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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3章 龙家故人

    拓跋怀素:“祆教中有仙术,可呼风唤雨,又可请神灵现身。”

    周钧听了一脑门子黑线,心中不禁想道,就凭着那屏风和迷香的把戏,祆教所说的『仙术』,八成又是障眼法,

    别到时被看出了破绽,反而弄巧成拙。

    拓跋怀素看见周钧的表情,知晓他不信,便说道:“请神的祆术需要准备多日,又在夜晚进行,根据教册记载,从未有过失败的例子。”

    听到这里,

    周钧心中稍安,

    既然从未有过失败的例子,

    那这祆术应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拓跋怀素又说道:“应龙显灵,不仅可以借应龙之名归集信徒,还可以将那蓑衣人引出来,再抓住他。”

    周钧点头道:“不错,倘若那蓑衣人看见应龙现身,自然会去追查缘由,的确是一个抓捕他的好机会。但是,此人武功高强,又心思缜密,你可有把握?”

    拓跋怀素:“前两次都小瞧了他,这才给了他可趁之机,这一次我亲自出手,他必定逃不出我的手心。”

    周钧看向拓跋怀素,后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带着面具,但语气中明显夹杂着怨气和愤怒,

    想必是那蓑衣人两次戏耍祆教,

    真的惹恼了圣女。

    周钧与拓跋怀素又说了些应龙的细节,后者接着便离开了。

    在那之后的数日里,凉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直到十月中旬的一个夜晚。

    当晚早些时候,凉州城中落了一场秋雨,之后便是阴云遮天,连月亮和星辰都瞧不见踪影。

    凉州百姓各自收拾,纷纷熄了灯火,准备躺下入睡。

    有人透过窗户,看见夜空的乌云之中,隐隐有金光乍现。

    起初人们觉得那是闪电,倒也没怎么在意,但后来金光越来越亮,逐渐驱散了周遭的乌云。

    原本打算睡下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幼,都惊得从房中走了出来,来到自家的场院之中,抬头看向天空。

    只见在金光的照耀下,

    一条身负双翼、鳞身脊棘、五爪踏电的巨龙,

    从城中平地而升,又飞入了乌云之中。

    那条巨龙庞大无边,

    直入云霄又隐没天际,人们只能通过乌云之间的缝隙,看见它的部分身体。

    从它出现,再到消失,整个过程,不足三分钟,却让整个凉州城都陷入了一片惊恐之中。

    人们顾不上宵禁,走出家门,指着天空交头接耳,甚至还有人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原本负责维持宵禁秩序的武侯,也一脸惊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站在金家庭院中的周钧,在亲眼目睹了应龙显灵之后,不禁叹服,祆教不愧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古教,在幻术一道,比起道教、佛教、基督教可是要强了太多。

    单单是今晚的应龙显灵,其中有许多细节,周钧寻思了好久,也没有想出其中的奥妙。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凉州城中家家户户、食肆酒楼中都在说着应龙显灵之事,有行商又重提起大唐境内多次出现的应龙天书,人们对于应龙之说,逐渐由怀疑转为深信不疑,甚至有信徒自费在城中修建了隐祠。

    三日之后,周钧接到了拓跋怀素的一封信,信中只有四字——『鸟入樊笼』。

    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周钧带上一众部曲,去往凉州城内的祆教大祠。

    侍火女西云娜早早的等在门口,见周钧出现,便带着他穿过前厅,又走过圣火堂,最终走入一间祆室。

    西云娜按动墙上的一处机关,只见墙壁缓缓向两旁打开,露出了一条向下蜿蜒的石阶。

    通过石阶,周钧来到祆教大祠的地牢,在最里面的牢房外,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拓跋怀素。

    拓跋怀素先是对周钧点头,接着命人打开了牢房的房门。

    在牢房的墙上,嵌着四根巨大的铁链,每根铁链的末端又打造了一根可以开合的锋利铁钩,这四根铁钩眼下齐齐刺入一个男子的肩胛骨。

    那男子肌肉贲张,浑身上下都是伤疤,左臂从肩窝下没了踪影,由于是跪倒在地,也看不清他的长相。

    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这就是那蓑衣人?”

    后者点头说道:“他姓龙,是沙州人。”

    周钧:“只有这些?”

    拓跋怀素:“他意志坚定,又修行过食毒之法,我用了药效最强的迷香,才从他的口中,撬出这些信息。”

    周钧听罢,自言自语道:“姓龙,沙州人?”

    心中隐约有了些头绪,周钧又向拓跋怀素问道:“如何抓住他的?”

    拓跋怀素:“应龙显灵之后,我料定此人必会来大祠再探,便设下了重重机关和伏兵。这人本领也是高强,硬生生闯过了机关,又在身中迷香的情况下,伤了祆教十二位好手,眼见又要逃了出去,最后还是我出手拿下了他。”

    周钧听了心中吃惊,再看向跪着的龙姓男子。

    担心周钧不信,拓跋怀素又下令让教徒抬来一个沉重的箱子。

    待箱子打开,周钧朝内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套漆黑色的铠甲,再仔细观察一番,那铠甲是由上千片黑色甲片镶嵌制成,甲片虽然斑驳参差,但浑然天成。

    除了这样一套黑甲,另有一把黑色的残刀,刀柄上有铁链相接,在铁链的尽头又有一个轮机式的转盘机关和一个简易的收纳装置。

    拓跋怀素对周钧说道:“西汉时,有军器大匠为战步打造玄甲,以抗衡匈奴撑犁铁骑(tengri)。那时的玄甲分为三类,下品以杂铁锻造,中品以合铁铸造,上品相传是以陨铁铸成。数百年过去,陨铁玄甲存世者已不足十套,没想到此人就穿着其一。”

    周钧看向那人,朝拓跋怀素问道:“此人现在被这般锁住,可再有可能逃脱?”

    拓跋怀素摇头说道:“被锁住琵琶骨,又身中迷香,即便是武神在世,也断然没有逃脱的可能。”

    周钧点点头,对牢房附近的人说道:“其他人退下,我有话单独要问此人。”

    拓跋怀素看了周钧一眼,转身下令所有祆教徒退下,自己最后也出了牢房。

    周钧等待其他人离开,抱着一试的心理,朝那龙姓男子说道:“焉耆国俗事天神,奉应龙为神。”

    跪着的男子,闻言身体一颤。

    周钧继续说道:“五百年前,焉耆国有君主,名为龙会,又死于刺杀。”

    那男子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看一看说话之人的模样,却使不上力气。

    周钧:“龙会身死,臣下叛乱,皇室被清洗,只有一皇子在护卫的舍命保护下,逃出了焉耆国,来到了大唐。”

    那男子拼尽力气,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周钧:“这问题应该轮到我来问,你姓龙,与焉耆王室可有关系?”

    男子犹豫不答。

    周钧:“倘若你不肯说,那焉耆国皇子的下落,怕是你再也无缘知晓。”

    男子急的扯动肩膀上的铁钩,沉声说道:“我的祖上,乃是焉耆国的王室旁支,当年皇子逃出王国,祖上率领近卫断后,抵抗叛军,最终不敌并身受重伤,只能带领残部,退却至沙州一带,隐姓埋名。”

    周钧听罢,朝男子问道:“我怎知你说的是实话?”

    男子说道:“我所在的鸣沙龙部,位于沙州河苍峰以北,族中有族史,另有焉耆王室的半边信物,可证明祖上身份。”

    周钧:“半边信物?”

    男子:“信物名为应龙符,本为焉耆太子随身佩戴。逃亡途中,太子将其一拆为二,他带走其一,先祖带走另一,以便日后相认。”

    周钧回忆了片刻,朝那男子问道:“我问你,那半边信物是不是外形如锥、非金非银,上面刻有应龙神像?”

    那男子听见这话,激动的大声喊道:“没错!”

    周钧在原地踱步,开始思索,不发一言。

    那男子见状,不由急切问道:“你知晓太子后人的下落,快快告诉我!”

    周钧停下脚步,盯着那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说道:“龙祁。”

    周钧:“焉耆一事,关系兹大,在进一步确认之前,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细节。但是,我会让这里的人给你疗伤,再准备食物和住所。你且安心养伤,我会再来找你问话。”

    龙祁听见这话,思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周钧出了牢房,找到拓跋怀素,说了安置龙祁一事。

    拓跋怀素皱眉问道:“你确定?倘若将那人放出,再想抓住,怕是又要耗费一番功夫。”

    周钧:“武器铠甲全部扣下,再派人严加看管,过几日我会再来。”

第224章 龙部遗民

    又过了两日,周钧带着孔攸,坐着马车前往祆教大祠,打算再见龙祁一面,并从对方口中问出西域龙部的详细情况。

    在马车中,孔攸对周钧说道:“主家,那龙祁说自己是焉耆旧人,又追问太子后人的下落,怕是那龙部之中,依旧有人存着复国的心思。此事可以做些文章,但又有一定的风险。利用得当,可在西域之中,获取一只强兵;但利用不当,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周钧:“今日再去寻那龙祁说话,主要是为了打听清楚西域龙部的人数、分布和势力范围,倘若可堪一用,便收归于我;倘若龙部一盘散沙,便需要下力气整顿,再伺机而动。”

    孔攸点了点头。

    随着马车向祆教大祠一路行去,孔攸想起一事,对周钧问道:“没来凉州前,我曾听闻主家在粮荒中,就开仓放粮一事立下了三日之约。此举虽能收拢民心,趁势夺权,但也有陷身的风险,主家为何不置身事外,等待回纥援粮进城,再向王忠嗣请功?”

    周钧听了,对孔攸说道:“按照原本的计划,等待回纥援粮进城,再向百姓分发,最后向王忠嗣请功,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是,伯泓不在,不知细节,当时的情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孔攸:“为何?”

    周钧:“回纥商队还没入城的时候,百姓就已经聚集到赈济仓前,要求官府放粮。那个时候,李长史和薛司马为了自保,故意避而不见。百姓久等无果,群情激愤,已经隐隐有暴乱之象,眼看就要冲击粮仓。”

    “伯泓且想想,倘若我那时没有出面,那么无外乎就两种结果。第一种,聚集的百姓冲开武卫的阻拦,进入赈济仓,发现赈济粮被贪墨;第二种,聚集的百姓在武卫的攻击下未能冲破防线,并且出现了不少死伤。这两种情况,会引发何种结果?”

    孔攸:“无论是发现赈济粮被贪墨,还是聚集百姓出现死伤,都会引发城中暴乱。偏偏河西军使都外出作战,以县府的武卫力量而言,怕是无法弹压暴民,凉城会沦为人间炼狱。”

    周钧:“不错,无论哪一种情况,赈济粮被贪墨一事,最后都会败露。凉城内乱,百姓首先会将矛头对准贪墨赈济粮的官员,他们可不会管你是什么官,只要是身穿官袍,那么在百姓眼中皆是贪官。倘若粟特人在这其中,再煽风点火一番,城中局势怕是会更加危险。”

    孔攸:“的确,于公于私,粮荒一事,不能拖延,都应尽快解决。”

    周钧:“再说说,我为什么要冒着风险立下三日之约,其实在立下约定之前,我心中已经思索过了对策。”

    孔攸:“愿闻其详。”

    周钧:“首先,我派人前往回纥请粮,那条商路申叔公曾经走过,其中脚程大概有数,回纥部又飞鹰传书,交接粮草的牧场也距离凉城并不远。一来一回所用的时间,我心中清楚;其次,退一步来说,倘若商队因故迟延,甚至是空手而归,我也有办法从昭武九姓中的安家那里借到粮食。”

    孔攸奇道:“主家为何如此笃定安家会借粮?”

    周钧:“伯泓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十年后的那场藩将叛乱?”

    孔攸点头。

    周钧:“凉州安家的家主安波注,其兄安延偃,乃是叛将安禄山之父。而安波注之子,身为大斗军使的安思顺,与那安禄山是堂兄弟。而且,安思顺与安禄山自幼亲密,二人年少时,在河北交道甚多。”

    孔攸听了一愣,说道:“这么说来,安波注父子岂不是与安禄山是同路人?”

    周钧摇头道:“事实与你料想的大有不同。安波注和安思顺一心忠于大唐,在叛乱发生之前的几年中,二人都曾不止一次的上书,说安禄山已有反心,不得不防。叛乱发生之后,安家家主安波注为了维护儿子安思顺的仕途,不惜叛出昭武九姓,向圣人请求将安姓变更为李姓,只为与安禄山撇清干系。”

    孔攸怔在车上,又问道:“改姓?这可是昭武九姓的大忌,安波注居然肯为了儿子,做到这个地步?”

    周钧:“所以,我料定安波注为了安思顺,必会背离昭武九姓,同意放粮。”

    孔攸思虑之后,轻轻点头。

    周钧掀开马车的帷帘,看向窗外的风景,幽幽说道:“但是,事情总要往最坏处去想……倘若回纥部的粮食久久不至,安家又不肯借粮,局势崩坏,一发不可收拾,我就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兵行险着,走最后那条路……”

    孔攸不解,开口询问。

    周钧:“三日之约到期,我会亲自领百姓入赈济仓寻粮。”

    孔攸听到这里,心中一颤,问道:“主家莫不是想……?”

    周钧声音变冷:“仓中无粮,百姓震怒,某打算因势利导,控制住李长史,令他在百姓面前,说出赈济粮亏空的真相;再拿上互市监的货品阚录,领兵去查昭武九姓,找到哄抬粮价的证据;最后便是全城发动,清除异己,解决粮荒。”

    孔攸先是吃惊,之后又沉思,最后开口说道:“倘若用这最后一招,一来民心尽收;二来可以借刀杀人,将城中大多官员清洗一空,再安插亲信借此夺权;三来昭武九姓的势力大大削减,粟特人再也无力与主家作对;四来昭武九姓留下的商行和商路,可由主家接手,等于控制住了河西商业;五来从官商家中查抄出的粮食和财产,不仅可以供凉州百姓渡过粮荒,还能在不提高商税的情况下,助王忠嗣解军饷之忧,即便日后朝廷怪罪下来,主家也可自保。一石五鸟,计是好计,得利也是颇丰,但其中凶险却是难测。”..

    周钧:“距离十年后的那场大乱,已经时日无多,一个八品的互市监丞,倘若仅仅只是靠着评考累升,怕是做到白发苍苍,也无法在这凉州城中获得一席之地。最后那一计,得利虽多,但凶险难测,而且会有损在官场中的风评,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不过,所幸回纥粮队来得及时,安家又深明大义,同意放粮。”

    二人说话之间,马车停在了祆教大祠的门口。

    在祆教徒的引路下,周钧和孔攸入了后院祆堂,见到了正在养伤的龙祁。

    龙祁的样貌,兼有汉人和西域人的特征,他知晓周钧和孔攸的来意之后,第一句话问的便是:“焉耆王的后人,现在身在何处?”

    周钧示意他先坐下。

    孔攸侍立在周钧的身边,对龙祁说道:“先请您细说当年焉耆叛乱后的事情。”

    龙祁轻叹一口气,对周钧和孔攸说道:“焉耆王龙会被刺身亡,王伯叛乱,更将他的幼子更名为龙熙,对外谎称是龙会之子,继承王位。祖上所率的军队,还有外逃出国的皇子,也被称作叛徒,被四处追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之后,龙熙在位,焉耆国力渐微,最后被后凉所吞并,针对祖上的追杀才渐渐停止。”

    孔攸又问道:“眼下龙部还有多少人,又分别位于哪里?”

    龙祁:“在西域滞留的龙部有十三只,分布在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和伊州,其中大部三只,每只皆过三千人,小部人数,多至近千,少则数百。”

    孔攸:“十三龙部之间可有联络?”

    龙祁:“十三龙部,每一部皆有一位族长,这十三位族长,每过半年,皆会相聚并举行一次族会,推举其中一位为龙部首领,来协调和管理十三部的事务。”

    孔攸先是对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倘若焉耆皇子的后人回归,十三龙部皆会相迎,还是说其中有人已无心古训?”

    龙祁先是说道:“十三龙部以焉耆后裔自居,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都奉焉耆王正统为念,自然在等着皇子的归来。”

    迟疑了片刻,龙祁又说道:“只不过,以前说是十三龙部,现在只能说是十二了。”

    孔攸奇道:“为何?”

    龙祁:“瓜州的百帐龙部,在三个月前被马匪侵袭,整个部落无论男女老少,被屠尽一空,再无活口。”

    周钧听了,叹道:“这也是你这次入凉城,出手击杀六名马匪的动机?”

    龙祁:“百帐龙部的灭族之灾,马匪不过是帮凶罢了,真正的指使者就在凉州城中。我杀那六人,不过是给那指使者一个警告,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周钧又问:“马匪的背后指使者是谁?”

    龙祁:“凉城康家的家主,康宗昌。”

    周钧眉头一紧:“原来是他。”

    龙祁:“杀了那六名马匪,我本应再去寻康宗昌寻仇,不料凉城中突然出现应龙天书。应龙乃是焉耆主神,又是龙部之图腾,以应龙之名行神灵之言,此事多有蹊跷,我便暂时放下康家之事,开始着手调查应龙天书,最后便来到了这里。”

    听完这些话,周钧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225章 宗教争端

    龙祁见周钧再无问题,便开口问道:“现在总能告诉我,焉耆王后人究竟在哪里了吧?”

    周钧点头,刚想说话。

    孔攸先一步说道:“焉耆王的后代,现在身处长安。”

    龙祁一愣:“长安?”

    孔攸:“当年王宫近侍护送皇子,从焉耆出发,一路向东,

    先是抵达河西,接着又南下入关中。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在长安城中定居。”

    龙祁低头思索。

    趁着这个空隙,孔攸走到周钧身边,低声说道:“主家,莫要急着说出真相,眼下不过是此人的一面之词,还是多了解些情势,再亮明身份。”

    周钧点头,

    对龙祁说道:“焉耆太子出逃,距今已有数百年,我们也是偶然间才得知其下落。眼下,太子后人久居长安,在城中已有家业,倘若贸然将其扯入此事,怕是反而会引起麻烦。”

    龙祁听见,缓缓点头,表示能够理解周钧的话。

    毕竟,数百年过去了,焉耆太子的后人在长安之中安居乐业,突然有人找到他,劝其入西域与族人相认。换做是正常人,也绝对不可能同意。

    想到这里,龙祁说道:“迎回焉耆王后裔一事,我做不了主,需要回去找到族长,再与其商量。”

    周钧:“那康宗昌……?”

    龙祁:“且让那人多活些时日吧。”

    周钧点头,

    又呼来祆婢,去请圣女来此,商量释放龙祁。

    拓跋怀素入了侧厅,见到周钧,说道:“看在您的面子上,放了此人倒也并非不可。只是,他两次擅闯大祠,又伤了教中许多人,总要有个说法。”

    没等周钧开口,龙祁沉声说道:“此言在理,作为赔罪,我应当如何做?”

    戴着面具的拓跋怀素,接下来说出的话,顿时让整个房间冷了些许:“帮我杀一个人。”

    龙祁皱眉:“何人?”

    拓跋怀素:“你去瓜州大泽,入冥磐古刹,说出我的名字,自然有人会告诉你如何做。”

    龙祁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龙祁拿了玄甲和武器,

    向众人告辞,

    最终离开了祆教大祠。

    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你就不担心他会毁约?”

    拓跋怀素:“龙部之民,

    在西域中承接差事,或是护行、或是传信、或是缉拿、或是追杀,最重守约,既然他应了,那必定会去完成。”

    周钧心中感叹,没想到龙部在西域之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名声。

    拓跋怀素又说道:“周市监……”

    周钧摆摆手:“莫称官职了,还是称呼周二郎吧。”

    拓跋怀素顿了顿,看了眼孔攸,说道:“周二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钧摇头说道:“伯泓并非闲杂人等,天书之策他也知情,有事直接说了便是。”

    拓跋怀素:“应龙显灵,再加上之前的应龙天书,城中有许多教徒来祆祠问,是否与祆神有关。萨保和祆正们在祆祠里开了施教会,撇清了干系,又向信徒们说了些安慰的话,这才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听到这里,周钧不禁问道:“你是祆教的圣女,难道教徒不是应该都听令于你?”

    拓跋怀素:“祆教之中,萨保管理教中俗务,圣女负责通灵请神,二者彼此不干。虽然表面上来看,萨保对圣女尊崇有加,但真要谈及教中权力,还是萨保要更大一些。”

    周钧听了也明白过来,祆教有点类似于政教分离,萨保负责教中行政安排,圣女则充当精神领袖,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相互分割。

    想到这里,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祆教萨保是谁?”

    拓跋怀素:“康家家主康宗昌。”

    周钧吃了一惊:“又是他?”

    拓跋怀素:“凉州城中,祆教教徒以粟特人为主。其中,康家人多财多,又根深蒂固,论势力相较,只有安家可以勉强与其抗衡。康宗昌对我尊敬有加,是因为祆神的关系,但是倘若应龙之事暴露,萨保必定会向我发难。”

    周钧听到这里才明白,拓跋怀素身为祆教圣女,却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在帮助自己。

    拓跋怀素又说道:“在凉州城中,应龙之说,虽然人尽皆知,但毕竟只是奇闻异事,还没有危及到祆教之根本。但是,日后倘若矛盾多了,康宗昌和诸位祆正必定会追查到底,周二郎当做好准备才是。”

    听到这里,孔攸也对周钧说道:“不仅是祆教,大唐崇道佛二家,倘若应龙之说成了气候,道佛的信徒被分化蚕食,必定会引起二家的联手绞杀,甚至会出动官府的力量,将应龙之说定义为邪教,全国抓捕。”

    周钧点头,应龙之说不同于那些唬人的宗教,它所发的天书以史书为准,故而能料中每一次天灾,天下之信徒在接触并对比之后,恐怕有不少人会趋之若鹜。这对于大唐的道佛二家而言,怕是会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龙祁离开之后,凉城的十月逐渐见底。

    正如应龙天书所说,从十月底再向后,凉州地界之内,一场雨都未下,田中大旱,干涸龟裂。

    眼见应龙灵验,城中原本不过五平大小的应龙隐祠,在信徒们的集资众筹之下,重建成了占地超过百平的应龙庙。

    庙中有泥胎金漆的应龙雕像,身负双翼,五爪踏雷,盘踞于庙堂正中,每日香火不绝,又有信徒争相维护、修缮和打理庙宇。

    十一月十七日,弥陀诞日,凉州城中诸多佛寺,举办祝念会,颂法祈福。

    罗什寺上师讲法,念至『当发菩提心,广济诸群生,是则供正觉,三十二明相』时,台下有信徒问:“家中有冬麦,又有盉菜,凉州城一月不见雨水,根苗枯败,既然弥陀有菩提心,又广济众生,可否请弥陀降些雨水,以救庄禾?”

    上师听见此问,心中不悦,只是说道:“珍妙庄严具,信者得供养,无需强求,自有福报。”

    这话说得圆滑,等于什么也没说,那信徒不乐意了,又说道:“家中世代笃信佛祖,每有所得必取一半,供于庙中充作香火。如今,凉州大旱,只求瓢雨。”

    上师摇头,又念了一句拗口的佛偈,听得众人云里雾里。

    有好事者不满上师打马虎眼,便大声喊道:“天书中可都说了!应龙显灵,秋冬连旱,雨雪不下。难不成法力无边的佛祖,还斗不过小小的应龙吗?”

    上师听见此言,大声斥责无礼。

    但台下信徒议论纷纷,说的都是应龙天书,甚至有人开始质疑上师之说。

    眼见场面强压不下,罗什寺上师只得向信徒们当场保证:数日之后,寺内告佛,请僧读《大云经》,以令乞雨。

    信徒听见,这才作罢。

    七日后,凉州城阴云密布,又大风狂作。

    罗什寺主持见天时大利,便派出二十一位高僧,七人一组,诵读《大云经》,为凉州乞雨。

    凉州城内的佛徒,听见这个消息,纷纷赶往罗什寺,共同诵经。

    寺内众僧,再加上大批的佛信徒,齐心合力,共同诵念《大云经》,不过才半个时辰,效果立即显现。

    狂风渐歇,阴云散去,阳光洒满了整个凉州城。

    罗什寺的僧人们见状,心中皆是大惊。

    有僧人去问主持,乞雨是否还要继续?

    主持见围观者越来越多,骑虎难下,只能咬牙说道,雨落之前,诵经不停。

    于是,罗什寺的这场乞雨诵经,整整持续了五日。

    五日之间,二十一位僧人中,陆续有人体力透支,昏厥过去。原本陪同的佛信徒们,也是越走越少。到了最后,只剩下三位僧人凭着信念,苦苦支撑着最后一口气。

    然而,凉州城中依旧是滴雨未下,甚至气温比起刚刚入秋,还要高了不少。

    最后,罗什寺的主持担心闹出人命,不得不叫停了诵经乞雨,紧闭寺门,对外只能说是佛祖不肯降雨,必是另有深意。

    经此一出,应龙之说名声大噪,凉州城中的应龙信徒大增,应龙庙门前车水马龙,香客络绎不绝。

第226章 不安的种子

    按照大唐仪制,诸州都督、剌史和上佐,每年年末入京述职,其中六品以上者,还要参加元日大朝会等等仪节。

    周钧身为从六品互市监,代武威郡职事,自然也要回长安一趟。

    十一月初的时候,周钧就开始整理和处置手中的工作,孔攸则以门客之身,被引为都督府史。

    临行前,他又挑了一日,在花门楼的酒肆中,专门宴请李光弼和安思顺二人。

    三人入座,周钧要了些酒食,拒绝了饮妓的相陪,又让店家拉上了帷帘。

    李光弼和安思顺坐在一旁,瞧见周钧的言行,心中隐约有些察觉,今日怕是有要事要说。

    李光弼与周钧年长了将近二十岁,起初还只是把对方当做子侄一辈的小郎。

    但是,长时间的相处下来,李光弼亲眼目睹了周钧身上的变化,甚至变得已经有几分看不透他了。

    周钧先斟满酒,朝李光弼和安思顺遥敬道:“钧年弱,先饮为敬。”

    说完,周钧喝完了杯中之酒。

    李光弼和安思顺不敢托大,也自谦了两句,吃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周钧借着酒劲上升、气氛活络,便对另外二人说道:“河西诸军,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

    李光弼一边喝着酒,一边笑道:“谁说不是呢?原本欠下的军饷有不少都补上了,军中士卒有了钱粮,这年总算能过的体面些了。”

    安思顺也在一旁说道:“我在大斗军中,听闻军中有笑谈,那些潦困的士卒,得了发下的军饷,想的第一件事却是娶个婆娘。”

    李光弼拍腿笑道:“是了,我麾下的军士,也是一般的想法,只不过寻常士卒,想要在凉州中正娶一妻,所耗甚巨,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听见这些话,周钧颇感兴趣的问道:“在凉州娶妻花费甚巨,这是为何?”

    李光弼解释道:“其一,凉州是久战之地,驻扎兵士本来就多,男多女少,故而花费甚高;其二,军卒朝不保夕,怕是活过今日,难知明日,哪里又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呢?所以,在河西诸军中,有不少老卒,头上生了白发,却依旧是孤身一人。”

    安思顺在一旁补充道:“凉州交接漠北

    、西域、吐蕃和大唐,商路繁荣,州中民众大多重利而又实际,宁可去商贾家中做事,也不愿与军中有所瓜葛。”

    李光弼放下酒杯,慢慢说道:“大唐军卒,悍不畏死,边疆宵小,见之退避。他们拿着些许的粮饷,承着天底下最危险的差事,却连娶妻都成了奢望。”

    周钧听见,一声叹息。

    三人又饮了几杯酒,周钧开口说道:“大唐诸位节度使之中,王都护所领的诸军,因为要应对来自突厥、吐蕃和吐谷浑的威胁,故而军力最强。”

    听见这句话,李光弼和安思顺俱是一愣。

    周钧又说道:“眼下,突厥被一扫而空,吐蕃连战连败,吐谷浑被尽俘,放眼大唐北疆,却是再无可供用兵之地。”

    李光弼听见这话,不明所以,但安思顺却紧锁眉头。

    周钧:“王都护控疆万里,又身兼四方之印,难保朝中不会有人生出嫉妒,诋毁污蔑。”

    李光弼摇头道:“王都护身为圣人假子,又出身十王府,陛下待其如同己出,些许宵小的谗言,又怎会相信?”

    安思顺一言不发,只是在一旁喝酒。

    周钧没有回答李光弼的质疑,而是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李将军,倘若令郎手中拿着木棍,你可会畏惧他?”

    李光弼摇头笑道:“稚子玩闹,何须在意?”

    周钧:“倘若将木棍换成利刃呢?”

    李光弼脸上笑容稍减:“利刃能伤人,

    某会提醒他,行事需得谨慎。”

    周钧:“倘若再将利刃换成已经上好弩矢、拉满弓弦的弩机呢?”

    李光弼身体一颤,脸上顿时没了笑容,默然不语。

    周钧用手指敲着案台的桌板,对李光弼和安思顺说道:“有时候,世人所畏惧的,并非是他人和他物,而是自己的这里……”

    周钧伸出右手,指向了自己的心口。

    安思顺见李光弼依然面有挣扎,便开口说道:“周二郎所言非虚,王都护与太子交好,世人皆知。虽然你我都清楚,王都护万万不会为了太子,而忤逆圣人。但人言可畏,谗言中只要添加一词――万一,再捏造一些莫须有的证据,就能使得王都护陷入窘境。”

    李光

    弼还是不相信:“王都护从年少起,就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玉川之战、桑干河之战、青海湖会战……哪一场战斗,不是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哪里那么简单就会被诬陷?”

    周钧:“想要知道王都护是否受到猜忌,其实也简单,只要静观朝廷对诸军的态度即可。”

    李光弼:“朝廷的态度?”

    周钧:“王都护麾下的军队,倘若朝廷不管不问,那么自然是无事;倘若下旨调兵,那么就是朝中有人进了谗言,令圣人生了猜忌。”

    话说到这个点上,周钧停住了话头,不再深谈下去。

    他岔开了话题,开始说些凉州城中的风月之事。

    酒宴结束,李光弼和安思顺骑着马,并行在凉州城的街上。

    安思顺看了眼身旁的心事重重的李光弼,开口问道:“适才周二郎的话,你可听懂了?”

    李光弼抬头问道:“周二郎说王都护权势太大,恐引来小人谗言?”

    安思顺摇摇头,又说道:“周二郎口中虽然说的是王都护,但真正的意思,其实暗指我们北藩。”

    李光弼一怔,立马反应了过来,问道:“你是想说,朝廷明面上针对的是王都护,实际上针对的是北藩?”

    安思顺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道:“论带兵打仗,我不如光弼;论揣摩人心,光弼不如我。”

    李光弼:“莫要扯些别的,只管说事!”

    安思顺坐在马上,继续说道:“汉人不是有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李光弼闻言,先是面色凝重,接着重重叹了一口气。

    安思顺:“刀子用起来太锋利,刀主首先想的不会是夸奖刀具,而是心中不安,这刀子再用下去,会不会伤到自己?”

    李光弼:“照你这么说,朝廷真的会以调兵为由,削弱王都护的兵权,又打压北藩?”

    安思顺幽幽说道:“那就要看王都护在圣人心中的分量了。倘若圣人信任都护,那么一切自然无碍,倘若……”

    安思顺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李光弼的心中宛如堵了一块大石。

    安思顺踢了踢马肚,轻声说道:“北藩有过,错就错在这几年里,仗打的太快、又太顺了……”按照大唐仪制,诸州都督、剌史和上佐,每年年末入京述职,其中六品以上者,还要参加元日大朝会等等仪节。

    周钧身为从六品互市监,代武威郡职事,自然也要回长安一趟。

    十一月初的时候,周钧就开始整理和处置手中的工作,孔攸则以门客之身,被引为都督府史。

    临行前,他又挑了一日,在花门楼的酒肆中,专门宴请李光弼和安思顺二人。

    三人入座,周钧要了些酒食,拒绝了饮妓的相陪,又让店家拉上了帷帘。

    李光弼和安思顺坐在一旁,瞧见周钧的言行,心中隐约有些察觉,今日怕是有要事要说。

    李光弼与周钧年长了将近二十岁,起初还只是把对方当做子侄一辈的小郎。

    但是,长时间的相处下来,李光弼亲眼目睹了周钧身上的变化,甚至变得已经有几分看不透他了。

    周钧先斟满酒,朝李光弼和安思顺遥敬道:“钧年弱,先饮为敬。”

    说完,周钧喝完了杯中之酒。

    李光弼和安思顺不敢托大,也自谦了两句,吃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周钧借着酒劲上升、气氛活络,便对另外二人说道:“河西诸军,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

    李光弼一边喝着酒,一边笑道:“谁说不是呢?原本欠下的军饷有不少都补上了,军中士卒有了钱粮,这年总算能过的体面些了。”

    安思顺也在一旁说道:“我在大斗军中,听闻军中有笑谈,那些潦困的士卒,得了发下的军饷,想的第一件事却是娶个婆娘。”

    李光弼拍腿笑道:“是了,我麾下的军士,也是一般的想法,只不过寻常士卒,想要在凉州中正娶一妻,所耗甚巨,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听见这些话,周钧颇感兴趣的问道:“在凉州娶妻花费甚巨,这是为何?”

    李光弼解释道:“其一,凉州是久战之地,驻扎兵士本来就多,男多女少,故而花费甚高;其二,军卒朝不保夕,怕是活过今日,难知明日,哪里又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呢?所以,在河西诸军中,有不少老卒,头上生了白发,却依旧是孤身一人。”

    安思顺在一旁补充道:“凉州交接漠北

    、西域、吐蕃和大唐,商路繁荣,州中民众大多重利而又实际,宁可去商贾家中做事,也不愿与军中有所瓜葛。”

    李光弼放下酒杯,慢慢说道:“大唐军卒,悍不畏死,边疆宵小,见之退避。他们拿着些许的粮饷,承着天底下最危险的差事,却连娶妻都成了奢望。”

    周钧听见,一声叹息。

    三人又饮了几杯酒,周钧开口说道:“大唐诸位节度使之中,王都护所领的诸军,因为要应对来自突厥、吐蕃和吐谷浑的威胁,故而军力最强。”

    听见这句话,李光弼和安思顺俱是一愣。

    周钧又说道:“眼下,突厥被一扫而空,吐蕃连战连败,吐谷浑被尽俘,放眼大唐北疆,却是再无可供用兵之地。”

    李光弼听见这话,不明所以,但安思顺却紧锁眉头。

    周钧:“王都护控疆万里,又身兼四方之印,难保朝中不会有人生出嫉妒,诋毁污蔑。”

    李光弼摇头道:“王都护身为圣人假子,又出身十王府,陛下待其如同己出,些许宵小的谗言,又怎会相信?”

    安思顺一言不发,只是在一旁喝酒。

    周钧没有回答李光弼的质疑,而是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李将军,倘若令郎手中拿着木棍,你可会畏惧他?”

    李光弼摇头笑道:“稚子玩闹,何须在意?”

    周钧:“倘若将木棍换成利刃呢?”

    李光弼脸上笑容稍减:“利刃能伤人,某会提醒他,行事需得谨慎。”

    周钧:“倘若再将利刃换成已经上好弩矢、拉满弓弦的弩机呢?”

    李光弼身体一颤,脸上顿时没了笑容,默然不语。

    周钧用手指敲着案台的桌板,对李光弼和安思顺说道:“有时候,世人所畏惧的,并非是他人和他物,而是自己的这里……”

    周钧伸出右手,指向了自己的心口。

    安思顺见李光弼依然面有挣扎,便开口说道:“周二郎所言非虚,王都护与太子交好,世人皆知。虽然你我都清楚,王都护万万不会为了太子,而忤逆圣人。但人言可畏,谗言中只要添加一词――万一,再捏造一些莫须有的证据,就能使得王都护陷入窘境。”

    李光

    弼还是不相信:“王都护从年少起,就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玉川之战、桑干河之战、青海湖会战……哪一场战斗,不是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哪里那么简单就会被诬陷?”

    周钧:“想要知道王都护是否受到猜忌,其实也简单,只要静观朝廷对诸军的态度即可。”

    李光弼:“朝廷的态度?”

    周钧:“王都护麾下的军队,倘若朝廷不管不问,那么自然是无事;倘若下旨调兵,那么就是朝中有人进了谗言,令圣人生了猜忌。”

    话说到这个点上,周钧停住了话头,不再深谈下去。

    他岔开了话题,开始说些凉州城中的风月之事。

    酒宴结束,李光弼和安思顺骑着马,并行在凉州城的街上。

    安思顺看了眼身旁的心事重重的李光弼,开口问道:“适才周二郎的话,你可听懂了?”

    李光弼抬头问道:“周二郎说王都护权势太大,恐引来小人谗言?”

    安思顺摇摇头,又说道:“周二郎口中虽然说的是王都护,但真正的意思,其实暗指我们北藩。”

    李光弼一怔,立马反应了过来,问道:“你是想说,朝廷明面上针对的是王都护,实际上针对的是北藩?”

    安思顺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道:“论带兵打仗,我不如光弼;论揣摩人心,光弼不如我。”

    李光弼:“莫要扯些别的,只管说事!”

    安思顺坐在马上,继续说道:“汉人不是有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李光弼闻言,先是面色凝重,接着重重叹了一口气。

    安思顺:“刀子用起来太锋利,刀主首先想的不会是夸奖刀具,而是心中不安,这刀子再用下去,会不会伤到自己?”

    李光弼:“照你这么说,朝廷真的会以调兵为由,削弱王都护的兵权,又打压北藩?”

    安思顺幽幽说道:“那就要看王都护在圣人心中的分量了。倘若圣人信任都护,那么一切自然无碍,倘若……”

    安思顺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李光弼的心中宛如堵了一块大石。

    安思顺踢了踢马肚,轻声说道:“北藩有过,错就错在这几年里,仗打的太快、又太顺了……”

第227章 长安愁

    长安,李林甫宅。

    偃月堂中,放着一方棋盘,又有黑白百子做成残局,李林甫坐在棋盘一侧,看向面前的棋局,久久不曾动作。

    有下仆来告,罗希奭求见,李林甫应了。

    罗希奭入了偃月堂,拜伏在李林甫的身前,开口说道:“李相,诸事备妥,只等您一声令下。”

    李林甫:“斩草当除根,勿使恶殖也。李适之、韦坚、李邕之流,如今遭了圣人之恶,被贬官流放,难保他日又获圣眷,重归朝堂。”

    罗希奭:“李相大可放心,希奭此行,必定令这些人身死异乡,再也无法成为祸害。”

    李林甫轻轻点头,但脸上仍然有忧虑之色。

    罗希奭见状,问道:“李相,可是另有它事,希奭未能考虑周详?”

    李林甫:“时至今日,韦坚一案,我有一事依旧不明白。”

    罗希奭:“不明白?”

    李林甫:“韦坚、皇甫惟明因密会太子遭捕,此事明明伤不到李适之,为何我在朝堂中稍作试探,李适之就如此轻易的辞官请放?”

    罗希奭一愣,猜测道:“或许是李适之见圣人恼怒,忧惧攻心,所以才请辞相位?”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摇头道:“李适之是何许人也?他的胆子哪里会这般小了?他做过右卫郎将,又曾在幽州代节度使,率边军与北蛮数次作战,立功边陲。河北蕃蛮,在听闻李适之调离幽州的时候,纷纷奔走相庆。开元年间,圣人在朝堂袒护王公,李适之敢当面斥责。这样的人,会因为韦坚一案,就被吓得辞官远走?”

    罗希奭此时也有些纳闷:“那李适之为何要辞官?”

    李林甫思虑了许久,最后摇头道:“此番你去见他,动手之前,先帮我问清此事。”

    罗希奭应了。

    李林甫看着面前的棋局,自言自语道:“李适之倒下了,接下来就是王忠嗣。”

    罗希奭听见,小心说道:“某听御史台中有传闻,圣人欲引王忠嗣回朝入相,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林甫轻轻点头:“并非传言,确有其事。”

    罗希奭:“如此一来,岂不是祸事?”

    李林甫笑道:“圣人有意,但朝中百官可不会答应。”

    罗希奭一愣,见李林甫表情轻松,便也不再多问了。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的早朝,有言官上奏,说北疆安定,提议请王忠嗣回朝为相。

    朝中文武,闻得此事,纷纷表示反对。

    其中,有人说吐蕃军虽遭败仗,但仍旧蠢蠢欲动,王忠嗣坐镇,可保北疆平安;还有人说王忠嗣在河西、陇右时,州府多有抱怨,称其品行有亏,与民夺利,入朝为相恐无法率众。

    结果,一番争论下来,王忠嗣入相之事,只能被搁置。

    与此同时,在兴庆宫内,杨玉环与杨氏姐妹在偏厅中说着话。

    杨氏大姐,韩国夫人,朝杨玉环小心问道:“近来圣人待贵妃如何?”

    半躺在折床中、心慵意懒的杨玉环,知晓杨氏大姐这话的深意,便回道:“三郎待我很好。”

    杨氏大姐点头道:“那我便放心了……莫怪阿姊多嘴,杨家上下可都指望着贵妃,莫要再像上次那般任性了。”

    杨玉环听见这话,心中升起几分悲凉,只是说道:“知晓了。”

    杨氏大姐犹豫片刻后,又朝杨玉环问道:“圣人恩宠也这么久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动静?”

    杨玉环不解:“什么动静?”

    杨氏大姐用手轻轻揉了揉小腹。

    杨玉环心中生了几分火气,开口说道:“我怎会知?”

    杨氏大姐压低声音:“贵妃虽然得了圣眷,但总要有个一儿半女,才能稳固住地位。”

    杨玉环盯着杨氏大姐,冷声问道:“这话说与我听,恐怕不仅单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杨家吧?”

    一旁的虢国夫人,杨氏三姐,一边逗弄着铁笼中的雪鹦,一边对杨玉环说道:“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想试试农家野食。后宫之中,那么多的嫔妃宫女,万一圣人看上了哪个,春风一度又有了皇嗣,那可就对贵妃不利了。”

    杨玉环咬紧贝齿,刚想说三郎不会如此,但心中不安,无力反驳。

    杨氏大姐此时也说道:“女儿再美,也是容颜易老,倘若没有子嗣,哪能敌的过岁月呢?”

    就在这时,门外有内侍唱告:“陛下驾到!”

    刚刚下朝的李隆基,迈步走入庭院。

    杨玉环和杨氏三姐妹瞧见他,纷纷起身行了礼。

    李隆基不在意的摆摆手,朝杨玉环问道:“说什么呢?”

    杨玉环笑容有些勉强:“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些家常罢了。”

    杨氏大姐见状,向李隆基躬身说道:“妾身们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访贵妃。”

    说完,杨氏三姐妹陆续向李隆基行礼告退。

    轮到杨氏三姐虢国夫人时,她故意在李隆基面前侧落半身,又多俯了一些胸口,将襦衣内的雪白嫣红,展示的一览无余。

    李隆基见状,愣了片刻,呼吸一滞。

    待杨氏三姐起身离开,李隆基连忙收回目光,走到杨玉环身边,见后者面有忧色,便柔声问道:“可是在宫中待得乏了?”

    杨玉环心中有事,只是轻轻摇头,又问道:“三郎今日朝会如何?”

    说起朝会,李隆基气不打一处来,沉声说道:“大唐上下处处都是用度,宫中匠作、百官俸禄、边军粮饷……王忠嗣在河西陇右推行商税改制,不仅补上了军饷空缺,每年还能略有结余。朕本想招他回朝入相,将商税改制推向全国,却不料那帮朝臣,听见王忠嗣之名,惟恐他断了官商财路,死活都不同意此事。”

    杨玉环不懂朝政,也对此不感兴趣,听见李隆基的话,只是胡乱应了几声。

    李隆基见状,便不再多说朝会,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事:“梨园有新戏,名为『杜十娘』。”

    杨玉环听见,眼睛一亮,点头说道:“妾身瞧过这戏。”

    李隆基:“朕也看了,起初还以为那戏文不过是杜撰,后来才知道是真人真事。”

    杨玉环听了一愣,不禁问道:“天底下真有此等薄情之人?”

    李隆基:“朕使人去调查了一番。那戏中的李甲,似乎是以去年进士钟璋为鉴。他有一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在北里为伎,名为宋若娥……”

    杨玉环:“宋若娥?难不成是那寒宵居士?”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钟璋原本承诺秋闱及第之后,便娶那北里伎为妻。不料之后变卦,改娶了官家女。”

    杨玉环摇头说道:“既然无意于她,又何苦给她承诺?”

第228章 离人心上秋

    灞川别苑,湛露院。

    此时的宋若娥,坐在燃香的书房之中,未着粉黛,一身宽袄,随意用一根木簪盘起了头发,正在案台前奋笔疾书。

    门外来了婢女,小心走到书房前,又轻声说道:“居士,解都知来了。”

    宋若娥笔耕不辍,说道:“让她进来。”

    婢女掀开门帷,解琴矮身走进书房,瞧见宋若娥的模样,开口问道:“你这是有几日没出门了?”

    宋若娥一边写着字,一边说道:“戏本正写到紧要处,哪有功夫出去闲逛?”

    解琴将脱下的绒皮坎肩,递给一旁的婢女,坐在宋若娥的身边,说道:“写戏本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把身子累坏,我上次来见你,你也是这般拼命。”

    宋若娥终于停下了笔,面朝解琴问道:“你这次来,还是为了北里的事情?”

    解琴点头道:“时近年底,听说灞川街市要再一次扩建,北里原本只占了两处小楼。中曲和南曲的假母和牙头们商量,想要共同筹钱,买下扩建中的一半街区。”

    宋若娥翘着腿,随手拿起案台上摆放的糕点,边吃边说道:“买下一半街区?说的轻巧……灞川这里,没有长安城中那么多的规矩,而且也不用受那官府盘剥,私密和安全也有保证,不少富商官员和商行货栈,都想在这里置办宅子。北里那群老狐,不过是想要先下手买下宅子,或租或卖,做个地主罢了。”

    解琴见宋若娥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糕点的落渣掉的满身都是,不由皱眉道:“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从前在北里的时候,样貌身段无可挑剔,哪有人能比得上你?如今来了灞川,言行举止不思得体,怎么还不如坊间的仆妇?”

    宋若娥嗤笑道:“从前在北里,那帮牢骚满腹的文人贵客,肚里的墨水没有几两,天天还对女子品头论足。如今来了灞川,再也不用见到那群人,我又何须以色相示人?”

    这话说得刺耳,解琴被气的不轻,指着宋若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伸出手,用力掐向后者的腰肢,以作解气。

    宋若娥躲着解琴,又笑着问道:“莫闹,我问你,北里人想要在灞川购买宅子,后来如何了?”

    解琴缓了口气,瞪着宋若娥说道:“还能怎样?他们知晓我与灞川相熟,便遣了我来做说客。”

    宋若娥:“你要为了此事,去见庞公?”

    解琴摇头说道:“灞川街市,庞公虽然身为主家,但不喜俗务,故而将打理都交给了下人。”

    宋若娥:“下人?”

    解琴:“这些事,本应是周二郎管辖,但他去了凉州职事,所以现在都由他房中的婢女画月,暂为代管。”

    宋若娥:“画月,就是那个大食婢女?”

    解琴:“是。”

    宋若娥:“我瞧她年纪尚弱,又是外蕃,灞川街市林林总总的杂事,她一个人能管得过来?”

    解琴:“你们同处一个宅子之中,怎么还不知她的本事?画月虽是大食外蕃,但精通多国语言,又精于账房算术,而且遇事果断、公正无私,再加上她武功也高,所以别苑中人皆信服她。”

    宋若娥听罢,不由轻叹。

    就在解琴还想说话的时候,有婢子急冲冲来到书房门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居士,解都知……”

    宋若娥瞧了一眼婢女,没好气的问道:“走水了?发洪了?三清道君显灵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婢女长长喘了口气,说道:“是,是周二郎!他从凉州回到灞川了!”

    听见这话,宋若娥和解琴俱是一愣。

    接着,解琴站起身,朝婢女问道:“何时的事?”

    婢女:“就在刚刚,周二郎入了中苑,往庞公那里去了。”

    宋若娥一个激灵,起身想要出门。

    脚下猛地一顿,她又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连忙朝那婢女说道:“把螺黛、香蓿、胭脂还有沈麝,统统取来!”

    解琴闻言,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的瞧向宋若娥,只把后者瞧的面红耳赤。

    恼羞成怒的宋若娥推了一把解琴,说道:“笑什么,你也来帮我!”

    堂中,庞忠和看向面前躬身施礼的周钧,一边努力坐直身体,一边拍着后者的胳膊,大笑着说道:“好!好!”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公。

    或许是放下了寿王的心结,庞公半年未见,整个人发福了一些,精气神也要好上了许多。

    周钧接过玉萍递来的姜汤,喝了一口,暖了暖身体。

    庞公朝周钧欣慰说道:“二郎在凉州的事,咱家都知晓了。王忠嗣在折子里,难得不吝赞美之词,就连圣人见了,也连连称奇。”

    周钧拱手说道:“钧解决那粮荒之事,也是机缘巧合。”

    庞公笑道:“莫要过谦。”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殷大荣人未至,声音却先传了过来:“二郎回来了?”

    周钧看向门口,刚想行礼,瞧见殷大荣的一瞬间,不由一愣。

    以往印象中那个白白胖胖、宛若笑佛一般的殷大荣,如今却瘦了一大圈,气色也瞧着憔悴了许多。

    周钧心中吃惊,但礼数依旧不减。

    殷大荣绕着周钧走了一圈,口中啧啧道:“二郎去了一趟凉州,人又高了些,也壮了些。”

    庞公朝殷大荣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在宅中好好养病,出来作甚?”

    殷大荣笑道:“二郎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我总要来看看。”

    周钧听见,向殷大荣问道:“殷公身体不适?可请了大夫?”

    殷大荣摆手说道:“瞧过了,不碍事。”

    周钧见状,也不好再问。

    三人在书房中说了一会儿话,庞公让周钧先回去休息。

    周钧应了,便出了院子。

    走出院门,没走几步,周钧瞧见别苑的中街上,站着两位貌美女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宋若娥和解琴。

    周钧有半年未见这二女,今日相见,颇有几分感慨,开口说道:“别时花如锦,人归暮雪时,二位好久不见。”

    宋若娥立在雪中,瞧见周钧,原本口齿伶俐的她,微微张开嘴巴,纵然心中有百般心思,真的见了面,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解琴见状,对周钧问道:“二郎此番回长安,打算逗留多少日子?”

    周钧想了想,回道:“大概要留到明年三月吧。”

    解琴拍手笑道:“那便好……寻个日子,妾身做东,还望二郎来吃一杯酒。”

    周钧点头说道:“那是一定。”

    宋若娥犹豫了许久,终于说道:“临行前,你赠我《观世奇谈》,其中的故事,倒是有大半,我已经写成了戏本。闲暇之时,你拿去瞧瞧,再说些意见,我也好修改一番。”

    周钧又点头应了。

    出了中苑,周钧走到外苑之中。

    来来往往,有认出他的人,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称他一声周二郎。

    周钧走走停停,终于来到自己小院的门口。

    站在门口,朝内看去,周钧见院内空无一人,不禁有些失望。

    刚想抬脚,忽然背后悄无声息来了一人,伸出双手遮住了周钧的眼睛。

    周钧目不能视,仔细嗅了嗅,开口笑道:“画月。”

    站在周钧身后的画月,松开双手,好奇问道:“你怎知是我?”

    周钧:“大食贵女自幼服食香料,难不成你忘了?”

    画月无奈,只能走到周钧的面前。

    周钧朝她看去,许久未见,或许是练武的关系,画月的身子骨渐渐长开,再也不是从前的一团孩气,却是隐隐有了几分美人胚子的意味。

    但最让周钧感到惊奇的,却是画月的双眼。

    原本宛如琥珀一般的眼眸,随着年龄的渐长,隐隐开始泛着些许闪烁的光芒,不似从前那般沉寂无波,如今看上去,更加贴近于倒映在湖水中的明月一般。

    画月站定在周钧的面前,先是清了清嗓子,接着效仿唐人的礼节,行了万福,最后开口说道:“妾身恭迎二郎。”

    周钧被画月的此举给逗乐了,笑着说道:“我回来了。”

第229章 十里寒塘路

    用了晚饭,周钧换上便服,坐在屋内的折床上,看着炉中燃起的炭火,朝身旁的画月问道:“我走了这么久,就没寻个婢女来帮你收拾院子?”

    画月正在搬着床铺的被褥,听见这问题,回道:“我不喜人多,凡事自己做了就好,真要忙不过来,柔杏还有另几位小娘,会来帮忙。”

    周钧无奈摇摇头,倒也不再劝了。

    收拾好屋里的一切,画月坐到周钧身边,说道:“你走的这些日子里,灞川来了不少人,有新纳进来的流民,有和别苑签了长契的匠作,还有许多入籍的乐伎和乐工。原本只有百多人的别苑,如今里里外外住了不下千人。”

    周钧:“我听人说,灞川街市的一干事务,庞公统统委给了你。事情多,人又庞杂,也真是难为你了。”

    说起灞川街市,画月笑道:“明日,我带你去看看那里吧。”

    周钧应了一声。

    一夜无话。

    第二日,周钧难得睡了个懒觉,起床后用了一些粥饼,便跟着画月一起去了灞川街市。

    灞川位于灞河西侧、渭河南侧,庞公所拥有的田产,分别是稼洲、溪洲和榭洲,总占地差不多九百多亩。

    灞川别苑位于稼洲,距离不远处便是灞川街市的坊口,二者用地,将稼洲几乎占全。

    所以,灞川街市想要继续扩建,就必须在内湖上架桥,向临近的溪洲拓展。

    周钧走入灞川街市的时候,人来人往、马车货行,正是宾客来往的高峰期。

    画月一边走一边向周钧介绍:“坊街分为三段,南街、中街和北街,南街大多是货栈商行,中街最为繁华,是酒肆、剧场和码头,北街则是客栈、妓所和私宅。”

    “南北两个坊口,有水陆行和驿站,还有车行,方便来客游览坊街。在中街码头除了画舫和轻舟,亦有渡船,可以直接顺着灞河去往长安城的曲江苑。”

    二人先是走入南街,虽然灞川上寒风凛冽,但入了街市却丝毫不觉。

    只见街道两旁的商户满满当当,贩售的商品也是琳琅满目,叫卖声不绝于耳。

    不少商户内的东家认识画月,瞧见二人,连忙从店里走了出来,躬身行礼,口中问安。

    画月一一应了,又带着周钧向前走去。

    入了中街,坊市的街道突然开阔了许多,灞川的湖景在凭栏之间也清晰可见。

    周钧极目远眺,眼下虽然已经入冬,但湖面尚未结冰。在灞川湖中,依然有不少来客租了轻舟,点起焙炉,温着美酒,游览这冬雪之景。

    在中街的场院里,有不少仆从正在架设着避风的大棚,又更换着火油和燃炭,为接下来很快上演的戏剧做着最后的准备。

    画月:“码头是别苑修建的,那些载人的游舟则大多来自灞桥村。原本那里的村民以捕鱼为生,饱一顿饥一顿,如今街市开放,纷纷做了揽客游湖的生意,至少吃穿是不愁了。”

    “戏场分为外曲和内曲,平时天气好些的时候,一般都在外曲上演,人坐的多一些,戏票也便宜些。倘若天气糟糕,便在内曲上演,只不过容纳观众少的多,戏票也要贵上不少。”

    听到这里,周钧问道:“戏场里演戏的戏班,是别苑中殷公手下的戏班?”

    说到戏剧,画月脸上有了笑容,说道:“殷公府上的戏班,只上演居士新写的戏本,一般半个月只上演一场。但只要有演,戏票提前一个月就会售空。其它时间里,中街戏场表演的戏班,都是些租借场地的散班,偶尔也有大户人家会包下这里。”

    出了中街,画月和周钧顺着一条湖畔景道,又来到一个岔路口。

    在岔路口的左边,是一片林荫,隐隐能看见路口处有人往来;而右边则是一片临湖的工地,有不少工匠和役夫,正在湖面上打着桥桩,又铺设着撑板。

    画月先是指向左边的林荫说道:“那里就是北街,里面有客栈、妓所和私宅,内里亦有商户和酒肆,只不过花费甚巨,一般人却是消费不起。”

    周钧问道:“私宅?有人住在里面?”

    画月:“本来灞川街市的规划中,是没有打算允许私人建宅的,但长安城中有不少高官和显贵,瞧见街市繁华,又景色优美,便直接找到庞公,提请在灞川中购地建宅。我听说,这里面有不少人来头不小,庞公也不愿节外生枝,便应允了。”

    周钧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画月又走向岔路口右边的工地,指着那座建了一半的跨桥说道:“这里便是稼洲和溪洲的连桥,桥梁的测量和设计,殷公找了宫中的旧人,是由匠作监帮忙完成的。”

    将手指向桥梁对面的溪洲,画月说道:“溪洲不似稼洲,多丘陵和山溪,风景也要比这里更好,所以在规划中,除了食肆、酒坊和客栈,还有佛寺、道观等场所,而且修建有山道、凉亭和观景台。在洲中有一块临湖巨石,我听闻别苑中请了青莲居士过来题诗。”

    周钧一愣:“青莲居士?李白?”

    画月点头。

    想起历史上李白那油盐不进的脾气,周钧问道:“谁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他?”

    画月:“听说是寿王的主意。”

    周钧听了,心中恍然。

    看遍了灞川街市,周钧和画月又回到中街。

    时近正午,画月提议不回别苑,干脆在中街用了午饭再回去。

    周钧想来自己无事,便也应了下来。

    走进那家建在中街里的周家酒楼,店内的掌柜,瞧见画月先是一愣,接着慌慌张张的从店台后面跑了出来。

    掌柜先是朝周钧躬身行礼,尊了一声:“周二郎。”

    接着,他又朝画月拱手成礼,道了一声安。

    画月说道:“甲字雅间,菜品照旧,无需酒水。”

    掌柜面露难色,喏喏不敢言。

    画月瞧见,奇道:“怎么了?”

    掌柜犹豫片刻,说道:“甲字雅间,有人在用。”

    画月先是一怔,接着问道:“那雅间,是专门给东家留的,怎么会有人在用?”

    掌柜:“来者有周家的帖牌。”

    画月与周钧对视了一眼,前者问道:“用的是谁的帖牌?”

    掌柜:“周大郎。”

    周钧听了,有些意外:“某的兄长,他来灞川了?”

    掌柜额头上隐隐有汗珠滑落:“不是周大郎……”

    画月心中有了几分不耐,直接走上楼梯说道:“吞吞吐吐,也不知你在讲些什么。”

    掌柜想上前阻拦,却又最终退了回来。

    周钧瞧见他的举动,心中生疑,最终也跟着画月走了上去。

    还没到雅间的门口,周钧就看见走廊内站着不少武卫和侍仆。

    画月向前走了两步,刚想开口相问。

    周钧瞧见武卫身穿的铠甲,又看了侍仆腰间的鱼袋,连忙拉住了画月,开口说道:“走,我们出去再找家食肆。”

    画月面露不解,朝周钧问道:“为何?这里可是你周家的食肆。”

    周钧正待解释,雅间的房门被打开,一个俊秀小郎急冲冲的跑出门外,朝他大声喊道:“周二郎,你回来了!”

    周钧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尹玉。

第230章 相思染

    周钧眼见躲不过去,只能拱手打了招呼。

    尹玉瞧见周钧身边的画月,先是愣了片刻,接着问道:“周二郎何日回了长安?”

    周钧:“就是这几日……某不请自来,可是打扰了尹公子?”

    尹玉歪着头想了想,对周钧说道:“你且等在这里,莫要离开。”

    说完,尹玉进了屋里。

    没过一会儿,尹玉重新走出门外,笑着对周钧说道:“我和房内的贵人商量过了,你进来吧。”

    周钧有心拒绝,见尹玉坚持,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雅间内燃着熏香,房中又被临时拉起了一道薄纱帷布。

    周钧朝帷布后看去,依稀能看见一位端坐的绝色女子,眼前的一切,让他顿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绝色女子看见周钧,开口道:“周二郎。”

    听见这悠扬婉转的女声,周钧立刻回想起洛阳别苑中的那次相遇,拱手行了一礼。

    有内侍抬来了分案,又摆上了餐具。

    周钧与画月分别入了席。

    待尹玉去了帷帘后方,杨玉环见画月坐在周钧身旁,便低声问道:“周二郎身边的外蕃小娘,是什么人?”

    尹玉回道:“是他的侍婢。”

    杨玉环多看了画月一眼,但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尹玉刚一坐下,就朝周钧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去凉州,为何走的那么突然?连声招呼都没有?”

    这问题问的让人无奈,周钧只能说道:“凉州职事,不容耽搁,故而走的急切了些。”

    尹玉还想再问,杨玉环拦住了她,朝周钧说道:“我十几年前曾经来过这里,彼时的灞川还是一片荒凉,如今却成了气候,周二郎功不可没。”

    周钧说道:“敢教贵人知晓,这灞川街市,某只是出了个主意,具体操办,都是由我身边的侍女负责。”

    杨玉环听见,微微吃了一惊,又看向周钧身边的画月,问道:“你是哪儿的人?又是如何做了周二郎的侍女?”

    画月开口说道:“我是大食人,二郎从中市里救下了我。”

    杨玉环听见画月口中的『救』字,察觉这其中怕是有些故事,便让后者细细说来。

    画月将当年在中市发生的一切,挑了些关键,说了出来。

    杨玉环和尹玉听了,唏嘘了一番。

    唏嘘过后,杨玉环又朝画月问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女儿家,如何能操办如此繁重的事务?”

    画月:“灞川街市还未兴建的时候,事务庞杂,毫无头绪,起初我犯过难,也怯过场。后来想着,身为女儿家,本来就被他人所轻视,倘若再退缩不前,不做一番成绩,怕是更被小瞧。于是,不懂的事情,我便寻人去问,不会的东西,我便自己去学,慢慢也就成了。”

    杨玉环听了,好久没有缓过神来,最后叹了一声。

    尹玉看向周钧,听见话题越说越远,心中焦急,扯了扯杨玉环的袖子。

    后者微微点头,朝周钧问道:“周二郎年龄也不小了,可有婚约?”

    周钧:“尚未。”

    杨玉环瞧了一眼画月,又笑着问道:“想是周二郎家中美婢如云,故而无心娶妻?”

    周钧有些尴尬:“某身边只有两位侍女,一位是宫中赐下的萧清婵,眼下在长安家中,另一位就是画月。”

    杨玉环闻言,有几分意外。

    一旁的尹玉,性子急,忍不住问道:“那你打算娶什么样的女子?”

    周钧闻言,看了眼帷帘,又想起适才走廊中看到的武卫和内侍,对于尹玉的身份,心中有了定论,便开口说道:“钧本为奴牙郎,自知出身低微,不求攀附高门,只望寻得一位心意相通、又贤淑温良的女子,相伴余生。”

    此言一出,杨玉环、尹玉和画月,都愣在当场。

    接下来的这顿午饭,房内众人吃的沉闷。

    用餐结束,周钧带着画月告辞离开,而尹玉坐在帷帘后方,朝杨玉环问道:“娘子,他说那话,究竟是何意?”

    杨玉环瞧见尹玉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虽然不忍,但还是狠心说道:“周二郎怕是猜到了你的身份……他道破出身,又说不愿攀附,实际上就是含蓄的相拒。”

    尹玉咬紧贝齿。

    杨玉环微微叹了口气,安慰尹玉道:“有件事你却是对的。”

    尹玉看向杨玉环。

    后者说道:“我曾听闻,那周钧年少时行事荒唐,又纨绔不堪。你却不停说他的好,我本以为是你涉世不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如今再一看,却是我错了。”

    尹玉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杨玉环说道:“那周二郎相貌堂堂、仁良敦厚、又古道热肠,却是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倘若他出身再好些,定是你的良配,只可惜……”

    尹玉用力摇了摇头,泣不成声:“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出身!”

    杨玉环见尹玉固执,有些恼了,沉声说道:“周二郎识得大体,那番话与其说是自贬,其实却是为了你好!”

    尹玉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

    杨玉环抚着额头,招来内侍说道:“派些人跟上去,护好万春公主,莫要生了岔子。”

    周钧和画月顺着坊街,走向灞川别苑的方向。

    路上,画月看向周钧,装作不经意的说道:“那姓尹的公子,看起来很在乎二郎。”

    周钧摇头苦笑道:“那尹玉,实为女子,乃是皇室中人,平日里身边怕是聚了不少殷切的小郎,听惯了顺耳的话,偶尔遇见一个异类,便生了争强好胜之心。说到底,她所谓的在意,与男女之情无关,只是关乎得失罢了。”

    画月听见,觉得在理,心中倒有几分替尹玉感觉无奈。

    周钧有些话,隐在心中,并没有对画月明说。

    根据手头上的线索来看,尹玉极大可能是大唐的某位公主。暂且先不谈大唐公主的那些通病,倘若真的与她产生纠葛,又成了驸马,那么根据大唐仪制,周钧不能外放做官,只能在长安城中承一个虚职,比如翰林学士。

    这对于周钧而言,等于就是将活动范围锁死在了长安城中,不便于今后的发展。

    所以,于情于理,周钧也只能与尹玉保持距离。

    二人入了别苑的大门,向着自家的小院走去,却见到苑门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

    周钧心中生疑,带着画月走了过去。

    分开围观的人群,周钧顺着中街,向内看去,只见殷大荣穿着一身女子的戏服,正在中苑的湖榭旁,咿咿呀呀唱着戏文。

    殷府有老仆,在一旁苦劝和拉扯。

    周钧被眼前的一幕,惊到呆在了原地。

    等他回过神来,刚想向前行去,却被身旁的画月拉住了胳膊。

    画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二郎莫要过去,殷公是犯了癔症,过些时辰便会好了。”

    周钧:“癔症?”

    画月:“殷公犯病的时候,会身穿女子的戏服,在院里唱着戏,旁人想拉都拉不住。过段时间,他清醒之后,却又什么都记不清了。”

    周钧:“怎么会这样?大夫怎么说?”

    画月:“医师来了好几位,都瞧不出毛病,只说是旧疾。”

    听到这里,周钧也回忆了过来,庞公当初在介绍殷大荣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殷大荣当年在宫中的时候,伺候着张美人。那名为七娘的张美人,因为迟迟见不到圣人,心力憔悴,最终撒手人寰。

    张七娘离世的那一天,殷大荣就如今日这般,穿上了女子的戏服,在宫苑长街上唱着大曲,最后被巡卫投入了宫狱。

第231章 重操旧业

    殷大荣最终被仆从们齐心合力架起,抬回了居住的小院。

    周钧稍晚一些去看望,只见殷大荣躺在卧榻上,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听闻周钧来了,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走到床前,周钧朝殷大荣说道:“殷公,安心养病。”

    殷大荣笑了笑,低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原本十多年未犯的老毛病,最近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周钧问道:“何时开始的?”

    殷大荣:“几个月前吧……有段日子,心中总是堵得慌,晚上睡觉也不踏实,常常夜半醒来,之后症状便越来越严重了。”

    周钧:“大夫有开药方吗?”

    殷大荣:“有,那宫中的御医过来瞧了,说是心病,寻常草药只能调理,却无法根治。”

    周钧问道:“心病?”

    殷大荣叹了口气,看向房顶,幽幽说道:“咱家打小在戏班中长大,跟着班主走南闯北,四处过活。有一次,戏班过了南宫县,又搭台演了优戏。”

    周钧听着殷大荣的话,知晓这段往事怕是与他的心病有关。

    殷大荣:“那一日,观众席里来了一位小娘,生的出尘脱俗,我便多看了两眼,不料没留神,演砸了场子,吃了班主一顿笞打。第二日,我本以为瞧不见那小娘了,不料她又来了。后来,我从别人那里知晓,那小娘是县令之女,名为张七娘。”

    周钧有些吃惊,思前想后对殷大荣问道:“殷公在没入宫前,就识得张七娘?”

    殷大荣笑着点头道:“这事儿我对谁都没提起,如今说了出来,却是感觉心里好多了。”

    周钧思索,难不成殷大荣当年不惜自残身躯,入宫成了内侍,而且放弃了内府的职事,就是为了去见张七娘?

    过了几日,周钧收拾了行囊,又与别苑中的众人一一道别,打算去往长安城的家中。

    临行之前,在灞川别苑,周钧却是遇见了一位久违的客人——内常侍范吉年。

    范吉年在内侍省中,原本不过是个从八品的朝门内谒,能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得了殷大荣的一手栽培。

    听闻殷大荣旧疾复发,自然要过来探望一番。

    出了殷大荣的小院,范吉年面有悲戚,看见周钧之后,拱手说道:“殷公多年前就有心结,如今却是一直都未解开。”

    周钧:“那旧病本来已经许久没有复发了,不知为何,这几个月里又严重了?”

    范吉年:“适才与殷公交谈,咱家倒是听出了些端倪。殷公那癔症,恐怕还是与当年张美人之死有关。”

    周钧也有此想法,不禁点了点头。

    范吉年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对周钧说道:“本来还想在灞川中多住几日,但这次怕是不成了,咱家今日就要赶回长安。”

    周钧闻言,说了自己也要回去。

    范吉年听了一喜,便对周钧说道:“既然二郎也要走,不如同行好了。”

    周钧应了。

    坐在范吉年的马车中,行向长安城中。

    周钧问道:“何事如此急迫?需要范公这么着急赶回去?”

    范吉年无奈说道:“二郎可还记得,咱家曾经对你说过,宫中每年都会向外遣散宫女、女工和官婢?”

    周钧点头说道:“范公曾道,宫中每年差不多有三千多人,需要安置和遣散。”

    范吉年叹道:“这些遣散的宫人,往年大多都会安排去守陵、坊所,又或州府官作。但是今年,掖庭局这三千多人亟待安置,坊所和州府却回信说,实在是安排不下。咱家也是无法,只能打算向每人发些遣散费,令她们自谋生路。”

    周钧见范吉年表情凝重,便问道:“可是遣散途中,出了什么事端?”

    范吉年:“有四十多名宫女和官婢,自忖离宫没有生路,便在宿所中上吊自尽了。”

    周钧听了,心中一惊,连忙问道:“为何要自寻短见?”

    范吉年:“那些宫女和官婢,年幼时便入了宫,如今年纪最大的已经四十多岁,虽然在掖庭局中学了些女红、盥洗、桑农的手艺,但久不曾出宫,早已无法在外过活。与其出去挣扎度日,她们自然更想在宫中安稳的过完余生。”

    周钧:“既然有了手艺,那这些宫人即便出去,也应该能寻到营生才是。”

    范吉年苦笑道:“事情哪有二郎说的那么简单。这些宫女年纪都不小了,因为长期挑灯做事,眼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州府中的那些官坊和私坊,倘若接受这些宫人,一要提供口粮,二又要支付工钱,盘算下来,还不如雇佣那些年轻的小娘或是杂户来做事。”

    周钧:“那她们可以去投奔亲戚,或是寻户好人家嫁了。”

    范吉年:“在宫中一住就是几十年,再出宫去,原本的父母长辈多半都是去世了,剩下的兄弟姐妹都已有了小家,哪个又愿意接纳从宫中遣散出来的拖油瓶呢?”

    “至于寻户人家出嫁,那就更难了。一来年纪已高,二来宫中遣散,寻常男子,想要娶妻,对这两点都非常忌讳,宁可找外蕃女子,都不愿意娶宫女为妻。”

    周钧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范吉年当下的难处。

    遣散的宫女,对于他而言,的确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周钧想了想,对范吉年说道:“倘若可能,钧想助范公一臂之力,寻法解决遣散宫人的难题。”

    范吉年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大喜:“二郎有办法解决宫人遣散之事?倘若成功,当是头功一件,吉年必定相报。”

    周钧不想把话说得太满:“钧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打算先随范公去了解一番情况,再做定夺。”

    范吉年点头说道:“这个是自然。”

    周钧:“只不过,宫人皆在掖庭局中,钧并非内侍,如何进入……”

    范吉年摆摆手说道:“不碍事,咱家令人打开广运门的侧门,在掖庭局外有一外廨,二郎可以随我去那里办事。”

    周钧点头应下了。

    接下来,范吉年的马车,带着周钧,先是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城,接着又从安上门入了皇城,最后顺着皇城内道去了掖庭局外的廨所。

    范吉年找来掖庭局的几名当值太监,收拾出一间栒房,又按照周钧的要求,取来了遣散宫人的名册和阚录。

    周钧翻看一番后才发现,宫中遣散的宫女、女工和宫婢,在工作职能方面,尚食、尚工、尚衣、尚礼,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而年龄方面,这次被遣散的三千多名宫人中:四十岁以上的『高龄』者,只占了五分之二;三十岁左右的人,也占了五分之二;剩下的五分之一,却不过才二十来岁。

    周钧一边看一边摇头,心中暗暗叹道,这算是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了。

    在反复翻阅了名册之后,周钧从中找出几位身兼一技之长的宫人,对范吉年提出请求,想要与其交谈。

    此言一出,有当值太监小心朝范吉年提醒道:“范公,此举于礼制不合。”

    范吉年瞪着眼睛,吼了一声:“又不是去禁苑,只不过见些遣散的宫人,谈何礼制?!”

    眼见范吉年发火,太监们唯唯诺诺,皆不敢再言语什么。

    不多时,有太监领来了三位宫人。

    第一位是西内苑职事尚食的厨婢,今年三十一岁,曾经负责过妃嫔的宫膳,烧得一手好菜,后来因为膳房人员精简,不得已被遣散出宫。

    第二位是芳林苑中职事尚功(尚工)的女官,今年三十七岁,主要司制宫中用品,并兼任宝器的修缮,因为入秋的时候,不小心被大火烧伤了手臂,所以入了今年遣放的名单。

    最后一位,姓彭,四十二岁,原本的名字已经无人知晓,宫中都称她一声彭婆。彭婆出身江南东道的织染名家,幼年时因家人卷入宫斗,被籍没入了掖庭局,因为纺织和漂染手艺令人惊叹,故而成了尚服的女官。

    看着面前的三位宫人,周钧心中暗道,针对这三千多名亟待遣散的宫婢,接下来自己怕是又要重操奴牙郎的旧业,想尽办法做成一笔大唐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契单。

第232章 放户补缺

    三位宫人见了范吉年,纷纷行了万福。

    还没等范吉年开口,那身宽体胖的厨婢央求道:“范公,婢子在内苑职事了十八年,兢兢业业,未曾出过大错。烹制的宫膳,人人吃了都赞不绝口,圣人当年都……”

    没等她把话说完,范吉年面露不耐,旁边的太监瞧见了,大声呵斥道:“懂不懂规矩!现在哪有你说话的份?!”

    厨婢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言。

    范吉年摇摇头,朝周钧问道:“二郎?”

    后者站起身,来到厨婢的面前,首先问了对方的名字。

    周钧未着官袍,厨婢见周遭太监对此人恭敬有加,不敢怠慢的回道:“宫中称婢子为扈五娘。”

    周钧又问道:“你职事十八年,一直在尚食司中职事?”

    扈五娘:“是。”

    周钧又问了她一些庖厨之事,扈五娘对答如流,偶尔还能有奇思妙想,抑或独家秘诀。

    问完,周钧点点头,接着又来到第二位宫人面前。

    第二位宫人,名为董燕娘,是尚工的女官,司管宫中高端用品的制造,还有宝器的维护和修缮。

    周钧见她一直将右臂藏在身后,便出言询问。

    董燕娘无法,只能掀开袖子,只见右臂上面,有着一大片烧灼后的伤痕。

    董燕娘又说道:“入秋时宫瓷描蓝,瓷器出炉时,架子倾翻,瓷胚落在我的胳膊上。虽然当时就扑了火,又上了药,但依着御医,这条右臂算是废了,从今往后做不了重活。”

    说到这里,董燕娘垂首落泪道:“在宫中职事已有二十余载,禁苑、太府、大社、东宫所用的器具,但凡修补、维缮,燕娘经手不下千件,从未敢有半分懈怠,尽心尽力。”

    “燕娘在故乡的亲人早已散尽,倘若以残破身躯被遣散,在宫外怕是活不过半年,还请范公看着往日情义的份上,迁我去宫中他所,哪怕就是种菜浇花,我也认了。”

    范吉年面露不忍。

    周钧见状,猜测范吉年或许是与董燕娘熟识,或许还欠过她的人情。

    周钧又来到第三位宫人的面前。

    彭婆。

    看向面前的宫人,周钧不禁有些吃惊。

    四十二岁,要是放在后世,不过只能算是中年罢了。

    但面前的彭婆,青丝银发掺杂斑驳,眼角的鱼尾纹也清晰可见,猛的一瞧,说是花甲老人也不为过,想是宫中过的困苦。

    不似前两位宫人的唯唯诺诺,彭婆只是站在那里,平静的与周钧对视着。

    周钧低头看向彭婆的手掌,后者的手指上满是织锥留下的旧伤,指甲盖也因为长期劳作,显得变形内凹。

    未等周钧开口,范吉年走了过来,对前者说道:“彭婆有些特殊,她是自请遣放。”

    周钧一愣:“自请遣放?”

    范吉年:“彭婆虽然年事已高,但她是尚衣司的女官,司中织染的技法和器具,皆是她所创。她有功于宫造,本来内府想留下她,许一个给事的闲职,不料她说自己眼花体弱,希望外放出宫。”

    周钧听了,又看向彭婆,仔细思考一番,半是玩笑的说道:“自请遣放,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另有它事吧?”

    彭婆闻言,脸上露出些许的惊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周钧不动声色的回到座位,对走来的范吉年小声说道:“范公,我瞧了阚册,今年长安城遣散一千二百人,东都洛阳遣散九百人,其它诸地加在一起也超过千人。这么些人,是如何放籍的?”

    范吉年说道:“除了少数宫人,累功脱贱,转为唐民;绝大多数人,都是由奴婢放为杂户。”

    周钧:“既然是放为杂户,那么私坊和官坊,又如何收纳?”

    范吉年:“入官坊简单,掖庭局与官所、州府事先打好招呼,再转了籍便是。”

    周钧:“那私坊呢?”

    范吉年:“宫婢迁入私坊,转为杂户,有不少限制。首先,给粮、给药还有工钱,都有明文法令,不得低于规定的标准,否则那就是违制。”

    周钧点头道:“这涉及到皇家颜面,自是当然。”

    范吉年:“其次,按照唐律,私人纳杂户、客女,根据官阶、品级各有数量限制。倘若一户人家,纳了太多的杂户和客女,也是违制。”

    周钧皱着眉头问道:“第二条倒是有些麻烦。”

    范吉年笑道:“寻常人家,顶多纳入五六个杂户、客女,就算是王公世家,也无非是过百之数罢了。相比第一条,第二条反而应是无碍。”

    周钧看了眼周遭。

    范吉年瞧见,知晓周钧有话要私下说,便喝退了房内的太监和宫人。

    周钧对范吉年说道:“不瞒范公,灞川有新建的坊市,如今正在扩建,需要不少人手,这遣散的宫人,正好可以补缺。”

    范吉年挠挠头,好心对周钧说道:“二郎,咱家有些不明白。与其纳遣散的大龄宫人,为何不去多雇些小娘?一来可以节省不少粮药钱的开支,二来雇来的人身强力壮,也远远好过宫人。”

    周钧:“雇人虽好,但毕竟都是生手,培训她们耗时长久不说,由于这些人皆是自由身,说不定做上一年半载,就辞职远走,灞川还要另寻雇工顶替。”

    “由宫人遣散而成的杂户就不一样,她们与灞川签的是主婢之契,是为贱户,未得主家应允,不得擅自离开,这就免了再寻雇工的麻烦。”

    范吉年听见,觉得这个理由倒是实际,但还是劝道:“二郎且算清楚这笔账,倘若纳了宫人为杂户,那么每月支出去的粮钱,可不是小数目,万一拖欠,内侍省可不会坐视不理。”

    周钧点头:“粮钱自当足额发放,范公无需担忧,只是那唐律关于私坊纳杂户的人数限制……?”

    范吉年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不停思索。

    最后,他停下脚步,对周钧说道:“遣散宫人的安排,如今已经成了宫中的一大心病,内侍省为此头疼了许久。再说,灞川乃是庞公的私产,庞公又是内侍中德高望重的宿老,将遣散宫人安排在他的名下,乃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咱家今晚便写个折子,澄清这中间的利害。”

    周钧闻言,长吁了一口气,先是向范吉年拱手称谢,接着又说道:“此事关系兹大,钧明日再回一趟灞川别苑,向庞公道清曲折,再求得他的同意。”

    范吉年说道:“此事需要庞公首肯才是,倘若他同意,二郎便来知会一声,咱家便联名另几位内常侍,将那折子递入宫中,请旨放户。”

    周钧拱手,向范吉年称谢。

    后者还是心中有虑,对周钧再次强调道:“此次,宫中遣散之人,足有三千之数,即便只取十分之一,放为单一私坊的杂户,也是大唐未曾有过的事情。二郎当得谨慎行事,无论是钱粮,还是住所,都要事先安排妥当,莫要落人口舌。”

第233章 获批备事

    从廨所中走出来,周钧取了乘马,见天色已晚,便先顺着坊街向家中行去。

    到了家门口,周钧将马缰交给仆从,周定海和罗三娘闻声赶了出来。

    罗三娘抓着周钧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又说道:“钧儿去了凉州,一去就是大半年,可是苦了你了。”

    周钧朝罗三娘身后看去,只见萧清婵身着青襦,偷偷看过来一眼,脸上都是激动,却不敢上前。

    周定海看着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问道:“钧儿迁了从六品的互市监?”

    周钧点头。

    周定海满心宽慰,连说了三个『好』字。

    罗三娘瞪了周定海一眼,抱怨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哪有似你这般,开口闭口都是说官?”

    周定海无奈,也懒得反驳。

    周钧朝堂内看了一眼,对父母问道:“大哥人呢?”

    周定海:“则儿他迁为鄠县的县令,八月的时候就带着虞珺娘上任了。”

    周钧哦了一声。

    罗三娘:“你在凉州职事,则儿在鄠县,我和你阿耶在长安城中住的也无趣,再加上虞珺娘有了身孕,我们打算过完年,便搬去鄠县与则儿同住。”

    周钧听到这里,倒是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周则和虞珺娘倒是动作快,成亲没多久,连孩子都有了。

    罗三娘拉着周钧,入了堂内,细问他在凉州的情况。

    为了防止父母节外生枝,周钧故意隐了金凤娘和朝暮的事情,只是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口说了。

    罗三娘在一旁说道:“钧儿也十九了,就没个入眼的女子?”

    周钧摇头说道:“事务繁重,没顾得上这些。”

    罗三娘回头看向身后的萧清婵,又对周钧说道:“过完年,钧儿把清婵带走吧,好歹身边也留个照料。”

    周钧闻言,先是看了一眼罗三娘,又对萧清婵问道:“你可愿意?”

    萧清婵垂首,轻轻点头。

    周钧又朝罗三娘问道:“父母去鄠县,那长安家中又如何处置?”

    周定海说道:“能带走的便带走,不能带走的便留下,我和你阿娘此番去鄠县,等待孩子出世,这长安城怕是一时半会不回来了。”

    周钧想起一事,对周定海说道:“阿耶,关于焉耆祖上的族谱、信物和文册,可否统统留给我?”

    周定海闻言感到有些奇怪,但那些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无用,便也应了下来。

    周钧与父母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回了厢房。

    萧清婵落在后面,也走进了房中。

    周钧见房中整理的井井有条,不禁感叹道:“清婵无论文才,还是做事,都是用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萧清婵走到周钧的身后,低声说道:“清婵只想力所能及,帮上二郎。”

    周钧找了一张折床,坐了下来,对清婵问道:“倘若我没记错,清婵的母亲还有妹妹,仍在这长安城中?”

    萧清婵闻言,连忙点头道:“清婵的母亲和小妹,在司农寺中为官婢,清婵的二妹璎珞,在梨园教坊中成了乐伎。”

    周钧看向萧清婵说道:“你在周家的这两年里,尽心尽力,未有错漏,我都看在眼里。你的母亲还有小妹,我寻个机会与内侍省说一声,看看能否将她们保出来。至于你的妹妹萧璎珞,她所身处的梨园教坊,乃是圣人的治下,我不便插手,只能见机行事了。”

    听见周钧的话,萧清婵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没忍住哭出了声:“倘若能救得清婵的母亲和小妹出司农寺,清婵甘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二郎!”

    周钧:“你先起来吧……还有一事,我的父母过完年便要去往鄠县,我打算将你暂时安排到灞川去。”

    萧清婵闻言一愣,问道:“灞川?难道不是让清婵随二郎去往凉州吗?”

    周钧:“灞川正在扩建,又要吸纳人手,事务繁重庞杂,我需要寻一位信得过的人,去协办一二。”

    萧清婵轻轻点头。

    周钧又说道:“我在灞川有一婢女,名为画月,她是那里的管事。你去了灞川,做她的副手,助她处理相关事务。”

    萧清婵在口中念了两遍『画月』,又对周钧应了一声。

    周钧:“至于你的母亲,还有小妹,倘若能请放转籍,我便安排她们去灞川,这样好使你们团聚。”

    萧清婵听见,心中一阵激动,连忙又拜谢。

    在家中休息了一晚,周钧第二日,一大清早,便骑着马重新赶往灞川别苑。

    在庞公的小院中,玉萍见周钧折返回来,知晓后者怕是有要事,便直接引着他去了书房。

    庞公正在拓书摹字,听见周钧关于遣散宫人,纳为杂户的请告,思考了一番,问了几个关键的问题。

    比如,宫人的数量,安排的住所,如何放户入籍等等。

    周钧逐一解答之后,本以为庞公还要仔细寻思几日,没想到,后者在听了回答之后,当场就应了下来。

    周钧有些不敢置信:“庞公,此事关系兹大,您是否要再斟酌一番?”

    庞公笑着摆手说道:“二郎既然能提出此事,那就代表你事先已经有了腹案,咱家又何必多此一举?”

    见庞公如此信任自己,周钧心中感动,躬身行礼,又开口说道:“钧谢过。”

    庞公:“那些遣散的宫人,出宫后是如何的惨状,咱家在宫中那么多年,要比你清楚多了。倘若能够伸出援手,帮上一把,也算是念着旧情了。”

    周钧:“庞公,还有一事,遣散的宫人数量过千,灞川坊市需要增筑大量的住所,这其中的用度,倘若不足,钧……”

    庞公打断了周钧的话:“粮钱一事,你无需多虑,只管放手去做便是。天大的担子压下来,咱家替你顶着。”

    周钧闻言,心中叹了一声,朝后退了两步,双手拱环,向庞公一拜到底。

    得了庞公的首肯,周钧将这一消息告知了范吉年。

    后者联名几位内常侍,一起向宫中递了折子。

    宫人遣散本就是圣人的心病,每年都要闹出不少事端,眼下有人愿意出面帮忙解决此事,再加上此人还是在内侍省中德高望重的庞左监,宫中又岂会有不允之理。

    很快,放户补缺的折子,批了下来。

    长安城中的一千两百名遣散宫人,有八十多人累功脱了贱籍,成了良人;剩下的一千多人,则在内侍省的安排下,从过完年开始,从官婢放户转籍为杂客,又与庞公签订主婢之契,分批纳入灞川街市之中。

    而周钧要做的事,就是在短短数个月里,在即将到来的寒冬之前,为这一千多名遣散宫人,准备好吃穿用度、御寒住所和工作岗位。

第234章 安置宫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灞川街市中,不少小楼皆被征调改建成了宿宅。

    原本打算年后再进行开发的溪洲,如今出了告示,愿意支付三倍的工钱,征集匠作和役夫,加紧赶工,尽快扩建。

    大批大批的粮食和物资,被采购和屯集起来,以备灞川街市过冬之用。

    十二月二十日,第一批遣散的宫人,总共一百九十人,乘着大车入了灞川街市。

    虽然天空中下着小雪,但街市中依然聚了不少好奇的看客。他们看着这些身穿宫装的官婢,一个个走下了大车,站在雪地之中。

    公孙大娘带着灞川别苑中的一众仆妇,在街市中央招呼大车,一边清点着宫婢的数量,一边引着她们去往中街的场院。

    屈家、樊家和别苑中的男丁们,则在大街上维持着秩序,又帮忙搬运行李和物件。

    这一批宫人,瞧着街道两旁的连排飞檐小楼,想起这里并非是皇城,甚至远离长安,再也不是她们所熟悉的环境,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

    最后一辆马车进入灞川坊街,范吉年和周钧从车上走了下来。

    范吉年在一阵寒风之中,先是打了一个寒颤,接着看向身旁的周钧,问道:“二郎,今年的寒冬怕是少见的凛冽,宫人安置的粮食和用度,必须齐备才是。”

    周钧点点头,走在前面,对范吉年说道:“范公随我来,宫人们的住所就在前面。”

    二人在内侍的护卫下,入了灞川街市的后巷。

    这里不同于灞川街市的热闹和嘈杂,一切显得格外的幽静。

    长长的青石板廊道,落着积雪的灌木绿植,还有彼此相连的飞檐小楼。

    周钧见范吉年对这些小楼颇感兴趣,便说道:“此类飞檐连楼,正门和中堂可做店铺,后厢可做家宅。彼此相连,不仅节省了用地和土石,还可以挡风避雪。”

    范吉年点头称赞,走入一栋小楼的后厢。

    走了一圈,范吉年有些吃惊,连楼虽小,但有二层,内里有多间厢房,生活用度一应俱全。

    出了后巷,范吉年又跟着周钧去了中街的戏院。

    原本唱曲的戏院,今日被改做了阚录宫人的廨所。

    一百九十位宫人排着数条队列,在戏院中录阚又签押,待她们行完文书,又有人向她们发放衣被、身牌、安家费等等。

    范吉年见所有事情都被安排的有条不紊,对周钧点头说道:“二郎想的周到。”

    周钧朝远处招了招手。

    两名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周钧指着她们,向范吉年介绍道:“她们是我的婢女,一位是画月,另一位是清婵,是这里的主事,负责宫人的安置。”

    范吉年朝画月和萧清婵看去,不禁有些吃惊。

    画月是大食人,年纪尚弱,但站在主位;那萧清婵态度恭敬,自居侧位。

    画月见周钧点头,便翻开了阚册,向范吉年说了一百九十位宫人的住处、职事和身体状况。

    待画月说完,周钧又对范吉年说道:“溪洲仍在扩建中,当下还无法让人住入,后续安置的宫人怕是要过了年,才能入坊。”

    范吉年:“莫急,一步一步来。”

    又看了一圈下来,范吉年再无顾虑,朝周钧拱手说道:“这里的情形咱家都瞧过了,现在便回去复命。二郎这次帮了大忙,不仅是内侍省,就是宫中,也要念着你的好。”

    周钧将范吉年送出灞川街市,又折返回到戏院中。

    此时,阚录名册和发放物资也入了尾声。

    周钧看向队伍,第一批遣散的宫人,根据职事分工,大致分为了四类:第一类是尚食;第二类是尚工;第三类是尚服;第四类是尚仪。

    按照事先的安排,尚食的女官和宫婢,被遣派去了厨房、食肆和酒楼,尚工被派去手艺坊,尚服去的是布料和织染店,尚仪则要承担账簿文书、接人待物、礼仪教导等工作。

    安排好了工作,画月让萧清婵去引着众人先去住所休息,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有人想要单独见你。”

    周钧不解:“单独见我?”

    画月带着周钧去了戏院的后台。

    走进舞台后面的栒房,周钧一走进门,就看见十来个女官和宫婢,侍立在房中。

    这些宫人,有老有小,却都穿着尚衣司的宫装。

    周钧看见这群人的为首者,正是那司掌织染的彭婆,心中隐约有些眉目。

    彭婆先是走到周钧的面前,行了万福,又说道:“老身见过周二郎。”

    周钧盯着她问道:“你单独见我,是有话要说?”

    彭婆点头。

    画月则拿来一摞子图纸,一边展开,一边对周钧说道:“这些都是彭婆带来的。”

    周钧仔细看了,只见图纸上画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纺织机巧和织染工具,在空白处还有大量的蝇头小字,写着纺织的工艺。

    周钧抬起头来,朝彭婆问道:“这是何物?”

    彭婆:“宫中这些年织染的绸布,所使用的工艺,皆是由老身和另几位女官相携而成。这图纸上,便是在原有织染水平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改进。”

    担心周钧听不懂,彭婆从图纸中抽出一张,解释道:“宫中制衣所用,大多是高杼裨布、樯罗、白罗等等,这些织物的线捻皆是单捻,铺层也是单层,织出来重量轻,缝力小,上色薄。”

    “倘若以此图来改进机巧,便可将线捻从单捻变为三捻,再将铺层由单层变为多层,最后将轻罗变为重罗,当是绸罗中的极品。”

    听到这里,即便对织染一窍不通的周钧,也渐渐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有办法改进当下的宫织技术,制造出更好的绸罗?”

    彭婆垂首说道:“是。”

    周钧:“那你为何不将这项技术,呈给宫中?”

    彭婆面无表情的坦言说道:“老身不过一卑贱宫婢,即便献上此法,也不过得些赏赐罢了。与其献上,不如隐而不发,等到有朝一日出了宫,也为自己和一众姐妹寻个营生。”

    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但在周钧听来,却也是通透。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为何要自请放为杂户?有了这样的技艺,脱籍放为良人,无需寄人篱下,难道不是更好吗?”

    彭婆:“想要制造出图纸上的重罗机,再织染出极品绸罗,需要寻手艺高超的大匠,根据图纸来制造机巧,而且相应的材料和机关,也需要大量钱帛,更何况场地、人手等等,皆非老身一人就能解决。再说了……”

    说到这里,彭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尚衣司的人们,又对周钧说道:“这些宫人,与老身朝夕相处多年,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让老身一人独走,留下她们受苦,老身狠不下这个心。”

    周钧听了,觉得这彭婆不愿抛下友人,倒也算是有情有义。

第235章 李适之绝笔

    时近岁末,李林甫宅前车水马龙,长安一众官员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携着重礼,排成长队,又递上刺贴,只为见右相一面。

    自从左相李适之自请罢职以来,韦坚、皇甫惟明等太子党羽又被一扫而空,眼下朝中是李林甫一人执掌大权,再也无人可以与其对峙。

    京中大小官员,见此情势,自然知晓应当如何站队,许多人不顾寒风和大雪,每日都将李府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而李林甫本人,坐在中堂,看向院中雪景,却是意气风发,满心舒畅。

    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林甫圣眷正隆,前途似锦,自觉再也无忧。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从来报,罗希奭回来了。

    李林甫思虑片刻,令罗希奭去偃月堂等待。

    一刻钟后,李林甫入了偃月堂,瞧见堂口侍着一人,身上皆是落雪,正是罗希奭。

    李林甫出言让他进来,又端坐在团席上,开口问道:“事情做得如何了?”

    罗希奭躬身行礼道:“韦坚、皇甫惟明、李邕等太子党羽,皆已死于希奭之手。”

    李林甫:“李适之呢?”

    罗希奭顿了顿,小声说道:“希奭未至,李适之就已服毒自尽。”

    李林甫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

    罗希奭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将其放在李林甫的面前,又说道:“李适之死前,亲笔手书一封,又交予下人,说是要右相亲启。”

    李林甫有些吃惊:“给我的信?”

    拿起信,李林甫瞧了封口,见封蜡完整,不禁点了点头,又拆开看了。

    只见信中这般写道:

    “此信启封之时,适之怕是已经身死异乡。”

    “右相行事周密,又手段狠辣,断然不会给敌人留下活路,适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赴黄泉。”

    读到这里,李林甫往日里虽然恨极李适之,但此时也不禁有些佩服。

    李林甫继续朝下看去。

    “右相排除异己,以御史查案之由,杀韦坚、皇甫惟明、李邕等人,自认行事隐秘,以为圣人浑然不知。然而,圣人雄武之才,虽是每日纵情享乐,少问政事,但朝中大小事务,却是留心无遗。”

    “右相借御史之权杀人,圣人早就知晓,之所以不管不问,只因在天子眼中,韦坚、皇甫惟明、李邕之流,甚至包括适之,皆是应杀之人,圣人不过是借林甫之手,清除无用的杂余罢了。”

    李林甫看到这里,拿信的手微微颤抖,额头渐渐有汗水析出。

    信中继续写道:“当初,某向朝中请辞相位,右相必定不明其中缘由,适之今日便道明原委。”

    “李适之也好、李林甫也罢,左右二相争权互斗,既能互相监视互相消耗,又能辨明朝中百官心思,圣人不仅乐于见之,甚至在有意均衡。适之性情粗率,厌倦朝中权斗,故而自请外放。”

    “原本二相争权,因适之擅自退出,朝中均势被打破,圣人必会怨怒于适之,故而某自知命不久矣,不过坦然受死而已。”

    “适之身死,朝中大权由右相一人独揽,倘若右相因此沾沾自喜,实却不知此乃大祸临头。”

    “圣人为了重现朝中二相均衡之势,必定会引一人与右相针锋相对。”

    “有朝一日,倘若新相得了圣眷,林甫必会失势,圣人便可将这些年中的种种恶事,统统推诿至你的头上,在史书之中留个清白之名。”

    李林甫读到这里,身体已经摇摇欲坠。

    他用颤抖的手,翻开最后一页,只见李适之的信,还有末尾一段。

    “适之避世而离朝,有负圣人所托,后世评说,必是功过参半。但是,不管如何不堪,总比右相要好些。右相在后世史书之中,必是名入奸臣之列,引千秋万代之唾骂。”

    “适之今日身死他乡,魂魄归于黄泉,当在阎罗殿中静待右相。某定要亲眼看看,在那判官的功过簿上,是如何评说李林甫的一生,再亲自送你去那无间炼狱,承那刀山火海之刑!”

    看到这里,李林甫大叫一声,双手不停撕扯,将李适之的信件撕得粉碎。

    他双眼通红,又喘着粗气,朝罗希奭吼道:“去!把那李适之的尸首,再拉出来鞭打百遍,还有那老狗的家人,一个都不要放过,全都给我杀了!”

    罗希奭见状,被吓得脸孔贴地,不敢反驳,只是一个劲的说着领命。

    待罗希奭退出偃月堂,李林甫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席上。

    眼下虽是寒冬,但是他的脸上、后背全是汗水。

    李林甫心中很清楚,李适之的这封绝笔信,除了让他感到愤怒,更多的却是带来了无尽的恐惧。

    与此同时,灞川别苑。

    周钧拍落身上的雪花,入了自己的小院,又掀开帷帘入了中堂。

    烧着炭火的暖炉,还有燃着香料的薰炉,让整个房间充着暖意。

    萧清婵走上前,先是帮周钧脱下了外袍,又将事先备好的手炉,塞到了后者的怀里,开口问道:“二郎刚从庞公那里回来?”

    周钧抱着手炉,说道:“我刚才分别去探望了庞公和殷公。”

    萧清婵将周钧的外袍挂在木架上,又倒了一杯热姜汤。

    周钧将姜汤一饮而尽,对萧清婵说道:“明日是除夕,我要赶回长安去陪父母,今晚便留在别苑之中。”

    萧清婵先是点头,接着问道:“今日的晚饭,我听说宋居士和解都知也要来,需不需要我和厨房事先知会一声,多备些酒食?”

    周钧摆手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和厨房里的春娘交待过了,需要的器具和食材,她会准备好再送过来。”

    就在这时,帷帘被拉开,画月走进房内。

    她先是解开披袍和罗围,又对周钧说道:“我刚去了灞川街市,看望了那些安置好的宫人,食物、被褥、药物和用度,全部都发放到位。另外,我还留了些人负责联络。”

    周钧点头说道:“应当无碍了,忙了这么多天,总算能松口气。”

    画月坐倒在折床里,双臂张开伸了个懒腰,头又朝后仰去,摆出一个『大』字型的模样,又说道:“稼洲和溪洲之间的那座连桥,已经修好了。修建坊市的火泥、木石等物,已经统统运了过去,元正三日一过,工匠们就会加紧施工。”

    过了会儿,春娘带着厨房里的几个婢子,将锅具和食材,拿入了小院之中。

    萧清婵看见春娘提着一口自带炭槽、支架的小锅,又看见二十来样装在餐盒中的生冷食材,开口问道:“二郎这是要烧温鼎?”

    周钧点点头。

    温鼎,其实就是后世的火锅,它最早起源于西汉。

    在一口三足鼎的下方燃起薪柴,使得鼎中的汤汁不停沸腾,再将生的食材投入,待烧熟之后再捞出,最后蘸料食用。

    后来,到了隋朝,三足鼎变为了带着支架的小锅,原本在地面上燃起的薪柴,也变成了金属打造的炭槽,甚至在炭槽的两旁,还预留了通风口和排烟口。

    只不过,温鼎这个名字,无论是隋朝,还是唐朝,都被保留了下来。

第236章 元正大朝会

    温鼎中的汤水烧开,先下打底的食材。

    前飞后走,左鱼右虾,锅边打笼,慢下椒花。

    待食物被煮熟,香气在房内慢慢晕开,宋若娥和解琴二女,也恰好赶到,掀开帷帘,入了房中。

    周钧出言招呼房内的众人入席。

    宋若娥、解琴还有画月,纷纷坐了下来。

    萧清婵自忖身份,有些犹豫,听见周钧催促,便就着月牙凳,小心侧坐了半个身子。

    唐朝食温鼎,在正式宴席上比较少见,一般都出现在阖家聚餐或是老友私宴之中。在用餐过程中,除了一些常见的餐具,另有一样有趣的物什,名为长柄舌勺匕。

    此物人手一件,可用来舀汤,又可用来衔取食材,将汤羹和食材放入盛器中,再用短勺和筷子送入口。

    周钧先是用勺匕舀了些汤水,倒入食碗,又朝内加了薤、蒜、韭、葱、荽,用筷子搅匀,最后从焙炉上取下酒壶,倒了一杯温酒,一边喝一边说道:“明日便是除夕,接下来的十数日里,某恐怕要忙于朝会。一直到正月十五,参加完上元节当晚的宫中酒宴之后,才会赶回灞川。今日设宴,便算是提前吃年夜饭了。”

    宋若娥瞧了一眼案台对面的画月和萧清婵,又对周钧问道:“上元节有三日休假,二郎参加完宫宴,可来得及赶回?”

    周钧点头道:“倘若无事,应该能赶回来过上元节。”

    宋若娥点点头,不再说话。

    解琴夹了一片煮熟的芜菁,吃下后朝周钧说道:“有件事二郎恐怕不知。”

    周钧不解。

    解琴:“钟家子钟璋,在吏部考选中得了上上,本定于明年正月与郎中家的小娘成亲,再去东都洛阳放官职事。就在数日前,北里得了消息,宫中有传钟璋行为不端,德行有亏,放官一事被叫停,婚事也告吹了。”

    周钧闻言一愣,接着看向宋若娥笑道:“这倒是好事,恶人终有恶报。”

    宋若娥微微颔首,表情之中,并没有过多的波动。

    画月忙碌了一天,正在大口吃着菜,听见这话,开口说道:“在大食,犯下欺骗和诋毁罪的犯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脱去上衣,再由受害者执行鞭刑,大唐的刑罚还是轻了。”

    关于钟璋被罢官一事,周钧的心中有些吃惊,但是他并不是惊讶于朝中的决定,而是惊讶于解琴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得知此事。

    想到这里,周钧问道:“北里在灞川买地另开妓所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

    解琴与画月对视了一眼。

    画月放下手中的筷子,对周钧说道:“解都知是居士的挚友,按理来说,画月应当助她。但是,灞川街市如今要为宫人修建住所和工坊,原本的规划中很难再空出闲地。所以,在新开发的溪洲之中,只能腾出两处小院的土地,再卖给北里。”

    解琴说道:“能筑两处小院已经足够了,我打算告知北里的假母们,让她们共同出资,在稼洲妓所和溪洲妓所之间的曲溪上,修建一座拱桥,这样就能将两块地方连接在一起。”

    周钧问道:“稼洲、溪洲的妓所全部修建完成后,出官使的都知一职,北里之中打算派谁来?”

    解琴:“我和假母还有北里中的其他人商量过了,打算自荐来灞川。”

    周钧点头:“解都知能来,自然是最好,往后灞川里的妓家们总要有个章程,也不至于人言庞杂、流言四起。”

    解琴瞧了周钧一眼,轻轻点头。

    萧清婵在一旁垂首听着,若有所思。

    宋若娥倒了一杯温酒,朝周钧敬道:“倘若不是二郎出手相救,若娥怕是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周钧拿起酒杯,先是与宋若娥一起饮尽,又说道:“举手之劳,何须挂齿。”

    宋若娥放下酒杯,摇头说道:“那日的事情,我听解琴说了,若娥本已是断了生息,是二郎使了仙法,才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周钧一怔,连忙看向解琴。

    解琴拿着筷子,瞥见周钧投来的目光,嘴角含笑。

    画月和萧清婵并不知晓宋若娥寻短见一事,听见后者口中说出的『仙法』二字,脸上皆是疑惑。

    周钧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说道:“钧使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说到底还是居士福大命大。”

    宋若娥:“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更何况二郎不仅救我性命,而且还给了若娥安身之所,此恩比山海,自当为君死!”

    周钧连忙摆手:“言重了。”

    解琴此时笑着说道:“二郎莫要过谦,早先我就和若娥说了,当初为了救她性命,周二郎可是费尽了心思。此等恩情,自当衔环结草,永志不忘。”

    周钧听出这话中的调侃,止不住的苦笑,只能举起酒杯,借着敬酒揭过此事。

    天宝五载,除夕前的一晚。

    周钧与四位女子聚在温鼎旁,吃了一顿特殊的年夜饭。

    第二日,周钧回家陪父母过了除夕夜。

    天宝六载的元正之日,周钧又起了个大早,收拾了一番,去往皇城参加大唐一年一度的大朝会。

    大朝会举行于太极殿内,殿内有御帐,又有黄仗、属车、舆辇等仪制之物,另有三百武卫陈于两厢。

    天子李隆基自然高坐正位,三品以上的高级文官位于面向皇帝的右侧,当年北周禅位给隋,隋又禅位给唐,所以他们的后人介公、酅公,位于面向皇帝的左侧,三品以上的武官们则位于这些人的外侧,并略微靠后一些。

    各藩属国的使节正对着皇帝,分东南西北方向来客,又分别在文武三品以上高官之后。

    外地来的各州郡都督、刺史(太守)再居后,至于六品左右的下官,则站在最外间靠殿门的位置。

    周钧身为从六品的互市监,代武威郡刺史,只能缩在太极殿的循墙一角,抬头看去,甚至连皇帝的御座都看不清模样。

    但是,相比去年,他连太极殿都没有资格进入,自然有了云泥之别。

    朝会开始,右相李林甫首先引文武百官又番邦使节跪拜,口中称道:“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开元神武皇帝陛下与天同休。”

    接着,李林甫又走到李隆基的左前方,高呼:“有制!”..

    众人再拜,口中道庆。

    李隆基称元正同喜。

    众人三呼万岁,三拜。

    之后便是各州郡镇守官员和各藩属国进献贡物,吏部礼部纳贡,最后就是礼毕散会。

    元正朝会结束之后,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奔波于皇城之中,又以武威郡职事的身份,参加了一连串的宴会和朝社。

    很快,时间来到了正月十五。

    大唐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上元节,终于到来了。

第237章 花萼相辉楼(上)

    上元节当晚,长安城中灯火通明,百万人涌上街头,观看花灯又欢庆元宵。

    兴庆宫西南,有一处长安城中最高的楼宇——花萼相辉楼。

    花萼相辉楼始建于开元二年(714年),扩建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主楼、院场、子楼、栒房等等建筑,总占地面积加在一起,超过了九万多平米,乃是盛唐五大名楼之首,又被称作天下第一楼。

    周钧站定在院门处,先是递上了鱼符,接着又查验了随身,最后跟在武卫的身后,入了花萼相辉楼的前院。

    在数不尽的宫灯之中,周钧穿过了一片开阔的庭院,又走过了一条冗长的甬道,最终到达一处高耸的建筑面前。

    到了一楼的殿门前,周钧将鱼符等物又交给门前的内侍。

    内侍们看见周钧的名字,又对比了阚册,开口说道:“请周监上二楼。”

    周钧闻言一愣。

    花萼相辉楼共有三层,根据来客的身份和品阶,能够去往的楼层也是各有不同。

    周钧原本自忖,以自己当下的官阶,怕是只能在一楼赴宴,却没想到,被安排上了二楼。

    入了一楼的大殿,只见殿内满座绣衣,佳肴名膳,歌舞百戏,竞相媲美。

    数百名宾客中,有大唐官员,也有番邦使节,又有宫人、侍者穿行其中,众人载歌载舞,丸剑角抵,戏马斗鸡,热闹非凡。

    周钧上了阶梯,入了二层。

    这里相比一层,明显要安静了一些。

    巨大的殿堂之中,皇亲国戚、王公高门的宾客,被划分成了数个区域,席坐谈笑。

    大殿中央有梨园宫伎近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击擂鼓,上演《破阵乐》。

    周钧身着青色官袍、黄色双釧、小团窠绫、腰带乃是银饰,明眼人很快就能瞧出他是从六品的职官。

    一个从六品的职官,能上得二楼,这事儿瞧着本来就有趣,人们不禁也多看了几眼。

    周钧不愿引起过多的关注,便循着墙去往旁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还没等周钧坐下去,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开口说道:“周二郎。”

    周钧转过身去,居然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寿王李瑁。

    相比之前在灞川的那次相见,如今的李瑁,眉宇之间的阴霾几近消散,整个人有些发福,甚至下巴上都出现了些许赘肉。

    周钧连忙朝寿王唱了个喏。

    后者摆手说道:“一直想和周二郎见面,不过总是阴差阳错碰不上面,今日终究是遇见了。”

    周钧看向李瑁,见他神色中再也没了往日的悲苦,由衷说道:“相较从前背负的种种,寿王如今终于是放下了。”

    李瑁大笑了起来,对周钧说道:“知我者二郎也……很久之前,本王就想招你入府,后来你屡立奇功,连连升官,如今看来再想招你却是难了。”

    周钧知晓对方这话,半是诚恳,半是玩闹,便也一笑而过。

    寿王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周钧心想,现在应该能坐下了。

    还没弯腰,周钧看见一个身影又朝他走了过来。

    周钧仔细瞧了瞧,待他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立即双眼圆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了上去,又唱喏说道:“钧见过右相。”

    李林甫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点头微笑道:“少年郎就如璞玉,得了磨砺,方能成器。”

    周钧低头道了一声不敢当。

    李林甫又笑着说道:“林甫曾与庞公言道,周二郎去河西,必能立下功劳,如今再来看,却是某一语成谶。”

    想起临行前李林甫的那封信,心中存着疑问的周钧,试探性的问道:“右相此言,钧不解。”

    李林甫压低声音:“河西军政多舛,周二郎助王忠嗣促成了税改,对河西,对大唐,甚至对林甫而言,都是大功一件。”

    此言听起来着实怪异,周钧总觉得话中有些深意。

    李林甫脸上满是笑容,又对周钧说道:“奴牙郎身为贱业,想要往上升迁,阻力怕是不小。周二郎此番连升三级,成了互市监,不仅是朝廷念着你的功劳,也是林甫爱惜你的才能。从今往后,何去何从,周二郎总要有个想法。”

    说完,在周遭宾客的注视之中,李林甫拍了拍周钧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周钧站在原地,还在细细寻思着李林甫的那些话。就在此时,二楼殿内,传来一女子的歌声,只道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

    待得声落,宾客们惊于那女子穿云破空的嗓音,纷纷止言不语。

    此时,又有内侍唱告,开元神武皇帝陛下入殿。

    在一群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周钧瞧见一男一女从正门处慢慢走了进来。

    男子年约六旬,身着赤黄宴服,又着九环带,六合靴,面容威仪,正是天子李隆基。

    女子花信年华,眉目如画,体态娉婷,端丽冠绝,艳惊四座。

    周钧惊叹于那女子的貌美,又觉得对方的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待李隆基携着那女子入了正座,周钧看见高力士取来了戏牌,又朝那女子呼了一声贵妃。

    李隆基从高力士手中接过戏牌,随意翻了翻,接着又将其交给了身边的女子。

    那女子接过戏牌,先是笑着道了一声三郎,接着点了一出歌舞戏。

    瞧见这一场景,周钧终于反应了过来,在洛阳别苑和灞川街市中,自己两次相遇的那位贵人,正是眼前的杨贵妃。

    不多一会儿,上百位歌舞伎鱼贯而入,为首的女子身形婀娜、姿态端庄,一开口唱出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清脆,如鸟鸣于清寂森林,似泉响在幽静山涧。

    周钧只听了一句,便也认出了此女的身份,古咏三绝之一,许合子。

    一曲《上元乐》,在许合子的歌声中,将上元节晚宴的气氛推至高潮。

    周钧坐在花萼相辉楼之中,看着眼前的这繁花似锦的一幕,心中莫名有些感触。

    天宝六载的上元节,或许是大唐盛世中最高光的一天。

    一切是如此的瑰丽壮阔,又美轮美奂,让人仿佛置身梦境,显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实。

    周钧将头转向二层大殿的窗外。

    花萼相辉楼与安兴坊相邻,坐在楼上,就能看到街市里一切。

    花灯如河,万民欢腾。

    这里不仅是大唐的中心,更是世界的中心,它是一个文明昌盛到了极致的缩影。

    就在周钧感怀此景的时候,歌舞到了尾声,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大殿之中。

    “臣乃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今日上元佳节,斗胆自请献胡旋舞,为陛下助兴!”

    周钧手中的酒杯一颤,些许酒水洒落在了案台上。

    他看向殿中正座的方向,只见一个身穿绸袍的痴胖胡人,面朝天子和贵妃,唱了一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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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介绍:
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爱岗敬业的小民警,利用社区沟通技能和现代商业模式,
将奴隶贩卖这份令人不齿的工作,打造成了一条美丽而又闪亮的产业链,
真正实现了“一人为奴、全家光荣”的宏伟人类目标,成了整个大唐乃至世界的一道奇葩而又靓丽的风景线。大唐奴牙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奴牙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