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酒精和蒜素
走进小院的厢房,周钧看着满屋子的器具和砵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案台上、墙角里、地面上,放眼望去,各式各样的烧器、皿管、瓶斗、量杯、砂滤、导管,一应俱全,摆放的满满当当。
周钧刚刚进门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走进了实验室。
房屋中央,周钧瞧见了一整套极为复杂的蒸馏设备。
里面不仅有主罐体、冷凝管、回流器、气水阀等蒸馏常见组件,还有一堆看上去颇为复杂、周钧叫不出名字的辅助配件和刻度计表。
只见金属密封贮罐的下方,正燃着小火,不停蒸煮着些什么,而那刺鼻的酒精气味也是从中而来。
去后院洗了浑身的烟灰,头发还有些湿漉的画月,此时进了厢房。
见周钧正在四处查看,画月便笑着说道:“如何?这里的一切器具,与大食王宫的炼金房所差无几。”
周钧闻言一愣,朝四处看了看,向画月问道:“这些器具,都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大部分是托人打造的,小部分是在市面上买到的。”
周钧:“打造和采购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可还记得去年你离开长安的时候,与我说了那水汽循环蒸馏冷凝的办法?”
周钧点点头,那法子是他临走之前告诉画月的,本意是让她来提取香水。
画月:“我从公孙大娘的榨油坊里借来了不少器具,又拜托屈三翁帮忙改造,最终造出了一套比较粗劣的水汽循环蒸馏冷凝器。”
“借助那套器材,我利用蒸馏法,先做出了鲜花香精。成品不仅要比长安市面上卖的天竺、波斯香精更加浓郁、更加芬芳,而且成本也更低。”
“做出了香精之后,我说服公孙大娘,让她帮我买了一批拇指般大小的瓷瓶。”
“接着,我又让孔攸帮忙,让他在每一个瓷瓶上,画上鲜花和景致,再将香精灌装到瓷瓶之中。”
“最后,公孙大娘家的大郎和二郎,帮我把这些香水卖到了集市上。”
“卖了几批香精,我有了足够的钱,便分批置办了这些设备。”
听完这些,周钧一时之间愣在了当场,他如何也没想到,画月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缓了缓神,周钧又看向厢房中的设备,朝画月问道:“这里面可还是香精?”
画月摇头道:“赚够了钱,办齐了器具之后,我就不做香精了。”
“我一直在想,既然能用蒸馏冷凝的方式,从鲜花中获取香精,那么其它物品呢?”
“其它物品,采用蒸馏冷凝的方式,是否也可以得到它们的精华?”
“所以,我在原本水汽蒸馏器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又增加了气密装置和水压装置,并且将整个设备的运行过程,做成了湿蒸和干蒸两种方案。”
“而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用蒸馏冷凝提纯的方法,摆弄这个。”
说完,画月从墙角里,取了一个坛子,拿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掀开坛口一看,只见里面是琥珀一般的液体,酒香四溢。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是……烧酒?”
画月点头道:“是,利用蒸馏冷凝再蒸馏的方式,我发现可以将烧酒的烈度不断提高。”
“在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之后,烧酒会变成清澈的透明色,而且烈度极高,凑近闻一闻,都会有些入醉。”
画月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口,里面正是清澈透明的提纯物。
周钧看了一眼,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
烧酒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得到的东西,恐怕就是95浓度的乙醇。
他仅仅只是给了画月一个模糊的水汽蒸馏冷凝方案,用来提取香精,但半年内,画月不仅制造出了原型设备,还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良,并制造出了95浓度的乙醇。
这丫头,也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聪慧异常,还是天赋异禀?
画月拿着那瓶95浓度的酒精,低头沉思道:“烧酒的提纯物虽然是做出来了,但我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本来我以为它可以喝,但舌头上只沾了一点,就犹如火烧一般疼痛,之后还起了水泡。”
“现在看来,烧酒的提纯物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周钧摇头说道:“这个东西其实非常有用。”
画月不解:“这么烈的酒,又不能喝,能有什么用?”
周钧:“一斤此物,加入四两蒸馏后的净水,得到的酒液,可用来消毒。”
画月:“消毒?消什么毒?”
周钧一时语顿,当下这个时候,还没有细菌这个概念,他只能含糊说道:“可用来消杀风邪杂疫。”
画月听了半懵半懂,只是点点头。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倘若想要制作治疗外伤的灵药,除了这酒液,还需备制另一物。”
画月:“另一物?”
周钧仔细回想了一下书中的记载,开口说道:“取陈蒜去皮,再捣烂成泥,放入蒸馏器中提纯,可得一药液,名为大蒜素。”
画月:“大蒜素?那是什么?”
周钧回忆,蒜肉中的氨酸与蒜皮上的酶共同反应,会生成一种广谱抗菌类的药物。
这种药物的化学成分他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名字极长,而且非常绕口。
所以,他只记得,这种药物的俗名,被称为大蒜素。
大蒜素可以抑制痢疾、伤寒、肺炎、破伤风等等诸多症状中的病菌,曾经被称为青霉素的下位替代品。
它制备简便,而且用途广泛,无论是外科还是内科,只要是用来抑制病菌,都能派上用场。
然而,提纯得到的大蒜素,由于刺激性非常强烈,是不可以直接外用的。
需要将95浓度的酒精,稀释成为75浓度的医用酒精,再将其与大蒜素混合在一起,才能作为杀菌治病、增强免疫的药物。
画月这边,听了周钧的话,还有些半信半疑,开口问道:“陈蒜蒸馏提纯后的大蒜素,能够当作药物?”
周钧点头道:“大蒜素药性太强,直接外用会灼烧皮肤,必须将其与稀释后的烧酒提纯物混合在一起,方能使用。”
画月找来纸笔,一一记下。
记完,画月看着满屋子的器具,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陈蒜膳房里倒还有些,只是做成了大蒜素,又造出了那蒜药,不知该如何实验功效?”
周钧挠了挠头,大蒜素和医用酒精调配出来的蒜药,找谁来用的确是个问题。
想了一会儿,周钧对画月说道:“蒜药的事情,可先放一放,此次漠北之行,我倒是发现了另外一样要紧事物,需要立即去做。”
画月:“何物?”
周钧:“炒茶。”
第135章 荼坊落址
傍晚时分,周钧让膳房的春娘多备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坛好酒,将孔攸和画月都喊了过来。
孔攸刚从灞桥村回到别苑,一身的尘土泥污,见到周钧一阵激动,却也没忘了礼数,说是回去尽快更衣,再来赴宴。
画月在小院中支起一张小圆几,又搬来几个月牙凳。
周钧取了酒盅,又递了膳盒。
很快,换了一身新衣的孔攸,出现在周钧小院的门口,手中还抱着一个小木箱。
周钧瞧见孔攸手中的木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本又一本的账册,对周钧说道:“敢教主家知晓,这半年里灞川别苑的账目,某留了底,皆存于此。”
周钧好笑的摇摇头:“不用看了,且收着吧。”
孔攸:“可是……?”
周钧坐到小桌旁,自己斟了一杯酒,对孔攸招手说道:“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且先坐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自便就是。”
孔攸见画月已经坐了下来,后者一手端着饭碗,另一手拿筷子正挑着酱烧鸡丁。
清楚这位主家行事不比常人,孔攸无奈,便收起账本,也坐了下来。
周钧将杯中之酒慢慢吃尽,看了眼小院墙外的景致,感叹道:“我不过才离去半年,这里却变了这么多,伯泓是如何做的?”
孔攸坐正,恭敬答道:“主家,某早先遣使灞桥村的村民整理内苑,得了庞公的赏识。”
“主家北行的这段日子里,寿王携友来了几次,庞公殷公的旧识也来了几次。”
“庞公自觉别苑略显简陋,便遣某再修整翻新。”
“某用了半月,先是将灞川游历了一遍,又与柳夷旷商讨修册,最终向庞公递了翻修别苑的方略。”
周钧点点头,孔攸不仅素有智谋,而且做事也踏实,将差事交给他,的确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周钧对孔攸笑着说道:“莫道主家,只称二郎吧。伯泓身负贤才,你来投我,却是钧得了一员福将。”
孔攸站起身来,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此番北行,行阵退敌、护得监军周全;出使回纥,说九姓共伐拔悉密。”
“此等不世之功,只有古来贤才,才得使之。这般说起来,却是攸寻得了一位明主。”
周钧听了这话,起初倒也不觉得什么,但细细品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搁了心思,周钧言道:“且不说这些,吃酒便是。”
周钧又吃了两杯酒,见孔攸和画月都在吃菜,心中寻思起了一事。
灞川别苑之中,人员虽然庞杂,但论起交情,都与周钧不差。
但倘若真要说起信任二字,放眼别苑,通通算来,却只有一又半个人。
其中,这一个人,自然指的是画月。
她是从奴市上救回来的,又朝夕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对方甚至肯为了周钧,放弃归家的机会,自然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
而那剩下的半个人,却是眼前的孔攸。
为何说是半个人?
孔攸与周钧签订了奴契,办事认真,未有错漏。
但不知为何,周钧看孔攸,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
此人有大才,却装痴扮愚多年,偏偏与周钧相遇之后,却又甘心投拜。
孔攸究竟在想什么,又打算要做什么,周钧有些看不透,所以只能将其看作半个可以信任的人。
想完这些,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对孔攸和画月说道:“这半年来,我出使回纥,又随朔方大军北伐突厥。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也听了不少。”
接着,周钧就将一路上的见闻,挑着一些说了。
孔攸和画月,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些,便停了用膳,只是仔细听着。
花费了些时间,周钧说完见闻,话锋一转:“去了回纥,又在朔方军中住了许久,我倒是有个想法,你们也帮着谋略一番。”
“回纥贵族喜食唐荼,但荼食制法繁复又耗时甚久,而且无论是蒸荼还是煮荼,都失了荼原有的韵香。”
“所以,我有一法,在简化饮荼手续的同时,还可以最大程度上保留住荼原有的香味。”
孔攸听了一愣,追问道:“简化手续,保留荼香?可是以油煎荼?”
周钧摇头道:“不是,比煎荼更佳。”
画月朝周钧问道:“新法做出的荼,回纥人会习惯吃吗?”
想起史书中,北方诸多游牧民族,因为喝茶而引发的风潮,周钧语气肯定的说道:“回纥人定会喜食新荼。”
孔攸看了周钧一眼,问道:“二郎说的新法做荼,可是仙人托梦交予的?”
周钧一怔,跟着反应了过来,点头说道:“是。”
孔攸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仙人所云,那必定是错不了。只是这新荼做出来,如何与漠北诸部互市,也是个麻烦。”
周钧:“朔方军与九姓已有互市,我打算委托军使开荼市,专供漠北。”
孔攸思考片刻,点头赞同道:“二郎此举大善,倘若新荼被漠北诸部所喜,那必会引来朔方军的觊觎。与其坐等军使盘剥勒索,不如主动与其相交,让渡小利,保得商事。”
画月此时问道:“倘若是要卖新荼,为何不在长安城内开市呢?按照常理来说,这大唐吃荼之人,理应比漠北更多才是。”
没等周钧解释,孔攸朝画月说道:“新法制荼,倘若在长安城内销售,不出半月,怕是有心人就要打听来源。”
“长安多高官豪贾,知晓了新荼来自于灞川,必会托情交语,想方设法探查新荼的制法。”
孔攸又说道:“即便隐秘不宣,那万一宫中知晓了此物,圣人遣使来问庞公。你倒是说说,庞公是会忤圣人,还是会责二郎?”
画月听了,心中恍然。
孔攸朝周钧说道:“新法制荼,倘若能被漠北诸部所喜,短期之内,需求不盛,灞川所产自能供之。”
“但是,倘若新荼大兴于市,需求暴增,灞川所产怕是杯水车薪,只道不足。故而,眼下需布局一地,作为荼坊以备他日所用。”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一愣。
孔攸说的是事实,假如炒茶真的在漠北诸部中流行开来,其需求量怕是会以几何级数向上递增。
只靠灞川这里建立的小作坊,怕是真的无法供应。
周钧脑中开始思考,倘若真的要建立一个秘密根据地作为荼坊,究竟设在何地,才比较稳妥呢?
首先,东北方肯定不能选,因为倘若没能阻止安史之乱,那么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京畿道,都是兵祸的重灾区,不适合作为根据地。
接着,河西那里虽然靠近朔方,但是紧挨吐蕃,用不了多少年,那里就有陷落的风险,是动乱之地,自然也不能选。
再者,剑南道、岭南道,都不是什么安稳之地,而江南二道,又距离太远。
最后,一圈看下来,也只有山南西道符合要求,那里靠近京畿道,未来安史之乱发生后,唐玄宗也是入此地躲避战乱。
周钧将山南西道四个字,向孔攸和画月说了。
画月倒还好,只是点头表示知晓了。
但孔攸却身体一震,杯中之酒也洒落到了地上。
见孔攸的脸色阴晴不定,周钧奇道:“伯泓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孔攸盯着周钧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二郎,可是不久之后,北方将生战祸?”
听闻此言,周钧顿时惊呆在了原地。
他只不过说了山南西道这个地名,孔攸又究竟怎么会知晓未来北方会生战祸?
孔攸见状,开口说道:“突厥势微,恐消迹于漠北,纵观大唐北疆,再无敌手。”
“大唐当前所虑之敌,唯有吐蕃而已。”
“倘若新设荼坊,与回纥互市,欲不使他人知晓,自然是于北方寻一地而立,究其缘由,有四。”
“其一,北临朔方,倘若荼坊生变,可有军力相助。”
“其二,近漠北九姓,缩短商途,可减少路程。”
“其三、南方诸州,人口密集,不利于保密。”
“其四、南方潮湿多雨,不利于新荼保存和运输。”
“以此来看,自然是在长安的北方设荼坊,要远利于南方。某本来猜测的地点,乃是原州、庆州一带,那里多荼园,位置也处于朔方与长安之间。
“然而,二郎却舍近求远,选了巴蜀之地。”
“某仔细寻思,擅自揣测,或是仙人曾道于二郎,未来北方恐生战事而已。”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缓过神来,对孔攸说道:“北方未来是否有战祸,或是有此可能,眼下尚无定论。不过伯泓之言,却也提醒了某。”
周钧现在也反应了过来,安史之乱就算爆发,是在天宝十四年,距离现在还有十年。
倘若要设立荼坊,也不必特意选择在巴蜀。
万一安史之乱真的爆发,大不了提前转移便是。
将荼坊建设在北方,靠近朔方,的确更加有利一些。
周钧看了一眼孔攸,心中有些感慨。
这孔伯泓,仅仅只凭借自己口中的一个荼坊选址,就能猜到未来北方会发生战乱,实在是让人惊奇。
第136章 林甫到访
晚膳时,周钧与孔攸、画月商量了一番,做了分工。
孔攸负责联系茶农、采购新鲜茶叶,画月则负责准备锅具和器皿。
眼下正是春茶上市的时节,长安城周边就有不少茶庄,都在采摘新茶,并打算运入长安。
孔攸问起采购茶叶的种类和数量,周钧只是回道,多买几种,但少买一些。
周钧前世里曾经读过明代许次纾所著的《茶疏》,书中就炒茶一法,曾经做过讲解。
但是,这本书涉及炒茶法的篇幅,只有寥寥数百字,大致只说了炒茶的流程和步骤,却没有具体细节的说明。
周钧打算摸着石头过河,在拿到茶叶之后,将每一个茶种,都分成数个小份,多炒几次试试,总有一次能试出合适的。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孔攸先行告辞,回了住所。
画月将膳具和桌椅收拾妥当,走到书房中,坐在了周钧的身边。
后者对画月说道:“这次北行,我遇到了一位经教修士。他曾经在大食首都附近的修士会中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又从呼罗珊行省入了大唐。”
画月听着,没有言语。
周钧继续说道:“他对我讲述了,目前呼罗珊行省的状况。”
“什叶派的民众,在阿拔斯部族的带领下,在行省里掀起了一场暴动,持续了大半年。而眼下,这场暴动已经平息了。”
画月点点头,只是表示知晓了。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问道:“你……想家吗?”
画月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大食国的伍麦叶贵族们,非常重视宗教血脉,他们认为只有信奉真主的子民,才能获得祝福,任何异教徒与贵族之间的结合,都是污秽的,应当受到斥责。”
“而我的母亲,她是月氏人,信奉的是琐罗亚斯德教,在大唐又被称为祆教。”
“她与贵族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受人非议。或许是承受了太多的指责,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轻叹了一声,开口道:“但是,你的父亲非常疼爱你。”
画月点头道:“是的,我的父亲对我很好,他为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把我送去大食首都的贵族学所,又给了我最好的食宿。”
“我的兄弟姐妹,那些宗教血脉纯正的后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拥有似我一般的待遇。”
“于是,嫉妒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使得我的至亲们开始怨恨我。”
“他们会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质疑我、辱骂我、责难我。”
“所以,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家,除了我的父亲,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留恋的地方。”
周钧说道:“你的父亲呢?难道他就没有制止这些行为吗?”
画月:“是的,他的确制止了,但是面对这一切,他很疲倦,也很无奈。”
“好几次,他看向我的时候,都在叹气。我清楚,或许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成了他的累赘。”
听完这些,周钧摇头说道:“我认为,天底下,无论什么样的父亲,在面对亲生女儿的时候,无论再如何疲累,也不可能会认为对方是累赘。”
画月故作轻松的微笑道:“或许吧,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对于大家来说,却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终于摆脱了那个不顺眼的亲人;官邸中的阿訇和下属们,也不会再反复提起那个玷污了宗教血脉的异教徒之女;而我的父亲,他也不必再为了这一切而烦神劳忧。”
“皆大欢喜,不是吗?”
周钧叹了一口气,便不再打算劝说画月什么。
一夜无话。
在灞川中休憩了整整一日,周钧从庞公那里得了一条消息——李林甫明日要来灞川别苑做客。
虽然从庞公那里曾经听闻过李林甫会来灞川,但真正听到对方将至的消息,周钧还是在心中暗道一声好快。
周钧前世在通读唐史的时候,涉及到李林甫构陷打压政敌的内容,读起来偶尔会有种错觉,总觉得李林甫权相之路顺风顺水,无论对上什么政敌,都能轻松击败。
但只有真正穿越到了唐朝,亲身参与了大唐政事,周钧这才知道,事实上李林甫的日子,并非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惬意。
就拿当前来说,李林甫的宫中之敌乃是太子李亨,朝堂之敌乃是左相李适之。财政上,太子的妻兄韦坚手握江淮财权;军队里,出身十王府的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以及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皆深恶于李林甫。
与李林甫为敌的大佬们,来自于宫、政、财、军等多个方面,是一个极其庞大、而又盘根错节的团体。
在这种情况下,李林甫极力寻求外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日,李林甫造访灞川别苑,周钧得了庞公之令,去了大门处迎接。
待得李林甫的车队停下,周钧粗略数了数,前前后后居然有五辆马车,百来步卒,甚至还有五十精骑作为护卫。
周钧也只是在心中叹道,李林甫在朝堂之中树敌众多,为求自保,谨慎至此。
见李林甫从马车中出来,周钧迎了上去,拱手说道:“李相车马劳顿,庞公备了宴席,请随我来。”
李林甫一身玄色绸袍,脸色比起以往,略显疲倦,看见周钧的时候,笑着说道:“二郎可真是鱼龙乘风,青云路稳啊。”
知晓李林甫说的是北行之事,周钧自谦了几句,将前者迎进了大门。
李林甫一路行去,见别苑之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不由称赞此地乃是琅嬛仙地。
进了小院,入了中堂,李林甫瞧见正坐的庞忠和,指着周钧笑着说道:“左监识人有方,林甫佩服。”
庞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客气了两句,将手伸出,示意李林甫入席。
李林甫入了宴席,没有立即进入正题,只是与庞忠和说着山水闲情。
当第一道菜春笋烧鱼端上来的时候,李林甫见菜色赤焯,好奇之下,忍不住尝了一口。
只是这一口,李林甫就惊到顿了身形。
片刻之后,李林甫回过神来,对庞公感慨道:“这灞川当真是福地,左监得享若此,羡煞吾也。”
庞公笑了笑,只是开口,劝对方多吃一些。
酒过三巡,膳至半中,李林甫借着酒劲,叹了一声:“朝堂势恶,林甫真想似左监这般,不问政事,纵情山水。”
在一旁作陪的周钧,听见这话,却是知晓,李林甫接下来怕是要说正事了。
只听李林甫跟着说道:“数日前,有御史上奏,言官吏铨选,多存纰漏,恐生遗祸。”
周钧听了这话,再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李林甫如今是右相,还兼着吏部尚书。
御史在官吏铨选上发难,其实终归到底,矛头还是奔着李林甫这个吏部尚书去的。
倘若能够借故剥了李林甫吏部尚书的职务,那就等于断其一臂,令其再也无法安插人事。
庞公听了李林甫的话,开口问道:“李适之的唆使?”
李林甫微微摇头说道:“是刑部尚书韦坚。”
庞公皱眉,自语道:“是他?”
李林甫:“太子势大,韦坚管财,却是得力襄助,将其迁入刑部尚书,某本以为断了其财权,会有所收敛,却不料此人反咬一口。”
庞公沉吟片刻,说道:“倘若韦坚执意监察吏部,恐借题发挥,造势成祸。”
李林甫又吃了一口鱼,笑着说道:“既然他说官吏铨选出了纰漏,那某便使其搬石自戕。”
庞公:“搬石自戕?”
李林甫:“左监且瞧着,且看林甫如何设局……只是这局,还需向您借一人?”
庞公:“谁?”
李林甫将视线转向周钧,笑而不语。
庞公一愣,说道:“欲借周二郎?”
李林甫朝周钧问道:“蒋育一案,二郎曾用了观相测心之法,断了真伪,可有此事?”
周钧清楚对方怕是已经查过了卷宗,还问了参与案件的当事人,只得点头称是。
李林甫笑道:“那便是了,某设下的这一局,需寻得二郎相携才是。”
第137章 祸水东引
听闻李林甫欲借周钧,庞公向其追问,想要弄清楚事由。
但李林甫笑而不答,被问的多了,只是说道:“谋局未定,容某谨言。”
庞公见李林甫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催了,只是非常隐晦的告诉后者,周钧才得功晋升,不便涉足政斗。
李林甫点头道:“左监宽心,某心中有数,周二郎此番只管断案,不涉党争。”
庞公点点头,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又与左相李适之交好,倘若任其得势,对寿王自然不利,能够打压气焰,自然是好的。
宴席结束,周钧又陪着李林甫在别苑中游览一番,后者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刚一进中堂,就瞧见地上堆放着宛如小山一般的陈蒜。
周钧有些傻眼,又见到画月在摆弄蒸馏器具,开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画月抬起头来:“不是说要制造大蒜素吗?我把膳房那里所有的陈蒜,全部都搬过来了。”
周钧盯着那堆大蒜,苦笑着说道:“我先前也说了,大蒜素一事,可以缓缓……而且,蒸馏大蒜,不比蒸馏烧春,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画月一愣,问道:“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春更难?”
周钧:“不是难易的问题,而是……”
说到这里,周钧有点头疼,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大蒜素的那股气味。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开口说道:“我在蒸馏烧酒的时候,气味的确非常刺鼻,但只要控制好火候和时间,算准时机进入屋里,调整好气阀和水阀,再迅速出门,便不会有大碍。再说了,我早就做好了几样防护用具,你瞧!”
周钧看着画月从屋里取出了四样物什。
一个是厚麻布层层缝制的隔热手套,一个是缠绕口鼻的布巾,一个是用来裹住浑身的长袍,最后一个却是两团纸絮,细问之下,原来是用来堵塞鼻孔的。
瞧见这四样东西,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能不能把蒸馏器材搬到露天的小院中来?”
画月回道:“我曾经试过在露天环境下进行蒸馏,但灞川临江,周边又空旷,院子里偶尔会穿过大风,会影响蒸馏火力的持久和均衡,造成水阀和气阀的数值波动,很难控制。”
周钧听了,也是无奈。
接下来,周钧用厚布裹住口鼻,先是将陈蒜切碎,又将其放入石臼中捣烂。
顶着两只红肿流泪的眼睛,周钧将石臼中收集的蒜泥和蒜液,统统倒入了画月的蒸馏器中。
等待一切准备就绪,画月在蒸馏器下方升起火来,开始利用水蒸气来蒸馏大蒜,眼见器皿中的蒜液逐渐沸腾,她很快就明白了,周钧为什么要说,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酒更难。
原因无他,只是蒸馏大蒜的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一股强烈到几乎使人昏厥的蒜臭味,宛如肉眼不可见的小虫,无论你罩住脸部,还是堵塞鼻孔,都能冲入鼻腔,钻入大脑,让人痛不欲生。
在房中仅仅只待了几分钟,画月就实在撑不住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从门内飘来的蒜味越来越浓,画月用清水打湿布巾,裹住口鼻,深吸一口气,冲进了屋里,用着最快的速度调整了一番气阀和水阀,又加了些柴火,接着一边大声呕着,一边又跑了出来。
周钧见状,对画月说道:“告诉我如何调节阀门,还有应该添加多少柴火。”
画月一边干呕,一边说了蒸馏器调节的细节。
周钧先是等在门外,见时机成熟,便进了屋内,按照画月所教,开始调节蒸馏器。
忙完之后,招架不住蒜味的周钧,也是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间。
就这样,二人你先我后,彼此轮换着,终于硬着头皮完成了大蒜素的蒸馏析出。
看着手中那仅仅只有小半瓶的深黄色液体,画月睁着依旧红肿流泪的眼睛,朝周钧问道:“这就是大蒜素?”
周钧点头说道:“应该是了,不过它的刺激性太强,只有加过稀释后的酒精,才能入药。”
画月:“酒精?就是那个蒸馏烧春后的液体?”
周钧:“是,不过那个酒精浓度太高,还需要用蒸馏后的纯净水进行稀释。”
画月:“要加多少?”
周钧:“我算算,95度的酒精兑成75度,一斤是十六两,那么一斤烧春提取后的酒精,应该兑入四两蒸馏水,才能变成医用酒精。”
画月按照周钧所说,先是勾兑出了医用酒精,再将医用酒精与大蒜素进行混合,最终得到了蒜精。
将淡黄色的蒜精,密封装好,周钧有些头疼,说道:“药是做出来了,但找谁来试药呢?”
画月打断他道:“二郎,比起找谁试药,我们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周钧低头看向画月,后者却转头朝房内看去。
只见住所里,无论堂间、厢房,皆残留着一股大蒜的刺鼻气味。
今天晚上,别说进屋睡觉,就连进门逗留,都是个问题。
最终,无奈之下,画月去了屈家小院,与柔杏凑在一屋。
周钧不愿麻烦他人,便在小院的后厢房里,临时支了一席地铺,带着满身的蒜味,睡了一夜。
很快,告假之日结束,周钧从灞川别苑回到长安城,开始了都官司书令史的视事。
没过几日,朝堂之上,传来了一件大事。
右相李林甫使御史,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
兵部主事以下又胥吏共六十余人,被捕入狱,圣人命京兆府与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周钧瞬间明白,李林甫那日来灞川,口中所说的『设局』,究竟是什么了。
唐朝的官吏铨选,文官是由吏部所负责,而武官则是由兵部来负责。
既然刑部尚书韦坚,敢以官吏铨选为借口,拿李林甫所掌的吏部来开刀,那李林甫就以武官铨选为借口,来把左相李适之所掌的兵部拖下水。
韦坚和李适之是朋党,也是盟友,李林甫这一招祸水东引,却是将韦坚在吏部门口点起来的火,烧到了李适之的兵部。
而且,兵部官吏共计六十余人,都被投入了大牢,可见李林甫手中应该是掌握了一些证据,否则李隆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下旨,收押这么多的官吏。
周钧仔细回忆,却在史书中记起了这一桩案件,正是天宝四载的『兵部署吏案』。
第138章 兵部署吏案(上)
数日之后,周钧站在京兆府狱的栒房里,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喊冤声,脑中却想着前世史书中,那段关于天宝四载兵部署吏案的记载。
案件的起因,源于李林甫使人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借以打击李适之。
兵部胥吏六十余人,被审问数日,但终无结果。
于是,京兆府遣法曹吉温(武则天朝酷吏吉顼之侄)协审,御史台又遣主簿罗希奭助之。
二人皆是酷吏,提重囚施以酷刑,或杖或压,呼号之声,令人惨不忍闻。
兵部诸吏见受刑之惨状,无不惊骇莫名,皆自诬服,无人再敢违其意,顷刻之间狱成案结。
吉温、罗希奭二人,罗织罪名,严刑逼供,也因此被人恶称为『罗钳吉网』,当为李林甫之爪牙。
而兵部诸吏,认罪状成,得呈圣人,玄宗观之,却仅仅只是下敕责备了兵部侍郎,并没有责罚兵部中的任何一人。
这桩案件,后世史学家在研究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两个疑点。
第一,史书描述这桩案件的时候,用了『诬告』一词,但不少史学家却提出了质疑,李隆基得了揭发兵部的上奏,就立即下旨,不仅逮捕了六十余名兵部胥吏,还责京兆府和御史台联合办案。倘若只是诬告,那么必定不会引起皇帝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史学家猜测,或许李林甫所奏之罪确有其事,玄宗才会如此重视。
第二,吉温与罗希奭罗织罪名,严刑逼供,寻得兵部诸吏的认罪书,玄宗看了之后,先是斥责了兵部侍郎,接着将关押的六十余人全部释放,没有任何责罚。
关于第二点,后世推测,可能吉罗二人,根本没有寻得兵部犯事的确切证据。玄宗见了认罪状,又闻得内情,知晓不过是屈打成招,便没放在心上。
想完这些,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栒房中的诸人。
一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嘴巴尖长、腮部少肉、面有谄附,正是京兆府的法曹吉温。
一人少言寡语、神色阴冷、不苟言笑,乃是御史台的主簿罗希奭。
另一人耳高于眉,鼻直口方,谈笑风生,却是大理寺评事元载元公辅。
再加上周钧……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虽然来者都是末官之流,但一府三司的豪华配置,却也算是齐全了。
而这四人当中,又以周钧的官阶最低。
本来刑部推举的是另一位主事,但亏了李林甫的力荐,再加上李隆基对周二郎印象颇佳,周钧这才有机会参审此案。
此时,兵部署吏案已经审了有些时日,还是一无进展。
周钧、吉温、罗希奭和元载,均是刚刚被召至京兆府狱中,开始接手兵部署吏案的审理。
四人看了之前审案的阚录,对于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意见不一。
吉温认为兵部诸吏抱团守口,不上重刑,恐难得罪状。
而元载却认为唐律有云,对疑罪之囚,不得严刑逼供和使用酷刑,倘若主审者有违此例,最高可判流刑。
至于罗希奭,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元载眼见与吉温争论许久,依然不能说服对方,便对周钧问道:“周令史如何看?”
吉温瞧了一眼周钧身上的赭黄吏袍,面露鄙夷之色,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周钧又看了眼案台上的阚录,对元载回道:“钧才接手此案,不急言刑,且容某再看看。”
元载见状,凑近到周钧身边,小声说道:“倘若任由那吉温,胡乱用刑,此事一旦传将出去,你我头上怕是都要扣上酷吏的恶名,于仕途不利啊。”
周钧听完,这才晓得,原来元载自始至终不同意吉温用刑,并不是因为唐律,却是为了仕途着想。
周钧对元载点点头,对吉温拱手说道:“兵部诸吏是否有罪,尚无定论,倘若现在用刑,恐受诟病。”
吉温冷哼一声。
周钧又坐到案台前,开始翻看起宛如小山一般的案宗和阚录。
元载叹了口气,也坐了过去,一起翻看了起来。
不久之后,吉温突然拍手笑道:“有了。”
周钧和元载朝吉温看去,只听后者说道:“唐律不许对疑罪之囚严刑逼供,但没有禁止对重犯上刑吧?”
元载不明所以,看向吉温。
吉温阴恻恻的笑道:“吾等从囚牢中提一重犯,于兵部诸吏面前严刑拷打,惊惧惶恐之下,那些人岂不全都招了?”
元载苦笑,还没开口,只听周钧说道:“此等做法,即便求得罪状,亦无证据。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名堂。于功无益,反会遭来非议。”
吉温闻言,恼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应该如何去做?!”
周钧又将头埋入了书案之中,说了一句:“稍安勿躁,且容某先看完案宗。”
吉温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出了栒房。
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的罗希奭,深瞧了一眼周钧,也走了出去。
偌大的栒房里,只剩下元载和周钧二人。
听着耳旁那些喊冤声,元载苦着脸,抬起头来,对周钧小声说道:“衡才,也不知我今年是不是命犯太岁,不知怎么,就承了这么个倒霉差事。”
周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元载,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元公辅,虽然不知道蝴蝶效应是如何运作的,但你参审兵部署吏案,怕是与我有些干系。
想完,周钧对元载说道:“公辅,此案实乃右相所发,内情恐怕没有旁人想的那么简单。”
元载说道:“但京兆府和御史台都审理了这么长的时间,案宗累牍如山,也不见有何蹊跷。”
周钧看向案宗,轻声言语道:“倘若此案涉众甚广,不止一人犯事呢?”
元载听了一惊:“此言过矣,衡才可知其中利害?”
周钧未答,只是拿起近些年来的武官铨选名录,一页一页的翻看了起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元载昏昏欲睡的时候,周钧将名录推到了他的面前。
元载强打精神,只听周钧说道:“你且看看每年过试武举进士的出身,再计数做类。”
元载依言统计了一遍,发现开元年间,门阀子弟过试进士的人数,大约是寒门子弟人数的三倍。
周钧又拿起天宝年间的铨选武官名录,让元载再统计一遍。
元载又算了遍,吃惊的发现,天宝年间寒门子弟过试人数,反而要比开元年间还要少。
从天宝初年,至天宝四载,门阀子弟过试武举的进士人数,居然是寒门子弟的五倍左右。
元载皱紧眉头,疑惑问道:“这怎么可能?自太宗起,唐民教化,门阀与寒门之差别,理应越来越小才是。”
周钧点点头,根据历朝历代的史书统计,事实的确应如元载所说。
入仕群体中寒门子弟所占比例,自东晋开始,往后每一个朝代,都在提高。
隋朝时,寒门子弟入仕比例是17.2%,唐朝时是24.5%,而到了宋朝,这一数字高达46.1%。
然而,开元年至天宝年的武官铨选,寒门过试比例,不升反降,这一现象本身就非常不正常。
精明如元载这般,已经大约猜到了背后的隐情,不由脸色苍白。
他看向周钧,张开口想要劝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周钧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栒房外的狱卒们,沉声说道:“劳烦诸位,将这两年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统统取来。”
元载闻言,闭上眼睛,摇头叹道:“麻烦大了。”
第139章 兵部属吏案(下)
唐朝重文才,也尚武艺,文人学士多有文武双全之辈,完全不见其它朝代的阴柔风气。
所以,唐朝武举自武朝开设以来,每岁孟冬,与者以千数计,亦有文人弃文从武。
为何有这么多人参加武举?
一方面是唐朝风气使然,另一方面却也和授官速度和晋升渠道有关。
先说授官,与文举科考不同,武举一旦及第,入为进士,那么兵部就会立即向其发放告身。
如若武举进士的家中长辈,乃是勋官五品以上,亦或者是三卫执仗、承,那么身为进士的品子,就可以直接放选授职事官。
再说晋升,唐朝军力强盛,又与周边诸国多有摩擦,战事多胜少败,凭借军功升迁,要比朝中文官年考升迁容易许多。
所以,不少朝中高官或世家门阀,比起科举入仕,更加青睐于让自家子弟,以武举入将。
一边想着这些,周钧一边看着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
所谓武举七试,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
将这两年武举七试的考绩大略翻看了一遍,周钧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元载在一旁也说道:“举书、凭引、查身、画押,皆无错漏。”
周钧点点头,也难怪京兆府和御史台,查了这么多天,都查不出舞弊来。
光是从文书、档案方面来看,的确没有可疑之处。
元载此时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没有错漏,那不如现在就起草结案律文?”
周钧反复翻看着每一位武举进士的铨试考绩,总觉的哪里有些奇怪。
将一份绩卷抽出来,先是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接着又举到半空仔细端详,最后索性对着阳光查验了一番。
元载不明所以,奇道:“衡才做什么?”
周钧招呼道:“且过来看看。”
元载走到周钧身边,借着阳光,看向那份绩卷,粗看一遍,并没有发现问题。
周钧出言,让他仔细看看,名阚和试阚之间的空白之处。
武举绩卷,分左右二阚,右阚为名阚,写着武举人的姓名、籍贯、出身、罪录、作保、手印等信息。
左阚为试阚,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的考试成绩和考官评语。
而就在周钧手中绩卷的左阚右阚之间,元载借着阳光,看见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灰线。
端详许久,元载猜测道:“这是……褶皱还是纸纹?”
周钧:“褶皱纸纹哪有这般笔直的?而且纵贯整张绩卷?”
元载:“那这是什么?”
周钧:“公辅可曾听过『割卷接纸』?”
元载一脸茫然。
周钧解释道:“直尺作引,再以利刃割开绩卷。”
“作弊之人,将自己的名阚割下,再割下另一红中举子的试阚,将两阚粘黏起来。”
“移花接木,却成了一份新的武举绩卷。”
“结果便是,作弊之人得了红中者的进士之身,而红中者则会落榜。”
元载听完,睁大眼睛,口中喃喃道:“天底下还有这般的舞弊之法。”
周钧见元载一脸愕然,倒也没觉得意外。
唐朝时,很少有人会知道『割卷接纸』。
因为这种作弊方式,按照史书记载,本应起源于宋朝。
宋朝科举首先创立了『糊名誊录』的阅卷方法,所以『割卷接纸』才应运而生。
这种作弊方式,真正发展至巅峰,却是在清朝。
根据史料记载,在康熙年间,科举舞弊居然还有所谓的『接纸匠』,专门帮人割卷接纸,一次收费五十两至千两不等。
手艺最好的接纸大匠,甚至能让接完的考卷,看起来『纤毫无差,浑然天成』。
周钧又低头看向那份割卷,心中感叹,没想到在唐朝,居然能看到这种作弊方式。
而且,这人的手艺,虽然称不上大师,但也是难得了。
元载回过神来,连忙又取来绩卷,对着阳光,一一比对起来。
一番对比下来,让二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天宝三载的武举铨试,割卷数量居然就高达二十四份。
元载将二十四份割卷一字摆开,仔细看了每一个武举进士的出身,越看越是心惊,看到最后,身体摇摇欲坠。
这里面,有功勋贵显家的小郎,也有前朝世家的子侄。
无一例外,皆是门阀子弟。
元载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手足发冷,一把拉住周钧的衣袖:“二郎,听某一言,这案子……不能再审了!”
见周钧尚在沉思,元载连忙又道:“倘若此事传将出去,朝堂震动,你我的仕途暂且不说,怕是项上人头都要不保!”
周钧抬起头来,对元载说道:“公辅宽心,钧并非鲁莽之人。此事关系兹大,已不是你我能定论,不如寻吉罗二人相商。”
元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对,对,某这就寻那二人!”
不久以后,吉温和罗希奭来到栒房,瞧了铨试割卷,表情不一。
吉温贪功,但是他也不蠢,知道兵部属吏案的发展态势,已经超过了掌控范围,故而犹豫不决。
而罗希奭看了割卷,再看向周钧,面露惊奇。
周钧见所有人到齐,便提议道:“眼下虽然识破了割卷之法,但还需寻得罪吏的供状。”
吉温摸着八字须说道:“有此物证,再提审兵部诸吏,供状不难寻,只是之后……”
房内数人,皆面露难色。
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钧沉吟片刻后说道:“兵部铨试舞弊,本为右相揭发,倘若得了认罪状,总要知会一声才是。”
周钧说完,屋内其他三人,皆点头赞同。
周钧这话也说的明白,咱几个都是末流官,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那个本事趟这遭浑水。
既然当初是李林甫向圣人揭发兵部罪状的,不如再把皮球踢还给他。
这样一来,一是卖了李林甫一个人情,二是将自身的风险降到最小。
见众人再无意见,四人开始提审兵部六十余名胥吏。
不问不知道,六十余名胥吏之中,竟有十一人牵涉进了割卷案中。
这十一人,有负责铨试阚录的书令史,也有负责库房的掌固,还有负责查验举子身份的录事。
周钧使用把脉测谎,再加上察言观色的法子,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了他们的上官,也是这桩铨选舞弊案的幕后之人——兵部兵部司主事萧宸。
听闻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
随即他的心中不由叹了一声,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得了主犯的名字,又拿了罪吏们的认罪书,吉温和罗希奭迫不及待的离开京兆府狱,去往李林甫的府上。
元载本也想同去,但思忖片刻,还是留下来,和周钧一起等待消息。
大约过了半日,吉温和罗希奭回到京兆府狱中。
周钧见二人面色有异,便开口问道:“李相如何说?”
吉温:“李相瞧了认罪状,当即下了手令,命吾等去往萧府拿人。”
周钧:“人呢?”
罗希奭冷冷说道:“死了。”
周钧一惊,连忙问道:“死了?怎么死了?”
吉温:“悬梁自尽。”
周钧愣在原地,好久没有缓过神来。
吉温恨恨说道:“那萧宸留了封遗书,说是贪恋钱财,收了贿赂,这才指使手下行了不法之事。”
元载与周钧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都写着不信。
吉温又说道:“李相闻得此事,急急入了宫中。”
元载转了转眼珠,开口说道:“主犯自尽,可以结案了。”
周钧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十日后,圣人下旨。
兵部铨曹主事萧宸,贪赃枉法,舞弊乱纲,抄没家产。家中人丁,男为官奴,流两千里,女为官婢,入教坊司农。
兵部铨曹罪吏共十一人,斩立决。
责兵部侍郎作检,罚俸半年。
第140章 造化弄人
李林甫宅,偃月堂
盘腿坐在月堂正中的李林甫,闭着眼睛,状若假寐。
近侍轻轻敲了敲堂口的夅钟,说道:“罗主簿到了。”
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罗希奭躬身走了进来,来到李林甫身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摆手道:“你的舅舅就是我的女婿,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罗希奭应了一声,侍在一旁。
李林甫低声问道:“都办妥了?”
罗希奭点头道:“是。”
李林甫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人开恩,不忍兴狱,但那些不谙事的,总得有人去劝诫一番才是。”
罗希奭冷声道:“只是便宜了他们。”
李林甫说道:“不,这样正好,敲打敲打,不至于闹到鱼死网破。”
“这些人中,不少都心向太子,如今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中,日后也好拿捏。”
罗希奭点头称是。
李林甫看向他问道:“那协审的三人,你都瞧了?”
罗希奭知晓李相口中的三人,分别是吉温、元载和周钧,便道了一声是。
李林甫:“三人之中,谁可大用,谁可小用,谁不当用,你可有数?”
罗希奭想了想,回道:“周钧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吉温不当用。”
李林甫大笑了起来。
罗希奭见状不解。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说道:“错了,错了。”
罗希奭:“错了?”
李林甫:“三人当中,吉温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周钧不当用。”
罗希奭神色一滞,连忙问道:“此番兵部案,幸得周钧识破割卷,此人素有才能,为何不用?”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吉温如杂犬,性厉而贪蠹。对于此等人,一手持棍棒,使其畏之;另一手持骨糜,使其羡之。”
“加以调教,不多时日,使其不再瞻前顾后。欲扑何人,只需出言便是。”
“故而,吉温可当大用。”
“至于那元载,家贫身微,却娶了王忠嗣之女,想必是受尽了他人的白眼,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此人一心谄附,贪图权势,但又谨言慎行,奸滑无棱。”
“故而,只当小用,还需提防。”
李林甫说到这里,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才犹豫说道:“至于那周钧……”
罗希奭侧耳倾听,等着评言。
未料到,李林甫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夫有些看不透他……”
罗希奭一愣,自打为李林甫做事以来,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后者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林甫一边思忖一边说道:“那奴牙郎,不见市侩,不见暴睢,不恋钱财,不贪权势。”
“说他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他知晓进退,懂得世故;要说他大奸远谋,却也不像,他为了大局,甘心涉险,义无反顾。”
“此人心中,怕是存了什么念想,却如远山笼雾,看不真切。”
“故而,对于此等心思难测之人,只可试探交好,不可放手当用。”
罗希奭听了,只是叹服。
与此同时,周钧站在一处宅邸的大门前,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牌匾上的『萧府』二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前几日,朝中发下升迁的公文,周钧终于由流外转入流内,由书令史迁为都官司的主事。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都官司主事的第一件差事,居然就是被派到萧宸府上阚录奴婢。
在他身后,几名都官司的胥吏们,面面相觑。
最后,一人壮起胆子,来到周钧身后,小声说道:“周主事,刑狱司已经清点完毕,可以进去阚录了。”
周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跨入萧府家的大门,周钧瞧见爬架散落了一地,精心栽种的鲜花,被踩入了地上,与泥土和在了一起。
各种各样的家私和器具,散乱着扔在地上。
值钱一些的字画绢布、金银首饰,被封箱贴条,累砌在了一起。
不值钱的物什,则被零散的堆放在一起,等待二遍筛查。
周钧先是带着都官司的胥吏们,与刑狱司做了交接。
接着,一众人便穿过前堂,去往后厢,开始阚录奴婢。
还没走出堂门,周钧就听到了一阵男女的哭声,还有狱吏的喝骂声。
周钧一边走,一边翻着阚册。
萧府上下,主户再加上杂户奴婢,共计三十七口人。
男子只有十六人,女子却有二十一人。
合上阚册,周钧先去了男犯的押院。
只见十来个男子,被刑狱司的吏卒们打的鼻青脸肿,还在不停的喊冤。
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周钧进了院子,犯户们知晓他官阶最高,不顾棍棒乱打,拼命冲了过去,跪伏在地上,不停喊冤。
其中,冲在当头之人,年岁稍大,一身管事服饰,一把抱住周钧的腿,哭喊道:“我家阿郎是冤枉的!请上官明察,明察啊!”
刑狱司的吏卒们,见此情形,吓得不轻。
一群人冲了上来,夹棍、水火齐上,只打得箫家管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过,那老管事也是硬气,被这么打着,居然还是没有松手,还是抱住周钧不住喊冤。
周钧伸手止了吏卒,蹲下身对那管事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某不过一奴牙郎罢了,你求错人了。”
老管事听闻这声音,只觉得有些耳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只看了两眼,老管事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
“你,你不是那周家……?”
话未说完,老管事喉头荷荷,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周钧挣开那管事,对都官司的胥吏们说道:“做事吧。”
一刻之后,萧府男犯阚录完成,周钧带着属下,走向女犯的押院。
刚到院口,周钧瞧见几位穿着小袖短襦的女子,候在院门左右。
见到周钧一行人,为首的女子从腰间取出鱼符,主动递了上来。
周钧瞧了,愣在当场。
这些女子皆来自内教坊,是为乐营将麾下的官使。
抄没犯户,本是刑部的职责,内教坊之人,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符常理。
但内教坊乃是圣人的山下,周钧不敢怠慢,只是拱手询问。
一女让周钧随她前行,其他胥吏则等在了院口。
入了院子,周钧瞧见数人,身着常服。
为首之人,年过五旬,面相宽和,脸上无须,瞧见周钧,先开口问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拱手称是。
那人笑道:“平日里总听着名字,今日总算瞧见真人了。”
周钧不敢托大,躬身自谦了两句。
那人又说道:“咱家名为高力士。”
听到这里,周钧肃然起敬,连忙唱了一喏。
眼前这人,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内侍之首,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阉宦。
高力士当下官拜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晋爵渤海郡公,可谓权倾朝野。
高力士朝周钧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一行人进了院中,周钧瞧见萧府的女眷,皆立于院墙之下。
放眼望去,人人皆着丧服,哭泣不止。
带着周钧,高力士站定在当中,指着其中一位女子,开口说道:“这便是萧宸的长女,萧清蝉。”
周钧看了眼,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那萧大娘子。
此女虽身着丧服,未施粉黛,但素雅如菊,容貌甚美,却有着那些十三四岁小娘完全不比的楚楚风韵。
高力士见周钧瞧得仔细,微笑说道:“周二郎,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这话一出,周钧有点尴尬。
但萧家女眷听闻,都惊骇不止。
萧郑氏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便是那周衡才?”
周钧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萧郑氏回想当初,又想着现在,不由掩面而泣,泪如雨下。
就在周钧感叹造化弄人的时候,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
“圣人有旨,罪户萧家女,萧清蝉,赐予周钧做婢。”
周钧闻言,先是惊愕,接着紧锁眉头,最后面露苦笑,行跪礼说道:“微臣周钧,稽首谢恩。”
高力士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周钧的表情,见后者行完礼,开口说道:“周二郎起来吧。”
“咱家今日特意带来了教坊使,那萧清蝉就此销了教籍,你便带回去吧。”
萧郑氏先是看着周钧,接着又看了看高力士,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周钧哀声道:“周二郎,萧家从前种种,皆是吾等过错,罪户不敢奢求,今日清蝉为婢,自当用心服侍,只求郎君善待!”
萧清蝉和其妹萧璎珞,闻言凄苦,二人都跪了下来,抱住母亲,只是大哭。
高力士见状,向左右招了招手。
有教坊女子架起哭泣不止的萧清蝉,出了院子,又送入萧府门外的马车。
第141章 骆家兄弟
翻身下马,站定在家门前,周钧回过头去,看了眼从马车上被拉下来的萧清婵,苦恼的抚着额头。
目送教坊马车离开,萧清蝉站在街中,一身丧服,梨花带雨,哽咽不停。
见街坊都瞧了过来,周钧对萧清蝉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入了门房,周钧带着萧清蝉走向堂中,还没进门,就听到父母的吵声。
只听周定海喝道:“不许去找他!就当周家从未有过那个逆子!”
罗三娘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更何况则儿还中了举人,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见周钧穿着官袍走了进来,周定海抬起手,对罗三娘说道:“钧儿回来了,某不与你争执。”
罗三娘看向周钧,瞧见了他身后的萧清蝉,先是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娘,怎么穿着丁忧丧服?”
周钧无奈说道:“这是萧家大娘子,刚被宫里指给我做了婢女。”
周定海和罗三娘均是一愣,二人对视了一眼。
罗三娘小心翼翼的问道:“哪个萧家大娘子?”
周钧:“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永宁坊的萧家。”
周定海听见这话,眼珠睁大,一口气呛在腹腔,引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等待父母缓过神来,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
听完萧家的遭遇,周家夫妻二人唏嘘不已。
周定海看了眼萧清蝉,叹了一声:“某当年还自鄙身贱,哪知世事难料,本想求来给钧儿做妻的萧大娘子,如今却成了他的婢女。”
罗三娘瞧着萧清蝉,倒是颇为顺眼,便开口说道:“既然是宫中指给钧儿的,那留下便是,等会儿我让下人给她寻身衣裳。”
父母在一旁感慨,周钧却在想着宫中将萧清蝉指给自己为婢一事。
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印象颇为深刻。
『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周钧心想,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萧清蝉被指给自己做婢,是李林甫的主意。
李林甫曾经听闻自己上萧家求亲不成,反被羞辱的事情,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仅仅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深意?
不得其解的周钧,索性不再去想,朝父母问道:“适才听闻,有了兄长的消息?”
说起周则,周定海面露愠色,一言不发。
罗三娘则对周钧说道:“有人说与我们,则儿眼下正住在骆家之中。”
周钧:“骆家?”
罗三娘:“周则一同窗,名为骆英才,他家中长翁乃是将作监的副监。”
听母亲这么一说,周钧想起来了。
骆英才,那个在酒宴和诗社里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年轻人。
问清楚骆府的位置,周钧让父母稍安勿躁,自己先去打探一番大哥的口风。
换了一身常服,周钧骑上马,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骆宅门前。
向门房报上了姓名和官身,周钧等了会儿,听见门内脚步匆匆,以为是周则来了。
转头看去,却看见了意外之人。
骆安源,那位范监军使团中的随行护卫,宋若娥的忠实戏迷,险些就丧命在拔悉密刺客手中的羽林军副尉。
瞧见周钧,骆安源激动地不能自己,快步走了过来,想要抱住前者,但刚刚抬起胳膊,便面露痛苦之色,只是笑道:“周二郎来了!”
周钧有些懵,正在糊涂的时候,周则和骆英才也走了出来。
看了看骆安源,又看了看骆英才,周钧有些明白了:“你们是兄弟?”
骆安源一边笑一边点头,骆英才只无奈称是。
周钧又看向周则,开口说道:“兄长,那个……”
周则面有悲怆:“倘若衡才是来做说客的,还是请回吧。”
骆安源收了笑容,左右看了看,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先进来说话吧?”
周钧点点头,一行人顺着侧廊,入了右厢院的内堂。
待得众人坐稳,周钧先对周则说道:“兄长欲娶虞珺娘过门,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周则语带凄苦:“本以为中了举,父母自当松口,却不料惹来如此祸事。”
骆英才翻了个白眼,摇头说道:“我早都劝过你了,纳她做小不就行了?”
周则转头瞪了骆英才一眼,后者只当做没看见。
周钧却是苦笑,依南曲虞珺娘的名气和身家,寻个家世条件较好的商贾或者书生,嫁去做妻,应是不难,又怎会同意给兄长做小?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说道:“兄长既然中了举人,何不一鼓作气,试试春闱?”
周则一愣:“春闱?”
周钧点头道:“倘若省试及第,父亲自然再无理由阻碍兄长的婚事。”
周则皱眉说道:“春闱不比秋闱,论学问深浅,为兄尚有几分自知之明,怕是难以如愿。”
周则对于是否能够及第,心中悲观,但周钧却不这么想。
唐朝科举与其它朝代不一样。
试卷作答并非采取糊名誊录制度,主考官在批改试卷的时候,能够看到每一个考生的名字。
这就造成一种弊端,主考官在批改之前,会去不自觉的查看考生的姓名,从而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
倘若考生名气大,名作多,那么主考官会下意识的给予其高分。
那么如何获得主考官的印象分呢?
在唐朝,有一种行为,叫做行卷。
简单点说,就是考生在应考之前,将所作的文章或诗赋,以卷轴的方式,投到朝中大员,甚至主考官的手上。
倘若文章受了青睐,能够获得朝中高官的赏识,那么省试及第,也就算成功了一半。
所以,周钧打算在周则参加春闱之前,先准备一些鸣世佳作,以周则之名,投到考官那里造势一番。
如此一来,周则的春闱之路,走的也能轻松一些。
打定主意,周钧又劝了周则一会儿,见对方重拾信心,决定参加来年的春闱,便打算先行告辞,赶回家向父母说道。
骆家兄弟站起身,打算为周钧送行的时候,骆安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上去查看。
一番询问,周钧总算知晓了怎么回事。
原来,当初在拔悉密刺客的那场伏击之中,骆安源受了箭伤,后来虽然得了包扎,又上了伤药。
但是,漠北苦寒,再加上征伐辛劳,骆安源的伤口断断续续一直没怎么见好。
好不容易撑回了长安,骆家为他找了不少大夫,也开了许多的药剂,但伤口还是会肿痛流脓,却是成了烂疮。
当下,骆安源因为受伤病困扰,已经向羽林卫告了长假,倘若再不见好,怕是只能递上解官书了。
周钧听到这里,倒是有了个想法。
他先是让骆安源脱了上衣,看了他的箭伤。
利用前世当警察时的急救知识,周钧确定了伤口的大小、深度、感染程度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那瓶蒜精。
由于是调配而成的新药,还没有来得及试验,周钧也不敢直接用原有的蒜精浓度,去尝试给骆安源疗伤。
利用骆家厨房的蒸锅,周钧先是收集了一些蒸馏水,再用其降低了蒜精的浓度之后,再敷在疮口处,又用干净布条裹了。
上好药之后,周钧告诉了骆安源一些基本的生活禁忌,接着便离开了骆家。
第142章 奴牙出身
兴庆宫,斛菖园。
李隆基坐在月牙凳上,一边轻轻打着手拍,一边听着杨玉环用横笛吹奏《紫云回》。
高力士入了园子,瞧见这一幕,束手静静守在一旁。
待得曲终,李隆基道了一声好,又与杨玉环说了一些曲子的回折。
讲完之后,李隆基对高力士说道:“且过来吧。”
高力士依言走了过去。
见李隆基看向自己,高力士连忙回道:“依着圣人的旨意,萧家长女已赐给了周钧做婢。”
杨玉环听见这话,坐到李隆基身边,开口问道:“那周钧,得了萧家女,定是喜出望外吧?”
高力士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了,眉头一皱:“怎么?”
高力士说道:“那周钧,惊倒是有,只不过这喜……”
杨玉环好奇道:“他难道不高兴吗?”
李隆基问道:“他如何做的?细细道来。”
高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周钧,听闻圣旨,先是惊愕,接着面露迟疑,最后叹了一声,才接了旨。”
杨玉环越来越好奇:“他曾登门求亲,却因奴牙出身被拒,还被萧家恶语中伤,理应怨恨渴求才是。如今抱得美人归,却丝毫不见快意,又是为何?”
高力士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隆基又朝高力士问道:“那回去的路上呢?”
高力士:“据教坊乐使来告,周钧对那萧家女并无奚落责难之意,只是泰然处之。”
杨玉环闻言,朝李隆基笑道:“三郎,如此看来,你我都是猜错了呢。”
李隆基笑道:“这周钧,也是有趣。”
杨玉环又向李隆基坐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三郎此番将那萧家女,赐给周家子,怕不是因为万春公主吧?”
李隆基一愣,随即朝杨玉环问道:“你与阿囡说了什么?”
杨玉环:“她本来就性子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从不会藏着掖着,何须妾身去说?”
“早前几日,阿囡听闻三郎迁了那周钧主事一职,不停与妾身说着不公,只道要进宫寻个公道。”
听杨玉环提起这事,李隆基的脸上显出笑意:“她寻到朕,开口便是讨官,说是仅仅护得监军和出使回纥这两件大功,就足够封个使君了。”
杨玉环笑问道:“三郎如何回她的?”
李隆基:“朕斥她胡闹,那周家子乃是奴牙出身,又是流外吏,能免了八考入流内,就已是万幸,哪能再上封?”
杨玉环听到这里,慢慢止了笑容,朝李隆基轻声问道:“三郎聪慧,可知晓阿囡的心思?”
李隆基闻言,沉声说道:“阿囡年弱,哪里懂得什么情爱之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那周家子,虽素有贤才,但出身奴牙,实难做得驸马。”
“故而,朕此次将萧家女赐给他,其一是为了考校品性,其二也算是补偿。”
杨玉环听了,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另一边,周钧从骆宅回到家中。
先是对父母说了周则的近况,接着又提起了后者的婚事。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说道:“周家得了祖宗庇佑,一子中了举人,另一子迁任八品朝官,在这长安城中,虽不敢说显赫高门,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家中长子,怎能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劝道:“父亲,兄长此番发奋用功,终究中了举人,却与那虞珺娘也有干系。”
“他专情于那女子,倘若强行拆散,外人知晓,怕是也要诟病。”
周定海不管周钧怎么说,死活不肯松口,依旧不同意虞珺娘入周家门。
罗三娘在一旁看不下去,对周钧说道:“钧儿,你阿耶之所以不同意那市井妓嫁入周家,其实还有另一缘由。”
周钧一愣:“另一缘由?”
罗三娘说道:“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倘若你兄长再娶一市井妓为妻,那周家的名声怕是就彻底入了土里,再无翻身的可能。”
周钧说道:“世人风言风语,又与吾等何干,何必忧而自扰?”
罗三娘用力摇了摇头,犹豫再三,最终说道:“你阿耶、还有我,都不在乎什么市井的风评,但只是担心你。”
周钧:“担心我?”
罗三娘:“钧儿将来也要娶妻生子,奴牙之名本就遭人白目,倘若你兄长再娶了一市井妓,传将出去,还有哪户好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你?”
周钧闻言,呆立在原地。
他倒是从未想过,原来父母不同意大哥的婚事,里面居然还有自己的原因。
思忖了好一会儿,周钧一时之间,倒也不知晓应该如何劝说父母,只得无奈的摇头。
罗三娘见状,朝他说道:“钧儿,这些日子你去一去骆家,多劝一劝则儿,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周钧只能含糊应了。
带着满腹的心事,周钧回了厢房,见到屋内亮着烛光,推开门瞧见一道倩影,脱口而出道:“画……”
只说了一个字,周钧立刻反应了过来。
只见房内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衣,身材高挑、举止娴雅、肌骨莹润,眼如水杏,却是萧清婵。
后者瞧见周钧入了门,先是一惊,接着面露戚色,行了万福。
周钧看向萧清婵,只见她脸色苍白,眼角依稀还能看见泪痕。
朝萧清婵摆了摆手,周钧开口说道:“且去休息吧。”
闻得此言,萧清婵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再看向周钧的时候,只见后者已经入了内厢,再也没有出来。
入夜,躺在床上的周钧,还在想着这几日的事情。
兵部署吏案,周钧原本以为李林甫会借舞弊为由头,借机打击政敌。
但事实上,李林甫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为了门阀世家,向皇上说了不少好话。
周钧猜测,李林甫当下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扳倒左相李适之。
所以,比起清除政敌,李林甫更倾向于利用这次案件,来争取原本属于李适之阵营中的盟友。
双方势力,此长彼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李林甫将会再一次发难,彻底解决李适之、韦坚这群太子党羽。
除此之外,李林甫向圣人说了周家求亲一事,使得宫中将萧清婵赐给自己做婢。
这或许是一种示好,但远远还算不上信任。
按照史书记载,未来几年里,圣人将沉迷君欲,不理政事,李林甫则将把持朝政,甚至朝会都将改在李府之中举行。
倘若想要阻止安史之乱,那么自己就必须获得李林甫的赏识,才可能有机会去影响他的决策,进而将大唐这驾失控的马车、那原本已经滑向深渊的车头,拉回正轨。
然而,李林甫天性多疑,又妒忌贤才,任何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相位的人,都会被排挤和构陷。
这样的话,如何能让李林甫相信自己不会威胁到他的相位?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呢?
躺在床上,陷入沉思的周钧辗转反侧。
突然,一句话,跳进了他的脑海。
『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
周钧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奴牙郎,是了,我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
周家祖上乃是奴牙,自己又身负奴牙官贴,而且还是以流外铨入仕,按照《唐律·吏部》的规定,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入相,本来就不会威胁到李林甫的地位。
假如李林甫能够察觉到这一点,自然也就不会对自己多加防备了。
第143章 督促学业
《唐会要》《仪制令》规制:『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
换言之,每月初一、十五,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要参加朔望日朝(大朝会)。
天宝四载,五月十五。
一大清早,晨鼓刚刚响过,鸡还未叫。
黎明前的长安城仍是一片漆黑,周钧就骑着乘马,走街穿巷,出发前往大明宫。
马蹄踏在满是晨霜的路面上,发出嘚嘚作响,在沉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五更天前,周钧到达大明宫外的建福门,当宫门开启的时候,不能急着进门,首先必须退避垂目,待得当朝大员首先进入。
待上官入门之后,低品职事官、散官等等方能进入。
入了建福门,再穿过内大街,又通过御街到达含元殿前方的朝堂,百官行立班序,接着便是等待上朝。
周钧站在序末,只能隐约看见那金碧辉煌的龙榻御座。
前方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又饥又乏的周钧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大朝结束。
站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大朝散会的金钟响起。
周钧揉了揉膝盖,松了口气。
散朝之后,周钧去了都官司视事,忙碌至下午放廨,这才出了尚书省,从厩里取了乘马,慢慢离去。
行至半途,一须发皆白的老道,横卧街边。
周钧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也没细想,只是策马绕开,继续向前。
未料到那老道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走了几步,便来到马前。
周钧有些意外,刚想相询,就见那老道绕着他走了三圈。
那老道一边走,一边还上下打量周钧。
末了,老道叹了口气,说道:“尚不自省,未悟其道矣。”
说完这话,老道便离开了,只留下周钧一头雾水的留在原地。
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周钧骑马一路前行,来到骆宅门前。
门房与周钧早已相熟,通报了一声,便引着后者来到右厢。
周钧找到骆安源,后者光着上身,正在抓举一块足球大小的练武石。
周钧见状,连忙出言让他停下来,并说道:“伤口初愈,倘若一用力又崩绽开来,岂不坏事?”
骆安源笑道:“二郎,不碍事的,你且瞧瞧,几乎全好了。”
说完,骆安源转过身,让周钧查看了伤口。
自从用那稀释后的蒜精,涂抹在疮口处,骆安源的箭伤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几乎已与常人无异。
看完,周钧点点头,说道:“如此便好。”
骆安源朝着周钧唱了个喏,开口道:“安源这条命,是二郎在拔悉密人手中救下来的。又因疮口几乎成了废人,幸得二郎施以援手。”
“两番赐命,从今往后,二郎但有相遣,安源舍身奉陪,绝不推辞!”
周钧笑道:“言重了。”
骆安源见周钧淡然,知晓对方未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周钧看了看左右,朝骆安源问道:“兄长他人呢?”
骆安源:“他和我弟弟,都去了诗社。”
周钧点点头,朝骆安源告辞,骑着马便朝鸿雁诗社赶去。
在尼姑庵旁的院口,周钧翻身下马。
那院口负责收香火钱的老尼,瞧见周钧的一身官袍,不敢上来索钱,只是陪着笑,远远躲着。
周钧将马拴好,入了院口,瞧见不少诗社成员,正出着院子,却是诗社刚刚散会。
朝花园深处的小亭看去,周钧瞧见了周则与虞珺娘。
二人站在一起,也不知在说着什么,气氛融洽,周钧倒也不急着走上前去,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没过多久,周钧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来者伸出手掌,一记重击,朝着周钧背部直奔而来。
周钧脚下一个挪移,右肘先是一挡,接着顺势抓住来袭者的手腕,向前一拽。
来者一个趔趄,不禁被吓得尖叫起来。
周钧定睛看去,此人却是尹玉。
松开了尹玉,周钧摇头说道:“与人打招呼,寻常做法便是,这般乱来,是要出事的。”
花容失色的尹玉,看着白皙的手腕上多了几条淡淡青痕,抬起头恼火的盯着周钧,口中恨恨道:“去了一趟漠北,不单人晒黑了,就连举止,也变得如此粗鲁了?”
知晓对方性子的周钧,无奈摇摇头,只是解释道:“随军行伍,战事凶险,就连入夜睡下,身边都要放着兵刃,自然会警醒一些。”
尹玉想起周钧北行,先是中了敌人埋伏,后来又出使回纥,真的可谓入绝地而求生,不由心中一软,开口问道:“可有受伤吗?”
瞧见尹玉关切的表情,又听了这问,习惯对方厉声呼喝的周钧,颇有些不大适应,刚想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了周则的声音。
“衡才。”
周钧转过头去,先是看了看周则,又看了看虞珺娘。
接着,周钧对虞珺娘开口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则一愣,连忙急道:“何事不能与我知?”
虞珺娘对周则说道:“且候在这里。”
后者喏喏,不再发问。
周钧和虞珺娘走到一旁,前者开口,却见到尹玉也凑了过来。
周钧心想,来便来了吧,一起听听倒也无妨。
于是,周钧先是朝虞珺娘问道:“敢问娘子,可曾知晓某的兄长被轰出家门一事?”
虞珺娘点点头,动容说道:“妾身听说了,本来还不信,后来只感周郎情深,无以为报。”
周钧又问:“兄长一往情深,娘子又是如何想的?”
虞珺娘咬着嘴唇,最终低声说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彼此皆有意,那便好办了。”
尹玉闻言,愕然道:“好办?我可是听说,你家大人,连棍棒都用上了啊。”
周钧苦笑道:“我已劝兄长,备试来年春闱。倘若省试及第,某有一法,可助二位终成眷侣。”
虞珺娘怀疑道:“他中了举,大人都不曾松口;倘若省试及第,更不可能同意了。”
尹玉也满腹疑问:“春闱过试,如鱼跃龙门,困难艰苦,常人难以度之,何尝如你口中这般轻松?”
周钧:“某心中有数,只不过督促兄长用功,却是需得娘子相携。”
虞珺娘半信半疑,但也应了周钧所请。
上架感言
首先,得和诸位看官说声对不起,更新速度比较慢,每天一更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后面,我会尽量增加码字速度。
接着,再说说创作《大唐奴牙郎》的初衷吧。
当时在构思小说的时候,本来是想写一个研究病毒、细菌、寄生虫的理科大佬,穿越到唐朝,利用疾病、蛊虫来建功立业的。(读过《异种骑士团》的应该清楚这个套路)
相熟的编辑读了大纲后,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理由有二:
一、这种散播瘟疫、搞生化武器的文不可能过审的。
二、上一本《异种骑士团》,里面实验公式和数据满天飞,已经让我写成了半本生物学论文,编辑警告我不要糟蹋完奇幻区的读者,再来糟蹋历史区的读者。
我便把男主角,由理科大佬换成文科大佬。
但是,奴牙郎这个题材也属于比较敏感的题材,编辑警告我男主角三观必须正,要是搞出一点幺蛾子出来,说不定404都解决不了问题。
再来,在尽量不剧透的前提下,我说一说这本书,后面的剧情走向。
长安主线大概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了,主角会逐渐认清形势,认识到安史之乱的根源,并不在于藩镇,而是在于李唐。
后面的剧情,倘若概括为一句话,便是:
『为救天下苍生,当毁其家舍,迁其祖邑,收万民于阁,以众生为奴,此乃大唐奴牙郎而已。』
感觉这句话太拗口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八字版本:
『一人为奴,全家光荣!』
说在最后的一些话。
我这个人脸皮比较薄,上架之前,从未求过月票、打赏和推荐什么的……不过上架之后,因为涉及到推荐和排名,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各位求票了,如果大家觉得书还不错的话,麻烦多投一些票,支持一下,感谢!
夜尽长
第144章 初茶炒成
几天之后,周钧在都官司中视事,得了灞川的来信,说是采购新茶的孔攸,已经赶在路上,很快便能回到别苑。
周钧得了信,先是加紧速度,处理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接着趁着旬休将近,向韦员外告了一日假,凑成两日连假,便急急忙忙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别苑,周钧连庞公那里都没来得及去,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在孔攸的陪同下,先去了后厢查看了一番新购的茶叶。
长安周边所产之茶,多是绿茶,孔攸所购之茶,外形扁平圆整,均匀整齐,皆是上品。
最关键的是,这一路运输过来,孔攸用竹匾为承,以纱布上覆,既保持透风,不至于茶叶生霉,又最大限度的锁住了茶鲜。
周钧笑着对孔攸点头说道:“做的很好。”
孔攸拱手说道:“主家满意,攸便安心了。”
周钧说道:“一路奔波,伯泓先去歇息吧。”
孔攸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周钧又朝画月说道:“且先将锅具备好,我去庞公那里一趟,稍后便回。”
出了小院,周钧来到庞公宅前,经了玉萍的通报,进了书房。
书房中,庞公见到周钧,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咱家本来还想写信给你。”
周钧见庞公面色严肃,侍立在旁。
庞公说道:“前几日,李林甫来信,说是想来灞川一叙。”
周钧听了一愣。
庞公又道:“三月底,漠北九姓攻破突厥汗庭,白眉可汗被斩首,突厥贵族被俘千人。”
“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已向宫中上奏,欲领九姓功臣,献俘于长安。”
听到这里,周钧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思考了一番,朝庞公问道:“可是宫中有信,圣人欲使王忠嗣出将入相?”
庞公轻轻点头:“不错。”
周钧心中清楚,李林甫当下最惧怕的事情,恐怕就是王忠嗣入相。
因为王忠嗣出身十王府,又是圣人的假子,而且功勋赫赫,与太子又交好,此人一旦入朝为相,再加上李适之、韦坚等人,李林甫真就可谓四面楚歌。
庞公面上忧虑不止:“王忠嗣一旦入相,太子之势便不可当也,朝中局势怕是榫头入卯,再无可寰。”
周钧站在那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倘若王忠嗣真的入相,那么熟悉边事的他,应当深知藩镇胡将的危害,对于大唐而言,却是好事。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尽心思,去刻意搭上李林甫那条线了。
庞公又说道:“后日旬休,李林甫会至灞川,二郎也入席作陪。”
周钧听了,应了一声。
出了庞公的院子,周钧回到自己的住所,见画月已经准备好了灶台和锅具,便收整了心思,开始炒茶。
炒绿茶相较于炒红茶、白茶和黑茶而言,相对简单一些。
根据《茶疏》所载,工序大体只有筛选、杀青、摊晾、烘干四道。
第一道筛选,是将网眼竹编的筛子,对新摘鲜茶进行筛选,剔出碎叶及其他异物。
第二道杀青,就是将三个锅分别放于灶台上炙烤。
鲜茶首先倒入第一锅,火势稍大,用炒茶帚在锅中旋转炒拌,待得叶质柔软,叶色暗绿的时候,起锅倒入第二锅。
第二锅火势稍弱,主要是将茶叶继续杀青,并开始揉茶起卷。利用炒茶帚不停在锅内旋转,将其搓卷成条,再将其抖落,再重复这一过程。
第三锅火势最低,利用炒茶帚继续揉搓茶叶,并将其炒至条索紧细,发出茶香,约三四成干,就能出锅了。
书是这般写的,但《茶疏》原文上下,却没有写清温度、时间、翻炒、转速、成形等等细节。
周钧只能根据这个记载,一锅一锅的不断尝试。
画月先是筛选了一批鲜茶,接着倒入锅中,周钧加了点柴,开始用炒茶帚旋转炒拌。
几分钟后,周钧不负众望,终于把第一锅茶给……炒糊了。
看着出锅的那一坨黑漆漆的茶叶,画月看向周钧的眼神里,带了点怀疑。
周钧挠了挠头,这次将火力刻意调小了许多,又倒了些鲜茶进去开始翻炒,没想到炒了一会儿,因为鲜茶叶嫩,火力又太小,在与锅壁摩擦的过程中,保持不住受力结构,大部分断裂折边,成了碎茶。
周钧恼火,将炒茶帚朝锅中一丢,托着下巴开始发愣。
画月见状,拿起炒茶帚,看了周钧一眼,开口说道:“以前公孙大娘让你练武,你不肯练,现在却生什么闷气?”
周钧奇道:“炒茶和练武有何关系?”
画月:“我听了你背的《茶疏》,又看了你刚才的示范,大概知晓了这里面的窍门。”
说完,画月朝第一个锅中倒了些鲜茶,开始旋转炒拌起来。
周钧朝画月看去,只见她炒茶的时候,上半身和胳膊都保持不动,只有手腕和手指在灵活挪动。
锅中的鲜茶在她的扫动下,伴随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如同深海中盘旋的鱼群,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周转。
而画月的另一只手,时而从灶中抽出柴火,时而又添加进去,动作娴熟,不见犹豫。
数分钟后,第一锅杀青茶出了锅,只见叶质柔软,叶色暗绿,恰如《茶疏》所云。
眼见画月将杀青茶倒入第二锅,继续炒着,周钧吃惊的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画月手中动作未停,答道:“倘若将锅中之茶,比作风中之叶,那我手中的炒茶帚,便是一把剑。”
“现在与其说是在炒茶,不如说我是在以剑御风。”
周钧听着称奇,又问道:“那这温度?”
画月说道:“练武之人,六感灵敏,察微知著。我的手悬于锅上,热气上蒸,自然能察觉到温差细变。”
“倘若火大了,我便减柴,倘若火小了,我便加柴,仅此而已。”
周钧听了,赞叹不已,没想到这练武的本事,居然还能用来炒茶。
又忙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炒好的茶叶陆续出锅,上了摊晾的竹席。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画月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周钧问道:“何时能够冲饮?”
周钧说道:“摊晾一晚,待得明日,再借日头烘干水分,便可以收起来贮藏了。”
画月:“然后就能喝了?”
周钧摇头道:“收集起来,还需要放置半个月。因为新茶汤味苦涩,香气不醇,多饮还会伤了脾胃。半月之后,再喝便会好上许多。”
第145章 局外与局内
在厢房中睡了下来,周钧一觉睡到大亮。
待得日上三竿,周钧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又走出房门,先去了后厢查看炒茶。
让他没料到的是,画月比他更勤快,早就来到茶房之中,正在四处查看。
经过一夜的摊晾,茶叶虽然还隐隐有些水汽,但大多已收卷成形。
周钧带上画月,将竹匾分批拿到院中,又架了起来,借着日头开始烘干茶叶。
孔攸此时来到院口,还没走进小院,乘着微风,闭上眼睛深嗅了一口。
周钧招呼孔攸进了院子,后者从竹匾上小心抓起一把茶,放在鼻子下方又嗅了嗅,开口说道:“沁人心脾。”
周钧笑着说道:“将上面的水汽晒干,再收集起来,装进坛子里。再将那坛子,放入一个大木桶之中,在桶内填上草木灰,将坛子埋进去。放置半个月,就能够取出来冲饮了。”
孔攸啧啧称奇,闻着茶香,索性在院中坐了下来。
周钧先是向他问了购茶,接着又问了近况,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说到了朝堂之事。
周钧首先借着兵部署吏案,说了左右二相争权一事,向孔攸询问,哪一方赢面更大。
孔攸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右相李林甫。”
周钧先是沉默,接着问道:“左相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交好,眼下王忠嗣又要还朝,可谓是势大无忧,为何伯泓却不看好他?”
孔攸朝院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又对周钧说道:“左相右相谁能掌权,看的并不是哪一方势大,而是要看圣人的心意。”
“李适之不务苛细,常因性情粗梳,仵了圣人之意。”
“李林甫曾道于李适之,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李适之一查,果有其事,便奏之于圣人。李林甫后又面圣言道,臣早知那里有金矿,但华山乃是圣人的本命所在,不宜开采。圣人闻之,鄙薄李适之虑事不熟,当面斥之。”
“再说这次兵部署吏案,李林甫或早已知晓舞弊一事,却隐而不发,所图为何?”
“一来证据不足,即便提审,亦不得铁证;二来,李林甫却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有人以吏部为由发难,他再报出兵部武举的不法之事。”
“这样一来,既可以转移了圣人的注意力,保住吏部尚书之位,又能借机打击朝敌,拖李适之下水。”
见周钧若有所思,孔攸又坐近了一些,轻声说道:“其实,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李适之的『小过』。”
周钧一愣,下意识的问道:“那李适之的『大过』是什么?”
孔攸:“二郎适才也说了,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又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等重臣交好,而且王忠嗣近日就将还朝……”
“倘若你是圣人,难道不会觉得,李适之的势力太大了一些吗?”
周钧一愣。
孔攸立即又道:“圣人当下身体康健,未见隐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寿王,不过都是他帝王衡术中的棋子罢了。”
“两派角力,讲究的是一个『均』字,任何一方势大,都会打破原有的局面,圣人自然不乐意见到。”
周钧沉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圣人将会打压太子党羽?”
孔攸:“不仅是打压,怕是有人会因此家破人亡。”
周钧:“那二相之争?”
孔攸:“李适之必败……但圣人不会做绝,无论如何打压,他都会给李适之等太子党羽一些喘息,就如同溺水之人,给他一根稻草,明明知道抓住它还是身死,但也不得不为之。”
周钧:“倘若李适之看破这死局,主动退出呢?”
孔攸:“一旦主动退出相争,就意味着李适之对于圣人而言,再也没了利用价值,那一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至于李林甫,圣人会找到一个替代者,代替李适之的位置,继续与其相争。”
说到这里,孔攸叹了一声:“二相争权,于那朝堂的棋局之上,征子、做眼、戗杀,都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他们身上也连着丝线,到头来不过也是棋子罢了。”
“只要朝堂之上,争斗永不休止,他者毋论,但圣人的这一盘棋就必定是活的。”
听完这一切,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孔攸看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朝堂凶险,皆因身处局中,倘若自省求变,却是应当跳出局外,多谋少涉一些才是。”
说完这话,孔攸站起身来,朝周钧告了辞,慢慢走出了小院。
画月看着孔攸离去的背影,走到周钧的身边,轻声问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坐在原地,眉头紧锁,却是一言未发。
旬休当日,李林甫的车队来到了灞川别苑,周钧外出迎接。
在车队中,周钧倒是瞧见了另一位熟悉的人,罗希奭。
罗希奭跟在李林甫的身后,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在看见周钧的时候,略微点了点头。
李林甫见到周钧,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后者的胳膊,开口说道:“那兵部的案子,周二郎办的极好。”
周钧拱手,自谦了几句。
李林甫又笑着对周钧低声说道:“本相为周二郎准备的礼物,可还中意?”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反应了过来,李林甫口中的礼物,指的正是萧清婵。
躬身行了一礼,周钧说道:“钧何德何能,让李相费心了。”
李林甫笑着摆摆手,走进了别苑的大门。
一行人先去了庞公的小院,李林甫入了书房,见庞公坐在案台前,正对着棋谱研究残局,不由提议道:“难得左监有此雅兴,不如林甫陪你手谈一局可好?”
庞公看向李林甫,点头说道:“也好。”
二人重开棋局。
依旧是李林甫持黑,庞公持白,由后者先走。
庞公落下一子,却是与从前一样,落在了天元。
李林甫见状,哈哈笑道:“庞公可真是不改初心啊。”
庞公:“咱家棋力有限,来来回回不过就是那些套路罢了。”
李林甫手中黑子不停,只听他说道:“庞公这几日怕是累了,落子之间有些犹豫,不似往日那般棋风凌厉。”
庞公:“慢一些也不见得是坏事……你瞧瞧,咱家刚刚说完,你这一子却是下错了。”
李林甫依言看去,只见庞公正指着自己刚下的一枚黑子,那子偏离长气,却是成了一枚孤子。
李林甫摇头笑了笑。
二人棋局继续。
庞公起初局面一片大好,但不知为何,越往后下,庞公落子就越慢,眉头也皱的越深。
到了最后,李林甫原先那枚下错的孤子,却成了一招奇子,将黑棋原本的气全部连了起来,最终绞杀了白子的大龙。
(求票,啥票都行)
第146章 边事策问
庞公眼见无力回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轻轻叹了一声:“老了。”
李林甫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庞公心中有事?”
庞公瞧了对方一眼:“你不也一样?”
李林甫笑道:“可是烦忧归将入朝?”
庞公索性将话挑明了:“宫中有信,圣人已拟好了王忠嗣还朝入相的圣旨,只等献俘仪成。”
李林甫将手中的棋子慢慢放下,开口道:“左监宽心,王忠嗣绝不可能还朝入相。”
庞公一愣:“你为何这般笃定?”
李林甫:“圣人也不知受了何人蛊惑,动了出将入相的心思。不过只要稍加提点,圣人就能想起其中利害,收回成命。”
庞公:“你有计策,可说得圣人改变心意?”
李林甫微笑着点点头。
庞公沉吟片刻,问道:“可是要咱家帮忙说道?”
李林甫摇头道:“此等小事,何须庞公出面?王忠嗣功宴之上,寻一内侍,小小动作一番便可。”
庞公闻之有些不信:“这般简单?”
李林甫:“就是这般简单。”
庞公盯着李林甫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便说道:“此事易尔,咱家来安排。”
李林甫喜道:“庞公肯助一臂之力,某就放心了。”
约定了此事,李林甫顿时轻松起来,陪着庞公开始闲聊。
中间,李林甫无意间说起了第一次来灞川吃到的春笋烧鱼,不由赞叹道:“自从那一次在左监宅中,吃了那赤焯鱼,我念念不忘,回去便让厨子多番尝试,却是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庞公闻言笑道:“那烧菜的法子,乃是二郎的独创。”
李林甫一愣:“那烧菜法子,是周二郎想出的?”
庞公:“咱家那轮舆,外面加装的扶手,还有亭楼台阶旁的斜坡,皆是二郎的主意。”
李林甫闻言,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周钧,又转回头来对庞公说道:“周二郎可真是深得庞公信任啊。”
庞公:“不止是咱家,这别苑里,有受了二郎恩惠的流民,还有平日里得了照顾的杂户,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李林甫听到这里,有几分惊讶,面露思索。
与庞公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林甫起身说是想要在别苑中看看。
庞公出行不便,便让周钧作陪。
周钧陪着李林甫来到内苑的湖畔,站定在水榭花圜之中,看向灞川的湖光山色。
李林甫看向远方的景致,叹道:“上次来的匆忙,也没有细看这里的风景。”
李林甫感叹了一会儿,突然对周钧问道:“二郎,你曾随朔方大军去过漠北,这大唐的边军战事,你如何看待?”
周钧闻得此言,不知李林甫深意,只是小心的回道:“大唐天威,戎夷蛮狄,俯首称臣。”
李林甫摇头道:“边军艰苦,又辖制恶劣,那些入了节度使的外放重臣,见识过长安、洛阳等地的繁华,大多心向京畿江南,懈怠军政。”
“李某也曾迁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从到了辖地起,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长安。”
“反而当地的蕃将,土生土长,能够扎根边疆,凝聚当地力量,抵御外敌侵扰。”
听到这里,周钧心中一惊。
他却是清楚,李林甫现在说的,正是打算用蕃将替代朝将,去任节度使来制御边军。
周钧连忙拱手朝李林甫说道:“李相,此举恐有不妥。”
见李林甫面露惊色,周钧清楚,虽然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来前者的不满,但为了阻止十年后的安史之乱,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只听周钧说道:“蕃将出身恶土,蛮古不化,见朝中升迁无望,便只能结党营私,以边军为私兵,借唐名行劫掠。一来败坏边事,恐生祸端,二来啸众逆生,离叛大唐。”
李林甫闻言,笑着说道:“二郎多虑了。”
“先说将兵之事,朝将为节度使,不少人只想着早日回京,不理军政,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但蕃将就不同,至少朝廷下了军令,他能打仗。”
“再说那结党营私,大肆劫掠。二郎可知去岁大唐税赋几何?民间土地瞒匿无数,唐民为躲田税,或弃或卖,甘做流民。朝中这两年又大兴土木,再加上宫中打赏,封赐功臣等等,国库藏币莫说是支付军饷,就连有些州府官员的俸禄,都以他物作抵。”
“像是此等关头,那些外放的朝将节度使,不理朝中困苦,只是爱惜清名,一个劲的索要军饷和物资。而那些蕃将,却以劫掠养军,自给自足,不用朝廷多加费心。二者相比,孰优孰劣,立分高下。”
“最后说说那离叛大唐之事,蕃将领边军久了,是否会生出贰心?”
“当然会了,一群不开教化的蛮夷,见了中原富庶,就如蝇虫见到佳肴一般,岂有不觊觎之理?”
“对付这群人,需得做好二字。”
“一为引,二为防。”
“何为引,边军艰苦,自然需要泄欲掠食,朝廷对于此等行为,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可以练兵,二来可以荡平隐患,只需要小心引导,仔细编排就可。”
“何为防,大唐十大节度使,互相钳制,彼此错节,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人会独自势大,危及朝廷。”
“倘若真有哪个节度使,欲起兵叛唐,那其它边军就能迅速集结,围而绞之。”
“而且,京畿要地,还有南北衙军、天子禁军,又有何人可撼之?”
周钧听了李林甫的一番话,只是在苦笑。
抛开那些兵将税赋之事不谈,单单只说朝廷对于蕃将的引、防二法。
李林甫或许不清楚,朝廷纵容蕃将掠边,而安禄山虽然劫掠奚、契丹、同罗等族,却只杀族中首领和头人,又以奖赏和宗教来笼络那些族民,在短短十几年间,就拉扯出了二十万大军。
至于防,李林甫说朝廷现在十大节度使,彼此制约,军力互衡,而且京畿还有重兵把守。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十年里。
天宝八年,哥舒翰率六万七千唐军,强攻吐蕃石堡城,战死者过五万众,石堡守军却只损失四百人。
天宝十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两万士卒,与大食战于袒罗斯,唐败,折损万余。
同年,唐军对阵南诏,在西洱河一战遭到惨败,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宝十三年,侍御史李宓率领大军十余万,再次征讨南诏。复败于大和城北,死者十之八、九,主将李宓投江自杀。
经次数役,大唐再无可用之兵,安禄山才敢起兵叛唐,直入中原。
偏偏李隆基年老昏庸,将京畿门前的最后一只可用之兵,给赶出了潼关,指使长安失守,生灵涂炭。
而那个时候的李林甫,却早已经埋在了土里。
这些事情,周钧根本无法也不能对李林甫提起。
现在,他终于知晓,想要通过改变李林甫看法来阻止安史之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灞川湖畔,周钧的心中满是苦涩,面对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李林甫,他只能躬身说出一句话:“李相高明。”
第147章 落魄的修士
坐在马车中,李林甫看向车帷外的景致,嘴角上扬,面有笑意。
瞧见骑在马上、行在一旁的罗希奭,李林甫招了招手,示意前者过来。
罗希奭靠近马车,轻声问道:“李相?”
李林甫看向罗希奭说道:“希奭可还记得,某曾道周钧心思难猜,不可当用?”
罗希奭点点头。
李林甫笑道:“今日灞川之行,那周钧的心思,某倒是读懂了一半。”
罗希奭不解:“一半?”
李林甫说道:“虽只有一半,但也足矣。”
罗希奭瞧着李林甫的脸色,小心问道:“李相打算用周钧?”
李林甫微微点头。
罗希奭又问道:“如何用?”
李林甫轻轻一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罢了。”
说完这话,李林甫笑着坐回了车中。
而另一边,灞川别苑,周钧送走了李林甫,又回到庞公那里。
庞公坐在案台前,盯着那棋盘中的黑白之势,紧锁眉头。
周钧见了,心中有些疑惑,但依旧侍立在旁,一言不发。
庞公突然说道:“二郎,有一事咱家本不想与你说,但如今想想,却也只有你能办的了。”
周钧闻言,拱手相询。
庞公说道:“二郎倘若有暇,去永福坊寻寿王,劝劝他。”
周钧一愣:“劝寿王?”
庞公长叹一声,对周钧说道:“前些日子,寿王曾来灞川,你恰巧不在。咱家让他平日里多去宫中,在圣人面前露露脸。可他却道与咱家,与其去宫中面圣,他宁可去太子府上做客。”
周钧闻言有些吃惊。
但转念一想,他又能明白寿王的想法。
史书中的这位寿王,可谓是低调至极,李林甫不停为他摇旗呐喊,他却从来未曾强求过什么。
在野史之中,李隆基遣寿王传令太子,命后者领兵断后。而寿王见到太子,却直接劝他就地登基,推圣人为太上皇。
野史虽然可信度存疑,但历史上寿王一直活到大历十年,才因病去世,比起唐肃宗李亨还要多活了十三年。
由此可见,太子李亨和寿王李瑁的关系应当不错。
庞公此时拍着大腿,痛心疾首的说道:“贞顺皇后当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为了让他早得太子之位;咱家在敬陵忍辱三年,也是为了暗中护得周全,不使昔日政敌戕害于他。他为何就是不懂啊!”
周钧闻言叹了口气。
有一句话,他没有办法对庞公说起。
寿王或许很早以前,就已经厌倦了朝争,比起太子,他更恨的,或许是当今的圣人……
最终,周钧应了庞公,答应会去拜访寿王。
回到院中,周钧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回长安。
一边收拾,周钧却一边回想起了先前与李林甫的对话。
以蕃将替代朝将,这里面虽然有李林甫的私心,但实际上却也与大唐宫闱有关。
宫中每年开支日增,但税赋却逐年减少,比起那些只会张口索要军饷的朝将,宫中自然会更加喜欢那些能够自给自足的蕃将。
就比如安禄山那样,不仅连军饷不用朝廷发放,就连河北道大小官员的俸禄,都来自于安禄山的私库,自然会引得圣人的青睐。
周钧初来大唐的时候,将安史之乱的原因,归于安禄山和李林甫二人,如今看来,还是思虑的不够周详。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王忠嗣还朝入相,或许是个机会。
王忠嗣身为圣人假子,深受李隆基器重,倘若他能入相,自然能够规劝圣人,使后者重整大唐的藩镇政策。
然而,李林甫今天说的小小动作,究竟是什么呢?
在史书中,王忠嗣并没有在天宝四载出将入相,是否也与李林甫的计谋有关?
如果自己事先提醒王忠嗣,提防李林甫的计谋,那么是否能改变历史,使得王忠嗣入相呢?
虽然此举有负庞公所托,但是周钧实在不认为寿王未来会有机会,能够获得太子的宝位。???.
周钧还在想着,耳旁传来了画月的呼声:“二郎,二郎。”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画月已经打包好了行囊。
周钧接过行囊,对画月问道:“孔攸去了哪里?”
画月:“好像去了灞桥村。”
周钧看了看天色,摇头说道:“本来还想和他说话,但他怕是要晚归,不等了。”
说完,周钧向画月道别,入了门房取了乘马,一路向着长安赶去。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城,周钧一路朝着家中赶去。
路过一廊坊时,周钧骑在马上,突然听见一声喊。
“周令史!”
听了这称呼,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回头看去。
只见身穿经教修士袍的伊斯,站在街中,挥着手,一脸惊喜。
周钧翻身下马,来到伊斯身边,看着他说道:“你这是?”
伊斯:“周令史,我和我的同伴们,正在这里传教。”
周钧闻言朝远处看去,只见几位身穿修士袍的经教徒,正在与路人攀谈,极力向其阐述着教义。
周钧看向伊斯,对他说道:“莫称周令史,只道周二郎吧。”
伊斯点点头,招呼起修士同伴,让大家一起来见过周钧。
“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次大唐北伐突厥的大功臣。”
伊斯一边向同伴们介绍着周钧,一边领着众人向前走去。
穿过一条长街,又过了一道坊门,伊斯最终停在一处简陋破旧的矮房面前。
周钧看着房门上画着代表经教的莲花正十字,一时之间有些傻眼。
将头转向伊斯,周钧问道:“你不是去了义宁坊的经教寺?怎么又会住在此处?”
伊斯挠了挠头,苦笑着说道:“周令……哦,周二郎,我们进去再说。”
进了矮房,只见里面放着十字架、圣坛、席团等物。
屋内虽然打扫的干净,但架不住器具老旧,墙壁裂延,唯有寒酸破落四字可以言道。
周钧看了一圈,一边摇头一边对伊斯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斯接了一碗水,大口大口的喝了,长吁一口气,这才对周钧说道:“我们这些修士,都是被经教寺赶出来的。”
周钧怔在原地,又问道:“赶出来?你们是犯了戒律吗?”
伊斯摇头道:“不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吸纳信徒的理念,与经教寺长老罗含不同。”
“自武周朝起,经教被允许在大唐内传教,吸纳的信徒,大多都是商贾和贵族,很少有平民能够听闻主的福音。”
“我到了长安经教寺,在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就找到罗含长老,想要劝说他多多吸纳平民教徒。”
“罗含长老不仅拒绝了这一提议,还斥责了我,他说只有多多吸纳唐朝的上流社会,才能获取源源不断的资助和土地。”
“发展平民教徒,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会降低经教的标准,使得唐朝的上流社会鄙夷,甚至远离经教。”
“我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就在经教寺中找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向罗含长老抗议示威。”
“结果,就如同你看到的一样,我们被赶了出来。”
周钧听了这些话,苦笑连连。
历史上,伊斯是在安史之乱爆发时,抵达的长安。
那个时候的经教寺,无论是长老,还是教徒,统统逃到了南方。
于是,他便成了经教的代言人,甚至说服了郭子仪,使得后者皈依了经教。
然而,如今他出现在长安的时间,比历史上要早了十年。
也正因为这十年,伊斯备受排挤,甚至被赶出了经教寺。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群经教修士,正聚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掰着一块发硬起霉的蒸饼,就着清水当做一餐。
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周钧从怀中取了些铜钱,送给伊斯,权作是香火钱。
做完这一切,周钧骑上马,在伊斯的挥手送别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