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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4章 酒精和蒜素

    走进小院的厢房,周钧看着满屋子的器具和砵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案台上、墙角里、地面上,放眼望去,各式各样的烧器、皿管、瓶斗、量杯、砂滤、导管,一应俱全,摆放的满满当当。

    周钧刚刚进门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走进了实验室。

    房屋中央,周钧瞧见了一整套极为复杂的蒸馏设备。

    里面不仅有主罐体、冷凝管、回流器、气水阀等蒸馏常见组件,还有一堆看上去颇为复杂、周钧叫不出名字的辅助配件和刻度计表。

    只见金属密封贮罐的下方,正燃着小火,不停蒸煮着些什么,而那刺鼻的酒精气味也是从中而来。

    去后院洗了浑身的烟灰,头发还有些湿漉的画月,此时进了厢房。

    见周钧正在四处查看,画月便笑着说道:“如何?这里的一切器具,与大食王宫的炼金房所差无几。”

    周钧闻言一愣,朝四处看了看,向画月问道:“这些器具,都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大部分是托人打造的,小部分是在市面上买到的。”

    周钧:“打造和采购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可还记得去年你离开长安的时候,与我说了那水汽循环蒸馏冷凝的办法?”

    周钧点点头,那法子是他临走之前告诉画月的,本意是让她来提取香水。

    画月:“我从公孙大娘的榨油坊里借来了不少器具,又拜托屈三翁帮忙改造,最终造出了一套比较粗劣的水汽循环蒸馏冷凝器。”

    “借助那套器材,我利用蒸馏法,先做出了鲜花香精。成品不仅要比长安市面上卖的天竺、波斯香精更加浓郁、更加芬芳,而且成本也更低。”

    “做出了香精之后,我说服公孙大娘,让她帮我买了一批拇指般大小的瓷瓶。”

    “接着,我又让孔攸帮忙,让他在每一个瓷瓶上,画上鲜花和景致,再将香精灌装到瓷瓶之中。”

    “最后,公孙大娘家的大郎和二郎,帮我把这些香水卖到了集市上。”

    “卖了几批香精,我有了足够的钱,便分批置办了这些设备。”

    听完这些,周钧一时之间愣在了当场,他如何也没想到,画月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缓了缓神,周钧又看向厢房中的设备,朝画月问道:“这里面可还是香精?”

    画月摇头道:“赚够了钱,办齐了器具之后,我就不做香精了。”

    “我一直在想,既然能用蒸馏冷凝的方式,从鲜花中获取香精,那么其它物品呢?”

    “其它物品,采用蒸馏冷凝的方式,是否也可以得到它们的精华?”

    “所以,我在原本水汽蒸馏器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又增加了气密装置和水压装置,并且将整个设备的运行过程,做成了湿蒸和干蒸两种方案。”

    “而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用蒸馏冷凝提纯的方法,摆弄这个。”

    说完,画月从墙角里,取了一个坛子,拿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掀开坛口一看,只见里面是琥珀一般的液体,酒香四溢。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是……烧酒?”

    画月点头道:“是,利用蒸馏冷凝再蒸馏的方式,我发现可以将烧酒的烈度不断提高。”

    “在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之后,烧酒会变成清澈的透明色,而且烈度极高,凑近闻一闻,都会有些入醉。”

    画月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口,里面正是清澈透明的提纯物。

    周钧看了一眼,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

    烧酒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得到的东西,恐怕就是95浓度的乙醇。

    他仅仅只是给了画月一个模糊的水汽蒸馏冷凝方案,用来提取香精,但半年内,画月不仅制造出了原型设备,还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良,并制造出了95浓度的乙醇。

    这丫头,也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聪慧异常,还是天赋异禀?

    画月拿着那瓶95浓度的酒精,低头沉思道:“烧酒的提纯物虽然是做出来了,但我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本来我以为它可以喝,但舌头上只沾了一点,就犹如火烧一般疼痛,之后还起了水泡。”

    “现在看来,烧酒的提纯物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周钧摇头说道:“这个东西其实非常有用。”

    画月不解:“这么烈的酒,又不能喝,能有什么用?”

    周钧:“一斤此物,加入四两蒸馏后的净水,得到的酒液,可用来消毒。”

    画月:“消毒?消什么毒?”

    周钧一时语顿,当下这个时候,还没有细菌这个概念,他只能含糊说道:“可用来消杀风邪杂疫。”

    画月听了半懵半懂,只是点点头。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倘若想要制作治疗外伤的灵药,除了这酒液,还需备制另一物。”

    画月:“另一物?”

    周钧仔细回想了一下书中的记载,开口说道:“取陈蒜去皮,再捣烂成泥,放入蒸馏器中提纯,可得一药液,名为大蒜素。”

    画月:“大蒜素?那是什么?”

    周钧回忆,蒜肉中的氨酸与蒜皮上的酶共同反应,会生成一种广谱抗菌类的药物。

    这种药物的化学成分他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名字极长,而且非常绕口。

    所以,他只记得,这种药物的俗名,被称为大蒜素。

    大蒜素可以抑制痢疾、伤寒、肺炎、破伤风等等诸多症状中的病菌,曾经被称为青霉素的下位替代品。

    它制备简便,而且用途广泛,无论是外科还是内科,只要是用来抑制病菌,都能派上用场。

    然而,提纯得到的大蒜素,由于刺激性非常强烈,是不可以直接外用的。

    需要将95浓度的酒精,稀释成为75浓度的医用酒精,再将其与大蒜素混合在一起,才能作为杀菌治病、增强免疫的药物。

    画月这边,听了周钧的话,还有些半信半疑,开口问道:“陈蒜蒸馏提纯后的大蒜素,能够当作药物?”

    周钧点头道:“大蒜素药性太强,直接外用会灼烧皮肤,必须将其与稀释后的烧酒提纯物混合在一起,方能使用。”

    画月找来纸笔,一一记下。

    记完,画月看着满屋子的器具,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陈蒜膳房里倒还有些,只是做成了大蒜素,又造出了那蒜药,不知该如何实验功效?”

    周钧挠了挠头,大蒜素和医用酒精调配出来的蒜药,找谁来用的确是个问题。

    想了一会儿,周钧对画月说道:“蒜药的事情,可先放一放,此次漠北之行,我倒是发现了另外一样要紧事物,需要立即去做。”

    画月:“何物?”

    周钧:“炒茶。”

第135章 荼坊落址

    傍晚时分,周钧让膳房的春娘多备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坛好酒,将孔攸和画月都喊了过来。

    孔攸刚从灞桥村回到别苑,一身的尘土泥污,见到周钧一阵激动,却也没忘了礼数,说是回去尽快更衣,再来赴宴。

    画月在小院中支起一张小圆几,又搬来几个月牙凳。

    周钧取了酒盅,又递了膳盒。

    很快,换了一身新衣的孔攸,出现在周钧小院的门口,手中还抱着一个小木箱。

    周钧瞧见孔攸手中的木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本又一本的账册,对周钧说道:“敢教主家知晓,这半年里灞川别苑的账目,某留了底,皆存于此。”

    周钧好笑的摇摇头:“不用看了,且收着吧。”

    孔攸:“可是……?”

    周钧坐到小桌旁,自己斟了一杯酒,对孔攸招手说道:“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且先坐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自便就是。”

    孔攸见画月已经坐了下来,后者一手端着饭碗,另一手拿筷子正挑着酱烧鸡丁。

    清楚这位主家行事不比常人,孔攸无奈,便收起账本,也坐了下来。

    周钧将杯中之酒慢慢吃尽,看了眼小院墙外的景致,感叹道:“我不过才离去半年,这里却变了这么多,伯泓是如何做的?”

    孔攸坐正,恭敬答道:“主家,某早先遣使灞桥村的村民整理内苑,得了庞公的赏识。”

    “主家北行的这段日子里,寿王携友来了几次,庞公殷公的旧识也来了几次。”

    “庞公自觉别苑略显简陋,便遣某再修整翻新。”

    “某用了半月,先是将灞川游历了一遍,又与柳夷旷商讨修册,最终向庞公递了翻修别苑的方略。”

    周钧点点头,孔攸不仅素有智谋,而且做事也踏实,将差事交给他,的确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周钧对孔攸笑着说道:“莫道主家,只称二郎吧。伯泓身负贤才,你来投我,却是钧得了一员福将。”

    孔攸站起身来,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此番北行,行阵退敌、护得监军周全;出使回纥,说九姓共伐拔悉密。”

    “此等不世之功,只有古来贤才,才得使之。这般说起来,却是攸寻得了一位明主。”

    周钧听了这话,起初倒也不觉得什么,但细细品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搁了心思,周钧言道:“且不说这些,吃酒便是。”

    周钧又吃了两杯酒,见孔攸和画月都在吃菜,心中寻思起了一事。

    灞川别苑之中,人员虽然庞杂,但论起交情,都与周钧不差。

    但倘若真要说起信任二字,放眼别苑,通通算来,却只有一又半个人。

    其中,这一个人,自然指的是画月。

    她是从奴市上救回来的,又朝夕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对方甚至肯为了周钧,放弃归家的机会,自然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

    而那剩下的半个人,却是眼前的孔攸。

    为何说是半个人?

    孔攸与周钧签订了奴契,办事认真,未有错漏。

    但不知为何,周钧看孔攸,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

    此人有大才,却装痴扮愚多年,偏偏与周钧相遇之后,却又甘心投拜。

    孔攸究竟在想什么,又打算要做什么,周钧有些看不透,所以只能将其看作半个可以信任的人。

    想完这些,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对孔攸和画月说道:“这半年来,我出使回纥,又随朔方大军北伐突厥。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也听了不少。”

    接着,周钧就将一路上的见闻,挑着一些说了。

    孔攸和画月,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些,便停了用膳,只是仔细听着。

    花费了些时间,周钧说完见闻,话锋一转:“去了回纥,又在朔方军中住了许久,我倒是有个想法,你们也帮着谋略一番。”

    “回纥贵族喜食唐荼,但荼食制法繁复又耗时甚久,而且无论是蒸荼还是煮荼,都失了荼原有的韵香。”

    “所以,我有一法,在简化饮荼手续的同时,还可以最大程度上保留住荼原有的香味。”

    孔攸听了一愣,追问道:“简化手续,保留荼香?可是以油煎荼?”

    周钧摇头道:“不是,比煎荼更佳。”

    画月朝周钧问道:“新法做出的荼,回纥人会习惯吃吗?”

    想起史书中,北方诸多游牧民族,因为喝茶而引发的风潮,周钧语气肯定的说道:“回纥人定会喜食新荼。”

    孔攸看了周钧一眼,问道:“二郎说的新法做荼,可是仙人托梦交予的?”

    周钧一怔,跟着反应了过来,点头说道:“是。”

    孔攸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仙人所云,那必定是错不了。只是这新荼做出来,如何与漠北诸部互市,也是个麻烦。”

    周钧:“朔方军与九姓已有互市,我打算委托军使开荼市,专供漠北。”

    孔攸思考片刻,点头赞同道:“二郎此举大善,倘若新荼被漠北诸部所喜,那必会引来朔方军的觊觎。与其坐等军使盘剥勒索,不如主动与其相交,让渡小利,保得商事。”

    画月此时问道:“倘若是要卖新荼,为何不在长安城内开市呢?按照常理来说,这大唐吃荼之人,理应比漠北更多才是。”

    没等周钧解释,孔攸朝画月说道:“新法制荼,倘若在长安城内销售,不出半月,怕是有心人就要打听来源。”

    “长安多高官豪贾,知晓了新荼来自于灞川,必会托情交语,想方设法探查新荼的制法。”

    孔攸又说道:“即便隐秘不宣,那万一宫中知晓了此物,圣人遣使来问庞公。你倒是说说,庞公是会忤圣人,还是会责二郎?”

    画月听了,心中恍然。

    孔攸朝周钧说道:“新法制荼,倘若能被漠北诸部所喜,短期之内,需求不盛,灞川所产自能供之。”

    “但是,倘若新荼大兴于市,需求暴增,灞川所产怕是杯水车薪,只道不足。故而,眼下需布局一地,作为荼坊以备他日所用。”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一愣。

    孔攸说的是事实,假如炒茶真的在漠北诸部中流行开来,其需求量怕是会以几何级数向上递增。

    只靠灞川这里建立的小作坊,怕是真的无法供应。

    周钧脑中开始思考,倘若真的要建立一个秘密根据地作为荼坊,究竟设在何地,才比较稳妥呢?

    首先,东北方肯定不能选,因为倘若没能阻止安史之乱,那么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京畿道,都是兵祸的重灾区,不适合作为根据地。

    接着,河西那里虽然靠近朔方,但是紧挨吐蕃,用不了多少年,那里就有陷落的风险,是动乱之地,自然也不能选。

    再者,剑南道、岭南道,都不是什么安稳之地,而江南二道,又距离太远。

    最后,一圈看下来,也只有山南西道符合要求,那里靠近京畿道,未来安史之乱发生后,唐玄宗也是入此地躲避战乱。

    周钧将山南西道四个字,向孔攸和画月说了。

    画月倒还好,只是点头表示知晓了。

    但孔攸却身体一震,杯中之酒也洒落到了地上。

    见孔攸的脸色阴晴不定,周钧奇道:“伯泓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孔攸盯着周钧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二郎,可是不久之后,北方将生战祸?”

    听闻此言,周钧顿时惊呆在了原地。

    他只不过说了山南西道这个地名,孔攸又究竟怎么会知晓未来北方会生战祸?

    孔攸见状,开口说道:“突厥势微,恐消迹于漠北,纵观大唐北疆,再无敌手。”

    “大唐当前所虑之敌,唯有吐蕃而已。”

    “倘若新设荼坊,与回纥互市,欲不使他人知晓,自然是于北方寻一地而立,究其缘由,有四。”

    “其一,北临朔方,倘若荼坊生变,可有军力相助。”

    “其二,近漠北九姓,缩短商途,可减少路程。”

    “其三、南方诸州,人口密集,不利于保密。”

    “其四、南方潮湿多雨,不利于新荼保存和运输。”

    “以此来看,自然是在长安的北方设荼坊,要远利于南方。某本来猜测的地点,乃是原州、庆州一带,那里多荼园,位置也处于朔方与长安之间。

    “然而,二郎却舍近求远,选了巴蜀之地。”

    “某仔细寻思,擅自揣测,或是仙人曾道于二郎,未来北方恐生战事而已。”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缓过神来,对孔攸说道:“北方未来是否有战祸,或是有此可能,眼下尚无定论。不过伯泓之言,却也提醒了某。”

    周钧现在也反应了过来,安史之乱就算爆发,是在天宝十四年,距离现在还有十年。

    倘若要设立荼坊,也不必特意选择在巴蜀。

    万一安史之乱真的爆发,大不了提前转移便是。

    将荼坊建设在北方,靠近朔方,的确更加有利一些。

    周钧看了一眼孔攸,心中有些感慨。

    这孔伯泓,仅仅只凭借自己口中的一个荼坊选址,就能猜到未来北方会发生战乱,实在是让人惊奇。

第136章 林甫到访

    晚膳时,周钧与孔攸、画月商量了一番,做了分工。

    孔攸负责联系茶农、采购新鲜茶叶,画月则负责准备锅具和器皿。

    眼下正是春茶上市的时节,长安城周边就有不少茶庄,都在采摘新茶,并打算运入长安。

    孔攸问起采购茶叶的种类和数量,周钧只是回道,多买几种,但少买一些。

    周钧前世里曾经读过明代许次纾所著的《茶疏》,书中就炒茶一法,曾经做过讲解。

    但是,这本书涉及炒茶法的篇幅,只有寥寥数百字,大致只说了炒茶的流程和步骤,却没有具体细节的说明。

    周钧打算摸着石头过河,在拿到茶叶之后,将每一个茶种,都分成数个小份,多炒几次试试,总有一次能试出合适的。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孔攸先行告辞,回了住所。

    画月将膳具和桌椅收拾妥当,走到书房中,坐在了周钧的身边。

    后者对画月说道:“这次北行,我遇到了一位经教修士。他曾经在大食首都附近的修士会中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又从呼罗珊行省入了大唐。”

    画月听着,没有言语。

    周钧继续说道:“他对我讲述了,目前呼罗珊行省的状况。”

    “什叶派的民众,在阿拔斯部族的带领下,在行省里掀起了一场暴动,持续了大半年。而眼下,这场暴动已经平息了。”

    画月点点头,只是表示知晓了。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问道:“你……想家吗?”

    画月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大食国的伍麦叶贵族们,非常重视宗教血脉,他们认为只有信奉真主的子民,才能获得祝福,任何异教徒与贵族之间的结合,都是污秽的,应当受到斥责。”

    “而我的母亲,她是月氏人,信奉的是琐罗亚斯德教,在大唐又被称为祆教。”

    “她与贵族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受人非议。或许是承受了太多的指责,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轻叹了一声,开口道:“但是,你的父亲非常疼爱你。”

    画月点头道:“是的,我的父亲对我很好,他为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把我送去大食首都的贵族学所,又给了我最好的食宿。”

    “我的兄弟姐妹,那些宗教血脉纯正的后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拥有似我一般的待遇。”

    “于是,嫉妒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使得我的至亲们开始怨恨我。”

    “他们会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质疑我、辱骂我、责难我。”

    “所以,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家,除了我的父亲,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留恋的地方。”

    周钧说道:“你的父亲呢?难道他就没有制止这些行为吗?”

    画月:“是的,他的确制止了,但是面对这一切,他很疲倦,也很无奈。”

    “好几次,他看向我的时候,都在叹气。我清楚,或许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成了他的累赘。”

    听完这些,周钧摇头说道:“我认为,天底下,无论什么样的父亲,在面对亲生女儿的时候,无论再如何疲累,也不可能会认为对方是累赘。”

    画月故作轻松的微笑道:“或许吧,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对于大家来说,却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终于摆脱了那个不顺眼的亲人;官邸中的阿訇和下属们,也不会再反复提起那个玷污了宗教血脉的异教徒之女;而我的父亲,他也不必再为了这一切而烦神劳忧。”

    “皆大欢喜,不是吗?”

    周钧叹了一口气,便不再打算劝说画月什么。

    一夜无话。

    在灞川中休憩了整整一日,周钧从庞公那里得了一条消息——李林甫明日要来灞川别苑做客。

    虽然从庞公那里曾经听闻过李林甫会来灞川,但真正听到对方将至的消息,周钧还是在心中暗道一声好快。

    周钧前世在通读唐史的时候,涉及到李林甫构陷打压政敌的内容,读起来偶尔会有种错觉,总觉得李林甫权相之路顺风顺水,无论对上什么政敌,都能轻松击败。

    但只有真正穿越到了唐朝,亲身参与了大唐政事,周钧这才知道,事实上李林甫的日子,并非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惬意。

    就拿当前来说,李林甫的宫中之敌乃是太子李亨,朝堂之敌乃是左相李适之。财政上,太子的妻兄韦坚手握江淮财权;军队里,出身十王府的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以及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皆深恶于李林甫。

    与李林甫为敌的大佬们,来自于宫、政、财、军等多个方面,是一个极其庞大、而又盘根错节的团体。

    在这种情况下,李林甫极力寻求外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日,李林甫造访灞川别苑,周钧得了庞公之令,去了大门处迎接。

    待得李林甫的车队停下,周钧粗略数了数,前前后后居然有五辆马车,百来步卒,甚至还有五十精骑作为护卫。

    周钧也只是在心中叹道,李林甫在朝堂之中树敌众多,为求自保,谨慎至此。

    见李林甫从马车中出来,周钧迎了上去,拱手说道:“李相车马劳顿,庞公备了宴席,请随我来。”

    李林甫一身玄色绸袍,脸色比起以往,略显疲倦,看见周钧的时候,笑着说道:“二郎可真是鱼龙乘风,青云路稳啊。”

    知晓李林甫说的是北行之事,周钧自谦了几句,将前者迎进了大门。

    李林甫一路行去,见别苑之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不由称赞此地乃是琅嬛仙地。

    进了小院,入了中堂,李林甫瞧见正坐的庞忠和,指着周钧笑着说道:“左监识人有方,林甫佩服。”

    庞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客气了两句,将手伸出,示意李林甫入席。

    李林甫入了宴席,没有立即进入正题,只是与庞忠和说着山水闲情。

    当第一道菜春笋烧鱼端上来的时候,李林甫见菜色赤焯,好奇之下,忍不住尝了一口。

    只是这一口,李林甫就惊到顿了身形。

    片刻之后,李林甫回过神来,对庞公感慨道:“这灞川当真是福地,左监得享若此,羡煞吾也。”

    庞公笑了笑,只是开口,劝对方多吃一些。

    酒过三巡,膳至半中,李林甫借着酒劲,叹了一声:“朝堂势恶,林甫真想似左监这般,不问政事,纵情山水。”

    在一旁作陪的周钧,听见这话,却是知晓,李林甫接下来怕是要说正事了。

    只听李林甫跟着说道:“数日前,有御史上奏,言官吏铨选,多存纰漏,恐生遗祸。”

    周钧听了这话,再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李林甫如今是右相,还兼着吏部尚书。

    御史在官吏铨选上发难,其实终归到底,矛头还是奔着李林甫这个吏部尚书去的。

    倘若能够借故剥了李林甫吏部尚书的职务,那就等于断其一臂,令其再也无法安插人事。

    庞公听了李林甫的话,开口问道:“李适之的唆使?”

    李林甫微微摇头说道:“是刑部尚书韦坚。”

    庞公皱眉,自语道:“是他?”

    李林甫:“太子势大,韦坚管财,却是得力襄助,将其迁入刑部尚书,某本以为断了其财权,会有所收敛,却不料此人反咬一口。”

    庞公沉吟片刻,说道:“倘若韦坚执意监察吏部,恐借题发挥,造势成祸。”

    李林甫又吃了一口鱼,笑着说道:“既然他说官吏铨选出了纰漏,那某便使其搬石自戕。”

    庞公:“搬石自戕?”

    李林甫:“左监且瞧着,且看林甫如何设局……只是这局,还需向您借一人?”

    庞公:“谁?”

    李林甫将视线转向周钧,笑而不语。

    庞公一愣,说道:“欲借周二郎?”

    李林甫朝周钧问道:“蒋育一案,二郎曾用了观相测心之法,断了真伪,可有此事?”

    周钧清楚对方怕是已经查过了卷宗,还问了参与案件的当事人,只得点头称是。

    李林甫笑道:“那便是了,某设下的这一局,需寻得二郎相携才是。”

第137章 祸水东引

    听闻李林甫欲借周钧,庞公向其追问,想要弄清楚事由。

    但李林甫笑而不答,被问的多了,只是说道:“谋局未定,容某谨言。”

    庞公见李林甫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催了,只是非常隐晦的告诉后者,周钧才得功晋升,不便涉足政斗。

    李林甫点头道:“左监宽心,某心中有数,周二郎此番只管断案,不涉党争。”

    庞公点点头,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又与左相李适之交好,倘若任其得势,对寿王自然不利,能够打压气焰,自然是好的。

    宴席结束,周钧又陪着李林甫在别苑中游览一番,后者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刚一进中堂,就瞧见地上堆放着宛如小山一般的陈蒜。

    周钧有些傻眼,又见到画月在摆弄蒸馏器具,开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画月抬起头来:“不是说要制造大蒜素吗?我把膳房那里所有的陈蒜,全部都搬过来了。”

    周钧盯着那堆大蒜,苦笑着说道:“我先前也说了,大蒜素一事,可以缓缓……而且,蒸馏大蒜,不比蒸馏烧春,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画月一愣,问道:“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春更难?”

    周钧:“不是难易的问题,而是……”

    说到这里,周钧有点头疼,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大蒜素的那股气味。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开口说道:“我在蒸馏烧酒的时候,气味的确非常刺鼻,但只要控制好火候和时间,算准时机进入屋里,调整好气阀和水阀,再迅速出门,便不会有大碍。再说了,我早就做好了几样防护用具,你瞧!”

    周钧看着画月从屋里取出了四样物什。

    一个是厚麻布层层缝制的隔热手套,一个是缠绕口鼻的布巾,一个是用来裹住浑身的长袍,最后一个却是两团纸絮,细问之下,原来是用来堵塞鼻孔的。

    瞧见这四样东西,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能不能把蒸馏器材搬到露天的小院中来?”

    画月回道:“我曾经试过在露天环境下进行蒸馏,但灞川临江,周边又空旷,院子里偶尔会穿过大风,会影响蒸馏火力的持久和均衡,造成水阀和气阀的数值波动,很难控制。”

    周钧听了,也是无奈。

    接下来,周钧用厚布裹住口鼻,先是将陈蒜切碎,又将其放入石臼中捣烂。

    顶着两只红肿流泪的眼睛,周钧将石臼中收集的蒜泥和蒜液,统统倒入了画月的蒸馏器中。

    等待一切准备就绪,画月在蒸馏器下方升起火来,开始利用水蒸气来蒸馏大蒜,眼见器皿中的蒜液逐渐沸腾,她很快就明白了,周钧为什么要说,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酒更难。

    原因无他,只是蒸馏大蒜的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一股强烈到几乎使人昏厥的蒜臭味,宛如肉眼不可见的小虫,无论你罩住脸部,还是堵塞鼻孔,都能冲入鼻腔,钻入大脑,让人痛不欲生。

    在房中仅仅只待了几分钟,画月就实在撑不住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从门内飘来的蒜味越来越浓,画月用清水打湿布巾,裹住口鼻,深吸一口气,冲进了屋里,用着最快的速度调整了一番气阀和水阀,又加了些柴火,接着一边大声呕着,一边又跑了出来。

    周钧见状,对画月说道:“告诉我如何调节阀门,还有应该添加多少柴火。”

    画月一边干呕,一边说了蒸馏器调节的细节。

    周钧先是等在门外,见时机成熟,便进了屋内,按照画月所教,开始调节蒸馏器。

    忙完之后,招架不住蒜味的周钧,也是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间。

    就这样,二人你先我后,彼此轮换着,终于硬着头皮完成了大蒜素的蒸馏析出。

    看着手中那仅仅只有小半瓶的深黄色液体,画月睁着依旧红肿流泪的眼睛,朝周钧问道:“这就是大蒜素?”

    周钧点头说道:“应该是了,不过它的刺激性太强,只有加过稀释后的酒精,才能入药。”

    画月:“酒精?就是那个蒸馏烧春后的液体?”

    周钧:“是,不过那个酒精浓度太高,还需要用蒸馏后的纯净水进行稀释。”

    画月:“要加多少?”

    周钧:“我算算,95度的酒精兑成75度,一斤是十六两,那么一斤烧春提取后的酒精,应该兑入四两蒸馏水,才能变成医用酒精。”

    画月按照周钧所说,先是勾兑出了医用酒精,再将医用酒精与大蒜素进行混合,最终得到了蒜精。

    将淡黄色的蒜精,密封装好,周钧有些头疼,说道:“药是做出来了,但找谁来试药呢?”

    画月打断他道:“二郎,比起找谁试药,我们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周钧低头看向画月,后者却转头朝房内看去。

    只见住所里,无论堂间、厢房,皆残留着一股大蒜的刺鼻气味。

    今天晚上,别说进屋睡觉,就连进门逗留,都是个问题。

    最终,无奈之下,画月去了屈家小院,与柔杏凑在一屋。

    周钧不愿麻烦他人,便在小院的后厢房里,临时支了一席地铺,带着满身的蒜味,睡了一夜。

    很快,告假之日结束,周钧从灞川别苑回到长安城,开始了都官司书令史的视事。

    没过几日,朝堂之上,传来了一件大事。

    右相李林甫使御史,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

    兵部主事以下又胥吏共六十余人,被捕入狱,圣人命京兆府与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周钧瞬间明白,李林甫那日来灞川,口中所说的『设局』,究竟是什么了。

    唐朝的官吏铨选,文官是由吏部所负责,而武官则是由兵部来负责。

    既然刑部尚书韦坚,敢以官吏铨选为借口,拿李林甫所掌的吏部来开刀,那李林甫就以武官铨选为借口,来把左相李适之所掌的兵部拖下水。

    韦坚和李适之是朋党,也是盟友,李林甫这一招祸水东引,却是将韦坚在吏部门口点起来的火,烧到了李适之的兵部。

    而且,兵部官吏共计六十余人,都被投入了大牢,可见李林甫手中应该是掌握了一些证据,否则李隆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下旨,收押这么多的官吏。

    周钧仔细回忆,却在史书中记起了这一桩案件,正是天宝四载的『兵部署吏案』。

第138章 兵部署吏案(上)

    数日之后,周钧站在京兆府狱的栒房里,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喊冤声,脑中却想着前世史书中,那段关于天宝四载兵部署吏案的记载。

    案件的起因,源于李林甫使人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借以打击李适之。

    兵部胥吏六十余人,被审问数日,但终无结果。

    于是,京兆府遣法曹吉温(武则天朝酷吏吉顼之侄)协审,御史台又遣主簿罗希奭助之。

    二人皆是酷吏,提重囚施以酷刑,或杖或压,呼号之声,令人惨不忍闻。

    兵部诸吏见受刑之惨状,无不惊骇莫名,皆自诬服,无人再敢违其意,顷刻之间狱成案结。

    吉温、罗希奭二人,罗织罪名,严刑逼供,也因此被人恶称为『罗钳吉网』,当为李林甫之爪牙。

    而兵部诸吏,认罪状成,得呈圣人,玄宗观之,却仅仅只是下敕责备了兵部侍郎,并没有责罚兵部中的任何一人。

    这桩案件,后世史学家在研究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两个疑点。

    第一,史书描述这桩案件的时候,用了『诬告』一词,但不少史学家却提出了质疑,李隆基得了揭发兵部的上奏,就立即下旨,不仅逮捕了六十余名兵部胥吏,还责京兆府和御史台联合办案。倘若只是诬告,那么必定不会引起皇帝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史学家猜测,或许李林甫所奏之罪确有其事,玄宗才会如此重视。

    第二,吉温与罗希奭罗织罪名,严刑逼供,寻得兵部诸吏的认罪书,玄宗看了之后,先是斥责了兵部侍郎,接着将关押的六十余人全部释放,没有任何责罚。

    关于第二点,后世推测,可能吉罗二人,根本没有寻得兵部犯事的确切证据。玄宗见了认罪状,又闻得内情,知晓不过是屈打成招,便没放在心上。

    想完这些,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栒房中的诸人。

    一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嘴巴尖长、腮部少肉、面有谄附,正是京兆府的法曹吉温。

    一人少言寡语、神色阴冷、不苟言笑,乃是御史台的主簿罗希奭。

    另一人耳高于眉,鼻直口方,谈笑风生,却是大理寺评事元载元公辅。

    再加上周钧……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虽然来者都是末官之流,但一府三司的豪华配置,却也算是齐全了。

    而这四人当中,又以周钧的官阶最低。

    本来刑部推举的是另一位主事,但亏了李林甫的力荐,再加上李隆基对周二郎印象颇佳,周钧这才有机会参审此案。

    此时,兵部署吏案已经审了有些时日,还是一无进展。

    周钧、吉温、罗希奭和元载,均是刚刚被召至京兆府狱中,开始接手兵部署吏案的审理。

    四人看了之前审案的阚录,对于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意见不一。

    吉温认为兵部诸吏抱团守口,不上重刑,恐难得罪状。

    而元载却认为唐律有云,对疑罪之囚,不得严刑逼供和使用酷刑,倘若主审者有违此例,最高可判流刑。

    至于罗希奭,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元载眼见与吉温争论许久,依然不能说服对方,便对周钧问道:“周令史如何看?”

    吉温瞧了一眼周钧身上的赭黄吏袍,面露鄙夷之色,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周钧又看了眼案台上的阚录,对元载回道:“钧才接手此案,不急言刑,且容某再看看。”

    元载见状,凑近到周钧身边,小声说道:“倘若任由那吉温,胡乱用刑,此事一旦传将出去,你我头上怕是都要扣上酷吏的恶名,于仕途不利啊。”

    周钧听完,这才晓得,原来元载自始至终不同意吉温用刑,并不是因为唐律,却是为了仕途着想。

    周钧对元载点点头,对吉温拱手说道:“兵部诸吏是否有罪,尚无定论,倘若现在用刑,恐受诟病。”

    吉温冷哼一声。

    周钧又坐到案台前,开始翻看起宛如小山一般的案宗和阚录。

    元载叹了口气,也坐了过去,一起翻看了起来。

    不久之后,吉温突然拍手笑道:“有了。”

    周钧和元载朝吉温看去,只听后者说道:“唐律不许对疑罪之囚严刑逼供,但没有禁止对重犯上刑吧?”

    元载不明所以,看向吉温。

    吉温阴恻恻的笑道:“吾等从囚牢中提一重犯,于兵部诸吏面前严刑拷打,惊惧惶恐之下,那些人岂不全都招了?”

    元载苦笑,还没开口,只听周钧说道:“此等做法,即便求得罪状,亦无证据。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名堂。于功无益,反会遭来非议。”

    吉温闻言,恼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应该如何去做?!”

    周钧又将头埋入了书案之中,说了一句:“稍安勿躁,且容某先看完案宗。”

    吉温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出了栒房。

    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的罗希奭,深瞧了一眼周钧,也走了出去。

    偌大的栒房里,只剩下元载和周钧二人。

    听着耳旁那些喊冤声,元载苦着脸,抬起头来,对周钧小声说道:“衡才,也不知我今年是不是命犯太岁,不知怎么,就承了这么个倒霉差事。”

    周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元载,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元公辅,虽然不知道蝴蝶效应是如何运作的,但你参审兵部署吏案,怕是与我有些干系。

    想完,周钧对元载说道:“公辅,此案实乃右相所发,内情恐怕没有旁人想的那么简单。”

    元载说道:“但京兆府和御史台都审理了这么长的时间,案宗累牍如山,也不见有何蹊跷。”

    周钧看向案宗,轻声言语道:“倘若此案涉众甚广,不止一人犯事呢?”

    元载听了一惊:“此言过矣,衡才可知其中利害?”

    周钧未答,只是拿起近些年来的武官铨选名录,一页一页的翻看了起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元载昏昏欲睡的时候,周钧将名录推到了他的面前。

    元载强打精神,只听周钧说道:“你且看看每年过试武举进士的出身,再计数做类。”

    元载依言统计了一遍,发现开元年间,门阀子弟过试进士的人数,大约是寒门子弟人数的三倍。

    周钧又拿起天宝年间的铨选武官名录,让元载再统计一遍。

    元载又算了遍,吃惊的发现,天宝年间寒门子弟过试人数,反而要比开元年间还要少。

    从天宝初年,至天宝四载,门阀子弟过试武举的进士人数,居然是寒门子弟的五倍左右。

    元载皱紧眉头,疑惑问道:“这怎么可能?自太宗起,唐民教化,门阀与寒门之差别,理应越来越小才是。”

    周钧点点头,根据历朝历代的史书统计,事实的确应如元载所说。

    入仕群体中寒门子弟所占比例,自东晋开始,往后每一个朝代,都在提高。

    隋朝时,寒门子弟入仕比例是17.2%,唐朝时是24.5%,而到了宋朝,这一数字高达46.1%。

    然而,开元年至天宝年的武官铨选,寒门过试比例,不升反降,这一现象本身就非常不正常。

    精明如元载这般,已经大约猜到了背后的隐情,不由脸色苍白。

    他看向周钧,张开口想要劝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周钧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栒房外的狱卒们,沉声说道:“劳烦诸位,将这两年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统统取来。”

    元载闻言,闭上眼睛,摇头叹道:“麻烦大了。”

第139章 兵部属吏案(下)

    唐朝重文才,也尚武艺,文人学士多有文武双全之辈,完全不见其它朝代的阴柔风气。

    所以,唐朝武举自武朝开设以来,每岁孟冬,与者以千数计,亦有文人弃文从武。

    为何有这么多人参加武举?

    一方面是唐朝风气使然,另一方面却也和授官速度和晋升渠道有关。

    先说授官,与文举科考不同,武举一旦及第,入为进士,那么兵部就会立即向其发放告身。

    如若武举进士的家中长辈,乃是勋官五品以上,亦或者是三卫执仗、承,那么身为进士的品子,就可以直接放选授职事官。

    再说晋升,唐朝军力强盛,又与周边诸国多有摩擦,战事多胜少败,凭借军功升迁,要比朝中文官年考升迁容易许多。

    所以,不少朝中高官或世家门阀,比起科举入仕,更加青睐于让自家子弟,以武举入将。

    一边想着这些,周钧一边看着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

    所谓武举七试,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

    将这两年武举七试的考绩大略翻看了一遍,周钧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元载在一旁也说道:“举书、凭引、查身、画押,皆无错漏。”

    周钧点点头,也难怪京兆府和御史台,查了这么多天,都查不出舞弊来。

    光是从文书、档案方面来看,的确没有可疑之处。

    元载此时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没有错漏,那不如现在就起草结案律文?”

    周钧反复翻看着每一位武举进士的铨试考绩,总觉的哪里有些奇怪。

    将一份绩卷抽出来,先是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接着又举到半空仔细端详,最后索性对着阳光查验了一番。

    元载不明所以,奇道:“衡才做什么?”

    周钧招呼道:“且过来看看。”

    元载走到周钧身边,借着阳光,看向那份绩卷,粗看一遍,并没有发现问题。

    周钧出言,让他仔细看看,名阚和试阚之间的空白之处。

    武举绩卷,分左右二阚,右阚为名阚,写着武举人的姓名、籍贯、出身、罪录、作保、手印等信息。

    左阚为试阚,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的考试成绩和考官评语。

    而就在周钧手中绩卷的左阚右阚之间,元载借着阳光,看见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灰线。

    端详许久,元载猜测道:“这是……褶皱还是纸纹?”

    周钧:“褶皱纸纹哪有这般笔直的?而且纵贯整张绩卷?”

    元载:“那这是什么?”

    周钧:“公辅可曾听过『割卷接纸』?”

    元载一脸茫然。

    周钧解释道:“直尺作引,再以利刃割开绩卷。”

    “作弊之人,将自己的名阚割下,再割下另一红中举子的试阚,将两阚粘黏起来。”

    “移花接木,却成了一份新的武举绩卷。”

    “结果便是,作弊之人得了红中者的进士之身,而红中者则会落榜。”

    元载听完,睁大眼睛,口中喃喃道:“天底下还有这般的舞弊之法。”

    周钧见元载一脸愕然,倒也没觉得意外。

    唐朝时,很少有人会知道『割卷接纸』。

    因为这种作弊方式,按照史书记载,本应起源于宋朝。

    宋朝科举首先创立了『糊名誊录』的阅卷方法,所以『割卷接纸』才应运而生。

    这种作弊方式,真正发展至巅峰,却是在清朝。

    根据史料记载,在康熙年间,科举舞弊居然还有所谓的『接纸匠』,专门帮人割卷接纸,一次收费五十两至千两不等。

    手艺最好的接纸大匠,甚至能让接完的考卷,看起来『纤毫无差,浑然天成』。

    周钧又低头看向那份割卷,心中感叹,没想到在唐朝,居然能看到这种作弊方式。

    而且,这人的手艺,虽然称不上大师,但也是难得了。

    元载回过神来,连忙又取来绩卷,对着阳光,一一比对起来。

    一番对比下来,让二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天宝三载的武举铨试,割卷数量居然就高达二十四份。

    元载将二十四份割卷一字摆开,仔细看了每一个武举进士的出身,越看越是心惊,看到最后,身体摇摇欲坠。

    这里面,有功勋贵显家的小郎,也有前朝世家的子侄。

    无一例外,皆是门阀子弟。

    元载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手足发冷,一把拉住周钧的衣袖:“二郎,听某一言,这案子……不能再审了!”

    见周钧尚在沉思,元载连忙又道:“倘若此事传将出去,朝堂震动,你我的仕途暂且不说,怕是项上人头都要不保!”

    周钧抬起头来,对元载说道:“公辅宽心,钧并非鲁莽之人。此事关系兹大,已不是你我能定论,不如寻吉罗二人相商。”

    元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对,对,某这就寻那二人!”

    不久以后,吉温和罗希奭来到栒房,瞧了铨试割卷,表情不一。

    吉温贪功,但是他也不蠢,知道兵部属吏案的发展态势,已经超过了掌控范围,故而犹豫不决。

    而罗希奭看了割卷,再看向周钧,面露惊奇。

    周钧见所有人到齐,便提议道:“眼下虽然识破了割卷之法,但还需寻得罪吏的供状。”

    吉温摸着八字须说道:“有此物证,再提审兵部诸吏,供状不难寻,只是之后……”

    房内数人,皆面露难色。

    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钧沉吟片刻后说道:“兵部铨试舞弊,本为右相揭发,倘若得了认罪状,总要知会一声才是。”

    周钧说完,屋内其他三人,皆点头赞同。

    周钧这话也说的明白,咱几个都是末流官,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那个本事趟这遭浑水。

    既然当初是李林甫向圣人揭发兵部罪状的,不如再把皮球踢还给他。

    这样一来,一是卖了李林甫一个人情,二是将自身的风险降到最小。

    见众人再无意见,四人开始提审兵部六十余名胥吏。

    不问不知道,六十余名胥吏之中,竟有十一人牵涉进了割卷案中。

    这十一人,有负责铨试阚录的书令史,也有负责库房的掌固,还有负责查验举子身份的录事。

    周钧使用把脉测谎,再加上察言观色的法子,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了他们的上官,也是这桩铨选舞弊案的幕后之人——兵部兵部司主事萧宸。

    听闻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

    随即他的心中不由叹了一声,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得了主犯的名字,又拿了罪吏们的认罪书,吉温和罗希奭迫不及待的离开京兆府狱,去往李林甫的府上。

    元载本也想同去,但思忖片刻,还是留下来,和周钧一起等待消息。

    大约过了半日,吉温和罗希奭回到京兆府狱中。

    周钧见二人面色有异,便开口问道:“李相如何说?”

    吉温:“李相瞧了认罪状,当即下了手令,命吾等去往萧府拿人。”

    周钧:“人呢?”

    罗希奭冷冷说道:“死了。”

    周钧一惊,连忙问道:“死了?怎么死了?”

    吉温:“悬梁自尽。”

    周钧愣在原地,好久没有缓过神来。

    吉温恨恨说道:“那萧宸留了封遗书,说是贪恋钱财,收了贿赂,这才指使手下行了不法之事。”

    元载与周钧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都写着不信。

    吉温又说道:“李相闻得此事,急急入了宫中。”

    元载转了转眼珠,开口说道:“主犯自尽,可以结案了。”

    周钧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十日后,圣人下旨。

    兵部铨曹主事萧宸,贪赃枉法,舞弊乱纲,抄没家产。家中人丁,男为官奴,流两千里,女为官婢,入教坊司农。

    兵部铨曹罪吏共十一人,斩立决。

    责兵部侍郎作检,罚俸半年。

第140章 造化弄人

    李林甫宅,偃月堂

    盘腿坐在月堂正中的李林甫,闭着眼睛,状若假寐。

    近侍轻轻敲了敲堂口的夅钟,说道:“罗主簿到了。”

    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罗希奭躬身走了进来,来到李林甫身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摆手道:“你的舅舅就是我的女婿,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罗希奭应了一声,侍在一旁。

    李林甫低声问道:“都办妥了?”

    罗希奭点头道:“是。”

    李林甫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人开恩,不忍兴狱,但那些不谙事的,总得有人去劝诫一番才是。”

    罗希奭冷声道:“只是便宜了他们。”

    李林甫说道:“不,这样正好,敲打敲打,不至于闹到鱼死网破。”

    “这些人中,不少都心向太子,如今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中,日后也好拿捏。”

    罗希奭点头称是。

    李林甫看向他问道:“那协审的三人,你都瞧了?”

    罗希奭知晓李相口中的三人,分别是吉温、元载和周钧,便道了一声是。

    李林甫:“三人之中,谁可大用,谁可小用,谁不当用,你可有数?”

    罗希奭想了想,回道:“周钧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吉温不当用。”

    李林甫大笑了起来。

    罗希奭见状不解。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说道:“错了,错了。”

    罗希奭:“错了?”

    李林甫:“三人当中,吉温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周钧不当用。”

    罗希奭神色一滞,连忙问道:“此番兵部案,幸得周钧识破割卷,此人素有才能,为何不用?”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吉温如杂犬,性厉而贪蠹。对于此等人,一手持棍棒,使其畏之;另一手持骨糜,使其羡之。”

    “加以调教,不多时日,使其不再瞻前顾后。欲扑何人,只需出言便是。”

    “故而,吉温可当大用。”

    “至于那元载,家贫身微,却娶了王忠嗣之女,想必是受尽了他人的白眼,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此人一心谄附,贪图权势,但又谨言慎行,奸滑无棱。”

    “故而,只当小用,还需提防。”

    李林甫说到这里,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才犹豫说道:“至于那周钧……”

    罗希奭侧耳倾听,等着评言。

    未料到,李林甫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夫有些看不透他……”

    罗希奭一愣,自打为李林甫做事以来,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后者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林甫一边思忖一边说道:“那奴牙郎,不见市侩,不见暴睢,不恋钱财,不贪权势。”

    “说他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他知晓进退,懂得世故;要说他大奸远谋,却也不像,他为了大局,甘心涉险,义无反顾。”

    “此人心中,怕是存了什么念想,却如远山笼雾,看不真切。”

    “故而,对于此等心思难测之人,只可试探交好,不可放手当用。”

    罗希奭听了,只是叹服。

    与此同时,周钧站在一处宅邸的大门前,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牌匾上的『萧府』二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前几日,朝中发下升迁的公文,周钧终于由流外转入流内,由书令史迁为都官司的主事。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都官司主事的第一件差事,居然就是被派到萧宸府上阚录奴婢。

    在他身后,几名都官司的胥吏们,面面相觑。

    最后,一人壮起胆子,来到周钧身后,小声说道:“周主事,刑狱司已经清点完毕,可以进去阚录了。”

    周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跨入萧府家的大门,周钧瞧见爬架散落了一地,精心栽种的鲜花,被踩入了地上,与泥土和在了一起。

    各种各样的家私和器具,散乱着扔在地上。

    值钱一些的字画绢布、金银首饰,被封箱贴条,累砌在了一起。

    不值钱的物什,则被零散的堆放在一起,等待二遍筛查。

    周钧先是带着都官司的胥吏们,与刑狱司做了交接。

    接着,一众人便穿过前堂,去往后厢,开始阚录奴婢。

    还没走出堂门,周钧就听到了一阵男女的哭声,还有狱吏的喝骂声。

    周钧一边走,一边翻着阚册。

    萧府上下,主户再加上杂户奴婢,共计三十七口人。

    男子只有十六人,女子却有二十一人。

    合上阚册,周钧先去了男犯的押院。

    只见十来个男子,被刑狱司的吏卒们打的鼻青脸肿,还在不停的喊冤。

    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周钧进了院子,犯户们知晓他官阶最高,不顾棍棒乱打,拼命冲了过去,跪伏在地上,不停喊冤。

    其中,冲在当头之人,年岁稍大,一身管事服饰,一把抱住周钧的腿,哭喊道:“我家阿郎是冤枉的!请上官明察,明察啊!”

    刑狱司的吏卒们,见此情形,吓得不轻。

    一群人冲了上来,夹棍、水火齐上,只打得箫家管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过,那老管事也是硬气,被这么打着,居然还是没有松手,还是抱住周钧不住喊冤。

    周钧伸手止了吏卒,蹲下身对那管事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某不过一奴牙郎罢了,你求错人了。”

    老管事听闻这声音,只觉得有些耳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只看了两眼,老管事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

    “你,你不是那周家……?”

    话未说完,老管事喉头荷荷,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周钧挣开那管事,对都官司的胥吏们说道:“做事吧。”

    一刻之后,萧府男犯阚录完成,周钧带着属下,走向女犯的押院。

    刚到院口,周钧瞧见几位穿着小袖短襦的女子,候在院门左右。

    见到周钧一行人,为首的女子从腰间取出鱼符,主动递了上来。

    周钧瞧了,愣在当场。

    这些女子皆来自内教坊,是为乐营将麾下的官使。

    抄没犯户,本是刑部的职责,内教坊之人,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符常理。

    但内教坊乃是圣人的山下,周钧不敢怠慢,只是拱手询问。

    一女让周钧随她前行,其他胥吏则等在了院口。

    入了院子,周钧瞧见数人,身着常服。

    为首之人,年过五旬,面相宽和,脸上无须,瞧见周钧,先开口问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拱手称是。

    那人笑道:“平日里总听着名字,今日总算瞧见真人了。”

    周钧不敢托大,躬身自谦了两句。

    那人又说道:“咱家名为高力士。”

    听到这里,周钧肃然起敬,连忙唱了一喏。

    眼前这人,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内侍之首,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阉宦。

    高力士当下官拜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晋爵渤海郡公,可谓权倾朝野。

    高力士朝周钧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一行人进了院中,周钧瞧见萧府的女眷,皆立于院墙之下。

    放眼望去,人人皆着丧服,哭泣不止。

    带着周钧,高力士站定在当中,指着其中一位女子,开口说道:“这便是萧宸的长女,萧清蝉。”

    周钧看了眼,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那萧大娘子。

    此女虽身着丧服,未施粉黛,但素雅如菊,容貌甚美,却有着那些十三四岁小娘完全不比的楚楚风韵。

    高力士见周钧瞧得仔细,微笑说道:“周二郎,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这话一出,周钧有点尴尬。

    但萧家女眷听闻,都惊骇不止。

    萧郑氏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便是那周衡才?”

    周钧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萧郑氏回想当初,又想着现在,不由掩面而泣,泪如雨下。

    就在周钧感叹造化弄人的时候,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

    “圣人有旨,罪户萧家女,萧清蝉,赐予周钧做婢。”

    周钧闻言,先是惊愕,接着紧锁眉头,最后面露苦笑,行跪礼说道:“微臣周钧,稽首谢恩。”

    高力士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周钧的表情,见后者行完礼,开口说道:“周二郎起来吧。”

    “咱家今日特意带来了教坊使,那萧清蝉就此销了教籍,你便带回去吧。”

    萧郑氏先是看着周钧,接着又看了看高力士,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周钧哀声道:“周二郎,萧家从前种种,皆是吾等过错,罪户不敢奢求,今日清蝉为婢,自当用心服侍,只求郎君善待!”

    萧清蝉和其妹萧璎珞,闻言凄苦,二人都跪了下来,抱住母亲,只是大哭。

    高力士见状,向左右招了招手。

    有教坊女子架起哭泣不止的萧清蝉,出了院子,又送入萧府门外的马车。

第141章 骆家兄弟

    翻身下马,站定在家门前,周钧回过头去,看了眼从马车上被拉下来的萧清婵,苦恼的抚着额头。

    目送教坊马车离开,萧清蝉站在街中,一身丧服,梨花带雨,哽咽不停。

    见街坊都瞧了过来,周钧对萧清蝉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入了门房,周钧带着萧清蝉走向堂中,还没进门,就听到父母的吵声。

    只听周定海喝道:“不许去找他!就当周家从未有过那个逆子!”

    罗三娘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更何况则儿还中了举人,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见周钧穿着官袍走了进来,周定海抬起手,对罗三娘说道:“钧儿回来了,某不与你争执。”

    罗三娘看向周钧,瞧见了他身后的萧清蝉,先是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娘,怎么穿着丁忧丧服?”

    周钧无奈说道:“这是萧家大娘子,刚被宫里指给我做了婢女。”

    周定海和罗三娘均是一愣,二人对视了一眼。

    罗三娘小心翼翼的问道:“哪个萧家大娘子?”

    周钧:“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永宁坊的萧家。”

    周定海听见这话,眼珠睁大,一口气呛在腹腔,引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等待父母缓过神来,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

    听完萧家的遭遇,周家夫妻二人唏嘘不已。

    周定海看了眼萧清蝉,叹了一声:“某当年还自鄙身贱,哪知世事难料,本想求来给钧儿做妻的萧大娘子,如今却成了他的婢女。”

    罗三娘瞧着萧清蝉,倒是颇为顺眼,便开口说道:“既然是宫中指给钧儿的,那留下便是,等会儿我让下人给她寻身衣裳。”

    父母在一旁感慨,周钧却在想着宫中将萧清蝉指给自己为婢一事。

    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印象颇为深刻。

    『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周钧心想,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萧清蝉被指给自己做婢,是李林甫的主意。

    李林甫曾经听闻自己上萧家求亲不成,反被羞辱的事情,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仅仅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深意?

    不得其解的周钧,索性不再去想,朝父母问道:“适才听闻,有了兄长的消息?”

    说起周则,周定海面露愠色,一言不发。

    罗三娘则对周钧说道:“有人说与我们,则儿眼下正住在骆家之中。”

    周钧:“骆家?”

    罗三娘:“周则一同窗,名为骆英才,他家中长翁乃是将作监的副监。”

    听母亲这么一说,周钧想起来了。

    骆英才,那个在酒宴和诗社里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年轻人。

    问清楚骆府的位置,周钧让父母稍安勿躁,自己先去打探一番大哥的口风。

    换了一身常服,周钧骑上马,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骆宅门前。

    向门房报上了姓名和官身,周钧等了会儿,听见门内脚步匆匆,以为是周则来了。

    转头看去,却看见了意外之人。

    骆安源,那位范监军使团中的随行护卫,宋若娥的忠实戏迷,险些就丧命在拔悉密刺客手中的羽林军副尉。

    瞧见周钧,骆安源激动地不能自己,快步走了过来,想要抱住前者,但刚刚抬起胳膊,便面露痛苦之色,只是笑道:“周二郎来了!”

    周钧有些懵,正在糊涂的时候,周则和骆英才也走了出来。

    看了看骆安源,又看了看骆英才,周钧有些明白了:“你们是兄弟?”

    骆安源一边笑一边点头,骆英才只无奈称是。

    周钧又看向周则,开口说道:“兄长,那个……”

    周则面有悲怆:“倘若衡才是来做说客的,还是请回吧。”

    骆安源收了笑容,左右看了看,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先进来说话吧?”

    周钧点点头,一行人顺着侧廊,入了右厢院的内堂。

    待得众人坐稳,周钧先对周则说道:“兄长欲娶虞珺娘过门,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周则语带凄苦:“本以为中了举,父母自当松口,却不料惹来如此祸事。”

    骆英才翻了个白眼,摇头说道:“我早都劝过你了,纳她做小不就行了?”

    周则转头瞪了骆英才一眼,后者只当做没看见。

    周钧却是苦笑,依南曲虞珺娘的名气和身家,寻个家世条件较好的商贾或者书生,嫁去做妻,应是不难,又怎会同意给兄长做小?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说道:“兄长既然中了举人,何不一鼓作气,试试春闱?”

    周则一愣:“春闱?”

    周钧点头道:“倘若省试及第,父亲自然再无理由阻碍兄长的婚事。”

    周则皱眉说道:“春闱不比秋闱,论学问深浅,为兄尚有几分自知之明,怕是难以如愿。”

    周则对于是否能够及第,心中悲观,但周钧却不这么想。

    唐朝科举与其它朝代不一样。

    试卷作答并非采取糊名誊录制度,主考官在批改试卷的时候,能够看到每一个考生的名字。

    这就造成一种弊端,主考官在批改之前,会去不自觉的查看考生的姓名,从而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

    倘若考生名气大,名作多,那么主考官会下意识的给予其高分。

    那么如何获得主考官的印象分呢?

    在唐朝,有一种行为,叫做行卷。

    简单点说,就是考生在应考之前,将所作的文章或诗赋,以卷轴的方式,投到朝中大员,甚至主考官的手上。

    倘若文章受了青睐,能够获得朝中高官的赏识,那么省试及第,也就算成功了一半。

    所以,周钧打算在周则参加春闱之前,先准备一些鸣世佳作,以周则之名,投到考官那里造势一番。

    如此一来,周则的春闱之路,走的也能轻松一些。

    打定主意,周钧又劝了周则一会儿,见对方重拾信心,决定参加来年的春闱,便打算先行告辞,赶回家向父母说道。

    骆家兄弟站起身,打算为周钧送行的时候,骆安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上去查看。

    一番询问,周钧总算知晓了怎么回事。

    原来,当初在拔悉密刺客的那场伏击之中,骆安源受了箭伤,后来虽然得了包扎,又上了伤药。

    但是,漠北苦寒,再加上征伐辛劳,骆安源的伤口断断续续一直没怎么见好。

    好不容易撑回了长安,骆家为他找了不少大夫,也开了许多的药剂,但伤口还是会肿痛流脓,却是成了烂疮。

    当下,骆安源因为受伤病困扰,已经向羽林卫告了长假,倘若再不见好,怕是只能递上解官书了。

    周钧听到这里,倒是有了个想法。

    他先是让骆安源脱了上衣,看了他的箭伤。

    利用前世当警察时的急救知识,周钧确定了伤口的大小、深度、感染程度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那瓶蒜精。

    由于是调配而成的新药,还没有来得及试验,周钧也不敢直接用原有的蒜精浓度,去尝试给骆安源疗伤。

    利用骆家厨房的蒸锅,周钧先是收集了一些蒸馏水,再用其降低了蒜精的浓度之后,再敷在疮口处,又用干净布条裹了。

    上好药之后,周钧告诉了骆安源一些基本的生活禁忌,接着便离开了骆家。

第142章 奴牙出身

    兴庆宫,斛菖园。

    李隆基坐在月牙凳上,一边轻轻打着手拍,一边听着杨玉环用横笛吹奏《紫云回》。

    高力士入了园子,瞧见这一幕,束手静静守在一旁。

    待得曲终,李隆基道了一声好,又与杨玉环说了一些曲子的回折。

    讲完之后,李隆基对高力士说道:“且过来吧。”

    高力士依言走了过去。

    见李隆基看向自己,高力士连忙回道:“依着圣人的旨意,萧家长女已赐给了周钧做婢。”

    杨玉环听见这话,坐到李隆基身边,开口问道:“那周钧,得了萧家女,定是喜出望外吧?”

    高力士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了,眉头一皱:“怎么?”

    高力士说道:“那周钧,惊倒是有,只不过这喜……”

    杨玉环好奇道:“他难道不高兴吗?”

    李隆基问道:“他如何做的?细细道来。”

    高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周钧,听闻圣旨,先是惊愕,接着面露迟疑,最后叹了一声,才接了旨。”

    杨玉环越来越好奇:“他曾登门求亲,却因奴牙出身被拒,还被萧家恶语中伤,理应怨恨渴求才是。如今抱得美人归,却丝毫不见快意,又是为何?”

    高力士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隆基又朝高力士问道:“那回去的路上呢?”

    高力士:“据教坊乐使来告,周钧对那萧家女并无奚落责难之意,只是泰然处之。”

    杨玉环闻言,朝李隆基笑道:“三郎,如此看来,你我都是猜错了呢。”

    李隆基笑道:“这周钧,也是有趣。”

    杨玉环又向李隆基坐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三郎此番将那萧家女,赐给周家子,怕不是因为万春公主吧?”

    李隆基一愣,随即朝杨玉环问道:“你与阿囡说了什么?”

    杨玉环:“她本来就性子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从不会藏着掖着,何须妾身去说?”

    “早前几日,阿囡听闻三郎迁了那周钧主事一职,不停与妾身说着不公,只道要进宫寻个公道。”

    听杨玉环提起这事,李隆基的脸上显出笑意:“她寻到朕,开口便是讨官,说是仅仅护得监军和出使回纥这两件大功,就足够封个使君了。”

    杨玉环笑问道:“三郎如何回她的?”

    李隆基:“朕斥她胡闹,那周家子乃是奴牙出身,又是流外吏,能免了八考入流内,就已是万幸,哪能再上封?”

    杨玉环听到这里,慢慢止了笑容,朝李隆基轻声问道:“三郎聪慧,可知晓阿囡的心思?”

    李隆基闻言,沉声说道:“阿囡年弱,哪里懂得什么情爱之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那周家子,虽素有贤才,但出身奴牙,实难做得驸马。”

    “故而,朕此次将萧家女赐给他,其一是为了考校品性,其二也算是补偿。”

    杨玉环听了,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另一边,周钧从骆宅回到家中。

    先是对父母说了周则的近况,接着又提起了后者的婚事。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说道:“周家得了祖宗庇佑,一子中了举人,另一子迁任八品朝官,在这长安城中,虽不敢说显赫高门,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家中长子,怎能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劝道:“父亲,兄长此番发奋用功,终究中了举人,却与那虞珺娘也有干系。”

    “他专情于那女子,倘若强行拆散,外人知晓,怕是也要诟病。”

    周定海不管周钧怎么说,死活不肯松口,依旧不同意虞珺娘入周家门。

    罗三娘在一旁看不下去,对周钧说道:“钧儿,你阿耶之所以不同意那市井妓嫁入周家,其实还有另一缘由。”

    周钧一愣:“另一缘由?”

    罗三娘说道:“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倘若你兄长再娶一市井妓为妻,那周家的名声怕是就彻底入了土里,再无翻身的可能。”

    周钧说道:“世人风言风语,又与吾等何干,何必忧而自扰?”

    罗三娘用力摇了摇头,犹豫再三,最终说道:“你阿耶、还有我,都不在乎什么市井的风评,但只是担心你。”

    周钧:“担心我?”

    罗三娘:“钧儿将来也要娶妻生子,奴牙之名本就遭人白目,倘若你兄长再娶了一市井妓,传将出去,还有哪户好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你?”

    周钧闻言,呆立在原地。

    他倒是从未想过,原来父母不同意大哥的婚事,里面居然还有自己的原因。

    思忖了好一会儿,周钧一时之间,倒也不知晓应该如何劝说父母,只得无奈的摇头。

    罗三娘见状,朝他说道:“钧儿,这些日子你去一去骆家,多劝一劝则儿,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周钧只能含糊应了。

    带着满腹的心事,周钧回了厢房,见到屋内亮着烛光,推开门瞧见一道倩影,脱口而出道:“画……”

    只说了一个字,周钧立刻反应了过来。

    只见房内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衣,身材高挑、举止娴雅、肌骨莹润,眼如水杏,却是萧清婵。

    后者瞧见周钧入了门,先是一惊,接着面露戚色,行了万福。

    周钧看向萧清婵,只见她脸色苍白,眼角依稀还能看见泪痕。

    朝萧清婵摆了摆手,周钧开口说道:“且去休息吧。”

    闻得此言,萧清婵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再看向周钧的时候,只见后者已经入了内厢,再也没有出来。

    入夜,躺在床上的周钧,还在想着这几日的事情。

    兵部署吏案,周钧原本以为李林甫会借舞弊为由头,借机打击政敌。

    但事实上,李林甫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为了门阀世家,向皇上说了不少好话。

    周钧猜测,李林甫当下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扳倒左相李适之。

    所以,比起清除政敌,李林甫更倾向于利用这次案件,来争取原本属于李适之阵营中的盟友。

    双方势力,此长彼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李林甫将会再一次发难,彻底解决李适之、韦坚这群太子党羽。

    除此之外,李林甫向圣人说了周家求亲一事,使得宫中将萧清婵赐给自己做婢。

    这或许是一种示好,但远远还算不上信任。

    按照史书记载,未来几年里,圣人将沉迷君欲,不理政事,李林甫则将把持朝政,甚至朝会都将改在李府之中举行。

    倘若想要阻止安史之乱,那么自己就必须获得李林甫的赏识,才可能有机会去影响他的决策,进而将大唐这驾失控的马车、那原本已经滑向深渊的车头,拉回正轨。

    然而,李林甫天性多疑,又妒忌贤才,任何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相位的人,都会被排挤和构陷。

    这样的话,如何能让李林甫相信自己不会威胁到他的相位?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呢?

    躺在床上,陷入沉思的周钧辗转反侧。

    突然,一句话,跳进了他的脑海。

    『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

    周钧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奴牙郎,是了,我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

    周家祖上乃是奴牙,自己又身负奴牙官贴,而且还是以流外铨入仕,按照《唐律·吏部》的规定,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入相,本来就不会威胁到李林甫的地位。

    假如李林甫能够察觉到这一点,自然也就不会对自己多加防备了。

第143章 督促学业

    《唐会要》《仪制令》规制:『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

    换言之,每月初一、十五,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要参加朔望日朝(大朝会)。

    天宝四载,五月十五。

    一大清早,晨鼓刚刚响过,鸡还未叫。

    黎明前的长安城仍是一片漆黑,周钧就骑着乘马,走街穿巷,出发前往大明宫。

    马蹄踏在满是晨霜的路面上,发出嘚嘚作响,在沉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五更天前,周钧到达大明宫外的建福门,当宫门开启的时候,不能急着进门,首先必须退避垂目,待得当朝大员首先进入。

    待上官入门之后,低品职事官、散官等等方能进入。

    入了建福门,再穿过内大街,又通过御街到达含元殿前方的朝堂,百官行立班序,接着便是等待上朝。

    周钧站在序末,只能隐约看见那金碧辉煌的龙榻御座。

    前方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又饥又乏的周钧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大朝结束。

    站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大朝散会的金钟响起。

    周钧揉了揉膝盖,松了口气。

    散朝之后,周钧去了都官司视事,忙碌至下午放廨,这才出了尚书省,从厩里取了乘马,慢慢离去。

    行至半途,一须发皆白的老道,横卧街边。

    周钧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也没细想,只是策马绕开,继续向前。

    未料到那老道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走了几步,便来到马前。

    周钧有些意外,刚想相询,就见那老道绕着他走了三圈。

    那老道一边走,一边还上下打量周钧。

    末了,老道叹了口气,说道:“尚不自省,未悟其道矣。”

    说完这话,老道便离开了,只留下周钧一头雾水的留在原地。

    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周钧骑马一路前行,来到骆宅门前。

    门房与周钧早已相熟,通报了一声,便引着后者来到右厢。

    周钧找到骆安源,后者光着上身,正在抓举一块足球大小的练武石。

    周钧见状,连忙出言让他停下来,并说道:“伤口初愈,倘若一用力又崩绽开来,岂不坏事?”

    骆安源笑道:“二郎,不碍事的,你且瞧瞧,几乎全好了。”

    说完,骆安源转过身,让周钧查看了伤口。

    自从用那稀释后的蒜精,涂抹在疮口处,骆安源的箭伤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几乎已与常人无异。

    看完,周钧点点头,说道:“如此便好。”

    骆安源朝着周钧唱了个喏,开口道:“安源这条命,是二郎在拔悉密人手中救下来的。又因疮口几乎成了废人,幸得二郎施以援手。”

    “两番赐命,从今往后,二郎但有相遣,安源舍身奉陪,绝不推辞!”

    周钧笑道:“言重了。”

    骆安源见周钧淡然,知晓对方未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周钧看了看左右,朝骆安源问道:“兄长他人呢?”

    骆安源:“他和我弟弟,都去了诗社。”

    周钧点点头,朝骆安源告辞,骑着马便朝鸿雁诗社赶去。

    在尼姑庵旁的院口,周钧翻身下马。

    那院口负责收香火钱的老尼,瞧见周钧的一身官袍,不敢上来索钱,只是陪着笑,远远躲着。

    周钧将马拴好,入了院口,瞧见不少诗社成员,正出着院子,却是诗社刚刚散会。

    朝花园深处的小亭看去,周钧瞧见了周则与虞珺娘。

    二人站在一起,也不知在说着什么,气氛融洽,周钧倒也不急着走上前去,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没过多久,周钧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来者伸出手掌,一记重击,朝着周钧背部直奔而来。

    周钧脚下一个挪移,右肘先是一挡,接着顺势抓住来袭者的手腕,向前一拽。

    来者一个趔趄,不禁被吓得尖叫起来。

    周钧定睛看去,此人却是尹玉。

    松开了尹玉,周钧摇头说道:“与人打招呼,寻常做法便是,这般乱来,是要出事的。”

    花容失色的尹玉,看着白皙的手腕上多了几条淡淡青痕,抬起头恼火的盯着周钧,口中恨恨道:“去了一趟漠北,不单人晒黑了,就连举止,也变得如此粗鲁了?”

    知晓对方性子的周钧,无奈摇摇头,只是解释道:“随军行伍,战事凶险,就连入夜睡下,身边都要放着兵刃,自然会警醒一些。”

    尹玉想起周钧北行,先是中了敌人埋伏,后来又出使回纥,真的可谓入绝地而求生,不由心中一软,开口问道:“可有受伤吗?”

    瞧见尹玉关切的表情,又听了这问,习惯对方厉声呼喝的周钧,颇有些不大适应,刚想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了周则的声音。

    “衡才。”

    周钧转过头去,先是看了看周则,又看了看虞珺娘。

    接着,周钧对虞珺娘开口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则一愣,连忙急道:“何事不能与我知?”

    虞珺娘对周则说道:“且候在这里。”

    后者喏喏,不再发问。

    周钧和虞珺娘走到一旁,前者开口,却见到尹玉也凑了过来。

    周钧心想,来便来了吧,一起听听倒也无妨。

    于是,周钧先是朝虞珺娘问道:“敢问娘子,可曾知晓某的兄长被轰出家门一事?”

    虞珺娘点点头,动容说道:“妾身听说了,本来还不信,后来只感周郎情深,无以为报。”

    周钧又问:“兄长一往情深,娘子又是如何想的?”

    虞珺娘咬着嘴唇,最终低声说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彼此皆有意,那便好办了。”

    尹玉闻言,愕然道:“好办?我可是听说,你家大人,连棍棒都用上了啊。”

    周钧苦笑道:“我已劝兄长,备试来年春闱。倘若省试及第,某有一法,可助二位终成眷侣。”

    虞珺娘怀疑道:“他中了举,大人都不曾松口;倘若省试及第,更不可能同意了。”

    尹玉也满腹疑问:“春闱过试,如鱼跃龙门,困难艰苦,常人难以度之,何尝如你口中这般轻松?”

    周钧:“某心中有数,只不过督促兄长用功,却是需得娘子相携。”

    虞珺娘半信半疑,但也应了周钧所请。

上架感言

    首先,得和诸位看官说声对不起,更新速度比较慢,每天一更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后面,我会尽量增加码字速度。

    接着,再说说创作《大唐奴牙郎》的初衷吧。

    当时在构思小说的时候,本来是想写一个研究病毒、细菌、寄生虫的理科大佬,穿越到唐朝,利用疾病、蛊虫来建功立业的。(读过《异种骑士团》的应该清楚这个套路)

    相熟的编辑读了大纲后,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理由有二:

    一、这种散播瘟疫、搞生化武器的文不可能过审的。

    二、上一本《异种骑士团》,里面实验公式和数据满天飞,已经让我写成了半本生物学论文,编辑警告我不要糟蹋完奇幻区的读者,再来糟蹋历史区的读者。

    我便把男主角,由理科大佬换成文科大佬。

    但是,奴牙郎这个题材也属于比较敏感的题材,编辑警告我男主角三观必须正,要是搞出一点幺蛾子出来,说不定404都解决不了问题。

    再来,在尽量不剧透的前提下,我说一说这本书,后面的剧情走向。

    长安主线大概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了,主角会逐渐认清形势,认识到安史之乱的根源,并不在于藩镇,而是在于李唐。

    后面的剧情,倘若概括为一句话,便是:

    『为救天下苍生,当毁其家舍,迁其祖邑,收万民于阁,以众生为奴,此乃大唐奴牙郎而已。』

    感觉这句话太拗口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八字版本:

    『一人为奴,全家光荣!』

    说在最后的一些话。

    我这个人脸皮比较薄,上架之前,从未求过月票、打赏和推荐什么的……不过上架之后,因为涉及到推荐和排名,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各位求票了,如果大家觉得书还不错的话,麻烦多投一些票,支持一下,感谢!

    夜尽长

第144章 初茶炒成

    几天之后,周钧在都官司中视事,得了灞川的来信,说是采购新茶的孔攸,已经赶在路上,很快便能回到别苑。

    周钧得了信,先是加紧速度,处理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接着趁着旬休将近,向韦员外告了一日假,凑成两日连假,便急急忙忙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别苑,周钧连庞公那里都没来得及去,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在孔攸的陪同下,先去了后厢查看了一番新购的茶叶。

    长安周边所产之茶,多是绿茶,孔攸所购之茶,外形扁平圆整,均匀整齐,皆是上品。

    最关键的是,这一路运输过来,孔攸用竹匾为承,以纱布上覆,既保持透风,不至于茶叶生霉,又最大限度的锁住了茶鲜。

    周钧笑着对孔攸点头说道:“做的很好。”

    孔攸拱手说道:“主家满意,攸便安心了。”

    周钧说道:“一路奔波,伯泓先去歇息吧。”

    孔攸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周钧又朝画月说道:“且先将锅具备好,我去庞公那里一趟,稍后便回。”

    出了小院,周钧来到庞公宅前,经了玉萍的通报,进了书房。

    书房中,庞公见到周钧,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咱家本来还想写信给你。”

    周钧见庞公面色严肃,侍立在旁。

    庞公说道:“前几日,李林甫来信,说是想来灞川一叙。”

    周钧听了一愣。

    庞公又道:“三月底,漠北九姓攻破突厥汗庭,白眉可汗被斩首,突厥贵族被俘千人。”

    “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已向宫中上奏,欲领九姓功臣,献俘于长安。”

    听到这里,周钧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思考了一番,朝庞公问道:“可是宫中有信,圣人欲使王忠嗣出将入相?”

    庞公轻轻点头:“不错。”

    周钧心中清楚,李林甫当下最惧怕的事情,恐怕就是王忠嗣入相。

    因为王忠嗣出身十王府,又是圣人的假子,而且功勋赫赫,与太子又交好,此人一旦入朝为相,再加上李适之、韦坚等人,李林甫真就可谓四面楚歌。

    庞公面上忧虑不止:“王忠嗣一旦入相,太子之势便不可当也,朝中局势怕是榫头入卯,再无可寰。”

    周钧站在那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倘若王忠嗣真的入相,那么熟悉边事的他,应当深知藩镇胡将的危害,对于大唐而言,却是好事。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尽心思,去刻意搭上李林甫那条线了。

    庞公又说道:“后日旬休,李林甫会至灞川,二郎也入席作陪。”

    周钧听了,应了一声。

    出了庞公的院子,周钧回到自己的住所,见画月已经准备好了灶台和锅具,便收整了心思,开始炒茶。

    炒绿茶相较于炒红茶、白茶和黑茶而言,相对简单一些。

    根据《茶疏》所载,工序大体只有筛选、杀青、摊晾、烘干四道。

    第一道筛选,是将网眼竹编的筛子,对新摘鲜茶进行筛选,剔出碎叶及其他异物。

    第二道杀青,就是将三个锅分别放于灶台上炙烤。

    鲜茶首先倒入第一锅,火势稍大,用炒茶帚在锅中旋转炒拌,待得叶质柔软,叶色暗绿的时候,起锅倒入第二锅。

    第二锅火势稍弱,主要是将茶叶继续杀青,并开始揉茶起卷。利用炒茶帚不停在锅内旋转,将其搓卷成条,再将其抖落,再重复这一过程。

    第三锅火势最低,利用炒茶帚继续揉搓茶叶,并将其炒至条索紧细,发出茶香,约三四成干,就能出锅了。

    书是这般写的,但《茶疏》原文上下,却没有写清温度、时间、翻炒、转速、成形等等细节。

    周钧只能根据这个记载,一锅一锅的不断尝试。

    画月先是筛选了一批鲜茶,接着倒入锅中,周钧加了点柴,开始用炒茶帚旋转炒拌。

    几分钟后,周钧不负众望,终于把第一锅茶给……炒糊了。

    看着出锅的那一坨黑漆漆的茶叶,画月看向周钧的眼神里,带了点怀疑。

    周钧挠了挠头,这次将火力刻意调小了许多,又倒了些鲜茶进去开始翻炒,没想到炒了一会儿,因为鲜茶叶嫩,火力又太小,在与锅壁摩擦的过程中,保持不住受力结构,大部分断裂折边,成了碎茶。

    周钧恼火,将炒茶帚朝锅中一丢,托着下巴开始发愣。

    画月见状,拿起炒茶帚,看了周钧一眼,开口说道:“以前公孙大娘让你练武,你不肯练,现在却生什么闷气?”

    周钧奇道:“炒茶和练武有何关系?”

    画月:“我听了你背的《茶疏》,又看了你刚才的示范,大概知晓了这里面的窍门。”

    说完,画月朝第一个锅中倒了些鲜茶,开始旋转炒拌起来。

    周钧朝画月看去,只见她炒茶的时候,上半身和胳膊都保持不动,只有手腕和手指在灵活挪动。

    锅中的鲜茶在她的扫动下,伴随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如同深海中盘旋的鱼群,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周转。

    而画月的另一只手,时而从灶中抽出柴火,时而又添加进去,动作娴熟,不见犹豫。

    数分钟后,第一锅杀青茶出了锅,只见叶质柔软,叶色暗绿,恰如《茶疏》所云。

    眼见画月将杀青茶倒入第二锅,继续炒着,周钧吃惊的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画月手中动作未停,答道:“倘若将锅中之茶,比作风中之叶,那我手中的炒茶帚,便是一把剑。”

    “现在与其说是在炒茶,不如说我是在以剑御风。”

    周钧听着称奇,又问道:“那这温度?”

    画月说道:“练武之人,六感灵敏,察微知著。我的手悬于锅上,热气上蒸,自然能察觉到温差细变。”

    “倘若火大了,我便减柴,倘若火小了,我便加柴,仅此而已。”

    周钧听了,赞叹不已,没想到这练武的本事,居然还能用来炒茶。

    又忙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炒好的茶叶陆续出锅,上了摊晾的竹席。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画月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周钧问道:“何时能够冲饮?”

    周钧说道:“摊晾一晚,待得明日,再借日头烘干水分,便可以收起来贮藏了。”

    画月:“然后就能喝了?”

    周钧摇头道:“收集起来,还需要放置半个月。因为新茶汤味苦涩,香气不醇,多饮还会伤了脾胃。半月之后,再喝便会好上许多。”

第145章 局外与局内

    在厢房中睡了下来,周钧一觉睡到大亮。

    待得日上三竿,周钧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又走出房门,先去了后厢查看炒茶。

    让他没料到的是,画月比他更勤快,早就来到茶房之中,正在四处查看。

    经过一夜的摊晾,茶叶虽然还隐隐有些水汽,但大多已收卷成形。

    周钧带上画月,将竹匾分批拿到院中,又架了起来,借着日头开始烘干茶叶。

    孔攸此时来到院口,还没走进小院,乘着微风,闭上眼睛深嗅了一口。

    周钧招呼孔攸进了院子,后者从竹匾上小心抓起一把茶,放在鼻子下方又嗅了嗅,开口说道:“沁人心脾。”

    周钧笑着说道:“将上面的水汽晒干,再收集起来,装进坛子里。再将那坛子,放入一个大木桶之中,在桶内填上草木灰,将坛子埋进去。放置半个月,就能够取出来冲饮了。”

    孔攸啧啧称奇,闻着茶香,索性在院中坐了下来。

    周钧先是向他问了购茶,接着又问了近况,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说到了朝堂之事。

    周钧首先借着兵部署吏案,说了左右二相争权一事,向孔攸询问,哪一方赢面更大。

    孔攸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右相李林甫。”

    周钧先是沉默,接着问道:“左相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交好,眼下王忠嗣又要还朝,可谓是势大无忧,为何伯泓却不看好他?”

    孔攸朝院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又对周钧说道:“左相右相谁能掌权,看的并不是哪一方势大,而是要看圣人的心意。”

    “李适之不务苛细,常因性情粗梳,仵了圣人之意。”

    “李林甫曾道于李适之,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李适之一查,果有其事,便奏之于圣人。李林甫后又面圣言道,臣早知那里有金矿,但华山乃是圣人的本命所在,不宜开采。圣人闻之,鄙薄李适之虑事不熟,当面斥之。”

    “再说这次兵部署吏案,李林甫或早已知晓舞弊一事,却隐而不发,所图为何?”

    “一来证据不足,即便提审,亦不得铁证;二来,李林甫却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有人以吏部为由发难,他再报出兵部武举的不法之事。”

    “这样一来,既可以转移了圣人的注意力,保住吏部尚书之位,又能借机打击朝敌,拖李适之下水。”

    见周钧若有所思,孔攸又坐近了一些,轻声说道:“其实,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李适之的『小过』。”

    周钧一愣,下意识的问道:“那李适之的『大过』是什么?”

    孔攸:“二郎适才也说了,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又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等重臣交好,而且王忠嗣近日就将还朝……”

    “倘若你是圣人,难道不会觉得,李适之的势力太大了一些吗?”

    周钧一愣。

    孔攸立即又道:“圣人当下身体康健,未见隐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寿王,不过都是他帝王衡术中的棋子罢了。”

    “两派角力,讲究的是一个『均』字,任何一方势大,都会打破原有的局面,圣人自然不乐意见到。”

    周钧沉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圣人将会打压太子党羽?”

    孔攸:“不仅是打压,怕是有人会因此家破人亡。”

    周钧:“那二相之争?”

    孔攸:“李适之必败……但圣人不会做绝,无论如何打压,他都会给李适之等太子党羽一些喘息,就如同溺水之人,给他一根稻草,明明知道抓住它还是身死,但也不得不为之。”

    周钧:“倘若李适之看破这死局,主动退出呢?”

    孔攸:“一旦主动退出相争,就意味着李适之对于圣人而言,再也没了利用价值,那一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至于李林甫,圣人会找到一个替代者,代替李适之的位置,继续与其相争。”

    说到这里,孔攸叹了一声:“二相争权,于那朝堂的棋局之上,征子、做眼、戗杀,都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他们身上也连着丝线,到头来不过也是棋子罢了。”

    “只要朝堂之上,争斗永不休止,他者毋论,但圣人的这一盘棋就必定是活的。”

    听完这一切,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孔攸看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朝堂凶险,皆因身处局中,倘若自省求变,却是应当跳出局外,多谋少涉一些才是。”

    说完这话,孔攸站起身来,朝周钧告了辞,慢慢走出了小院。

    画月看着孔攸离去的背影,走到周钧的身边,轻声问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坐在原地,眉头紧锁,却是一言未发。

    旬休当日,李林甫的车队来到了灞川别苑,周钧外出迎接。

    在车队中,周钧倒是瞧见了另一位熟悉的人,罗希奭。

    罗希奭跟在李林甫的身后,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在看见周钧的时候,略微点了点头。

    李林甫见到周钧,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后者的胳膊,开口说道:“那兵部的案子,周二郎办的极好。”

    周钧拱手,自谦了几句。

    李林甫又笑着对周钧低声说道:“本相为周二郎准备的礼物,可还中意?”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反应了过来,李林甫口中的礼物,指的正是萧清婵。

    躬身行了一礼,周钧说道:“钧何德何能,让李相费心了。”

    李林甫笑着摆摆手,走进了别苑的大门。

    一行人先去了庞公的小院,李林甫入了书房,见庞公坐在案台前,正对着棋谱研究残局,不由提议道:“难得左监有此雅兴,不如林甫陪你手谈一局可好?”

    庞公看向李林甫,点头说道:“也好。”

    二人重开棋局。

    依旧是李林甫持黑,庞公持白,由后者先走。

    庞公落下一子,却是与从前一样,落在了天元。

    李林甫见状,哈哈笑道:“庞公可真是不改初心啊。”

    庞公:“咱家棋力有限,来来回回不过就是那些套路罢了。”

    李林甫手中黑子不停,只听他说道:“庞公这几日怕是累了,落子之间有些犹豫,不似往日那般棋风凌厉。”

    庞公:“慢一些也不见得是坏事……你瞧瞧,咱家刚刚说完,你这一子却是下错了。”

    李林甫依言看去,只见庞公正指着自己刚下的一枚黑子,那子偏离长气,却是成了一枚孤子。

    李林甫摇头笑了笑。

    二人棋局继续。

    庞公起初局面一片大好,但不知为何,越往后下,庞公落子就越慢,眉头也皱的越深。

    到了最后,李林甫原先那枚下错的孤子,却成了一招奇子,将黑棋原本的气全部连了起来,最终绞杀了白子的大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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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边事策问

    庞公眼见无力回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轻轻叹了一声:“老了。”

    李林甫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庞公心中有事?”

    庞公瞧了对方一眼:“你不也一样?”

    李林甫笑道:“可是烦忧归将入朝?”

    庞公索性将话挑明了:“宫中有信,圣人已拟好了王忠嗣还朝入相的圣旨,只等献俘仪成。”

    李林甫将手中的棋子慢慢放下,开口道:“左监宽心,王忠嗣绝不可能还朝入相。”

    庞公一愣:“你为何这般笃定?”

    李林甫:“圣人也不知受了何人蛊惑,动了出将入相的心思。不过只要稍加提点,圣人就能想起其中利害,收回成命。”

    庞公:“你有计策,可说得圣人改变心意?”

    李林甫微笑着点点头。

    庞公沉吟片刻,问道:“可是要咱家帮忙说道?”

    李林甫摇头道:“此等小事,何须庞公出面?王忠嗣功宴之上,寻一内侍,小小动作一番便可。”

    庞公闻之有些不信:“这般简单?”

    李林甫:“就是这般简单。”

    庞公盯着李林甫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便说道:“此事易尔,咱家来安排。”

    李林甫喜道:“庞公肯助一臂之力,某就放心了。”

    约定了此事,李林甫顿时轻松起来,陪着庞公开始闲聊。

    中间,李林甫无意间说起了第一次来灞川吃到的春笋烧鱼,不由赞叹道:“自从那一次在左监宅中,吃了那赤焯鱼,我念念不忘,回去便让厨子多番尝试,却是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庞公闻言笑道:“那烧菜的法子,乃是二郎的独创。”

    李林甫一愣:“那烧菜法子,是周二郎想出的?”

    庞公:“咱家那轮舆,外面加装的扶手,还有亭楼台阶旁的斜坡,皆是二郎的主意。”

    李林甫闻言,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周钧,又转回头来对庞公说道:“周二郎可真是深得庞公信任啊。”

    庞公:“不止是咱家,这别苑里,有受了二郎恩惠的流民,还有平日里得了照顾的杂户,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李林甫听到这里,有几分惊讶,面露思索。

    与庞公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林甫起身说是想要在别苑中看看。

    庞公出行不便,便让周钧作陪。

    周钧陪着李林甫来到内苑的湖畔,站定在水榭花圜之中,看向灞川的湖光山色。

    李林甫看向远方的景致,叹道:“上次来的匆忙,也没有细看这里的风景。”

    李林甫感叹了一会儿,突然对周钧问道:“二郎,你曾随朔方大军去过漠北,这大唐的边军战事,你如何看待?”

    周钧闻得此言,不知李林甫深意,只是小心的回道:“大唐天威,戎夷蛮狄,俯首称臣。”

    李林甫摇头道:“边军艰苦,又辖制恶劣,那些入了节度使的外放重臣,见识过长安、洛阳等地的繁华,大多心向京畿江南,懈怠军政。”

    “李某也曾迁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从到了辖地起,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长安。”

    “反而当地的蕃将,土生土长,能够扎根边疆,凝聚当地力量,抵御外敌侵扰。”

    听到这里,周钧心中一惊。

    他却是清楚,李林甫现在说的,正是打算用蕃将替代朝将,去任节度使来制御边军。

    周钧连忙拱手朝李林甫说道:“李相,此举恐有不妥。”

    见李林甫面露惊色,周钧清楚,虽然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来前者的不满,但为了阻止十年后的安史之乱,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只听周钧说道:“蕃将出身恶土,蛮古不化,见朝中升迁无望,便只能结党营私,以边军为私兵,借唐名行劫掠。一来败坏边事,恐生祸端,二来啸众逆生,离叛大唐。”

    李林甫闻言,笑着说道:“二郎多虑了。”

    “先说将兵之事,朝将为节度使,不少人只想着早日回京,不理军政,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但蕃将就不同,至少朝廷下了军令,他能打仗。”

    “再说那结党营私,大肆劫掠。二郎可知去岁大唐税赋几何?民间土地瞒匿无数,唐民为躲田税,或弃或卖,甘做流民。朝中这两年又大兴土木,再加上宫中打赏,封赐功臣等等,国库藏币莫说是支付军饷,就连有些州府官员的俸禄,都以他物作抵。”

    “像是此等关头,那些外放的朝将节度使,不理朝中困苦,只是爱惜清名,一个劲的索要军饷和物资。而那些蕃将,却以劫掠养军,自给自足,不用朝廷多加费心。二者相比,孰优孰劣,立分高下。”

    “最后说说那离叛大唐之事,蕃将领边军久了,是否会生出贰心?”

    “当然会了,一群不开教化的蛮夷,见了中原富庶,就如蝇虫见到佳肴一般,岂有不觊觎之理?”

    “对付这群人,需得做好二字。”

    “一为引,二为防。”

    “何为引,边军艰苦,自然需要泄欲掠食,朝廷对于此等行为,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可以练兵,二来可以荡平隐患,只需要小心引导,仔细编排就可。”

    “何为防,大唐十大节度使,互相钳制,彼此错节,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人会独自势大,危及朝廷。”

    “倘若真有哪个节度使,欲起兵叛唐,那其它边军就能迅速集结,围而绞之。”

    “而且,京畿要地,还有南北衙军、天子禁军,又有何人可撼之?”

    周钧听了李林甫的一番话,只是在苦笑。

    抛开那些兵将税赋之事不谈,单单只说朝廷对于蕃将的引、防二法。

    李林甫或许不清楚,朝廷纵容蕃将掠边,而安禄山虽然劫掠奚、契丹、同罗等族,却只杀族中首领和头人,又以奖赏和宗教来笼络那些族民,在短短十几年间,就拉扯出了二十万大军。

    至于防,李林甫说朝廷现在十大节度使,彼此制约,军力互衡,而且京畿还有重兵把守。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十年里。

    天宝八年,哥舒翰率六万七千唐军,强攻吐蕃石堡城,战死者过五万众,石堡守军却只损失四百人。

    天宝十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两万士卒,与大食战于袒罗斯,唐败,折损万余。

    同年,唐军对阵南诏,在西洱河一战遭到惨败,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宝十三年,侍御史李宓率领大军十余万,再次征讨南诏。复败于大和城北,死者十之八、九,主将李宓投江自杀。

    经次数役,大唐再无可用之兵,安禄山才敢起兵叛唐,直入中原。

    偏偏李隆基年老昏庸,将京畿门前的最后一只可用之兵,给赶出了潼关,指使长安失守,生灵涂炭。

    而那个时候的李林甫,却早已经埋在了土里。

    这些事情,周钧根本无法也不能对李林甫提起。

    现在,他终于知晓,想要通过改变李林甫看法来阻止安史之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灞川湖畔,周钧的心中满是苦涩,面对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李林甫,他只能躬身说出一句话:“李相高明。”

第147章 落魄的修士

    坐在马车中,李林甫看向车帷外的景致,嘴角上扬,面有笑意。

    瞧见骑在马上、行在一旁的罗希奭,李林甫招了招手,示意前者过来。

    罗希奭靠近马车,轻声问道:“李相?”

    李林甫看向罗希奭说道:“希奭可还记得,某曾道周钧心思难猜,不可当用?”

    罗希奭点点头。

    李林甫笑道:“今日灞川之行,那周钧的心思,某倒是读懂了一半。”

    罗希奭不解:“一半?”

    李林甫说道:“虽只有一半,但也足矣。”

    罗希奭瞧着李林甫的脸色,小心问道:“李相打算用周钧?”

    李林甫微微点头。

    罗希奭又问道:“如何用?”

    李林甫轻轻一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罢了。”

    说完这话,李林甫笑着坐回了车中。

    而另一边,灞川别苑,周钧送走了李林甫,又回到庞公那里。

    庞公坐在案台前,盯着那棋盘中的黑白之势,紧锁眉头。

    周钧见了,心中有些疑惑,但依旧侍立在旁,一言不发。

    庞公突然说道:“二郎,有一事咱家本不想与你说,但如今想想,却也只有你能办的了。”

    周钧闻言,拱手相询。

    庞公说道:“二郎倘若有暇,去永福坊寻寿王,劝劝他。”

    周钧一愣:“劝寿王?”

    庞公长叹一声,对周钧说道:“前些日子,寿王曾来灞川,你恰巧不在。咱家让他平日里多去宫中,在圣人面前露露脸。可他却道与咱家,与其去宫中面圣,他宁可去太子府上做客。”

    周钧闻言有些吃惊。

    但转念一想,他又能明白寿王的想法。

    史书中的这位寿王,可谓是低调至极,李林甫不停为他摇旗呐喊,他却从来未曾强求过什么。

    在野史之中,李隆基遣寿王传令太子,命后者领兵断后。而寿王见到太子,却直接劝他就地登基,推圣人为太上皇。

    野史虽然可信度存疑,但历史上寿王一直活到大历十年,才因病去世,比起唐肃宗李亨还要多活了十三年。

    由此可见,太子李亨和寿王李瑁的关系应当不错。

    庞公此时拍着大腿,痛心疾首的说道:“贞顺皇后当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为了让他早得太子之位;咱家在敬陵忍辱三年,也是为了暗中护得周全,不使昔日政敌戕害于他。他为何就是不懂啊!”

    周钧闻言叹了口气。

    有一句话,他没有办法对庞公说起。

    寿王或许很早以前,就已经厌倦了朝争,比起太子,他更恨的,或许是当今的圣人……

    最终,周钧应了庞公,答应会去拜访寿王。

    回到院中,周钧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回长安。

    一边收拾,周钧却一边回想起了先前与李林甫的对话。

    以蕃将替代朝将,这里面虽然有李林甫的私心,但实际上却也与大唐宫闱有关。

    宫中每年开支日增,但税赋却逐年减少,比起那些只会张口索要军饷的朝将,宫中自然会更加喜欢那些能够自给自足的蕃将。

    就比如安禄山那样,不仅连军饷不用朝廷发放,就连河北道大小官员的俸禄,都来自于安禄山的私库,自然会引得圣人的青睐。

    周钧初来大唐的时候,将安史之乱的原因,归于安禄山和李林甫二人,如今看来,还是思虑的不够周详。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王忠嗣还朝入相,或许是个机会。

    王忠嗣身为圣人假子,深受李隆基器重,倘若他能入相,自然能够规劝圣人,使后者重整大唐的藩镇政策。

    然而,李林甫今天说的小小动作,究竟是什么呢?

    在史书中,王忠嗣并没有在天宝四载出将入相,是否也与李林甫的计谋有关?

    如果自己事先提醒王忠嗣,提防李林甫的计谋,那么是否能改变历史,使得王忠嗣入相呢?

    虽然此举有负庞公所托,但是周钧实在不认为寿王未来会有机会,能够获得太子的宝位。???.

    周钧还在想着,耳旁传来了画月的呼声:“二郎,二郎。”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画月已经打包好了行囊。

    周钧接过行囊,对画月问道:“孔攸去了哪里?”

    画月:“好像去了灞桥村。”

    周钧看了看天色,摇头说道:“本来还想和他说话,但他怕是要晚归,不等了。”

    说完,周钧向画月道别,入了门房取了乘马,一路向着长安赶去。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城,周钧一路朝着家中赶去。

    路过一廊坊时,周钧骑在马上,突然听见一声喊。

    “周令史!”

    听了这称呼,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回头看去。

    只见身穿经教修士袍的伊斯,站在街中,挥着手,一脸惊喜。

    周钧翻身下马,来到伊斯身边,看着他说道:“你这是?”

    伊斯:“周令史,我和我的同伴们,正在这里传教。”

    周钧闻言朝远处看去,只见几位身穿修士袍的经教徒,正在与路人攀谈,极力向其阐述着教义。

    周钧看向伊斯,对他说道:“莫称周令史,只道周二郎吧。”

    伊斯点点头,招呼起修士同伴,让大家一起来见过周钧。

    “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次大唐北伐突厥的大功臣。”

    伊斯一边向同伴们介绍着周钧,一边领着众人向前走去。

    穿过一条长街,又过了一道坊门,伊斯最终停在一处简陋破旧的矮房面前。

    周钧看着房门上画着代表经教的莲花正十字,一时之间有些傻眼。

    将头转向伊斯,周钧问道:“你不是去了义宁坊的经教寺?怎么又会住在此处?”

    伊斯挠了挠头,苦笑着说道:“周令……哦,周二郎,我们进去再说。”

    进了矮房,只见里面放着十字架、圣坛、席团等物。

    屋内虽然打扫的干净,但架不住器具老旧,墙壁裂延,唯有寒酸破落四字可以言道。

    周钧看了一圈,一边摇头一边对伊斯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斯接了一碗水,大口大口的喝了,长吁一口气,这才对周钧说道:“我们这些修士,都是被经教寺赶出来的。”

    周钧怔在原地,又问道:“赶出来?你们是犯了戒律吗?”

    伊斯摇头道:“不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吸纳信徒的理念,与经教寺长老罗含不同。”

    “自武周朝起,经教被允许在大唐内传教,吸纳的信徒,大多都是商贾和贵族,很少有平民能够听闻主的福音。”

    “我到了长安经教寺,在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就找到罗含长老,想要劝说他多多吸纳平民教徒。”

    “罗含长老不仅拒绝了这一提议,还斥责了我,他说只有多多吸纳唐朝的上流社会,才能获取源源不断的资助和土地。”

    “发展平民教徒,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会降低经教的标准,使得唐朝的上流社会鄙夷,甚至远离经教。”

    “我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就在经教寺中找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向罗含长老抗议示威。”

    “结果,就如同你看到的一样,我们被赶了出来。”

    周钧听了这些话,苦笑连连。

    历史上,伊斯是在安史之乱爆发时,抵达的长安。

    那个时候的经教寺,无论是长老,还是教徒,统统逃到了南方。

    于是,他便成了经教的代言人,甚至说服了郭子仪,使得后者皈依了经教。

    然而,如今他出现在长安的时间,比历史上要早了十年。

    也正因为这十年,伊斯备受排挤,甚至被赶出了经教寺。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群经教修士,正聚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掰着一块发硬起霉的蒸饼,就着清水当做一餐。

    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周钧从怀中取了些铜钱,送给伊斯,权作是香火钱。

    做完这一切,周钧骑上马,在伊斯的挥手送别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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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086/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作者:夜尽长所写的《大唐奴牙郎》为转载作品,大唐奴牙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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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介绍:
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爱岗敬业的小民警,利用社区沟通技能和现代商业模式,
将奴隶贩卖这份令人不齿的工作,打造成了一条美丽而又闪亮的产业链,
真正实现了“一人为奴、全家光荣”的宏伟人类目标,成了整个大唐乃至世界的一道奇葩而又靓丽的风景线。大唐奴牙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奴牙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