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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全文阅读

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一 细细看

    穿过夹道推开一扇门,就来到了玲珑坊的库房。

    库房里没有尘土,日光从大窗透进来,明亮整洁。

    “当时搜查的时候都弄乱了。”青雉说,“不过虽然查封了,但没有人守着,我们就来收拾好了。”

    她回头看,见跟进来的七星正环视四周,眼神好奇又惊叹。

    这是成品库房,摆着各种生活器具,有雕刻精美,有造型奇特,架子上挂着各种灯笼。

    “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她说,“做得真好啊。”

    青雉笑说:“是我们,小姐,这是你画的工图,做出的样品。”她指着一排架子上摆着的妆奁,“可受欢迎了,工坊都赶不出来,订货太多了。”

    七星一笑,眼睛闪闪亮满是欢悦。

    青雉突然也很高兴,想要说更多:“这个其实也不算什么,来这边啊。”

    库房有连接的门,很快就来到这一边,这边走进去视线光彩闪耀,这间库房不大,只有一排架子,悬挂着大大小小的绣品。

    “更好的在这里呢。”青雉笑,“小姐最拿手的刺绣。”

    七星一一走过架子,仔细地看绣品。

    青雉跟着她一边说话。

    “图册上的小姐走之前其实都做全了,但我很多没舍得卖,问就说没货。”

    “我每天都要看着学,万一卖出去了,我自己什么都做不出了。”

    “虽然做不了小姐这般精品,但手帕啊摆件啊扇子啊我也都能拿得出手了,这样咱们的生意也一直有。”

    “我把小姐说的话,都记着呢。”

    七星转头看她:“什么话啊?”

    青雉笑了:“小姐你都忘记了?当然是说你的手很巧的,让我一定要看好店,等你回来继续做手艺人。”

    七星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说:“做手艺的时候是很开心。”

    耳边青雉的声音继续传来。

    “现在小姐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等可以开门,把这些都摆出去,一定会被疯抢。”

    七星抬起头看着她问:“会被疯抢啊?”

    青雉瞪眼点头,又带着几分骄傲:“虽然咱们前一段被抄检过,但只要官府解了封禁,咱们的生意丝毫不会受影响,小姐你就等着吧。”

    七星笑说:“这么厉害啊。”

    “当然啊。”青雉说,摇着七星的手,“因为小姐的手很巧!”

    七星含笑说:“谢谢。”

    谢谢?青雉拍七星的手:“干嘛说谢谢啊!”

    七星说:“因为你在夸我啊。”说罢在室内接着看。

    因为别人夸赞就要道谢?

    以前小姐被夸赞可都是跟着一起自夸呢,难道自夸也是别人夸赞啊?

    青雉看着走在库房里认真看的女子,忍不住唤了声“小姐。”

    七星回过头看她,眼神询问。

    那眉眼的温柔,动作神情的恬静,都是熟悉的模样,甚至是好久不见的那种熟悉感。

    是小姐啊,她想什么呢,青雉笑着跟过去,牵她的手:“我们去工坊看看。”

    话出口又有些好笑,她为什么总想带着小姐到处看,把所有地方都看一遍,明明这家店是小姐亲手布置起来的。

    不过小姐的确很久没回来了,看看店是不是比以前更好吧。

    青雉带着七星推开了工坊的门。

    相比于库房,工坊显得凌乱。

    “我们其实经常进来做工,反正外边也没有人管。”青雉吐吐舌头说,又看着七星,“我们一点都不怕,有小姐在一定会没事,看,果然,虽然查封了,但并没有悬赏搜捕我们,陆掌柜说,等滚地龙和陆异之的案子审完了,我们说不定还能重新开门做生意呢。”

    说到这里,带着期盼看七星。

    “是不是啊,小姐?”

    七星含笑点头:“一定可以的。”说罢看工坊,还不时坐下来上手操作。

    青雉在旁跟着,两人正说笑热闹,听院子传来咚一声,有人落地。

    青雉最先奔出去,看到院子里站着穿着黑黢黢衣袍的人——是以前都察司来跑腿的那人。

    “你来做什么?”青雉警惕问。

    莫非是要来抓小姐的?

    朱川看也不看她,喊道:“七星呢,出来!”

    青雉更紧张了,挡在门口,但七星已经走过来,伸手拍她肩头,示意让开,同时也看向朱川。

    朱川也看到她了,神情愤怒,伸手指着:“姓七的,你又怎么我们都督了?”

    七星看着他,摇摇头:“我没怎么啊。”

    朱川呸了声:“少装糊涂,你没怎么,我们都督怎么在家发疯?哪一次不是你惹麻烦气我们都督?”

    七星似乎还想了想,但依旧摇头:“我真没。”

    朱川要说什么,忽地上前一步,盯着她审视。

    面对他的视线,七星微微回避,青雉要说什么,朱川已经哈一声。

    “你还说没怎么样!”朱川指着七星,“你看你现在装什么怪样子!”

    装什么怪样子?青雉下意识看小姐,眼前的女子神情恬静眼神柔和,婷婷袅袅而立,宛如青柳。

    哪有什么怪样子!

    七星似也有些无奈,问:“你们都督怎么了?”

    “我们都督——”朱川要说,声音又停下,再次审视七星,“怪模怪样的,休想看我们都督笑话,我告诉你,别以为现在朝廷官府没提名道姓地问罪你们墨门,你就得意洋洋!”

    说罢甩袖翻身上墙。

    “我不会放过你的!”

    扔下一句,伴着咚一声人消失在视线里。

    青雉呸了声:“莫名其妙!”再看七星,“小姐别怕啊。”

    七星笑了笑摇头:“我不怕。”说罢看向前方,“那边是我的住处吗?”

    青雉点头:“对。”示意七星跟上。

    屋门推开,日光倾泻进来,桌案上摆着的水仙花正在盛开,随着光影摇摆,似乎在对进来的人打招呼。

    “我也经常来收拾。”青雉说,“保持的跟小姐走之前一样。”

    七星走进来,视线环视,似乎熟悉又似乎好奇,她看过每一个摆设。

    “小姐也不讲奢靡,怎么方便怎么来。”青雉下意识说。

    说完了自己又愣了下,小姐怎么样的人还用她解释吗?小姐自己就在这里呢,这就是她自己布置的。

    七星已经听在书架前,书架上书并不多,多是工造图,以及描绘的花样。

    七星从中拿起一本打开,首先入目的是一张傩神面具图,看上去格外。

    “啊这个。”青雉说,“是柳书生记载的小姐的故事。”

    七星翻动看,青雉的声音在旁边解说。

    “看,这个灯笼,画的好看吧,但小姐你做出来的比这个还好看。”

    “这个龙首,这个龙首,已经在舞龙人中传开了,前些时候的庙会上我还看到了。”

    七星认真翻完,神情感叹:“这些都是我做的啊。”

    青雉笑说:“当然是小姐你做的。”戳了戳七星的手,“小姐的巧手天下无双!”

    七星笑了,眼里璀璨生辉。

    她看向窗边摆着的绣架,走过去,看着上面绣了一半的图案。

    “小姐你的猫儿花下戏蝶,还没绣完。”青雉说,“我有几次想要试试,但达不到你的本事,绣了几针不敢再下针了。”

    七星看着她指点之处,惊讶又赞叹:“青雉,你的绣工这么好了啊,在家的时候你还只会砍柴烧火呢。”

    在家?青雉楞了下,有点没反应过来是哪个家,许城的家里,或者是,禹城陆家。

    禹城陆家啊,真是恍若隔世的遥远。

    “跟着小姐。”青雉说,“我当然越来越厉害。”

    又晃了晃自己的手。

    “除了绣花,我还会算账呢,现在陆掌柜都能脱手了。”

    七星看着她满脸赞叹:“青雉真厉害。”

    “小姐教得好嘛。”青雉说。

    七星摇头又点头,没有再说话,低下头,迟疑一刻捻起针,慢慢地绣了一针,然后动作越来越熟练,神情越来越专注。

    青雉也不再说话了,唯恐打扰了小姐,她看着日光笼罩下刺绣的小姐,也恍惚回到了陆家那时候,当然,环境以及心情都不一样了。

    真好。

    青雉忍不住笑起来,但当她扭过头看到妆台的镜子,镜子里的她眼角有一滴眼泪滑落。

    真是,这么高兴的时候,她怎么哭了。

    刚才那个朱川说小姐怪怪的,其实她才是怪怪的。

    青雉抬手指擦去这滴眼泪。

    .......

    .......

    朱川站在牢房外,重重吐口气。

    “副使回来了。”牢房外的兵卫恭敬施礼。

    “也是白跑一趟。”朱川愤愤恨恨,“哪个女人嘴里什么时候有实话,问她有什么用!”

    兵卫们虽然疑惑但不敢询问,还好朱川也不是再跟他们说话,只是自言自语。

    “都督呢?”他下一句问。

    兵卫们脸上神情复杂,又带着几分不安,指了指牢房里。

    “还在呢。”

    “朱爷,去看看吧,血都放了一池子了。”

    看着他们惊惧的神情,朱川又是气又是冒火。

    “没见过血吗?”他喝道,“你们还是不是都察司的人?怕血就滚出去!”

    说罢按着刀大步进去。

    门外的兵卫们对视一眼,委屈又无奈,不是怕血啊,杀人见血有什么怕的,但都督他这也不是杀人啊.....

    .......

    .......

    刑房里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不过没有犯人在这里受刑,霍莲站在一个池子前,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兔子死尸。

    霍莲伸出手探入满池血中,捞出两断剑。

    血从手上剑上滴落,他专注地看着血剑,似乎双眼都变红了。

    朱川在门口咽了口口水,这样的都督是真挺吓人的。

六十二 无由问

    血手捧着血剑放入另一边的清水中。

    血在清水中弥散,手上和剑上的血褪去。

    霍莲将两段剑左右握在手里,凑近面前仔细看。

    “你看有变化吗?”他问。

    站在一旁的朱川忙凑过来仔细看,但一把剑,还是坏了的断裂的废剑,有什么变化啊。

    “都督。”他也不敢断然否定,看霍莲小心翼翼问,“您觉得应该有什么变化?”

    应该有什么变化呢?

    霍莲看着手中的剑。

    他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是想到了当初见到那个小姑娘疯狂地要抓兔子,再想到北境时候,那个女人将兔子一剑刺穿,举着染血的剑告诉他抓兔子是为了什么。

    祭剑。

    以血祭剑能怎么样?

    让她变回来吗?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剑灵,或者说,洛工的女儿寄生在剑里,这种事谁会信?

    是那女人骗他的吧!

    事情结束了,她如愿见到了皇帝了,用不着他了,就要把他甩开了!

    这女人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又不是第一次。

    霍莲攥着剑猛地向外走。

    朱川吓了一跳,这样子看起来又要去杀一百只兔子!不过,都督想杀,他就奉陪!

    朱川把刀拔出来,气势汹汹跟上,但刚迈步就见霍莲又停下脚。

    霍莲看着手中的断剑,如果说那女人现在是在骗他,那以前呢?

    她明明是突然出现在眼前,但却好似已经跟他熟识,就那样喊他的名字,坐在他面前。

    她明明不可能在晋地,但却又对晋地,尤其是混战那一刻的现场知道的很清楚。

    她甚至知道他的义父对他说了什么,她甚至知道他握着剑砍下义父头颅是怎么样的痛哭绝望。

    按照洛工的描述,她是跟着母亲长大,但她一举一动都像洛工,且言语间对母亲并不熟悉,甚至问他——

    “我母亲跟你说过话,那她有没有提过......我。”

    那时候她站在大厅里,问出这么一句奇怪又迟疑,迟疑到只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的话。

    那时候他还奇怪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对母亲死亡的哀伤。

    但哀伤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毕竟那一场恶事死的人太多,谁没有失去亲人呢?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一个在母亲眼里早已经不在的孩子,想要知道母亲是否还记得自己。

    她不仅失去了亲人,还失去了自己。

    霍莲猛地俯身,握着断剑的手紧紧按在心口,如此才能抵制突如其来的刺痛。

    “都督——”朱川吓的扑过去扶住霍莲,又急声喊“老隋——大夫——”

    牢房里一阵脚步杂乱,兵卫,以及隋大夫都急急奔过来。

    霍莲抬手制止他们:“我没事。”

    朱川都快哭了:“都督,还是让大夫看看吧。”

    隋大夫在那边探头问:“都督是受伤了吗?旧伤复发了吗?”

    霍莲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但手握着断剑依旧按在胸口。

    “找铸剑师来。”他说。

    先不管都督要干什么,别说铸剑师了,就是天上的星星他也去摘,朱川立刻对着兵卫摆手大喊“找铸剑师,找铸剑师。”说罢自己也急急向外走。

    隋大夫在后跟上来,抓住他。

    “你跟来干什么。”朱川没好气说,“快去照看都督。”

    隋大夫说:“我看那把断剑是都督的心病,把它重铸好了,都督也就没事了。”

    那把剑?朱川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对啊,都督怎么时时刻刻拿着那断剑,那不是那女人的吗?

    不对,是他们都察司的缴获,那就是他们都察司的,是都督的。

    那女人抢走了,总是拿去用,现在还给用断了,都督当然伤心!

    “去找最好的铸剑师!”

    朱川加快脚步向外奔去。

    朱川的动作很快,短短两天就找来了京城附近的所有铸剑师,好的,不好的,铸剑的铸刀的不管铸什么的,只要跟铁骑有关的都送过来。

    朱川犹自不尽兴,琢磨着再向京城外找,还没下令家里的兵卫找来了。

    “你快回去看看吧。”兵卫神情惊惧不安,“再晚一会儿,那群铁匠也要变成死兔子了!”

    .......

    .......

    霍莲一声令下,朱川不仅到处抓铸剑师,还在都察司里腾出一间铸造房。

    此时外边围着兵卫,内里则站满了年龄不等穿着打扮不同的人。

    不过大家的神情都差不多,又惊又惧,更多的是不解无奈不知所措,不止铸剑师们,外边的兵卫也是如此。

    朱川奔进去,听到一人正在举着手喊。

    “都督,你这样要求根本没法做啊。”

    霍莲还没说话,朱川上去对那人瞪眼:“做不到就把你手砍了!”

    那人吓得向后退去。

    “一个打铁的连把剑都打不了,留着这双手有什么用!”朱川冷冷说。

    此话一出,其他人也都面如土色发出哀嚎“完了”

    朱川不待问为什么完了,已经有几人神情愤怒站出来“大人,你们要的这种铸剑,只有大罗神仙能做吧,我等凡人根本做不了。”

    室内哀怨一片,朱川只觉得脑子嗡嗡,喝道:“怎么就只有神仙能做了?不就是铸剑吗?怎么铸——”

    他的话没问完,前方有霍莲的声音传来。

    “不融剑,不火烧,不浇铁水,不捶打。”

    朱川余下的话打结在嘴里,呃,那怎么铸剑?

    “对啊。”先前被他威胁要砍掉手的匠人嘀咕一声,“难道只瞪眼看着剑就能铸成?”

    朱川小心翼翼上前,看着霍莲小声说:“都督铸剑就得火烧淬炼才行啊。”

    霍莲斜坐支颐,似乎看不到满屋子人的无奈,只眼神幽幽看着台子上摆着的两段剑。

    “不行啊。”他说,“那要多疼啊。”

    疼?一把剑,还知道疼?

    朱川眼神茫然,都督这不像是心病,像是要疯了!

    救命啊!

    谁能救救都督啊!

    .......

    .......

    “七星小姐!”

    裹着斗篷带着帽子的夏侯小姐,带着婢女从小门里走进玲珑坊后院,一眼就看到站在工坊门口的女子。

    她立刻掀开帽子激动地唤道。

    其实算起来距离上一次见并没有多久,但感觉宛如隔世。

    那个时候生死之间,没有交谈,她只是救了她,然后握着她的手杀了那恶人,再然后就让她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只能装晕了。

    当时一闭眼,直到这么久才再次见到。

    门口站着的女子对她亦是一笑,温柔清丽,就像......夏侯小姐的脚步微微一顿,就像曾经当得知陆异之家中有未婚妻的时候,想象过的那个女子的模样。

    奇怪,与见当掌柜的七星,和当霍莲爱宠的七星时候感觉都不同。

    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心境不同了吧。

    夏侯小姐又加快脚步,拉着身旁畏怯的婢女:“给七星小姐叩个头,如果没有她,我死了,你也生不如死。”

    婢女噗通就跪下来。

    被劫走卖掉因为出身好,待价而沽,得以逃过落入不堪之地,当然最关键的是寻找的太及时,否则她这条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虽然被救回来,她也觉得自己卑贱不堪,小姐还是把她带在身边。

    “我也被人劫持了,我还因为陆异之失去了大家闺秀的端庄,被满城人看笑话,那又如何?就不活了吗?不活了,你就成了笑话,如果好好活着,我们就能让别人成为笑话。”

    婢女这才大着胆子再次跟在小姐身边,但出门还是有些畏怯不安,不过当听到给七星小姐叩头,她所有的畏怯不安慌张失神都散去了,对着七星小姐跪倒,重重叩头。

    “多谢小姐救命。”

    救了她的命,救了夏侯小姐的命。

    婢女伏在地上,流干的眼泪再次滑落,以前她就算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突然出现坏了小姐与陆三公子姻缘的女子,原来是她们的救星。

    七星忙抬手:“快起来说话。”

    这边青雉也忙过去搀扶。

    婢女还是认真叩了三个头,才起身。

    夏侯小姐走到七星身前,端详她:“你还好吧?我听滚地龙说,你受了重伤。”

    七星含笑说:“好多了,没什么事了。”

    因为涉及的案子都在大理寺审断,夏侯小姐借着便利见了滚地龙,询问怎么见七星,果然问到消息,七星得知后也与她约好了在这里相见。

    毕竟现在玲珑坊还被查封,墨徒如何还未有定论。

    “我和陆异之的案子判了。”夏侯小姐眉飞色舞说,“人证物证齐全,再加上他父母也主动投案了,说对陆异之的行为丝毫不知,但作证陆异之在家的确有怨言,说要报复我。”

    说到这里看着七星。

    “是你们交代他父母这样说的吧?”

    否则哪有父母如此诋毁儿子,一副要跟儿子划清界限的态度,甚至在公堂上指天发誓陆异之所做的一切,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从小也根本管不了陆异之,他们深受陆异之所害,养了个前世仇人。

    七星摇摇头,轻叹一声:“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说的,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原先能弃我,如今也能弃儿子。”

    夏侯小姐感受到她的忧伤,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别难过。”

    又忍不住想笑。

    七星怎么会因为陆异之的事感到难过,她以前对他们的态度分明只是待价而沽,有用则用,无用便罢。

    “公堂审断的时候,提到了你,但因为刘大人说你涉及另外一案子,不便在这里出现。”夏侯小姐接着将详情告诉她,“所以陆异之的案子里主要是我和他,只略提了一女察觉异样,及时呼救,让我免遭毒手,又趁乱杀了陆异之,如此,断我自卫杀人勿论。”

    七星点点头:“本就是这样。”

    “还有。”夏侯小姐又道,“滚地龙的案子也判了。”

    她看着七星。

    “决脊杖二十、配梅州。”

六十三 当前看

    “谋杀重刑,依律当斩,但结合济城佃户案,已经查明那佃户死于刘文昌之手,那个妇人曾经给滚地龙半块饼子,滚地龙得到了救命的食物,这妇人对他来说,宛如再生父母。”

    玲珑坊内,夏侯小姐已经离开了,但又有新的客人来。

    走进暖意浓浓的客厅,刘宴摘下帽子直接说。

    “所以视为为亲恩义复仇,礼法有情,免于死刑,国有律法,不容杀戮,判杖刑发配。”

    七星听完,对刘宴俯身一礼:“多谢大人秉公执法。”

    青雉在后捧着茶,此时上前:“刘大人坐下来喝口茶吧。”

    刘宴进来后只摘了帽子,没有解斗篷,也没有坐下来,一副要立刻走的模样。

    看到青雉递茶也拒绝了。

    “至于你的罪,墨门的罪。”刘宴看着七星,沉声道,“还要待陛下定夺。”

    七星道:“是,多谢大人。”

    “不管陛下如何定夺。”刘宴道,“国有律法,禁止私刑,你们若有作奸犯科,我决不轻饶。”

    七星再次施礼:“请大人放心,我们从未要作奸犯科,更没有想要乱世间。”

    这次说话倒是乖巧了很多,但说话乖巧,做事又是另外一回事,想到那晚看到她拎着皇帝站在宫殿上,真是让人绝望。

    匠女燕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啊。

    刘宴看她一眼:“日后,莫要再闯祸了。”

    七星抬起头看着他问:“刘大人,陛下会怎样罚你?”

    看着女孩儿眼神关切担忧,刘宴转开了视线:“依律处罚便是。”不肯多说,将帽子戴上,“我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罢越过七星向外走去。

    门外传来刚刚赶过来的陆掌柜的声音。

    “刘大人,怎么就要走了?”

    下一刻陆掌柜走进来,很显然没拦住,神情有些遗憾。

    “怎么也不多坐会儿?”

    青雉撇嘴:“训完小姐就走了呗。”

    七星说:“刘大人是关心我。”

    陆掌柜捻须笑了,这一点他倒是能理解:“刘大人是被吓到了。”

    七星将刘宴说的滚地龙案的详情告诉陆掌柜。

    陆掌柜长出一口气:“论行为不论身份,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滚地龙的案子很快宣告了,不过对于京城人来说,早就把这件事抛却了,自有新的热闹关注。

    至于囚犯带着枷锁穿过城门,民众根本不在意是谁,也并不多看一眼,又不是杀头那种大场面。

    一个刺配,算不上什么。

    “小姐,你们别送了。”滚地龙对七星等人施礼,“我会好好的,请大家不要担心。”

    陆掌柜笑说:“不担心,你有手艺在身,饿不死。”

    滚地龙嘿嘿笑了。

    一旁青雉在给押解的兵卫递包袱:“差大哥们辛苦了,这是我们一点心意。”

    发配其实也是很重的刑罚,相比于到了地方做苦工,路途上更危险,吃不好睡不好,病了也不会给医治,路途中一命呜呼的多的是,家属们都会给差兵送些辛苦费,请他们手下留情。

    差兵也见多了,不过嘛,他们打量来送行的人,这个囚犯的亲属还挺杂的,男女老少都有,看起来也不像一家人,再接过包袱,沉甸甸的,还挺有钱的。

    滚地龙看向城门所在的方向,再次催促:“你们回去吧。”说罢施礼,转身先走了。

    差兵们忙拎着包袱追上去。

    “那个张元来了。”陆掌柜看向后方低声说。

    七星等人转身,看到张元骑马走过来,不过穿得是普通衣裳,也没有佩戴兵器。

    他慢慢而行,似乎对路边的七星等人视而不见。

    “张参军。”七星主动打招呼。

    张元这才在马背上看过来一眼:“我不是参军,不用这样称呼我了。”

    七星说了声好。

    张元看着她:“滚地龙已经认罪伏法,那七星小姐可知罪?”

    七星道:“当然,否则也不会那日主动投案。”

    主动投案,张元发出一声嗤笑,是来作案吧!

    借着他把她抓进京城,得以闯进皇宫,挟持了皇帝!

    因为这件事涉及皇帝,是机密,再者,这也不是他的案子了,他不再过问。

    “你好自为之吧。”张元冷冷说,催马向前,但旋即又停下,“我还有一句话说。”

    青雉在旁撇嘴,还没骂完啊?

    七星看着张元道:“请讲。”

    张元从马背上猛地跳下来,咚一声荡起尘土,人也一步到了七星身前,孟溪长和陆掌柜下意识也上前一步,防备他伤人。

    张元看着七星,忽地俯身一拜:“多谢救命之恩。”说罢转身上马,催马疾驰而去。

    这边的诸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救命之恩?

    孟溪长哦了声:“非墨围攻那次吧,小姐去追杀逃走的,遇上张元也在追查,正落入非墨之手。”

    这样啊,陆掌柜青雉都没有去北境,知道路途上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知道所有的细节。

    七星看着张元远去的背影,抿嘴笑了笑,收回视线并不多谈这件事,只道:“回去吧。”

    一行人向城门去,城门这边比先前更加热闹,有一群人在聚集,看起来像是京城附近的农户,手中拿着各种农具,还有赶着牛拉着车,装着爬犁。

    但也有一部分人没有农具,站在一起,大家的神情都很奇怪。

    “你们也是被叫来做工的?”

    “现在也不是服徭役的时候啊。”

    “不是做工,是种田。”

    “你们怎么还带着农具来?”

    “让我们带的,你们怎么不带?”

    “官府说我们不用带。”

    正嘈杂间,有几个官吏匆匆从城内来,招呼着这些农户们“分成两列。”“拿工具的在一起。”“没工具的来这边。”

    其间不少农户们询问“大人让我们做什么啊?”“种地吗?”“挖渠吗?”“这大冬天可不是做工的时候。”

    城门前嘈杂吵闹,引来无数人围观指点,更加混乱。

    官吏们大声喊着催促着“都跟我来。”“去官田。”“不是为了种田。”“你们这些人跟我来取工具。”嘈杂混乱地将人带走了。

    不少民众也还跟着看,还交流着打探来的更多消息。

    “户部要验证一批新农具。”

    “农具有什么好验证的,不都是那些东西。”

    “谁知道呢。”

    听到这边的议论,陆掌柜难掩激动:“小姐,是我们的——”

    他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

    毕竟官方没有公布,他们不能喊出来。

    不管皇帝对墨门态度如何,他愿意试试墨门进献的东西,这就是希望啊。

    孟溪长神情欣慰又感叹:“同门的心血终不负,小姐做到了。”

    青雉更是抱住七星的胳膊摇晃,压着声音连连说:“小姐真厉害,小姐真厉害。”

    七星含笑点头:“是啊,真厉害。”她抬手轻轻擦去眼角滑落的眼泪。

    青雉笑说:“小姐原来也会激动啊。”

    都流泪了呢。

    她还从未见过小姐如此呢,小姐不喜不怒不悲,用魏东家私下的话说,天塌了小姐都面不改色。

    也不对,以前在陆家的时候,小姐会哀伤忧愁会流泪。

    从什么时候起呢?从离开陆家之后,小姐就变了。

    人到了绝境就无所畏惧了吧。

    青雉突然怅然所失,她不由抱紧小姐。

    “我想回许城去。”七星说。

    诸人一愣,回许城?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回去看看母亲和外公。”七星说,“把这些事也告诉他们,让他们一起开心。”

    是啊,自从离开许城后,这女子就没有回去过,她一直绷着这根弦没停下来,现在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也该休息一下了。

    陆掌柜神情柔和:“是该回去看看了。”

    青雉高兴抚掌:“不知道我们的驴还在不在。”

    离开许城的时候,瘦驴送给村人们了。

    七星含笑说:“一定还在呢。”

    既然说了要回去便立刻准备,不过刚进了玲珑坊,就看到院子里的台阶上坐着一人,日光下黑漆漆,宛如投下一片阴影。

    陆掌柜和青雉神情一顿,有些紧张。

    那人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看他们,似乎并未察觉他们进来,又或者,根本不在意。

    “霍都督。”七星上前打招呼,再对他们说,“你们去收拾准备东西吧。”

    青雉犹豫一下,不过小姐跟霍莲也不陌生,先前在都察司住那么久,应该没事。

    她拉着陆掌柜走开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小姐和霍莲相处的时候气氛是这样的吗?看起来并不好,小姐在都察司一定很受苦。

    .......

    .......

    “你能把它修好吗?”

    霍莲将握在手中的断剑递过来。

    七星看着断剑,摇摇头:“我不会铸剑。”

    霍莲攥着剑站起来,看着这女子,虽然是匪夷所思的事,但他能确定,同样的面容,站在面前的是两个人。

    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

    “她——”霍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她会,你为什么不会?”

    七星对这种质问没有生气,只无奈说:“我没学啊。”

    她没学,他又不能逼着她会,霍莲攥着剑心内一片茫然。

    “如果,你不想要了。”七星的声音传来,“我把剑带走吧。”

    带走?

    人没了,来过的痕迹也没了。

    霍莲将剑攥住收在身后,冷冷看着她一语不发。

    七星笑了笑,垂目施礼:“霍都督,我要回许城了。”

    回许城,离开京城。

    霍莲攥着剑没有说话。

    七星便也不再多说,转过身。

    “如果。”霍莲的声音从后传来,“我把你打晕,会怎么样?”

六十四 梦无踪

    打晕之后,醒过来的人会不会又变成她?

    霍莲看着眼前女子的背影,当初明明就是一闭眼,怎么再睁开眼就变了?

    那再闭上眼一次......

    七星听到了这话,回身看过来,看着霍莲黝黑不可测的视线,倒也没有害怕,有些无奈笑了笑:“那只打晕恐怕不行。”

    是啊,她晕过去是因为受了重伤。

    一次又一次的受重伤。

    霍莲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果要让她变回来,是不是也要一次又一次重伤?

    她为了墨门之愿备受劫难,如今为了他的私愿还要再历劫,她凭什么这么倒霉啊。

    看着霍莲失魂不语,七星没有再说话,转过身,丝毫不怕他在背后伤害,很快走进室内。

    等青雉接过七星解下的斗篷再向外看,院子里的霍莲已经不见了。

    冬日的夕阳在院子里拉长光亮。

    一天又要过去了。

    “都督,你回来了,你知道了吗?陛下竟然真要用墨门那些东西。”

    朱川看着霍莲走进来,忙迎上去急急说。

    “陛下是不是信了那女人的话?”

    “哈,那她真是也太好运气了吧?这都没事?她可是弑——”

    他的话没说完,霍莲迈入厅内砰一声关上门,朱川差点撞在门上,下意识闭了闭眼。

    “都督——”他唤道。

    “天不早了。”室内传来霍莲的声音,“我要歇息了。”

    天不早了?朱川捂着鼻子抬头看,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去,但天地间还清透,没有被夜色笼罩,都察司院子里的灯都还没点亮,怎么就要歇息了?

    再想适才都督的脸色,或者说这一段都督的脸色都不好。

    罢了,都督想歇息就早点歇息吧。

    “都督,我就外边,你有什么需要喊我啊。”

    .......

    .......

    霍莲没什么需要,他甚至不需要歇息,因为不确定自己能否睡着。

    但他还真睡着了,还在做梦。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梦境,不是血水厮杀的晋地,也不是一望无际的北境。

    这里灰蒙蒙,上看不到天,下似乎也未有地,但又不是空寂一片,视线里有树木,还有花草,只不过树木和花草没有颜色,都是灰蒙蒙,空中偶尔还有鸟飞过,发出鸣叫。

    霍莲慢慢走动,不分方向,似乎根本走不出这片天地。

    他也不在意,做梦嘛,随便如何,反正醒了就没了。

    视线里忽地出现一个人影,矮矮小小,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手中推着一个铁圈,蹬蹬地跑,发出咯咯笑声。

    跑近了能看到这是一个女童,三四岁的年纪。

    霍莲只觉得身子一僵,似乎想到什么,站定不敢动,看着跑过来的女童,试图发现熟悉的气息。

    但,发现女童的面容是模糊的。

    “你.....”霍莲想张口说话。

    这是他在梦中第一次主动开口。

    但梦里开口很困难,他发不出声音,看着女童奔过来,她似乎根本看不到他,就那样猛地撞过来,从他的身子穿过去,伴着咯咯的笑声远去了。

    霍莲伸手按住心口,就算在梦里也能感受到心跳的多快。

    是她吗?

    是七星,不是,是九针吗?

    他转过头,女童已经消失在灰蒙蒙中不见了。

    前方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霍莲加快脚步向前去,灰蒙蒙中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站在一个大铁墩前,从旁边的火炉中夹出铁骑,用力的捶打。

    男子的面容也是模糊的,但霍莲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洛工!

    霍莲一步站过去,但这一次突然不想开口问什么。

    洛工已经死了,所以这是死人的世界吗?如果九针在这里,是不是说她已经死了。

    他突然不想知道九针在这里了。

    洛工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专注的地或者说重复地打铁,霍莲看了一刻,再向前看去,见那边还有一个人影。

    是个女子的身影。

    霍莲忙冲过去,近前看到那女子坐在地上,怀里有木料,手中有刻刀凿子,在雕刻什么,脚下堆着木屑。

    这倒是熟悉的场面,但这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并不是他熟悉的人。

    是九针的母亲吧。

    霍莲静静看着,直到前方又传来孩童的笑声,他向前看去,见先前那个女童又出现了,这一次手中不再是铁圈,而是扯着一只,不,两只风筝。

    女童咯咯笑着跑,身后的风筝慢慢飞起来,与此同时旁边没有人牵着的风筝也飞了起来。

    或许,这边应该有一个女童的。

    霍莲看着并排的风筝,孤单的一个女童,不由心痛如刀绞。

    “吃饭啦——”

    有轻柔的女声从前方传来。

    霍莲向前看去,扯着风筝的女童已经看不到了,他慢慢向前去,视线里出现一间屋子,如同当初在许城见到的那样,简单的木屋。

    屋顶上炊烟袅袅。

    屋外摆着桌子,桌子前坐着三人,先前打铁的洛工,已经不再打铁了,举着酒壶在仰头喝,雕刻的匠女正要将他的酒壶夺下来,牵着风筝飞的女童捧着饭碗,晃动着小腿大口大口吃饭。

    桌子另一边摆着碗筷,小椅子。

    放下酒壶的洛工,和匠女不断将饭菜放进两个女童的小碗里,包括那个空空位置前的碗里。

    似乎,那边有个女童也正等着吃父母盛的饭菜。

    霍莲闭了闭眼,四下看。

    人呢?

    她呢?

    连在梦里都不见了吗?

    他大步向前跑去,但下一刻灰蒙蒙天地猛地切断,脚下陡然出现的万丈深渊,他整个人跌落下去。

    伴着一声低吼,霍莲睁开眼。

    室内昏暗,院子里屋檐下的灯光透进来,他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断剑。

    断剑。

    霍莲坐起来,将室内的灯点亮,一盏不够,两盏,很快屋子里能点的灯都点亮了,灯火通明。

    霍莲坐在灯下一寸一寸地看剑身。

    以前没仔细看过,知道上面有花纹,有些剑身会雕刻花纹,能杀伤力更大。

    此时此刻在灯下看到剑身上纤细的线条,才发现勾勒的是人物,花草,房屋,正如同他在梦里见到的那样,人在打铁,在做工,在做饭,在将小童高高举起,有猫狗在脚边玩耍,似乎要把世间有的一切都雕刻上去,但世间太大,剑身还是太短了.......

    霍莲听洛工说过,把剑当女儿,也听七星讲了这把剑的来历,但直到这一刻,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是怎么样当女儿养。

    他给剑雕刻一个家,在那个家里,她有父母妹妹相伴,快快乐乐。

    霍莲俯身将剑贴在额头。

    但现在,她连那个家也失去了。

    断剑断生,魂不知所踪。

    .......

    .......

    伴着鼓乐,皇帝走入大殿,大朝会开始了。

    一年就要结束,迎来新年,商议的多是祭祀事宜,虽然繁杂但都是依照定例,轻松又顺畅,朝会很快就到了结束的时候。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皇帝突然开口。

    “朕有件事宣布。”他说,“当年与晋王勾结,谋害太子的一个主犯,逃亡多年,终于落网了。”

    伴着皇帝这句话,大殿内轻松愉悦的氛围顿消,宛如冰窟。

    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晋王案的主犯?

    而且只要涉及晋王案,每一次都是抄家灭族连坐方圆百里。

    看来这个新年要在血杀中度过了。

    皇帝的声音在停顿一刻后,继续传来。

    “朕亲手诛杀了此贼。”

    此言一出,原本凝滞的殿内顿时哗然。

    “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

    嘈杂询问一片,直到数个御史,包括殿内的值卫连连顿兵器,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先前朕夜半去行宫的事,大家应该都是知道了。”皇帝坐在龙椅上,缓缓说。

    的确所有官员都知道了,但皇帝始终没说是去做什么,众说纷纭。

    “陛下以身为诱饵,引那主犯出现。”刘宴站出来说,“在西山行宫,将那凶犯诛杀。”

    殿内再次轰然,有人震惊,有人询问更多,还有官员已经悲哭“陛下,怎能以身涉险!”

    皇帝安静地看着殿内潮涌喧嚣,任凭大家宣泄情绪,片刻之后才再次抬手示意。

    “此犯诛杀后,朕终于能告慰父皇兄长。”他缓缓说,“晋王谋逆案,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的意思是......官员们神情猜测,听得皇帝的声音落下来。

    “新年改元,大赦天下。”

    “今次大赦包括各地待审关押的涉及晋王案诸犯。”

    涉及晋王案的者竟然也能大赦,那这件事果然是为止了,官员们终于反应过来了,不管还有多少疑惑好奇,此时此刻代表着皇帝终于揭过了旧日,大家也不用再苦苦思索为曾经是否说过不合适的话而提心吊胆了。

    一时间诸官齐齐俯首叩拜。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在官员的队列中,刘宴想虽然皇帝没有免去墨门的罪,但从此以后,也不再追究墨门之罪,如此也算是重获新生,可以堂堂正正行走在世间了。

    他再次俯首更深,深深叩拜。

    “陛下圣明。”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大朝会后,御书房内,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宴。

    “刘文昌案,陆异之案,你办的不错。”皇帝说,指着案头的案卷。

    刘文昌案皇帝并不在意,主要是陆异之案,定的是与夏侯小姐的儿女私情引发的谋杀,也就是情杀,陆异之所作所为都是人性烂劣,大理寺出的判词写得还很优美,没有否定陆异之的才学,叹息人无完人,由此还引发了民间关于学识和品行的争论。

    有人认为陆异之不该死,只是私德不善,如果做官的话,还是很能干,为国为民有益。

    不过立刻有人反驳,私德有亏之人走不长远,早晚会祸害百姓,陆异之死的好,就算不死,皇帝也一定会定罪他。

    于是没有人认为皇帝识人不清,更没有提陆异之与墨徒之间的关系。

    刘宴道:“是陛下圣明,臣才能断得此案。”

    皇帝看着他一刻,淡淡说:“朕知道你为国为民之心,但朕不再信你为朕之心,刘宴,你外放吧。”

    皇帝不再信他,但依旧用他,哪怕去往偏远之地,也与当初被流放是不一样的,他依旧能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刘宴俯首:“臣叩谢陛下!臣鞠躬尽碎死而后已!”

    .......

    .......

    刘宴退了出去,在一旁的朱川再忍不住催促:“陛下,我们都督呢?”

    皇帝喝斥:“急什么急!朕还要被你催着做事?”

    朱川忙陪笑:“臣不敢。”又道,“主要是这段日子,都督被陛下冷落,茶不思饭不想,失魂落魄,没个人样了,再熬下去人就不行了。”

    皇帝冷笑:“是吗?那快去喊进来让朕看看是什么模样了。”

六十五 放手去

    皇帝以为朱川只是说笑,毕竟这马奴一向信口开河夸大其词,尤其是涉及霍莲,但当霍莲走进来时,皇帝心里不由嚯了声。

    这的确不像人样了。

    因为先前虽然对皇帝请求离开都察司去北境,但因为皇帝尚未允许也未公布,霍莲还是都察司都督,还穿着那身黑金衣袍。

    霍莲是很好看的,夺人心魄,咄咄逼人的那种美。

    当然,现在也很好看,只不过变成了枯败的美,亦是令人不敢直视,多看一眼就会被卷入深渊。

    “这是怎么了?”皇帝不由问,让朱川去传太医,又冷笑,“因为那女人走了?”..

    虽然没有把七星等墨徒抓起来,但也不是放任不管了,至少不能那女人再跑进皇宫大殿用刀架着他的脖子。

    所以对七星等人的动向很了解。

    知道这女人离开京城回许城了。

    走了好,赶紧走吧,也别再回来了。

    怎么?爱宠走了,霍莲就要死要活的?

    霍莲制止要奔出去喊太医的朱川,对皇帝施礼:“臣没事。”

    皇帝心里呵了声:“行,朱川,别去找太医了,他说没事就没事吧。”

    朱川委委屈屈应声是。

    “叫你来是告诉你。”皇帝看着案头,淡淡说,“梁氏兄弟的去处兵部已经商议好了。”

    说罢摆摆手。

    一旁的内侍忙拿起册卷捧给霍莲。

    霍莲打开看,耳边是皇帝的声音。

    “他们领北海军屡建奇功,将才可嘉奖,领兵还是要继续领兵,所以让他们分别去川贵东南之地,官升一级。”

    霍莲举起册卷叩拜:“臣谢陛下。”

    皇帝冷冷说:“他们的事,用你来谢啊?”

    霍莲抬头看着皇帝:“陛下能如此待他们,是给臣的面子。”

    皇帝呸了声:“你在朕面前有什么面子!”人也站起来,神情愤怒,“你想想你做的事,你对得起朕吗?还敢讲面子?朕杀你一百次都不够!”

    霍莲俯身:“陛下息怒,臣有罪。”

    朱川在旁小声说:“陛下我们都督的心是在陛下这里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再看着俯身在地的霍莲。

    “霍莲。”他说,“虽然你行事让朕失望,但朕还可以留你在都察司。”

    这也就是说,他还相信霍莲。

    朱川的眼一亮,神情欢喜:“就知道陛下不会怪罪都督的,陛下对都督最好了!”说着又喊霍莲,人也跪下来,“都督,我知道,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对陛下也是一心一意的。”

    霍莲抬起头看着皇帝:“如果不是有陛下,臣活不了这么多年。”

    皇帝看着霍莲,神情有些恍惚,是啊,他与霍莲本都不属于朝堂,他们两个可以说是相伴相依走到如今。

    突然变成皇帝的惶惶然皇子,杀了义父茫茫然的少年,两个人都看不清前路,他试探着迈步,霍莲举着刀在前。

    霍莲为他扫去了旧人旧事,如今坐在龙椅上举目望,终成他的新天地。

    “如今陛下身边不是非臣不可了。”霍莲接着说,“陛下在朝堂要做的事,无须任何人相助,所以,请陛下允许,让臣去为陛下守关保疆域。”

    说罢重重俯身在地。

    “都督——”朱川抓着霍莲的衣袖哽咽喊。

    前方站着的皇帝心里一声叹息,幽幽说:“朕,知道,你本不属于这里。”

    现在走,倒也好,避免将来还要亲手斩下这只左膀右臂,他也并非无情无义,只不过身为皇帝有时候不能讲情义。

    离开朝堂去领兵守关,将来的生死国法军律皆有定论,与他这个皇帝有没有情义无关了。

    皇帝看着霍莲:“你想走,就走吧。”

    霍莲抬头对皇帝一笑,再重重叩头高声:“臣谢陛下隆恩!”

    朱川在旁忍不住匍匐在地呜咽:“都督你走了我怎么办?”

    霍莲看向他:“我走了,陛下身边有你,我也放心。”

    朱川抬起泪眼看他摇头:“但我不如都督,我根本不行,离开都督,我什么都不是。”

    霍莲也摇头,神情有些怅然:“当初失去义父,失去一切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不行,但其实没有谁离不开谁,只要去做,也没有不行的事。”

    他伸手拍了拍朱川的肩头。

    “你看你最近对付我不是做得很好嘛。”

    说着哈哈一笑,将身上的御赐黑金袍,佩刀,一一脱下摘下,整整齐齐叠放好,再对皇帝一礼。

    “末将霍莲,告退。”

    他站起身来,退了出去。

    朱川跪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皇帝也默然一刻,再没好气的看朱川:“你还愣着干什么?不跟上你的都督?”

    朱川将眼泪一擦,向皇帝那边跪行几步,再俯身哽咽道:“臣是梁寺买给他家小公子的马奴,小公子那时候刚分到一匹马,需要一个奴仆伺候马匹,现在梁寺没了,梁家小公子也没有了,臣没有主人可依了。”

    说到这里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大哭。

    “陛下,您不能也不要臣啊!”

    皇帝又是气又是好笑又是嫌弃,抬脚将他踹开:“滚,像什么样子!”又指着地上霍莲放下的衣袍佩刀,“还不赶紧拿起来,到底还做不做事?你能不能争气点?”

    朱川哦了声,抬袖子擦泪。

    一旁的内侍们等到皇帝这一句话,再无迟疑蜂拥而上,有人给朱川捧衣,有人给朱川递刀,有人搀扶他。

    “小爷,可不能在陛下跟前哭了。”

    “陛下还指着你做事呢。”

    “以后也不是小爷了,要称呼都督。”

    “朱都督,咱们快更衣吧。”

    .......

    .......

    坐在都察司的大厅里,看到穿着便服的霍莲走进来,梁大子等兄弟下意识都站起来。

    “你们的调令,你们也都知道了吧?”霍莲问。

    梁大子点点头,视线在霍莲身上打量,迟疑问:“你,真要去北海军了?”

    霍莲看着他,忽地一笑:“大将军是觉得我不行吗?”

    梁大子忍不住也笑了,有些眼发热,梁八子小时候又顽皮又促狭,不想喊兄长的时候,就喊他大将军。

    能再听到这个玩笑话,梁大子真是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亦是笑着摆手:“哪里哪里,小将军威武。”

    霍莲一笑没再说话。

    梁六子在旁撇嘴嘀咕:“这么多年没领兵,能行吗?”

    霍莲看他一眼:“行不行,你睁大眼睛看就好。”

    梁六子哼了声:“反正你要是把家里弄乱了,别怪我骂你。”说罢扭过头不看霍莲。

    “干好了你怎么做?”霍莲的声音传来,“跪下来喊我哥哥吗?”

    家里的男孩子们小时候最喜欢相争的就是谁当老大,尤其是年纪差不多,都恨不得让别人喊自己哥哥。

    这也是梁六子七子八子从小不断的口角。

    梁六子将头转回去,对霍莲瞪眼,呸了声:“休想!”

    霍莲不再理会他。

    不过两句旧话让厅内的氛围变得轻松。

    “我今日让你们来是接走婉婉。”霍莲接着说,“北地,她还是暂时不要去了。”

    旧地重游,重回家乡,并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高兴的事。

    梁大子兄弟们显然也明白,点点头。

    “好。”梁大子说,“我带她走吧。”

    梁二子皱眉:“大哥,滇南恶劣,她哪里受得了,还是跟我去岭南吧。”

    梁六子哈一声:“二哥你跟大哥有什么区别!还是跟我去河西。”

    兄弟们开始争论,霍莲并不参与,只坐着听,似乎专注又似乎走神,与厅内的热闹宛如两个天地。

    直到门口兵卫带着梁思婉来了。

    “婉婉!”

    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子,梁家兄弟们忍不住热泪盈眶,大声喊,涌上去。

    看到他们涌来,梁思婉脸上并没有惊喜,反而带着恐惧。

    “八子——”她喊。

    霍莲下意识站起来,走过去,梁思婉躲在他背后,似乎不敢看梁家兄弟们。

    “许久不见。”梁大子忙将大家制止,向后退了退,柔声说,“婉婉认不得哥哥了?我是大子啊。”

    其他兄弟也纷纷报上自己的名字。

    梁六子更是上前一步:“婉婉你怎么了?我们先前见过的。”

    梁思婉抓着霍莲的胳膊,站在他背后,呼吸急促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霍莲转过头,安抚道:“没事,他们离开北境了,现在调任去其他的地方,大家还都官升一级,得了不少赏赐,然后我会去北境,领北海军。”

    梁思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听不懂,抬头看他:“你要去北境了?”

    梁六子抢先答:“是的,婉婉,他要回去了,你不用跟他去,我带你去河西怎么样?可以看荒漠,还可以骑骆驼,你还没见过骆驼吧!可好玩了!”

    其他兄弟们也纷纷开口邀请,厅内嘈杂热闹。

    但梁思婉似乎没听到,只看着霍莲,喃喃:“你要去北境了?你要领北海军?要离开这里了?”

    霍莲点头:“对,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可以去——”

    他的话没说完,梁思婉发出一声尖叫。

    “为什么还能离开——谁都不许走——”

    伴着尖叫,她从袖子里抓住一把匕首,狠狠刺向霍莲。

    血在霍莲的胸口绽开。

    猝不及防陡然生变,厅内的热闹一凝,旋即掀破了屋顶。

六十六 请带走

    霍莲对梁思婉的看管不再那么严。

    先前离开都察司去北境那么久,梁思婉也未曾伤害自己。

    让人请梁思婉出来的时候,霍莲特意叮嘱,解开了她脚上带着的锁链。

    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袖子里藏一把匕首。

    更想不到是在这个终于谋逆阴影散去的时候,她握着匕首刺向霍莲。

    “谁都不许走——”

    她整个人都扑在霍莲身上,这一刺用上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狠狠看着霍莲,眼里疯狂又绝望。

    “谁也别想离开——”

    在她试图拔出匕首再狠狠刺几下的时候,被梁大子一把抱住扯开。

    “婉婉!”

    “梁思婉你干什么!”

    梁大子喊着,声音悲痛又愤怒。

    梁六子梁四子上前帮忙按住疯狂挣扎尖叫的梁思婉,梁二子和梁三子则伸手扶住霍莲。

    “你怎么样?”他们看着霍莲的胸口。

    霍莲的手按在胸口,匕首被紧紧攥住。

    血不断从他的手缝里滴落。

    虽然猝不及防,但在梁思婉刺过来的那一刻,霍莲用手挡在了胸前,或者说,用手握住了匕首。

    听到梁二子的询问,霍莲松开手,露出刺身上的匕首,只没入一半。

    梁二子松口气,有了手的阻挡,深度应该伤不到要害。

    “大夫。”梁三子喊,看到外边兵卫围过来,又有兵卫跑动,想来已经去叫大夫了,他没有再多说,扶着霍莲,“快坐下。”

    霍莲却没动,看着自己的手掌,被匕首翻开了皮肉,血不断涌出。

    他忽地笑了,将手掌给梁二子和梁三子看,说:“当时义父把剑塞给我,我用手挡,割伤的也是这里。”

    梁二子听了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怎么,他是说父女两个一样吗?现在怎么想这个啊!

    “婉婉你听我说,他不是——”梁大子的喊声传来。

    “我要他死,我要他死。”梁思婉尖叫着打断,不听梁大子说话,只疯狂地挣扎,“大家一起死,都要死。”

    “婉婉。”梁六子嗓门大震耳欲聋,由不得梁思婉打断,“当初的事另有隐情,也不怪他,是义父为了北海军决然赴死——”

    但梁思婉发出尖声的笑“那又如何,人都死了,已经这样了,已经这样了。”

    梁思婉很瘦,但疯起来梁家兄弟几乎按不住。

    “她当初也是这样,一旦松开桎梏,就要杀人就要杀自己。”霍莲看着这一幕,说,“被绑了一年,才安静下来。”

    梁二子梁三子听了不知道哪个更可怕,是发疯,还是被绑了一年,一年之后是真的安静了吗?估计是更疯了吧。

    疯在心里,血肉骨头里。

    霍莲走过去,看到他近前,梁思婉挣扎更甚,如野兽一般要扑过来撕咬。

    “你离远点!”梁六子喊,再抱紧梁思婉哄劝,“哥哥们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见他。”

    梁思婉听了挣扎更厉害,开始自己打自己“我不要出去,我不出去。”

    这.....难道还是不想走?梁六子忍不住眼神瞥霍莲,该不会婉婉舍不得这家伙吧?

    霍莲站定在他们面前,看着梁思婉:“我知道你害怕,害怕看到外边的天地,害怕面对这个陌生的世间,你走不出去,也不想出去。”

    说到这里,他猛地将胸口的匕首拔下。

    梁大子梁六子都惊呼一声。

    “你干什么!”梁四子更是忙用手按住他血涌的伤口。

    就算没有刺入到要命的深度,但匕首拔出来对伤口造成二次伤害,也是能要命的!

    这个疯子!

    听到消息奔来的朱川也在此时冲进来,发出尖叫。

    “都督——”

    “杀了他们——”

    刀剑声乱响,还是霍莲喝令住手,再示意朱川带着兵卫不要近前。

    他用被割伤的手托着匕首递向梁思婉。

    “我知道你不想活,活着对你来说太难太痛苦了。”

    “以前我拦着你,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义父。”

    “现在我对义父的承诺已经做到了,足够了,可以放下了。”

    他说罢果然将匕首塞到梁思婉手里。

    “我答应义父的都做到了,以后,我不管你了。”

    梁思婉看着匕首,似乎呆住了。

    梁六子更是瞪眼:“你,你说的什么话!”

    还真让人去死啊!

    霍莲看着梁思婉,握住匕首的梁思婉疯癫的眼神凝聚,再次狠狠看向他,似乎要再刺来一刀。

    霍莲的手按住了梁思婉的胳膊。

    “你想死,我不拦着你了,但,你要杀我却不行。”

    “我先前是不得不活着,现在我必须活着。”

    他还要等一人。

    如果等不到她,那就陪着虚无的她。

    这世间必须有人还记得她。

    梁思婉发出一声尖叫,刚要动作,人猛地一栽,被梁大子打晕了过去。

    梁六子心惊胆战的接过滑落的匕首,瞪了霍莲一眼:“你这狗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梁大子看霍莲涌血的胸口,皱眉说:“快把治伤吧。”轻叹一口气,“婉婉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活着。”

    霍莲默然一刻,何止是梁思婉不知道怎么活,他原本也不知道。

    梁大子将梁思婉抱起来:“这些年都不容易,以后,我们来教她怎么活,你不用担心了。”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走了!”

    伴着他的喊声,其他的梁氏兄弟也纷纷跟上。

    “都督——”朱川扑过来,扶住霍莲,“快来人——”

    .......

    .......

    隋大夫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将伤布一层层裹住胸口。

    “都督厉害。”他一边夸赞,“这么锋利的匕首,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速度,换做其他人必死无疑——”

    朱川跪在地上给霍莲包扎手上的伤,听得心烦意乱,没好气骂:“少说两句吧,非要都督死了你才闭嘴吗?”

    隋大夫嘿嘿两声。

    “我是在安抚都督嘛。”他说,“都督这伤,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安静沉默的霍莲开口了,说:“调任我北海军的命令,明天就会公之于众,我明天就起程。”

    朱川抬起头:“都督,你养十天半个月,陛下不会怪罪的,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按照规定,朝廷下了委任后,是要即刻启程,否则会被问罪。

    当然,肯定没人敢问霍莲的罪。

    霍莲摇摇头:“我想走。”他说着站起来,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断剑。

    朱川哎哎两声“手,手,有伤。”

    那群铸剑师虽然没能把剑修好,但给做了一个新剑鞘,能装下两段剑。

    霍莲用没受伤的手抓起剑,悬挂在腰里。

    朱川正要再劝说,有兵卫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都督。”他说,“玲珑坊给送来的信,说是许城——”

    兵卫的话没说完,霍莲就站起身来。

    “都督坐着别动。”朱川大喊,“我来拿给你。”

    他说着扑过去接过信递给霍莲。

    霍莲握着信,先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打开。

    朱川站在一旁踮脚看,见薄信上只简单一行字。

    请来许城一见。

    落款是七星两字。

    朱川的脸都黑了,糟了——

    果然他才看完这句话,霍莲已经将信一团,人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都督——”朱川喊道,“你的伤——”

    但这话根本没用,霍莲已经奔出了厅内,向外而去。

    .......

    .......

    霍莲来到了许城的时候,新年也到来了,远望村庄,爆竹声声。

    湖边的木屋也挂着新年的桃符彩绢,但木屋外不时来来去的人们神情并没有丝毫喜色。

    甚至有两个妇人擦着眼泪走出来,一眼看到路边站着的裹着黑斗篷的霍莲,被吓了一跳。

    “你——”一个妇人询问。

    霍莲主动开口:“我受邀来。”他指了指前边的木屋。

    虽然,他来了,但,到了近前,又不太想进去,在这边迟疑踌躇。

    进去见到的她也不是她。

    另一个妇人听了这话顿时很高兴:“你是新请来的大夫吗?”不待霍莲再说话,忙催促,“快去看看吧。”

    大夫?!她病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身体,霍莲忙催马往木屋奔去。

    身后的妇人轻叹一声:“估计也不行,这人这么年轻,医术肯定平平。”

    最先开口被打断的妇人此时一拍腿:“我见过他!”

    旁边的妇人惊讶:“你从哪里见过?”

    那妇人指着霍莲的背影:“先前,七星小姐刚去京城的时候,他就来过,带了好些人,还进了屋子,我还喊了王差头来抓,结果王差头差点被他们打了。”

    当时她机敏没有上前躲起来,但也偷看到被簇拥明显是首领的男人,嗯,那男人很好看,所以她记得清楚一些。

    “许久不见,怎么又来了?”妇人自言自语,“不过这次没有带那么多人,七星小姐这里人多,不怕他。”

    说话间,见青雉从屋子里出来,看到近前的男人,抬手示意。

    那男人旋即跳下马,跟着她向内去了。

    嗯,果然是认识的,那就不担心了。

    妇人松口气,又叹口气,所以这是从远方赶来见七星小姐一面?可见这次七星小姐只怕真的不好了。

    虽然是简陋的木屋,但室内暖意浓浓。

    看到霍莲进来,屋子里的陆掌柜点头打个招呼,青雉已经跟他说过了,霍莲要来,虽然陆掌柜不知道霍莲要来干什么,或许是奉皇命监视小姐?

    但既然来了,还是给他介绍一下小姐的状况。

    这几天突然昏迷,大夫们看了也说不出原因。

    说罢陆掌柜又轻叹一口气:“我就知道,她这么急着催着要回许城,就是有问题。”

    霍莲看向室内,还是曾经熟悉的家具,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七星躺在床上闭眼如同沉睡。

    他没有再向前走。

    青雉说,神情麻木,也不说话。

    按理说她应该介绍详细一些,病情诊断啊,请了多少大夫看啊,但她似乎疲惫无力说不出话,最终看着霍莲,说:“你带她走吧。”

    听到这句话,不止霍莲转过头看她,陆掌柜也皱眉“小青姑娘,你说什么呢!”

    是想让霍莲用太医?

    但那也得让霍莲把太医请来。

    “小姐现在这样子怎么能出门?”陆掌柜道。

    青雉看向陆掌柜:“小姐只有他带走才能治好。”

    陆掌柜更糊涂了,什么道理?

    “陆掌柜你不懂。”青雉说,她的声音沙哑,“你别问了,这是小姐的吩咐。”

    她说着在床边跪下来,将头埋在七星的手臂上哭起来。

    “小姐在没病倒前就写了信给他。”

    “小姐说让他把小姐带走。”

    这话听起来稍有点怪,陆掌柜心想,但更多是震惊,昏迷之前就给霍莲写了信?

    他思绪纷乱,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再看那边霍莲已经毫不迟疑上前将床上的七星抱起来。

    “你——”陆掌柜忍不住要阻拦。

    “霍都督稍等。”还跪在床边的青雉说。

    抬头看着霍莲怀里的七星,神情不舍又悲伤。

    “小姐已经把车马备好了,车是她亲手修的。”

    “我去给你们牵来。”

    .......

    .......

    伴着新年的爆竹声,陆掌柜站在许城外,看着一辆车马渐渐远去,觉得跟做梦一般。

    “不是,怎么就,”他忍不住再次看青雉,“小姐真是这样吩咐的?为什么啊?”

    青雉面色惨白,跟昏迷的七星相比,她更像是大病之身。

    “没有为什么,小姐说什么,就怎么做。”她喃喃说。

    那倒也是,七星小姐做事一向有分寸,既然她这样安排那就有必要,陆掌柜皱眉吐口气,想到什么又看青雉。

    “那你也该跟去啊。”他说,“你得伺候小姐啊。”

    青雉看着远去的车马,忽地跪下来,俯身叩头。

    “我不去了。”她哽咽说,“我要留下来陪着我的小姐。”

    陆掌柜更不解了,这孩子是伤心糊涂了吗?她的小姐不是被霍莲带走了?留下来陪哪个小姐?

六十七 有聚散

    这辆马车很轻快,坐在车内也没有那么颠簸。

    但霍莲还是再三叮嘱车夫慢点。

    车夫也是都察司的,朱川拦不住霍莲来许城,但安排兵卫随行,霍莲没有拒绝,一则身上有伤,二来,他的身份,七星的身份,还是让都察司的人跟着更好,皇帝也能放心。

    在霍莲不知第几次叮嘱的时候,车夫小心翼翼请示:“都督,要不停下来歇息一下?”

    车内霍莲嗯了声:“也走了一天了,歇息一下吧。”

    车夫忍不住看了看天色,是,没错,从早晨走到日落,但路却没走多远,不像都督以往行路,那真是风驰电掣,现在他都怀疑自己下来走也比御马驾车快。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都督这般速度行路。

    “还有。”霍莲的声音从车内再次传来,“别叫我都督,叫,霍将军。”

    车夫忙应声是,再对四周的兵卫们打个手势,大家便四散开,查探四周戒备。

    霍莲坐在车内,看着沉睡的女子,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手,温温热热,霍莲放心了,再从一旁取了茶杯,用小勺子一点点喂她,水也顺利的咽进去了。

    做完这些他能亲历亲为的,霍莲便下车,换后边车上跟着的仆妇们伺候,待她们收拾好,霍莲再次坐上车。

    车内的女子依旧沉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不知道会不会醒来,不知道醒过来的是谁......

    虽然不知道再睁开眼是不是他熟悉的人,但这时候抱起昏睡的她不再陌生,抚摸她的脸和手也不再有抗拒,就像先前照看她的时候,熟悉地就像自己的左右手。

    霍莲看着七星的脸,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肌肤一如先前光洁细腻,只是比起先前更瘦了,原本就伤不断,昏迷之后,又只能吃流食......

    太苦了,太受罪了,他宁愿她不回来。

    但......

    他的手在七星的脸颊上摩挲留恋。

    人真的很自私啊。

    他私心深处还是想要她回来,想要再见到她,想要听她说话,想要她看着他笑。

    自从义父死后,他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不可或缺,他只想一个人,孤寂反而令他最心安。

    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想要身边有个人,想要这个人一直在,只要想到没有了她,心便茫茫无所处。

    “都督,不对,霍将军。”外边兵卫声音传来。

    霍莲将手收回来。

    “从附近的农家买了饭菜,您吃一些吧。”

    霍莲嗯了声,车帘掀开,兵卫将食盒递进来。

    农家的饭菜简单,但因为在过年期间,有荤有素,还有喜庆的糕点。

    霍莲看着食盒一块蒸糕,忍不住笑了,举起来对七星说:“看,老虎。”

    今年是虎年,蒸糕做成了老虎模样,点缀着五颜六色,很是可爱。

    这女子很爱吃各种东西,如果现在醒着,一定会吃得很开心。

    霍莲将糕点放进嘴里大口吃掉。

    吃完糕点又打开菜和肉。

    “这家做了蒸肉,做得很用心,加了腌菜。”

    霍莲端着碗大口吃。

    他原本对吃什么喝什么不感兴趣,吃,也不过是为了活着。

    不过七星很喜欢吃,以前在他身边对吃喝很感兴趣,吃得认真又兴致勃勃。

    以前没在意,现在想到她如果真生活在剑中,尽管洛工雕刻了很多,但灰扑扑一片,并不是真实天地。

    他拥有的又无视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难得的珍稀。

    她现在吃不了,他替她吃。

    她现在沉睡不醒,看不到这个世间,他替她看。

    白天吃吃喝喝,看雪景看湖水看河流,晚上赶路的时候,霍莲还会将车夫赶开,抱着裹着被子的七星坐在车前,一边驾车一边让她看星空。

    “北地的星空更好看。”他告诉她。

    上一次在北境他们没有时间看星空,不过这一次可以了。

    “等到了北境,我带你去看,我知道有个地方能看到最美的星空,我小时候常常躲在那里,是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怀里的女子安静沉睡。

    一个人说话总是会安静下来,他原本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霍莲的声音停下,夜间的大路上唯有马车马蹄以及火把燃烧的声音。

    但这些声音也渐渐远去,冬日的星空下,他将怀里的人抱紧,融入天地间。

    .......

    .......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很慢。

    快是指离开许城已经七天了,慢是车夫的感受。

    按照这样的走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北境。

    再一次在路边停下歇息,看着在路边站着的霍莲,车夫忍不住小声嘀咕。

    “都督,霍将军走慢点也好。”兵卫跟车夫低语,“最好先到京城住下来,朱副....朱都督也高兴。”

    虽然已经知道皇帝的调令了,但兵卫们还是没习惯把霍莲叫将军,也没习惯把朱川叫都督。

    改变总是让人难适应的事。

    比如.....霍都督此时正猛地跳起来,将一根树枝扯下来,宛如顽皮的少年。

    兵卫和车夫都有些目瞪口呆。

    那边车上伺候的仆妇们下来,对霍莲施礼:“小姐四体都很柔软,沐浴的时候神情愉悦,一定快醒了。”

    对于这话霍莲也没有太多惊喜,一路上这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霍莲没有说话,吩咐一声“起程。”握着树枝上了车。

    车夫兵马们忙碌起来,很快车缓缓向前驶去。

    车里霍莲原本要说话,看到放在七星怀里的剑鞘滑落在一旁,便先拿起来,在七星怀里放好,再将树枝一挥。

    “你瞧,这上面有个红果子。”他说,指着树枝说。

    冬日光溜溜的树枝上,点缀着一颗果子,虽然有些干枯,但红彤彤很好看。

    “能吃吗?”

    有低低的女声问。

    霍莲摇头:“不知道。”他看着果子,伸出手,“我来尝——”

    尝字出口,声音戛然而止,他伸出的手也停下来,整个人宛如僵住了,他觉得应该移动一下视线,但发现竟然动不了。

    是不敢动,不敢看向车里的女子。

    先前他也似乎听到七星说话,每一次惊喜过后,都发现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这一次呢?

    霍莲慢慢转过头,看到被子下的女子睁着一双眼看着他,见他看过来,还露出笑容。

    是那种礼貌的微笑。

    就像以前那样。

    “给我尝尝。”她说。

    霍莲握着树枝一动不动,心内似乎翻江倒海,又茫然一片。

    大概是得不到回应,那女子以为他听不到,便礼貌地拔高了声音:“梁八子,给我尝尝啊。”

    梁八子。

    霍莲想到第一次见的时候,她就这样突然冲过来喊“梁八子,我来取剑——”

    霍莲的视线看向她怀里的剑鞘。

    “你.....”他嘴唇动了动,“是谁?”

    大概是不敢问或者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他的声音很小,小得自己都听不到。

    躺着女子听到了。

    “我吗?”她说,看着霍莲,“我是九针。”

    “洛九针。”

    .......

    .......

    站在山路上,青雉将手中的篮子往上拎了拎,看向北边的方向。

    不知道小姐醒了没有。

    不,应该说,大小姐醒了没有。

    “青雉,先前的我,并不是我,是我姐姐,九针。”

    在回许城的路上,小姐突然跟她说。

    青雉当时觉得小姐肯定是生病脑子糊涂了,怎么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青雉,你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想想,从陆家出来后的我.....”车厢里,小姐握着她的手,眼神温柔地问,“跟你认识的我一样吗?”

    一样吗?

    青雉的心神变得恍惚。

    从陆家走出来,在破庙中苏醒的小姐,宛如新生,一步一步展现了令人惊讶的技艺,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又一个从未踏足的天地,江湖纷争,权臣往来,更还有皇帝......

    那是她的小姐,那又不是她认识的小姐。

    “我跟姐姐一样,从小身体都不好,我只是稍微好一点,当初出了事,北堂的叔叔伯伯们用尽力气把我送到外祖父身边,但其实我也不想活了。”

    “只不过外祖父说,活着吧,替你娘你姐姐你爹,你北堂的叔叔伯伯们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到了陆家,赖活着,原本也打算赖活一辈子,谁想到赖活也不好活,陆家欺我赶我走,我那时候活着的心弦已经断了。”

    “你带着我回许城,我幽魂一绺渐散,万幸遇到了姐姐。”

    “我父亲把姐姐铸剑,但我真的感受到姐姐活在剑上了,尤其是小时候,我能感受到姐姐看着我,我也喜欢陪着姐姐玩,后来长大了,很少见父亲,也感受不到姐姐了。”

    “没想到在我幽魂散去的那一刻,又见到了姐姐。”

    青雉还记得当小姐在昏暗的车里讲述这一刻的时候,她的眼如星辰般璀璨,满是快乐和幸福。

    “姐姐将我拥在怀里,让我安睡,说一切有她在,我就这样陷入了沉睡,不过姐姐会把我唤醒,让我做我喜欢做的手艺。”

    “我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了,只需要安静地睡,做手艺,我过得真是从未有过的快乐轻松。”

    “直到姐姐断了剑,生灵难系两人,把我唤醒,自己散去。”

    “我亲眼看到了姐姐这些年做了多少事,也看到了姐姐用我的名字我的手做了什么。”

    “青雉,我这辈子没有白来人间一趟,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是什么意思?青雉眼泪掉下来,握紧小姐的手,车厢里小姐笑容灿烂。

    “青雉。”小姐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我想回家,这次再劳烦你送我回家吧,把我送到母亲和外祖父的身边。”

    青雉的视线模糊,不知是再次被泪水挡住,还是冬日的晨雾在山间弥散。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向山上走去,沿着弯弯山路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的墓地,山间的风吹过,墓地传来清脆的鸟鸣,看着墓前悬挂的木鸟转动,宛如翩翩起舞迎接她,青雉不由露出笑脸。

    “小姐。”她加快脚步,“我来看你啦。”

六十八 过街店

    两年后。

    冬去春来,但从南向北一路走来,风还是越来越寒,路上荡起的尘土也遮天蔽日。

    一队兵马疾驰,其中一人忍不住打个喷嚏,发出咳嗽声。

    “将军,要不要歇息?”旁边的兵卫询问。

    这位大人还没说话,队伍中一人发出嘎嘎笑“我说二哥,你也太娇嫩了,在南方不过两年,连风都吹不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到了北境风沙吹死你!”

    梁二子回头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少吃两口风吧!”

    梁六子在马背上叉腰得意洋洋:“我可不像你,我们河西可是风吹日晒,一张口一嘴风沙。”

    梁二子不再理会他,看向前方:“大哥他们不知道走哪里了?我们到前边城里歇脚等一等。”

    一行人进了城池寻了客栈,但并没有歇息。

    梁六子被梁二子拉着走在街上:“二哥要请我吃饭吗?反正我是没钱。”

    梁二子再次瞪他一眼:“你的钱都吃了?你看看你这两年胖了多少!河西有那么清闲吗?”

    “没有没有,河西忙死了,我不得不拼命吃才有力气。”梁六子笑着说,说话间看到街边的酒楼。

    这座城很繁华,华丽的酒楼茶肆林立。

    “二哥,随便去哪家吃都行,我不挑。”梁六子催促。

    梁二子却对酒楼茶肆不感兴趣,视线越过似乎在寻找什么,揪住梁六子向前走,一边问路人:“你们这里最好的商行在哪里?”

    路人很热情询问要买什么。

    “家里兄弟要娶媳妇了,买点贺礼。”梁二子笑说。

    “恭喜恭喜。”路人笑着说,更加热情,指着前方,“从街口拐进去就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商行,金银首饰,玉石珍宝,家具皆有,我们这里人家娶亲嫁女,都从这里买。”

    梁二子笑着道谢,扯着梁六子向那边去。

    梁六子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姓霍的成亲,咱们干嘛还要准备礼物?”说着又怪笑,“墨门这么有钱,他一分钱都不用出,可以说入赘了,墨门应该给咱们钱。”

    “可以啊。”梁二子也不看他,只道,“到家你跟陈十要钱去,看他怎么揍你一顿。”

    梁六子哼了声:“谁怕他。”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这边街上,一眼就看到一家很大的门面,挂着金碧辉煌的匾额。

    “这个——”梁六子抬脚就要进,又被梁二子揪住。

    “这是典当铺子。”梁二子说,指了指另一边,“那才是商行。”

    梁六子抬头看果然见金碧辉煌的匾额下悬挂着当铺的标记,而紧挨着的旁边的才是商行。

    “真是好笑。”他说,“典当铺子开在这里,是诅咒买了东西早晚要送回来典当吗?高高兴兴来买嫁妆,真是晦气!”

    说罢跺跺脚啐了口,向旁边的商行去了。

    梁二子摇头跟上。

    街上人来人往,面带喜色进出商行,而典当铺子也不断有人进出,身形佝偻神情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辆车停在路边已经很久了,车里的人似乎一直踌躇不敢走下来,恰好听到梁六子那句话,她不由苦笑一声。

    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打扮富贵,面容哀苦,喃喃自语:“买嫁妆的时候,谁会想有一天要当掉嫁妆。”

    成亲出嫁是人生中最高兴的时候,也没有人能知道将来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比如她,虽然这门亲事并不如愿,但也没想到丈夫会病死,而她连家产也要保不住了。

    当人妻母过日子,真难啊。

    “母亲。”怀里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吃完了一块糖,坐不住了,扭啊扭,“饿。”

    年轻的母亲从哀伤中回过神,下意识伸手从车里的小匣子里取糕点,打开却空空,这才想起,身边伺候的婢女仆妇已经变卖了不少,这些日常出门该准备的也没人准备了。

    身边跟着的小婢女脸色惶惶:“我,我不知道,先前姐姐们没交代。”说着要下车,“少夫人,我这就去买。”

    要下车又尴尬地停下,看着年轻妇人欲言又止。

    买东西要钱。

    钱......

    如果钱充裕,她们也不会在当铺前徘徊。

    小孩子哪里知道人间悲苦,饿了就要吃,吃不到就要哭。

    孩子哭了起来,年轻妇人也下定了决心,摘下荷包递给小婢女:“去买梅花糕给小姐吃。”

    小婢女应声是接过荷包去买了来。

    年轻妇人叮嘱她陪着小小姐玩,自己则拿起小包袱,想了想又带上遮面纱下了车,低着头躲藏着走进当铺。

    一进门就看到高大的柜台,整个当铺里都弥散着空寂的氛围。

    柜台后有声音传来“客官来了。”然后有一双眼看过来,下一刻声音变得热情“是黄少夫人啊。”

    年轻夫人心里轻叹一声,虽然她是第一次来,但这两年家里不断来当铺变卖,当铺的人眼毒消息灵通,哪里认不出她。

    迈进来,也无所顾忌了,年轻夫人将面纱摘下来,柜台后的掌柜亲自迎出来,神情和蔼又带着关切问:“夫人,有什么要帮忙的?”

    典当铺的人说话真客气,年轻的夫人不由想起族中人咄咄的面目,心里苦笑,都是为了钱,还是态度好点让人舒服啊。

    她轻叹一声,将包袱递过来:“劳烦掌柜看看这个,多少钱。”

    掌柜的双手接过,将包袱打开,见其中是一套衣裙,他先赞叹一声:“好刺绣啊。”

    听说当铺的人都会百般贬低,尤其是衣裙,年轻妇人看一眼掌柜,忍不住说:“这裙子上绣了百蝶,走动起来栩栩如生,宛如蝴蝶环飞,非常好看,是我姐妹们送我的生辰礼。”

    那也是她当女儿最后一个生辰,但再回首看,竟有过了半生的感觉。

    从丈夫死后,族中开始争抢家产,逼迫她们孤儿寡母,她日夜煎熬,偶尔做梦,会梦到那时候,觉得自己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得以片刻的喘息。

    这些女儿时期的美好过往,她忍不住多说两句,然后看到掌柜的含笑应声:“夫人的姐妹们真好。”

    这种和善又敷衍的话,让年轻的妇人垂下视线。

    谁会对别人的过往感兴趣呢,来当铺的人谁没有美好的过往,但又有什么用呢?时光如流水逝去不复返,她不再多说了,还是说眼前吧,道:“您看,值多少钱。”

    衣服典当是最不值钱的,沦落到当衣服的地步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这衣裙,这绣工,是——”掌柜的声音传来,似乎询问又似乎琢磨。

    年轻夫人低下头,心里轻叹一声。

    这衣裙也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甚至是当初在京城新开的店铺,一个小绣娘的作品。

    能换半袋米也算不错了。

    “掌柜的您看着——”她抬起头要说,您看着给吧。

    但话没说完,就见掌柜的面色凝重,将衣裙捧在手里。

    “少夫人您稍等。”他说,“我要请东家掌掌眼。”

    这,一套衣裙还需要东家掌眼?年轻的夫人有些惊讶,莫非最低的价钱都给不了,她带着几分难堪扭开视线:“可以。”

    现在她也没办法说不可以。

    掌柜的捧着衣裙进去了。

    店伙计且是女侍进来了,捧着香茶点心:“少夫人您润润口。”

    年轻的夫人看了眼茶点,她现在落魄了,但出身京城世家,一眼也能辨认好东西的,这捧上的茶点都是上品。

    典当铺子的待客还真热情。

    年轻的夫人心里又苦笑,可不是,来典当铺都是给人家送钱的,暴利啊。

    她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吃典当铺点心的地步。

    年轻夫人颔首道谢,目不斜视。

    “少夫人,小小姐也来了吧。”又一个女使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带着歉意说,“耽搁少夫人了,免得小小姐等急了不开心,给她拿着玩吧。”

    这典当铺的待客之道真是太周全了,年轻夫人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女侍,原本要拒绝,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拨浪鼓上。

    与以往见到的不太一样,精巧可爱,两边的鼓槌也是雕刻成小狗小猫的模样。

    女使见她看,便笑着摇动拨浪鼓,室内响起清脆的响声,那飞起的鼓槌上的小狗小猫宛如在荡秋千,夹杂着鸡鸣狗叫,煞是热闹。

    年轻的夫人忍不住扑哧笑了,笑了又回过神,哎,她都多大了,竟然也能被玩具逗笑。

    女侍也笑起来:“好玩吧,少夫人,给小小姐拿着玩吧。”

    她的女儿虽然小,但孩子也最敏感,家中变故以来,小孩子也渐渐不再笑了。

    孩童们就该无忧无虑,年轻的夫人想,她现在虽然苦,但小时候少女时候过得真是快乐啊,有这些记忆,现在苦熬中也算有点甜。

    念头闪过她伸手接过,真诚道谢。

    说话间,掌柜的从后边进来了,面带笑意:“少夫人,我们东家看过了。”说着将衣裙放下,同时推过来一个钱袋,“这里有十金。”

    十,金!

    年轻的夫人一时震惊握着拨浪鼓站起来,这也太多了吧!

    当初买这个衣裙,是姐们月钱中出的,再贵也没多少钱。

    怎么能当十金!

    先前家里拿着祖传的首饰来都没这个价。

    十金,年轻的夫人心里念头飞转,足够铺子上周转了,能留住得力的掌柜,能不用族中相助,甚至,或许还能给婆婆再请个大夫.......

    但怎么可能?

    “少夫人,您看,可够?”

    那掌柜的声音再次传来。

    似乎不够的话他还会加。

    当铺的人这么好说话?这不可能,她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了,知道世道艰难,知道人心难测,也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年轻的夫人看向掌柜的,问:“为什么?我这套衣裙并不值钱。”

    她眼中带着几分戒备。

    “你们,想要什么?”

    掌柜的笑了,和蔼说:“不瞒夫人,这衣裙的确不值钱,但这手艺是我们东家.....”他的声音滑过舌尖,“认识的仰慕的敬佩的绣技,原本以为失了传承,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所以我们东家说了,无价,或者说,愿助黄少夫人一力度过难关,这不是为了您,是为了这位绣娘。”

    绣技,绣娘。年轻的夫人看向衣裙,真的假的?

    “您娘家姓蒋,这衣裙是从京城买的吧,这里有绣娘的标记。”掌柜的含笑说更详细,指着裙子上一枚蝴蝶,“七星。”

    七星,那个绣娘好像是这个名字,时间太久了,再加上这么小的小事,她记不清了,年轻夫人不可置信又有些激动,难道真的.....

    掌柜的将钱袋,和当票再次推过来:“少夫人,您请放心,您家也是做生意的,应该知道做生意要长久,钱很重要,信义比钱更重要。”

    年轻的夫人踌躇一刻,抬起头看着掌柜的:“那我将来还能赎回吗?”

    掌柜的笑了:“当然可以,只要少夫人付得起钱。”诙谐眨眼,“老儿提醒少夫人,赎回的钱可不止十金哦,我们当铺做生意很黑心的。”

    黑心,比起那些表面上说得好,内里不知什么心的族人更让人放心,年轻的夫人笑了,伸手接过钱袋当票,再看一眼绣裙,垂目施礼:“多谢,我将来会赎回来的,我做不到的话,也会交代女儿替我赎回来。”

    说罢转身疾步出去了。

    身后掌柜的含笑相送。

    年轻的夫人不待婢女搀扶,自己上了车,把车里正哄劝孩子有些焦急的婢女吓了一跳,再看夫人的脸色,又红又白,一副受惊失魂的模样。

    “少夫人,不行吗?”婢女结结巴巴问。

    她就知道,一件衣裙能值几个钱。

    但夫人也没东西可当了。

    “少夫人,再给京城写信吧。”

    京城是娘家,总不能真对女儿不管吧。但少夫人写了几次后,不肯写了。

    “祖母已经过世,家里分了家,爹娘这边有哥哥嫂子,妹妹们也都待嫁,我一个外嫁女,难道要靠娘家一辈子?”

    “惹嫂嫂们不悦,还会影响妹妹们说亲。”

    “我虽然是蒋家的女儿,现在已经是黄家的媳妇,日子,也只能靠自己过了。”

    但怎么靠嘛,少夫人什么都没有。

    婢女战战兢兢,怀里的孩童也张口要哭起来。

    “囡囡。”年轻的少夫人手一伸,递过来一个拨浪鼓,轻轻一晃。

    咧嘴要哭的孩童顿时瞪圆眼,旋即笑起来伸手来抓。

    年轻的夫人将拨浪鼓给她,孩童开心摇晃咯咯笑。

    小婢女觉得心瞬时轻松了,然后看到少夫人递来一个钱袋。

    “当了。”她轻声说,“十金。”

    小婢女只觉得心忽悠悠飞起来,人都有些虚浮。

    十,金?!

    她张大嘴看着车里的少夫人,原本围绕在少夫人身边的愁云都散去了,少夫人散发着金光。

    “少夫人。”她喃喃说,“您真是厉害!”

    蒋家的小姐真是厉害!

    随便拿出一套衣裙,都能值十金!

    年轻的夫人看着小婢女的模样,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觉得心里的浊气都散了,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此时此刻露出久违的笑,都是因为这家当铺。

    她掀起车帘看外边,她要记住这家当铺的名字。

    更要记住一个人名。

    七星。

六十九 岔路口

    七星。

    典当铺内,东家手指轻轻抚摸刺绣上的蝴蝶,感受其上的两个隐蔽的名字。

    匠人们会喜欢在隐蔽之所标记自己的名字。

    七星小姐也不例外,甚至格外喜欢。

    “先前门内有人说过,她做的农具上都标有名字。”掌柜的含笑说。

    “既然是买过掌门技艺,遇到难事了,咱们就当售后保修了。”东家说,“这位黄少夫人虽然年纪轻,性情倒是坚韧,熬过这一关,接下来就好过了。”

    掌柜的点头:“我会让人看着点。”

    东家用手再次抚摸了七星两字,想到什么问:“前些天信上怎么说?掌门定下了新名号?”

    有些墨者初入江湖喜欢起个名号,不过像掌门这样半路起名号的不多。

    掌柜的点头:“是,说叫九针,是以先掌门那把藏了巨子令的六尺剑为号。”

    提到先掌门,东家神情怅然又带着敬佩。

    两年前,皇帝宣告诛杀了晋王案的最后一个主犯,大赦天下,紧接着墨门便公布了当年事的真相,墨门柳书生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故事,告诉诸人当年死在晋地的墨者并非跟随晋王谋逆,而是阻止了晋王谋逆,且还将墨圣之技铸造成生民神器,现在农具已经在各地推广,京城的城防这两年也快修整结束了。

    先掌门洛工,的确当被铭记。

    “九针。”东家点点头,“好名字。”

    说到这里又露出笑脸。

    “掌门要成亲了,咱们这边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掌柜的笑意浓浓点头:“准备好了,今日就装车运去北堂。”

    .......

    .......

    大路上人来人往,车马粼粼。

    随着行路,梁二子和梁六子的携带的包袱越来越大。

    “我看还是雇个车吧!”梁六子拉着脸说,“我穿上铠甲,带上兵器,都没这么负重!”

    梁二子向前望,前方官路交叉口,有好大一座茶楼,春光下五彩旗子飞扬。

    “到了。”他说指着前方,“三弟四弟约定的汇合之地,就是这里。”

    两人很快驶近,一眼就看到外间马棚下不少军马,另有一辆大车,悬挂着梁氏军旗。

    梁六子顿时乐了:“还是三哥四哥聪明,直接拉了车。”说着也不急着进茶楼里,跳下马就喊着随从卸包袱,“快,把我的也装上去,我可不能再驮着了。”

    梁三子梁四子坐在二楼上,也看到了他们,此时倚着窗喊:“老六,又不是你驮着!”

    双方哈哈大笑着,两年未见,脸上都是难掩高兴,梁六子和梁二子大步进了楼内,见一楼的大厅也坐满了人,尤其是内里一处围着屏风的位置,人格外多,坐着站着,不断发出嘈杂声,有叫好,有哀叹,夹杂着骰子撞击声.......

    “聚众赌博?”梁六子瞪眼,“这地方官府不管吗?”

    他的话音落,就听见那边传来懒懒声音“喂,外地人,别乱说啊,我们这是玩游戏呢!”

    人多再加上屏风遮挡,也看不到说话人的模样,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耳朵倒是尖!梁六子心里说,有心要反驳,被梁二子抓住。

    “少惹事!”梁二子喝斥,将他一推,“上去。”

    梁六子看了那边屏风一眼,撇撇嘴,蹬蹬蹬上楼去了。

    这边屏风人群喧嚣依旧,还有人催促“快点开始吧。”“跟外地人打什么嘴仗!”“快快这次我全押上了,一定赢。”

    被一群眼红的人围着坐着的年轻人差点被挤翻。

    “别急,别催。”他说道,“踩到我的鞋子,踩坏了——”

    说着抬脚,挤过来的四五人只觉得一晃,如风扫过,向后一退。

    年轻人低着头,将掉落的鞋子穿在脚上。

    这是一只草鞋。

    “一个破草鞋,踩坏就坏了,值几个钱!”站在旁边的男人没好气说,一边抖动怀里的钱袋,“来来来,大爷给你一个钱,你去买一双!”

    “一个钱,可不够。”年轻人说抬起头,露出清爽俊逸的脸,以及将脚一抬,几乎递到了那人鼻尖前,“我这草鞋,可是镶金的。”

    镶金.....

    谁家草鞋镶金啊?

    但看着鼻尖前的草鞋,眯着眼可以看到其内缠绕着金丝银线,视线里闪闪发光。

    下一刻脚放下去,换成了年轻人闪闪的笑脸,他举起手,指着桌案上摆着的三个瓷碗。

    “风来有钱,吹走无影。”

    “有来有去,慧眼识金。”

    “来来来,瞧一瞧,猜一猜,金在哪个碗,谁猜对了就归谁。”

    伴着他的吆喝,围着的人群顿时涌涌,发出更大的喧嚣。

    喧嚣并没有没完没了,梁家兄弟们下楼的时候,看到屏风前的热闹已经散去,有一个年轻人斜靠在椅子上,面前只坐着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哥哥,不是我不带你玩,你没钱了,还欠我这么多钱,怎么玩啊。”年轻人无奈地说,一口一个哥哥,神情亲切,但接下来的话却没那么亲切了。???.BiQuPai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一个手艺人,你总不能欺负我吧。”

    “你要是欺负我,我只能去报官,其实报官了也好解决,县衙那位大人,很喜欢砍人手......”

    他说着,伸出手轻轻划过男人放在桌上的手。

    宛如被蛇爬过,失魂落魄的男人陡然惊醒,畏惧地向后躲:“别,别砍我的手,我还,我还——”

    年轻男人看着他:“你拿什么还?你上次把房子当了吧?你又没地,还有什么?”

    男人喃喃:“我还有什么?”忽地眼一亮,“我还有个老婆!”

    听到这里时,竖着耳朵的梁六子哈了一声:“这不是赌是什么,都要卖妻——”

    话没说完就被梁三子梁四子架住,拖向外边去。

    “这种事多了,你想干什么?”

    “那人能在这茶棚摆摊子聚赌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人管,你能管?”

    “还有,管了这小子,又能怎样?那赌徒已经疯了,没救了,不在这里赌,还会去其他地方赌。”

    两人将梁六子拉出了茶棚。

    “老六,人只有自救,救不了他人。”梁二子说,

    梁六子回头看了眼,见那男人似乎得了什么承诺,满脸喜色向外跑来,在他身后,那年轻人靠坐椅子,带着笑抛着一个骰盅,笑很好看,也让人心生寒意.......

    他一甩袖子,啐了口,转身向马棚走去。

    “走走,回家去!接新媳妇了!”

    一行人车马粼粼,喧嚣着向北而去,坐在茶棚里的年轻人懒懒看着荡起的尘烟。

    “姓梁真是蠢。”他摇头自言自语,“七星嫁过去,真是......还好,那狗东西不姓梁了。”

    他将摆着的三个碗拿起一只,举起来对店伙计喊。

    “来点咸豆!”

    店伙计应声将咸豆送过来倒进碗里。

    年轻人豆子一颗一颗吃,吃的专注又认真,对外界宛如隔绝,直到茶棚外的先前奔出去的赌徒又冲了进来,手里拉拽着一个干瘦的妇人。

    “小爷,小爷,人带来了。”赌徒高兴地说,将一张卖妻文书拍在桌子上,再将妻子往前一推,“给,给你了。”

    年轻人抬眼皮看了眼那妇人,再抬了抬下巴:“喏,欠条。”

    那赌徒高兴地从桌上抓过几张欠条,欢天喜地就要走,又被年轻人叫住。

    “我看你媳妇长得还不错。”他笑吟吟说,再伸手一点桌上倒扣的一个碗,“不能占你便宜,再给你添点钱。”

    那赌徒大喜,掀开那碗,见下边果然摆着一块银子,他扑抓起来。

    “你拿着钱,说不定还能翻身呢。”年轻人笑说。

    如果赌徒认真看,就能看到这笑意里的残忍和寒意森森,但赌徒除了钱除了赌钱什么都看不到,抓着钱大笑几声“对对,我要翻身了,我要发财了,我一定要赢了。”

    喊罢冲了出去。

    此时天近傍晚,茶棚里的客人不多了,看着赌徒如此,也没人多看几眼,店里的伙计更是视若无睹,只走过去给这年轻人斟茶。

    “小爷要吃点什么?”他恭敬问。

    年轻人摇头:“一天天坐着,不饿,不吃。”说罢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妇人。

    见他看来,原本神情麻木的妇人带着几分畏怯缩了缩身子。

    “哎,你吃吗?”年轻人问。

    妇人不敢说话,将头恨不得埋进地下,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年轻人修长的手翻弄着身契。

    “陶大妮,你是陶家庄人,家里还有亲人吗?”

    听到问,妇人喃喃:“有,有个老娘。”

    娘字滑过舌尖,她本已经流干的眼泪再次涌出来。

    娘因为她已经苦不堪言,如果得知她被卖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也罢,娘俩一起死了吧,黄泉路上作伴。

    “你男人呢,还会再赌,再赌他就死定了。”年轻人的声音传来,“你可以回家去了,以后再无后患,跟你娘好好过日子吧。”

    听到这句话,妇人似乎没听懂,抬起头呆呆看着这年轻人。

    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回家去吧。”年轻人不耐烦说,“哦,回你的家。”

    他说着将身契一甩。

    看似轻飘飘的一张纸没有落地,而是准准落在妇人怀里。

    妇人下意识抓住,身子颤抖,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哦,还有。”年轻人再次敲了敲桌上另一个倒扣的碗,伸手掀开,“这是你男人的钱,你拿着过日子去吧。”

    看着碗下宛如凭空出现的一块金子,妇人再撑不住,噗通跪地上,对着年轻人重重叩头。

    “恩公——”

    麻木干涩的眼泪如泉涌,模糊了视线,哑涩了声音。

    “恩公——”

    “恩公啊——”

    年轻人看着跪地大哭叩头的妇人,靠在椅背上,抬手轻轻抚过鬓角。

    “我不叫恩公。”他说,“你可以叫我......无名。”

    这名号,够响亮吧。

    高小六想。

七十 从何时

    妇人千恩万谢拿着钱,牢记恩人的名号离开了。

    夕阳的余晖散去,茶楼里外点亮了灯,这里不是繁华的城池乡镇,只是路边一家茶店,且不提供歇脚,所以天一黑便没有了客人。

    店伙计们开始收拾桌椅,上门板。

    高小六坐在屏风前,靠着椅背,一手将一个骰盅抛起接住重复,视线则看着茶楼里的灯笼。

    一个店伙计笑说:“我们家的灯好看吧?”

    高小六笑了笑:“一般。”

    另一个店伙计有些不服气嗨的了声,指着里里外外:“多亮啊像天上星。”

    高小六哦了声,诚恳解释:“我不是说你们灯不好看,我是说,我看过更好看的,你们家的实在不入眼。”

    这诚恳还不如不诚恳呢,店伙计们好气,再次打量高小六,见他年纪轻轻却又一副落魄模样,但落魄吧,又穿着一双镶金的草鞋.......

    柜台后的掌柜算完了账,赶着店伙计们走开,对高小六笑问:“小爷今天想吃点什么?”

    高小六将桌上的碗敲了敲,掌柜的上前打开,见三个碗下各自散落着碎银。

    “老儿亲自下厨给您做好吃的。”掌柜笑说,却没有拿钱,看着高小六意味深长说,“自家人吃口饭哪里能要钱。”

    自家人。

    高小六看向他,将脚抬起放在了桌子上,晃了晃鞋子。

    “你误会了。”他说,“我穿草鞋,只不过是从小到大习惯,我不是墨者,跟你们墨门也不是一家人。”

    掌柜的愣了下,误会了?不可能啊,就算不穿草鞋,这小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分明就是个一个墨者。

    莫非是仰慕墨圣,学着做一个墨者?

    “小爷。”掌柜的笑得更和蔼,“有没有想吃我们家的饭?现在也不是以前了,吃这碗不会被官府捉拿,咱们也算是堂堂正正——”

    他的话没说完,这年轻人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知道你们为什么吃这碗饭能堂堂正正吗?”高小六说。

    掌柜的再次愣了下,这年轻人说话真是.....难捉摸。

    不过这话看来的确对墨门了解。

    “是因为我们掌门九针.....”掌柜的含笑说。

    话没说完,就被高小六皱眉打断:“九针?怎么叫这个了?真难听。”

    掌柜的也皱眉,这年轻人不太礼貌啊。

    “名号只是代称,不论好听难听,你——”掌柜的说。

    但再次被打断,高小六摆摆手。

    “你们吃这碗饭能堂堂正正。”他似笑非笑说,“是因为我爹被杀了。”

    掌柜的再好脾气也有点压不住了,这话可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但不待他再开口,高小六站了起来,抬脚一挑,旁边放着的一根竹杖飞起落在手中。

    “走了。”他说,指着桌上的钱,“送你们了。”

    掌柜的不悦说:“我们不缺钱,您还是拿着吧。”

    “我不是缺钱。”高小六回头看他一眼,“我是有病。”

    有病?什么病?掌柜的狐疑打量这年轻人,虽然带着些痞气,但身手不一般啊,刚才挑竹竿的脚法就能看出非等闲之辈。

    “我啊,有看到钱就想吐的病。”高小六说,伸手掩住眼,“因为看钱看得太多了。”

    他说着一手捂着眼,一手用竹竿敲打着地面邦邦邦向外走去。

    掌柜的在后愕然,这都什么鬼话啊!

    “这小子的确病得不轻。”一旁听到对话的店伙计说,“说话疯疯癫癫的。”

    掌柜的看着年轻人走出去的背影,略有些感叹:“或许有常人未有的经历吧。”又带着可惜,“但他行事的确像个墨者啊。”

    可惜竟然不是,而且看起来知道墨门,但也无心入门。

    “你这就狭隘了。”身后东家走出来,说,“这不叫可惜,这是好事。”

    掌柜的和店伙计们都看向东家。

    东家矮矮胖胖,捧着一个茶壶慢悠悠坐在先前那年轻人坐的位置上。

    “先前官府推行我们墨门技艺,但从不提墨门,有些墨者有不满,认为会断送墨门传承。”他接着说,“掌门特意发令说真正的传承,不是单独标记出来,让人供着,让人仰着看,而是无迹。”

    他抬着茶壶环指。

    “在人间,在民众中无迹,但又人人可用,人人皆知,无所不在,如此才是万世长存之道。”

    “就比如那个年轻人,他虽然不是墨者,但所作所为是墨者之道。”

    “待人人皆行墨者之义,墨圣之道无所不在,又何须在意是否我墨门。”

    “这不就是先圣当年的心愿吗?”

    东家说到这里哈哈笑起来。

    掌柜的和店伙计们也哈哈笑了。

    “别的先不说,这两年东家真是天天笑个不停,看到什么都高兴。”

    夜色里点点灯的茶楼宛如繁星,伴着笑声在眨眼,高小六回头看了眼,摇摇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傻乐!”

    他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前方夜色无边。

    “九针。”他再次念了遍这个名字,摇头,“新名号,可不如我的无名好听啊。”

    说着将挂在腰里的香囊中骰盅拿出来,在手里转啊转,抚摸着其上七星两字。

    “还是七星更好听。”

    他看向天上散落的几颗星。

    从那一晚山崖上飘然而落,落在他的生命里。

    七星是属于他的记忆。

    高小六一笑,将竹竿一甩插在背后,握着骰盅在夜色中大步而行。

    .......

    .......

    伴着一路寒风,视线里终于看到了城池的影子。

    梁六子喝了一口水,将水囊扔在地上:“终于到了!怎么这么远呢,真是累死我了!”

    梁四子在后笑:“走点路就累了,北境这么苦,你是不是一天都待不住?”

    梁六子啐了口:“北境哪有我们河西苦!”

    旁边避让的路人听到了,指点议论“河西来的兵马啊。”“河西在哪里?”“偏僻荒野之地吧。”

    梁六子听得更生气了。

    “喂,看清楚我是谁!”他对路边的民众喊。

    民众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梁二子喝斥梁六子:“发什么疯!”

    梁六子委屈说:“这才几年,都不认得我们了。”

    梁四子笑说:“你看看穿的兵袍,身后的兵旗,怎能认得你?”

    道理也是这个道理,梁六子要说什么,路边的民众一阵喧哗,同时身后响起马蹄声,地面震动,显然有一批人马奔来。

    “霍将军回来了!”

    “是霍将军!”

    民众们也旋即掀起一阵喧闹,在路边向后张望,还有人催促站在路中间的梁六子等人“快让开。”“别挡了霍将军的路!”

    梁六子瞪眼一动不动,看向后方,见兵马越来越近,先看到如云的军旗,熟悉的是北海军的军旗,陌生的是将旗。

    飞扬的黑底云纹将旗上霍金字闪闪发光。

    看到这边路上的人马,他们的速度降下来,很快分开,一匹马从中跃出,铠甲兵器森森,黑斗篷在马背上滑落。

    正是许久不见的霍莲。

    路边响起更热闹的呼声。

    梁六子哼了声,将视线转开,听得霍莲的声音传来。

    “你们来了。”

    梁二子含笑点头:“刚到。”又道,“大哥那边有战事不方便离开。”

    霍莲点头:“我知道,希望大哥用不着我们支援。”

    梁二子哈哈笑:“还不至于。”

    霍莲也不再多说,道:“走,回家吧。”

    这一声回家让梁六子的头又转过来,挺直了脊背,对一旁的民众大声说:“竟然认不出六爷我了!真是不像话!”

    路边的民众便有人眯起眼,尤其是年长的,哈哈几声“这不是梁六将军啊!”“哎呦,这是梁二将军!”

    曾经的名号再次被唤起来,夹杂着热情问候。

    “二将军,还以为你们被关进大牢呢。”

    “竟然还活着啊。”

    “你们怎么来了?”

    听到这句话,梁二子一改先前的沉默,哈哈大笑:“我们当然是回家啊!”说罢扬鞭催马,一马当先向宣宁城奔去,梁六子梁三子梁四子紧随其后,荡起尘烟滚滚。

    虽然离开了北海军,但,北境依旧是他们的家。

    不管身在何处,有家,能回家,就是人生幸福事。

    但当他们进了宣宁府,霍莲却没有跟来。

    “霍将军有事要去一趟北境长城那边。”副将恭敬说。

    梁六子呵一声:“什么有事,去看那位掌门了吧?那句话说得真对,娶了媳妇就忘了兄弟。”

    副将笑而不语。

    梁二子喝斥他:“七星小姐又不仅仅是新嫁娘。”

    还是墨门的当家人。

    真要比起来,她领的人马,比霍莲还多,要做的事比霍莲还多。

    既然让霍莲过去,必然是有要紧事。

    .......

    .......

    霍莲来到北境长城的时候,已经入夜,城墙上点缀着灯火,宛如筑起一道星河。

    两年的时间北境长城已经修好了,这边不再聚集大批工匠,当看到北境长城的入口开着门,亮着灯,霍莲不由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刚进门就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站在厅内,在认真端详什么。

    当他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她也察觉到了,回过头来。

    大厅内并没有灯火辉煌,只几盏火把,不过四周墙壁上点缀夜明珠,让室内莹亮一片。

    那女子穿着一贯的青色衣裙,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不施粉黛,不簪珠宝,看到走进来的霍莲,她的脸上绽开笑容,瞬间璀璨生辉。

    “霍莲。”她喊道,同时向他扑过来。

    霍莲忙伸手,将扑过来的人抱住。

    怀里的人抬起头看着他,高兴地说:“我找到了最好的铁石了!”

    她一直想要重铸六尺剑,但又对现有的料石不满意,这半年奔走了很多地方寻找,现在终于找到了。

    “那真是太好了。”霍莲含笑说,“我以为成亲的时候,新娘子也回不来呢。”

    婚期是提前订好的,因为要通知的人太多,分散各地,要给大家准备的时间。

    还好,在婚期之前她回来了。

    她一笑:“就算没找到,我也会赶回来成亲的,寻找铁石可以一辈子,但......”

    她仰头看着霍莲。

    “成亲只有一次,怎能错过?”

    霍莲看着她:“洛九针,你路上又看了什么新鲜戏学来的话?”

    洛九针哈哈笑了,将霍莲的腰环抱:“就算是学来的话,我自己说来,也是真心话啊。”

    比起最初的时候,她现在真是很会说话了,多聪明的孩子啊,如果从小......霍莲将这个念头甩开,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还有。”他想到什么,将九针从身前拉开,让她站好,“你既然学了这么多,怎么还没学会不能随便抱人?”

    九针眨眼看着他:“我没随便啊。”

    “从你见我第一次起,就很随便。”霍莲说,看着她。

    初见的时候她染着一身血奔逃而来,当着他的面就脱衣服。

    更不用说后来在牢中被他捆绑,她竟然直接就抱着他胳膊睡去。

    当然,以前的诸多不解,现在都有了解答,她是他的剑,随身在他,已经习惯了,而剑自然是要被人抱着拿着背着,这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除了他,如果其他人要抱她,她会不会也直接就......

    九针笑了:“霍莲,那是你的第一次见我,但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啊,如果我真随便,你也不会见到我了。”

    正因为她知道他,了解他,相信他,所以才会那样随便地出现在他身边。

    霍莲愣了愣,笑了,说:“如今倒成了我不会说话了。”

    “我知道。”九针看着他,一笑,“你这叫多情总被无情恼。”

    聪明也聪明,但聪明的乱七八糟,霍莲失笑,又收起笑,点头:“是,你的确无情。”

    说受伤就受伤,说断剑就断剑,说不见就不见了。

    连一句话都没有留。

    “你有没有想过,你不见了,我会怎么样?”

    九针看着他,诚恳说:“我没想你会怎么样,那时候,我回到剑里,我还是很高兴的。”

    很高兴?

    其实自从重新醒来,他们没有谈及过往,尤其是剑灵的事。

    因为涉及到洛工,涉及到七星,是两人都不想碰出的话题。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提到回到剑里。

    霍莲安静地看着她。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是剑生了灵,还是灵生了剑。”

    “从我有意识起有人喊我九针,说我是女儿。”

    “我的意识里有家,有父亲,母亲,和妹妹。”

    “但我又知道,这些跟真正的家不一样,而我也并不是真正的人。”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直到你带着我,遇到了妹妹,我变成了人,变成了妹妹,也见到了真正的你,又经历了真实的世间。”

    “虽然最后我离开了。”

    九针握住霍莲的手,看着他。

    “但因为我记得真实的世间,记得真实的你,你就会一直陪着我,在茫茫的虚幻天地,我不再是孤独一人。”

    她就是这样从无怨言,生死干脆,洒脱肆意,霍莲看着她,还能说什么,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怨她,那些怨,都是因为舍不得。

    他再次将她拥在怀里。

    “我比你贪心。”他说,“我还是更想真实的拥着你。”

    好了,这件事揭过去了,贴在霍莲的胸口,九针想,戏台上唱的果然没错,只要先示弱哄一哄,男人就没事了,她伸手拍了拍霍莲的背,站直身子。

    “快来看我找到的铁石。”她说,兴奋地说,“可以将六尺剑重铸,而且更锋利!”

    霍莲在后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跟以前一样,说完一件事,她立刻就会说另一件事,多余的情绪,没有的。

    “依旧铸造成六尺剑吗?”他跟过去,看着地上堆积的铁石,问。

    九针对他一笑,摇头:“不,我要铸成两把剑。”

    霍莲看着她,轻声说:“一个叫九针,一个叫七星。”

    她们姐妹终将相伴相生。

    ........

    ........

    铸剑不是一日两日能成,眼前最重要的事,是举办一个婚礼。

    虽然对于婚礼九针原本不在意,但霍莲总是在意,她不能对他太随便,随便抱,随便和他睡在一起。

    等有了婚礼,就可以了。

    回到宣宁城,四面八方祝贺婚礼的人和物都到了,两人也再次忙的各自见不了。

    霍莲是能推的都推了,梁家兄弟们在这里,被他推出去待客做事,不过当都察司的人到来时,他还是亲自见。

    朱川并没有来。

    “恭喜霍将军。”十个都察司兵卫在大厅里,齐齐俯身施礼。

    霍莲点点头。

    但面前的兵卫们并没有起身,而是单膝下跪,再次齐齐施礼。

    “恭贺都督大喜!”

    霍莲看着他们,嘴角浮现笑意,抬手:“起来吧。”

    兵卫们起身,为首的让人将两个箱子抬过来。

    “朱都督说,这是给将军的贺礼。”他说,亲手打开一个,露出金银珠宝,又打开一个,露出的则是一摞一摞的信报,“这是这两年有关将军的闲言碎语。”

    霍莲看着两个箱子,点点头:“替我谢谢你们都督。”

    兵卫再次俯身施礼:“朱都督说,以后,请将军多保重。”

    也就是说,以后朱川不会再为霍莲挡住这些了,作为都察司都督,除了陛下,其他人在他眼里都一样。

    霍莲再次笑了笑:“回去告诉朱川,我霍莲还没到靠着他活着的地步。”

    霍莲这边见旧人,九针也在看旧人送来的贺礼。

    “青雉刚让人送来的。”陈十坐在椅子上,说,“老陆现在退养了,西堂那边她接着账房,忙的很,也走不开。”

    九针点点头,打开了包袱,微微愣了下。

    “嫁衣啊。”陈十也很惊讶,“还挺好看。”

    应该说很好看。

    九针将嫁衣挂在衣架上,与原本准备的嫁衣对比,能看出不一样的绣技。

    “这丫头在信上说,这是小姐在回许城的路上绣的。”陈十拿着嫁衣里附送的信,念,“但最终没能绣完,这两年我苦练技艺,终于能拿出手,续上了小姐的针法,做完了这套嫁衣,希望小姐你喜欢。”

    他念完了,又挠头。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又看九针,带着几分复杂情绪。

    “你在回许城的时候做的?你那时候就想着嫁给姓霍的了?”

    唉,真是让人心痛,他的小女妹妹啊,怎么就看上霍莲这东西了?

    九针接过信看了遍,再看一眼嫁衣,点点头嗯了声。

    “你怎么就喜欢他了?”陈十还是唉声叹气,“你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总不会是被霍莲绑走关在都察司的时候吧?

    九针想了想,说:“这要从当初他抱着我哭的时候说起——”

    话刚开口,门外响起重重的咳嗽声。

    霍莲也推门进来。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九针说喜欢他,原本想多听一听,但竟然要从哭鼻子的时候说起来,还是罢了。

    “娘子,这些事我们说就行了。”他说,看了眼陈十,“不要跟外人说这些。”

    陈十瞪了他一眼:“什么外人,谁是外人!”又冷笑,“一日没成亲,你都是外人!”

    九针在一旁笑。

    霍莲对陈十一笑,忽地抬手一礼:“幸苦兄长了。”

    这次可真成了大舅哥了,陈十忍不住摸了摸鼻头,一甩袖子:“我嫁我妹妹,辛苦什么!”

    说罢忙向外走出去。

    刚站到门外要吐口气,耳边传来梁六子的大嗓门。

    “哎呦,大舅哥在这里躲清闲呢。”

    陈十一腔恼火立刻冲他去了。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边的吵闹,霍莲也站到衣架前,看着嫁衣。

    “好看吗?”他问。

    七星点点头:“好看。”

    霍莲看向她:“娘子,我来与你穿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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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