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受审
杨肇基是个很能干的总督,这也是李师道选择来兰州的原因,此时以高迎祥为首的陕北十三营尚未形成结网势头,三边又有杨肇基这样的宰帅之人坐镇,大体形势还是好的。
李师道本来以为,离开陕西能逃过明年的秦地赤血大旱,不去山西能避免明年十月被拉到北京打鞑子,不去宁夏可以免受固原军乱和陕北三王的祸害,因此甘肃是最好的选择。
但历史还是跟李师道开了个玩笑,瘟疫、流寇、兵匪、暴雪都还是让他撞上了。
冬月初三黄昏的时候,坐在囚车里的李师道一行,终于晃晃悠悠到了兰州,路过兰州新城南门三里外的那颗大柳树时,李自成想起了去年春天来兰州公干离开时的豪言壮语。
如今回来是回来了,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的,不过来不及懊悔。
刚进府台衙门,判官就带着杨总督的私兵在等了,验明正身后,士兵就一把拉住李自成的头发,把他从囚车里拽下来,劈面两耳光,打得李自成眼冒金星。
一路拽到牙城大院,陕西行都指挥使司甘肃卫守备、陕西按察使司兰州判官、甘肃兵备道副使、陕西布政使司同知兰州事、甘肃都察院司务厅书记处、钦差总督陕西甘肃宁夏等处军务兼办河道粮饷带管盐法兼巡抚河东河西靖虏等处地方兼管兵粮制台、司礼监镇守都监三边等处军务太监甘肃监军院等要害军政牙门值官已经各自执笔就坐。
李自成这才发现,遭官军扫荡抓获的流寇响马不止自己一行,被士兵押到牙院里面接受军政会审的流寇首脑足足有三十几个,眼下都被凶悍的总督私兵成排打跪在地上。
李自成看了一圈,发现在几天前的那个雪夜追着抢劫自己一行的下山虎也跪在人群里。
等响马流寇首脑都带到,判官便责问道:“尔等良人,奈何作贼!”
当下这些寇首便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自己的犯罪动机是多么的被逼无奈,李自成只是静静听他们怎么说,何况就算是要交代情况,他这一伙人也该是李师道出来哭诉。
至于李师道,现在还在城门口嘞。
押送官兵一看神色就知道李师道这家伙桀骜不驯,因此便让提前毒打一顿杀威,七八个官兵轮番上阵,打得李师道半死不活,再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过李师道倒也不简单,竟然硬撑着没昏死过去,还能观察兰州城池情况,看到这等雄壮城池,李师道亦不免心中称奇。
兰州的衙门官署多集中于旧城,李师道一行从东面来,要想进入旧城到牙城,得先穿过新城和内城。
押送李师道的车队从新城东门入城,一路穿过新城内城,再经小水门到衙城,之后直奔总督府。
河西巡抚、河东巡抚、甘肃总兵、总督部院、兵备道、常备察院、省卫镇守监军院、粮饷盐法局、兰州知事、陕西行都指挥使司甘肃守备、河道局等衙门都在这里。
牙通衙,所谓牙城也就是官府的集中区域,不过明代的牙城早已经失去了唐代藩镇治所牙城的威风,要说这兰州城中的衙门着实不少,一路看得李师道眼花缭乱,如今大将军左都督杨肇基总管三边军务粮饷河道盐法的同时还兼任河西河东巡抚,权力堪比节度使啊。
不过来不及仔细欣赏,跟李自成一样。
一进牙城,李师道就看到了一群剽悍武士,一个个的都长得牛高马大,也没有穿大明制式红衣鸳鸯袄,而是清一色的黑衣黑甲,并且眼神坚定,满是杀气,有异于寻常边兵。
“啪!”
一声清脆鞭响,把李师道的心思拉了回来。
“贼响马!这些也是你能看的吗?再看剜了你的眼珠子!”
皮鞭抽在李师道脸上,立时便是一道血痕,疼得李师道直歪嘴,李师道没吭声,乖乖低下了头,不过还是继续用余光观察这座三边牙院。
这座牙院的布局与一般县衙府台一样,都是前衙后院的格局,前衙是供各牙官吏处理日常公务的,后院则是他们生活起居的地方,只不过官署是合院分房,并不同堂办事。
另外还有一处不同,这座牙院辟有一个小校场,四周的兵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兵器,李师道知道明末卫军崩坏,军户逃籍严重,留下的也多是被军官层层压榨的佃户,明末真正有战斗力的是边军,也就是募来的雇佣军,在这些边军之中,最强的则是总兵副将的家丁。
这些士兵是武将的私兵,类似唐末五代的牙军,作战时最为勇猛,但也存在着唯知其将之恩威而不知天子朝廷的问题,另外总督巡抚组建的标营也是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
就说这三边总督杨肇基标下,就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标营,兵额在七千人左右,如今三边流寇响马四起,各地边军躁动不安,杨肇基自然能够感受到压力,平日里不但组织乡勇训练,更是把这七千总督标营武士锤炼得跟铜铸铁打一般,历史上己巳之变爆发后,被朝廷猜忌解除总督职务赋闲在家的杨肇基闻讯大怒,在老家振臂一呼,昔日旧部便赢粮而景从。
他敢在蓟镇硬刚黄台吉,就是靠的这支私兵。
当然,这也就能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朝廷猜忌继而解除总督职务了。
幸好这老东西要不了多久就罢官了,否则李师道到时候造反就是自取灭亡了。
“贼响马!快走!”
武士连打带踹,带着李师道一路到了部堂。
牙前跪满了人,都是跟李师道一样的被官军认定的寇首。
陕西响马也不止李师道一伙,还有一队来自固原的逃籍边军,在靖边县奸淫掳掠为非作歹一月有余,消息传到兰州,杨肇基派出标营骑卒半夜突击扫荡,将这七十七个逃兵逮捕归案。
也是因为这伙兵匪,导致杨肇基下达了严打命令,李师道那天晚上才会一连遭遇数队半夜打着火把出来策马扫荡打秋风的官军骑兵,虽然躲过了前几波,最终却还是没有幸免。
最后一个寇首李师道被带到牙前打跪在地上后,各衙官员便端正坐定,灰衣判官举起震山河,猛地往案上一拍,喝道:“升堂!”
什么震山河,其实也就是一方木头,跟惊堂木是一个东西,作为大明律的解释执行者,给与惊堂木一个响亮的名字也才可以显示皇家威仪。
震山河一声巨响之后,牙前武士各自上前捉住寇首,防止响马突然暴起作乱,堂下皂隶则打起升堂鼓,唱道:“判令,升堂!”
善恶诸司,功曹法吏,牙内快帅,部院书记,道科值事,都各自打起精神,齐齐整整,分立两边,一切就位后,老判官环视左右,起身道:“现在依律开堂审理固原叛军顾弘文、延安响马李师道、会宁流寇段树恭人等三十七名寇首,省贴部文一概呈堂证供,查明案情后按律斩首处绞刺配充军。”
第15章 王道台
判官下令升堂开审后,功曹法吏、善恶诸司、部院书记、道科值事各牙官吏就依次递交了本衙门的呈堂证供,同时也拿到了关于这些寇首基本情况的口供资料开始熟悉案情。
过了一会儿,灰衣判官朝一个目光凌厉面目消瘦年约五六十岁的男人拱手,这个老东西就是甘肃兵备道王正贤,判官拱手道:“案情复杂,人员众多,请道台为我首卷公证。”
“无妨,拿上来!”
王正贤满脸威严,老气横秋的挥手说道。
赵判官点头一笑,冲堂下法吏道:“来呀,抬上卷宗箱。”
两个黑衣法吏应声而动,抬出一口大箱子,缓缓走到明镜高悬下面。
“打开盖子。”判官赵仕友吩咐道。
两个法吏答应了一声,随即掀开封条和盖子。
“请道台探手进去,抓取一轴卷宗。”赵仕友引导着王正贤说道。
王正贤瞟了一眼,起身走到箱子边上,把手伸了进去。
箱子里挤得满满当当,都是竖立的卷轴。
王道台一边摸索一边自己思量,那些卷轴粗拙的,一定是案情复杂,涉案人员众多,审理起来费时耗力的,反之,那些轴体纤细的,就是案情简单涉案人员较少的,判决起来应该也会省事一些,昨天晚上跟贤妻小妾风流了大半夜夜,王道台的精神有些差,老早就想着下班回家了,因此在箱子里挑了半天,希望抽取到案情简单的卷轴,奈何这些寇首罪行严重,呈堂证供状文都不少,就没有特别简单的,搞得王道台好半天才挑了一个相对细些的卷轴。
“就它了!”
王道台从箱子里拿出案宗,面带笑容递给了赵仕友。
赵仕友也笑着拿过,然后解开两头红线,在手里缓缓展开。
但是随着这份卷宗的打开,赵判官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的凝结起来……
难道是一桩非常棘手的案子?
王正贤知道不大妙,急忙询问道:“赵判官,什么情况?”
“是……”
赵仕友眉头紧锁,犹豫了一下,道:“是一桩疑案,恐怕不好确证事实。”
原来是疑案,王道台松了一口气。
这种案子最好处理了,把罪犯关进监狱一顿毒打就招了。”
“既是响马疑案,那就有苦主和凶手。”
王正贤一拍震山河,喝道:“谁是被告?有没有原告?都给本宪统统押上来!”
赵仕友嘴角一抽,道:“这伙延安响马非常凶残,作案从来不留活口,因此没有原告,至于这被告寇首……力大无穷,弓马娴熟,性情残暴好杀,因此不好押来,必须是请来。”
王道台心里一呆,情知不妙。
杀人之被告,居然不能押到衙内,而是请来,可见这个凶手非常凶残啊。
“这凶手是什么人,居然不能押来?”
王道台心中吃惊,但是面上却很是平静,无所谓道:“再凶残的响马,一通杀威棒打了,还不得乖乖交代罪行?本宪在辽东整饬兵备之时,就是左良玉这等游击也让本宪廷杖了。”
上任甘肃兵备道之前,王正贤在辽东巡抚毕自肃手下担任兵备副使。
今年春天,宁远卫边军闹饷哗变,乱军武装冲击巡抚衙门,逼死宁前兵备道参议、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抚毕自肃,时任兵备副使王正贤得报,召集宁远大小武官论罪,质问他们为何不派兵剿灭乱军,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顶了几句嘴,王正贤将其廷杖三十罢官。
左良玉为此丢了官职,之后王正贤也因为善后不力被中央解职。
三个月前,魏忠贤案波及甘肃,本兵崔呈秀被皇帝下狱后,他推选的甘肃兵备道也跟着落马,皇帝诏其入朝述职,结果没想到一去不复还,丢了全家性命,王正贤因此调任甘肃。
因此对于王道台来说,这些响马寇首还能比辽军凶不成?
本宪打得左良玉,自然也不怕一群土匪。
“就是啊,凶手是谁?居然还要请来?”司务厅书记处一名录事也皱眉问道。
一时间,部院书记判官功曹和道科值事牙内快帅还有录事皂隶们都在窃窃私语,猜测王道台手里案宗的被告是谁,会不会是王佐挂、王嘉胤、张孟存、高迎祥这些陕西大寇。
“延安悍匪李师道,为游击将军杨亮所擒,一行身有银票一万六千七百两。”赵仕友看了看在座官员,又看了看牙前的几十个寇首,嘴里吐出一句话来,让全场鸦雀无声。
“被告是李师道,根据对其同伙李怀宝的审讯结果来看,这个畜牲一个人就砍杀了六十七条人命,都是延安当地乡绅,我已经移牒延安府,请延安方面派人走访米脂予以协查。”
“但李师道一直坚称他是良民,说自己连鸡没都杀过,他其他的同伙李自成、李怀仙、王武俊、何进韬、李光颜等人也死不承认这件事,任凭狱卒怎么拷打,都说子虚乌有。”
也许是怕大家不清楚,赵仕友又补充介绍了一下。
王道台只觉得天雷滚滚,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凝重道:“其同伙何在?”
赵仕友道:“这伙马贼是瘟鬼,也就李师道和李自成现在正常,其他都在牢房里。”
轮到自己首卷,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悍匪……
王道台一边思索,一边放眼打量在座的其他官员,只见都察院司务厅书记处法曹录事刘宽和部院总督书记陈启盛各自嘴角勾起似笑非笑,显然这些家伙是在那幸灾乐祸。
王道台知道自己不受三边官员喜欢,当下也不甚在意,心思转了转,便打起精神,一拍震山河,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算是天王老子,那又如何?给本宪押上来!”
哪怕是这案子被自己搞砸了,也决不能叫这些家伙笑话自己无能!
哼!
因此王道台下定决心,不管他李师道怎样,自己的气势不能输。
赵仕友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冲王道台拱手道:“道台有所不知,李师道虽然病情不显,却也是个瘟鬼,将死之人最可怖,因此不能硬来,不然他不交代,所以还是请进来罢。”
说完便用黑布捂住嘴,其他听案官员亦然。
王正贤脸皮一烫,看来不能像对待左良玉那样对待这个畜牲了,且假以颜色问出实情,于是挥手道:“有请米脂壮士李师道,另外,把相干人犯和归案将官也全部带上来!”
听见道台吩咐,右班快帅应了一声,随即带人出去请李师道。
赵仕友则起身喝道:“开审延安响马李师道滥杀一案,带相关人等上来……!”
“带响马李师道……!”官差们次第唱和,声音渐传渐远。
工夫不大,只见牙门外面,一个汉子走了进来,却是李师道的同族堂弟李自成。
“同伙李自成已经带到……”
官差唱喏,道:“请道台发落。”
王正贤挥挥手,示意法吏退到一边。
啪地一声响,王正贤拍了一下震山河,喝道:“那匹夫,姓甚名谁字什么?家住何方年数多少?还有没有其他亲戚?跟李师道是什么关系?李怀宝陈情杀人一事你是否清楚?”
“看什么看?给本宪走上前来!”
李自成嗯了一声,优哉游哉走了前,两手抱在一起,作了一揖,道:“小人李自成,籍贯米脂县李家站,年二十一,没有亲戚,李师道是小人大哥,李怀宝说的事,小人不知。”
“李怀宝是个瘟鬼,发烧把脑子烧胡了,说的话做不得准,求道台做主。”
好在李师道提前交代了话术,李自成答话的时候并不慌张。
在座官员定睛打量着李自成,一面观察他的神色,一面竖耳倾听分析他说的,李自成兀自不住地作揖,口中滔滔不绝,吐沫横飞说个不停,但是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两句台词。
“别吵!”
王道台一拍震山河,瞪了李自成一眼。
李自成这才安静下来,强行挤出两行猫尿,傻傻地看着满座官员。
“李自成,李怀宝他们已经交代了案情,他们说你因为欠钱便杀了本县艾举人全家五十三口,劫掠财货后又放火烧宅,他们还说你半夜暴起杀妻,这些是你还是李师道策划的?”
王正贤试探着问道,一上来就是话术陷阱。
“启禀道台,李怀宝人等是发烧胡说,我等都是来投军报国的良民,有米脂县令晏子宾出具的户牒路引为证,横山守备千户官可以出庭佐证,途经横山卫时他签的通关文书。”
按照李师道教的话术应对起来,李自成根本不带慌的。
王正贤摇头无语,皱眉道:“不管是米脂县令晏子宾还是横山丁千户,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联系上的,况且你的这些户牒路引关文也有伪造收买的可能,不能证明你无罪。”
“就算这些文书是真的,跟李怀宝交代的你们杀了艾举人一事也没关系。”
“还有,士兵在你们行李中搜查出来的银票有一万七千多两,你们还有七匹良马,这些财货是你们一介泥腿子能有的?财货来路不清,定是你们杀举人之时在他家抢的!”
王正贤虽然精神不振,但思绪还是清醒的。
李自成额头冒汗,被人拆穿后,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在脑海里疯狂回忆大哥李师道提前教的话术,想了一会儿,组织好措辞,李自成装出一副淡定,道:“这可是道台说的……”
“放肆!”
王正贤勃然大怒,无论怎么问,这李自成就是不接招,奈何满座同僚看着,又不是在自家兵备衙门,还有总督部院书记和都察院司务厅录事旁听,就是想屈打成招也不好办啊。
道台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腾腾往上窜,拍了一下震山河,王道台狠心喝道:“这杀人犯李自成冥顽不灵,来人,扒了衣裳裤子,廷杖三十,用心打!看这贼响马说不说!”
李自成慌了,磕了一个头,大叫道:“小人冤枉啊……!”
“闭嘴!你这厮谋财害命,杀人全家,也敢喊冤枉?小时偷针,大了偷金,现在就敢谋杀举人全家,将来还不打到北京杀皇帝?本宪看你这厮面相就知道,早晚是个反贼!”
王道台大怒,拍案暴喝道:“左右!先给本宪把这老猪狗掌嘴一百,然后铁链穿琵琶骨锁到一旁待问!气煞我也,李师道那畜牲又在哪里?给本宪拖进来,本宪要查个清楚!”
皂隶们一声吆喝走上来,抓着头发把李自成拖了下去,随后啪啪的掌嘴声和李自成的惨叫遥遥传来。
“驴草的兵宪屈打成招,浪荡乾坤把良人打死……”
李自成破口大骂,被杀威棒死死叉在地上,却是气焰嚣张,不过帽子衣裳已被扯掉,人也被摁在地上,吃了满嘴的雪,被官兵押着跪在外面候审的寇首见状,无不面如土色。
“牙门之上,休得放肆!”
法吏大声呵斥,李自成却不肯闭嘴。
直到李师道咳了两声,这家伙才乖乖消停下来。
“判令,带李师道!”
第16章 官拜千户
既然李自成这里问不出来什么,恼羞成怒的王道台便找上了李师道。
两名皂隶一左一右客气的架着李师道往里走,后面跟着四个高大的披甲武士。
一进去,李师道竟然不跪,兀自斜着眼睛观察满座官员,神色之优哉游哉,好像他才是审判官一样,这下不但王道台怒了,在座的其他官员也是眉头大皱,王道台拍案喝道:“你这贼响马见官不拜!简直是目无王法,左右!廷杖三十杀威棒!给这厮松松筋骨!”
皂隶们听说了李师道的事迹,当下看到本人如此嚣张,心里不禁都有三分惧意,万一今日不得死刑入狱,教这响马走出衙门,日后岂不是有被报复灭门的风险?还是别冒头……
一群皂隶这样想着,竟是无一人上前执行命令。
王道台大怒,一拳砸在桌上,嘶吼道:“谁人再敢推诿,连坐杖死!”
两个班头对视一眼,这才杵着杀威棒上去。
“蝼蚁一样的东西,也敢来杀我的威?简直荒唐。”
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低音,随着班头的脚步,在衙内之中响起,道:“李师道有举人功名在身,就凭你们这些猪狗,也敢不自量力,休要惹得师道发火,否則,教尔等死无全尸。”
两个班头顿时一起停脚,吓得浑身发抖体似筛糠,屁也不敢放一个。
说话间,一个身材伟岸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已然徐徐走到明镜高悬之下,李师道长发飘逸,身上红衣磊落,倒负着双手,冷峻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才淡淡拱手道:“见过道台。”
“你这响马,奈何谎称有举人功名在身?今日本宪在此,你休想脱罪!”
王道台冷哼一声,却也为李师道气势所慑,声音响度小了不少。
听到这话,李师道却是哈哈大笑,道:“师道家世千年,上溯故唐皇族,米脂县志和弘文馆朝史可查,在家勤耕苦读二十五载,方才考中举人功名,道台奈何蔑称师道说谎?”
“如今大明国势江河日下,师道决心投笔从戎卫国效力,却被想要杀良冒功的官兵定为陕西响马,真是六月飞雪的冤枉,就是窦娥看了的师道遭遇,都要道一句天耶瞎了眼。”
几句话说得满座官员集体变色,脸色都是一阵青一阵白。
正是因为杀良冒功的现象层出不穷,三边总督杨肇基才会严格要求规范审理过程,确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正是因为杨肇基的命令,今天堂上才会坐满了来自各衙门的官员。
眼见李师道谈吐不凡,王道台只好按捺住火气,道:“好,你说自己是举人,那凭证何在?”
李师道淡定道:“走的匆忙,京报忘了带,不过师道有佐证。”
“什么佐证?”王道台追问,目不转睛的观察李师道。
“道台既是进士出身,想必时政策论、八股文章、诗词歌赋都是炉火纯青,对于举人秀才一般考的什么题,想必也是很清楚,既然道台怀疑师道功名,不如尽可出题考校。”
王道台登时无语,这响马撒谎成性是真把自己当举人了还是说是真的?
再看李师道这家伙,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身衣裳又脏又烂,但整个人的气势竟然在座同僚都盖了下去,且不说是不是马贼,这份镇定、稳重、心术就不是一般人家有的。
或许,那个瘟鬼李怀宝是真的烧胡了说胡话?
但李怀宝这几个家伙病得正厉害,王道台没办法求证。
又或许,米脂县真有一个叫李师道的举人?但延安府距此千里,虽然他已经派快马去米脂县送协查函,但一来一去,加上闹流寇,至少也是十天之后才可能有消息传回来。
万一这家伙真是个举人,自己错判了案子,事情就大发了……
王正贤内心有些动摇,决定跟同僚商量一下。
过了一会儿,王道台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如此,本宪且出秀才题考你,你听好。”
李师道神色澹定,丝毫不显慌张,拱手道:“道台请。”
“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接下来是什么?”
李师道镇定道:“这句话出自《孟子告子》,后面是,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
等李师道徐徐背完,王道台和在场官员都面露讶色。
这匹夫不但能全部正确句读,并且还一字不错,真是让人非常惊讶啊!
王道台咬了咬牙,拍案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快背出来!”
“……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
王道台大喝道:“少了一个耶!你这贼响马!”
李师道哈哈大笑,道:“无伤大雅,道台尽管考校!”
在场官员议论纷纷,都对李师道这个响马的表现很是震惊,丢了面子的王正贤恨得牙痒痒,因此还是不肯罢休,想想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后面是甚么?你给本宪通白出来,错一字便杖你!”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意思是……”
李师道一字不落背完,又按照道台的要求通白翻译成白话。
看来诗词文章是考不住这厮了,王道台眼珠子一转,道:“这下考你时政策论!”
坐在旁观的其他官员也纷纷点头,李师道争辩道:“乡试不考策论,道台何必为难?”
“闭嘴!听题!”
王道台已然恼羞成怒,一拍震山河,道:“天启以来,策论何事?”
还好这题不难,入门级难度,李师道不假思索道:“三事耳,一是论辽东,万历萨尔浒以来,建州之祸愈演愈烈,已是朝廷心腹之患,因此策论多试辽东,二是论抚民,如今陕西民变,高迎祥、王佐挂、王嘉胤等十数大寇各据一方,响应者无数,大有席卷三边之势。”
“三是论吏治,泰昌年以来,浙、楚、齐、阉党、东林等党人相互倾轧不休,门户之祸日益残酷,每当京察之年,大案层不穷,无论是哪派官员主持京察,都会在这一年极尽可能的进行残酷的报复对手,各部院科道寺监省府,首辅总理督师巡抚总兵,皆是朝不保夕。”
王道台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冷声道:“你一个举人,怎么知道这些?”
我比你多了四百年见识行了吧?
说到论吏治的时候,李师道一看王道台脸色,就知道他被派来三边也是党争的产物,真要是背后关系硬,在朝中混得不错,怎么可能被派到辽东整饬兵备之后又调来甘肃?
辽东虽然危险,但只是对付建奴,只要缩在城里不出去,建奴也拿你没招,但三边不一样,这里既要对付鞑子,还要抚民剿匪,三件事但凡有一样出了问题,那时候,哼哼。
而且这两个地方都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得送命。
按照明末官场的风气,有时候就算你能逃,那你也不能逃,守土有责,你必须自杀,这样朝中同僚还能为你说好话,让你的家人学生逃过一劫,你自己也能获得官职谥号追赠。
但你要是跑路,轻者下狱论罪,重则立即处死。
明末有的是因为一战之败被朝廷砍脑袋的成名文臣武将,杨嗣昌打了败仗,因为害怕朱由检追罪活活吓死,这时候他爹杨鹤还在诏狱,因为在三边总督任上剿匪不力被下狱。
如此看来,这个王道台在朝中也有敌人,看样子也活不了几年了。
收敛心思,李师道回道:“不出户,知天下,况且这些也不是高深东西。”
坐在旁边的判官赵仕友已经对李师道的举人身份信了个七七八八,见王道台还不肯罢休,便凑上去耳语了几句,王道台脸色一变再变,最终深吸一口气道:“何为守备法?”
问这个?想用我?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毕竟这个王道台是管军事。
“守备之法,我在囚车里总结了三点,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总结。”前世的李师道但凡发言讲话,总结出一二三四概括几个点那是家常便饭,这一世也不自觉的带出了前世的习惯。
“利器,迁民,管制,安心!”
王道台听的很仔细,李师道每说出两个字便微微点头,但八字听罢却很失望。前两点没有新意,利其器无非是筑城墙修堡垒通护城河,多多准备守城武器,迁民则是坚壁清野,但劳民伤财乃是他最大的顾虑,老百姓也难免会怨声载道,王道台害怕朝中有人因此弹劾他。
只有这个管制和安心,他有点不明所以。
不但是他这个兵备道,在座的其他官员也饶有兴趣。
“本宪愿闻其详,但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来,本宪便当场杖死你!”
王道台还是那么暴躁,话音落罢便下令清场。
小官小吏和无关人等陆续离场,衙内只剩甘肃兵备道王正贤、陕西行都甘肃卫守备将军韩大梁、都察院监察御史办公厅书记处参事萧树、总督部院听案录事赵奉四位官员。
王正贤听的煞有介事,他真希望能来个不世出的人才来治理濒临崩溃的三边,自己也就不用提心吊胆打着丢官跑路的念头,原本他觉得这个李师道响马也就是危言耸听好让自己饶他一命,但几句话下来,王道台的看法却立刻改观了,甚至已经相信了李师道的很多说法。
在这时候,朝廷内部的事情无异于国家机密,岂是一个普通举人能够得知的?此人不但说的头头是道,分析起来还鞭辟入里,甚至要胜过他们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半生的人。
不过他还存着一个侥幸,因为李师道的很多说法太恐怖了。
“固原边军真会造反?”
“不出一月,必定造反!道台若是不信,只需等固原总苏宗本弃城而逃,游击将军李英被杀的消息传来,届时固原三万将士会兵分两路,一路东进延安,一路南侵西安。”
“沿途烧杀抢掠,响应追随他们的卫军百姓无数,延安知府会被愤怒的士兵剁掉双手双脚然后抛尸在官衙屋顶上,延绥巡抚畏不敢出,陕西巡抚闻风丧胆,坐视将士投靠闯贼。”
“且不说其他事情,光是这几场兵变,就足够王道台掉脑袋了。”
王道台只觉得脖子发凉,这要是真的,他作为甘肃兵备道,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李师道咂咂嘴觉得嘴有些干,把王道台面前的茶碗端过来一饮而下,萧参事斥责道:“放肆!”
李师道没理他,推了王道台一把,道:“道台何故支支吾吾?”
王正贤黑着脸道:“本宪觉得你在危言耸听,你说固原会爆发兵变理由何在?”
李师道还以为这老东西要问什么难题,却没想到是这个,当下反问道:“既然道台主持整饬负责一道兵马钱粮屯田,那我且问道台一句,陕西、宁夏、甘肃、河西、河东、延绥等处数万边军,有多久没有发军饷了?至少一年了吧?我可是听说,年初连辽军都在闹饷。”
王正贤道:“十五个月,从天启七年入秋就开始欠饷,连关宁军都在欠饷,三边就更不用说了,杨总督上任以来,我等与总督多方筹措,才勉强补发了宁夏总兵和甘肃总兵。”
“再多的地方,我就是有钱也不敢发,毕竟是朝廷的兵,眼下本宪也只能想办法满足将士们穿得暖,每天都一顿饭吃,一个月就一次肉吃,相信将士们也能理解本宪的难处。”
“得了吧!”
李师道冷笑,道:“我再问道台,要是朝廷欠你们百官的俸禄,你们怎么办?”
王正贤顿时愣住,朝廷欠咱们的俸禄,那就跑去内阁闹事!要是内阁给不出个说话,那就去午门集会讨薪,即使很有可能被当场廷杖,但是为了讨薪养活家人,那也在所不惜!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啊。”
李师道循循善诱,开导道:“既然你不能理解皇帝,士兵为什么要理解你?”
“好了,这事本宪记下来了,你刚才说的管制和安心是什么?”
作为一个文官,李师道说这些话,显然是戳人痛处,因此王道台便转移话题。
“所谓管制就是战时管制,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防奸,流贼善于派遣细作,因此三边境内的人口流动要严格管控,同时严格执行军民分离,以减小内部人员被收买的几率。”
“二是物资有序供应,从现在开始要做一个战争预案,一旦战事爆发,官府和老百姓的物资都必须集中起来统一分配,从而更合理利用有限的物资,也防止富户断泥腿子活路。”
“需要注意的是,物资包括个人私有财产!”
说到最后时,李师道一字一顿,因为将富户的财产集中分配等于是变相的掠夺,肯定会受到很大的阻力,王正贤频频点头,办法是好办法,但是执行难度不亚于登天啊。
终究是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而且他还有一个顾虑,那就是迁民,迁徙百姓在历朝历代都是难题,还得从长计议,沉吟少许,王道台又问道:“你说的安心,又是什么?”
“安民心,安军心。”李师道缓缓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眼下无论想什么办法,都得先给将士们补发一到三个月的军饷,这样将士们才能看到希望和奔头,怨气也就消很多,所谓温水煮青蛙,莫过于此。”
这个道理王正贤也明白,但是他也有顾忌。
按照朝廷的规章制度,地方官员保障将士们的吃喝可以,但没有权力给他们发饷,如果军饷由封疆大吏来发,久而久之下去,这些将是是听朝廷的,还是听你这个人的?
你这么做,想干什么?
如果王正贤违规发饷,等待他的将是噩梦。
衙内半晌没人说话,良久,王正贤道:“响马好见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萧参事和韩守备算是看足了稀奇,兵备道如此礼遇一个响马,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姓李名师道。”
“可有字?”
“没有。”
王正贤唔了一声,他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这李师道为隐姓埋名的某家名门之后,这种谋国的学问除非家学否则绝不会外传于人的,若是普通草野人家,那么试问谁又能教出个有如此见识的子弟?举人身份八成也是真的,而且背后多半还有一个来头极大的老师,还有一点,这样一个人才,是如何沦落成响马乃至囚徒的?身为举人为什么还想着来河西投军?
疑问太多了,这些都是一个谜。
罢了,先暂留一段时间,等延安方面把协查状文发过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来人,带李师道去馆驿,好生安排食宿。”
说罢又看向李师道,一脸严厉道:“你这贼响马!没有本宪的批准,不许离开兰州城,否则以谋反论处!先回客栈休息整顿一下,五天之后,本宪派你去北面望北卫防秋戍边!”
“让我去当兵?”
“不,望北卫千户被本宪杀了,你去顶他的位子。”
王道台脸色缓和了不少,嘴角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笑意,李师道追问道:“那我的钱呢?道台得把官兵从我和我伙计身上抢走的一万七千两银子还给我,还有那十四匹健马。”
“可以还给你。”
王道台点头,并未在意这个要求。
“还有我那十三个兄弟,都是我本家兄弟子侄。”
“也可以还给你。”王道台起身,缓缓踱步道:“你是什么人,本宪并不在意,本宪说你是响马,即使现在没有证据,但早晚也能把你杀掉,本宪说你是举人,那你到北京也是。”
“听本宪的话,你想当什么人都可以,明白吗?”
一切条件谈完,李师道再不纠缠,抱拳道:“末将唯道台马首是瞻!”
……
所有人都没想到,李自成也没想到,陕西响马李师道是被官兵绑着进去受审定罪的,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边军千户官,不戴手脚上的镣铐不见了,还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
腰间挂着一把崭新的佩刀,手里拿着几块令牌。
一把将跪在地上的李自成揪起来,千户李师道扬长而去。
庭审结束后,十五名寇首被判有罪,或斩立决,或处绞坐牢。
武士们如同拖死狗一般把李师道的这些同行拖到牙前,任凭这些罪犯如何哭天抢地,王正贤就是无动于衷,哼着小曲,手儿一招,大刀便高高的砍下去,顿时就是人头滚滚。
李师道站在人群中观看,笑问道:“二弟,学会了吗?”
李自成若有所思,点头道:“这就是大哥说的,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17章 监军召见
看着不远处一群同行人头落地,李自成也是心惊胆战。
李师道打量着站在牙院前面监刑的王道台,心里颇为忌惮,这家伙年初在辽东当兵备副使的时候主导平定了宁远兵变,虽然手段异常暴力血腥,也因此被朝廷解职,但从中也证明了这个老东西的心狠手辣,之后蓟镇边军哗变,也是他在幕后跟袁崇焕策划摆平此事。
眼下被廷推到甘肃当军事长官,显然也是因为内阁辅政知道他适合干这种脏活,不过这老东西性情暴戾,且喜怒无常,心思敏锐,令人难以捉摸,当他的部下,不能有差错啊。
杀光一百多名被判死刑的流贼后,牙前已是血流成河,王正贤没有丝毫不适,看他的嘴型甚至还有心情哼小曲,吩咐了武士打扫刑场,王道台打了个哈欠,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李自成嘴角哆嗦,后怕道:“如果不是大哥,我等这时也身首异处了。”
李师道的脸色同样难看,冷声道:“你以为我们这就平安了?”
“此话何解?王道台不是判定咱们无罪了吗?为甚么他还让大哥当了千户?”
对于其中复杂的缘由,未来的闯王显然还是不清楚。
李师道叹气道:“王道台现在之所以赦免我,是因为他暂时还不能判断我谎称的举人身份是否属实,加上我答话时表现出的不俗见识,这就更让他心里怀疑我是不是举人了。”
“他相信我是个举人,但又没有京报佐证,所以判定我无罪。”
“至于他给我封的千户官,如果他事后查证我的确是个陕西响马,那他随时可以杀掉我,如果迟迟不能查证,他也不介意让我去戍边,况且边军的千户你真以为那么好当么?”
“如果我在任上干的好,能帮他做出政绩,那么就算我是响马,他也会把我变成真举人,最终解释权在他手里,我们现在看似平安,其实性命系于他一念之间。”
“二弟,你要牢牢记住一句话……”看着李自成,李师道语重心长道:“你自己能做主的东西,才是你的。”
李自成若有所思,道:“对,王道台今天能赦免我们,明天自然也能杀了我们。”
“好了,走,去把李怀仙他们带出来。”
拿着王正贤给的令牌,李师道顺利带出了李怀仙等人。
李怀宝的病情还是那么重,但命又很硬,这些天迟迟没死,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李过等人也早就被感染了,但是也没死,李师道给他们买了中药,也给自己买了一份。
等找到一家客栈安顿好住下,天已经擦黑。
狼吞虎咽吃完饭,李师道正打算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外面却来了一名官吏,却是白天对簿公堂时见过的听案录事赵奉,见了赵奉,李师道抱拳道:“赵参军,有何贵干?”
赵奉回礼抱拳,面带笑容道:“贺卿得高迁,监军院有命,召千户入牙。”
李师道心里一声咯噔,甘肃监军院不是宦官驻外军事机构么?
赵奉笑道:“李千户不要担心,这是例行诫勉谈话,道台虽然已经任命你为千户,但因为千户是一所之长,所以监军院也过问,高公公深得天子信任,你不要忤逆了他。”
兵备道全称整饬兵备道,是明廷在边疆及各省要冲设置的整饬兵备的按察司分道,主要职能是地方维稳,同时协助巡抚处理军务,其军事职权主要包括分理军务,操练卫所军队和地方民团,缉捕盗贼镇压民变,管理卫所兵马、钱粮、屯田,巡视城池江湖要塞防卫事务。
因为属于一省按察司,所以兵备本身还有监察权和司法权,包括监督官兵、问理刑名、禁革弊政、闻风奏事,以及侦查锄奸当地文官武将地主豪强皇亲国戚动向等内容,在三边这种战略要地,兵备还会分管其他事务,比如教育、水利、工程、盐法、矿场、马政、驿传。
因此王道台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没有直接人事任免权。
所以李师道要想顺利当上望北卫千户,还得接受三边监军院的诫勉谈话。
至于赵奉口中的高公公,李师道就不知道是谁了。
不过这人既然能当上陕西甘肃宁夏三边等处镇守监察太监,那肯定是皇帝的心腹宦官。
“李千户,走吧?”
赵奉脸上虽然一直都带着温和的笑容,语气口吻却是不容置喙。
收敛心思,李师道伸手道:“赵参军,请!”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来到监军院时,门口已经点燃了火盆,牙门左右各有十名精壮武士。
赵奉抱拳道:“总督府兵曹参军事赵奉带到李师道,请通传。”
那门官微微颔首,转身开门去了。
李师道也不着急,静静的站在那里等,边等边琢磨话术。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门官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道:“随堂有令,召李师道!”
老倌儿引着两人进到一间偏房坐下,晚上李师道也没法观察监军院建筑构造,只好乖乖坐下,时不时跟赵参军打听一些消息,奈何这赵奉满脸笑容,嘴里却没一句准话。
李师道旁敲侧击问了半天,一个有效信息都没得到。
“赵参军,监军使怎么还不来?”
赵奉脸上依旧是一副淡定的笑意,道:“不急,随堂日理万机,等就是。”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
李师道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宦官!
老宦官满脸褶子,面色煞白,双目深陷,太阳穴高高鼓起,双手指关节如鹰爪般凸出,眼神凌厉,整个人在黑夜里犹如恶鬼一般,饶是李师道心智一向冷静也吓了一跳。
“呵呵呵,你这小娃儿就是王道台推举的望北卫新任千户官?”
这阉货的声音又尖又细又沙哑,听起来有些凄厉,让人心里直发毛。
李师道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打了个千道:“小的给公公请安!”
“行啦,就别请安了。”
老宦官极为难看的笑了笑,沙哑道:“要是被你惦记上,咱是想安也安不了啊?”
李师道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说这阉货已经提前背调看过自己的资料了?
“你这畜牲,杀人全家却不眨眼,端的是一个心狠手辣,却又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救一群出了五服的亲戚兄弟,看上去有那么几分菩萨心肠,呵呵,说自己是举人,却杀人全家,带着一万多两银票,现在却来河西投军,连王道台都信了你的鬼话,当真是个小畜牲。”
“这年头真是乱啊,咱家现在都有些看不透你了。”
李师道这下确信了,这老阉货一定是早就背调过自己了。
根据他那句连王道台都信了你的鬼话来看,他似乎已经认定是杀人犯了,可是他明明可以叫人抓了自己却不叫,也可以直接拒绝王道台的提举又不拒绝,那么究竟想做什么?
“小畜牲,王道台是道科大员,不得不相信你的鬼话,但咱家不必。”
“想活命吗?想就跟咱家走。”
老宦官说罢转身就走,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师道略一思忖,既然这宦官没叫人来拿自己,那说明他不想弄死自己,所以现在跟他走是最保险的,于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然后飞快摘掉帽子,便跟着老宦官走了出去。
老宦官带着李师道东拐西绕,走了约莫小半炷香时辰,到了武功曹。
武功曹有一班武士守门,见了老宦官,都恭恭敬敬持刀行礼,说道:“给随堂请安了。”
老宦官呵呵一笑,从袖子里排出一锭银子,给到领头的一个侍卫手里,和颜悦色道:“王校尉,媳妇要生了?拿去买些鱼肉给媳妇补补身子,今晚就不用站通宿了,早些回家。”
侍卫感动得不行,一高兴连称呼都改了,作揖道:“谢谢高爷爷打赏!”
说完忙不迭地亲手开了门,进了武功曹院子,里面还有不少中层宦官在熬夜办公,老宦官把李师道带进一个房间,笑吟吟地请他坐下,小宦官进来上了茶,然后识趣退出去。
看得出来,这个老宦官职位不低。
再根据三边监军这个媲美辽东监军的级别来分析,这阉货不是司礼监提督、掌印、秉笔、随堂、内使一级的大宦官,就是内宫二十四局掌司一类的,也有可能是信王府元老。
“小畜牲还没婚配罢?要不咱家受累,亲手帮你净个身?”老宦官开口道。
李师道裤裆一紧,赶紧跪在地上磕头道:“”高爷爷开恩呐,小的家里单传十八代,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妹妹,一家人都等着小的当兵养活啊,小的真的不想当中人啊!”
“中官有什么不好?也就是今年,皇帝诛杀魏党五虎十孩儿清洗了一大帮人,导致宫人急缺因此才放宽了条件,要是搁往常年月,一般的阿猫阿狗想进宫当中官还当不成呢。”
“砰砰砰!”
李师道磕头如捣蒜,挤出两行猫尿,哭天抢地道:“高爷爷开恩呐,小的可以不当千户,反正就是不当中人,高爷爷要是真想把小的净身送进宫,那就一刀杀了小的吧!”
“你这畜牲,杀人全家面不改色,现在为了不当中官,又跪在咱家面前嚎哭,这份心术倒是不简单啊,咱家看你,就是天生的中官。”顿了顿,老宦官又问道:“畜牲叫李师道?”
“回高爷爷的话,小畜牲就叫李师道。”
“哦,李师道?名字不错,呵呵,你可知咱家是谁?”老宦官又笑问道。
“知道,知道!”
李师道连连点头,心里已经慌到了极点。
这些大宦官真是心理变态啊,言行举止根本捉摸不到分毫!
由不得多想,李师道挤出一副谄媚的笑容,匍匐在这老宦官脚下,道:“您是高公公、高随堂、高爷爷,司礼监里您能说上话,这三边您最大,您肯定是皇上最信任的中官!”
老宦官呵呵一笑,道:“小畜牲不光机灵,嘴还挺甜。”
李师道磕头道:“哪里嘴甜,本来就是酱紫嘛!”
“行啦!”
老宦官摆手,一脚踹开李师道,双目一边从上到下观察李师道,嘴里一边说道:“听好了,咱家姓高,打万岁爷还是信王的时候就伺候着了,这宫内外的大小事儿,不管是东厂、内阁、司礼监、御用监还是锦衣卫、御马监、尚膳监……咱家也多多少少都会操持一些,不过不管是中官也好,不是中官也罢,咱身为万岁子民,都得替万岁分忧,你说是也不是?”
李师道听完一激灵,又细细地看了看老宦官,心中微惊:“这厮不是高起潜吧?
朱由检最信任的太监:曹化淳、王德化、王承恩、高起潜、李国辅、张彝宪、高时明、李凤翔、褚宪章、方正化、许进忠、王应朝、陈大金、王之心、阎思印、谢文举、孙茂霖。
曹化淳、王德化、王承恩自然不用多说,高起潜、李国辅、李凤翔、褚宪章这一帮子也是镇守九边重镇的常客,各路边军、内阁、司礼监、御马监,都有这些大宦官的身影。
这些人当中要论与朱由检感情最深厚的,非王承恩莫属。
历史上就是他把朱由检一手带大的,他与朱由检在某种意义上就像父子一样,他就是一个希望孩子成材的父亲,虽然一直没能帮上忙,但他的一生就是为朱由检而活,所以最后当朱由检上吊的时候,他感到世间也没什么东西好留恋的了,于是也就跟着在一旁上吊了。
但这些当中要论深得朱由检倚重军国大事的,则非高起潜莫属。
在内宫二十四局当中,这家伙是最懂行军打仗的,崇祯朝十七年间深受朱由检器重,与曹化淳、王德化、王承恩、王应朝、褚宪章、方正化、王之心、李凤翔、李国辅、高时明这九大宦官一道,号称朱由检的左膀右臂。
崇祯四年,毛文龙旧部孔有德发动吴桥兵变反叛,朱由检即任命高起潜为监军,督各路将官讨伐孔有德,大克之,旋督辽东宁锦诸军。
越明年,监军河北道,总监山西、大同、河南、宣府、湖广等处镇压农民起义军。
九年,出任辽东诸军总监,分遣诸将迎战建奴。
十一年,建奴入寇,克济南,大略山东,擒杀明廷宗室鲁王,朱由检以卢象升为督师,高起潜为监军,时本兵杨嗣昌力主与建奴和谈,先调集主力围剿李自成,高起潜附议。
卢象升则极力反对,大骂杨嗣昌秦桧,朱由检本人也是站和不定。
已然死心的卢阎王遂孤军北上,最后在巨鹿血战殉国,在全军覆没之前,卢象升遣兵部职方事杨廷麟向驻扎在鸡泽的高起潜求援,但由于没有朱由检的许可,高起潜不敢出兵。
事后因为高起潜的乖巧表现,朱由检并未责怪他。
十七年,李自成兵临北京,朱由检命高起潜监宁潜诸军。
半路上得知朱由检上吊自杀,遂弃关奔走南京,福王时召为京营提督。
多铎陷南京,降杀高起潜。
复盘了这个人的履历,李师道也就知道话该怎么说了。
“高爷爷说的对,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登基之初就杀了魏贼祸害,实在是大快人心,皇帝是比肩唐宪宗的中兴雄主,又有您这样堪比杨复光的忠宦辅佐,我大明复兴指日可待!”
“我们身为大明子民,更应该努力办事,为皇上分忧解难。咱们只要一心跟着皇上走,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大明万岁,皇上万岁!”
一席话舔得高起潜眉开眼笑,这小畜牲真是个当宦官的料啊!
第18章 高起潜
“行啦!伶牙利嘴。”
笑罢,又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就好了。”
李师道作揖道:“高爷爷,小的身为大明子民,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只有大明好了我们老百姓才能好啊,这道理很简单嘛,我来河西就是想投军报效朝廷,为皇上分忧呢。”
高起潜轻笑道:“听王道台说了,你这畜牲的确可以拿去历练,你说你死不当中人,也成,看在你为万岁分忧心切的份上,咱家可以再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李师道连连点头,问道:“敢问高爷爷,是什么好差事?在哪里上班?”
高起潜淡淡道:“这陕西、河西、延绥、宁夏、甘肃,他杨肇基一个人说了算,十万边师在他部下就算了,这老东西还练了七千标营,三边各军府卫用的人,也大都是他推举的……”
“他是先朝老臣,功勋赫赫,深受先帝倚重,万岁也不好说什么啊!”
李师道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说历史上杨肇基怎么突然让朱由检搞退休了,原来是你在背后交材料啊。
收敛心思,李师道趴在地上说道:“小的资历浅薄,怎么担得起高爷爷的委任啊?”
言语间满是惶恐,神色也是卑微可怜,李师道虽然满心欢喜,但是他必须隐藏自己的野心。
明末是个什么环境?崇祯一朝十七年,首辅就换了快五十个,被朱由检砍脑袋的首席执政不是一个两个,至于总督、巡抚、道台、总兵之类的大官,杀的更是随意。
举朝上下猜忌成风,不管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在大臣面前,只要你稍露野心,等待你的就是杀身之祸。
他高起潜想收买李师道,无非是想把李师道变成他的飞鹰走狗,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他发现这只鹰犬竟然有取代朱由检的野心,恐怕他下一秒就会把李师道大卸八块。
因此在这一点上,李师道一刻都没敢大意。
瞟了李师道一眼,高起潜说道:“起来吧,咱家说你行,你就行。”
李师道趴在地上,脸上仍是忌不自信,哆嗦道:“高爷爷,您、您真觉得我行么?”
高起潜轻哼一声,不阴不阳道:“你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杀人越货奉承献媚样样精通,还有一手装神弄鬼偷天换月的本事,天生就是一条好鹰犬啊,怕是曹化淳见了你都会心生喜欢,放心罢,只要你好好干,听我安排行事,日后论功行赏都有你的。”
李师道眉头微皱,曹化淳现在是司礼监一把手,高起潜却敢直呼他的名讳,看来这家伙真的很受朱由检宠信啊,难道也是信王府元老?天启落水案说不定就有这厮一份功劳!
李师道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泪流满面道:“既然高爷爷这么说了,小的就一定尽心尽力为高爷爷为万岁办事,从今往后,高爷爷说什么,小的就做什么,指哪打哪。”
高起潜点点头,又道:“你是王正贤推举的千户,咱又给你什么身份?”
李师道微微一愣,不过马上又点头道:“小的不图什么身份,作战当先,功名在后!小的知道,只要好好为高爷爷办事,高爷爷就肯定不会亏待小畜牲的,高爷爷您说吧!”
高起潜哈哈一笑,拍手道:“小畜牲,你这嘴皮子还真是讨人喜欢。”
李师道摇头道:“看到高爷爷尊容,小的就觉得神清气爽!”
“行啦!”
高起潜瞟了李师道一眼,正色道:“听好了,你是王正贤推举的千户,那老东西管着甘肃道各路卫军,因此你眼下明面上你还是得奉他为上官。”
“王正贤这厮跟魏忠贤有往来,一向心怀不轨意图对抗朝廷,万岁深恶之,不过这老东西尾巴夹得紧,咱一时抓不到把柄。”
“你到了望北卫,多杀良冒功,多组织将士哗变,等开春都察院视察全国,各道科事就会联合上表请杀他。”
“至于那个杨肇基,你可带人假扮响马,劫掠河西延绥宁夏度支粮,放火烧起大军草料场,这样杨肇基剿匪不力,朝中孙承宗的党羽自然就会弹劾他,万岁也就好顺水推舟了。”
“咱做奴婢的,就得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万岁看他王正贤不顺眼,咱就得想办法找罪状把他杀了,万岁忌惮他杨肇基权势太甚,咱就得想办法找罪状把他罢官。”
李师道心头一凉,这是完全把自己当脏手啊。
真要是照办,自己能活到几时?
李师道想了想,说道:“小畜牲知道了,只是听说王正贤深居简出,行踪极为隐秘,想必能见到他的人也没几个,小的身份卑微,恐怕到了望北卫也难以搜索罪状啊。”
高起潜笑道:“在望北卫,你只需多多带兵哗变,假扮马贼抢劫他王正贤分管的粮草盐铁,至于杨肇基,还是那句话,假扮马贼抢劫各府县税银粮款,纵火烧起大军草料场。”
“你听咱家的话,咱家自然有办法让你步步高升,这些你无需担心。”
“不就是一个兵备道吗?好好给万岁办事,巡抚总督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不过,有一件事你记住了。”
李师道郑重点头:“高爷爷请讲!”
高起潜脸色一变,有些阴森地说道:“此事只有你我知道,若是让第三个人知道了,咱家定然教你死无全尸!”
看着高起潜鹰隼般锐利的眼中散发出寒光,李师道不由内心一震。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问道:“高爷爷,万一小的事败被捕,高爷爷咋办?”
高起潜眼中寒光更甚,冷冷道:“你是咱家谈话的第六个千户,你的上一任望北卫千户也在这里跟咱家说过话,只是那家伙不如你机灵,没多久就被王正贤找借口杀掉了。”
“那家伙临死前也把咱家咬了出来,可咱家从来都不认识他,王正贤又怎么相信他的满口胡说?”
……
想通过自己对付王正贤和杨肇基,这有很大明特色。
虽然还是有满肚子疑问,不过有一件事李师道倒是明白了,那就是高起潜之所以选中他,除了因为他是个心思灵活心狠手辣是个可以成事且不容易被怀疑的响马之外,更因为他底子干净,和三边本地官员没有瓜葛,要是高起潜找自己人去办这些事情,想瞒过杨肇基和王正贤就太难了。
想到这里,李师道点头道:“小的明白了,高爷爷放心,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小的也不说大话,一月一场兵变,十天劫掠一次,保管让王正贤掉脑袋!”
高起潜满意的笑了笑,又变回和颜悦色的模样,说道:“好儿子,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你!”
说罢大手一挥,勃然变色厉喝道:”来人,拿烙铁上来,给咱家的好儿子打上记号!”
李师道大叫道:“烙铁?甚么记号?”
高起潜轻描淡写道:“在你背上烙几个字,记住咯,每个月来见咱家一次。”
李师道勃然大怒,这狗宦官果然没安好心,竟然在老子背上烙字。
这样一来,自己就是想中途跑路都不成了!
强忍住愤怒,李师道脸上堆积起惊恐和顺从的表情,哽咽哭泣道:“师道自小父母双亡,飘零多年只恨未逢明珠恩师爱父,高爷爷若是不嫌师道卑微,师道愿拜为义父!”
高起潜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儿子,起来吧。”
砰砰砰磕完三个响头,直身郑重一作揖,李师道正色道:“父亲!”
话音落地,门从外面被推开,几个强壮的宦官冲了进来,其中一人拿着烙铁,高起潜一点头,几个人便冲上来七手八脚把李师道按倒在地。
望着面前烧得通红的烙铁,李师道兀自死命挣扎,口里凄厉大叫道:“爹!孩儿怕疼啊!”
“好儿子,烧不死的!”
就在李师道畏畏缩缩拒不刺青的时候,两名宦官却在身后猛地一揪,连撕带扯的扒了李师道上身衣裳,守在一边的宦官立刻上前,把烧红的烙铁拿到半空中,寻找合适的部位。
“来了!”
不待李师道反抗,烙铁就往李师道背上摁了下来……
“嗷嗷,嗷嗷……!”
“我的娘咧……呜呜呜……嗷——!”
李师道的惨叫声,从胸肺之间迸发而出,听得几个宦官发毛,高起潜看着李师道的惨状,却一点不心痛,反而笑道:“好儿子,这番历练之后,你的心志又会坚定许多了!”
拿烙铁反复烧了五遍,一行陕西响马李师道小字才清晰可见,几个宦官又拿着针在李师道血肉模糊的背上刺了几个三边监军院五个小字。
一个黑衣宦官问高起潜道:“主公,真用这贼响马么?”
高起潜冷哼一声,轻轻看了他一眼,不无威严道:“非常时期,自然非常行事!杨肇基一日不罢官,咱们一日就回不了京师,难道你想在这待上三年五年吗?咱家自有安排,尔等遵命行事就是,这事儿办不好,惹恼了万岁,莫说你们这些喽啰,就是咱家,也得脱层皮!”
想起皇帝暴怒时的那张脸,高起潜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边,巨大的痛苦,让李师道的思维停滞,脑海里一阵混沌。
……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趴在客栈房间里的床上了,李自成正在给他上药。
“大哥,适才道台派人来,问监军找你说什么了。”
李师道哼唧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大哥举止失当触怒了监军,被监军使打昏死过去了。”
“没了?”
“道台让你明天去见他,说有事跟你说。”
次日一早,李师道撑着病体去见了王正贤,李师道面上正常,王正贤也不甚在意他,跟李师道嘱咐了一番,然后给了几两碎银子,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千户官印令牌,望北卫军户土地兵备名册,以及李自成李怀仙等人的士兵腰牌,之后便要他赶紧赴任。
至于李师道昨天晚上跟高起潜发生了什么,王正贤只是随便问了一嘴。
因为跟魏忠贤有往来导致现在这个皇帝很痛恨自己这件事,王正贤自己也很清楚,虽然他还不知道高起潜想弄死他,但这位机警的道台已经在想办法让监军在甘肃壮烈殉国了。
离开兵备道衙门,李师道召集兄弟吃饭,随后便出了门。
兰州不愧是丝路重镇,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店铺和摊贩,上到珠宝美玉下至小吃日用应有尽有,还有一些民间艺人表演各种杂耍,引来阵阵叫好之声。
摊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讲价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
小吃油香,胭脂的馨香,乃至男人的狐臭体味味,混杂在一起,端的热闹非凡,单看这条街,恍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太平盛世,也难怪北京皇帝和大明忠臣们自我感觉良好。
体验了一把大明风情后,李师道便打算启程前往望北卫。
跟路人打听了一下,望北卫位于兰州西北方向,离这有一百二十里,李师道算了算,大概在武威地界,考虑到被高起潜折磨了一顿和李怀仙这些病号,李师道打算雇几辆马车。
兰州城什么都有,雇马车也不难,不过当车夫报价的时候,李师道却吃了一惊。
“望北卫都快到武威的地界了,一来一回那就是两百多里,回来我还跑空车,况且路上还闹响马,就这收您十五两您还嫌贵?您嫌贵,我还嫌贵呢!”车夫一脸鄙视道。
这时候的十五两差不多就是五千块钱,这价格确实贵。
不过倒也并非车夫漫天要价,明末边关吃紧,马匹向来紧缺,价格自然水涨船高。明末谁家有马车,那就相当于现代的一辆豪车,况且还闹马贼,车夫成本高,收费自然也高。
想想五千多块钱包个车是有点心疼,不过摸了摸怀里的一万七千多两银票,李师道觉得这点心疼自己还承担得起,于是问道:“你这车队保平安吗?咱还有几个病人哈!”
“我一跑车的,能让您几位死到武威去?肯定保平安啊!火铳都带了!”
李自成皱眉道:“你怎么说话呢?”
“得!”
李师道止住李自成,拿出六十两银子雇了四辆车,随后又跟李自成去置办了几百斤白酒熟肉鸡鸭,一切准备完了就上路,一路颠簸,足足赶了四个多时辰,总算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到了杀胡镇。
杀胡镇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小镇,就在丝路上,镇子也还挺大,民舍稠密,商旅行栈,店铺林立,寺庙宫观鳞次栉比,商贾云集,络绎不绝,街上也是人来人往,很热闹。
下了车,李师道一行随着宽阔的街道走到了镇子中心,找了栈开了几间房,然后下楼在大堂点了十几个菜就大吃大喝起来,李师道一行十几个,都带着兵器,吃饭的时候还东张西望四处观察,这不禁让人怀疑,会不会哪个镇卫的逃兵?老板只冷眼看,随时准备报官。
李师道隔壁桌有三个壮汉,也随身带着兵器,看上去像是武林游侠。
三人都有些喝高了,正兴奋的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么?王和尚要打到甘肃来了!”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说道。
“王和尚?”脸上有道疤的壮汉不知道是谁。
络腮胡道:“就是王和尚!”
“哪个王和尚?”
“这你都不知道?陕西的王自用啊!”另一个小胖子插话道。
刀疤脸想想道:“就是昨年在陕西造反的王和尚王自用?乖乖,这就要来甘肃了?据说他手下猛将如云,像混天王瞿迪、闯天王高迎祥、撞倒山刘国能,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啊!”
络腮胡子道:“所以咱老子寻思着,要不别投军了,去陕西奔王和尚?”
李师道眉头一皱,王自用?
好像是今年造反崇祯四年被各路起义军推举为三十六营盟主的那个,这人大闹陕西的时候,高迎祥和被逐出边军的张献忠都是他的部下,至于李自成在他那连号都还排不上。
这人厉害是厉害,可惜没蹦跶几年就让朱由检杀了。
两个壮汉越说越来劲,当众讨论到底该投奔哪个大王造反,引得客栈里众多食客侧目,食客们的表情也是各异,微微点头的有之,淡淡摇头的有之,嗤笑鄙夷的也有之。
有人道:“两位不要再说了,再讲下去该吃官司了!”
络腮胡子不屑道:“滚他娘的球!那没卵子的千户也敢来找我?”
“也对哈,那千户早就掉脑袋了,新千户还没上任嘞!”
话虽是这样说,不过三人的谈话也到此结束了,都埋头吃起酒菜来。
第19章 杀胡所
听得津津有味,见三人就此打住,不禁有些小小遗憾,不过这三个武林游侠的长相已经深深印在他脑海里了,吃完饭抹了一把油嘴,李师道拍手道:“走,上任千户!”
跟店家打听了望北卫的具体位置,李师道一行便直奔而去。
望北卫位于杀胡镇西南十里,下辖五个千户所,在籍士兵一共五千六百人,最高长官是指挥使王敬武,平时听命参将王国,按照明代卫所营兵分离之规定,甘肃卫军归兵备道王正贤和巡抚梅之焕管,甘肃总兵徐永寿和甘肃副总兵贺虎臣掌握的则是甘肃的营制边军。
李师道赴任的千户所便是这五个千户所之一,理论有兵一千二百户,驻屯是一座占地几十亩的大墩子,牙门亭台一应俱全,还有七八小院子,占地面积尚可,门面也挺气派。
按照太祖一府设所几府设卫的藩军架构原则,杀胡所的军事活动范围就是武威一个郡,不过万历以来陕西甘肃宁夏三边烽烟不断,杀胡所军户的逃籍现象也非常严重,因此活动地盘也大大缩水了,杀胡所的日常工作就是种地开矿打铁养马筑城,这也是最主要的工作。
至于驱逐麻匪流寇,镇压讨薪叛军这些事,王道台根本不指望这些卫军,当然,如果遇到重大战事,总督府也不会放过这群世袭乞丐。
炮灰开道,辎重运输,土木工程,打扫战场,总有适合这些奴隶的。
集中营的生活黑暗且痛苦,去年鞑子还来打秋风,在这一场持续拉锯战中,杀胡所的劳工又被抓了两百多人送到前线,等到响马李师道上任,杀胡所集中营已经没多少户兵了。
因为杀胡所势力弱小的缘故,其他四个千户所还经常来收保护费。
春天的时候,五大千户所的军头们就出来争地抢牛,各自身后都站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爷爷婆婆妻子妹妹,大概就像后世农村的骂街老太太,双边在界线上叉着腰隔空打嘴仗。
夏天的时候,士兵们先去点卯,像模像样操练十天半个月,然后各回各家,这个时候是农忙时节,白天女人下地干活,晚上就是男人就去换岗,在月光下光着腚割麦子。
秋天的的时候,重头戏来了,想保住这一年的收成,全所上下男女老少就得集体动员起来。
万一邻所的畜牲们假扮响马来偷走稻子,单位上下这一年辛苦就全完犊子了,到时候交不上粮食,千户官和他的小弟们便会被大人们抓到牙门里扒了裤子廷杖毒打。
这还是大人们心情好的时候,心情差的时候直接把你这个所拉去开矿,农民当不好,那就当矿工!
要是矿工也当不好,那就去剿匪打鞑子得了。
这待遇,资本家看了都流泪,总之一句话,卫军这个反人类反社会的制度衍生了太多矛盾。
李师道来到杀胡所的时候,驻屯悬门已经关了,里头喧哗震天,情况似乎又不太对。
李自成皱眉道:“大哥,里头好像在闹事。”
李师道没说话,一行走到悬门前停下,这时里头的喧哗声小了一些,兴许是里头的士兵知道有上官到来,所以暂时停了下来,李自成冲屯里喊道:“甘肃卫新任武威千户到!”
门没开,过了一会儿,却听楼上一个声音道:“哪个千户?可是给我们拿年钱来了?”
李师道抬头一看,只见那人衣衫褴褛,头发乱如鸡窝,一脸匪气,看起来像是个军官,他这么一喊,屯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怒吼声:“过年饷!过年饷!过年饷!千户来了就吃香!”
横山卫之事梅开二度,只不过主人公变成了李师道。
一通怒吼,似乎是在向李师道示威。
李师道眉头一皱,大吼一声:“卫士列队,准备放火烧营!”
一声令下,李自成、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王武俊、李光颜等人顿时齐声喝道:“放火!”
话音落地,李过领着两个人,抬着一通火油就往前走,李自成和李怀仙扛着一张木板挡在李师道身前,夜不收王武俊和墩兵何进韬开始穿戴甲胄,神箭手总旗吴少诚也拉弓上弦。
剩下的几个兄弟侄子见状,也都纷纷拔刀出鞘。只要李师道一声令下,他们就从水沟里钻进去开门,二十步之内被吴少诚的步兵强弓指着脑袋,楼上那个军官顿时就沉默了。
屯里也彻底安静下来,再无一丝杂音。
楼上那个老军,看到外面这十几个匹夫杀意凛然又纪律严整,顿时眼皮子一抽,行伍多年的他一眼就看出这十几个人的战斗力绝非屯里弟兄能比,说不定是总兵的家丁。
难道新来的千户是总兵推举的?
老军心里一声咯噔,想想便说道:“年关就将近了,弟兄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闹的,军中已经十七个月没发饷了,弟兄们都上有老下有小,没饷不光自己饿,家里人也饿啊!”
“去年这时上头好歹还发了过年钱,今年却是一斤猪油也见不着。”
“您是新千户?求千户帮咱们做一回主吧!”
老军遣词造句,一边打量李师道,一边试探着说道。
李师道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李自成怕李师道真的下令放火烧营,便赶紧对老军喝道:“既然要千户做主,那还不速开军门?千户乃是道台推举,回去告你一状,该没命了!”
我的娘咧,又是道台派来的……
听到李自成这句话,屯里便是一顿哭天抢地,老军也怔了怔,但还是大着胆子道:“千户是上官,我等自然会开门迎接,只是在这之前,弟兄们斗胆,有两件事要千户做主。”
李怀仙暴喝道:“大胆!军中岂容你讨价还价?”
老军咬了咬牙,依旧不肯妥协,拱手道:“千户请务必先为弟兄们做主,弟兄们才能开门!这两件事情,第一事是杀胡所九百军民如今家家断炊断粮,千户可愿替弟兄们做主,向省上禀明实情奏请发饷?第二事是我等今日闹事实乃无奈,千户可会体恤我等饥荒之危?”
“这两件事只要千户给个准话,弟兄们立即开门迎接大帅!”
他一说完,屯里顿时又响起一片震天怒吼:“回话!回话!回话!”
老军的要求很简单,说白了就是让李师道答应向上头请饷,二是不追究他们闹事之罪,这对他们至关重要,尤其是第二条,更是事关多人性命,因为他们抓了指挥使王敬武!
这是不折不扣的哗变,不过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主事官员怎么处理,老军看李师道长相就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心里有些没底,因此索性先要求李师道承诺不追究他们的罪过。
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王武俊出身边军,因此对这些士兵也持同情态度,于是李怀仙轻声对李师道说道:“大哥,你看?”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李师道当然是同情这些士兵的,毕竟讨薪天经地义,但问题是,现在这件事的性质是士兵威胁拒命,而李师道是新任领导,如果李师道坐下来跟他们商量,那么一旦这个先例一开,以后李师道的命令就不再是命令,而是这些士兵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样一来,这群农奴就彻底废了,想到这里,李师道抬头看了看那个老军,道:“今夜之事,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本帅自有公断!本帅现在只问你一句话,这门你开是不开?”
那老军心头一震,看来这厮不是个好说话的。
若是放他进来,自己怕是难逃一死!
既然如此,倒不如拉上弟兄们一起咬牙抗住,看谁硬得过谁!于是说道:“弟兄们的身家都在千户手上,千户不答应,弟兄们万难开门!我等身为大明将士,从未想过对抗王法,只是事已至此,弟兄们只求一个温饱,只求一个公道,请千户体恤弟兄们的无奈之举啊!”
李师道脸色越发阴沉,抬手冷声道:“本帅不追罪,你开门!”
听这口吻,李师道就要发作了。
王武军这几个兵匪急了,对李师道说道:“大哥,且等我一二!”
说罢蹭的一声从马背上跃起,接着踩了一下墙,拽着楼门把绳就咚咚咚爬了上去,驻屯大约只有不到两丈高,王武俊是夜不收出身的侦查兵,翻越这种墩子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爬到上面,再一个鹞子翻山,王武俊已然站在了老军身前,王武俊猛然出手,只一招便掐住老军脖子,然后冲底下看戏的老少军民们喊道:“有话好好说,否则烧了这屯子!”
王武俊双目微凸龇牙咧嘴,反手抽出饮血剑架在老军脖子上。
屯里老少军民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动,几个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这时,总旗吴少诚也一声令下,带着何进韬和李怀仙爬上去,然后在老幼妇孺的围观下打开大门,屯里士兵一阵躁动,不过都被家人妻子拉住,李自成松了口气,还好这些人没动,不然要么李师道放火烧营,要么被赶回兰州找道台禀告事情,那时道台肯定会下杀手。
李师道黑着脸,在十三骑的簇拥下,骑马缓缓入屯。目光所过,冷如寒冰,凛如刀光,看得屯里老少军民无不心中微颤,小孩更是哇哇大哭,纷纷退到两边,给他让出一条路。
“道台特使!那千户!”
火把光芒下,一个浑身被绑、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文官跑了过来,最后噗通一声跪在了李师道马前,披头便哭喊道:“这位特使,王敬武无能,领兵无方,请道台特使责罚!”
李师道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望北卫指挥使王敬武?”
那文官指挥使点头哽咽道:“正是王某!王某治军不力,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王敬武是望北卫指挥使,按尊卑还是李师道的领导,而且还是个文官,就算李师道现在是道台空降下来的千户,他也用不着自请责罚,还如此低声下气,不过此刻他见了李师道,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一时激动忘了分寸倒也在情理之中,李师道阴沉道:“王敬武,你有没有克扣军饷,还待本帅详查,但你治理无方管带不严以致将士哗变,却是罪责难逃。”
“来人,将这厮叉出去,重杖三十!”
“遵令!”
李过大笑着走出来,跟李光颜把王敬武拉了下去
“特使!特使!使不得啊!”
王敬武兀自凄厉大叫,被李过一拳打翻在地上。
冰天雪地里,熊熊火把下,指挥使被摁在一条板凳上,扒了裤子打起军棍。
李师道先打王敬武,一是要表明他已经接管了这里,二是表明他不会官官相护,让屯里军民相信他会秉公处理,三是释放他不可冒犯且执法必严的信号,不管是谁,犯上者打!
这时,李自成和吴少诚带着那个老军走了过来。
那老军油滑的很,一看情况不妙便撕心裂肺大哭起来,跪在李师道面前哭诉军中是如何欠饷,家中生活是如何困难云云,引得屯里不少老弱妇孺感同身受的眼眶泛红乃至嚎哭。
第20章 武威军易主
李师道面无表情,淡淡道:“是你抓的王敬武?”
那老军一怔,犹豫了半天,咬牙道:“没错!”
“还有没有同党?”
“没了!”
“好!”
李师道再问道:“你想清楚了,骗我李师道,杀你全家。”
老军看了眼李师道冰冷的眼神,蓦地冷笑起来:“原来爷爷嚎丧了半天,上官还是要杀人立威!好个铁石心肠的大帅。”
听到老军嘲讽,李过怒喝道:“我叔问你话呢,还有没有同党?”
李师道甩手一鞭子打在李过身上,口里骂道:“驴草的畜牲,军营叫我大帅!”
李过被打了个哆嗦,摸着屁股幽怨道:“知道了,大帅!”
那老军听到李过询问,又见李师道如此严厉,当下脖子一横,大笑着站起来,轻飘道:“没了,就老子一个!特使要立威,杀我一个还不够吗?”
李师道见此人颇有骨气,便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中有什么人?”语气不再阴冷,而是平静如水。
“杀胡所百户庞重俊嘞,世代望北卫军籍,家里只七十老母。”
李师道翻身下马,替他整了整衣冠:“家中老母我会替你照料,保老姑衣食无忧。”
老军听到这话之后,就知道自己将会有怎样的命运了,不禁哈哈一笑,拍手道:“好极好极!希望不要食言!杀胡所九百军民,朝廷共欠饷十七个月,你讨来了便烧我一份。”
李师道点头,道:“放心,到时候,我把甘肃巡抚也给你烧过来。”
然后对李怀仙和吴少诚说道:“押下去,斩!”
李怀仙犹豫道:“大哥,都怪可怜的,要不算了吧?”
话音落地便挨了李师道一顿马鞭乱抽,慌忙跟吴少诚去了,两人将庞重俊架住,庞重俊大笑而去。
不多时,他的首级呈了上来。
滴答,滴答!鲜血不住往下滴,整个屯里鸦雀无声,只有鲜血坠地的声音不时回荡在耳边。
李师道很清楚,这件事肯定不止庞重俊挑头,而是一桩集体性质的哗变,但庞重俊说的对,杀他一个足以立威。
如果追查下去,那么所有人都会人心惶惶,自己将在他们眼里变成一把冰冷的杀人屠刀,也不是什么好事,李师道本来也想放过他,但是形势却不允许。
望北卫出了这事,李师道却轻拿轻放隐瞒不报,王正贤怎么想?
这时,王敬武的三十军棍也打完了,脊背上满是鲜血,被抬回来的时候只能趴在板凳上,李师道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声质问他:“杀胡所官兵欠饷十七个月是否属实?”
王敬武已经被李师道打得失去了胆子,听见李师道饱暴喝,吓得浑身一哆嗦,趴在地上哼哼唧唧道:“欠饷十七个月那还是少的,从王某上任武威开始,朝廷就没发过饷。”
“大略一算,三边是天启六年春天就被魏忠贤停了军饷。”
“王某为了将士们的生计,又是打田又是开矿,总督、巡抚、都司、兵备、府台、知州也是多方筹措,这才陆陆续续地发了一些!到今年冬至,王某连内人的首饰嫁妆都当没了,手里也确实没钱了!弟兄们不明实情,以为是王某贪了,哎哟,冤枉啊!特使可以去信道台,我要是贪了半文钱,特使就把王某剥皮萱草吧!王某户部科道出身的边卫镇守,师从东林大儒顾宪成,跟钱谦益同期,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李师道听罢,点头道:“此事我自会核实,来人,带下去关起来!”
说完,他又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明兵年收入在十到十八两之间,欠十七个月的话大概是每人二百多三百两的样子,这里有七八百人左右,除去王敬武补发的,还得有几万两。
嘶,就是把他李师道卖了也换不到这么多钱啊,看来还是得出点血啊!立威虽然重要,但是饷银的问题不解决,这些人心里终归带着怨气,李师道一合计,打算先发三个月的。
不为别的,就当过年钱,让这些士兵有钱给家里置备年货,大爷的,身上的钱还是大伙儿杀了县令晏子宾和艾举人全家抢来的钱,老子还没焐热就得散给这群农奴!
一通盘算完毕,李师道冲众人说道:“各军百户出列!”
十几个百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惧色,这狗千户莫不是开始要治我们的罪了?要知道这些百户之中,有好几个就是这次哗变的组织者!不过这时候谁敢说不?没看到那家伙连指挥使都打得半死不活了吗?咱们都只敢绑了指挥使教他去兰州讨薪……
再看他手下那些人,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活像一群杀人越货的响马,十几个百户战战兢兢出列,规规矩矩站成一排。
李师道冲他们喝道:“纵容下属闹事,动摇军心,尔等知不知罪?”
十几人立即统统跪下,齐声道:“卑职知罪!”
李师道看着这些人,久久不发一语。
凛冽北风吹过,所有人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都抬起头来!”
十几名把总缓缓抬起头,却没有一个人敢直视李师道。
李师道又道:“我李师道向来就事论事,聚众兵变是死罪,军法无情,按照大明律,各位死罪难逃!”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
“但,欠饷讨薪,那是天经地义,这也没错!”
十几个军头战战兢兢地看着李师道,不明白他究竟何意?
李师道攥着庞重俊血淋淋的脑袋说道:“你们的死罪,庞重俊替你们扛了!记住,是他救了你们!因为他,我才知道,原来官军还有铁骨汉子。”
什么叫官军?难道你不是?围观军民纷纷看向庞重俊的脑袋,内心无不感怀。
庞重俊是个老兵,还是个总旗,平时在军中威信颇高,这次他一人抗下死罪,弟兄们谁不感念?谁不佩服?这狗千户虽然年轻,但他杀了庞重俊却没有污他名声。
李师道顿了顿,又道:“至于你们的饷银,本帅发了!这是本帅发的,不是替朝廷补的!你们不必感谢朝廷,拿了我李师道的钱,就得听我李师道的话,否则别怪咱杀人不眨眼!”
几句话掷地有声,让所有人都深以为然!有士兵高呼道:“谁给咱饭吃,咱就给谁卖命,去他娘的朝廷!”
一时激起千层浪,整个杀胡所都沸腾了起来。
“反了他娘的!跟李大帅卖命!”
“老子这颗脑袋,从今以后就是大帅的夜壶!”
李自成振臂高呼道:“反了他娘的!跟咱大哥反了大明!”
李师道一鞭子甩在李自成身上,骂道:“老子待你不薄,你害我作甚?老子现在是大明甘肃道武威卫杀胡所千户!”
李自成无语凝噎,才反应过来这些话只能私下说。
收起马鞭,李师道挥手道:“发饷!”
死罪免了!要发饷了!茫茫雪夜里,熊熊火把下,一片沉默中,这个让所有人都无比振奋的消息通过眼神在彼此之间传递!
李师道对李自成和李怀仙轻声说了几句,两人便从怀里掏出银票一个把总一个把总的发下去,这次逃命,所有盘缠都是李自成和李怀仙在管,一张张银票出去,他俩的心都在疼。
那些把总拿到银票,顿时一个个眼圈泛红,鼻子酸涩。
弟兄们冒死闹饷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几张轻飘飘的纸吗?今年冬天冷,弟兄们在军里多少还能糊个口,可家里老小都难熬啊!这些银子给手下一百多弟兄平分,每人怎么也能拿到三两多!有了这些钱,好歹家里人都能挺过这个冬天!
有个军头用颤抖的声音高喊了一声:“儿郎们,快谢谢李大帅!”
话音落地,几百士兵同时齐声大喝道:“谢谢李大帅!谢谢李大帅!”
喊声足足持续了几分钟才平息,李师道提高声调道:“你们拿了咱的钱,就是咱的兵,谁敢吃里扒外,别怪老子杀你全家!从今天晚上开始,谁敢违抗我的军令,杀不赦!”
“另外,本帅奉道台之命,视察河西各卫所军务,协办剿寇事宜,暂驻杀胡所,因望北军主官王敬武贪墨一事待查,本帅遵照道台指示将其就地解职关押,所以即日起由本帅暂统武威军!”
屯里九百军民无不凛然,在几个把总的带领下齐声喝道:“我等谨遵大帅军令!”
李自成道:“大哥,指挥使不是王敬武吗?怎么又成大哥你了?”
李师道瞟了他一眼,道:“把他锁到地牢里打死,明天我差人报告道台,武威杀胡所兵变,乱兵聚众冲击牙门,指挥使遇害,已于当夜殉国,因指挥使空缺,武威军由本帅暂统!”
李怀仙惊道:“要是道台他们知道了咋办?”
李师道瞟了他一眼,道:“他会来武威看吗?要是派人来视察,半路让他殉国不就结了?流寇又不是只闹陕西,这些官人杀了就杀了,兰州自有监军为我洗地。”
李自成目瞪口呆,我的个乖乖……
李师道不理他,看着雪夜里的数百将士,李师道只杀一人,便以极快的速度平定了这场哗变,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挽回了士气,再一次让所有人见识了他的手段。
之后,他便立即下令:“各兵功曹,明日鸡叫点卯,过时不到,杀全家!”
“我等谨遵大帅军令!”十名把总齐刷刷抱拳,这代表李师道的命令已经初步在杀胡所生效。
第21章 忽有狂徒夜磨刀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砰砰砰的点卯声便在墩子里响起。
由于是战时,武威指挥使驻地在毗邻小镇的杀胡所,卫军府和千户所离得也不远,都是普通小院,前面是公务大厅和皂隶工方,后面是生活区,此时卫军府已经被李师道霸占,至于甘肃道武威军指挥使王敬武,昨天晚上就被李师道以贪墨将士军饷的罪名关在地窖里了。
随着点卯钟声响起,兵功户旗诸曹的军头胥吏都陆陆续续来到牙门,另外还有武威卫剩下的四个千户所的十几个军头,这些人都是李师道让上官王敬武签署军令连夜叫来的。
当这些军头进来时,所有人都十分愕然,尤其是一些文职官员。
武威军指挥使王敬武平时坐的那把帅椅怎么换人了?指挥使去哪里了?
上首坐着的那个红衣男人是谁?站在他左右两边的十几个黑衣带刀壮汉又是谁?
杀胡所的军头们也是脸色怪异,他们知道王敬武消失的缘由,不过对于这些处在饿死边缘的军头来说,新帅李师道是值得期盼的,毕竟李自成这些人的待遇他们都有所耳闻。
所以当其他四个千户所的军头文官们发现衙内不妙端倪并询问的时候,杀胡所的士兵都把脑袋深深埋了下去,其他四个千户所的军头见状,对突然出现的李师道产生了疑惧。
这个红衣男人是谁?为何坐在指挥使的位子上?奈何到底是底层文盲丘八,对于这件事他们也不敢多问,毕竟那个红衣男人是指挥使的子侄也说不定,还是观察一会儿再说。
当然,文官就不一样了。
看到李师道一介丘八大却马金刀坐在帅位上,奉王敬武之命连夜从镇上赶回来的武威判官苏朝渊只觉得被冒犯了威严,脸上青筋条条绽开,厉声喝问道:“谁让他坐在这的?”
从后厅出来的李怀仙沉声道:“武威军指挥使王敬武渎职,特使千户李师道奉道台之命暂统武威军!道台的命令难道还要通过你苏判官吗?要不要你跟在下回兰州通禀道台?”
王正贤积威所致,苏朝渊哪里敢接口?连声不敢不敢,拿眼去瞟其他四个千户,这些家伙却是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在李怀仙见过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苏判官只好乖乖坐下。
李师道扫视了正窃窃私语的众人一眼,起身道:“好,不等了,该开始了,迟到的算自动革职。今天谁煮茶?大家给个意见嘛,不要都看着我,我今天是召集人,不一定帅卫。”
话音刚落,外面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穿着体面的本地士绅,平时协助王敬武统计户口土地并征税,看到坐在帅椅上的李师道,刘地主连连赔笑道:“雪下得大,路不好走……”
李师道没理他,抬手吩咐李自成道:“二弟,把空椅子搬走。”
说罢和颜悦色看了衙内众人一眼,笑脸盈盈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客气,那就让师道来煮茶,请大家不要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我这些兄弟都是响马,禁不起吓。”
众人忍不住笑,这李特使还真是会打趣啊。
李师道起身离开帅位,来到火炉前开始烧水煮茶。
沉默中,又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推官,看到衙内已是八方云集,连忙一边拱手致歉,一边气喘吁吁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李特使,我来迟了,雪下得大,路滑,路滑……”
李师道笑呵呵道:“路滑?你坐的什么车?难道是走路来的?”
秀才尴尬道:“我坐的是驴、驴车……”
李师道恍若未闻,环顾在座道:“我们坐的都是马车,你坐驴车,怪不得路滑,你坐驴车,你根本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会哟……”秀才脸面发烫,正待说些说些什么,却听李特使淡淡道:“找个位置坐吧。”
“是,谢谢李特使!”
秀才一脸感激,可是四下张望,衙内已经无座。
“找得到吗?”李师道瞟了秀才一眼。
“没有……”
被一群人看着,又见道台特使神色捉摸不定,秀才很是慌张,刚想去找把椅子,那李特使却勃然作色,三步并作一步走,跳上来一把揪住他衣领,道:“你迟到一炷香,就是不尊道台,就是看不起我们,你凭什么要我们当你还是自己人?回去等状文,有结果通知你!”
被李师道一双虎眼瞪着,陈秀才心口怦怦直跳,左看右看也没人为他出头,最终只得狼狈退出衙内,眼见李特使跋扈非常,心知大事不妙的苏判官心一横,一撩袍服就要趁机跟陈秀才一同出去好调兵,不过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武夫给逼了回来,那人笑道:“大帅还没有宣布兵备道差遣事务,您这一大清早是忙着去哪啊?”
望着对方手里泛着寒光的砍刀,苏朝渊陪着笑脸道:“原来是李怀仙李随使啊,您不是在里面跟特使一起煮茶吗?怎么出来了?”
李怀仙冷笑道:“我家大哥一心报效大明,可是武威卫却有人质疑大哥特使身份,想调兵来杀我家大哥,咱怎么能坐看奸计得逞好人蒙冤?苏判官,您说咱出不出来得?”
苏朝渊心内一片冰凉,强自镇定道:“当然出来得,当然出来得,这样子,李随使您先忙,我去上个茅房,回来再跟李随使一同听事。”
说着就要从李怀仙身边走过去,却哪里走得了,被李怀仙一把搡了回来,饶是苏朝渊身材本来高大也被推了个趔趄,如此跋扈不禁让苏朝渊心里更毛了,作出肝火大动的样子责问道:“李随使,你这是作甚么?”
李怀仙一边拔刀,一边狞笑道:“干什么?送你回北京!”
话音刚落,手里大刀就朝苏判官脖子上砍了下去。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苏判官的脑袋高高飞起,顺着台阶咚咚咚滚到了雪里。
如此血腥场面,惊得议事厅里一片低呼,
李怀仙用力把刀插回皮鞘里,一把血雨溅到周围众人身上,却没有人敢动一动,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在心里快速回忆并且计算着自己最近和杨总督、高监军、王道台、梅巡抚、徐总兵等高层官员的接触情况。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回发生了,官员军头们也是轻车熟路,李师道的前任因为触怒王正贤,直接被王正贤捉到衙门里活活打死,袁崇焕毛文龙不爽,直接登岛给人干掉。
看到李怀仙这么凶残,众人顿时笃定了李师道的身份,这狗贼肯定是王正贤派来视察的!
有人在想该用什么说辞来洗清自己保全家人,有人试图和李师道的小弟攀谈拉交情,也有人什么都不想,头脑里空洞洞的,这样一直等到煮好茶,众人才听到一阵啧啧啧。
“啧啧啧,三弟啊三弟,我说过多少回了?叫你不要随便杀人,你就是不听,瞧你把苏判官弄得,不就是想害我嘛,你用得着这么快就送他上路吗?还有,在座各位身上也被你弄得都是血,你让大家怎么看我李师道?”
一席话说得李怀仙不住挠头,显得很不好意思。
啧啧啧的正是李师道,李师道一挥手,站在他后面的李光颜便清一清喉咙道:“各位,李师道奉兵备令,拜千户协办武威卫军务,王敬武克扣军饷,昨夜被特使当场拆穿后,恼羞成怒之下意欲杀人灭口,好在特使果决,将其制服关押,特使奉道台之命出任巡视武威卫并协理屯田剿贼事宜,自今日起暂住本军府,因主官暂时空缺,所以由大帅暂统武威军!”
等李光颜把自己昨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李师道猛然从帅椅上站起,持刀抱拳道:“武威军政大事就有劳各位相助师道了,值此陕西甘肃宁夏等处疲敝危急之秋,道台希望诸位大明将士与师道团结一心共赴国难,为朝廷效力,为皇帝效力,否则苏朝渊那厮就是下场。”
“待扫灭武威麻匪流贼,道台一定论功行赏!”
众人自然纷纷起立,表态度,明立场,说是为朝廷为主,但是现在朝廷命官指挥使王敬武被李师道矫命关在地牢里,哪里做得了主,能做主的当然就是他李师道了,一时间恭维之语不断,这个说有李特使在武威无忧,那个说大帅相貌堂堂以后必然前途无量,李师道也不说话,等众人的恭维声平息,道:“李某自然尽心竭力,也望各位各司其职不要懈怠,顺便说一句,道台有令,李怀仙、李自成、李光颜忠诚聪慧,可为把总,恭喜了,三位百户!”
不管心里是高兴还是忧惧,众人自然都跟着恭喜李怀仙三人,李自成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有多少波澜,李光颜面上很高兴,李怀仙则大刀金马受了众人恭贺,随后拿出一张纸来,道:“本官这里有一份名单,读到的去后堂暂侯。”
于是开始报名字,被读到的面如死灰,外面立刻就会进来士兵把人抓走,一连抓了十几个胥吏,有的高声哭喊冤枉,有的大骂李师道猖狂,其他人则暗自庆幸,松了一口气。
李师道冷声道:“吃朝廷的,拿朝廷的,却跟命官作对,不识抬举的东西。”
又道:“今日新任,本帅安排部下演一出武戏给诸位看看,请诸位移步后院校场。”
李师道的话虽然客气,但谁敢不听,一个个顾不得胀得要命的膀胱,小小而快快地挪动脚步,跟着李师道一行到了后院的演武场,不到演武场,众人就听到了嘤嘤的哭声还有咒骂,听得人心里麻麻地悲伤,李师道和那些武夫却神色如故,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大声说笑。
进得演武场,新任总旗李过抱拳向李师道报告:“启禀大帅,十七个掌班胥吏都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众人不禁尿意阵阵。
待众人都站好,李师道挥手道:“儿郎们露一手给大人们看看!”
众人都已经知道了这十七家人的命运,校场里的哭喊声更加凄厉了,但哭声却没有阻止两队健卒跑步入场,李怀仙一声令下,箭雨就噗噗射在人身上,不过呼吸之间,哭喊声就停止了。
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鲜活的生命集体在自己面前被处死,黄色的尿液顿时禁不住的顺着裤管流了下来,这样的情形让李师道很是满意,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怀仙当即大声道:“谁敢心存异心,对皇帝不忠,对大明不利,不遵从大帅的号令,这些人就是下场!”
杀光王敬武这帮心腹后,李师道下令把王敬武从地窖里带出来。
王敬武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被李自成领着一队杀胡所士兵押过来。
指挥使又惊又怒,对李师道破口大骂。
他以为李师道是要造反,这才会猛然翻脸杀人。
李师道却是面冲北京拱了拱手,表示他是接到了皇帝的托梦要杀他王敬武。
接着他历数栽赃了王敬武的十大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目无君上阳奉阴违,可怜王敬武清官一世家财不过三十两银子也被李师道打成了贪官,听到李师道说皇帝托梦,王敬武简直气笑了,破口大骂道:“王正贤那个阉党畜牲,在北京的时候他就是魏忠贤的走狗!”
“杨涟案就有他一分血债!崔呈秀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王敬武是东林出身,之所以被发配到甘肃来当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就是因为当年在杨涟案中触怒了魏忠贤,听说新皇帝驱逐魏忠贤客氏妖孽并杀五虎十孩儿后,王敬武本以为朝中同僚会想办法把他捞回去,却没想到今天把命送在了李师道这匹夫手里,真是世事难料啊。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还以为是王正贤想杀他,毕竟李师道是王正贤派来的特使。
李师道却不给他分辨的机会,下令将王敬武和他的亲兵立即斩首,任凭王敬武和他的家丁亲兵如何哭喊哀嚎,刀斧手们就是无动于衷,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拖到牙前就地斩首。
一颗颗人头滚落,鲜血染红了雪地。
士兵们非但没有觉得恶心,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李师道更是哈哈大笑道:“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当军头小吏们迈着麻酥酥冷冰冰的腿,穿着湿溻溻的裤子忍着尿骚味跟随李师道往回走时,路过了昨天晚上关押王敬武的地窖,李师道停下脚步笑着对众人说道:“我看这个地窖就很不错啊,指挥使可是在这里睡得安稳,不错不错,谁要是喜欢,尽管来找我李师道!”
众人脸色一阵僵硬,强自堆砌笑容恭维了几句。
回到衙门,李师道大马金刀坐下,道:“现在我来说几条规矩,大家听着。”
在李怀仙等人的注视下,众人齐齐低头抱拳。
“第一个规矩,武威卫所有钱粮,都归我李师道调遣。”
“不管是泥腿子佃农卫兵,还是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地主,都一样。”
“第二个规矩,如今陕西、甘肃、河西、宁夏、延绥等处匪患愈演愈烈。响马,任何时候都得剿,不剿不行,本帅作为武威军指挥使,打击境内响马责无旁贷,但,军中欠饷日久,恐将士不愿用命啊,因此本帅决定,武威卫境内的乡绅地主,有一家算一家,十天之内,每户出一万两银子助本帅带兵剿匪。”
“如果十天之后本帅没有足额收到这笔钱,我将会怪罪在座各位。”
“第三个规矩,传本帅军令,即日起马兵四出,往河西、张掖、兰州、固原就食!有什么抢什么,有漕粮抢漕粮,有皇纲劫皇纲,都换上闯贼衣裳,这些事不用本帅教罢?”
“另外,为防流贼过境,从今天开始,武威五所,凡十四以上三十以下谓之丁,逢十抽一编为团练,逢十抽二征为民夫,不服役者可纳钱粮,敢有不交钱粮又逃役者,杀满门!”
“最后,奉道台之令,武威五所境内,商人改为五税一,工户农户十税一,辽饷、练饷、新饷、剿饷、车马脚、神佛、出入境、屠宰、均输等田赋商税加派,一概叫停。”
“胆敢抗税者,杀全家。擅自加派者,杀全家。”
“从今天开始,五所之内,敢有囤积倒卖粮食盐马者,杀全家。”
“兵功户盐诸曹执事吏人,全面核查厘清武威卫户口钱粮。”
“我是个粗人,暂时就这几个规矩了。我话说完,谁赞成,谁反对?”
李自成起身道:“启禀大帅,末将反对!”
“讲!”
李自成看了一眼满座军头官吏,阴森森道:“狗官们家财不菲,都该抓起来拷饷追赃!”
第22章 拷饷
“狗官们家财万贯,都该抓起来拷饷追赃!”
李自成这一番关于拷饷追赃的话立刻引起了衙内的热议,满座官吏乡绅军头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李光颜、李过这些支持者高声叫好,从每个毛孔里都流露出愤恨,而反对者却大多沉默不语,衣衫褴褛的中间派赵千户口里大叫道:“拷饷追赃?老子泥腿子一个,你就是把咱老子卖到矿洞里,也换不来十两碎银子啊!”
看到有人挑头,已经从先前屠杀缓过劲的刘举人也吱声道:“我常跟大家讲,王道台是我的楷模,朝廷水利盐法马政驿站军械工程每次下来,王道台抢过来不必自己做,五十万两银子先拿掉三十万跟总督、察院、兵备、巡抚、府君、监军吃饭,然后发工三边各镇卫。”
“两转三转四五六七八转,他不赚钱想办法偷工减料,再下来跟工部、东厂、军器监、都察院勾结,追加二三十万两预算,朝廷一项工程下来,我看道台起码拿掉三成,他分给卫所这么一点点钱,他还有良心啊?他要大帅拷饷追赃把钱拿来剿匪,他怎么不先拷他自己?”
“就说咱们武威卫,他王正贤明里暗里跟咱们这些乡绅索要的剿饷还少了?”
三饷当中,辽饷在万历时代就开始执行了,因为是新推田法,所以又称新饷。萨尔浒之后,明廷对建州国策由主动的剿抚并用转入被动防御,辽东军事局面进入全面战略守势,内阁研讨后决定对辽东追加每年300万两的国防预算,当时内宫虽然有钱,但皇帝不肯出血。
皇帝不出钱,但这件事情又必须办。
为解决军饷不足,朝廷只好把目光盯向泥腿子,于是决定加征田赋,到天启时代,辽饷加征对象从田赋扩大到各行各业,在魏忠贤的主持下,关税、盐法、矿所、茶马、丝绢、流转等对象相继纳入辽饷,不过因为万历二十九年苏州纺织工人暴动留下的阴影,加上常年在山东、河东、北直隶一带图谋武装造反的白莲教的信徒也多是破产农民工商户,明廷中央浙、齐、楚、宣、昆、东林等党官员都曾建议缩小辽饷征收范围比例,为此还闹出了不少人命。
至天启末鞑子入寇甘肃,中央财政吃紧,不能支付地方,于是陕西、甘肃、河西、宁夏、延绥、固原等处官员只好自己想办法,他们各自按照辽饷的标准向辖区下达了加派标准。
虽然这个加派本质上跟辽饷并无出入,但因为官府想出了新的说法,所以民间还是将其称为新饷,至于廷议决定的面向全国追加田赋商税的剿饷,它的正式推行则是在十年后。
虽然史册记载的剿饷正式时间是十年以后,但五省流寇却不是十年后才有的,陕西三边等处总督、都察院、巡抚、兵备道、都司、府尹早已经在事实上征收这笔钱了,只不过名字不是剿饷,变着花样给你立名目,什么均输、防贼、马脚、江口,火耗大法就不用说了。
各种法子整下来,逼着你纳田卖女当流民。
朝廷拿不出钱转移支付地方,也就只好对这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下诏整饬,前脚罪己诏反省整饬,后脚新的加派数目又下来了,仅崇祯四年,内阁预算追加数目就是六百七十万两,面对朝廷的考核要求,各级地方只好卖了命的收,最后超额完成任务!
北京预算派银六百七十万两,实征到库七百四十万两!
在李师道看来,这是以朱由检为代表的大明朝廷的坚强执政表现。
下面刘举人唾沫乱飞,还在那当着满座众人给李师道献计。
“武威卫三千户九千丁,一年田地盐法监矿军备出入收成不过三万银,他王正贤三令五申还要收去六成,名曰其名上缴朝廷,为辽东、宣府、大同、昌平、卢龙等军补饷防秋,王正贤贪残至此,现在却还有脸要大帅来拷饷追赃,大帅不如杀回兰州,先拷了他王正贤!”
一些知道内情的乡绅官吏也纷纷附和道:“嘿嘿,刘相公讲得有一点道理……”
李师道只冷眼看,从来只听说大明官绅勾结沆瀣一气,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乡绅建议军头去抓了部级高官拷饷,看来肉食者们自己也是大鱼吃小鱼嘛,这刘举人是想害死李师道?
不管衙内热议,李师道陷入了沉思。
李自成提议拷饷追赃再分配,这个当然没错。
但李师道来大明是干什么的?造反,造反,造反!
不过李师道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指挥使之职都是狐假虎威暂时拿来的,现在执行追赃拷饷无疑会得罪很多敌人,既然这样做不利于苟且发展,那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李师道自己是以大明卫道士自居的。
“好了二弟,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李自成和李怀仙目光不善,李师道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不过李自成还是不肯罢休,嚷嚷道:“大哥之前是怎么说的?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朱家狗官才罢手……”
轰!
听到这句话,人群一下子就炸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李师道。
“如果只是为了跟这些畜牲官绅沆瀣一气,那我们来甘肃还有什么意义呢?”
年仅二十一岁的李自成显然还没有理解这个时代和社会是怎么运转的,跟历代农民起义军领袖一样,既具备朴素革命觉悟,也怀有不切实际的空想,不过这也是小农的局限性。
“当日在米脂城外,你我歃血为盟,约定共图黄袍。”
“大哥还说,要踏遍天街公卿骨,杀到世间无人敢称尊,可这才多久?大哥就要跟残暴官绅狼狈为奸,万一被鞑子流贼乘虚入寇,荼毒甘肃父老,大哥不怕上天怪罪吗?”
李自成响亮的声音在议事厅回荡,坐在主位的李师道憋得满脸通红。
李怀仙见李师道尴尬,忙上前劝阻道:“老弟,你怎么能这样对指挥使说话?”
李自成说话做事本来就不过脑子,李怀仙不拿指挥使来压人还好,一拿指挥使来压人,他这倔脾气就上来了,冷冷道:“什么指挥使?分明是陕西响马!都是做贼的杀人犯。”
就差明着骂李师道造反了,李师道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猪肝紫,李自成后面站的吴少诚,吴少诚是总旗出身的军官,当日跟李师道一起杀官造反,但他比李自成有城府得多。
眼见李自成脑子发热口无遮拦,说话不分场合让李师道下不来台,忙伸手拉李自成袖子,李自成回头看了他一眼,却道:“你拉我作甚,难道我说错了?我们哪个不是贼?”
几句话窘得吴少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暗自跺脚为李自成祈祷。
“大哥,二弟奉劝你一句,你要真想成大事,就跟这些畜牲官绅划清界限罢,如果你只是托举义之名行小人腌臜之事,还想跟王道台捞个一官半职,那你就还是尽早去信谢罪,自去武威卫指挥使请道台处罚罢,纸包不住火,大哥的特使终究是装的,又还能瞒多久呢?”
这一通话说出来,衙内人人脸色发白。
这李师道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就算他真是响马,眼下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啊!况且他上任的贴文令牌都是真的,估计只是残暴了些,还远远不到响马的地步,否则道台岂能用他?”
李自成还准备再说,不料李师道勃然作色,暴喝道:“够了!”
说罢一挥手,骂道:“来人,把这满口胡话的疯子推出去吊起来!”
李怀仙等人闻言大惊,刚要上前劝说,就看到把总柳则带着一队明盔明甲的士兵冲了进来,
杀胡所这十个把总和他们的部下昨天晚上都收了李师道的军饷,还指望新千户李师道为他们向上头讨薪呢,一进来看见衙内气氛不对劲,柳则便冲李师道拱手:“请大帅交办!”
李师道怒喝道:“把李自成这厮推出牙门,扒了衣裳裤子吊起来!”
李自成大怒,正待说些什么,却被李怀仙一拳打翻在地上,李怀仙把李自成摁在地上,压低声音喝道:“这些话是牙门里能说的?你想害死大伙儿?大哥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万万不要再说了,乖乖出去领罚!”
李怀仙为防事态扩大化,便抢先把李自成制服。
李自成兀自反抗,却哪里犟得过李怀仙和吴少诚这两个壮汉的力气,被李怀仙和吴少诚从后面架起,只得大骂不止,整个大堂上的官吏军头乡绅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
牙门外,李自成被两股麻绳捆起,高高吊在架子上,只是情绪依然激动,嘴里嚷道:“李师道匹夫,你这忘恩负义的响马!装什么良将忠臣!你要是忠臣,老子都能打进北京城!”
不过帽子已经被扯掉,人也被扒了衣裳裤子,高高吊在廊檐下。
来来往往的士兵百姓见状,都震惊不已,一个个面无人色。
没过一会儿,李怀仙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准备奉李师道之命鞭打李自成,李自成只道自己遇人不淑,遇上李师道这么个假造反的大哥,不过他倒光棍,并不求饶。
回过神来,攥着脑袋冲牙门里叫道:“李师道!你给老子出来!敢做不敢当的孬种!艾举人是你杀的,县令晏子宾是杀你的,指挥使王敬武也是你杀的!你还有什么人不敢杀?”
“我看你连北京皇帝都敢杀!”
李师道派出来监刑的李怀仙已经来到门外,正听到李自成对天喊话,见李自成如此不分场合大吵大闹,不由得大怒,抓着鞭子上去,对准光着膀子的李自成就是一顿乱抽。
李过也跟了出来,一边捂李自成嘴巴,一边大骂道:“黄来叔闭嘴!道子叔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啊!现在就拷饷追赃,那些人跑去兰州告状怎么办?事情也得慢慢来啊!”
“他李师道不敢扯旗造反?咱老子李自成敢!老子明天就去投王和尚!”
吓得李过半死,慌忙找了一块抹布堵住李自成嘴巴。
议事厅里,李自成被押出去后,气氛已经可以用肃静来形容了,军头们有奶就是娘,官吏乡绅不是跟李师道一条裤裆,就是被李自成一事吓得默不作声,连称呼都从特使改成了大帅,李师道对此很满意,和李怀仙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在李师道问过还有没有异议之后,很快就顺利地任命了刘举人和李怀仙卫监税使负责武威卫税务。
就在李师道跟这些胥吏乡绅商讨细节的时候,李过走了进来。
李师道沉声道:“不是叫你监刑么?怎么半路回来了?莫非李自成那厮讨饶?”
李过抱拳道:“回大帅,李自成本来就是个瘟鬼,发烧把脑袋烧胡了,眼下扒了衣裳裤子在冰天雪地里吊起来一打,根本经不住,十鞭子不到就昏死了,请大帅发落!”
此时李怀仙又发动其他李家兄弟说情,终于有了台阶下的李师道顺水推舟道:“要不是看他是个瘟鬼,定杖打三十军棍!不过既然如此,且押到猪圈里关起来!好好反省一晚!”
一出当街鞭笞闹剧最终以李自成被发配猪圈反省一夜而收场,晚上回到屋里的李怀仙越想越乐,却看到屋里灯火通明,李家十三兄弟已经全部在此,包括白天犯事的李自成。
“大哥!”
见了李师道,李怀仙抱拳见礼。
“都是自家兄弟,家里就不必如此了。”
李师道的神色缓和了很多,指着座位让李怀仙坐下,然后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李自成身上,李自成遍体鳞伤,兀自不肯服软,脑袋朝在一边,也不搭理李师道。
“我经常跟你们讲,造反是讲方法的。”
沉默中,李师道起身,在房间里缓缓踱步,语重心长道:“咱们是外来人,本地这些军户胥吏乡绅之所以看起来对我们恭敬,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是道台特使,白天让我杀怕了。”
“有意见很正常,我也愿意听兄弟们说话。”
“在内我们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但在外面我们是一个整体。”
“如果我们这些自家兄弟都不团结,凭什么要别人畏惧乃至信服我们?更就别说抓人拷饷追赃了,你看他们面上和善,这会儿说不定都躲起来在商量派人去兰州打探我们的来路。”
说罢话锋一转,看向李自成道:“关于拷饷追赃,也不是你这么搞的。”
“嘁!”
李自成不以为然,讥讽道:“难道还指望他们自己把钱粮交出来?”
“当然不是。”
李师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大家伙道:“我问你们,我们为什么杀艾举人?”
李过咬牙切齿道:“因为他跟晏子宾巧取豪夺横征暴敛,让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对啊,因为他们抢了我们的钱,所以我们才要杀他。”
李师道循循善诱,再问道:“那么如果我们现在去抢武威卫本地豪绅的钱,他们会不会想办法杀了我们?如果我们动静闹得太大,万一他们去边军营地报警请兵讨伐怎么办?”
众人都不说话,李怀仙这些人也明白这个理由。
李自成气愤愤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是干什么的?”李师道问。
李怀仙嘿嘿一笑,叫道:“我们是贼!”
“对,贼。”
“但现在,我们也不止贼这一个身份,我们还是官……”
“我们可以一面当响马杀户抢劫,一面当官军出来剿匪剿我们自己嘛。这么干,不但能拷饷追赃,还能拿人头赚赏格,还能讨得上头喜欢升官拜将,这不比直接登门抄家强?”
听李师道说完,李怀仙一拍大腿,笑嘻嘻道:“对啊!只要每次动手都不留活口,谁知道是咱干的?就说是王佐挂、王嘉胤、王自用、刘国能、高迎祥、罗汝才……他们干的啊!”
第23章 无语问苍天
在李师道的坚持下,李自成的主张没有获批,虽然这场闹剧最后以十四兄弟的一场夜谈而告收场,但李师道对李自成白天当众暴露马贼身份让他下不来台的作为还是很不爽。
历史上轰轰烈烈改天换地的闯王,脑子不至于这么不好使啊?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自成一个人复盘了很久,最后发现也在情理之中。
看遍明清社会乱象的李师道可以理智思考,这无关聪明愚蠢,李师道的镇定来自于他前世的信息储备和受教育,但李自成不行,在跟李师道杀官造反之前,他就是个佃农。
小时候被亲爹卖到庙里当沙弥,给和尚当佃农种地,年岁稍大些就开始给地主放牛,这一放就是十年,爹娘兄弟陆续饿死病死,贫穷的他又欠了艾举人一大笔驴打滚。
之后跑到银川当驿卒吃皇粮,结果又因为弄丢公文被驿站开除。
可以在跟李师道杀官造反之前,李自成就是个放牛娃。
没读过书,也没有出过远门,朋友圈要不就是一群放牛娃,要不就是一群光着腚在地里干活的佃农,面对随时被饿死的危机,他活着就仅仅只为了活着,没有精力想其他的。
就这时候的李自成,说他小农思想都是抬举他。
而且历史已经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李自成这个人的脑回路不正常,乱得一塌糊涂,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把人得罪一圈,地盘兵马没扩大多少,部众人口却稳步下降。
就说崇祯三年春,王佐挂战败降明,此时在王佐挂部下当队长的李自成做了一个决定,他带着李过高杰等人投奔了张孟存,张孟存跟王佐挂关系不错,当时已经有了投降的打算。
李自成却不管那么多,也不考虑身处绝境的张孟存到底是怎么想的,结果崇祯四年张孟存就果断砍了二号首脑双翅虎的人头,又抓了三号首脑紫金龙,随后率部投降朝廷。
李自成吓得半死,连夜带着兄弟跑路,雪夜狂奔几十里都不敢回头。
一个人就是再怎么蠢,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投奔张孟存吧?
之后重头戏来了,数月后,张孟存再度起义,但李自成并不吸取教训,认为张大帅迷途知返,于是又带着兄弟跑去帮忙,但这个时候洪承畴已经正式接任了陕西三边等处总督。
各路义军领袖都认为张孟存必死无疑,唯独李自成往口袋里钻。
果然,同年隆冬,洪承畴增饷派银八十万,调集数万精兵布下天罗地网围剿十三营,张孟存被陕西都司指挥使马科重创主力,走投无路的张孟存再次投降,最后被洪承畴处死。
李自成仅以数骑走脱,同样也是雪夜狂奔几十里犹自不敢回头。
李师道寻思,一个人就是再怎么蠢,这时候也不敢再去投奔张孟存了罢?
好了,重头戏来了。
洪承畴接任三边总督后,陕西各路起义军遭到毁灭性打击,纷纷想办法离开陕西,李自成召集残部后也打算跑路,但他选择的地方,是大家都不敢去的地方,他去了山西……
崇祯六年,李自成率部南东渡黄河,前往山西投奔他的舅父高迎祥。
和陕西那些为了混口饭吃的流寇不同,对于挑衅朱家法统的闯王高迎祥,朱由检异常愤怒,先是增派田赋商税七百万两,又征调辽军入关剿匪,随后曹文诏率关宁军横扫山西,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仓皇北顾,一路狼狈亡命河南,却又被左良玉等多路官军包围。
第二年六月,朱由检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歼灭叁十六营,随后左佥都御史陈奇瑜空降河南出任五省总督,会陕西、山西、湖广、河南、四川五省,并陕西、郧阳、湖广、河南四大巡抚,纠集十万之众讨伐高迎祥,李自成慌不择路,带兵钻进死地车箱峡躲了起来。
车箱峡四面山势险峻,出入都靠古栈道,唯一的大路又被官军堵住。
李师道寻思着,一个人再怎么蠢,也不会自己往箱子钻罢?
小说需要逻辑,但现实不用。
最后顾君恩献计诈降,陈奇瑜可怜这些泥腿子,不愿意多造杀孽,随后将李自成及其部众都释放,然后发放干粮盘缠,挑了几十个安抚使,想把俘虏的农民军士兵送回户籍。
李自成还没认清形势,刚出峡谷就杀了安抚使复叛。
得知李自成复叛,朱由检大怒,将陈奇瑜逮捕下狱,把洪承畴换了上来。
面对洪承畴,李自成就没打过胜仗,但在荥阳大会的时候,他却匪夷所思的提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行动方略:“分兵定向,四路攻战。”反正打不过,不如流动作战打游击。
但他这个游击范围有点大,他去了南直隶凤阳……
不但刨了朱家的祖坟,还把朱元璋曾经出家的皇觉寺给烧了,大屠凤阳皇宫,然后又因为分赃不均跟张献忠翻了脸,随后率军西反攻河南陕西,闹得朱由检调动七省兵力围剿他。
崇祯十年,杨嗣昌空降中原,会七省十巡抚,集数十万之众,增饷派银三百万,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化天地为熔炉,变寰宇为棋盘,布下天罗地网,众生为子,囚笼中原。
偏偏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李自成还杀了罗汝才……
杨嗣昌都准备杀光这十三家七十二营了,领导李自成却还在搞内讧!
后果明显的,罗汝才被杀后,其部众愤怒出走,其他几十营的首脑也是大为恐慌,没等杨嗣昌打过来,李自成就先帮他干掉了罗汝才一干人,顺带把自己的部众变得离心离德。
在杨嗣昌主导的这次行动中,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左良玉等人均效力部下,效果也非常明显,张献忠兵败投降,李自成向陕西突围,最后在潼关遭遇了洪承畴和孙传庭。
明廷当世十大最强文官,一下子就遇到了两个。
结果自然不用多说,李自成全军覆灭,仅以十七骑走脱。
还是跟以前那几回一样,雪夜狂奔数十里兀自不敢回头看一眼。
请问李自成的这些事够不够离谱?简直离了个大谱。
小说需要逻辑,但现实不需要。
李师道不相信他的谋士都是饭桶,不会为他规划合理的战略方向,不会为他妥善处理外交关系,事实上顾君恩这些谋士的水平都很高,那么李自成流窜十年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这个人不够理智,经常不听取下属的合理意见,喜欢一意孤行。
对,问题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容易被个人情绪和一时好恶所左右的领导,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的话,他是不会忍辱负重的,他不喜欢能屈能伸,有仇就要报,就要一时爽,要的就是念头通达。
再看他去北京一路上做的那些决策,自己的退路大同重镇,居然能放心交给一个劣迹斑驳的明朝降将把守,山东这种国本之基的宝地就派了几千人去接管,在辽东江南大局未定的情况下,他进北京之后不但没有及时停止拷饷追赃的既定政策,反而把阶级斗争全面扩大化。
明知道关外鞑子虎视中原,却把主力沿途撒米般扔了一路。
以至于一片石败报传来后,北方各军府县纷纷杀顺官驱逐拷饷使。
这种人,难成大事!
就说挖掘凤阳皇陵并屠皇宫的事情,当时被陈奇瑜打得元气大伤的李自成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滔天大祸?他当然知道,但他就是要爽,杀个痛快,绝不妥协!
这回他当众给李师道难堪,甚至暴露真实身份,难道他不知道这会给自己一行人带来不测之危吗?他当然知道,但十年后的李自成尚且敢不要命的挖掘皇陵,现在又岂会退让?
这是李自成的天然性格,跟他的智力没有半毛钱关系。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李师道才没有深究,只是打了一顿口头教育了事。
但话说回来,李自成虽然重感情,但也正因为如此,导致这家伙喜欢感情用事,在某些时候可能还会十分危险,要是一时间犟驴子脾气发作,甚至会不听李师道的命令胡来。
也就是桀骜,有时候会不太好管理。
“照李自成这脾气继续下去,他早晚会跟咱分道扬镳啊……”
李师道无语问苍天,李怀仙道:“他要是敢单干,我就先打他一顿!”
“好了,三弟,回去睡觉吧。”
摆了摆手,李师道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衙门外面人影绰绰,恐怕有鬼夜上门,我就不睡了。”
李怀仙一边磨刀,一边自顾自道:“倒是大哥,这些天辛苦了,今晚就早些睡吧,我跟李过站岗值夜,你放心睡就是。咱杀了指挥使和那么多胥吏,大哥得想个法子应付道台。”
李师道呵呵一笑,无所谓道:“勿忧!”
崇祯元年十一月十三,李师道矫兵备道王正贤之命,骗杀武威军指挥使王敬武,杀武威判官苏朝渊,又在后院校场屠杀本地胥吏乡绅十七家,老幼男女不分,凡三百八十九口。
埋尸衙内后院,随后上报兵备道,称军队闹饷暴动哗变。
王正贤闻讯,初大惊,再大怒,禁不住拍案怒吼道:“贼响马害我耶!”
得报当天便派人去武威调查,监军高起潜派小使褚宪章率三百兵假扮马贼一路尾随,杀侦查官一行于野外,碎尸道中,悬首桃树,消息传回来,隆冬的王正贤又出了一身热汗。
第24章 讨伐王和尚
这件事闹出来之后,陕西都察院和三边总督府相继介入,打算上表北京弹劾王正贤渎职。
“腌臜阉贼高起潜!欲害老夫性命!”
“枉他来兰州上任的时候,老夫还请他吃过饭呢!”
王正贤在房间里疯狂咆哮着,手下的军将们却浑不为意,继续溜须拍马,大骂高起潜不过是个废物,以道台的神武,不日必能杀掉高起潜,听得王正贤心里火气腾腾腾的往上窜,拿下一群军将就是一顿廷杖毒打,三个家将当场丢了命,被活活打死,一群千户半身不遂。
“高!起!潜!”
杀了三个家将,王道台仍不解气。
双目圆睁,咬牙启齿,从嘴里怨毒地蹦出来三个字。
“别以为有皇帝撑腰,老夫就不敢杀你!”
听到这句话,衙内文武禁不住都齐齐一哆嗦。
道台胆子也太大了,连皇帝的近卫家臣都敢打主意……
也许是意识到这话过分了,王正贤冷哼一声,一转话题道:“去告诉高起潜,老夫打算表奏五军都督府,拜千户李师道为武威军指挥使,择日与河西五军开赴陕西讨贼!”
“他要是没什么要说的,老夫今晚就急报京师了。”
几个文官面面相觑,看来王道台也只是一时过把嘴瘾,还是不敢跟高起潜翻脸。
当然,事情还没有那一步。
摆了摆手,屏退文武,王道台缓缓闭上了眼睛。
王道台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杨肇基那个老东西,临要下野了还不忘折腾,居然召集各府主官宣布了一项军事行动,王佐挂、王自用、王嘉胤等寇大举攻打延绥,三边总督杨肇基深感担忧,因此决定在离任前发动冬季攻势,把王和尚的主力打垮,保陕西五年稳定。
目前已经通牒甘肃巡抚梅之焕、陕西总兵钱中远、甘肃总兵徐永寿、陕西巡抚乔应甲、甘肃副总兵贺虎臣、宁夏总兵杜弘城、宁夏副总兵尤世禄、固原总兵苏宗本、延绥巡抚岳和声、榆林守备贺人龙、韩城陕西道督粮参政洪承畴等部,操练兵马,择日围剿王和尚。
除了以上数万营兵边军,杨肇基还打算调动王正贤管辖的甘肃道卫军参战,计划抽调武威军、镇虏军、中卫军、河西军、朔方军、凉州军六个指挥使入陕作战,打击大寇王佐挂。
营军的钱粮用度不归王正贤管,但这六支被点卯的卫军却要他负责供军。
虽然现在卫人逃籍严重,但这六个卫所加起来,再怎么也能凑出来三万正军。
为了这些破事,王正贤已经焦头烂额了,一想起杨肇基那个不让人安生的老畜牲,王道台就气得七窍生烟,结果武威军指挥使又兵变被害,高起潜那个畜牲也趁机落井下石。
再闹出两起兵变,北京就要来逮来人了!
一想到朱由检暴怒时的那张脸,王道台就忍不住害怕,本来他以为把李师道这个心狠手辣有勇有谋的响马派到武威能替他做些事,结果上任不到五天指挥使就死在他了他的辖区。
再联想到高起潜派人假扮马贼杀害他派去的侦查官的行为,王道台心里就怀疑李师道这贼响马是不是已经被高起潜收买了?沉默了半晌,王道台抬手道:“召李师道带兵来。”
……
……
崇祯元年十一月十七日,就在李师道在武威卫整备兵马钱粮大肆虐待当地官绅的时候,朝廷诏书又至,高起潜作为监军,与总督杨肇基、兵备王正贤、巡抚梅之焕一起领旨。
诏书内容很简单,就是要求杨肇基带本兵东进陕西辖境,都统贺虎臣、徐永寿、尤世禄、杜弘城、钱中远、苏宗本、洪承畴、贺人龙、乔应甲等部,讨伐王和尚等十三大寇。
许是收了好处,天使也不惮多说了几句话。
他着重透露了如今北京的局势,魏忠贤已经被赐死在去往凤阳守陵的路上。
虎首崔呈秀自杀,彪狗田尔耕和许显纯被皇帝处决,孩儿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吉等抄家充军辽东,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等刺配九边罪户,狗头吏部尚书周应秋获罪。
廷杖八十,筋骨俱碎,再入诏狱拷打,追赃共计一百玖拾万两。
三日贬辽东,曹化淳使人诏至,寻赐死于河西务。
除此以外,东厂、锦衣卫、司礼监、二十四局,共有数百宦官遭到皇帝处决,东林党新任兵部尚书王在晋触怒皇帝,人已经进了诏狱,所以陕西三边想要请饷,还得再等等。
一番话听得王正贤心里麻麻的悲伤,一想到自己前途性命堪忧,居然忍不住当场落泪。
另外天使还介绍了陕西等处的流贼现状,目前王嘉胤、王自用、王佐挂、张孟存、刘国能、高迎祥等大寇已经有了会师延安的迹象,就在上个月,高迎祥进攻韩城,一路饥民士兵群起响应,暴民、叛军、流贼、逃兵混在一起,屠州县,杀官绅,杀人放火,嚣张至极。
朝廷第一次针对陕西十三路起义军组织的围剿因为天启皇帝的暴毙于途而宣告失败,如今数月过去,权力交接完成的北京很快又组织了第二次攻势,以杨肇基为三边总督,陕西都司指挥使马科为关西道招讨草贼使,节制陕南境内的汉中、凤翔、西安、渭南等各府兵马。
彼时陕西人心惶惶,陕西巡抚乔应甲虽然政绩很不错,却是个心软的温柔郎君,不愿意对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老百姓痛下杀手,威望严也重不足,不太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
而且他本人也有点慌,竟然大发徭役到处挖沟筑城,想以此让流贼不要来攻,引得诸军轻视。这还不算,派遣去各地布防的士兵时常哗变讨薪邀赏,乔应甲一点办法也没有。
最严重的一次,他派遣过去催促凤翔军出动的推官刘汉年被士兵杀害,哗变的凤翔军带着西安府推官刘汉年的尸体到长安聚众讨薪,还陈军灞上,响鼓布旗列阵操练,名曰震慑流贼。
喊杀声撼天动地,长安全县惊恐,老百姓半夜都不敢睡觉,布政使、参政、道台、御史、巡抚、监军、府君惊慌失措,连夜开会商讨对策,最后挤了点钱出来发下去才算完事。
哗变邀赏,捉杀朝廷命官,居然没有任何惩罚,而且还有犒军赏赐!陕西诸军一下子都懂了,于是纷纷要求发饷,不然就闹事,尤其是渭北、潼关、泾邠、商洛等关内关南道的军队。
乔应甲无奈,只好以私人名义从商人那里借了五万两驴打滚高利贷拿来补发秦兵欠饷,这才堪堪稳住局面,但显然已经没人把他当回事了,乔应甲举止失措,朝廷也看不下去。
太平时候,你废物就废物点吧,当个陕西巡抚节帅,镀镀金,捞捞钱,也未尝不可,但眼下什么时候了?肯定不能让他胡闹,于是朝廷很快走马换将,让陕西都司指挥使代之。
统一指挥陕西十九道兵马,听命三边总督杨肇基,讨伐王自用等大寇。
最后天使还好心提了一嘴,这回打了败仗的官员,九成可能会被皇帝下狱。
王正贤当然毫不怀疑这一点,他打的主意是尽快带着自己的兵马南下,先跟王佐挂大战一场,
只要把气势打出来,加上自己兵多,他觉得还是有些胜算的,而且他很看好李师道。
而且,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本着提高胜率的初衷,王道台还上奏朝廷,奏请武威军千户李师道为指挥使,河西、汉羌、阴山、张掖等部兵马归其节制,尽速出兵。
虽然怀疑李师道被高起潜收买了,但王道台现在也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部下的军将们,溜须拍马都是炉火纯青,打起仗来却连他这个文官都不如。
那李师道倒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显然很适合现在这个非常时候。
在王道台看来,他觉得自己是能控制住李师道的。
丘八嘛,只要棍棒甜枣屠刀换着来,那就没有不听话的!
,……
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了,朝廷诏令已下,陕西甘肃宁夏三省都要出兵!
除了王道台和监军高起潜这些高层,其他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本来以为是一场郊游一般的军事行动,结果竟然是要去跟王和尚那些悍匪拼命,继续拖延肯定是不行的了。
此时明廷威望甚重,各院府官员再不情愿,但是诏书已经到了,再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但心情很差就是了,也有人在想办法怎么请假,比如突然坠马摔断了腿。
冬月二十二,王正贤的调令来到了武威,紧随其后的是高起潜的命令。
第25章 陕西会战
虽然当上了指挥使,但李师道的心情却很差。
拿过户口簿一看,李师道傻眼了,河西九卫之一武威军,逃籍竟然逃得只剩了不到万人的丁口,剩下的要么是实在跑不动的老弱病残,要么就是胥吏军头们家里的包身工。
满打满算,正军不过三千七百将士,其中还包括一部分高龄老人……
但事已至此,为之奈何?痛苦之后,李师道决定发扬南泥湾精神,结果还没等到春耕,上头调令又来了,武威军、河西军、朔方军、镇虏军、北凉军、中卫军,这六部警戒鞑子入寇的防秋卫军因为在宁夏之乱和光复兰州这两次战争中的表现不错,惨遭杨总督点卯。
王正贤的调令抵达后,得知要入陕跟悍匪王佐挂作战,武威卫五所军民直是哭声大作。
李师道很清楚这些军民悲痛的原因,一是陕西相对来说还是太远了,客境打仗,别说军饷,连吃穿住行都没人保证,也许半个月领不到粮草,也许没有帐篷,雪夜睡荒原。
不等看到王佐挂,就得先饿死冻死不少,更别说陕北还在闹瘟疫。
二是听说王佐挂、王嘉胤、王自用这些大寇吃人,行伍里都拉着碎尸的碾车,打破州县之后就把当地官绅富户抓出来,然后当街一排排打跪下齐齐斩首,再把肉拿到锅里煮熟。
跟这种悍匪打仗,那不是找死吗?
但军户及其家属妻儿们再怎么嚎啕大哭,这仗还是要打。
自从皇帝旨意下达,监军高起潜也顾不得对付杨肇基和王正贤这些人了,一连好多天都在各地边军驻屯巡视,检阅边兵军容士气,慰问一线士兵困难,完了还不忘画大饼。
“只要打胜仗,皇帝就会发饷!”
虽然高起潜自己也不信,但好歹给这些苦哈哈一个盼头不是?
作为家臣,高起潜比谁都清楚皇帝的脾气。
要是自己在三边打了败仗,回了北京就等着去诏狱坐牢吧。
这还是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心情差的时候直接在常参朝会上破口大骂文武百官,什么内阁辅政大臣,什么六殿大学士,稍有上诉,轻则廷杖打得你半死不活,重则当场罢官论死。
为了讨得皇帝欢心,高起潜现在已经把精力都放在了军事上。
不但高起潜,王道台也忧心忡忡,害怕陕西局势不稳,接到皇帝旨意后,就向高起潜学习,一面调度粮草,一面加紧操练兵马,一面遴选战将,一面连连催促李师道等人快些。
好在李师道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接到命令后的第四天就带兵出发,李师道也没有忘记义父高起潜的教导,沿途纵兵劫掠,大略武威诸县,杀人越货,吓得老爷们睡不好觉。
但当距离兰州还有六十里路的时候,李师道却突然生起了病。
士兵们聚众闹事,将驿站包围,向李师道讨要开拔饷,不然就不走了。
李师道表示要钱没有,烂命一条要不要?
拖家带口的卫兵们不敢杀官造反,于是便整天在驿站外面吵闹,嚷嚷着要回武威。
在驿站整整七天了,王正贤一开始还以为是李师道想坐地起价,结果当他任命李师道为先锋马步军指挥使兼游击的状文送到李师道手里的时候,李师道的队伍也动也没动。
得知实情,王正贤无奈,只好让推官姚尚拿出财货酒肉犒军。
姚尚是个吝啬鬼,认为如果犒赏武威军,那么河西其他五军赏不赏?最后自作主张只赏赐了一顿粗茶淡饭,士兵们十分愤怒,扬言道:“我们离开父母妻儿,要与反贼死战,但是却吃不饱饭,咱怎么拿草命对抗白刃?兰州府库宝物财货堆积无数,为何不取此以自活耳?”
一番话吓得李怀仙等人魂不守舍,跟李师道建议道:“哥,咱跑吧!”
李师道优哉游哉,对李怀仙等人的担心浑不以为意。
等到离兰州还有二十里的时候,士兵们就击鼓呐喊地要回家了。
李师道劝道:“剿了王佐挂就会有厚赏,你们不要胡来,这不是一条活路。”
士兵们哪里肯听,用长戈把李师道架了出去,李怀仙跑去劝架,被士兵们乱棍打跑,李师道这才上报,王正贤闻讯大惊,急忙命令赏赐腌菜、腊肉、猪油、米面、茶叶六十车。
总督府参军赵奉和都察院司务厅书记杨良又出面安抚,武威军这才安分下来,之后几天河西军、朔方军、北凉军、镇虏军、中卫军相继抵达,六个指挥使到齐后,王正贤召见。
腊月初一,甘肃道台府正厅。
大厅灯火通明,文官武将分立两班,气氛十分压抑。
一个眼神凌厉、脸庞消瘦,年约五六十的老人正在大发雷霆,厉声训斥一群下属,他就是甘肃兵备道王正贤,被他训斥的下属不但有李师道等六个指挥使,还有兵备衙文武。
王正贤此刻可谓怒火中烧,这已经是崇祯元年第十一桩哗变了!
虽然没有流血冲突,但就发生在兰州城外,造成的社会影响不是一般的小。
自己的部下,自己管理的士兵,在兰州城外聚众闹事讨薪,丝毫不体谅朝廷不易,这要是传出去,今后自己还怎么抬头见人?
而就是这一群废物东西,失期的失期,中卫军一迟到就是十天!
缺籍的缺籍,刚刚才去清点了兵数,镇虏军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两千正军。
哗变的哗变,武威军讨要开拔饷闹事在前,北凉军河西军有学有样,也在城外聚众举火鼓噪,要求补发崇祯元年的欠饷,不然就闹事,就不去陕西打仗了,各级军官束手无策。
“简直是废物!老夫要你们何用?!”
中卫军指挥使跪在地上,苦着脸不住地为自己辩解:“朝廷积欠军饷三年,军中本来就怨声载道,这回又背井离乡冒着隆冬大雪行军,去陕西跟十三大寇斗死,将士愤怒啊!”
“卑职有心处决首恶军卒武力弹压,却也怕激出兵变,因此投鼠忌器。
中卫军一路走走停停,走了一路就闹了一路,指挥使杨天华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把部下四千将士带到兰州,来到兵备衙门,杨天华也很聪明,只字不提自己被士兵打了一路。
“住口!你这厮还有脸说?!”
王正贤一耳光甩在杨天华脸上,接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杨天华眼冒金星,口里直是咆哮道:“这回入陕剿匪,你不给老夫生擒寇首王佐挂赎罪,那你就不用回来了!”
杨天华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立即拱手道:“道台放心,卑职请为先锋!”
王正贤冷冷地看了一眼杨天华,然后转身来到李师道跟前。
“你什么情况?”
李师道心里一声咯噔,立即拱手道:“将士讨要开拔银,因此不肯前进……”
王正贤淡淡一笑,捏着李师道脸皮问道:“你纵兵抢劫,大略武威,抢的那些钱呢?不会连开拔饷都凑不够吧?还有,你哪来的胆量当篦子?是高起潜给你的底气么?”
李师道额头冒汗,连忙说道:“道台明鉴!末将未曾与监军相见!”
看着李师道恭顺的样子,王正贤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深究。
想了想,问道:“不日将战陕西,武威军能否一战?”
“若有饷,可恶战。”
“国家吃紧,哪来的饷?”
“今将士怨恨国家,军心不稳,若强行出兵,恐有不测,敢请道台三思!”
王正贤抿着嘴不说话,随手从护卫手里抽过马鞭,对着李师道就打了下去,道:“天杀的贼响马,你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有反意?想效仿蓟镇辽军,好自行杀官推帅?!”
“秦兵没有饷能打仗,辽军没有饷也能打仗,怎么就你不行?”
“艰难以来,朝廷治国不易,你就不能告诉将士们,让他们多多体谅?”
“要是大明亡了,他们去哪里当兵?”
“本宪看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想借机滋事拥兵自立!李师道,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王武俊……知不知道你这一帮人的名字,都是前唐举兵反叛国家的贼藩节度使?!”
嘶,还真是……
王道台不愧是进士,知识储备量果然庞大!
李师道定定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任凭王正贤打骂,李师道身上穿着甲胄冬衣,王正贤便照着他的头脸打,李师道满面鞭痕,面目变得血红,牙齿几乎咬出血来。
其他五个指挥使都是心有戚戚,也不敢吭声求情。
堂堂李师道,被一个文官当众鞭打,这耻辱可不是一般的深。
连打了十几鞭子,王正贤稍稍收住了怒火。
放下鞭子,他的目光又看向镇虏军指挥使段玉成,一问逃户缺籍过半,仅剩的两千正军将士半路上还跑了几百人,王道台自然大发雷霆,一顿当堂军棍把段玉成打得半死不活。
最终六个指挥使一个没跑掉,都挨了王道台一顿毒打。
出了衙门,李师道带上李怀仙和李自成,骑着快马直奔军营,见李师道口鼻流血,被打得不成人样,李自成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带刀进城去杀道台全家,被李怀仙死死拽住。
李师道抹了一把鼻血,冷冷道:“你要是害死我们,尽管进城去杀他试试。”
李怀仙也劝道:“二哥!你冷静些行不行?就算你杀了道台,咱又能逃到哪里?”
“先杀了王杂种,再说后话也不迟!”
李自成兀自叫嚣,李师道摆手示意李怀仙松手,道:“三弟,让他去。”
说罢又对李自成道:“兵备院在牙城,你挑个好地儿,明早我来给你收尸。”
推了李自成一把,见他还不走,李师道骂道:“去啊!怎不去了?”
“就你这样的,还说什么反了朱家,简直要笑死人,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老子今天把话撂在这,你将来就算打进北京城,你也呆不了一个月,以后少害死些自己的兄弟。”
李自成瞪着虎眼,盯着李师道看了半天,运了运气想争辩些什么,却终是忍了下去,没再敢吱声,见李师道拍马去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快马跟了上去,道:“大哥勿要恨我!”
“滚!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
……
腊月初六,在征集了部分大车、牛马、粮草、盐茶、酒肉之后,兵备道王正贤率甘肃道河西、武威、朔方、中卫、北凉、镇虏六军以及三百标兵先行离开兰州,向东南方向进发。
这个方向经固原直入延安,全速行军只需不到十日便可入陕,继而牵制王佐挂部众,给韩城洪承畴和西安马大帅创造机会,但是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活儿,王佐挂骁锐,今年又连战连胜,还杀退了贺人龙,部众士气高昂,所过之处,官员闻风夜遁,不是那么好打的。
最关键的是,延安府是核心战场,还在闹瘟疫,这意味着会死很多人。
王正贤离开后,三边监军高起潜也都统宁夏、甘肃、固原三镇营兵誓师拔营。
“奶奶的,这么冷的雪,杨总督好狠哪,一件棉衣不肯发。”
穷冬烈风之中,武威军在深山巨谷中冒雪行军,士兵们边走边骂娘,上到大明皇帝,下到指挥使李师道,骂了一个遍,随军家属一路边走边哭,不时有妻女冻毙在路上,引起一阵悲怆大哭。
“大哥,咱什么时候报仇?”
望着漫天大雪,李怀仙冻得浑身哆嗦,哈着热气找话题道。
李师道有时候觉得李怀仙的话是真多,整天聒噪个不停,吵得自己脑袋疼,王正贤又不是傻子,那么容易就让你把仇报了?那老东西在宁锦当兵备道的时候,连左良玉这些辽东悍将都敢打。
人左良玉背靠侯珣尚且不能避免被打,咱一个无名没靠山的响马还想干什么?
目前集结在陕西一带的官军有十万之众,武力屠杀镇压你一起小小的兵变不要太简单。
慢慢等吧,观察形势找机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自成插话道:“要是王杂种敢打我,我不会让他活到第二天。”
“嘁!”
李师道瞟了他一眼,吹牛谁不会?当王杂种的亲卫标军是死人啊?
第26章 严副使
腊月十一,隆冬暴雪,根据杨肇基的统一部署,王正贤率三万先头部队率先进入陕西境内,抵达陕西布政使司关西道平凉府固原州隆德县,隆德县就是后世的西吉县,沐家营一带是太祖养子沐英牧地,新旧营一带是朱元璋十四子朱模牧地,住了不少远房落魄皇族。
武威军的驻地本来分在新营台,结果固原总兵派人来,说固原边军最近很躁动,要是甘肃军驻扎的太近,两军恐怕会有摩擦,因此请李师道率武威军移驻西瓦亭将台堡一带。
想到固原镇三万边军还有十五天就会杀官造反,怕被捅了后庭的李师道只好火急火燎的跑去提醒王正贤,指出朝廷积欠边军饷银严重,万一固原军哗变闹事,恐怕会有不测之危。
因此最好别在隆德县修整,先离开固原军辖区,到庆阳府再说。
看李师道说的煞有其事,王正贤心里也不由得打了个问号,于是跑去跟固原监军褚宪章咨询情况,最后得到的回复是:“积饷十月,军怨冲天,士兵时有暴动者,汝当速行!”
万一兵变了……唉,你还是跑吧!
王道台骂骂咧咧,抹了一把胡茬上的雪,大手一挥:“走,去庆阳!”
命令下来,军中又是一顿大骂。
这回不但士兵们愤怒,连王正贤嘴里都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
至于跟在王道台屁股后面的三边监军高起潜,他本来还想进入固原府,传达皇帝命令三边诸军会剿陕西流贼的旨意,打算把固原三万边军带上,结果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跑了。
好家伙,游击将军李英居然被愤怒的士兵吊在了悬门上,这么冷的天,李英的衣裳裤子全被扒了,就那么赤条条的被吊在门楼上示众,任凭士兵打骂,哭声回荡在大雪里。
听得高监军心里麻麻的悲伤,当时就打消了进城宣旨调兵的主意。
“慢慢走吧,风大雪深,晚上把腊肉拿出来煮一些。”
李师道顶盔穿甲,腰间挎着刀,手握一杆旌旗,望着身后大队人马道。
“大哥为何不走在队后?高监军的队伍就在二十里外,你走慢些,到高镇守跟前露个面也是好的,你看那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马匹拍得多勤啊!昨天还去给监军送了肉汤。”
李怀仙搓着手,贼兮兮地说道。
“我等终究是王道台的兵,别看杨天华马屁拍得勤,早晚要挨打……”
李师道瞟了一眼中卫军的大纛,杨天华的动作还是那么慢,已经落在了最后,看来晚上又要挨王道台打了,这家伙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李师道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队伍在原野上缓缓前进,雪天行军就是这个德行。
要不是王道台良心发作,提前给将士们发了酒肉盐茶,估计大伙儿早就不走了,李师道得空的时候,也拿出毛笔把自己观察到的内容给记下来,不会高级将领的带兵方法,那就得自己主动学习,甚至不光自己,他还拉着身边人一起参详,李怀仙、王武俊、吴少诚、李自成、李光颜、何进韬、李怀玉、李怀宝、李过,以及武威军的四个千户,虽然文化水平都不见得有多高,但大伙一儿起讨论,结合遇到的各种事情,总体而言还是有那么几分收获。
众人拾柴火焰高,集体的智慧总比一个人强。
总旗吴少诚老成持重,长于庶务,性情温和沉稳,做事细心,可以搞后勤。
李怀仙善于察言观色,一肚子坏水,而且因为是一线官兵出身,向来习惯换位思考,懂得体恤士卒不易,经常替李师道出面了解军心,总的来说可以担任李师道的亲兵队长。
延绥军夜不收出身的王武俊武艺高强,带兵甚严,精通行伍,李师道交代的事情总是完成得一丝不苟,是个合格的战将,不过这厮脾气暴躁,自律性不强,见到女人就丢了魂。
李自成革命斗志坚定,为人宽宏大量,跟士兵相处没有架子,但做事经常不过脑子,且粗心大意,不顾后果,听不进好话,一犯浑就顶撞李师道,甚至当众让李师道难堪。
总的来说,人才还是太少,很多事情李师道只能硬着头皮上。
小小三千人的队伍,管理起来竟都如此麻烦!
王道台管着四五万人的军队,至今却没有出大的差错,这水平肯定比自己强多了,须不可小瞧了明末文官啊,穿越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带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几十条街。
好好看,认真学,不能刚愎自用,切记切记。
李师道喃喃一语,拍了拍马背,朝王道台的中军追去。
离开固原之后,目之所及是一片地势平坦的荒原,偶有白骨尸堆点缀其间,密密麻麻的狼群在远处观望,一路尾随军队捡尸,每当有士兵畜力倒毙在路上,便黑压压的围上去。
不时还能看到在冰天雪地中逃难的流民,不知道是汉民还是胡人,一路哭声震动原野,倒下的妇女儿童很快就被人捡走,拿起柴刀一顿乱剁,然后就地架起锅子生火开荤。
看到路过的官军,流民队伍也不甚慌张,兀自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人相食,百鬼哭,总的来看,人烟稀少,很是荒凉。
看到这一幕幕,王道台不禁感慨道:“当年秦汉经行处,为汉儿乐土,汉世宗移民实边,妥善经营,变之为汉家要地,李家亦发迹于此,唐太宗当皇帝前就是这儿的大总管嘞!”
正待吟诗一首借古讽今,副使严乐及时提醒道:“国事至此,道台勿复多言!”
王道台闹了个没趣,拍着马儿巡视军容去了。
有时碰到甘肃道兵备副使严乐,李师道也会与其聊一聊。
严副使师从左光斗,左光斗是东林党核心骨干,在杨涟案中被魏忠贤击死,严副使作为左光斗的学生,也遭了池鱼之殃,被贬甘肃道兵备副使,不过好在保住了全家性命。
严副使学问未必多高,但因为接触的圈子很高,所以很有见识,而且杂书也看得多,知识很丰富,据严副使自述,除了诗词经文,他感兴趣的东西很多,早年想效仿戚少保,为国家荡平建州之祸,于是钻研了《纪效新书》和《戚少保练兵实纪》,以及孙承宗的车营兵书。
后来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还是跟老师左光斗学习屯田水利,比如研究如何打捞河中石兽,如何抗旱抗洪,怎么治理黄河,怎么修建铁索桥,怎么筑造城池墩堡长城……
还跟徐光启学过怎么造火炮,怎么测算天文历法,怎么种红薯……
不但知识阅历丰富,严副使也去过很多地方。
和他聊天,李师道觉得能学到很多东西,比如眼前谈到的地理。
“庆阳是个好地方啊,陇东更是古时候的朔方宝地哩,跟山东、河北、幽云、江淮一样,都是王霸基业,不过我朝以来,边备松弛,很多地方都丢了,陇西也被祸害得不轻……”
“故汉前唐的时候,陇西哪儿能打仗啊?都是汉家大将出师北伐的起点。”
“我跟你讲,这回去讨伐王佐挂,可不轻松嘞,秦人凶悍,延军歹毒,见了延绥边军,你须绕着他们走,贺人龙和洪承畴都是疯子,杀自己人从来不手软,你切切不要撞他们。”
严乐一边擦着脸上的雪,一边气喘吁吁的说道,这种长途冒雪行军,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的确是一种折磨,即便有马骑有车坐也浑身难受,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令师道大开眼界,今后当多多请教,还望先生不要烦恼。”
李师道郑重弯腰作了个揖,严乐对这个和颜悦色的武夫也很有好感。
他不像其他丘八那样喜欢夸耀武勇,张口就是入你妈妈个毛,相反,他很文雅,而且比起其他那些丘八,他有很强的求知欲,而且为人谦逊,做事认真,也没有什么野心,让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李指挥使简直就是甘肃丘八里的一股清流。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管教手下那帮士兵的,看样子不是靠打骂斗狠,也不是靠财货贿赂,今后可以多观察观察,如果值得培养,倒也不妨向朝廷推举一下,好送到辽东去打鞑子。
……
……
第27章 威风赫赫的道台
腊月十六,甘肃道六部卫军进驻庆阳府,抵达了总督指定的战区。
根据杨肇基的部署,甘肃卫军将从庆阳发起进攻,主要工作是沿途扫荡抓捕流民,同时配合延绥巡抚岳和声、榆林守备贺人龙、宁夏总兵副总兵尤世禄、甘肃副总兵贺虎臣、陕西总兵钱中远包围活跃在陕北的王嘉胤、王自用、王佐挂、张孟存、刘国能、罗汝才等部。
至于活跃在陕虢一带的高迎祥等部,根据三边总督杨肇基和监军高起潜的商议,将由韩城参政洪承畴、陕西都司指挥使马科、关内兵备道刘遇春、陕西巡抚乔应甲负责会讨。
陕西十三路大寇,部众号称八十万之巨。
至于到底有没有八十万,那就谁也不知道了,毕竟无法统计,而且一线的巡抚总兵也是各执一词,延绥岳和声已然被吓破了胆,坚称四王有百万之众,绝对不可以力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守坚城不出,然后派人诏安,争取和平解决,还说要吸取前唐王仙芝之事的教训。
气得榆林监军李辅国破口大骂,表示要上表北京向皇帝参他一本。
至于陕西巡抚乔应甲、关内道兵备刘遇春等人,则声称流寇百万之众不过虚张声势耳,其中乔应甲也建议绥靖招安,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关键长安各府卫军队也得听他调遣啊。
上回凤翔军就在灞上列阵操练讨薪,搞得满城风云,他想出兵也出不了啊。
至于洪承畴、贺人龙、钱中远等坐镇一线已经跟流寇交过手的,都是信心满满,特别是韩城洪承畴,他指出高迎祥意在打垮陕中各军,然后经渭北向延安运动,想跟四王会师,如今既然我军主力已至,那么眼下就应该从速围剿陕北四王,然后回师西安,会讨高迎祥。
毕其功于一役,将陕北十三大寇斩尽杀绝!
不过对此持反对意见的官员很多,包括陕西巡抚乔应甲,总督杨肇基本人对洪承畴这个建议也不甚感冒,反而认为洪承畴杀心太重,这些流寇说白了不还是大明百姓?
斩尽杀绝,说的轻巧,你当自己是鞑子?那么随心所欲?
一通夹七夹八,训得洪承畴找不着北,怎么自己还成了鞑子?
这些刁民,就该杀!
大军在庆阳休整三天后,王正贤下令出动。
朔方军数百骑兵先行,充当前沿观察部队,然后是北凉军、河西军、中卫军主力,最后是镇虏军武威军和辎重部队,全军三万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东面富县而去。
王正贤率五百标营跟着李师道的武威军出发,他新穿着一套大红色的櫜鞬衣裳,人马具披鱼鳞甲,左腰带刀,右手握弓,背上挎着箭兜,马前还挂着一把染着暗红血迹的宝剑。
据王道台口述,他在辽东当兵备道的时候,有次率队出去侦查,途中遭遇了一队建奴斥候,双方小队随即短兵相接白刃战,当时他就是用的这把剑,砍杀了三个正黄旗鞑子。
李师道兀自当他吹牛,辽东文官不都这德行?
严副使笑呵呵道:“你不要不信,王道台武功很好的。”
好吧,且不说王道台杀鞑子的事迹是不是真的,就说他这身武夫装束,李师道总觉得不真实,大明文官舞刀弄枪,还会骑马射箭,这真是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害人啊!
三万士兵行走在原野上,看起来真是浩浩荡荡,黑压压的无边无际,旌旗遮天蔽日,令人心神激荡,从前大学时候一万新生军训的时候也是无边无际,根本不知道人数有多少。
三万人尚且如此阵仗,真不知道十万大军会战又是何等的壮观?
“怀仙,去告诉李自成和吴少诚他们,都看好自己的人,千万别走丢了。”
要是仗还没开始打,自己的部队就先跑乱了,回头非得被王道台打得半死不可,三万大军在官道上绵延了十里地,乱哄哄的一眼竟然瞧不到尽头,叫骂吆喝哭喊之声时高时低。
不过虽然看起来乱哄哄的,但队伍一直都没乱,想当逃兵的士卒也没逃过王道台的法眼,似乎哪里都有道台的眼线,逃兵没等跑出百十步就被他捉住,然后一阵乱棍毒打。
李师道也不禁对这个老东西感到佩服,凶是凶了些,贪是贪了点,但本事也还是有的。
……
因为庆阳境内就有流寇活动,因此王道台也很谨慎,下令士兵们把平时按照惯例放在车驾上的兵器都拿下来随身携带,李师道也早早披好了甲,丝毫不管其他军头的嘲笑声。
确实消耗体力,但万一有遭遇战,那时候笑的人就是李师道了。
李师道穿越前不懂古代军务,但是这世从军后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基础知识,比如行军状态的部队,突然遭到攻击,是非常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兵器甲胄都放在车驾牛马上,前沿先导观察部队的铁甲锐士也未必披甲,因为这太消耗体力,旌旗鼓角之类的也收了起来。
这样一旦遭到突袭,队伍不齐,兵备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要么提前把兵器甲胄整在身上,要么广布斥候快马侦查,把他们散出去很远,这样有敌情的话也有提前准备的时间,王道台部下的标营就有一支侦查兵。
李师道和他们接触过,从来不欠饷,都长得牛高马大的,刀枪弓弩火铳毒药一应俱全,骑射格斗追踪反间放火样样精通,个个屌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敌后侦查兼捉生捣乱。
侦察兵是步军最优秀的士兵,斥候之间的遭遇战也异常血腥残忍,他们是野外生存的高手,也是潜伏追踪跑步达人,一对多格斗白刃战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厉害,每当战争爆发,他们就是数万大军的前沿先导观察部队,一般三五成群在荒山野岭寻找敌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捉生和反被捉生的残酷战斗,因此斥候的伤亡率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遭遇压制乃至受到重大损失,那么统帅接收的信息就会变少,战争就会单向透明,如果没有多方面信息的汇总研判,那么统帅就很有可能靠猜来决策,从而错误决策。
王道台部下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鞑子交手,三人一队散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目前侦查范围已经达到了方圆五十里,昨晚甚至还抓回来了一个俘虏。
……
第28章 雨中
腊月十九,再是十日行军,富县已是遥遥在望,映入眼帘的流民队伍越来越多了,各方斥候探马如流星雨一般划过关中原野,在不少村落山道,双方小规模的追逐战已经开始。
在富县北面,王正贤与宁夏副总兵尤世禄会师,榆林贺人龙业已抵达米脂县。
王正贤计划联合尤世禄的一万五宁夏营军,先行剿灭目前正在富县一带活动的张孟存、刘国能、罗汝才等部,武威军指挥使李师道、河西军指挥使黄元彰奉命前往寺仙镇驻守。
两部兵马一共六千人,主要职能是封锁刘国能部南逃路线。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李师道和黄元彰带兵在寺仙镇转悠了整整一天,也没看到成建制武装造反的流贼,逃难的流民倒是很多,好多都是从西安方向来的,打算去陕北投靠王和尚。
至于寺仙镇本地的老百姓,已经看不到几户人了。
家家户户的堂屋里都停着棺材,庙里供奉的神像业已坍塌,满目都是残垣断壁,偶尔一间堂屋里坐着跑不动的老人,身边停着一口棺材,他们的家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小镇。
小街胡同里堆着很多火匣子,里面装的都是小孩,不过很多已经被野狗狼群扯了出来,被吃剩的头盖手指肋骨洒了一路,上面还有暗红色的筋膜,时不时还有听到一阵虎啸。
李怀仙循声跑去看,却是一头大虫在镇子转悠,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虽然还没到州县绝户,但虎狼入城确实现实。
李师道转着转着,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准确说是雨夹雪。
淅淅沥沥的,估计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不过也不大,雪儿纷扬,雨儿像针,一根一根细细地戳在平平整整的青石面上,一行人淋雨走着走着,李自成突然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你们听!”
李自成指着西面方向大喊道,整个人已经变了脸色!
李师道竖起耳朵听,除却耳边嘈嘈切切的雨雪,似乎还有砍杀和哭喊的声音隐隐传来。
“他们在杀俘!”李怀仙对此经验丰富,瞬间便听出来了。
俘虏?富县还没开始打仗,哪里来的俘虏?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剿杀流民。
“快!快!”
李自成大叫道,一边招手一边喊李师道他们快些。
随队士兵都拔出刀,跟随将官小跑。
雨幕阻挡了视线,但随着众人的急速前进,本来隐隐的惨叫哭喊愈发清楚起来,等到李师道出了小镇能够看到一望无际原野的时候,却发现身边地上竟然还有稀稀的几支箭矢。
李师道一行观察的时候,对方也发现了他们!
“散开!”
河西军指挥使黄元彰大喊了一声,也不管对面雨幕里影影幢幢的是流民还是官兵,当即命令随从回军营调兵,李师道细细一看,发现对面是打着延安军旗号的官军在屠杀流民。
也不知道这些流民是从哪里抓来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一个个的成排被官兵打跪在地上,一个络腮胡子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手里的刀就砍了下去,接着便是人头滚滚。
“说!是不是要去延安投靠王和尚!”
“军爷,妾身一介女流,怎么能跟王和尚造反呢?只是想逃命去山西,夫家瘟疫死光了,我的儿也饿死了,就剩妾身一个了,我想跟大家一起北上,看看能不能过河去山西……”
一身青色衣裳的女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死孩子,不住的朝军官磕头。
女人绝望大哭,被军官一耳光打在脸上,也分不清她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老子看你就是想造反!”
那个军官揪住女人衣裳领口,把她重重砸翻在地上,口里骂道:“瘟疫,饥荒,你以为就你陕西闹?况且陕西布政使司不是已经派人救灾了么?而且朝廷划定的灾区是陕西!”
“到了山西,你就不是灾民了,到时候还是要饿死,去了又有什么用?何况你连路引都没有,老子怎么知道你是良人?你他娘本来就是个瘟鬼,怀里还抱个死婴,拿来老子埋了!”
说罢不有分说,把女人怀里已经死透的婴儿抢了过去。
女人使劲抢夺,被军官一脚踹了个面朝天,口里鼻里身下都来血。
“还有,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上前一步,你就是流贼,老子就砍了你!”军官一边挥手吩咐士兵处决抓来的流民,一边警告道:“我不管你是病死还是饿死,老老实实回户籍去!”
李自成牙关紧咬,拳头捏的吱吱作响,双目发红,一双眼珠子简直就像要蹦出来了一般,提着刀就要上去,被李师道一把拉住:“这算什么?明年潼关的阵势你还没见过……”
那一年,一群老百姓想从潼关去河南逃荒,军民双方爆发冲突,最后被官军屠杀在城下。
那一天,可比今天冷多了。
李怀仙也凑了上来,劝说李自成道:“剿灭流寇是朝廷的旨意,况且谁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流贼?宁可错杀了,也不能让他们去投靠王和尚,这就是朝廷的想法,不然还得了?”
被几个人拽着,李自成没去成。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终于安静下来了。
血水混着雨水缓缓流淌,一群士兵提着脑袋扬长而去。
……
……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这八个字在李师道以前的认知中,只是一个显得夸张的词语。
但眼前,这些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起来,是真跟山一样,后世屠生佛描述的场景,如今正以现实的方式还原在他面前,连尸堆上面那个被竹竿挑起来的小孩儿几乎都一模一样。
四野沉寂,雨雪霏霏。
李师道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到那一堆尸体的顶峰。
李自成收刀归鞘,颤颤巍巍爬到尸堆最高处,把那个小女孩从竹竿上抱了下来,她还没有死,但显然也不能活了,那根竹竿从她后背穿了进去,一直从肚子前面捅了出来。
当李自成把她抱下来的时候,她也紧紧地抱着李自成。
一只风霜到好似老树皮一般的手,和一只稚嫩到如同青笋一样的手,握在了一起,黑白分明,她微弱的哭声在李自成怀里戛然而止,反而是李自成落泪,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年我若成道,必叫北京城里状元百官,个个披麻,家家戴孝,户户发丧!”
……
“走!”
一把拽起李自成,一行人往回赶。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刀紧紧握在手里。
说陕北十三寇百万之众,算上这些被延安军处决的流民,的确有。
远处雨幕里隐隐还有惨叫声传来,听得一行人心里麻麻的悲伤,难怪要调客入陕剿匪,陕西本地的营兵卫军就是人手十两银子,恐怕也下不了手吧,众人突然恐慌了起来。
“如此屠村灭城一般的倒行逆施,那朱家到底是怎么得的天下啊?!”
李自成双目赤红,问李师道的时候满腔悲愤。
“还能怎样?打着为泥腿子报仇的旗号呗。”
李师道想了想,发现也只能这么回答,人家王仙芝也是喊的这么嘛。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自宋祚倾移,元以北夷入主中国,四海以内,罔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
……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今一纪于兹,未闻有治世安民者,徒使尔等战战兢兢,处于朝秦暮楚……”
李自成想起了之前在县里看到的太祖檄文,当场禁不住哈哈大笑。
“我当朱家畜牲中国,朱家当咱这些泥腿子是汉家么?”
“降生圣人,降你娘个驴球子!狗草的朱元璋,老子早晚挖了你的坟!”
“嘘!”
眼见李自成越说越来劲,李怀仙制止道:“不要乱说,太祖可是恢复中华的英雄。”
李师道只冷眼看,幽幽道:“你现在别在那仇朱,将来给你机会,你跟朱家也差不多。”
“放屁!”
李自成呸了一口,咬牙切齿道:“杀我一民,如杀我父,辱我一女,如辱我母!所过之处,三年免征,官绅一概追赃拷饷,咱老子将来反明,就是这个规矩!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改!”
一席话听得众人忍不住笑,李怀仙附议道:“追赃拷饷还不够,我看还得照大哥说的,衮衮诸公不是自谓清流么?宜投诸黄河,永为浊流!到时候都推到黄河里淹死!全家男女老少都杀光!”
李自成没理他,把目光看向李师道,沉声问道:“大哥还要继续为朱家卖命么?如果大哥打算为朱家卖命,请恕二弟不能从命,二弟决定了,这就逃军,北上去投王和尚。”
李怀仙吓了一大跳,骂道:“你不知道王和尚正在被朝廷围剿?去找死?”
这头还是很铁,跟历史上一样铁。
“怀仙,给他两耳光,让他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