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理解
如果不是相信佟大掌柜,郁文也不会在去找他的时候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郁棠调查卫小山这件事在常人眼里是很出格的,但从郁文心里来说,他实际上很骄傲,觉得留在家里的女儿若是不能支应门庭,就算是招个上门女婿进来,也不过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继承了郁家的姓氏而已,一旦他们夫妻两人驾鹤西去,郁棠未必能管束得好女婿和子女,到时候苦的还是郁棠。
佟大掌柜问他郁棠是否知道卫小山的事,他犹豫了几息功夫,就坦白地告诉了佟大掌柜:“知道。而且发现不对劲的就是她。想办法去调查小山的事也是她。”
佟大掌柜惊讶极了,但仔细想想,这小姑娘敢到裴家开的铺子里来晃点他,就不可能是个胆子小的,惊讶之后,反而笑了起来,对郁文道:“你这个闺女倒是与众不同。”随后又想到卫小山的死,不由替这孩子惋惜起来。只是卫小山已经不在了,再说这类的话,只会让人更难过,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声叹息,道:“也算是小山的福气,能让他死得不冤枉。”
可若是没有遇到他们家阿棠,应该不会遭此劫难吧?
郁文此刻突然有点明白郁棠的心情,明白郁棠为什么会冒那么大的危险也要查清楚卫小山的死。
想到这是他教出来的女儿,他不由得挺了挺脊背,和佟大掌柜商量:“您是有见识的,自然会这样夸她,怕就怕……”裴三老爷不这么想,郁文在心里思忖着,不好当着佟大掌柜的面非议裴宴,只得委婉地道:“最近不是有很多人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佟大掌柜倒不了解裴宴对此的看法,他微微愣了愣,道:“你放心,我见到三老爷,会斟酌着看怎么跟三老爷说的。”
郁文松了口气。
佟大掌柜去回裴宴的话:“郁小姐是知道这件事的。郁家觉得很对不起卫家,所以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
裴宴正在练字。
长长的楠木书案上摊着微微发黄的宣纸,花觚里供着的是白色的山茶花,湘妃竹的湖笔整整齐齐地挂在紫檀山水笔挂上,古朴中透出岁月的悠远。
“这么说来,郁小姐也是同意请我来做中人的?”他悠闲地抄完最后一笔,将手中的笔搁在了书案上的笔山上,接过小书僮阿茗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很随意地道。
佟大掌柜却语塞,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郁家的事自然是由郁文当家作主,谁家的女儿能越过父亲抛头露面的?可听三老爷的意思,这件事还得看郁小姐的意思。
三老爷虽然才刚刚接手裴家,可到底是裴家的宗主。能请了他出面做中人,郁家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呢,郁小姐一个姑娘家,难道还敢有什么异议不成?就算是郁小姐有异议,三老爷难道还会看郁小姐行事不成?
佟大掌柜有点看不懂这是什么架势了。
裴宴看着明了地笑了笑。
佟大掌柜估计根本不知道郁小姐是个怎样的人。也难怪,除了他,又有几个人能三番两次地碰到正好在作怪的郁小姐呢?
他也不等佟大掌柜明白了,又道:“李家的人求亲不成,害了和她相亲的人,郁家不报官,却请我做中人,他们可曾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吗?”
别的不说,至少临安城里的那些乡绅多半都会知道这件事。就算这件事是李家的错,可世人多半会把过错算在女子的头上,觉得若不是女子不知道收敛,又怎么会惹得男人生出嫉妒之心,以后郁家小姐想嫁到这样的人家,或者是嫁到与他们有姻亲关系的人家都会很困难了。
这下子佟大掌柜明白了。
他不由暗中舒了口气。
他就说,怎么三老爷给他们郁家做中间人,郁老爷什么意思不重要,却要问郁小姐的意思?
原来是担心郁小姐年纪小,不知道轻重。
只要三老爷不是误会郁小姐对李家所做之事无动于衷就好。
佟大掌柜忙道:“听郁老爷的意思,这件事本来应该是要报官的,可您也知道,汤知府这个人是不怎么喜欢管事的,他们是怕……让真正的凶手毫发无损,逍遥法外,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也就是说,郁家是知道就算有证据证明李家指使人行凶,请他出面做中间人,也很难让凶手伏法。
李家毕竟只有两个儿子,这件事若是李竣指使的还好说,若是李端指使的,李家估计宁愿让李竣背锅也不可能让李端伏法。
阿茗端了茶点进来。
裴宴请佟大掌柜喝茶,自己则慢悠悠地坐在了大书案后面的太师椅上,重新拿起了笔,道:“那我就来做这个中间人好了。”
佟大掌柜没想到裴宴就这样答应了,喜出望外,忙起身向裴宴道谢。
裴宴笑道:“你也别谢早了,郁家别到时候怨我就好。”
“怎么会!”佟大掌柜急急地道,“这其中的厉害郁老爷都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来求您了。郁老爷跟我说过,不求这件事能有个什么结果,只愿大家能知道李家都做过些什么就满足了。”
裴宴点头,笑道:“这倒没什么问题。”
佟大掌柜谢了又谢,走的时候不免感慨:“郁老爷现在还不知道怎么为难呢,卫家那边,在您做中间人之前,怎么也得交待一声啊!”
裴宴听着突然生出几分好奇心来,吩咐裴满:“你看着点,到时候告诉我一声。”
裴满应诺,心里却止不住地犯嘀咕。
他从前是三老爷的管事,从来只管三老爷身边要紧的事,就是之前死了的大总管,也因为三老爷的强势,管不到他头上来。三老爷继承宗主之位后,他明面上接手了大总管的差事,实际上还是以三老爷身边的事为主。三老爷的目光,也从来不是这座小小的临安城。
什么时候一个普通人家的小事也归到他手头上来了?
裴满摇了摇头,虽然满心狐疑,但还是尽心尽责地派人盯着郁家。
郁文那边的确在头痛怎么跟卫家说这件事,没想到打破僵局的却是卫小川他把卫小山之死的真相告诉了父母。
卫老爷和卫太太伤心欲绝,知道消息最开始的那一瞬间虽然纷纷生出悔意,觉得要是当初没有和郁棠议亲就好了,可等到理智回笼,又为自己刚刚生出的那一点点悔意羞惭不已。
郁家也是受害者。
正常的人谁会因为求亲不成就杀人?
这样一想,反而愈发觉得郁棠、郁家人的好,不仅没有在事发之后顾及到女儿的名声隐瞒这件事,更是积极主动地调查凶手,并且想办法惩戒凶手。
夫妻俩痛骂李家一场后红着眼睛商量,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只让郁家自己出头,他们的儿子,不知道死因也就罢了,知道了,怎么也应该和郁家一起,向李家讨个公道才是。
卫老爷把这件事告诉了长子卫小元,之后带着卫小川去了郁家。
郁文一见卫老爷就惭愧地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摆放,红着脸给卫老爷道歉。
卫老爷刚刚哭过,红着眼睛安慰郁文:“你们家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一家疯子。你们家姑娘还好吧?出了这样的事,她应该是最伤心的了。你跟她说,我们家都是明理的人,不会怪她的,让她安心去我们家串门。”
郁文还有什么话可说。
郁棠这两天说是乖乖地听他责罚好好地在写字,可神情却始终恹恹的,想必心里也很不好受。如今卫家忍着失子之痛还来劝慰郁棠……他深深地朝着卫老爷鞠了一躬。
卫老爷忙将郁文扶了起来,心里想着,可怜天下父母心,一时间竟然觉得和郁文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他索性好事做到底,吩咐卫小川:“小五,我看还是你去说吧!你好好跟你郁家姐姐说说话。”
卫小川板着脸,严肃地颔首,去找郁棠去了。
郁棠知道裴宴答应做中间人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既然证实了这件事是李家做的,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着对付不了李家,她就暗着来。
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李家到底是谁拿的主意害死了卫小山?还有就是舆图,前世的李家肯定是拿到手了的,不然他们不可能突然做起海上生意来。
今生他们休想!
郁棠开始仔细回忆前世的事。
比如说,林氏娘家的那些子侄来李家做客的时候都曾经说过些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李家平时都给哪些她陌生的人家送过节礼,林氏又和哪些人家的太太、夫人走得近。
这些看似很细枝末节的事,却能告诉她李家的关系网,让她想办法抽丝剥茧,找到李家前世发迹的缘由。
现在第一件事,就是那幅舆图。
郁棠练完当天要练的大字,就将那幅舆图摊在书案上,仔细地观察着。
卫小川敲了几次门她都没有听见,直到卫小川在外面喊她,她才回过神来,去开了门。
“姐姐,你还好吧?”他怕自己的伤心引得父母更难受,一直忍着泪水,在见到了和他一起谋划又让他觉得非常厉害的郁棠面前,终于崩溃般落下泪来,哽咽道,“我家里人都知道了,说到时候和你们家一道去裴家。”
郁棠还是第一次看见卫小川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哭泣,她不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拿了帕子给他擦眼泪:“我们是去评理的,又不是去打架的,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她直觉地认为裴宴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裴三老爷这次能帮我们,我觉得挺意外的。”她怅然地道,“我们到时候听他的就是了。”
前世,裴宴好像只给人做过两、三次的中间人,可每次都受人称赞,可见为人还是很公允的。
第六十二章 碰头
裴宴公不公允卫小川不知道,但他知道,若这件事不是李家干的,换成别的人家,他们根本不用去求任何人,直接告到官衙就可以了,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就算是请了裴宴来做中间人,真正的凶手最终都有可能不会伏法。
这件事对于小小的卫小川来说,影响太大了。
他拿着郁棠的帕子胡乱地擦着脸,自从知道自己二哥的死与李家有关却没有办法报仇的时候,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压制在心底的情绪此时犹如火山般爆发。
“姐姐,”他手握成了拳,眼睛红红的,对郁棠低声道,“我一定会做进士,考上庶吉士,进翰林院的。我一定不会让人再欺负我们的!”
郁棠看着眼前突然神色阴沉的卫小川,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入魔了吧!
就像前世她开始怀疑郁家的遭遇与李家有关时一样,最恨的甚至不是李家,而是上当的自己。
若不是后来她遇到了好心帮她的人,她可能也会像现在的卫小川一样,恨这世界,恨这世上的人。
她忙把卫小川搂在了怀里,低声道:“没事,没事。我们慢慢来。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别着急,你想想你阿爹,想想你姆妈,还有你哥哥嫂嫂们。我们不能为了个渣渣,让自己过得不痛快。不然我们就算是报了仇,也会惹得仇家好笑的。”
郁棠知道,她这个时候劝卫小川不去报仇,只会让卫小川心生不满,更为有害,万事堵不如疏,与其这个时候拦他,还不如先顺着他说,等到时候抚平他的伤口,找到机会再劝他。
卫小川听了果然神色微霁。他道:“我知道。姐姐放心,我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
能听得进她劝就好。
郁棠松了口气,温声道:“我让人打水来你洗把脸,然后我们一起去见你阿爹,免得他担心。”
她也要向卫家的人道谢,谢谢他们能原谅自己。
虽然她到现在还没有原谅自己,但她更不愿意因为自己惹出来的事让长辈们担心。
卫小川点头,在郁棠这里重新洗了脸,心情也平静下来,两人若无其事地去了厅堂。
卫老爷和郁文商量着去见裴宴的事,他们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郁文在说:“裴三老爷答应后天一早给我们做中人。李家那边,请了我们隔壁的吴老爷帮忙。他为人颇为江湖,和李家的关系也不错,我已经派人去跟吴老爷联系了,寻思着等会就应该有消息了。您是在我这里歇歇,还是等了吴老爷那边回话再做打算?”
“老弟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卫老爷沉声道,表情显得有些悲痛目光却很有神,显然把丧子之痛暂时放在了一旁,把心思放在怎样给死去的儿子报仇的事上来,“乡绅们您都请了哪几位?”
郁文一一报了姓名。
卫老爷觉得很妥当,道:“就这么办!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就行了。”
郁棠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这才有机会上前给卫老爷道谢。
卫老爷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软,态度和蔼地和郁棠说了几句话,郁棠就退了下去。
郁远听说卫老爷来了也赶了过来,拜见姑父。
卫老爷对这门亲事是很满意的,和郁远说话的时候笑容又多了一些。
郁文觉得心里好受了些,留了卫老爷在家里吃饭,并满含歉意地对卫老爷道:“大哥去了南昌府,想在那边请一批制漆器的师傅过来。今天没办法陪您喝几杯,我让阿远代他阿爹敬您几杯。”
卫老爷奇道:“原来的师傅不做了吗?”
一般的手艺人和东家若没有太大的矛盾都不会轻易地离开东家,因为你再找东家的时候,别人通常会打听你为什么会离开原来的东家,是人品有问题,还是手艺不行等等。
有时候原来东家的一句话,就能让你断了再找到的差事。
郁文道:“原来的师傅在我家做了一辈子,原本就不想做了,铺子走水后,他就趁机请辞回了老家。有几个小师傅因这件事不太想留在临安城了,留下来的又不能独当一面,只好想办法再找能顶事的师傅过来。”
卫老爷想了想道:“要不,让阿远成亲之后到外面去闯一闯吧?反正亲家公还年轻,家里事完全可以交给亲家公,这样一来,阿远也可以去试试自己的能力,亲家公也不用负担那么重,请那么多的师傅了。”
郁文有些意外,没想到卫家会愿意让郁远在成亲之后动用相小姐的陪嫁。
他知道这是卫家的一片好心,而且相小姐从小在卫家长大,卫老爷行事也是个很规矩的人,敢这么说,想必是相小姐同意了的。
但这是郁远两口子的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做叔父的来表态。
“让他们两口子成亲了以后自己商量着办。”郁文道。
郁远的脖子都红了。
吴老爷身边的随从来拜访郁文,道:“我们家老爷说了,您让办的事都办好了。后天一早卯时一准到小梅巷巷子口的老樟树下碰头,一起去拜访裴家。这件事本来应该我们家老爷亲自来给您说的,但我们家老爷被杜老爷留在家里吃酒,怕您这边急等着回信,特意让小的先过来跟郁老爷您说一声,等我们家老爷回来了,再仔细地和您说话。”
杜老爷,也是他们这次请来做见证的乡绅之一。
郁文向那随从道了谢,赏了银子,让阿苕陪着去喝茶,自己则继续和卫老爷说事:“这下您也可以暂时放下心来,李家答应和我们去裴家评理了。”
找中间人评理,最怕的是对方不来。
所以这个中间人一定要有分量,让对方觉得不能轻易得罪才行。
卫老爷叹道:“这次真的得谢谢裴三老爷。我家里还珍藏着根百年的老参,到时候拿去谢谢三老爷吧!”
郁文很想说裴三老爷未必会收,但想想这是卫家的心意,也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两人细细地商量起到时候见了裴宴、见了李家的人应该说些什么了。
郁棠则一直等到卫老爷父子告辞之后,去见父亲。
“阿爹,”她求郁文,“到时候您也带着我吧!”
她想知道李家那天会说些什么。
今生和前世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李家在这个时候就露出了险恶的嘴脸,会不会中途就败落呢?
她很想知道,很想亲眼见证。
郁文觉得这样的场面难得一见,郁棠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他沉吟道:“去可以,但你不可以说话,不可以乱走乱动。”
郁棠还以为自己得长篇大论地说服父亲,闻言不由心中一喜,忙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跟着阿兄,不让人注意的。”
郁文点头。
郁棠问郁文:“那两个流民怎么办?到时候让曲家兄弟押过去吗?”
这样一来,曲家兄弟就暴露了,曲家兄弟未必愿意得罪李家。
得问问曲家兄弟的意思。
郁文道:“这件事你别管,我已经跟佟大掌柜说过了,到时候佟大掌柜会派人把这两个流民提前带到裴家,不会让李家有机会做手脚的。”
郁棠放心下来,到了约好的那天,扮成郁远的小厮,低着头跟在郁文和郁远后边,和吴老爷一起去了小梅巷。
因为他们是邀约的人家,去得比较早,但卫老爷和卫小元到的比他们还早。
郁文忙介绍吴老爷给卫老爷认识。
卫老爷则感激地向吴老爷道谢。
吴老爷是个热心肠的,一把就拽住了给他行揖礼的卫老爷,豪爽地拍了拍卫老爷的肩膀,道:“不用这么多礼。郁老爷和我是多年的邻居,我的性子他是了解的,最喜欢交朋友了,我们能这样认识,也算是缘分了,以后多走动,多走动。”
卫老爷自然是应了,邀了吴老爷有空去卫家做客。
吴老爷爽快地答应了,问起了卫老爷今年的收成。
几个人说着话,被邀请的乡绅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
众人互相打着招呼。
没有人注意到郁棠。
郁棠安心之余,趁机开始认人这些人都是临安城有头有脸的,谁知道以后会不会遇上什么事需要帮忙的。
快到约定的时候,李家的人来了。
因为李意在外做官,来的是李端和李竣。
吴老爷看着直皱眉,低声问郁文:“你没有请李家宗房的吗?”
“请了!”郁文看着也有些不高兴,道,“是我亲自去请的。”
吴老爷看着就有些不高兴了,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认自己是李氏的人?”
按理,出了这样的事,应该由李氏宗房的出面,李端和李竣就这么来了,或是李氏宗房不重视这件事,或是李端家不敬重李氏宗房的。
只是还没有等这两兄弟走近,李和就扶着父亲,也就是李氏宗主、李氏宗房的十二叔公急步出现在了小梅巷。
“李端,你等等我们。”李和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着李端兄弟。
李端回头,面色有些不太好,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来的都是人精,一看这样子,就知道是李端家不怎么敬重宗房了。
有几个乡绅当时就低声议论起来:“不过是出了个四品官,就开始轻狂起来,看人家裴家,哪房没有做官的,可哪房敢不敬宗房!”
“要不怎么裴家能屹立几代不倒呢!”
郁棠听着,视线却落在了李竣的身上。
不过十几天没见,李竣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容憔悴,精神萎顿,仿佛断了生机的树,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再也不复从前的神采飞扬。
第六十三章 不认
郁棠看着,不由在心里暗暗摇头。
李竣却没有看见郁棠。
这些日子,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
因为郁家想和卫家的二公子结亲,他们家庄子里的流民就害了卫家二公子的性命;因为郁家不同意和他们家结亲,他娘就让人去绑架郁小姐;因为那些流民找他阿兄勒索银子,他阿兄就要置那些流民于死地。
什么时候,他们家对他和郁家的婚事这么执着了?
什么时候,他娘变得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起来?
什么时候,他阿兄变得狂妄自大,可以不遵守国家律法?
难道是因为他为能和郁小姐结亲而在家里大吵大闹过?
可他也因为不想去读书大吵大闹过,他娘和他阿兄怎么就没有这样地纵容他呢?
就算他这个当事人,对于和郁家的婚事都没有他娘执着。
他去劝他娘,他娘不仅不觉得有错,还说是因为他爹的官做得不够大,不然官衙怎么敢出面管这件事。
他很难过,去找他阿兄,他阿兄却说他已经大了,不要再这么天真了,有些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即便他们家不收留那些流民,自然会有别人收留那些流民。
他很茫然。
不管怎么说,那庄子是他们李家的,那些流民是他们李家收留的,官衙的人去查证的时候,是在他们李家的田庄出的事,他阿兄怎么能说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来?
裴家三总管胡兴上门做客,说郁家请了他们家三老爷做中间人,说和两家人的恩怨,他觉得无颜面对郁家的人,他阿兄却强行让他跟着一道过来,还和父亲留下的清客商量了半天,说那些流民与他们家无关,绑架郁家小姐的事更是无稽之谈……对曾经做过的事全部否认。
他们家难道不是应该积极主动地配合裴家给临安城的人一个交待吗?
他谦逊温柔的母亲不见了,善良正直的阿兄也不见了……
而他们,真的只是为了他的婚事吗?
李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他阿兄走进裴家大门,又是怎么坐在了裴家厅堂上的,是耳边激烈的争吵才让他回过神来的。
在他混混沌沌的时候,李家和郁家已经争论了半天。
而坐在正座的裴三老爷表情却显得有些冷漠,好像眼前的争论都与他无关似的。
这个裴三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李竣不禁朝哥哥李端望去。
李端还是挺重视这次的事的。
他换了身前些日子新做的宝蓝色织金五蝠团花直裰,衬得他皮肤白净细腻,面如傅粉,如玉树临风般,姿容十分地出众。
他此时的神色也如秋色般冷峻,沉着脸道:“郁老爷,我们多说无益,还请你们家拿出证据来。不然我就要去官衙告你们诽谤了!”
李竣闻言打了个寒噤。
郁家也不是鲁莽的人,怎么会无凭无据地就敢请裴三老爷出面做这个中间人,裴三老爷也不是傻瓜,如果没有证据,怎么可能管这个闲事?
李竣突然清醒过来。
他朝郁文望去。
只见郁文气得满面通红,听李端这么说,朝着裴三老爷和几位乡绅行了个揖礼,沉声吩咐郁远:“你去把人证带上来。”
郁远应诺,退了下去。
厅堂里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郁棠心里非常地愤怒。
李家一直都这样。
就算把他们抵到了墙角,他们也能视那些证据如无物,当别人都是瞎子般地死不承认,再逼急了,就会把责任全推到别人身上去,说自己无知,也是受害人。
前世,他们不知道使过多少这样的手段。
今生,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继续得逞的。
她飞快地睃了裴宴一眼。
一直用余光注意着郁棠的裴宴有点想笑。
他就知道,她不会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的。
她低着头,扮成小厮的模样躲在她堂兄身后走进来的时候,他一眼就发现了能进这大厅的,哪一个不是主事的人,带个小厮进来,也亏得郁家心大,亏得那些人最好奇的是第一次主持这件事的他,没有分出精力给她,不然她在走进这大厅的时候就会被人发现了。
但只要他不说,她就算是被人发现了也不要紧,他们见他不作声,十之八、九也会装作没看见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郁家这位大小姐还是让他有些惊讶。
从头至尾,她是看也没看李家老二一眼,看李端的目光则好像是烧着一团火,要把他烧了似的。
裴宴当时就摸了摸下巴。
难道这位郁小姐要报复的是李端不成?
他喝了口茶。
就看见郁棠附耳跟郁远说了几句话,郁远点头,上前去跟郁文低语了几句,刚才还被李端说得哑口无言的郁文立刻接过卫老爷的话,开始反驳起李端来。
过了一会儿,郁文又处于下风了。
他们那边就换了卫小元和李端争论。
李端不愧是被顾家看中的姑爷,会辩论不说,还有急才,三下两下又把卫小元说得说不下去了。
李端背手挺立在大厅的中间,颇有些舌战群雄、睨视天下的傲然。
郁棠又和郁远低语了几句,郁远上前,再次跟李端争论起来。
裴宴看着都有些替郁家这边的人着急。
怎么几个大男人吵架还不如一个女子。
难怪郁家这些年也就只能守着家中的祖产过日子了!
要是这位郁小姐能代表郁家这边站出来和李端对质,肯定有意思多了。
裴宴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
他将茶盅不轻不重地顿在了四方桌上。
大厅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也都齐齐地望向他。
裴宴视若无睹,对站在他身后的裴满道:“茶水有点凉了,让丫鬟们给大家换杯茶。”
都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的众人:……
裴宴这态度也太儿戏了!
李家众人心中一振,郁文等人则面色一黯,那些来旁听的乡绅们则个个神色阴晴不定,在心里琢磨着到时候应该怎样站队。
郁棠的目光直直地像刀似的砸向了裴宴。
他怎么能这个态度?
不答应是不答应的事,答应了,就应该严肃认真、公平公正地处理这件事才是,怎么能这样地草率?
这难道又是因前世印象而误会的一个人?
第六十四章 争执
郁棠的目光那么强烈,裴宴想忽视也难。
只是他有点不明白,不知道这位郁小姐又要做什么,突然间就把矛头指向了他。
裴宴在心里琢磨着,郁棠那专注的目光突然消失了。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抬眼看见家里的护卫押着两个身材健硕,满面横肉的家伙走了进来。
应该就是那两个流民了。
裴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
衣衫褴褛,精神萎靡,裸露在外的皮肤还可以看到青紫的伤痕。
裴宴强忍着才没有撇嘴角。
到底没有什么经验,既然是来做证人,怎么也得收拾利落,这个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吃了苦头的,等会岂不是留个把柄给别人抓?
裴宴安静地喝了口茶,觉得今天的茶味道还挺不错的。
他低声问立在身边的裴满:“今天是谁沏的茶?桐山的红茶?”
“是!”裴满低声道。
裴宴对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今天选了桐山的红茶待客,不过是因为今年裴家收到的这个茶颇为顶级罢了。
“天气有点凉,您屋里燕姑娘说您这几天肠胃有些不好,让我们备些暖胃的茶。”裴满继续道,“若是老爷不喜欢,我这就让人换。”
“不用了!”裴宴道,“还可以!”
说话间,他感觉郁家小姐那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又是怎么了?
他淡然地抬头,瞥了郁棠一眼。
就看见郁小姐一双大大的杏目此时睁得像桂圆似的瞪着他。
裴宴微微有些惊讶。
他平生还没有见过谁的眼睛能瞪成这样的……也不对……除了猫。
而且他越想越觉得像。
那眉眼也像。
像个发怒的猫。
裴宴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郁棠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厅堂太安静了。
大家都在等着裴宴发话。
裴宴却在和裴满讨论喝什么茶。
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裴宴是什么意思。
这些乡绅来给郁家做证人,或者应该说,来给李、郁两家做证人,大部分都是看在裴家的面子上,看在裴宴做了宗主之后第一次给人主持公道的份上,只有两、三个人是来给郁家撑腰、说话的,至于是谁家真正地有道理,那得看裴宴怎么说,裴宴站在谁家那一边。裴宴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
他这样,大家全都摸不清头脑,等会两家辩起来,他们应该拿出什么态度、站在哪一边呢?
李端却心中一松。
至少,裴宴没有很明显地站在郁家那一边。
他没等郁家说话就首先发难,态度温和地道:“想必这就是郁秀才说的两个人证了。的确出乎我所料。这两个人曾经得我家庇护,后来官府来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从福建那边流窜过来的海盗。后来田庄把这些流民都放了,这两人还曾经想勒索我,没想到却做了郁家的证人。”
言下之意,是指这两个原本就是苟且之人,为了钱甚至可以打他们恩人的主意,来做证人根本不可信。而且特意点出郁文是秀才的功名,也是想以他自己的功名压郁文一头,让大家先入为主,觉得他的话更可信一些。
在刚才和李端的交锋中郁文已经认识到了李端的狡猾,此刻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脸色铁青。好在他也不是没有见识的,没有因为李端三言两语就浮躁起来,而是沉声道:“这两个流民是不是流寇,还待官府查证,李家大公子此时就盖棺定论,未免太早了些。”
李端称他为秀才,他就称李端为李家大公子,以年纪和辈分压制李端,这也是刚才郁棠提醒他的。
“但当时卫家有人看到去找卫小山的就是这两人。这两人也承认自己是奉了李家之命,以卫小山发小的名义将卫小山叫出来,然后骗至卫家后面的小河里溺死,再将尸身丢至卫小山常去摸鱼的那条河里的。我想,总不至于有人会乱往自己身上安个杀人的罪名吧!”
“郁秀才此言差矣!”李端说着,看了因绷着张脸,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怒意,却更显灼灼艳丽的郁棠一眼,道,“原本就是亡命之徒,多桩命案和少桩命案有什么关系?谁到了生死关头,都会想着先保住性命。这两人的话怎么能信?”
他没有想到郁家小姐也会来。
打扮成一个小厮,可那光洁的额头,如同倒映着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怎么也挡不住她的光彩。
他并不想和郁家变成这个样子。
可有些事情,就是孽缘。
此时不碾压,就永远不可能掌控。
这样的美貌,他从来没有见过。
从眼睛中生出来的俏皮,灵动闪烁,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知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目光。
李端飞快地睃了裴宴一眼。
他有点担心裴宴……会发现郁家小姐的美,会因此偏心郁家,甚至是,会因此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来。
郁家小姐这样也好。
安全!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再次把注意力放到了郁文的身上。
郁文面如锅底,道:“照李家大公子的意思,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也都未必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才算是真的呢?”
李端有点意外。
他以为郁文会继续和他争论两个流民的证词,郁文却把这个球踢到了他这边。
难道他们还有什么人证或是物证不成?
李端心里多了几分慎重,面上却不显,笑道:“我只是想不出我们家为何一定要害卫家二公子的性命?”
郁文欲言。
李端却在他之前抢着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是觉得我们家想求娶郁小姐,怕郁小姐和卫家结亲,所以才杀了卫家二公子。可郁秀才,你不觉得这种说法非常地荒谬吗?卫家二公子,那可是一条性命,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我家是想求娶郁小姐,又不是想和郁家结仇!我们家就算是强求,也应该是想办法雇几个小混混去打扰郁小姐,然后安排我阿弟去英雄救美,既得了郁小姐的感激,又能成了这门亲事。是,郁家小姐之前被小混混骚扰,就是我们家无奈之下做出来的,这个我承认。可指使流民杀了卫家二公子,我们家却不能背这个黑锅!”
大家还不知道有这件事。
李端的话音刚落,众人不由开始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居然还有这种事!”
“李家也太……太想结这门亲事了。”
“郁小姐看样子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漂亮了!”
纷至沓来的声音,让郁文气得说不出话来,更是让郁远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握着拳头就朝李端走去。
前世,郁远也曾揍过李端一顿。
李端狡猾,当着众人的面手都不还一下,大家都赞李端有气度,可私底下,李端却派了人去套郁远的麻袋,要不是当时小梅溪卖水梨的阿六无意间知道后给郁远报信,郁远才逃过了一劫,郁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起李家、怀疑起李端来。
郁棠上前,一把就拽住了郁远,压低了嗓子道:“阿兄,冲动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们既然来和李家说理,我就不可能把自己摘干净了,从今以后也不可能名声无瑕。可这些,相比起卫家二公子的性命,都不是事。我们今天来,是要为二公子伸冤的,你不可因小失大。”
卫老爷就坐在他们前面,把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顿时老泪纵横,觉得若是过两、三年郁棠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就让卫小川娶了郁棠。
总之,不能让郁棠这么好的姑娘随便找个人入赘就算了。
支着耳朵的裴宴坐得有些远,没听清楚郁棠说了些什么,却觉得郁家小姐肯定又给家里人出了什么主意。
看她神色平静,李端的话显然并没有刺激到她。
要么是她有这样的胸襟气度,要么就是早想好了对策。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女子能做到这一步,都令人敬佩。
他突然间很想知道郁家小姐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才如鱼目变珍珠,有了自己独有的光芒。
裴宴突然很想知道郁家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而郁家,或者应该说是郁棠,并没有让他失望。
他看见郁棠整了整衣襟,身姿如松,镇定从容地从卫老爷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了李端的面前。
李端讶然。
小声议论着的乡绅们更是集体失声,从最初的诧异,到猜出郁棠身份之后的恍然大悟、饶有兴趣,直至一个个静默如禅,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等候着她开口说话,也不过几口茶的功夫。
这比郁棠预想的要好。
至少这些乡绅们没有立刻嚷出她是谁,觉得她一个女子不应该站在这里说话。
郁棠又多了几分信心,原本就灿若星光的眸子更是熠熠生辉,显得更为璀璨了。
“李家大公子,”她声音文雅,神态娴静,看李端的目光如朋友般的亲切,不急不躁地先大胆地介绍了自己,“我是郁氏。不知道李家大公子是否认识我?”
李端做梦也没想到郁棠会亲自出面。
郁家为什么没有人阻止她?
她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别的不说,一个悍妇的名声是跑不脱的了。
李端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木然地应了声“认识”。
郁棠微微一笑,道:“我要是没有听错,你刚才的意思,是承认在郁家庄子上纠缠我的那些混混,是你们家指使的了?”
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若是利用得当,就如同文君沽酒一样,在文人骚客中是件美事,不会影响到李家、李竣的名声。
李端承认了。
第六十五章 博弈
李端目中含笑地望着郁棠道:“这件事是我母亲不对。不过,还请郁小姐原谅,不管是哪位母亲,在保护自己孩子的时候都不免会做几件蠢事。好在是家母的初衷并不想伤害郁小姐,我阿弟当时听说郁小姐可能有难,还曾和同伴一起去营救郁小姐。说起来,我阿弟也是受害者啊!”
那些乡绅个个都是人精,闻言一想就知道了这其中的蹊跷,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裴宴没想到这件事是李竣的母亲林氏安排的。
他不由打量了李竣一眼。
只见李竣正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郁棠,嘴角翕翕,好像有很多的话要对郁棠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化成了一抹黯然的悲伤。
他朝郁棠望去。
郁棠目光平淡地看着李端,无悲无喜,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李竣一下。
可见并不十分待见李竣。
裴宴在心里暗暗称奇。
看这模样,他敢肯定,李竣是喜欢郁小姐的,而且到了现在还很喜欢。郁小姐主动撩拨李竣在前,为何现在又对他不屑一顾了呢?而且看样子,也不像是喜欢李端的样子。至少她在面对李端的时候,他看不出郁小姐对李端有什么情愫。
难道是他眼拙?
他在这方面向来不太敏锐。
当初周子衿和那个什么庵的住持有私情,他陪着去吃了好几回茶都没有看出来,还是周夫人带着人去棒打鸳鸯他才知道的。
裴宴不由摸了摸鼻子。
还有那个叫卫小山的卫家二小子,看得出来,郁小姐是真心在为他出头,甚至不顾自己的名誉,抛头露面也要和李端对质。
这位郁小姐,可真是有意思啊!
这么多人,兜兜转转的,她居然还有自己的立场。
生平第一次,有人让裴宴看不透了。
但郁小姐这样不行啊,就算是李端承认了绑架事件是李家做的,却把这件事推到了他母亲林氏的身上,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突然冲动起来做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也是常有的,为此盯着李家不放可不行。
要是他,既然把话引到了这件事上,就从另一个方面做文章,质问李家出了这种事,准备怎样善后,怎么着也要把两家姻缘上的关系彻底地斩断了,让李家再也不能利用这件事和郁家结亲。
那他要不要提醒郁小姐一声呢?
这个念头在裴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定了。
现在他也不知道郁小姐要干什么?虽然她看着是在为卫小山出头,若实则是想嫁给李端呢?
他最看不清这种男男女女的事了,还是别弄得里外不是人了。
不过,如果郁小姐真的想嫁给李端,他倒可以帮个忙。到时候李家和顾家退了亲,顾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裴宴嘴角微翘,就听见郁棠道:“李夫人虽说是一时糊涂,但如今是李大公子掌家,李夫人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们家是断然不可能再和李家结亲了,想必在座的各位和李大公子将心比心,也能理解我们郁家的愤然。”
裴宴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
没想到,这位郁小姐真的要和李家划清界限啊!
他又看错了!
裴宴低头抿茶,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在座的乡绅们则嗡嗡地议论起来,而受了郁文委托的吴老爷更是顺势直言道:“嗯,郁小姐言之有理。若是我家闺女遇到这样的事,虽然是一片好心,可到底在心里有了芥蒂,于礼法不合,两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结亲的。”说完,他哈哈大笑了两声,道,“好在是郁家要留了郁小姐招赘,李家二公子又一表人才,才学出众,我要是李老爷,也舍不得把养了这么大的儿子送给别人。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大家一笑泯恩怨好了,您说呢,裴三老爷?”
裴宴抬头望向郁棠。
郁棠也正望向他。
她星光璀璨般的眸子此时透露出些许的紧张,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怕眨了一下眼睛,就会遗漏了他的表情,让她来不及应对,让事情朝着对她不利的方向发展,而她微微向前倾斜的身形,又带着几分哀求、期盼的味道,好像他的决定对她是如此地重要,能影响她的生死,影响她的未来,影响她的人生似的。
啧啧啧,这位郁小姐可真是一人千面,需要的时候,能让他看着都心软,何况是李竣那小子。
裴宴不自在地又喝了口茶,看向李端。
到底年轻,还没能完全藏得住七情六欲,李端的脸色有些难看,显然不喜吴老爷的话。
这么说来,不是郁小姐想纠缠李家,而是李家到了这个时候还想打郁小姐的主意啦!
有趣,有趣!
裴宴想到顾昶那张温和的面孔,心情越发地愉悦了。
他道:“文人骚客的佳话,通常都于礼教不合。偶尔出来一件,两情相悦也就罢了,还是不要让世人有样学样的好。”
这就是反对李家再在婚事上和郁家纠缠不清了。
郁棠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早打定了主意要说服裴三老爷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想到裴三老爷并没有要她多说一句话就以“于礼教不符”帮了她一把。
裴三老爷看样子真如以前她了解的那样,虽然不太管事,可关键的时候,却是能帮人,愿意帮人的人。
郁棠感激地望了一眼裴宴。
那眼眸,含着些许的水光,在大厅明亮的光线下,犹如阳光照射过水面,粼粼波光,潋滟生辉。
裴宴一愣。
郁棠已身姿轻盈地曲膝朝着他行了个福礼,感激涕零地道了声“多谢三老爷”。
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石相击。
裴宴顿时想到了在昭明寺的悟道松旁,郁小姐好像也是这般风姿绰约朝着李竣道谢的。
他脸色有点黑。
觉得自己好像和李竣沦为了一道……
郁棠却在心里嘀咕。
裴三老爷可真是喜怒无常啊!
刚才还和颜悦色地帮她的忙,转眼间脸就变了。
她可不想因裴宴的阴晴不定出现什么变故,做出对她不利的事来。
郁棠也顾不得什么,事情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是冒险,她也得火中取栗,把这件事确定下来。
“李家二公子,”她笑望着李竣,温声地道,“想必您也同意裴三老爷的意见了!”
这还是那天李竣在青竹巷口拦了郁棠的轿子之后,郁棠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也是第一次和他说话。
李竣神色苦涩,更多的却是愧疚。
他知道郁棠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可他能不同意吗?
原本就是他对不起她了,难道还要把她拉扯着不放吗?
这是他离开青竹巷时就有的觉悟,此时不过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罢了。
李端看着却急得不得了,没等李竣说话,就上前拉了李竣的衣袖。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追姑娘家,若是要脸皮,就成不了事。
娶郁小姐过门,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他阿爹决定的。
这可关系到李家未来的前程。
唯一的意外是他们没有想到李竣会真的倾心于郁小姐。
“裴三老爷……”李端道,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却被李竣甩手,打落了李端抓着他衣角的手,并抢在李端之前道:“郁小姐,你说的有道理。这件事的确是于礼不合,是我失礼了。”说完,他给郁棠陪罪地行了个揖礼。
“阿弟!”李端皱眉。
郁棠却觉得心中一轻。
李竣,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到底还是有几分底线的,没有坏到无可救药。
投之桃李,报之琼瑶。
她会想办法救他一命的。
郁棠望向了李端,眼底闪过一丝冰冷。
就算绑架的事是林氏的主意,若是没有李端,林氏能成事吗?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李端就没有清清爽爽站起来承认的时候。
她道:“李家大公子,你看,大家都知道你家做出这样的事之后,我们两家是不可能再结亲了,就是李家二公子,也觉得这件事不妥当。所以说,我们家当初拒婚的时候,你们已经是没有办法了,对吗?”
李端心里是赞同这种说法的,但他没有说话。
上次,他就是答得太急了,让郁小姐钻到了空子,把两家结亲的可能性完全斩断了。可见他小瞧了郁小姐。他就应该知道,郁家敢任凭郁小姐和他对峙,郁小姐就应该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以后,郁小姐说什么他得好好想想才能回答。
让他意外的,还有裴宴的态度。
他知道郁家和裴家的关系不错,他来之前,曾想过是不是提前拜访拜访裴宴,但他又担心因为他的提前拜访让裴宴误会他们家在这件事上理亏,从而影响裴宴对他的印象裴宴的师座和同门太厉害了,而且个个都占据要职,他怕有一天会求到裴宴。
可现在看来,这件事他恐怕又做错了。
郁家能请裴宴做中间人,多半是已经说服了裴宴,让裴宴对李家先入为主了。
要打破这个僵局,他得更小心。
“郁小姐,话也不能这么说。”李端笑得如沐春风,丝毫看不出心中的慌乱,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家始终是想和郁家结亲的,不会做出那般自毁长城之事。”
郁棠也笑,笑得温婉而又谦和:“可事实是,我们家一心要为我招赘,你们家一心想要我嫁入李家,两家都不愿意退让,令堂则做了糊涂事。我没有说错吧?”
第六十六章 认定
郁棠被绑架,救她的人是裴宴。而李端在来之前就曾经和他父亲留在家里的清客仔细地讨论过了,绑架的事是抹不掉的,而且容易节外生枝,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都要否认杀死卫小山的事,否则就算李家是官宦之家,也有可能会被要求杀人偿命,到时候谁去背这个锅呢?
李端想了想,觉得郁棠这话没有问题,遂笑道:“郁小姐,这件事是我们家做得不对,只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还请郁小姐不要和家母计较。若是郁小姐还觉得气难平,我愿意代表家母补偿郁家和郁小姐。”
话已至此,郁棠猜都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
“补偿就不必了。”她淡淡地道,“我们家不过是没有答应你们家的求婚,令堂就可以坏我的名声,而之前令堂三番两次地请了汤秀才家的太太去我家说媒,却屡次被我家所拒,想必令堂也恼火的很。只是不知道令堂知道我们家有意和卫家议亲的时候,令堂又是怎么想的?又做了些什么呢?”
话终于绕到卫小山的事上来。
在座的众人俱是心中一动,随后三三两两地小声耳语起来。
原本觉得李家根本没有杀卫小山的动机,但现在听郁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是李夫人干出来的事。
郁棠的话音没落,李端心里就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这次被郁棠抓住了把柄,他看一眼脸上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神色的乡绅们,忙道:“郁小姐此言差矣。我母亲虽然脾气有些急,却不可能干得出杀人的勾当。郁小姐说话要讲证据的,可别乱说。”
说完,他朝裴宴望去。
裴宴之前还正襟端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左肘支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神色颇为悠然地坐在那里把玩着一件和田玉的貔貅,看不出喜怒。
李端有些着急,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分毫。
而郁棠已冷冷地道:“怕是李大公子关心则乱。女儿家的名声如何地要紧,李夫人难道不知道?她为了一己私利能让那些混混绑架我,这与杀人何异?李大公子怎么就敢保证令堂知道我们家准备招卫家二公子为婿,就不会恼羞成怒,从而做了类同于绑架我的事来呢?”
李端辩道:“杀人和绑架怎能相提并论?”
郁棠咄咄逼人地道:“有何区别?同样是指使人,同样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于安坐内宅的妇人来说,平日里能听见别人议论女子的清白,却未必会亲眼看见杀人,恐怕对于李夫人来说,坏人清白比杀人更能震慑人吧!难道我说的不对?或者是李夫人觉得女子的清白不重要?”
她的话如滴进油锅里的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那些乡绅纷纷议论起来:“女子的清白自然是比生死更重要了!”
“李夫人就算是一时气恼,也不能这么做啊!”
“就是,就是。这件事做的太过分了。”
李端额头冒汗,忙道:“郁小姐,家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这个意思?”郁棠不依不饶,李家敢这么做,她今天就敢给李夫人盖这么一顶大帽子,让大家都知道,李夫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这个意思就敢绑架我,若是有意思,岂不是还要杀人?”
李端被郁棠逼到了墙角,没有办法,只得向裴宴求助。
“裴三老爷,”他朝裴宴拱了拱手,“还请您帮着说句话。绑架郁小姐是我们家不对,可今天我们是来说卫家二公子被害之事的。若是郁小姐不满,等这件事完了,我再单独上郁家给郁小姐赔礼。”
“单独赔礼就免了。”郁棠没等裴宴说话,就道,“没想到李家大公子的诡辩之术学得这么好。我们说东,你就说西。也好,绑架我的事,我们之后再说,现在,我们就来说说卫家二公子被害之事。”
说着,她指了那两个流民,道:“我们家拿出人证来,你说我们家诬告你们家,你们家没有杀卫家二公子的必要;我指出你们家杀卫家二公子的缘由,你又要我拿出证据来。左说也是你们家有理,右说也是你们家有理。我倒想问问,是不是在现场撞破了杀人之事,你们家也会辩解说是与你们无关。李家大公子,我倒想问问,在你们李家人的眼中,怎样才能算得上被你们李家承认的人证?怎样才能算得上被你们李家承认的物证?我们家也好照着李家大公子的意思去找寻,免得李家大公子蹬鼻子上脸的,无论如何也不承认。”
裴宴摸了摸刚从腰间解下来的貔貅。
他是知道郁家小姐伶牙俐齿的,可没有想到这么能说,这么敢说。
她就不怕自己嫁不出去吗?
裴宴看向李端。
李端急了,道:“郁小姐,这两人只要有钱收,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怎么能做为证人……”
郁棠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大公子难道和这两个人打过交道?不然怎么知道他们只要有钱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李大公子刚才怎么又说这两人逃出了田庄之后就与你们家再无瓜葛了呢?”
李端道:“郁小姐休要血口喷人。这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说出来的话自然不能做为证据。郁小姐不要为了把这锅给我们李家背,就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郁棠道:“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完全是我无中生有了?奇了,我为何不说是王家干的,不说是孙家干的,偏偏说是你们李家干的呢?”
李端道:“那是郁小姐误会我们李家与你们郁家有罅隙……”
“难道没有罅隙?”郁棠上前一步,再次言辞犀利地诘问,“你们李家一直试图左右我的婚事,卫家从不曾和人有过私怨,我们家这些年在临安也是与人为善,谁提起我们郁家不夸一声为人厚道,怎么就惹出这样的祸事来?不是你们家,还有谁家?”
李端被郁棠逼问得有些招架不住,道:“郁小姐不能因此就认定这件事是我们李家做的!”
郁棠不齿地道:“我就是认定是你们李家做的。李大公子既然说不是你们家做的,那就请你拿出证据来。总不能因为你的一句话,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天下哪有这样一味只要求别人不要求自己的事!”
让李家拿出证据来自证清白吗?
李端再次朝裴宴望去。
裴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换成了右胳膊支肘。
他沉声道:“可以!李公子既然说这件事与你们家无关,就拿出证据来。”
裴宴这是要向着郁家了?
李端心中一沉,只得道:“郁小姐,卫小山出事的那天晚上,李家并没有谁外出,也不曾去过田庄。特别是我母亲,陪嫁的铺子都是由我在管理,更不要说家中的庶务了。男女有别,她根本不可能认识这两个流民。”
郁棠再也忍不住,她不由语带讥讽,道:“百善孝为先。我倒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李大公子居然把令堂给牵扯了进来。难道李家不是李大公子在管理庶务吗?”
李端脸色一白。
他做为儿子,不要说这件事不是林氏做的,就算是林氏做的,他也应该认下来才是。
刚才他只想到为李家推脱,却忘了最基本的孝道。
李端非常地后悔,朝着左右飞快地睃了一眼。
众人看他的目光果然都带着几分异样。
李端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今天临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多半都在这里了,他要是表现不好,名声就全毁了,不要说做官了,就是在临安城也很难体体面面地做人了。
“郁小姐,”他斟酌道,“你不要强词夺理。我也只是回答你的话罢了。你口口声声说这件事与我母亲有关,我若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岂不是任由你诋毁我母亲的名声。说到证据,既然郁小姐觉得这两个流民是证人,我倒想问问,这两个流民说是受了我家的指使,那就让这两个人把指使他们的人指出来。”
杀人害命的事,谁会亲自去指使人?
郁棠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不愿意去报官府。
她扫了一眼坐在周围的乡绅。
众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看李端的眼神却都带着几分审视。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来了。
这就足够了。
至于报仇,就这样放过李家的人,也太便宜他们了。
郁棠在心里冷笑。
两个流民性子凶悍,被拎出来之后作死地直接想指认李端算了,可两人一抬头,看见郁棠冰冷的目光,打了个寒颤。
来之前郁棠曾经反复地叮嘱他们,让他们无论什么事都要实话实说,不能夸大其词也不要自以为是,若是他们的证词被李端问出什么不妥之处来,李家让他们俩背锅的时候,郁家肯定袖手旁观,不会管的。若是他们能老老实实交待,郁家自会救他们两人一命。
兄弟俩站在厅堂的时候还不以为然,待看到郁棠舌战李端,把李端套到圈里去了,不禁对郁棠信心大增,决定还是站在郁棠这边。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供认了指使他们的人是李家的大总管。
李端暗中吁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有些失望。
若是这两个人供认是他指使的就好了。
他大可把两个人问得说不出话来,让大家怀疑这两人是郁家花钱找来陷害李家的。
可惜了。
看着这么剽悍的两个人,行事却这般地愚直。
“郁小姐。”李端待两人说完了话,立刻做出一副愧疚的模样,“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这就把大总管叫来问清楚了。”
像李家这样的人家,大总管通常都是家生子或是世仆,几辈人都在李家生活,儿女姻亲都在一个府第,是不可能自作主张的。而且就算是把人叫来了,李家的大总管也是不可能把李家的主子交待出来的。
大家心里都有本帐。
卫小山就是李家杀的。
虽然不能现在就惩戒真凶,但事情已经真相大白。
卫老爷泪如雨下。
众乡绅看着,没有一个心里不难受的。
养那么大的儿子,好不容易就要成家立业了,就这样没了,还没办法伸冤,任谁也受不了。
吴老爷起身拍了拍卫老爷的肩膀,道了声“节哀顺变”。
其他的乡绅也都纷纷上前安慰卫老爷。
卫老爷红着眼睛向诸位道谢:“今天多谢你们能来!”
吴老爷一直找机会想和裴宴搭上话,闻言立刻道:“我们算什么,还得谢谢裴三老爷,要不是他老人家,我们也不可能聚在一起。”
老人家……
郁棠没能忍住地嘴角轻撇。
裴宴斜睨了郁棠一眼。
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件事不应该感谢他吗?
他要是不出面,他们郁家有话能说得清楚吗?
想到这里,裴宴索性点了一直都没有吭声的李家宗房的十二叔公:“事已至此,您可有什么话要说?”
第六十七章 一折
李氏宗房的十二叔公已是耳顺之年,不知道是保养的不好还是人生得苍老,头发已经全白,脸上满是皱纹,一双眼睛浑浊不清,如同一块朽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析似的。
他自进了裴家的厅堂就双眼半闭,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像厅上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
此时被裴宴点了名,他这才睁开了眼睛,慢吞吞地欠了欠身,道:“裴三老爷,我是个半聋半哑之人,能听得个大概就不错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这件事该怎么处置,还是听李端的吧!”
言下之意,是他管不了,李端怎么说他就怎么办。
宗房的被旁支这样地拿捏,众人又想到刚才在裴府外面,李端兄弟一马当先,李家宗房的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心里不免都有些不舒服。
要知道,坐在这里的乡绅很多就是各家的宗房。
李端这样,无疑是触犯了大家的利益。
众乡绅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觉得李端这房对宗房也太怠慢了些。
李端则在心里把李和父子大骂了一顿。
因他们这一房的崛起,宗房一直以来都有些阴阳怪气的。这次来裴府,他们根本就没有通知宗房,就是怕宗房不仅不给他们帮忙还拖后腿。他们甚至还防着有人给宗房报信,让人守在宗房那边,准备着若是宗房这边知道了,他们就想个办法阻止,谁知道宗房在最后关头却还是赶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报的信?
宗房也果如他们所料,不做一点好事。
李端心中有气,面上却不能显露半点,反而恭敬地道:“十二叔公这么说可折煞我了。家父不在,我年纪又轻,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得十二叔公提点,我怎么敢自己拿主意呢?这件事还得听您的。”
他就不相信了,十二叔公敢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这一房翻脸。
李家若没有他们这一房在,什么人丁税赋,都别想讨了好去。
李氏宗房也的确不敢和李端这一房翻脸,他们心中对李端这一房再不满,最多也就挤兑几句,要是真的不管李端这一房,不仅失了宗房的气度,而且还会影响家族的利益。
宗房也就只能点到为止。
听李端这么说,十二叔公只得站出来道:“我们李家向来家风清正,李意这些年来也算教子有方。郁家和卫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冤枉李家,李家也不可能因为一桩儿女婚事就去杀人。可见李端府上的这位大总管才是关键。虽说自古就有程婴救孤的事,可也有吕布弑主之事,可见这世间的事也不能一概而论。至于说李端府上的大总管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还请裴三老爷和郁老爷、卫老爷给我们李家一个面子,现在就先不要再追究了。等我写信给李意,让他给两家一个交待,诸位觉得如何?”
他说完,站起来团团行了个揖礼,低声道:“需要怎样补偿,我们李家决无二话。”
反正落到实处就该李意去伤脑筋,他又何必去做这坏人。
郁家和卫家当然不满意,可不满意又能如何?
除非李端家的大总管能当场噬主,咬李端一口。
但那是不可能的。
李端家的大总管把这件事认下来,可能会丢了性命,却能保全自己一家在李府好好地活着。如果这时候供出李家是背后的指使,不仅他要丢性命,可能全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这个账谁都会算。
这也是为什么郁棠宁愿来找裴家评理也不愿意和李家打官司的原因。
可让郁家和卫家就这样算了,也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来之前,郁棠就多次和父亲、兄长商量过,如果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们该怎么办。郁文刚开始还有些犹豫郁棠的主意,后来和卫老爷父子一商量,卫老爷父子都觉得郁棠的这个主意可行,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听李氏宗房的十二叔公这么一说,他和卫老爷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两人一起站了起来,由郁文代表两家道:“既然如此,我们郁家和卫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主辱仆死,仆人做错了,主人也应该有责任。我们希望李家能郑重地给我们两家道歉李家大公子披麻戴孝,到昭明寺给卫小山做三天的法事;林夫人则亲自到郁家大门口给我们郁家磕三个响头。”
什么?!
众人愕然。
李端更是脸色铁青,抑制住心中的惊讶,喝道:“你说什么?”
郁文却早就料到了。
他开始听郁棠这么说的时候,还不是像众人一样,觉得不可能。
可最终,事情还是朝着对他们郁家和卫家有利的一面在进行。
他镇定从容地把郁、卫两家的要求又重复了一遍:“李家大公子身披孝衣,到昭明寺给卫小山做三天的法事;林夫人则亲自到郁家大门口给我们郁家磕三个响头。”
“不可能!”李端想也没想地道,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愤怒。
他们还以为李家真的没有办法了不成?
否则郁、卫两家怎么不去告官!
他不过是不想得罪裴家罢了。
郁、卫两家都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居然想让他母亲到郁家的大门口给郁家磕三个响头做赔礼!
他母亲是什么人?堂堂四品孺人,李家的主母,当着全临安城的人给郁家磕头,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裴宴也难以压制心底的诧异。
这种近乎于羞辱人的事,多半是内宅女人才能想得出来的。
应该是郁小姐的主意。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做三天道场还好说,让李夫人这样地赔礼,等于是把李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踩,李家估计宁愿去打官司也不会答应的。与其为脸面上的事争一口气,还不如让李家赔点银子什么的更能达到目的。
裴宴朝郁棠望去。
却看见郁棠老神在在,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一般。
裴宴不由摩挲着手中的貔貅,貔貅表面凹凹凸凸的花纹已被他盘得起了包浆,不显尖锐,只余圆润。
这一刻,他非常地好奇,郁棠是怎么想的?她接下来又准备怎么做?
郁棠没有让他失望。
她上前几步,对李端道:“不可能?是哪一件事不可能?李大公子又为什么觉得不可能?”
刚才郁棠已经出尽了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郁文不想让郁棠再抛头露面了,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示意郁棠不要说话,有他出面就好了。
郁棠却觉得,像这种如同买小菜似的扯皮筋的事,她出面比父亲出面更好,让大家看看李端这个读书的君子是怎样和一个小姑娘家计较的。
她手伸到背后,朝着父亲摆了摆,继续对李端道:“是不愿意向我们两家道歉?还是觉得我们提出来的条件太苛刻?我们两家,一家没了儿子,一家没了清白,难道这都不值得你们李家给我们一个交待?”
郁文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让郁棠没脸,心里虽然着急,也只能看着郁棠和李端争执。
郁棠如敲冰戛玉般清脆悦耳的声音让李端心中一个激灵,理智终于有所回笼。
郁家显然有备而来,他若是不能冷静对待,还可能让自己陷入到更大的坑里去。
“郁小姐,我诚心而来,是来解决问题的,是来给你们家赔礼的。”他肃然地道,“而不是来受你侮辱的。让我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在你们郁家的大门口给你们郁家磕头赔礼,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郁棠冷笑,道:“这样说来,李大公子觉得披麻戴孝在昭明寺给卫家二公子做三天法事,不算辱没你了?”
李端当然也不愿意。
但比起让他母亲磕头这件事,做法事更能让他接受。
而且,他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卫家赔礼,别人只会觉得他宅心仁厚,虚怀若谷,有大家风范,不仅不会辱没他的名声,还会对他的名声有利。
难道这才是郁、卫两家的目的?
提出两种解决方式,对比之下,让他下意识地选择更容易接受的那一种解决方式。
郁、卫两家只是想让他给卫小山披麻戴孝?
只是不知道这是郁文的主意还是郁小姐的主意?
李端仔细地打量郁棠。
中等个子,穿了件半新不旧,颜色黯淡的细布青衣,乌黑亮泽的青丝绾在头顶,梳了个道髻,不男不女的打扮却难掩其如雪的肌肤,玲珑的曲线,冷淡的神色也难掩其眉眼的温婉和潋滟。
这件事应该不是她的主意吧!
她是个如此漂亮的女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鬼心思。
应该是她父亲为了让大家可怜他们家,特意让她出面的。
李端心中微安,索性道:“郁小姐,家仆无德,我给卫小山披麻戴孝可以,但家母一内宅妇人,让她在你们家大门口给你们家磕响头,这不行!”
裴宴竖起了耳朵。
他也觉得让李端披麻戴孝才是郁、卫两家的目的。
现在看来,郁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但他觉得,郁家不可能只提这一个条件。
接下来就看郁棠会再提一个什么样的条件,李家又会怎样应对了。
第六十八章 二折
谁知道这次郁棠却让裴宴失望了。
她突然间像榆木疙瘩似的,开始认死理:“那你们指使小混混绑架我的事又怎么算呢?难道刚才李大公子说的都是假的,在李夫人心目中,毁人清白不算什么?”
李端有些不耐烦起来。
总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是女眷犯了罪,寻常人家也不可能让女眷去上公堂对簿,何况是像郁棠所说的那样去给郁家赔礼道歉,郁家提出这样的要求,分明就是想为难他们家。
不,也许是想为接下来的事讲条件。
李端想到之前郁棠这么说的时候那些乡绅在议论中流露出来的,对他母亲的不满,他觉得让郁棠继续这么说下去,只会让她牵着鼻子走,他得想办法掌握主动权,抢先一步才行。
“郁小姐,”李端干脆道,“让家母去你们家大门口给你们家磕头赔礼是不可能的。我们再争执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说到这里,他望向郁文,道:“郁老爷,将心比心,如果犯错的是您的妻女,您会同意让她们出面受罚吗?我们与其因为这件事在此僵持不下,不妨由裴家三老爷做中间人,商量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赔偿方式,诸位长辈,你们说我说得有道理吗?”
说完,他朝着在座的诸位乡绅行了个揖礼。
众人纷纷点头。
郁文和卫老爷交换着眼神,两人面上都露出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郁棠却不像之前表现的那样冷静睿智、机敏聪慧,好像长时间的忍耐之后终于绷不住,流露出真实的性子来。
她嚷道:“阿爹,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难道他们李家的颜面是颜面,我们郁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吗?您要是今天不答应让李夫人亲自去我们家赔罪,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反正过了今天这件事也会闹得人尽皆知,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免得以后的几十年都被人指指点点,不仅是我,就是我们家的子孙后代也会像我一样抬不起头来做人。”
这话说得就有点任性了。
几位乡绅人人侧目,却没有一个出面劝阻的。
因为郁棠的话仔细一想,也有点道理。
这可怎么办呢?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裴宴的身上。
裴宴看向郁棠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狐疑。
这位郁小姐怎么时时刻刻都要闹出点让他看不清楚、看不明白的事出来呢!
先前就暂且不提了,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一开始机智狡黠,处处透露着心机,步步为营,把李端打得个措手不及,眼看着胜利就在前面了,她又突然章法全无似的,不管不顾地只图自己痛快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其他都全然不管了。
怎么看怎么违和啊!
到底之前的她是真实的她呢?还是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呢?
裴宴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
这就是不了解当事人的尴尬。
早知如此,他之前就应该多了解一下郁小姐的。
不过,郁小姐千变万化,他就算肤浅地了解了一下郁小姐,估计也不知道郁小姐下一次见面又会变成怎样的人。
总的来说,还是因为男女有别,他不好探郁小姐的底。
裴宴想到几次遇到郁棠之后他猜错的那些事,直觉告诉他,他在决定之前最好还是再仔细观察观察再说,不然就会像从前那样,立刻让他掉坑里。
他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两边打着太极:“郁小姐说的有道理,可让李夫人亲自去郁家门口磕头,这也不太好。”他把球推到了李氏宗房那边,道:“李家十二叔公,您说呢?”
李家十二叔公像蜡烛似的,不点不亮,闻言道:“我们李家以裴三老爷马首是瞻,一切都听您的。”
又把球推了回去。
裴宴微微地笑了笑,道:“我也只是做个中间人,郁、李两家都觉得好就行。既然李家觉得怎样都行,那我就只好问问郁老爷的意思了。”
谁知道郁棠没有等她父亲开口,就不满地道:“阿爹,我不同意。李夫人必须给我们家道歉。”
郁文欲言又止。
像个无度溺爱女儿的父亲,明明知道不对却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反对女儿。
而李端也觉得心里很是不满。
什么叫做“李家觉得都行”?
李端明显地感觉到裴宴这是要帮郁家。
难道郁家在裴宴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
李端怒视着郁棠,道:“郁小姐,一码事归一码事,道歉可以,却不能让我母亲一个内宅女子出头露面。”
郁棠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道:“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码事。道歉,就要拿出诚意来。”
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退让,虽只是对峙而立,却让人感受到火光四溅。
在座的诸位乡绅不管心里向着谁,在裴宴没有说话之前,都不会轻易地表明立场,裴宴不说话,他们也只当看戏,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一时间,大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
吴老爷不免有些心急。
在他看来,这件事是郁棠做的有些过分了,但更过分的是郁文。
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
这个时候,就应该由大人来收拾残局才是。
总不能就这样任由自家女儿和李家大公子这样互不相让下去吧?
就算是要退一步,也得有个台阶才行。
吴老爷就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出头做这个恶人,结果他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郁,郁小姐,我代替我母亲去给你们家道歉,你,你觉得行吗?”
说话的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李竣。
大家的视线全都循声望去。
李竣可能没有想到会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更苍白了,还瑟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鼓足勇气般地挺直了腰身,还上前走了两步,来到了众人面前,再次低声道:“郁小姐被绑架,全因我而起。若是论起来,错全在我。家母爱子心切,我不敢请郁小姐原谅她,但我做为人子,却不能看着母亲受辱而无动于衷。郁小姐,请您同意由我代替我母亲到贵府门前磕头赔礼。”说着,他深深地朝着郁棠行了一个揖礼。
如果说之前他说话中还显露着犹豫和胆怯,此时,他不仅话说得清晰明了,更是表达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
吴老爷不由在心里给李竣喝了一声彩。
虽说之前李竣一直没有吭声,可在这个时候他能站出来,就说明他是个有孝心,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儿。
吴老爷不停地颔首。
其他的乡绅大都和吴老爷的感觉差不多,均微笑地望着李竣,微微点头。
郁棠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看也没看李竣一眼,反而是盯着李端的目光更为犀利了。
她讥讽地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李端在李竣站出来的时候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一来李家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二来李竣代母受过,于“孝”字上立得住,可以重新洗清李家的名声。
郁棠的反对则把他压制许久的暴虐一面给引、诱了出来。
他大怒道:“郁小姐,人在做,天在看,你给自己留点德。”
郁棠闻言却不屑一顾,“呵呵”冷笑数声,道:“我刚刚也想说这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李大公子,你指责我的时候,别忘了摸摸自己的良心。我还以为你们家的男丁都死绝了,一个个就只会逞口舌之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端就犹如晴天里被雷劈了一下,脑子里嗡嗡作响,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他怎么没有想到!
他怎么没有想到代他母亲去向郁家赔罪!
要等到他阿弟站出来,说出这样一番至孝至诚的话来,他才反应过来。
当朝几代的天子都是以“孝”治国的,他在这之前拒绝他母亲去给郁家道歉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被李竣跳出来这么一搅和,他之前的举动就有点不够看了。
据说裴家老太爷死的时候,裴宴伤心欲绝,不仅直接致仕,而且还在家中看不得任何带颜色的东西。裴宴会怎么看他?
在座的这些乡绅会怎么看他?
李端有些慌。
他忙四处打量。
裴宴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里,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乡绅的脸上则又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难道他们都觉得自己应该像李竣那样站出来替母受过?
李端心里更慌了。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错,越不能随意说话行事,被人再抓住什么把柄。
而裴宴呢,在李竣站出来的那一瞬间,就看见了郁棠露出来的匕首。
原来她是要陷李端于不孝啊!
她的陷阱在这里等着李端。
郁小姐这是要置李端于死地!
也不知道郁小姐和这李端有什么生死之仇。
他现在不想知道李端为什么这么傻,也不想知道那些乡绅是怎么想的,他只想知道,算计李家的事,郁小姐在这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郁棠呢,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他们以为她只是想让林氏受辱,不,她根本没有那样想。
因为那远远不够。
身体上的痛苦,怎么比得上精神上的绝望。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第六十九章 三折
郁棠静静地站在那里,冷眼看李端回过神来,急切地补救着自己的过错:“阿弟,就算是代母亲去给郁家赔罪,也应该是由我这个做兄长的出面。这件事你不用管了,阿兄会处理好的。”
说完,他朝裴宴、十二叔公、郁文和卫老爷各行了一礼,表情真挚、语气诚恳地道:“郁小姐说得有道理。是我行事有失偏颇,只想到我一家之难,却没有设身处地的为郁小姐想过。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在昭明寺给卫家二公子做三天的法事,然后再代替家母去给郁家赔礼!”
他期待地看着郁文等人。
郁棠听着却在心里冷笑。
和她对峙的时候觉得是侮辱,等到李竣站出来之后又觉得是荣耀,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在座的诸位知道李家这个道歉是他们郁家怎样艰难才争取到的,可外面到时候去看热闹的人却不知道,见李端跪在郁家大门口求他们家原谅时,还会认为是李端宅心仁厚,事母至孝,知道自家做错了,诚心赔礼呢!
她做了这么多事,难道就是为了让李端在最后的时候摘桃子、扬名声、出风头?!
就算是要去他们家跪,也得让李竣去跪才是。
李端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前世就干过不少这样的事。
郁棠上前一步,想要反对,却被她父亲一把拽住。
之前郁文之所以同意由郁棠出面,是因为郁棠要做的事他也没有把握,而且,郁棠心中有气,他也想让郁棠出了这口气,省得心中总是惦记着,以后成为女儿的心病。
现在,尘埃落定了,他不想女儿再继续抛头露面了。
若是因此让在座的这些乡绅对女儿有了不好的印象,就算他们家再怎么为难李家,再怎么惩罚李家,也不足以弥补女儿名声上的损失。
女儿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在乎,说做事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他心疼女儿,他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他赌不起。
“阿棠!”郁文神色严肃,低声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你得听我的。有什么事,阿爹会和李家交涉的。从现在开始,你就乖乖地给我呆在阿远身后,就像你刚进来的时候一样。你听明白了吗?”
父亲难得用这样的口吻和她说话,郁棠立刻明白了父亲的决心。
可她还是不甘心。
“阿爹,”她低声回着父亲,“要把不孝的帽子给他扣死了,不能让他去。”
“我知道。”若说从前郁文对李端有多欣赏,现在就有多失望。
李意不在家,李端又是能支应门庭的长子,若说李家做出来的这些事与李端没有丝毫的关系,任谁也不会相信。可李端却一边做坏事,一边要清名,就是那些青楼的姑娘们,也没几个敢这么做的。
李端,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郁文安抚般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把女儿拦在了身后,朝着裴宴等人行了个礼,道:“事出有因,不必头发胡子一把抓。卫家二公子之死才是主要的,也是我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至于说给郁家道歉,只是顺带。不过,谁惹出来的事谁来收拾烂摊子。既然绑架之事是由李家二公子求凰心切引起来的,那就由李家二公子来解决吧!”
言下之意,是让李竣去郁家赔礼。
郁文把话说得这样明白透彻,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是长着七窍玲珑心的,哪里还听不出来。
这正合裴宴的意。
李家在他们裴家的地盘上还敢收留那么多流民,没本事把事情兜住了不说,还把他们这些人当傻瓜,是得给李家一点教训才是。
怎么给李家教训呢?那就从李家这位春风得意的长子开始吧!
裴宴喝了口茶,道:“郁老爷言之有理。年轻人,谁能不犯错,可犯了错,能知道改,知道负责,则善莫大焉。李家二公子有这样的勇气和觉悟,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仅要维护还要鼓励才是。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李端当然不满意,想说什么,可架不住他有个傻瓜兄弟。
李竣感激得眼眶湿润,恭敬地上前向裴宴深深地作了一揖,抬头时望向裴宴的目光已满是毅然:“裴三老爷,十二叔公,和叔父,我,我以后一定自省己身,端正做人,再也不会做出这种让家中长辈担忧的事了。”
李家宗房的十二叔公也是个人精,不然他也不会进门就像个哑巴了,见李竣把李端摆了一道,越看李竣就越觉得顺眼,对他说起话来自然也是一副慈爱的口吻:“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裴三老爷说的对,谁年轻的时候还不犯个错了,知道改正就行了。”随后他还帮着李竣向郁文和卫老爷求情,“您二位说呢?”
这件事是郁家的事,郁文都这么说了,卫老爷能有什么意见?
他连连点头不说,还趁机抬举郁文:“郁老爷也是这个意思,既然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就像裴三老爷说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吴老爷看着则在心里摇头。
李家的这位二公子,还真是个老实本分人,也算是歹竹出好笋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在座的乡绅们纷纷议论,更有想巴结奉承裴宴的,叮嘱李竣,“这件事你要好好地谢谢裴三老爷才是。三老爷爱才惜才,才愿意这样地维护你,你以后可要循规蹈矩,不可辜负了三老爷的一片苦心。”
李竣连声称是。
李端却额头冒青筋,恨不得一把将这个阿弟给丢出去才好。
小时候就知道李竣傻,可他没有想到李竣能傻到这个程度。
不行,回去之后他就得跟他阿爹说,让他阿爹把李竣带到任上去,别在家里给他添乱了。
李端打定了主意,心里觉得好受了些,就听见郁文道:“道歉的事解决了,可卫家二公子总不能就这样去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怎样惩戒凶手?”
众人俱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这件事还没有完吗?
那李家大总管不是已经给李家背锅了吗?
郁家还要怎样?
吴老爷和郁家交好,也是郁文请来的,他不知道郁文打的是什么主意,可这并不妨碍他给郁家帮腔。
他道:“惠礼,你有什么话当着裴三老爷的面直说就是。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嘛!就像刚才道歉的事,最后你们不也觉得让李家二公子代替李夫人去给你们家赔礼也是能接受的吗?”
李端闻言不由咬牙。
这是他们商量出来的结果吗?
这些乡绅为了巴结裴宴可真是不要脸。
明明岁数上都可以做裴宴的爹了,在裴宴面前还一口一个三老爷,恨不得能巴着裴宴喊“兄弟”。
想到这些,李端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什么时候,他也能像裴宴这样,走到哪里都被人当成长辈,当成尊者……
郁文正等着这句话,也不客气,道:“两个流民和李府的大总管交给官府按律处置,这也是我等黎民百姓应该遵守的律法。可这件事毕竟是李家督管不利,才令李家大总管狐假虎威到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程度,若是不严加惩戒,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李大总管。照我说,处置了大总管不说,就是大总管的家眷和三姑六舅也应该一并驱逐出府,以儆效尤才是。”
李端嘴角都气歪了。
谁都知道李家的大总管是在为主子背锅,主子保不住他的命不说,还连他的家眷也保不住,那以后谁还敢给他们李家办事啊!
这和让他娘去给郁家磕头赔礼有什么区别!
郁家真是欺人太甚。
真以为他们李家是怕了他们郁家不成?
一句“不行”还含在嘴里,李端的耳边就响起了裴宴那清冷如冰的声音:“可行!一人犯事,阖府连坐。我朝律法也是如此。正好可以警告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也不可侥幸逃脱!”
“裴三老爷!”李端的脸顿时黑如锅底,道,“此事有待商榷……”
只是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一直像影子般站在父亲身后的李和突然站了出来,呵斥李端道:“还不闭嘴!裴三老爷听你说,那是虚怀若谷,看在你是小辈的份上。你别不知道轻重,乱了尊卑。这件事由我们宗房代表你们家应下了,你给我退下去,不许再胡言乱语。”
“和叔父。”李端当然不会把李和放在眼里,他大声道,“那些人都是世代在我们家为仆的,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全都赶出府去……”
李和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对李端发难,怎么会让李端就这样轻易地逃脱。
他大声道:“李端,你难道想越过宗房去自己拿主意?”
李端很想说“是的”。
可他不能说。
宗嫡长幼,是祖宗家法,若是这都乱了,这天下也就乱了。
他心里再不把宗房当回事,却不能大声地说出来。
李端只能憋屈地闭嘴,心里却盘算着裴家不可能拿着名册对着人清点他们家的仆人,等离开这里了,他自然能想办法为大总管开脱,为大总管的家眷开脱,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和这些人顶着干。
他心中微安。
裴宴已端了手中的茶碗,声音清正平和地道:“承蒙众乡邻和郁、卫两家抬举,请了我做中间人。我的意思已经在这里了,李家是否遵守我一不是父母官,二不是御察使,还得看李家的意思。今天的事就告一段落,我还在守孝,不方便请诸位吃酒,今天就不留大家了,等我出了服,再好好地请大家喝几盅,到时候还请大家不要嫌弃,拨冗前来。”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裴三老爷言重了!”
“一定来,一定来!”
“那您先歇着,我们告辞了!”
众人纷纷起身。
裴宴也没有和他们客气,站起身来,就算是送客了。
从前裴老太爷可都是把人亲自送到大门口的。
这些乡绅还有些不习惯,但看着裴宴年轻的面孔,想着他两榜进士的出身,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郁文和卫老爷专程给裴宴道过谢之后,也随着众人往外走,却被裴宴叫住:“郁老爷,您请留步,我还有些小事想请教!”
第七十章 扇门
众乡绅想到刚才裴宴明显地在维护郁家,再听到裴宴要单独留了郁文说话,看郁文的目光都不免带上了几分羡慕。
常言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家族、地方也是一样。谁掌了权,总要用几个自己了解、熟悉或欣赏的人。裴宴刚刚接手裴家的宗主,因还在孝期,甚至没有大肆地庆祝,加之裴宴从前为人倨傲,又不是长子,裴宴的大兄又是才德双全之人,谁也没有想到裴家的宗主之位会落到裴宴的头上,结果就是大家和裴宴都不是很熟悉,更不要说有什么交情了。如今个个都卯足了劲要想方设法地和裴宴搭上话,突然见郁文有了这样的机会,谁心里不是一动呢?
特别是吴老爷。他和郁家是邻居,这次又自觉帮了郁家不少忙,他又素来是个机敏百变之人,闻言立刻推了推郁文,并低声对郁文道:“我和卫老爷带着孩子们在外面等你,你有什么事就知会一声。”
郁文却是一头雾水。
之前他为了陈氏的病倒是三番两次地想向裴宴道谢,可裴宴明显地就是不想理他,他如今觉得君子之交淡如水也好,裴宴却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给留下了。
他倒不觉得裴宴是要向他示好,他觉得裴宴多半是因为郁、李两家之间的事有什么要交待他的。
因这件事从调查到拿人到请裴宴做中间人都是郁棠的主意,他不由就看了郁棠一眼。
郁棠也不知道裴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裴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请她父亲说话,于情于理他们都是不能驳了裴宴这个面子的。
她只好低声对父亲道:“只要与刚才的事不相冲突的,您都只管应下就是了。裴三老爷对我们家,有大恩。”
别的不说,她姆妈每个月还是搭着裴家大太太才能得了杨斗星诊的平安脉呢!
郁文一想,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们家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没什么不敢说的,顿觉心里无比地坦荡。笑着给来做见证的诸位乡绅道了谢,叮嘱了郁棠和郁远几句“别乱跑”,又和卫老爷父子、吴老爷低语了几句“等我出来”之类的话,就留在了大厅。
裴宴一直注意着郁氏父女的动静,看到他留郁文说话,郁文还要看女儿一眼,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可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只要是他不知道的事,一定要弄清楚了。不管郁氏父女有什么,他都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他索性吩咐裴满:“请吴老爷和卫老爷到旁边花厅喝茶,我们很快就说完了。”
最后一句,是对郁棠等人说的。
吴老爷正愁没法搭上裴宴呢,听到这话就如同瞌睡的时候遇到人给递枕头,生怕郁棠和卫老爷等人不知道轻重,轻易就放弃了这次机会,不等卫老爷说话,忙朝着裴宴行了个礼,笑道:“那就叨扰裴三老爷了。”
裴宴微微点头。
吴老爷拉着卫老爷就出了大厅。
可大厅外面小桥流水,假山叠峦,触目皆景,一时间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说裴宴所指的花厅在哪里了。
领路的小厮不由抿了嘴笑,语气却不失恭敬,道:“两位老爷请随小的来。”
“哦,哦,哦!”吴老爷应着,整了整衣襟,觉得没有人发现自己刚才的窘态,这才率先走在了众人的前面,随着那小厮穿过一道弯弯曲曲的红漆长廊,走过一面花墙,到了个四面镶着彩色琉璃扇门的花厅前。
“天啊!”吴老爷看着眼睛都直了,“这,这得多少银子?”说完,又惊觉自己失态,忙对卫老爷解释道,“这种彩色琉璃我见过,那还是在京城的官宦人家家里。上次我来裴府的时候这里好像还是糊着绢纱的,这次就改成了彩色琉璃。小小的一尺见方就要五十两银子,别说这么大一整块了,恐怕是有钱也难以买得到,这可比京城的那些官宦人家都要气派!”
卫老爷没有注意吴老爷的语无伦次,他还担心着郁文,但也被眼前看到的琉璃扇门给惊呆了。他一面打量着那些扇门,一面喃喃地道:“这可真漂亮啊!整个临安城也是头一份了吧?瞧这上面画的,是喜上眉梢吧?还镶着金箔。这是怎么镶上去的?这工艺,是海外的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郁棠和郁远、卫小元也被这些琉璃扇门给惊艳到了。
郁远和卫小元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郁棠则是想起了前世的事。
李家参与海上生意发财之后,也曾像这样把花厅的扇门换成了彩色琉璃的。不过,李家不像裴家这个花厅,李家的花厅只镶了正面八扇,而裴家的这个花厅,四面全是扇门不说,而且东西两边各十二扇,南北两边各二十八扇……李家的扇门镶的是梅兰竹菊等君子四物,裴家的扇门明显就复杂多了,除了花卉,还有些鸟兽,孔雀和仙鹤最多,那些羽毛,画工精湛,富丽华美,光线落在上面,熠熠生辉,仿若珍宝。
李家的扇门明显是画虎不成的模仿。
就算是这样,林氏当时还曾得意洋洋地和家里的客人说:“全是从海外弄回来的,比黄金还贵。专门找人定制的,不然你看到的就会全是些黄头发绿眼睛的番邦女人像,丑得要死。”
裴家这些扇门也是专门定制,然后从海外弄回来的吧!
那裴家应该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和那些做海上生意的人有所来往了。
至少,裴家是那些商户不小的客人。
郁棠有些意外。
带路的小厮不是第一次看见客人露出这样震惊的表情了。
他任由客人们打量着那些扇门,与有荣焉地道:“这些都是我们三老爷带回来孝敬老太爷的。老太爷去了之后,三老爷原想把这些扇门都换成素白玻璃的,可我们家老安人说了,老太爷生前最喜欢在这里接待亲戚朋友了,三老爷要是孝顺,就应该把老太爷喜欢的东西保留下来。”说到这里,那小厮可能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扑哧”笑了一声才继续道,“三老爷说,既然老太爷这么喜欢,那就给老太爷陪葬好了。老安人不答应,说三老爷这是和老太爷顶着干。老太爷明明喜欢的是当着亲戚朋友们吹嘘这些扇门是三老爷孝敬他的,三老爷非要泼了老太爷的面子。后来还是二老爷出面做主,把这些扇门全都留了下来。”
吴老爷呵呵地笑,和小厮闲扯:“那是,那是。我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儿子,也得人来一次吹嘘一次。不过,三老爷可真是大手笔,这么间花厅,可花了不少功夫吧?”
“可不是!”那小厮显然不是第一次应酬这样的客人了,请他们进了花厅之后立刻熟练地指了花厅的屋顶道,“你们看,灯也是彩色琉璃的,到了晚上,点了蜡烛,那简直了,比烟花还要好看。您再看那边博古架上,比人双臂还长的象牙,少见吧?也是我们家三老爷孝敬老太爷的,还有那上面的金刚八宝,可不是我们在庙里看到的,全是从海外弄回来的。”
卫老爷还好说,吴老爷可是生意人,立刻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状似无意地和那小厮聊道:“这些东西都这么稀罕,你们三老爷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小厮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道:“当然是从京城里弄来的。我们家三老爷的二师兄,可是当今阁老,我们家三老爷是张尚书的关门弟子,和上面的师兄们关系都可好了。我们三老爷想弄点稀罕玩意儿,那还不是动动嘴就行了。京城里那些做海上生意的哪个不上赶着的往我们家三老爷面前凑啊!”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也难怪我们家三老爷回来了之后不习惯,谁过惯了那些衣锦繁华的好日子,再回到临安城这样的地方都会有点不适应。所以我们家老安人总说我们家三老爷孝顺,老太爷临终前将这一大摊子事全都丢给了三老爷,三老爷虽说心里头不愿意,但还是辞了官,回来做了宗主。”
不是守制吗?怎么变成了辞官?
吴老爷不由道:“你们家三老爷不再起复了吗?”
小厮笑道:“裴家有家规的,做宗主的得在祖宅守业,是不允许出去做官的。”
众人俱是一愣,觉得既意外又顺理成章。
很多大家大族都这样,做了宗主就留在老家守业,不再外出做官。让大家觉得意外的是,让三老爷这样的青年才俊这么年轻就在家守业,未免有些可惜。
这么一想,外面那些传言就不太可靠了。
宗主固然重要,可若是能仕途顺利,名留青史,岂不比做个守业的宗主更能体现自己的价值?
裴宴做裴家的宗主,也是做了牺牲的,他自己未必愿意。
郁棠则是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有很多的想法纷至沓来,一时又抓不住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前世,裴宴也没有再去做官,她觉得理所当然,可现在再看,却是怎么看怎么透露出点违和感来。
裴老太爷这样看似偏袒着裴宴,可也断了裴宴的仕途。反而是长房,看似失去了宗房的位置,两位公子却可以自由地参加科举,自由地做官了。还有二房,既然在传言里他是几个兄弟中最无能的,为何不让他留在家里守业?
长房和二房看似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真正被困在家里的却是三房的裴宴,而且让裴宴这一房的后代也都会有很大的可能被困在了临安城里。
郁棠脑海里浮现出裴宴那眉宇间总是带着几分冷漠甚至是阴郁的面孔。
难道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不高兴吗?
郁棠的心怦怦乱跳,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无意间窥视到了什么。
第七十一章 留话
留在大厅的郁文当然不知道花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他正开诚布公地回答着裴宴的话:“……都是我们家闺女的主意。原本我也是不同意的,主要是怕闺女被人非议,可她坚持。说,她以后是要招女婿的,若是不厉害些,以后怕是镇不住招进门的人。我和她大伯父商量了半天,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何况我们兄弟俩也拿不出比她更好的主意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说完,他又怕裴宴觉得女儿为人强势,对女儿印象不好,以后女儿当了家,郁家遇到什么事,裴宴不愿意庇护女儿,忙为女儿解释道,“您别看她今天有些任性,行事也像是在胡搅蛮缠,平时她根本不是这样的,实际上她的性格活泼又开朗,还很体贴细心,要不然我们夫妻也不会一心想留了她在家里。今天她这么做,完全是想让李端上当,才故意这样的。”
裴宴点着头,心里却乱糟糟的,像有蓬杂草在疯长似的。
原来所有这些真是郁小姐的主意。
她还真没有辜负他的直觉!
又大胆又彪悍!
就是寻常男子,只怕也没有她这份胆量。
不过,她的父兄对她也太过纵容了些,这么大的事,居然就任由着她胡来。
若是那李端再聪明一点,李竣能狡猾一点,今天的事郁家休想讨了半分便宜去。
难道郁小姐就没有想到这件事若是失败了的后果?
裴宴想到这里,不由多看了郁文一眼。
典型的江南文人模样,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儒雅中带着几分洒脱,一看就是那种不耐烦庶务,整天只知道风花雪月的人,偏偏对女儿又十分地宠信,竟然任由她这样胡来。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养成了郁小姐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作派?
通常父母弱的家庭,子女都厉害。
裴宴不禁道:“郁小姐就没有想过若是李家不上当,你们准备怎么办?”
郁文当然不能让裴宴质疑女儿他们郁家一日在临安城,不,就算不在临安城,他们和裴家也有乡邻之谊,就需要和裴家交好。就像在杭州城,郁棠拉肚子,半夜三更的,若不是拿了裴家三老爷的名帖,怎么可能请得到御医出诊?
这样的情分,是什么时候都不能丢的!
“当然设想过。”他想也没有多想地道,“可我们家闺女说了,李端的性格在那里,他肯定会上当。她还说,每个人都有弱点,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只要找准了,一逮就一个准。”说到这里,他想到当初郁棠形容李端时的那些用词,嘴角一弯,脸上露出些许的笑意来,“我们家这个闺女,您是不知道,从小就顽皮,我一直把她当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看待。可没想到,家里出了事,站出来拿主意顶事的却是她。可见平时还是我对她的关心不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长大了。哎,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让她多读点书的,说不定她还能成个才女呢!”
裴宴不禁想到郁棠抓着猪蹄啃的模样。
就她那样子,就算是读再多的书,恐怕也改不了多少吧?
他在心里撇了撇嘴角,面上却不显,道:“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你教的,可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她天生如此。”
“可不是!”郁文叹息道,“她若是个儿子就好了,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裴宴这才把话题转到郁棠的婚事上:“我倒觉得那李竣不错,你们家当初怎么就没有考虑他?虽说招赘好,但我瞧着你那侄儿也是个老实本份的,应该可以一肩挑两房吧?”
言下之意,郁家既然这样疼爱女儿,就应该以女儿的终身幸福为准,而不应该强求招赘还是出阁。
郁文何尝不是这样打算的。说到这个话题,他对裴宴也推心置腹起来。
“我和她姆妈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他道,“我们家闺女也没有一定要留在家里。说起来,李家还是在卫家之前来求亲的,可我们家闺女也说了,李竣再好,没有谁家的丈夫会为了妻子为难母亲的,那李夫人,德性太差。我家太太仔细地打听了一番,也觉得我们家闺女说的话有道理,正巧佟掌柜给做了卫家这门亲事,我们就想着先看看。谁知道一看大家都很满意,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没想到这样一来反倒害了小山这孩子。所以我们家闺女心里难受,偶然发现了点蛛丝马迹,就一路追查下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也是这个原因了。”
郁小姐一眼看中的居然是死了的那个卫小山而不是李竣?
裴宴想到当初在昭明寺郁棠诱惑李竣的样子……那卫小山难道是长得非常英俊?
他努力地回忆着卫老爷和卫小元的模样。
看不出来啊……
那就是人品特别好?还是比李竣更能讨她喜欢?
裴宴突然好奇起卫小山来。
他道:“所以说,郁小姐根本就没有瞧上李家,而不关招赘什么事?”
因为李夫人不仅是李竣的母亲,也是李端的母亲。
郁文点头,也不藏着掖着了,道:“主要是没瞧中李家。”
裴宴想到李端看郁棠那灼热的目光,额头冒汗。
看样子是李端单方面的看中了郁小姐。
他道:“郁小姐的婚事,你是准备让她自己做主吗?”
就算郁文的确是这么想的,也不敢这么承认啊!
这要是承认了,他们郁家的孩子婚事若都由自己做主,他们郁家成什么样的人家了?
“主要是因为我们郁家人丁单薄。”郁文委婉地道,“不管是我大兄还是我,都想孩子们过得好,成亲是结两姓之好,不能过成了冤家。儿女们若是能看对眼,总比强扭的瓜甜。您说是吧?”
裴宴不这么觉得。
他爹当初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管是他大兄还是他二兄的婚事,都是事先相看过的。结果大兄和他大嫂倒得过十分恩爱,可他们家和杨家现在还不是像仇家似的。
可见这种事都是因人而异的。
那郁小姐为何要针对李端呢?
听郁文那口气,郁小姐对李端的性格还很了解。
裴宴不弄清楚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他道:“若是卫小山还在,郁小姐的婚事也就不愁了。”
“可不是。”郁文想着郁远的婚事不可能长久瞒下去,索性道,“卫家实在是难得的厚道人家。”他把卫小山死后发生的事告诉了裴宴,并道,“这也是我们两家有缘,我们家闺女和卫家的婚事没成,倒是她大兄,已经和卫家的表小姐订了亲,明年开春就要成亲了。到时候还请裴三老爷去吃杯喜酒。”
裴宴一愣。
郁家还真是对卫家青睐有加啊,儿女亲家做不成,做姻亲也要绑在一起。
这舌头和牙齿还免不了打架呢,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这也就是卫小山不在了,最美好的印象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时光里。
要是卫小山还在,就为了招赘送多少礼金多少聘礼的事卫家和郁家都有可能起了争执,有了罅隙。
裴宴在心里鄙视了郁家一番,有些敷衍地道:“到时候一定去恭贺。”
那个时候裴宴还没有除服,怎么可能去吃喜酒。
郁文明知道裴宴是在客气,但见他答得这样爽快,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对裴宴的印象就更好了,说起话来也就更没了防备,甚至说起了郁棠的婚事:“若是裴三老爷认识什么好孩子,也帮我们家闺女关心关心。”
他怕有了今天的事,郁棠的婚事越发地艰难。
佟大掌柜不过是裴家一个体面的掌柜,就能认识卫家这么好的人家,以裴家三老爷的人脉,认识的好人家肯定更多。
“只要孩子好,也不拘是招赘还是出阁。”他还特意交待了一句。
裴宴瞠目结舌。
他这一生遇到的要求多了去了,可请他当媒人的,这还是第一遭。
裴宴再次仔细地打量郁文。
他不会是真的想让自己给郁小姐做媒吧?
郁文还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把家底也跟裴宴交待了,想着裴宴好量媒做媒,给郁棠说个合适的人家。
他感慨道:“我们家原本也是有点家底的,都是我,交友不慎,上了当,害得家里把家底都掏空了。”
郁文把自己买假画的事也一一告诉了裴宴。
“你等等!”裴宴听得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一回过神来忍不住就打断了郁文的嗦,“你是说,你买了幅假画,郁小姐帮你收拾了烂摊子?!”
什么叫烂摊子!
郁文对裴宴的话有些不满,可碍着要给裴宴几分面子,他没有流露出来,而是耐心地道:“不是烂摊子,是我一时没有察觉,被朋友蒙骗……”
那还不是烂摊子!
裴宴没有理会郁文往脸上贴金的行为,眼中难掩惊愕地道:“所以说,当时郁小姐要是不把银子追回来,你太太看病、吃药的银子就都没有了?”
郁文被裴宴这么一说,再想想当时的情景,此时才老脸一红,嘴硬道:“那倒也不至于。只是家里比较困难而已……”
那他当时还真是误会郁小姐了。
以为她是为了赚几个银子才去当铺碰瓷的。
不是,核心的东西没有变,郁小姐的确是去碰瓷的。但为了一己私欲去碰瓷和为了挽救母亲性命不得已去碰瓷那就是两回事了。
裴宴想到在长兴街和郁棠的偶遇。
还有他呵斥郁棠的那些话。
对个小姑娘而言,的确太严厉了些。
裴宴有些坐不住了。
他挺直了脊背,又喝了杯茶,心中的不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还愈演愈烈。
特别是他想到郁棠从头到尾都没有向他解释过一句,也不曾向他抱怨过一句。
他却忘了,郁棠不是没有试图向他解释过,也不是没有向他抱怨过,只是她还没有开口他脸先寒,郁棠没有机会罢了。
第七十二章 回家
郁棠自然不知道大厅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此时坐在裴家的花厅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溜箔金彩绘琉璃扇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郁远轻轻地拉了拉郁棠的衣角。
郁棠回过神来,听见吴老爷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服侍他们的小厮打听着裴宴的事:“……这么说来,裴三老爷是个没有什么喜好的人了?”
那小厮大约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又想不出什么词来反驳,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个在外院跑腿的小厮,三老爷就是有什么喜好,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吴老爷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让那小厮丢面子了,忙道:“哎哟,我们这不就是随便说说嘛,要我说,你是服侍过老太爷的人,以三老爷的孝顺,自然会高看你一眼。你只管耐心地等着,待三老爷除了服,肯定会有所安排的。”
那小厮心里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听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地道“借您吉言”。
不过是个小厮,不至于巴结成这个样子吧?
郁棠低声问郁远:“怎么回事?”
郁远苦笑道:“吴老爷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地,就已经和这小厮交换了姓名,还请他没事的时候带几个玩得好的伙伴去吴家的山里摘山核桃。”
能伸能屈,郁棠很是佩服。
郁远悄声问她:“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我喊了两声你都没有听见。”
“没什么!”郁棠看着花厅里站着的两个小丫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道,“回去再说。”然后转头朝卫氏父子望去。
卫老爷和卫小元安静地坐在那里喝茶,听吴老爷跟小厮说话,神色平静,看上去已经从刚才的伤痛中恢复过来了。
郁棠心中一轻。
裴满陪着郁文走了进来。
“阿爹!”郁棠欢喜,一溜烟地迎上前去。
“郁老爷!”
“郁世伯!”
“叔父!”
吴老爷等人见了,也都纷纷站起身来。
郁文忙朝着众人行了个礼,道:“裴三老爷刚留我问了问我们两家和李家有罅隙的事,我据实以告。眼看天色不早,我就告辞了。”
算是给了大家一个交待。
吴老爷等人又向裴满问好。
裴满一一向众人还礼,态度一如既往地既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冷淡,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裴宴的用意,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大家寒暄了几句,裴满亲自送了他们出门。
郁棠的好奇心却达到了顶点。
过了穿堂,就到了裴家的边门。
出了边门,就出了裴家。
她跟在父兄的身后,脚在迈出穿堂的那一瞬间却忍不住回头。
青翠掩映间,只能看见裴府大厅那灰色的清水脊两端高高翘起的檐角,看不到那五间的红柱大厅,也看不到大厅前那两株合抱粗的香樟树。
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
这青翠间谁又知道都隐藏了些什么呢?
郁棠转过头,跟着父兄出了裴府。
陈氏和王氏翘首以盼,早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郁棠在路上就已经知道裴宴和父亲都说了些什么,一下轿子就直奔母亲和大伯母。
“姆妈,大伯母,”她上前挽了母亲的胳膊,亲热地对王氏道,“没事了。裴家三老爷主持公道,把那两个流民和指使流民杀人的李家大总管都投了监,还要把李家大总管的三姑六舅都赶出李府。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助纣为虐了。”
这已经是他们之前商量的最好结果了。
“阿弥陀佛!”陈氏和王氏不由双手合十,念着佛号,“菩萨保佑!”
郁棠抿了嘴笑。
郁文和郁远走了进来,和陈氏、王氏打着招呼。
“快进屋去,快进屋去!”陈氏道,“我准备了柚树叶子。”
郁文满头黑线,道:“又不是我出了什么事,准备什么柚树叶子!”
“我们家这不是犯了小人吗?”陈氏振振有词地道,“也得去去晦气才行!”
郁文想了想,笑道:“你这说法好。那李家可不就是一股晦气吗?得除除,得除除!”
王氏看着直笑,和陈氏拿了柚树枝给他们拍尘,算是去晦气了。
陈氏收了柚树枝,朝两人身后望去,道:“怎么没见吴老爷?我也给吴老爷准备了一些。”
郁文道:“他有事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你派个人将柚树枝送到他们家去好了。”又想到今天吴老爷帮了大忙,叮嘱道,“再带几盒点心糖果过去。”
陈氏连声称是,安排人去送柚树枝和点心糖果,郁文则和郁棠、郁远各自回屋梳洗了一番,重新聚在一起用午膳。
王氏和陈氏这才知道在裴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把李家大骂了一顿,又把裴家三老爷夸了又夸,陈氏再次感慨:“可惜我们家也帮不上裴家什么忙!最好是这一辈子都没有报答他们家的机会才好。”
没有报答他们家的机会,也就是说,裴家一直都这么平顺,这也算是对裴家的另一种祝福吧!
两家人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了午膳,郁文道:“大家今天都累了,先各自歇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郁棠和郁远齐声称是,郁远和母亲回了自家,郁棠回屋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很快就被外面说话的声音惊醒了。
她喊了双桃问:“是谁在外面说话呢?”
双桃喜滋滋地道:“是马太太。马家大小姐马上要出阁了,马太太亲自来请太太和大小姐过府喝喜酒,还想请大小姐去给马小姐做陪客。”
这原本就是和马秀娘说好的了。
怪只怪她这几天只顾着忙卫小山的事,把这件事给忘了。
郁棠拍了拍额头,起身让双桃服侍她穿衣,道:“只有马太太一个人过来吗?我得去给她问个好才是。”
双桃一面服侍她更衣,一面道:“马太太和媒人一起过来的,说是想请了吴太太做全福人,谁知道过来才知道,吴太太回了娘家,要过两天才能回来。马太太准备过两天再来请吴太太。”
吴太太是临安城里有名的十全人,很多人请她去做全福人,早年间她还来者不拒,现在名声出去了,请的人多了,她反而不随便答应人了。
郁棠去了厅堂,马太太和陈氏有说有笑的,十分亲热。
看见郁棠就朝她招手,给了她一个封红说是给她买零嘴吃的。
这就是请她去做陪客的意思了。
她当然是爽快地答应了。
陈氏和马太太聊了会马秀娘的嫁妆,马太太还有很多事要做,坐不住了,叮嘱了陈氏几句“到了那天一定要来”,就和媒人一起告辞了。
第七十三章 后果
郁家开始准备给马秀娘出嫁的添箱,郁棠也把自己之前在银楼里订的头面拿了出来。
陈婆子看了不免惊呼:“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会不会太过了些?”
郁棠不以为然,她很想报答前世马秀娘对她的善意。
陈氏平时就很宠溺郁棠,此时虽然也觉得郁棠送的东西有些贵重,却没有阻拦,还笑着替郁棠解释道:“礼尚往来。阿棠还没有出阁,等到她出阁的时候,秀娘也会送她差不多的东西,算不得什么。”
陈婆子嘀咕道:“您这也太宠着大小姐了!”
陈氏笑着摸了摸郁棠的头,道:“她长大了,以后这个家都要交给她的。和谁近,和谁远,以后都由她说了算,她有要好的朋友,我看着高兴,怎么就说是太宠着了呢!”
陈婆子还是觉得陈氏太纵容郁棠了,笑着摇头,照着陈氏的吩咐去库房里拿了两块上好的料子给马秀娘做添箱。
郁棠看着也觉得自己的东西给得太贵重了,反倒是陈氏安慰她:“各讲各的交情。你觉得合适就行了。”
陈氏自从知道卫小山的事全是郁棠出的力,就觉得自家的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家里的事应该渐渐交一部分给她拿主意了。人际交往,就是陈氏放开的第一步。
郁棠心中有些不安地和陈氏去了马家。
因为婚期临近,马秀娘早已经不出门,每天不是在家里做绣活,就是接待来家里给她添箱的女眷。见了郁棠,她很是高兴,和陈氏打了一个招呼就欢欢喜喜地把郁棠拉进了自己的内室,亲自给郁棠沏了杯花茶,就问起郁棠的近况来。
郁棠也没有瞒着马秀娘,把和李家的恩怨告诉了马秀娘。
马秀娘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不是感慨李家的无耻,而是问起了裴宴:“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英俊吗?待人是不是很和善?你有没有机会和他说话?”
这算是什么情况?
郁棠愕然。
马秀娘捂了嘴笑,悄声告诉她:“我听阿爹说,杭州顾家和沈家都想把女儿嫁给裴家的三老爷,在请人打听裴三老爷的事呢!”
在郁棠心里,裴宴一直是长辈般的存在,除了第一次她觉得裴宴长得十分俊美之外,其余的时候一直觉得裴宴这个人很不好相处,不能得罪,压根就没有去关注他的婚事。此刻听马秀娘这么一说,她不由回忆起前世关于裴宴的婚事来。
可她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也没有想起来他到底是娶了谁家的姑娘,甚至,她印象里都没有关于裴宴孩子的消息。
他真的就像个影子,平时并没有人会注意到,每每注意到这个人,都是临安城里有大事发生。
那他前世到底娶了谁呢?
生了几个孩子?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郁棠越想越觉得模糊。
她不由道:“现在裴三老爷还在孝期,应该不会议亲吧!”
“那当然。”马秀娘笑道,“可等到裴三老爷除了服再请人来提亲,肯定就晚了顾家和沈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肯定还有像顾、沈这样的人家也在打裴三老爷的主意,他们肯定得早点下手啊!”
郁棠听着不由笑了起来:“瞧你说的,裴三老爷好像块肥肉似的,人人都要抢。”
马秀娘毫不掩饰地道:“裴三老爷何止像块肥肉,我看,像块唐僧肉,就看谁家有这本事把他给抢到手了。说到这儿,我倒想问问你,你的婚事你们家可有什么打算?总不能因为李家的事就耽搁了吧?那个李夫人,真是有病,为了娶你就做出这么多事来。你瞧着好了,等我成了亲,我就把这件事帮她给宣扬出去,看到时候谁家敢和他们家结亲!”
郁棠很是感激地拉了马秀娘的手。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马秀娘对她都是那么地热忱。
她叮嘱道:“这件事很复杂,我阿爹和姆妈都已经插手了,我们暂且先看看长辈们会怎么做好了。你呀,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嫁娘好了。”
郁棠不想把马秀娘牵扯进来。
她应该有个无忧无虑的婚姻生活,不能为了她的事平添很多的苦恼。何况她并没有把李家要娶她的真正缘由告诉马秀娘。
马秀娘想了想,觉得郁棠说的有道理,但她还是对郁棠道:“那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就说一声。千万别和我客气。”
郁棠连连点头,道:“我把你当我的胞姐一样,有事自然会请你帮忙的。”
“这还差不多!”马秀娘满意地笑着,抓了福饼给她吃。
郁棠将给她添箱的首饰拿了出来。
马秀娘非常惊讶,她原本不准备收的,但看郁棠给得诚心,想着以后再还郁棠一份大礼就是了,也就没有客气,笑盈盈地将东西收下了。
又有马秀娘玩得好的小伙伴们随着各自的母亲过来给马秀娘添箱。
马秀娘就介绍郁棠和她们认识。
郁棠前世这个时候在守孝,没有亲自送马秀娘出阁,今生倒认识了好几个马秀娘的闺中好友。
既然能和马秀娘玩得好的,脾气性情都是和马秀娘相投的,不出所料地,和郁棠也是一见就很投缘。马秀娘的表妹甚至责怪马秀娘怎么不早点把郁棠介绍给她们认识,七月半放河灯的时候她们也就能多个伴了。
郁棠前世因为母亲生病,常在家里陪伴母亲,并不怎么出来走动。今生因为重生的缘故,因缘际会搭上了裴家的关系,使得母亲的病情大为好转,又因此改变了父母前世的命运,她心情大好,比前世活泼又懂事了不少,这才能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见面就玩得到一块儿去的,当然怪不到马秀娘。
马秀娘是个喜欢维护朋友的,并不说从前的郁棠如何,只说是自己没有想到,给表妹赔了不是,把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郁棠更加觉得马秀娘好了,马秀娘出阁,她忙前忙后,足足忙了四、五天,等到马秀娘出阁的那天,她哭得唏哩哗啦,比马太太还伤心,把马太太都弄得哭不下去了,当场就调侃陈氏道:“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家的小闺女呢?我看也别跟着你回去了,就留在我们家给我做闺女好了。”
旁边的人哄堂大笑。
郁棠觉得很是委屈,抽泣着道:“马姐姐出了阁,就要服侍公婆、伺候姑叔了,您,您一点也不担心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马太太指了不远处的章公子,道,“你姐夫要是敢动你姐姐一根手指头,我立刻带人去把她接回来。”
屋里的女眷们再次大笑。
陈氏哭笑不得,把女儿搂在怀里,一面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一面嗔道:“你这孩子,今天是喜事,你别看你马伯母哭得伤心,那也是做做样子。你倒好,真的哭了起来。”
郁棠不好意思地躲在了母亲的怀里,又引起了大家的一阵笑。
可也因为有了这个插曲,马秀娘嫁得倒是一派喜庆,是临安城里少有的笑着送出门的姑娘家。
马秀娘的婚事过后,李家那边的事也有了结果。
先是李家的大总管和两个流民都被判了流放三千里。接着按照之前李家答应的,李大总管的妻儿和在李府当差的姻亲都被赶出了李家。
至于说李大总管在被流放的时候,李家是否关照了送押的衙役照顾他,李家赶出来的那些仆妇到底有几个真正是李大总管的姻亲,郁家就是有心也无力知道。
吴老爷也安慰郁文:“这种事李家能服软就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做到干净彻底的。”
除非李家倒了台。
郁文也明白,谢了吴老爷,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和李家多计较,和吴老爷约了一个时间,去昭明寺看李端披麻戴孝给卫小山做法事。
临安城里的人这才知道卫小山的死居然与李夫人有关。
大家议论纷纷,觉得李夫人虽是女流,可心肠也太狠了些,他们李家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并且都在私底下觉得,还好郁家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不然就算是郁小姐嫁过去了,也只怕是会天天被婆婆立规矩,磋磨得不轻。
有人说起了李端的婚事:“不知道顾家的大小姐嫁过来后,她敢不敢为难顾家的大小姐?”
“这还真说不好!”有人觉得李夫人就是平生太顺了,没有一颗体谅人的心,“顾小姐出身再好有什么用?嫁到了李家,就是李家的媳妇,还不是李家说了算。”
“怕就怕顾家大小姐也不是个好惹的。”也有人在那里幸灾乐祸,等着看李家的笑话。
林氏则是自从知道李端要披麻戴孝给卫小山做法事,就气病了。
她头缠着白色抹额,面色枯黄地靠在床头,一把将李竣手中的汤药碗推开,药汁差点就洒在了李竣身上。林氏冲着李竣大喊大叫:“你是死人吗?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竟然就让你阿兄去了昭明寺?他以后可是要做大官的,是要入阁拜相的,怎么能让你阿兄去给那个什么也不是的泥腿子披麻戴孝?我和你爹还没死呢!你让你阿兄的脸以后往哪里搁?你是不是一直就盼着这一天呢!”
李竣有苦说不出来。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再把汤药端到母亲面前,低声劝道:“娘,这件事阿兄已经写了信给阿爹,阿爹自然会拿出个主意的,您就别管了。您的身体要紧,先喝了这碗汤药再说。”
第七十四章 各一
林氏只要想想承载着自己毕生夙愿的宝贝儿子在给别人披麻戴孝做法事,胸口就像插着把刀似的,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她拍着床沿,好像那些被骗了一角碎银子的泼妇似地冲李竣嚷着:“我不喝,你去把你阿兄叫回来!就说我快要病死了,要他回来侍疾!”
这怎么可能?
裴家做保,李家宗房答应,全临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盯着,他阿兄怎么能言而无信!
李竣满嘴苦涩,低声哄着母亲:“娘,您先把这药喝了。等您把药喝了,我就去找我阿兄!”
“你现在就去!”林氏已经上过当了,不再相信李竣,“你先把你阿兄找回来我再喝药。”
两人僵持在了那里。
林氏大骂李竣不孝,要李竣去把李端换回来。
李竣低着头,只当没有听见。
李家正房里,不时传来林氏哭天抢地的声音。
郁棠站在自家书房的大书案前,细细地打量着那幅平摊在书案上的《松溪钓隐图》。
原本,她为了把郁家摘出来,是准备把这幅画送给李家的。
可现在,她不愿意了!
李家杀了卫小山,想就这样毫发无损,那是不可能的。
郁棠冷笑。
两世的仇都结到了这一刻。
她要是不能报了这个仇,还做什么人!
李家花了那么多的功夫,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迟迟早早还是要想办法把这幅画拿回去的。她想报复李家,前提却是不能把郁家牵扯进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像从前一样,还是把这幅画“送”到李家的手里,但这幅画还是不是原来的内容,那就没有谁会保证了。
但如今有个为难的地方。
在还原这幅画的时候,她还没有这个心思,现在想把画卷里藏的内容改一改,就得把这幅画重新拿去装裱。有这样手艺的人不多,况且这件事还涉及到一些秘辛的事,容易连累别人。钱师傅又离开了杭州城,最简单的办法反而变成了最难办的了。
她得另想办法!
郁棠在书房里呆了好几天,直到卫太太来家里做客,为着卫小山的事来向郁棠道谢,她这才暂且把这件事放下,去陪卫太太说话。
“小山的事,我听我们家老爷和小川都说过了。”卫太太抓着郁棠的手不放,满脸的感激,“要是没有你,我们家小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我生的全是儿子,最稀罕闺女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家中的长辈走动,没事的时候就去乡下看看我。”话说到这里,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郁棠原本就对卫小山有愧,听了这话忙朝陈氏望去。
陈氏每每想起这事总觉得好像是老天爷的意思似的,他们两家兜兜转转的,总能走到一块去。女儿是她掌心的宝,她是不愿意女儿喊谁“干爹”、“干娘”的,可架不住卫太太的眼泪,不由得眼眶一湿,朝着女儿微微颌首,道:“卫太太,这话我早就想跟您说了,只是这些日子事太多,一时也没能顾得上,您要是不嫌弃,我们拜个干姐妹好了,让我们家这闺女认了您做姨妈。”
卫太太原本也没指望着郁棠能认自己做个干亲,陈氏这么一说,她哪有不答应的。
两个大人痛痛快快拜了干姐妹,郁棠改了口喊卫太太做“姨妈”,两家摆了正式的认亲酒席,卫太太给了郁棠改口费,陈氏也给了卫家的几个小子改口费,两家热闹了一天。
只有卫老爷,私底下埋怨卫太太:“拜什么干亲,等过几年,说不定能让阿棠嫁到我们家来呢!”
卫太太“呸”了卫老爷一声,道:“你打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小川年纪太小,要是两人看不对眼呢?别好好的亲家变仇家,这件事你听我的准没错。”
卫老爷不做声了,和卫太太商量着李竣给郁家赔礼的事:“说是明天上门,我们要不要去给郁家撑撑腰。”
他们家儿子多。
“当然要去!”卫太太想也没想地道,“我当初为何要和郁家结干亲?不就是想着郁老爷是个实在人,我们也不能亏了他们家。李家若是上门给郁家赔礼,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我们往那里一站,当场就能辟谣,免得让阿棠那丫头做了好事,却把自己给牵连进去了。”
因为婚事不成被绑架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说出去都不好听,卫太太怕到时候李家做妖,倒也不是杞人忧天胡思乱想。
卫老爷觉得卫太太说的有道理。
第二天卫老爷带着几个儿子全都去了郁家。
李端此时已经给卫小山做完了法事,临安城里说什么的都有,但议论最多的,还是说李端不愧是李家最有出息的子弟,不仅胸襟宽广,而且为人质朴有担当,为着家中仆人做错的事在卫家行子侄之礼,是个坦荡君子,是个能做大事的。
他的名声不损反升。
郁棠一听就知道是李家有人在引导舆论。
这就和前世李家的那些手笔如出一辙。
等李竣到郁家负荆请罪的时候,郁棠是防着李家的,通过曲家兄弟提前请了几个帮闲在周围转悠,若是有人说出于郁家不利的话来,就及时辩解,谁知道卫家几兄弟却一起过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子在郁家门口那么一站,说闲话的人都少了。只有李竣,满脸通红地在郁家大门口给郁文磕了三个头,算是赔礼道歉了。
郁文对李竣的印象原本就不错,加之这些事其实都与李竣无关,他也不忍心让李竣给李家背锅。等李竣磕过三个头之后,就把李竣扶了起来,叮嘱了几句“以后行事当稳重一些”之类的话,就请了李竣回屋里喝茶。不仅没有为难他,还给他台阶下。
李竣受宠若惊,混混沌沌地跟着郁文进了门。
临安城的人不免要传郁家有气度,为人厚道之类的话。
郁文没有多留李竣,喝了茶,做足了姿态,就送了李竣出门。
李竣唯唯诺诺地告辞,出了门,却被郁棠叫住。
她道:“你这些日子还骑马吗?”
李竣望着她依然娇俏的面容,心中隐隐作痛,苦笑道:“这段时间事多,哪里有时间骑马!”
这就好。
一码事归一码事。
郁棠道:“那你就在家里好好地修心养性。出了这样的事,家里肯定会有段时间乱糟糟的。”
李竣点头,心里却道:你与其这样关心我,往我心口撒盐粒,还不如见到我就怒目以对,让我死心更好。
第七十五章 遗物
只是李竣知道,这些话,他再也没有资格说给郁棠听了。
“我知道!”他黯然点头,离开了郁家。
郁棠则松了一口气。
前世,李竣就是在这几天坠马的,现在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他应该也没有心情去和朋友纵马游玩,也算是变相地救了他自己一命。
不过,郁棠还是有点怕前世的事情发生,她花银子请了卖水梨的阿六盯着李竣,若是李竣骑马出门,就立刻拦了李竣,说她找他有事。
至于是什么事,郁棠还没有找到借口。
结果到了出事的那天,李竣还是出了门傅小晚几个见他这些日子不好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邀他骑马出门游玩。
李竣没有心情。
昨天他的母亲收到了父亲的回信,让林氏择日送他去日照,他的父亲要亲自指导他功课。
若是从前傅小晚来邀他出门,他就是心里不舒服也会忍着不快出门去。但现在,他更多的是想和傅小晚几个说说话。
他这么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们没有骑马出游,而是去了沈方的宅子,喝茶听曲闲聊,直到月上柳梢头才回府。
郁棠这边得到了消息,悬着的心这才彻底地放了下来。
这样一来,她能做的事都做了,李竣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从今以后,她和李家也就再无瓜葛了。将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用再顾忌什么了。
十月初四,李竣启程离开了临安城。
郁棠并不知道。
她随着家中的长辈和兄长一起在老宅祭祖。
只是他们刚刚回到郁家老宅坐下,五叔祖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说是有人要拜访他们,问他们见还是不见。
自从七叔父出事之后,即便郁文承诺会给五叔祖养老送终,五叔祖也像一夜之间被抽了筋似的,做什么事都没有了精神,每天只是蹲在门口抽着自己种的旱烟,前些日子还崴了脚,郁文给他请了大夫他也不好好吃药,就这样拖着有一日没一日的,谁劝也不听。
郁文看着不免叹气,温声对五叔祖道:“您脚不好,就别忙前忙后的了。是谁要见我?我自己去看看就成了。”
五叔祖就是觉得自己对不住郁文和郁棠,闻言有些苦涩地笑了笑,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的脚,我自己知道。要见你的是鲁家宗房的人,就是那个死之后你给他厚葬了的鲁信那个鲁家的人。”说到这里,五叔祖忍不住又道,“我看他们还带了个小孩子来,我寻思着,是不是鲁家宗房想把这孩子过继给鲁信,所以找你来说这件事。”
这原本不关郁家什么事,但鲁信的后事是郁家帮着办的,若是鲁家宗房想给鲁信过继一个后嗣,于情于理都应该来跟郁家打个招呼,承了郁家这份人情才是。
郁文没有放在心上,又关切地叮嘱了五叔祖几句,才去见了鲁家的人。
还真给五叔祖猜中了,这不又到了十月初一一年一度大祭祖宗的时候吗?鲁家宗房就商量着得给鲁信过继个子嗣供奉他的香火才行,并对郁文道:“从前是气他们家没把宗房放在眼里,可人死如灯灭,有些事还是算了,免得让后世子孙说起来,觉得我心眼太小。他一个鲁家的子孙,也不好让你们郁家帮着祭拜。这不,我们几个族老一商量,就把这小子过继给了鲁信。不过,孩子还是跟着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起过日子,逢年过节的时候去给鲁信上炷香就是了。”
郁文觉得这样也好。
他和鲁信的交情是他这一辈儿的事,总不能连累着后世子孙每年都去祭拜鲁信吧?何况郁棠并不喜欢鲁信。
“您有心了!”郁文代表鲁信向鲁家的宗房道谢。
鲁家宗房这才道出真正的来意:“那您看,鲁信也不余什么东西了,就那个破宅子,他也卖给了外人,总不能让这孩子什么念想也没有吧?我听说您从杭州城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件鲁信生前用过的东西,能不能,能不能就给这孩子算了。说起来,也算是这孩子过继给鲁信的一个凭证……”
郁文一愣。
他之前和郁棠有过很多的猜测。
想到过李家会再让人来偷,想过有人会来抢,等到李家和郁家闹过一场之后,他甚至想过李家会不会因此知难而退,从此不再打他们郁家的主意。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鲁家的人会在这个时候上门讨要鲁信所谓的遗物。
郁文有一瞬间的犹豫。
这遗物原是准备引李家上钩的,如果给了鲁家,鲁家会不会也被牵连到这其中去。
航海舆图利益巨大,谁也不知道李家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不知道这背后的人到底是什么背景?什么行事作派?
鲁家宗房看着脸上闪过一丝贪婪之色。
鲁信的遗物,他们原本也没有想要,但前些日子他无意间知道鲁信留下的一幅画是前朝的真迹,在市面上最少也能卖个三、五百两银子。这就让人有点眼红了。
那郁文安葬鲁信,最多也不过花了二十几两银子,凭什么白得这幅画。
这画按理就应该落在他们鲁家手里。
这么一想,鲁家宗房就不免有些着急,道:“郁老爷,我也知道,是您厚葬了鲁信,按理呢,我们不应该把东西再要回去。可我是鲁家的宗房,总不能就这样不管鲁信的嗣子。我这也是名分所在,没有办法的事。还请郁老爷好事做到底,把鲁信的遗物归还给我们鲁家,我们感激不尽!”
说完,起身给郁文行了个礼。
郁文倒是想把东西还给鲁家,但他有点拿不定主意怎么办,索性用话拖着鲁家宗房,道:“他留下来的东西也不多,我一时还没有好好整理。这样,等过了这几日祭祀,您再到家里来,我们商量着看这件事怎么办!”
鲁家宗房生怕郁文反悔,但又不好催得太急,怕引起郁文的怀疑,忙道:“那行!你们什么时候回临安城?我到时候带着这孩子去拜访您。”
郁文推道:“后天我们才回去。要不,约了五日后吧!”
鲁家宗房讨价还价,郁文说了半天,定了三天后去郁家拿东西。
郁文无奈地点头,送走了鲁家的人就背着陈氏几个悄悄把郁棠拉到前院的香樟树下说话。
他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郁棠,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好?”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女儿当主心骨了。
鲁信遗物的事,他们早就散播出去了,可不管是鲁家的人还是李家的人,迟迟都没有动静。偏偏这个时候刚跟李家结束了争论,鲁家就想到了过嗣,还来拿遗物,若说这件事后面没有蹊跷,郁棠第一个不相信。
不过,她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从前她只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给丢出去,现在,她却要拼尽全力也要把幕后的人烫得手指起泡才能让她心中的愤恨有所缓解。
“那就给他们。”郁棠冷冷地道,“不过,我们给鲁伯父收殓,也花了不少银子,他们家想把东西拿回去,怎么也得把我们家的亏空补给我们吧?”
“这不大好吧!”郁文没有多想地反对道,“说不定他们也是被人利用了。”
“如果他们不心生贪念,会被人利用吗?”郁棠不为所动,不屑地道,“就算这是个大坑,也是他们自己要跳进来,难道还要怪我们没有警告他们不成?就算是三岁的孩童也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一介宗房,居然相信有这样的好事,难道我们还要手把手地告诉他不义之财不可贪的道理吗?”
郁文被女儿说服了,道:“那他们上门的时候我们怎么说?直接向他们要银子吗?要多少合适?”
郁棠道:“像他们这种人,您越是直接向他们要银子,他们越不会怀疑。当初鲁伯父不是把那画卖了两百两银子给您吗?我们也不要多的,就两百两银子好了。”
“这么多!”郁文吓了一大跳。
郁棠却胸有成竹,道:“您听我的,准没错。他们能为了幅画做出杀人逼婚的事,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
郁文有些不安地应下了。
郁棠请曲家兄弟去查。
果然,是有人怂恿着鲁家宗房说鲁信的遗物里有幅画值四、五百两银子。
郁棠沉思了良久。
等到了鲁家宗房带着鲁信所谓的嗣子上门拜访的时候,郁文没有绕圈子,提出要二百两银子,还按照郁棠告诉他的话大言不惭地道:“当初那幅画就卖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至于说安葬费什么的,我和他兄弟一场,就当是我资助他的,算了。”
鲁家宗房骇然,道:“怎么这么多银子?”
郁文故作高深地喝着茶。
鲁家宗房咬了咬牙。
若是那画能卖五百两银子,给了郁家二百两,他们家还能得一多半。
那人还等着要画呢!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鲁家宗房心头滴着血答应了,当即回去向怂恿他们来拿遗物的人借了二百两银子送到郁家,写了个交割文书,把鲁信的“遗物”拿走了。
郁文望着放在厅堂大圆桌上雪白雪白的四个大银锭子,觉得自己像做梦似的,问郁棠道:“我们就这么容易赚了二百两银子。”
郁棠看着四锭雪花银也笑了起来,道:“正好,给阿兄娶媳妇用。”还和父亲开玩笑道,“姆妈从前给我准备的那些嫁妆我是不是能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