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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六章:峰回路转归故处

    三界山的上空飘起了雪,鞭状的风将它们吹得斗转。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得早,真正的严寒却远未到来,林守溪站在藏蛇村荒废的阁楼上,可以望见天地的辽阔。

    他与慕师靖不似师尊那般拥有极高的境界与神行的法器,可以仅用两日就从神山来到这里,他们的南行之路靠的唯有双脚,山茫路遥,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越过茫茫三界山,抵达藏蛇村时已是午后,天空昏暗,难见日光。

    慕师靖立在深阁前的月台上,指着下方的幽潭,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初醒时斩双头蟒的威风,林守溪的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立在蛇头上,挥刀斩下的场景,也笑了笑。

    雪天,空中不见鸟影,小憩片刻后,同是黑裳的少年少女沿着山道走下,绕过深潭,穿过藏蛇村,走入了无边无际的荒地里。

    “你师尊临走前有和你说什么吗?”林守溪问。

    “无非是告诉我,入了神山之后我该何去何从,顺便叮嘱我要听话,路上也别欺负你。”

    慕师靖说到这里,难免心生不满,“我实在不明白,师尊为何对你这个外人这么好。”

    “嫉妒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劝你莫要恃宠傲物,免得遭至殃灾。”慕师靖冷冷道。

    林守溪不理会她的讥嘲,他隐约觉得,这位白狐裘的女子只是认错了什么人,将一份虚无的情感放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手轻轻抚摸过湛宫的剑鞘,想着它何时再次亮起,给自己艰辛的旅途一点安慰。

    林守溪本已放弃索要湛宫了,一来她要北行,越往北越危险,传说北方的山脉藏有苍龙,冰海藏有古神,哪怕是她,也需神剑护身,二来他虽与小语失联了两日,但他知道小语是神守山附近的大家族,只要抵达神山境内,应不难寻。

    但她将这两柄剑留给了他们。

    只是虽拿回了湛宫,但它也再未闪烁,仿佛寂灭的星。

    林守溪也做过很多猜测,他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湛宫斩杀时空魔神之时被邪神污染,原本剑中可以勾连两地的‘宇’之力被阻断了。

    小语联系不上自己,想来也是极伤心的吧……林守溪已可以想象她穿着火龙睡衣跪在剑前,敲门般敲打剑鞘,因得不到回应而泫然欲泣的模样了。

    等到了神山就好了。

    “你这眼神与师尊倒有些相似。”慕师靖侧过头来,打量着他。

    “是么?”林守溪回神,“你倒与你师父不太像。”

    “当然,我若真与我师尊像,现在吃苦头的可就是你了。”

    “除你之外,你师尊还有其他亲传弟子么?”

    “我哪里知道。”

    慕师靖对于师尊在这个世界的身份知之甚少,甚至十多年过去了,她都不知道师尊的名字,小时候她也偷偷翻阅过师尊的书稿,除了一堆看不懂的文字外,她只识得‘宫主’二字,她猜测这是师尊的尊称之一。

    “你觉得我师尊如何?”慕师靖忽地问。

    “很强大,强得深不可测,她击败三花猫时甚至只用了纯粹的剑术,像她这样的人,哪怕在这个世界也应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林守溪猜测,她应也是人神境,甚至可能比小语的爹娘更强。

    “别装了,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嗯……很漂亮。”

    “倒算诚实,没有装腔作势的。”慕师靖夸奖了一句,也说:“我以前就想过师尊去了幂篱后会很美,但还是没想到竟这般好看。”

    林守溪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先前他们始终活在她的威压之下,自无心讨论这些,此刻南归之路迢迢,自然闲聊了起来,林守溪虽已见过小禾、慕师靖、楚映婵这样的绝世美人,但依旧为她所惊慑了,这种美是不同的,那是神性的美,若说少女们是极地冰雪中盛放的雪莲或罂粟,纤柔娇艳,那她则是风雪掩映间的琉璃古楼,雍容神秘。

    “嗯,你师父欺负你的时候尤其好看。”林守溪也知她软肋。

    “不许再提。”慕师靖羞恼,“否则我将你天天抱着猫女的事告诉小禾。”

    “小禾不会相信你这种妖女的话的。”

    “那试试?”

    “……”林守溪觉得这对话很熟悉,犹豫之后无奈道:“行,我们都不说。”

    “果然很怕老婆嘛。”慕师靖笑盈盈道。

    “我现在更怕你。”林守溪叹气。

    慕师靖不知在想什么,笑意微凝,她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道:“小禾小禾,总听这名字,听起来和个小丫鬟似的。”

    “你师尊不也叫你小慕么?你也是丫鬟?”

    “那这个小禾真名是什么?”

    “为何要告诉你?”

    “小气。”

    谈话声渐小,某一刻,他们一同心有灵犀地回眸,藏蛇村与三界山不知不觉都已在远处,成为风雪中的阴影了。

    但他们看不到,三界山的孤岩上,有一片‘雪’徘徊不去,知道他们真正走远,才随风飘向北方。

    ……

    世界远比他们想象中荒凉。

    污秽的泥地、腐蚀性极强的雨水、黑色的溪流、四处横生的妖浊、成片成片的黑色山脉、废墟遗迹……它们一同构筑成了这个荒凉的世界,与之相比,看似贫瘠的三界村宛若仙境。

    当年人类的先祖不知是怎样从这片土地中跋涉而过,找到神山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虽依旧常常斗嘴,但路过一些沼泽险滩之时他们依旧会默契地噤声,这些沼泽地中常常藏着丑陋而凶残的怪物,一路走来,他们已联手斩杀数头妖物,还分食了一头树魔的丹果。

    三界村时,林守溪鲜有安静修炼的时刻,如今虽身处污浊荒野,但他终于得到了安宁,开始潜心修习自己的炼鼎之术。

    清光鼎已融入他的身躯,坐照自观时可见其夔纹般的‘面’和其中的赤色鼎火,他在自己的内府中安静燃烧,等待着开炉的一刻。

    慕师靖对于这等歪门邪道嗤之以鼻,休息之时哪怕取出诛神录翻阅也不屑与之为伍。

    傍晚时分,他们一同翻过了一座千疮百孔若蜂巢的大山,在大山之中寻到了一处废弃的庙,于是有了夜宿之处。

    这里干燥得多,已没有了雪,只是风大得吓人,来到庙门口时,林守溪的脸都被吹得发硬。

    这片腐朽的山过去应也和三界村一样,是人类的聚集之处,后来不知怎么被摧毁,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和这座孤零零的破庙。

    进了破庙,慕师靖终于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这里面都是什么?”林守溪早就对这个包袱感到好奇。

    “都是师尊临别前赠我的驱邪之物。”慕师靖说。

    “这么多?”林守溪看着鼓囊的包裹,有些吃惊。

    最令他吃惊的是,这其中大都是木雕的小物件,且都很新,看上去甚至像是临时取木削制而成的……难道说,这是她昨夜特意做的?

    “嗯,昨夜师尊嘱咐我山遥路远需多加小心,还问我,是要三句路途上的忠告还是几件驱邪的法宝,我要了法宝。”慕师靖得意地说。

    她很了解师尊,估计所谓的忠告也是猜谜似的字眼,哪有法宝来得实在,她连装都懒得假装,直接选择了法宝,唯一的问题只是师尊当时很受打击,脸色不太好看。

    “你真是你师尊的好徒弟。”林守溪竖起拇指。

    “当然,我可是道门唯一传人。”慕师靖说。

    她从包裹中取出一个木铎,让林守溪去挂在屋檐下面,然后又取出了两张纸符,对联般贴在残破不堪的门柱上,她动作很小心,生怕一用力将柱子弄塌了。

    做好了保护措施,两人才回屋掩门,准备迎接稍后的夜色。

    像这样的破庙,供奉的神当然不会是什么正经神,此时摆在林守溪面前的,也只是一个奇形怪状、表面开裂的像,像的头颅鬃毛大张,探出一对牛似的犄角,身躯瘦可见骨,背部却有着一对臃肿的肉翼。

    慕师靖坐在这尊的神像的背上,小鞋褪到一边,垂着双腿冥思修行,林守溪则在神像下打坐,慕师靖恰在他正上方。

    林守溪想着未来要做的事。

    回到神山之后,他要先通过宗门之考去见楚映婵,询问小禾的所在,接着去神守山附近寻小语,至于镇守交待的‘寻找诛族之剑’一事他也记得,只是这柄神剑目前只存在于传说中,他没有一丁点线索。

    剩下的便是修行、修行、修行——唯有拥有足够的境界,他才能回到过去的世界,他有资格去实现当初立下的宏愿。

    想着想着,身处荒郊野岭的他不免又有了遥远之感。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林守溪忍不住问她。

    “你想做什么?”慕师靖警觉地说。

    “……我问你以后到了神山,有没有什么想要达成的目标。”林守溪说。

    “修行破境,斩妖除魔。”

    “太笼统了,能具体些么?”

    “具体……”慕师靖摇了摇头:“我自幼的成长都是师尊安排的,从不想这些。”

    她垂下头去,看着下方的少年,问:“你呢?”

    “我也还在想。”林守溪说:“总之,我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嗯……我也想。”

    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想知道自己的力量来自何处,对于龙血的压制又因何而来,这些谜题若不解开,那她看自己的时候,总觉得是在照一面蒙上了雾的镜子,根本辨不清其中真正的形容。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但慕师靖不想去思考这些大问题,她轻轻晃动着小腿,问:“对了,师尊口中的那个楚映婵是谁呀?”

    “那是我先前在巫家认识的一个仙子,本是敌人,后来被我与小禾联手制服了。”林守溪说。

    “哦,原来小禾姓巫啊。”

    “你真无聊。”

    “那你呢,你就这么喜欢投敌?”慕师靖问:“那位巫禾小妹妹一开始该不会也是你敌人吧。”

    “怎么会,我与小禾一见钟情,情投意合。”

    慕师靖闻言,回应的唯有冷笑,她靠在石像的翼上,微笑着说:“你呀,越是说谎的时候脸越是平静,骗骗小妹妹还好,可骗不了我。”

    林守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改正一下这个毛病,否则迟早让小禾抓住把柄。

    林守溪仰起头,看到了少女近在咫尺的、裹着墨染冰丝薄袜的玉足,好心提醒:“这等荒外的庙宇,能存在至今的神像想必都有些奇怪之处,你还是下来吧。”

    “胆小怕事。”

    慕师靖不以为然,反倒足弓下弯,以足尖去碰了碰他的脑袋。

    “别动。”林守溪正在安心修行。

    “不小心碰到的。”慕师靖淡淡说。

    待她第二、第三次‘不小心’时,林守溪忍无可忍,反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拉拽,慕师靖一惊,喊着‘你放开’,手则抓住石像的犄角,与他角力,玉足用力蹬着,想要摆脱他的控制,林守溪可不惯着她,他不等慕师靖喊出你是龙,直接用上了擒龙手,以指关节抵着她的足心,旋着下压,少女玉腿痉挛,身子脱力,手中的石塑犄角也应声而断,她竟真的被林守溪抓着脚踝从石像上拽了下来。

    她亦有怒吼,立刻喊了句你是龙,然后直接以境界去压,一顿缠打间反倒将林守溪压在了地上,她跨坐在他腰上,垂下乌黑长发,目光锐利如剑。

    “道歉!”慕师靖清叱,挥拳而下。

    林守溪将臂立在肩旁,挡下一拳,他吐纳了口真气想要还击,却不知看到了什么,一把搂住了慕师靖的肩膀,身子翻腾,将她向着一侧压去。

    “还敢还手?”慕师靖蹙眉,她下定决心要狠狠教训林守溪一顿,打得他只敢跪在地上吻自己的脚背。

    林守溪的态度也很强硬,他用力去扳慕师靖苗条的身子,口中喊的却不是狠话,而是:“小心。”

    慕师靖一怔,意识到什么,身子如被抽去了骨头,一下绵软了许多,林守溪猛地抱住他,两人在地上连滚了数圈,接着只听轰隆一响,他们一同侧过头去,先前所坐之处,石像已然破碎倾塌,砸了下来。

    石像本就年久失修遍布裂纹,他们打斗动静太大,终于使其不堪重负,无辜殒命。

    “让你不要惹事。”林守溪看着倒塌的石像,心中不安。

    “这等邪牲之像,本就该统统砸掉。”慕师靖不觉得自己错了。

    “讨打。”林守溪讲不通道理,决定动用武力。

    “你才欠打。”慕师靖还以颜色。

    破庙中,两人缠打了一番,打得呛鼻的烟尘四起,胜负难分,忽然间,林守溪停下动作,望向了庙外,“什么声音?”

    “别想使我分心。”慕师靖冷冷道,她粗一倾听,唯有木铎被风吹动的声响。

    今夜风大,不足为奇。

    “打斗之时别总想着你这些小手段,对我没用的。”慕师靖又道。

    “没与你玩笑,你仔细听。”林守溪接住一拳,神色凝重,“有什么东西在外面!”

    慕师靖蹙眉静心,神色也变了。

    外面确有尖锐啸响混杂在风里,那种声音细听时与风迥然不同,更像是怪物怨怒的嘶叫,而木铎也以反常的频率响个不停,仿佛在警告什么。

    两人飞速分开,贴墙而听,神色愈发阴沉。

    狂风绕着屋子飞转,仿佛一只利爪,要将整间屋子都撕成碎片,而通过破庙墙壁的缝隙向外望去,所能见到的则是大片的幽红之色。

    幽红之色的中心还有一条黑色的竖线。

    ——竖瞳。

    它也在观察里面!

    慕师靖直接拔剑,顺着缝隙刺入。

    利啸声陡然响起,狂风宛若湍流,将屋顶瞬间死去,一张丑陋巨口在上方食人花般张开,向下吞来,林守溪与慕师靖敏捷地避开,一跃出屋,他们没有立刻迎敌,而是选择了后撤。

    这头巨兽俨然与屋中的石像一模一样,它的鬃毛在风中狂舞,臃肿的肉翼看上去更像是象征作用,它用以行动的是那双极具弹跳力的后肢。

    “走。”

    面对暴怒的怪物,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做出决断。

    他们沿着山壁奔走,穿过废墟与重重乱石,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那可怖的风声甩在身后,黑色太黑,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放眼望去,周围只有一片黑色的山石。

    林守溪气喘吁吁地抚了抚胸膛,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慕师靖,“你比三花猫还能闯祸。”

    “知道了。”慕师靖自知理亏,也不嘴硬,说:“我以后小心些就是。”

    “先看看这是哪里吧。”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的感知力向黑暗深处延展,片刻后说:“跟我来。”

    两人沿着足下的道路向前走去。

    “你的鞋呢?”林守溪低下头,见她的鞋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要你管。”慕师靖咬唇低头。

    她穿的尖头小鞋本就不适合奔跑,她不想因跑得慢而背林守溪嘲笑,故而直接将鞋扔了,想着稍后换双软靴。

    她这样的修道者在刀尖上行走都不成问题,更何况这样的山路,林守溪也懒得多问,只是沿着山道向前走去。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他们听到了水声。

    攀上前方的山峰,遥遥向下俯瞰,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怔住了。

    他们见到了一座大湖,浩渺无垠的大湖。湖泊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纹,仿佛鱼群浮出水面的梦。而这座大湖的旁边则有成群的高楼建筑,建筑矗立于黑暗,其中隐有飞鸟来往。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居住……”慕师靖轻轻开口。

    若是白天看到这样的场景应是很美的,但在夜里看到,难免还会有些犯怵,因为她无法确定,这里到底住的是人还是鬼。

    “你怎么了?”

    慕师靖赏了会月下美景,回过头,却发现林守溪的脸色很奇怪,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守溪则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听到,他望着大湖高崖,已然痴了。

    许久,才终于听他开口:

    “这里,这里是……”

    这里是巫家。

第一百一十七章:恰于闺阁相逢

    沿着贫瘠的高山向下走去,足下原本嶙峋的山石也变得光滑平坦,盛满温柔月光的湖水起着波澜,清澈的、无形的风生生不息地吹来,天上的云却不受其扰,兀自静悬。

    与外面的荒山焦土相比,这平凡的夜景无异于仙境了。

    慕师靖沿着天然形成的山道向下走去,目光时不时瞥向远方的高楼,蹙起的眉被风吹得柔和。

    “这里就是巫家么?”慕师靖觉得奇妙。

    “嗯。”

    林守溪原本以为自己与巫家相隔不知多远,但他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间,自己竟回到了这里了,大湖高楼撞入视线时,他辨认了许久才确定其为真实。

    干涸的湖床被湖水取代,悬崖峭壁上的古庭再次被湖水淹没,这里大量的鸟也徙居别出,只剩零星的几十只徘徊不去。

    林守溪顺着山道向下走去,给慕师靖说起了过往的事。

    慕师靖也想起了自己初醒时的场景,当时藏蛇村的五花大殿上莫名飞来了不少的鸟雀,其中还有一只鬼鹫,如今想来可能就是巫家逃出来的。

    她听着林守溪的讲述,从醒来见到小禾与云真人,到后来与小禾并肩作战杀死云真人,剑,鲜血,厮杀,还有持续了一个月的雨,它们都成了这段回忆里闪烁的光影。

    沿着湖泊来到了巫家。

    巫家的大门锁着,铁链已经生锈,不知多久没打开过了,门外挂着的旗幡也被雨水洗得老旧发白,没人去换上新的,宝库中的宝物已被搜刮一空,翻墙进入巫家,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们中的很多人死在了当初那场暴雨里,剩下的也于劫后迁到了神墙中去。

    镇守的传承之日已经过去,为此而生的家族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是这里的大小姐?”慕师靖问。

    “嗯。”

    “那这里也算是你家了。”

    “就我一个人,算什么家呢?”

    没有了神明的影响,这里的四季正常了起来,走过长街时,耳畔尽是簌簌的,脚踩落叶的声音。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眼前还是当年在这里战斗时的画面。

    破损的房子无人修缮,家主殿前还立着墓碑,林守溪走过废墟一样的巫家,寡言少语,身旁只着薄袜的少女左顾右盼,也不知在寻找什么。

    “与其在这里触景伤情,倒不如去找找你老婆,她现在说不定也在这里睹物思人哦。”慕师靖微笑着说。

    林守溪看着荒凉的巫家,笑了笑,“怎么可能呢。”

    “心诚则灵嘛。”慕师靖倒是饶有兴致,她双手绞在身后,说:“带我去她的闺房看看吧。”

    “不带。”林守溪拒绝。

    “为什么?”

    “我与小禾的洞房可是净土,岂能让你这妖女玷污了?”林守溪笑着说。

    慕师靖轻哼了一声,倒也没有与他斗嘴,她一下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黑暗,神色变得无比警觉。

    “怎么了?”林守溪皱眉。

    慕师靖的感知力比他强得多,她能察觉到许多自己察觉不到的东西,此刻见慕师靖毫无征兆地收敛笑意,林守溪难免也有些紧张。

    少女静立了一会儿,目视前方,低声道:“有鬼。”

    “鬼?”

    “嗯……”

    “哪有鬼?”林守溪亦戒备了起来。

    慕师靖如发条玩偶般转过头,略显呆滞的眼睛盯着林守溪,然后快速地伸手,在他额上敲了个板栗,“小气鬼!”

    林守溪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他摇了摇头,也懒得去还击了,只是道:“你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

    “记性?这里是你熟悉的地方,人去楼空,死气沉沉和墓地一样,总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吧。”慕师靖满不在乎地说。

    话语才落。

    凄厉的啸响从远处传来,刀匕般划过巫家上空,震得他们浑身一凛,心中悚然。在第一声尖啸发出之后,越来越多瘆人的声音接踵传来,凄厉而痛苦,仿佛是有恶灵在啃咬同类。

    “这是……”

    林守溪望向了杀妖院的方向。

    孽池。

    声音是从孽池里发出来的!

    孽池里封印着妖物无数,他过去虽杀掉了一批,但孽池何其之大,哪怕是仙人境的云真人也不愿深入涉足,如今镇守身死,孽池里的妖物想来更加猖獗了……那片藏着龙尸与邪灵的肮脏土地,不知还藏着什么怪类。

    “走,去看看。”林守溪说。

    慕师靖摸了摸自己的唇,总有种这怪物是自己叫来的错觉……难道说自己真的有什么灾厄之体?

    穿过长街,越过空寂的杀妖院,一座又高又厚的白墙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座墙本身也是法阵的一种,它顶部的石砖刻有铭文,邪浊近之则死,哪怕是会飞行的妖物也无法逾越。

    一般而来,用以防御的高墙都有类似的法阵设计,所以哪怕龙尸突破城墙时也不是振翅飞过,而是撞墙而入。

    石门是关着的,他们没有打开石门的方法,也不敢贸然越过高墙,便来到了附近的高楼上,朝着下方远望。

    “这些楼都是为了杀死孽池中的怪物而打造的,虽在杀死赤瞳龙尸时损毁严重,但应该还能用。”

    林守溪登上高楼,立刻去找藏在楼上的武器。

    慕师靖则灵巧地翻出窗户,来到了屋顶,感知之线向下延伸,探入白墙之内,一群黑魆魆的妖影瞬间涌入了意识之中。

    没有了每月一度的孽池斩邪,其中的污浊秽物开始猖狂地聚拢、疯长,如今已经成势。

    它们虽不强大,但聚集在一起时,密密麻麻伏动的影子如大地上长出的水疹,不免令人头皮发紧,不寒而栗。

    但除魔卫道是道门分内之事,慕师靖自没有半点退缩之理。

    “准备好了吗?”

    慕师靖立在楼顶,问了一句。

    楼内传来了林守溪的回应。

    他已将布满灰尘的武器搬出,铁镗探出窗户,对准了孽池。这是一件用生铁铸就的兵器,古重坚冷,模样像是旧世界的火器,但它的表面却写满了方形的字符,应是有大符箓师给它开过光,林守溪摸索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它的用法。

    兵器发动之际,洞口的六道符文射出光线,凝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光球,林守溪根据慕师靖所报的方位发射,光球激射而出,拖出长而耀眼的焰尾,砸入孽池之中。

    “十三、九,四十、五,七十九、三十。”

    慕师靖以数字代表方位。

    话音落下,相应的位置就有白光亮起,摧枯拉朽般将凝聚的妖浊炸成四溅的淤泥,妖浊的嘶吼与惨叫愈发凄厉,它们在墙内受惊逃窜,不知道灭顶之灾来自哪里。

    慕师靖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指点人行棋,还时不时要讥讽林守溪几句,嘲笑他射得不准。

    “要不你来?”

    林守溪受不了少女的讥讽。

    “哪有军师亲自披甲上阵的?于帐中运筹帷幄才是真正的潇洒。”慕师靖说,“嗯……往下一点。”

    林守溪独自一人操控着这等巨大兵器,肌肉都有些发疼,他没有慕师靖的感知力,只能凭她指挥,终于,纸符即将用尽之际,终于听慕师靖说:“最后一只了。”

    她从楼顶轻轻跃下,踩在探出高楼的器身上,动作优雅,炮身被她压低了些,射出的符箓之火也发生了偏移,在空中甩出赏心悦目的弧线,精准地命中一滩扭曲的妖浊,将其炸成泥浆。

    火光熄灭,少女立在兵器的尖端,转身,晚风吹来,黑裙飞扬。

    林守溪移开了视线。

    孽池的骚乱已暂时消除,骚乱的源头也只是一群聚集在墙边的妖浊,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做得不错哦。”

    慕师靖脑袋微歪,笑着夸奖,她正要沿着铁筒走入窗内,微笑却再次凝固在脸上,她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望向孽池。

    “什么东西……”她说。

    林守溪本以为她还在吓人,但这一次,慕师靖的神色却严肃得吓人。

    “你看到了什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的神情却很快淡去,“好像是我看错了。”

    “到底是什么?”林守溪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一次,慕师靖倒是没有吊他胃口,她寒声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孽池怎么可能有人?”林守溪摇了摇头,接着神色一震,“该不会是……”

    “不是你老婆。”慕师靖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东西很邪,一晃就没了……可能是我看错了。”

    林守溪朝着孽池望去,孽池的凄叫声已绝,一片黑暗,什么也见不到。

    孽池……有……人?

    ……

    下了高楼,林守溪与慕师靖去杀妖院休息了一会儿。

    湛宫发出了光。

    林守溪起初惊喜万分,但他很快发现,并非是小语联系自己,而是湛宫靠近曾经待过的剑阁,生出了感应。惊喜化作了失落。

    “为何你看到它发光时,情绪浮动总这般大?”慕师靖问。

    她早在白雪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

    “你看错了。”林守溪矢口否认。

    “你可别想骗我,我都能感觉到的。”慕师靖怀疑道:“你该不会是在剑里养了什么小老婆吧?”

    “你想什么呢。”

    对于小语这样的小女孩,林守溪觉得自己哪怕再禽兽也不可能生出师徒之外的其他情感。

    “肯定有鬼。”慕师靖眯起眸子,笃定道。

    林守溪不想和她说话,并在心中暗暗警惕,绝不可以将小语教成慕师靖这般妖女模样。

    “今晚睡在哪里?”慕师靖问。

    原本在荒山野岭的时候,找间破庙都难,现在放眼望去空楼无数,慕师靖有一种爱妃无数不知该翻谁牌子的感觉。

    “随便找间楼歇一晚上就是了,明日一早我们就继续启程。”林守溪说。

    “不多待两天么?”慕师靖问。

    “没有人的楼只是空楼,有什么好待的,免得耽误了正事。”林守溪说。

    慕师靖点点头,说:“我要睡小禾的屋子。”

    “不行,那是我们的婚房,岂可让你捷足先登?”林守溪当然不会同意。

    “那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来猜一猜哪间房间是小禾的,猜到的话就让我住进去,如何?”

    “如果猜不到呢?”

    “猜不到就任你处置。”慕师靖将一绺发丝挽至耳后,侧目望来,红唇抿出浅笑。

    林守溪不知道她哪里的信心,她要猜的不是楼,而是房间,巫家有上百间房间,肉眼看去没任何不同,如何能猜到?

    他答应了慕师靖的游戏。

    慕师靖的眸中,透出了某种异样的神采。

    慕师靖也不生气,她立在一棵树旁,目光扫过黑漆漆的高楼,抬起手,指尖划过虚空,移到某处,静住。

    “在那里。”她说。

    “你是指那座楼?”林守溪问。

    “不,是它后面那座。”慕师靖笃定道。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惊讶地问。

    “因为我感知到了,那里有……光。”慕师靖轻轻说。

    她口中的光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而是烛光。

    绕过眼前遮挡的高楼,竟真有烛光出现在视野里,整个巫家都是黑的,唯有那里亮着灯,而那正是小禾的闺房所在!林守溪立在街道上,整个人像是冻结了,他呆呆地望着那里,用力地眨了好几次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慕师靖显然是无意间察觉到了烛火,所以才临时起意,要与林守溪打这个赌。

    但先前入巫家的时候,小禾的闺房还是暗着的,怎么就突然明亮起来了呢?

    是先前孽池杀妖动静太大,将原本就寝的少女惊醒了么?

    是了,小禾若要北去,一定会先回一趟家的……

    这一瞬,复杂的心绪涌上胸腔,林守溪踌躇原地,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你还在等什么呢?”慕师靖推了推他,“再不去见你老婆,她可就要飞走了哦。”

    林守溪的思绪被慕师靖清冷的话语拉回,他这才快步向前,朝着那座楼跑去。

    待林守溪跑到楼下,他才猛地想起什么,回身望去,只见慕师靖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她双手负在身后,眼眸眯起,唇角带着微笑。

    “说好的哦,如果我猜对,我今晚就要睡那里。”

    “可是……”

    林守溪发现自己又落入了圈套中,自己与小禾久别重逢,旁边却跟着一个漂亮得吓人的妙龄少女,并且他还要让小禾将她的房间让出去……

    别人都是小别胜新婚,他这一去何异于奔赴修罗炼狱之地?

    “哪有什么可是,立了约就不许反悔了。”慕师靖缓缓走过他的身边,踏上旋梯,“走,上楼,我们去见……小禾姑娘。”

    林守溪心绪复杂地跟在她的身后,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想要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了吗?”慕师靖压低声音,问。

    “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解释的,就说是朋友好了。”林守溪强装镇定,心却跳得厉害,他可不敢和慕师靖说,自己在小禾面前描述她的词是‘五大三粗’。

    “自认清白可没用,要人家女孩子信才可以,朋友这个词可近可远,太暧昧了。”慕师靖循循善诱。

    “你又想怎么样?”林守溪问。

    “这样吧,我们就认姐弟,有了血缘为保证,她就不会怀疑什么了。”慕师靖提议道。

    “为什么不是兄妹?”林守溪讨价还价。他可不喊这个同龄妖女姐姐。

    “不愿意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尚在犹豫。

    慕师靖却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情,她的手按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说:“当年死城之时,你以计谋诱骗我,将我按在观音台前,去我道裙,夺我清白之身……我,我已不恨了,只是你虽有新欢,但哪怕厌了我,也不该弃我腹内之婴,这,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呀……”

    “慕姐姐!”林守溪斩钉截铁道。

    “这才乖嘛。”慕师靖立刻笑逐颜开,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再叫一声我听听?”

    “姐……姐。”

    “清楚点。”

    “师靖姐姐……”

    林守溪为了与小禾相逢的美好,咽下了这口气。

    慕师靖见这宿敌迫于无奈认自己为长,亦很开心,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快步上楼,“快些,我要去见弟妹。”

    小禾的闺房在楼顶,一路上,林守溪又被迫喊了数十声姐姐。

    终于抵达门口。

    慕师靖也安静了下来,她觉得这一刻是美好的,便也不调戏林守溪来煞风景了。

    林守溪敲了敲门。

    门内却没有回应。

    他皱起眉,又敲了数下,屋内烛光温暖,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这是……怎么了?

    林守溪推开了门。

    墨画屏风、红漆桌案、笔墨纸砚、雕花木床、细竹帘子……屋内的一切都还是旧时的模样,温馨得令人怀恋,只是曾经雪发红裙的少女却不见了踪影,唯有桌案上有蜡烛在燃烧。

    既然没有人,又是谁点的蜡烛?

    “下面有人。”慕师靖说。

    “下面?”林守溪意识到,这两间屋子是连通的。

    小禾难道在自己房间?

    他拆开了地板,顺着向下一跃,脚才落地,背后的黑暗里,就有什么东西跃起,喝了一声,挥舞榔头朝着他后脑勺敲来。

    林守溪以湛宫剑鞘一格。

    接着,他就听到了东西落地的声响与小姑娘的惊呼。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师靖也跃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可爱少女,问。

    林守溪同样有疑惑,这小女孩看着与小语一般大,脸蛋粉嫩很是漂亮可人,虽未见过,但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是……巫家的器物成精了?

    小姑娘偷袭未成,吓得不轻,她听着这位姐姐的问话,怯怯道:

    “小师姐告诫过白祝,不能将自己的名字告诉陌生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风雪南行

    “白……祝?”

    慕师靖俯下身子,盯着坐在地上,委屈巴巴的少女,只见这嫩若初荷的小姑娘梳着很乖的头发,幼嫩的面颊两侧,垂落的青丝将她的脸衬得更加娇小,她穿着红白相间的小裙子,裙下压着双圆头的虎纹鞋,她的脖颈上挂着用以祈福的金锁,束带上垂着红色的流苏。

    她的肌肤透着少女的稚白,仿佛用明亮的光一照就会变得透明了。

    白祝也观察着眼前盯着她看的姐姐,眼前的姐姐身材极好,漂亮得难以形容,令她不免拿巫姐姐去与她对比,用师尊的话说,这样的姐姐多半是妖怪变的,白祝遇到就会被吃掉。

    “你……你认识白祝?”她好奇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

    慕师靖不想和笨蛋交流,她看了林守溪一眼,让他去和这小丫头对话。

    “白祝,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林守溪问。

    “白祝是坐着云螺来的。”她轻声说。

    云螺是云空山的至宝之一,在所有的飞行法器中亦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她对巫家的已然轻车熟路,这些天她在神山总被楚妙盯着,浑身不自在,便寻了个借口溜出来玩了。

    想到这里,她意识到不对劲,巫幼禾姐姐是她的好朋友,她来巫姐姐家里怎么反倒和做贼似的,明明眼前的才是贼人,虽然他们看上去比自己厉害,但若用上师尊赠送的法宝,白祝也未尝不是对手。

    “你们又是谁呀,从哪里来的?”白祝反客为主。

    林守溪想解释几句,但慕师靖可不惯着她,她冷着脸凑近了白祝,阴恻恻地笑了笑,说:“乖,先回答他的问题。”

    白祝积攒起的气势瞬间全无,老老实实交待道:“这里是巫姐姐家里呀,白祝答应过她,逢年过节会来帮她打扫房间的。”

    “你认识小禾?”林守溪立刻问。

    “认识呀。”白祝说完有些后悔,生怕眼前是巫姐姐的仇家。

    “她现在在哪里?”林守溪问。

    白祝看着眼前的清秀少年,不敢与他炙热的目光相对,怯怯地别过头去,说:“白祝也不知道,白祝也很想巫姐姐的……诶,你们是巫姐姐的朋友吗?”

    “是,我们是……”

    “他是,我不是。”慕师靖立刻打断。

    本来就不太聪明的白祝更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呀……”

    这个小白祝应是小禾去到神山后交的朋友,看着虽有点傻,却是可爱得人畜无害。林守溪定了定神,说:“小禾没有与你提起过我吗?”

    “……”白祝注视了他一会儿,“你是谁呀?”

    “……”

    慕师靖忽然觉得这对笨蛋倒也挺搭的,一个直接自报家门,一个连名字都还没说就问对方认不认识。

    不过白祝也不是真的很笨,她先前被突如其来闯进来的人吓住了,此时心情放松了些后,她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秀美俊朗的五官,飞速联想到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林守溪吧?”白祝说。

    林守溪松了口气,感到了一丝安慰……看来小禾是常常将自己挂在嘴边的。

    “唔……你真的是林守溪吗?”白祝追问。

    “是他。”慕师靖淡淡道。

    白祝虽然觉得这个黑衣少女很凶狠坏,但还是下意识相信了她的话。

    “原来是你呀……”白祝这下彻底放心了,她打量着眼前少年的脸,横看竖看,最后轻轻说:“难怪巫姐姐会这般喜欢你呀。”

    过去,白祝就很想知道令巫姐姐魂牵梦萦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模样,终于如愿以偿,她也开心了起来,但很快,聪明的她又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个黑衣服的姐姐又是谁呀……

    巫姐姐与他一年未见,他,他该不会……

    林守溪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脸色由喜转忧,然后抬起挂着细长红布条的衣袖,板着脸,对他的额头来了一拳。

    ……

    “唔……原来这是你的姐姐呀。”

    屋内点上了蜡烛,白祝端坐在椅子上,认真地道歉。

    当时小师姐与巫姐姐说过,世上之人太久不见便易变心,巫姐姐不相信,而她也是站在巫姐姐一边的,并承诺若是那个林守溪敢背叛,就用拳头狠狠打他。

    “嗯,这是我……姐姐。”林守溪被逼无奈,只得彻底吃下了这个亏。

    “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白祝问。

    “我姓慕,你……可以叫我慕姐姐。”慕师靖说。

    “慕?”聪明的白祝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问:“你们明明是姐弟,可为什么姓氏不一样呀?”

    “……”林守溪想了想,说:“我们小时候失散了,被不同的人家抱去抚养,最近才相认。”

    “咦,那你们是怎么相认的呀?是滴血认亲吗?”白祝好奇追问。

    “不是的,是……胎记。”慕师靖笑着说。

    “胎记?哪里的胎记呀,让白祝也看看。”白祝双手搭在桌子上,一脸期待。

    “这个是秘密哦,是小白祝不能看的东西。”慕师靖笑盈盈地挑逗她。

    “诶……那你们是怎么发现的?”白祝呆呆地问。

    “……”

    慕师靖的笑飞快凝固在了面颊上,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笨丫头反杀。她恼羞成怒,伸出纤细的手敲了敲白祝的额头,“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再问姐姐打你了哦。”

    “唔……”

    好凶的姐姐啊……说不过别人就打人……以后面对这么凶的姑姐,巫姐姐可怎么办啊……

    不过幸好,这位林守溪哥哥还是蛮温柔的。

    围绕着一点烛火,林守溪向白祝问起了关于小禾的事,但实际上,白祝与小禾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少,小禾这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下游历,偶尔会回仙楼与她说说话,所以白祝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在描述这位小禾姑娘多么可爱,多么漂亮,虽是些没什么用的信息,但林守溪听得认真,无半点不耐烦,唯见慕师靖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脸色不善。

    “……然后白祝就来这里了。”

    白祝叽叽喳喳地说完了一年里发生的事,慕师靖已然昏昏欲睡。

    白祝先前也听到了孽池中奇怪的响动,吓得不敢点蜡烛,后来叫声没了,她才悄悄把蜡烛点上,不曾想正好撞上了他们。

    总之是虚惊一场了……

    “你们也是要去神山吗?”白祝问。

    “嗯。”林守溪说:“我要去寻楚映婵,她或许知道些小禾的下落。”

    “楚映婵……”白祝又精神了起来,“真巧哎,这是我的小师姐,热心的白祝可以带你去见师姐!”

    “楚映婵是你师姐?你也是云空山仙楼的弟子?”林守溪有些惊讶,没想到她来头这般大。

    “那当然,白祝可是宗门之光。”白祝拍着胸脯,骄傲地说。

    “宗门之光?”慕师靖以手遮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笑呀?”白祝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无事,你若是你师尊钦点的宗门之光,那你师尊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瞎子。”慕师靖淡淡一哂。

    “你……你不许说师尊坏话哦,师尊最不喜欢小妖女了,若见了你,一定会惩罚你的。”白祝气势汹汹地说,一副别怪白祝没提醒你的表情。

    “师尊?”慕师靖笑盈盈道:“谁还没有厉害的师尊呢?”

    “哼,那我们到时候就比一比,是你的师尊厉害,还是白祝的师尊厉害。”白祝双手叉腰,说。

    慕师靖笑着应下。

    虽然这是与小姑娘的玩笑话,但慕师靖也不觉得会输,毕竟连龙尸都不是师尊对手,又怎会比不过这笨丫头的师父?

    林守溪则对慕师靖强烈的胜负欲无话可说,她无论碰到谁,似乎都要分个高下。

    这个夜晚,林守溪没有见到小禾,还不慎中了圈套,认了慕师靖为姐姐,可谓是输得一败涂地了,他也无心去听慕师靖与白祝的争辩,只走到窗边,卷起些帘子,朝着远处望去。

    当时绵绵的细雨似乎还在眼前落个不停,自己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少女唇角带笑,偷偷写婚书的影。

    待他再回头时,白祝已被慕师靖追得满屋子逃窜了,大声喊着要去找师父告状。

    林守溪前去解围。

    慕师靖玩累了,慵懒地舒展了一番身子,准备去沐浴更衣。

    “白祝一个人睡觉的话怕么?”林守溪问。

    “当然不怕,白祝可不是小孩子了。”她说。

    “是么?白祝今年多大了?”

    林守溪总觉得,她无论是头发还是衣裳的打扮都与小语挺像的,难道说这是神山的小姑娘流行的款式么……

    “三百一十岁了!”

    白祝等这个问题很久了,自龙尸碎墙起,三百年间的诸多大事件她都在场,别人家的师尊是上门拜的,她的师尊堪称是她养成的。她看上去虽不大,但资历很老。

    但林守溪只当是她在夸张,自动将三百掐去,留了个十岁。

    “为何你师姐才二十岁呢?”林守溪问。

    “因为……”白祝很难解释这个问题,因为师姐就是二十岁啊……

    “对了,听说楚映婵要开宗立派了?”林守溪又问。

    “没有呀,白祝都不知道这件事,你又是听谁说的?”白祝好奇道。

    “看来小白祝的消息并不灵呀。”林守溪笑道。

    “是嘛……”

    白祝有些小失落,她觉得开宗立派这样的大事,师姐不该瞒着自己才是的呀……

    “好了,白祝早点去休息吧,明早我们启程,一同去质问你师姐。”林守溪说。

    “嗯。”

    白祝用力点头,觉得他是好人。

    不久之后,小禾的房间里腾起了白雾,那是慕师靖在沐浴,今夜,这间房间归她所有,她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

    慕师靖清凉无垢,沐浴更多的是为了放松身心,大量的水汽腾上她的面颊,将软而翘的睫羽染湿,其余的雾则似飘入了她的眼眸里,令得清澈的眼眸也迷离了起来,水波随着她身躯的轻颤荡漾着,香软之景宛若水中倒影,波纹潋滟。

    沐浴完毕,少女只披了身雪白的上裳便出来了,衣裳垂覆过臀,修长雪白的腿半点不掩,她绕过屏风,出了房间,见林守溪还在门外,不悦道:“怎么还没走?”

    “这是我的婚房,我待多久与你何干?”林守溪说。

    “那你就留下过夜好了,姐姐不在乎。”慕师靖满不在乎道。

    林守溪看了眼慕师靖的装束,立刻移开视线,“好好将裙子穿上。”

    他不明白,过去这般清冷正经的道门小仙子,为何越来越妖媚无常了,难道她体内真的有别的意识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么?

    “我也想穿呀,但柜子里的衣裙都不合身。”慕师靖说。

    “不准穿小禾的衣服!”林守溪立刻道。

    “想穿也穿不上……你竟喜欢这般娇小的姑娘。”慕师靖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问:“那你觉得姐姐穿什么好呢?”

    林守溪觉得她是欺负自己上瘾了,坚决不回答,只是说:“反正不准碰小禾的衣服。”

    “不碰也行。”慕师靖很快答应,只是话锋又转:“这样吧,你帮我洗一下衣裙,这样我明日就有衣裳穿了。”

    “……”

    “不愿意么?”

    “你为何不自己来?”

    “自己做事哪有差别人做事有趣呢?”慕师靖以手托着侧颊,“你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你亲姐姐的?”

    “……”

    林守溪处处被打压,只觉得有力无处使,不知何日才能真正扬眉吐气。现在对待慕师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他镇静地看着窗外,纵使他心跳得厉害,也绝不往慕师靖身上看一眼。

    慕师靖亦觉兴意阑珊,她环顾着烛火明亮的房间,也感到了疲倦,她随手整理着师尊赠与的法器,清点是否有遗漏,翻倒那份偷藏的文稿时,她心中微动,但做贼心虚的她为了掩盖异样,还随手拿起翻阅了两下,假装是在看正常的东西。

    这副画面极度诡谲而暧昧,只是林守溪毫不知情,他问了句:“你在看什么?你师尊是给你留了什么锦囊妙计么?”

    “没什么,诛神录的一些稿子。”

    她这样说着,随意找了本小禾的书,将稿子一夹,想着先放在这里,等林守溪走了以后将其取出烧了,免得以后被人发现。

    林守溪见慕师靖没有半点退让之意,终于放弃,回到了自己的‘洞房’,任由小禾的香闺被妖女霸占。

    林守溪走后,慕师靖褪去了外裳,钻入软榻,被子上隐约还萦绕着少女的香味,她嗅了嗅,仿佛也见到了那位明艳美丽的雪发少女,她一袭红裙,张牙舞爪地扑入了她的梦中。

    清晨,慕师靖是被白祝的哀呼声惊醒的。

    “怎么了?”慕师靖睁开惺忪眼眸。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面下雪了。”白祝急冲冲地说。

    “下雪?你这样的小女孩不喜欢雪么?”慕师靖问,她裹着被子起身,挑开窗,确实见到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小雪。

    “不是的。”白祝解释道:“下雪的话,云就是冷的了,云螺如果吃了冷的云,是会生病的。”

    慕师靖蹙眉。

    白祝这才给她解释起什么是云螺,慕师靖听了一会儿,终于听明白了,却是摇头:“走回去也无不可,正好多看看这个世界。”

    “可外面很危险的,只有飞着最安全。”白祝说。

    “哦,白祝是害怕了啊。”

    “白祝不害怕!”

    虽然是简单的激将法,但对白祝行之有效。

    慕师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床边放着衣物,那是她的黑裙,如今已洗涤干净,叠放在一边,整齐得如同豆腐块。

    慕师靖嘴角噙起笑意,她穿好了衣裳,走出房间,雪花迎面而来,令她感到沁凉,

    林守溪来到了房间里,检查了一番,确认慕师靖没有做什么坏手脚后才放心地掩门离去。

    “白祝,以后不用来给你巫姐姐打扫房屋了。”林守溪说。

    “为什么呀?”白祝问。

    “以后我会与小禾一同打扫的。”林守溪笑着说。

    “哦……”白祝似懂非懂地点头。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待他们离开巫家时,沉寂的家族已被碎雪笼罩,但这点温度无法令巫祝湖平息,它依旧翻倒着汹涌的波澜,将白雪大口大口地吞下。

    白祝站在林守溪的身边,云螺低低地飞在她的上头,她回看了一眼雪中的老楼,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悲伤。

    慕师靖翻了翻行囊,师尊赠送的法器都在,一件不少,但她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林守溪瞥了眼行囊,顺手从中取出了一支竹削的洞箫,这洞箫亦是驱邪之物,箫声起时,魑魅魍魉不敢接近。林守溪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上面,即兴吹了起来。

    慕师靖会抚琴,却未学过吹箫,故而这次她也不去争抢,只是安静地听他吹奏。

    南行的路上,苍凉的箫声在风雪中打转,飞入群山深处。

第一百一十九章:见骨

    雪流在空中湍急而过,似有仙人手持银练蹈舞于空,回峰错岳,飘举升降,非但没有停歇之意,反倒越下越大,数个时辰后已有遮天蔽日之势。

    白祝钻进了云螺的螺腹里,以此庇护自身,她有些后悔这般急着出门了,还不如在巫家多待两日,等雪停了再走。

    林守溪与慕师靖境界不俗,但真气也只能抵御片刻的寒冷,如刀的寒风不断吹刮,慕师靖玉色的面颊也渐沁红,她取来师尊所赠符纸,写成火符,贴在背上,以此取暖。

    除了大雪以外,一路上没有妖物侵袭,还算风平浪静。

    白祝难以忍受这种枯燥与烦闷,便给林守溪与慕师靖讲起了她精心收藏的故事。

    “有一天,一只白萝卜出门和老鼠打架,回家之后他的妻子认不出他了,你猜为什么。”

    “因为变成了胡萝卜?”林守溪飞快回答。

    “你好聪明……”白祝由衷夸奖,又问:“那你猜老鼠变成了什么?”

    “变成了什么?”慕师靖好奇地问。

    “变成了红薯!”

    冰天雪地里,白祝乐呵呵地笑着,但慕师靖紧了紧衣裳,只觉得这天更冷了,她用武力阻止了白祝继续讲故事的欲望。

    穿越连绵的风雪,林守溪终于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山洞干燥,不深,林守溪与慕师靖暂停这里休息,白祝也从云螺里探出了半个脑袋打探了一下,看到黑漆漆的洞穴后又吓得钻了回去。

    “你们云空山的仙人不都擅于斩妖除魔么,你怎么这般胆小?”慕师靖靠在石壁上,吐了口寒气,看向白祝。

    “白祝这是谨小慎微。”白祝弱弱道。

    “你还有其他师姐师兄吗?”慕师靖问。

    “有啊,白祝可是有一个师兄和两个师姐的。嗯……我记得师尊说过,我还有一位师姐,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白祝想了想,说。

    “没有见过?”慕师靖也不深问,只是微笑道:“我若有你这样胆小的师妹,肯定觉得丢死人了。”

    “哼,白祝也不想有你这么坏的师姐。”

    白祝难得地有点气恼,她只希望那个未知的小师姐不要是眼前这样的小妖女才好……

    “那个叫楚映婵的对你就很好么?”慕师靖问。

    “当然呀,楚楚可喜欢白祝了。”

    与眼前的妖女比起来,小师姐简直是温柔善良的模范,白祝自动忘掉了楚楚师姐欺负自己的事,不遗余力地夸奖了起来。

    慕师靖也不去追问真伪,她只是忽然想到,若林守溪拜入那楚映婵的门下,以后白祝可就是他的师姨了,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趣。

    林守溪显然没有想到这一茬,他坐在地上,运转着真气,借助着白雪茫茫的天象修着体内的炉鼎真火,一股股寒气虚吞入腹,绞入玄紫气丸之中,嘶嘶地流入清光鼎,一缕缕地沿着鼎壁游走,好似入海的蛟龙。

    打坐调息了一阵,林守溪睁开了眼。

    他尚缺许多天材地宝来填充体魄,待他真正修成,那他的身体也可以成为一副活的炼丹炉,只需存想功法,就可自动炼成相应的丹药,可谓神术。

    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不免有些妒意,她虽时常讥笑林守溪走的是歪门邪道,但无论如何,他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而自己没有。

    少女蜷在石壁下,褪去了从小禾那偷来的鹿皮靴,倒出了误入其中的雪,然后褪去了薄袜,用手捂了会冻得发红的小脚。

    白祝发现,这位慕姐姐在不说话的时候,气质还是很清冷仙子的,与小师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容貌易改,本性难移,白祝已认定了她是坏女人,自不会上当受骗了。

    “巫姐姐前脚才离开,你就回去了,这是太不巧了。”白祝为他们感到惋惜。

    “兴许这就是有缘无分吧。”慕师靖淡淡道。

    “相遇相知已是大缘分,我已知足,并不奢求其他。”林守溪说。

    白祝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还是这位林守溪哥哥格局更大。

    “装什么装。”慕师靖却是不屑,林守溪的失望之色分明都写在脸上了,竟还在嘴硬。

    外面风雪愈大,不宜行路,慕师靖修行了一会儿,只觉心绪难宁,她想少点东西取暖,但她不敢动师尊亲自制作的法器,便不由想到了三花猫的文稿,这才恍然惊觉,她似乎将文稿落在小禾的闺房了……

    慕师靖心一紧,羞耻感顿时涌上心头,只是如今行路已远,再回去已不可能了,这文稿若让小禾发现了……

    她想起上面自己曲意逢迎,婉转承欢的香艳描述,面泛霞光,只恨没有早些将它毁去。

    “慕姐姐在找什么呢?”白祝也闲得无聊,脑袋探出云螺,问。

    “没什么。”

    慕师靖目光逃避,她看着小乌龟般躲在云螺里白祝,忍不住抽出一张符纸,吓唬她说:“我在寻这个,这是师尊赠我的灵符,只要在上面写字,然后贴人身上,就会有奇妙的作用……比如上面写个猪字,贴你额头上,你就会变成小猪。”

    “真的嘛……骗人的话就是坏妖女哦。”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白祝呢。”

    “那为什么你之前写了张火符贴在背上,你却没有变成一团火呀。”

    机灵的白祝说完这句,立刻敏捷地躲回了云螺里,只剩再次被小白祝击败的慕师靖愣在原地,无话可说,恼羞成怒的她将白祝从云螺里拽了出来,要打她屁股,白祝吓得不停挣扎,还是林守溪为她解围,将她护在了身后。

    “与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你也太幼稚了。”林守溪责备道。

    幼稚……

    听到这个词,慕师靖的神色不由微黯,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教授了各种各样的理解,从穿衣吃饭到待人接物,无论哪一样她都做得滴水不漏,但她没有童年,坐在屋檐下看白云来去是她对于童真唯一的记忆。

    长时间的压抑得到了释放,天地既然对她敞开,她自也报之以真性。

    慕师靖对于林守溪的批判毫不在意,她随手取出竹箫,扔给了林守溪,“不置气也可,为姐姐吹奏一曲。”

    “你自己来。”林守溪不喜这种傲慢态度。

    “哼,我来就我来。”

    慕师靖抓来一团白雪,擦了擦箫口,以唇相就,学着林守溪的模样吹奏了起来,林守溪很快为刚才的决定感到后悔,他皱眉咬牙,不知该不该开口,一旁的白祝更是早早地捂起了耳朵。

    “我来教你吧。”林守溪无奈坐到了她的身边,按住了她抚箫的手。

    慕师靖倒是没有拒绝。

    她的天赋很高,学什么都很快,掌握了要领以后,她凭着心意吹弄,沙哑难听的箫声断断续续地重新编织,竟渐渐地悦耳动人了起来,白祝捂着耳朵的手渐渐放松,她侧目望去,看着林守溪与慕姐姐的脸,竟有些失神。

    幸好他们只是姐弟……

    ……

    雪山。

    连绵的雪山。

    天地一白之间,巨大的白骨蛰伏在冰雪里,与群山连为一色。

    三花猫在梦中听到了箫声。

    醒来之后,它发现一切只是幻听而已,它的耳畔唯有连绵不休的风。

    它刚刚醒来,大脑还很痛,痛得钻心,令它恨不得用爪子将心脏撕开。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摆脱了痛意,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它即将被苍碧之王意识吞没前,一柄饱含愤怒与仇恨的剑从天而降,意外地将苍碧之王的意识击退,使它原本已经衰弱的精神重新占据主导。

    那柄剑险些杀掉它,却也意外地救了它的命。

    在它昏迷之前,它挥动着翅膀,一路往北飞行,最后力竭,一头栽在这冰天雪地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个大觉后才终于苏醒。

    彩鳞覆盖的心脏已自动愈合,将它重新包裹在了里面,三花猫感觉四肢僵硬,想要活动一下,便听耳畔传来轰隆隆的雷音。

    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小猫咪了,而是一条村子那么大的巨龙,它的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造成雪崩。

    这里没有暖阳,也没有草地和鲜花,三花猫怀念着过去的日子,可环顾之间,它能见到的唯有冰雪。

    不……这是什么?

    苍碧之王赤金色的瞳孔重新亮起,它发现,它也待在一片阴影里,一片无比巨大的阴影……

    自己的身后是什么?是高山吗?

    三花猫感到好奇。

    它缓缓拧转过头颅,却是彻底震住了。

    这阴影并非是高山落下的,而是一棵树,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

    它铁一般的躯干上没有枝和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它扎根在冰雪里,向着苍穹上空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头,看得久了,三花猫险些忘记这是一棵树,将它当作了垂空落下的天梯。

    在这棵巨木下,哪怕是作为苍碧之王的它,也显得渺小了。

    “这,这是什么呀……”三花猫轻声呢喃。

    经历过最初的震撼后,猫的直觉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里——它想要爬树。

    ……

    箫声渐歇。

    雪依旧没有减缓的势头,放眼望去,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了,野兽的嗥叫时不时从远处传来。

    慕师靖的新鲜劲又过去了,她觉得吹箫索然无味,便将它横回膝上,独自看起了雪。

    山洞狭小,雪在洞外堆积,看上去要将整个洞窟都封住,这种恶劣的环境对于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但林守溪与慕师靖只需用少量真气流转全身,就可保持身体的温度。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林守溪、慕师靖、白祝三人挤在一起歇息,白祝被慕师靖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才终于体会到这个坏女人的好,这可比云螺舒服多了。

    雪吹了一整夜。

    林守溪是被死证的颤鸣声惊醒的。

    黎明时,死证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开始颤抖,发出嗡嗡的声音。不同于林守溪的惊愕,慕师靖睁开眼后,只是淡淡瞥了死证一眼,她用手敲了敲剑身,死证便不再响动。

    “给它设定一个时辰,时辰到了它就会震响,叫你起床。”慕师靖解释了一句。

    “死证还能这么用?”林守溪震惊。

    “当然,剑皆有灵,它对于天时的测算比人更准。”慕师靖说。

    林守溪用了十来年的死证,从未想过它还能做这种事情。

    “那当然,你这般愚笨,宝物落到你手可真是暴殄天物。”慕师靖说:“待你寻到了小禾,要不要先交与姐姐,让姐姐替你调教调教,教乖了以后再还你?”

    “滚。”林守溪没好气道。

    他们的交流惊动了白祝,白祝在他们中间翻了个身,又趴着睡了过去。

    外面的雪终于停了。

    慕师靖朝着窗外望去,黎明幽蓝的天空上遍布繁星,它们排列成神秘的图景,在空中闪烁着,仿佛昭示着什么秘密。

    慕师靖脸上的玩味之色被晨风洗去,重又变得纯净。

    “一颗高悬在天空的星星,如何才能来到地面上呢?”慕师靖又问起了这个问题。

    “什么?”林守溪没有听懂。

    “小时候,师尊说我是一颗绕着地面旋转的星,她说我必须来到地面才能寻回属于我的光。”慕师靖说。

    她看着冰与雪中的星斗,它们离奇梦幻,冰冷中藏着绮丽的光,少女对着夜空伸出了手指,轻声地自言自语:

    “星星来到地面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坠落。”

    手指划过天空。

    阳光照了进来,天地泛起令人目盲的白,耳畔有冰雪断裂的声音响起。

    ……

    走入外面的冰雪,林守溪才恍然想起如今只是秋天。

    虽是气候无常的荒外,但这种程度的大雪依旧反常得吓人。

    白祝揉着眼睛醒来,看到外面终于放晴,由衷地喜悦。

    “善良的白祝遇到了美好的天气。”白祝难得地说出两全其美的话语,她揉了揉法器云螺,告诉它终于有饱饭可以吃了。

    说来奇怪,这件云螺原本是云空山的法宝,但不知不觉间,竟然成了约定俗成的白祝私人法宝,白祝为此也得到了启发——法宝只要用得多了,就是自己的。

    白祝用稚嫩的小手拨开了封住洞口的雪。

    费了好大的力气,白祝终于将雪推开,只是手也冻得通红,她站在洞口,双手叉腰,望着外面的晶莹世界,忽有种闭关十余年,一朝出山的感觉。

    未等她发表什么慨叹,才到唇边的话语就变成了惊叫。

    白祝见到了她一生中最可怕的事。

    “怎么了?”林守溪心中一紧,起身走出洞穴。

    慕师靖亦蹙着眉跟在身后。

    “脚印!这里有脚印!”白祝大喊道。

    林守溪走到她的身边,俯身望去,果然在洞窟门口见到了一对深深的足印。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他们来时的足印——昨夜下了大雪,他们自己的足印早已被覆盖,而摆在他们眼前的,是崭新而陌生的足印。

    林守溪辨认了一下,确认这脚印的形状是人类的,而且它的主人应该很瘦,骨瘦如柴的瘦!

    慕师靖看着这双脚印,同样感到了惊悚。

    她分明记得,大雪是他们醒来以后才停的。

    也就是说,他们醒来之后,有什么人一直站在洞窟外面,隔着堆砌在洞口的雪观察他们,而以她的感知力,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这是什么东西?是妖怪吗?

    慕师靖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她顺着脚印望去,这脚印是从北方延伸过来的,它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地面上,一直延展到这座洞窟的门口,然后消失不见。

    为何会在这里消失不见?它去了哪里?

    白祝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洞窟。

    慕师靖则立刻想起了昨夜在孽池的所见。

    她在孽池中见到了一个人形的东西,那个东西混在妖浊之中,像个迷失了自我的幽灵,不知何去何从。

    她本以为这只是幻觉……

    难道说,从他们离开巫家开始,那个东西就翻出了高高的白墙,一直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若非这场大雪,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它现在又去哪里了?

    它是凭空消失的吗?

    林守溪环顾四周,周围的白雪皆很平整,莫说是足印,哪怕是鸟兽奔走的痕迹都无法看到。

    接着,他发现白祝的眼神很奇怪。

    白祝盯着前方的雪堆,脸色煞白。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他忽略了最关键的东西——脚印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堆雪,一堆堆积在洞口,险些将山洞封住的雪。

    雪里藏着东西。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能看到彼此瞳孔中的惊惧。

    “我来。”

    最终,还是林守溪说。

    他绕过雪堆来到了外面,伸出手开始刨雪。白祝吓得背过身去,躲进了慕师靖的怀中,不敢再看。

    分开了白雪,里面竟真的藏着人!

    林守溪见到了它的真容。

    人一生中总有很有难忘的场景,他在见到眼前这个东西的时候,他就飞快地意识到,这一幕他会铭记终生。

    ——雪中埋藏着一个人形的骷颅,他骨架苍白,伤痕累累,他的眼眶里燃烧着幽蓝的火焰,肿瘤般的心脏正在胸腔的骨架间微弱跳动。他与林守溪对视着,目光慈怜。

第一百二十章:青裙

    这,这到底是什么……

    慕师靖抱着白祝的手因紧张而用力,白祝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只觉得后背发凉,不敢回头。

    岑寂的雪地里,苍白的骷颅埋在雪中,像是入土为安的尸体,唯有他瞳孔中的火焰与骨架中的心脏昭示着这种生命的存活。

    林守溪虽俯着身子,却也弓起后背,神色紧张,随时准备抽身撤离。

    但眼前这个前所未见的骷颅活物却像是沉眠了一样,只将自己埋在雪中,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有很强的直觉,通常,遇到有危险的敌人时,他们心中都会产生警意,但这骷颅却似他们的同类,让人生不出半点敌意。

    “这是……僵尸?”

    许久,慕师靖才开口,她抱着白祝走到了正前方,也与那幽蓝瞳孔对视。

    她想到了过去世界里关于僵尸之类的传说,传说一些葬久而不腐的尸体,或是被妖邪附身,或是发生变异,它们会从墓穴中活过来,变成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传说中的僵尸也有很多种,其中最厉害的甚至不惧阳光烈火,纵跳如飞,不死不灭……

    思及此处,慕师靖立刻又想到了许多对付僵尸的古传秘技,譬如黑狗血、火焚、以枣核钉入尸脊背穴之类……只是不知道这些办法到了异国他乡还管不管用。

    白祝也试探性地转过了头,她看了雪堆一眼,再次惊叫出声,又将头埋了回去。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人,吓得不敢说话,只希望他们能早点带自己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有镜子么?镜子似乎对这种邪物也有用。”慕师靖想着对付僵尸的种种传言,翻找师尊留下的包裹。

    “镜子?”白祝瑟瑟发抖,很不自信道:“镜子能有什么用呀……让它意识到自己真面目的丑陋然后羞愧得死掉嘛。”

    这一举动哪怕是白祝也觉得荒唐,若是这样有用的话,还不如让她夸一夸这骷髅头,使它成为自己的战友,夸奖的词句白祝都想好了:‘你如果长出了血肉一定很好看’。

    “不,这不像是僵尸。”林守溪摇了摇头。

    僵尸通常还保留着血肉,但这怪物却仅剩骨架,而且它的形态很显然更接近于另一种东西……

    “我觉得它更像是龙尸。”林守溪接着说。

    “龙尸?”慕师靖蹙眉。

    眼前的分明是一具人的骸骨,但林守溪说得也没错,它的构造与龙尸确实极为相似,一样的火瞳,一样的丑陋心脏,这算是什么呢?人形的龙尸吗?

    有传言称,龙尸是被恶魔诅咒的上古神明,死后亦不得安生,化为厉鬼行走在大地上。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被诅咒的不止是龙,还有……某种古人类?

    林守溪对于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他不确定这种形态的人是否被知悉了,如若没有,这将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发现。

    他不由地想到了过去的梦,那片梦中的雪原上,黑压压的负碑小鬼,他们就是身躯龙化后的人类。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心中都闪过了各种各样的猜想,接着他们又意识到,这个怪物很可能是从孽池来的……以前云真人就曾说过,孽池中藏着极可怕的东西,他原本以为龙尸已是其中最可怕的存在,但现在看来,孽池之中所藏的秘密,远比他预想中更多。

    龙尸是残暴的,但眼前的人尸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欲望。

    随着太阳的升起,光照到了这片区域,雪里的人尸忽然动了,=,它像是苏醒了,将自己的身躯从雪中拔出,林守溪与慕师靖立刻退了数丈,做出迎敌的架势。

    “你们不要傻傻地站着了,快点逃跑呀。”白祝捂着眼睛,用央求的声音说。

    林守溪没有走,因为他依旧没有感到敌意,他甚至觉得,这具白骨想要……表达什么?

    白骨迎着光站在雪地里,抬起了枯瘦细长的手臂,指向了北方。

    就此停顿。

    “真……国……”

    他发出了两个类似的音节。

    说完这两个字后,它像是泄露天机而遭受天谴,骷颅间的火瞳变得黯淡,心脏也化为脓水流走。

    龙尸不死,但这具白骨却就此凋亡。

    “真国?”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确认没有听错。

    他们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但慕师靖忽然发现,怀中抱着的白祝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她神色傻傻的,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白祝,你怎么了?”慕师靖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白祝……白祝好像听过这两个字。”白祝喃喃道。

    “你听过?”林守溪连忙问,他可不像慕师靖那样觉得白祝没用,相反,他相信她藏着很大的秘密。

    “嗯……”

    白祝轻轻点头。

    “你在哪里听过?”林守溪追问。

    小白祝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在那具骷颅头说出‘真国’二字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奇怪的场景——她在一张黑色的石案上,从视角来看像是一个摆放着的小盆栽,她的面前,一个青裙的女子低着头,以笔停停写写,她漂亮的脸蛋因为常常锁着的眉而变得忧愁,她盯着古卷,手指在案上敲打出有节奏的声响,女子朱红轻启,反复说着两个字:

    “真国。”

    这是自己成精之前的记忆么?她怎么会记得这个呢……

    “白祝,白祝也不确定……”

    她不知道这一幕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一向乐观的白祝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林守溪没有追问,他打算先将这具神秘的白骨带回神山去。

    慕师靖认同他的想法,但骨头得由他来搬。

    正当此时,什么东西不合时宜地从高中坠落,砸到了眼前的雪崖上。

    山摇。

    大雪从山坡上崩落,顷刻将这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尸骨覆盖,雪山的上方,一道长长的黑影滑落,定睛一瞧,竟是一条白鳞大蟒。

    大蟒的身体上伤痕累累,它从山上滑下,身躯滑出蜿蜒的雪线,它见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行人,伤痛与嗜血的本性点燃了它的瞳孔,它受伤的身躯飞速移动,朝着少年与少女扑绞而来。

    他们的反应也很快,只见两道雪光闪出,湛宫与死证皆已出鞘,明晃晃地朝着大蟒斩去。

    大蟒碰到了硬茬子,它的缠绞被躲去,唯砸起了一大蓬雪,少年与少女已腾跃上空,两道剑光一左一右斩落,白鳞与肌肉被轻而易举地切开,湛宫与死证在蛇躯内碰撞交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这声音对于大蟒而言是噩梦。

    脊柱被斩断,巨量的鲜血从它的瞳孔中喷出,它扬起高高的躯体,发出凄厉长啸,高昂的额头也被慕师靖一剑钉穿,砸回地面。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大蛇出现?”慕师靖抽出剑刃,看着足下蛇尸,疑惑不解。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狂风从雪崖的那一边吹来,转眼之间,一头体型与巨蟒相比也不遑多让的四翼雪雕从云层中落下,箭一般朝这里俯冲过来。

    大蟒的伤是它留下的,这头凶狠的蟒蛇不过是这雪雕追击的猎物!

    雪雕看到自己的猎物被杀,亦激起怒气,那一对羽翼交替挥动,卷起大雪与狂风,藏在羽翼下的利爪宛若铁钩,朝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扑杀了过去。

    “好大的鸟……这可比大鹅大多了。”

    白祝小口半张,作为一只仙萝精的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猛禽的恐怖。

    若是独独面对一只妖雕,林守溪与慕师靖当然不会惧怕,但好巧不巧,他们身后原本平静的雪山,被他们的厮杀动静惊扰,巨量的雪自高山上滑下,转眼汇聚成恐怖的崩毁之景。

    雪如山洪崩落,那是一千头巨蟒也无法比拟的重压感,面对着类似山岳倾倒般的天灾,哪怕是仙人也只能避让。

    “完蛋了……白祝要被埋起来了……”白祝明白了什么是祸不单行。

    掩埋的洞窟里,很具灵性的云螺艰难地从雪里钻出,寻找自己的主人。电光火石之间,雪雕的利爪已经探下,它的攻击被少年少女躲过,却意外地捕获了一只云螺。

    雪雕还在辨认自己到底抓了个什么东西,林守溪与慕师靖已纵跃如飞,在几次试探之后,瞅准它离地面最近时猛地跃上了它的背脊,以剑抵住了它的脖颈。

    天空缺少绝对的主宰,故而四翼雪雕这样的凶物在荒外已横行多年,很少吃瘪,敌人攀上它的后背时,它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要沦为坐骑了。

    慕师靖的身手实在太过敏捷,白祝还没反应过来,晕头转向之间,巨鸟就已扇动双翅,载着他们飞向了天空。

    雪洪在下方倾泻而过,掩埋了一切,从高处来看,这等恐怖的景象竟美如一瞬的浪花。

    白祝捂着胸口,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像是不断敲打掌心的木槌,她在仙楼住了好多年,也骑过仙鹤大鹅,倒不恐高,只是这等险象环生的事她还是第一次经历。

    短暂的交锋便沦为坐骑,四翼雪雕当然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它收拢双翼,在空中旋转,越过了雪崩地带后箭一般冲向地面。

    白祝的世界再次颠倒旋转了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死死地抓住雪雕的身躯,寒风吹袭,刮得面颊生疼,哪怕笨如白祝也知道,他们没办法真的威胁到这头雪雕,这里是高空,杀掉它无异于同归于尽。

    这时候,白祝再次发现了坏女人的好。

    只见慕师靖以指按住眉心,口念法言,抽出一缕纤细的金芒,一字一顿地喝出‘囚魂锁魄咒’,就要点上雪雕的后脑,雪雕很有灵性,很快偃旗息鼓。

    “往南方飞,否则我拼去半身修为,也要将这毒咒种入你身躯。”慕师靖冷冷道。

    四翼雪雕叫了一声,不知是虚与委蛇还是真的顺从,飞行倒也暂时平稳了下来,但林守溪知道,道门根本不会教什么锁魄毒咒,她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此行路远,这个谎言不知能维持多久。

    很快,林守溪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更大的危险来了。

    利箭破空的锐啸压过风声,陡然响起。

    林守溪趴在鸟背上向下望去,下方的雪地上,隐约有许多黑影踞在四方山顶,他们披着白裘,与雪伪装为一色,很难发觉,此刻雪雕飞过,符箭齐齐激射而出,射向雕腹。

    他们中有集结的猎户,也有斩邪司的人,这头四翼雪雕在城外作恶多端多年,在通往城外的商道上掠夺过许多马匹与财宝,人们忍无可忍,终于集结起力量要将这头神出鬼没的恶雕击杀。

    在今天之前,白祝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如今想来,还是师尊与师姐将自己保护得太好了……

    四翼雪雕同样敏捷,它逆着风摇晃身躯,在空中腾跃穿梭,躲过了无数箭,只被刺中了一下。这一下正中心口。

    四翼雪雕爆发出垂死的哀鸣,它抓着云螺的利爪松开,身躯一倾,脱力般飞坠。

    这一刻,白祝却无比清醒,一向胆小的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挣脱了慕师靖的怀抱,一跃而下。

    “白祝!”

    慕师靖回神时,白祝已脱离了她的掌控,向着雪山跃去。

    白祝没有听见慕师靖的高呼,她双手作喇叭状,大喊道:“云——螺——”

    同样七荤八素的云螺听到了她的呼唤,它在空中摇了摇,将白祝精准地接住,白祝紧紧抱着云螺,“云螺,吸!”

    雪雕飞得很高,本就接近云层,白祝一声令下后,云螺空洞的腹部刮起强风,将附近的云鲸吞而入。

    白祝又惊又喜,连忙招手,“林哥哥,慕姐姐,你们也快上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惊诧于白祝的勇敢,他们从踩着雕尸跃来,亦精准地越到了云螺的背上。云螺并不算大,只能勉强地托住他们,而白祝幻想中的,三人乘着云螺逃出生天的画面也没有发生。

    云螺吸入的云根本不足以承受三个人的重量,它无法保持浮空,继续向下坠落。

    镇定的白祝再次惊慌失措。

    慕师靖一手紧紧按着云螺,另一手重新将白祝抱入怀中,让她的脑袋贴着自己的胸脯。云螺从高空砸到雪面,强大的冲击力令林守溪与慕师靖都有种骨头散架的感觉,白祝多亏了慕师靖的缓冲与保护才没有晕过去。

    白祝愈发深刻地认识了妖女的好,她紧紧贴着慕师靖,心中不由对比了起来,想着若现在抱着自己的是小师姐,她应该也能无事,但若是巫姐姐抱着自己,那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当然,一山更比一山高,最好的还是师尊!

    白祝想要给慕姐姐道谢,小口才张,大量的冷风便灌了进来。

    他们现在处于下坡,云螺落地自后没能稳住,直接如雪橇般顺着山坡滑了下去,这一路的波折令得白祝彻底绝望,她恨不得现在晕过去算了,这样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就直接能听到楚楚师姐怜惜地说‘小白祝你醒啦,现在已经安全了’。

    事与愿违,寒风将她吹得愈发清醒,她看着飞快倒退的景,总有一种要撞得粉身碎骨的感觉。

    不幸中的万幸,迎接他们的不是悬崖,而是……一片冰湖。

    高速移动的云螺根本无法刹住,它在平整的雪原上切开了长而笔直的线,然后冲出了高崖,砸入了结冰的湖面。

    风雪只吹了一夜,湖面的冰不算结实,云螺的外壳虽然纤薄,却坚韧异常,它没有在与冰面的撞击中破碎,相反,它像是一柄钝刀,落地之后势大力沉地滑过冰面,在上面切开了一条布满裂纹的白线。紧接着,冰面不堪重负,终于碎裂、塌陷,云螺带着三人齐齐掉入了寒冷彻骨的湖水里,湖水四合,将他们淹没。

    ……

    梦里,白祝再次见到了那个青裙女子,她坐在窗边,姿影娉婷,手腕纤细,眉目宁静,眼眸泛着神秘的漪光。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字,偶尔会看向自己,这位青裙女子很温和,时常还会给她浇水,只是有一次不慎将墨水也浇了过来……

    幸好白祝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白祝想起了,这个好像是师尊的娘亲……

    师尊说过,她七岁那年,她的爹娘就死掉了,他们为了保护民众,死在了碎墙之日那天。

    那么,这应该是更久远的记忆吧。

    她看着青裙女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内心似在挣扎着什么,眉目间尽是犹豫之色。

    接着,她听到了青裙女子说话。

    “山主此次仙逝已筹划多年,若事成,则说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我们当年所见到的也不是幻觉,若事不成……总之,不要出意外才好。”

    青裙女子轻声叹息,她轻轻抚摸着身旁的一条红色围巾,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起笔,开始写字。

    她一边写着,一边将纸上的文稿念出:

    “女儿,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已是何时。虽百般犹豫,但娘亲仍然决定将当年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你,你要做好准备,因为接下来你所看到的,可能会颠覆你对于整个人族历史的看法……”

    “事情要从那场远赴冰川极地的历练开始说起……”

    白祝不确定此刻是真是幻,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

    忽然,青裙女子停笔,她抬起头,宁静的眸子望向了她,女子露出微笑:“嗯?你在听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皇帝

    仙楼。

    楼外白云如盖,一只雪鸟破云而来,喙中衔信,送来消息。

    一袭素裙的楚映婵立在楼边,伸出手,雪鸟停于掌心,犹若雪团,它叽喳叫着,送来了一封信。

    “终于来信了?”

    楚妙从仙楼中走出,披着一件纯白披风,看着院外的女儿,说。

    楚映婵轻轻点头。

    师尊离去已有数日,凶吉不知,按理来说取剑根本用不了这么久,此刻雪鸟衔信飞回,她才稍稍定心,展信一阅,楚映婵却是沉默了下去,许久不语。

    “怎么了?”

    楚妙见女儿这般情态,不由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女儿肩上,将头探过去,一同看信,接着,楚妙也将眉蹙起,秀美的脸上浮现恼意。

    “竟要你开宗立派?她这是疯了?”楚妙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而且……还是云空山直属的仙门,这……她在想什么啊?”

    一般而言,为了防止那些真正修道有成的仙人耽溺修行,不为人间做出任何贡献,每个修行者在成为仙人之后,都会让他强制执教几年,天赋更高者则要开宗立派,为神山培养人才。

    修道越往上走,天赋固然重要,但灵宝的消耗也是巨大的,唯有做出了相应贡献,神山才能供其继续修道。

    仙楼的大师兄与二师姐如今就有自己的宗门。

    但楚映婵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到开宗立派的时候,更何况是云空山的仙宗……云空山之下已有二十多个仙宗,宗主们无一不是仙人,其中最强的甚至已半步人神境,现在的她处在其中,何异于一个……笑话。

    “兴许是师尊想考验我吧。”楚映婵说。

    “考验?”

    楚妙更加生气,她轻轻揉着女儿的肩膀,说:“哪有这样的考验?这分明就是羞辱,她知道我也在山上,这是连带着你娘亲一道羞辱。”

    楚映婵没有多言,她折起了信,收入怀中,目光低垂,看向石缝中生长出的花,说:“待师尊回来,我推拒就是了。”

    她也很清楚,她现在远不是开宗立派的时候。

    “嗯,这般儿戏的决定,女儿推拒了好,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楚妙轻轻松了口气,脸颊又展露笑颜,继续语重心长道:“仙山宗门不比人间的山野小派,若没有仙人境就开宗,定会为人耻笑的,你现在只是元赤境,若真开了宗门,没有半点竞争力,想来是一个弟子也招收不到的,你现在更应定下心来,勤勉修道,早日重回仙人境……对了,映婵若想回楚国,随时都可以回来,娘亲专门给你造了间水榭庭院,日日让人打扫干净,便是随时让你住进去的。”

    楚映婵静静听着,晶润的红唇轻轻抿起,长而曲翘的睫羽覆下,遮住了眸中颜色。

    楚妙看着女儿素衣而立的侧影,目光温柔地停在这张清美不可方物的面颊上,愈发感慨女儿真是长大了,知道听娘亲的话了。她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骄傲,想着唯有自己可以生出这般漂亮动人的女儿,若让宫语来,相比只能生出白祝那样的小笨蛋。

    “宗门就以楚姓为名好了。”楚映婵忽然说。

    这话令楚妙愣住了,她迟疑了会儿才似懂非懂地回神。

    “你……你什么意思?”

    “师尊要我开宗立派,我开便是了。”楚映婵轻声说。

    “你……映婵,这可是关乎你大道的事,莫要在这种事情上赌气啊。”楚妙说:“我看她就是不喜欢你这弟子,成心找茬,走,与娘亲归国,不受她的气。”

    楚映婵没有动,只是回了一句:“师命难违。”

    “元赤境宗主的宗门无人会入的……”楚妙还想劝说:“一人即一宗可不是什么潇洒事,到时候云空山山门比武论道,你座下无一可用弟子,只一人枯坐那里,何其煎熬?千万莫要冲动。”

    楚映婵当然知道。

    元赤境在山外是很高的境界,但在天骄云集的神山,实在很难够看。开宗虽是应师之命,但到时候承认嘲笑的定然是她。

    这或许是师尊的考验,但这对于道心未复,整整一年止步不前的她来说,也未免太过艰巨了。

    哪怕宗门开起来,想来也是劳心伤神,若开不起来,对于修行之路则是更大的创伤。

    “我会找到弟子的。”楚映婵说。

    楚妙虽也习惯了女儿这种云淡风轻的倔强模样,却还是不免气恼,反思着是不是小时候自己将她宠坏了。

    “你上哪里去找?你呀……还是太过年轻了。”楚妙摇了摇头,痛心疾首。

    楚映婵不与娘亲说话了,她牵着鹿,带着信走下山去,她要将这封信交给云空山掌管宗门事宜的人,然后……下山选址。

    楚妙独自一人立在山上,墨发飞扬,白裙飘舞,她目送着女儿的离去,轻轻叹气,眼眸不知是喜是悲。

    ……

    梦中。

    青裙女子也正注视着白祝,白祝呆呆地看着她,内心只有一个声音‘被发现了’。

    “你果然在听呀。”

    青裙女子微笑着摇头,说:“太早成精可不是什么好事哦,偷听别人讲话的习惯就更不可能养成了。”

    白祝心头一紧,眼睁睁地看着青裙搁下了笔,将手缓缓伸来,抚向她的脑袋。

    “你也是真国中的生命,来自于那座尘世的第二王国,若百年之后我还活着,我会带着你回故国去看一看……只希望那时我也拥有了重回那里的勇气和力量。”

    青裙女子永远年轻的脸上笑容和煦温婉,她抿起微薄的唇,目光中的淡璃光彩变得微弱,她看着眼前的小仙萝,继续说:

    “在此之前,你什么也不要记得……陪小语一同成长吧。”

    “小语……”

    白祝轻轻呢喃,接着,女子的手自衣袖间探来,落向了她。

    青裙女子娉婷苗条,但对于小仙萝来说无异于庞然大物,她吓得惊叫起来,于梦中猛然惊醒。

    她坐了起来。

    眼前有火光亮起,耳畔是篝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响,她第一反应是白祝要被炖汤了,吓得不断后缩,然后撞到了慕师靖身上。

    慕师靖正闭目养神,被这小丫头惊扰,气得揪住了她的耳朵,疼得白祝叫个不停。

    “白祝做噩梦了?”林守溪问。

    “嗯……”

    “做的什么噩梦呀?梦见自己被坏人吃掉了吗?”慕师靖揉着她的脑袋,问。

    “那倒没有……”

    白祝还在想着先前梦的内容,被慕师靖这样一搅和,就只记得那位青裙女子的微笑了。

    “也对,像白祝这样的小不点,估计也不好吃。”慕师靖笑着打趣。

    “哪有,白祝可是很补的!”白祝很不服气,据理力争。

    慕师靖一愣,旋即捏着白祝粉嫩的脸颊,笑道:“真是笨啊。”

    白祝被慕师靖玩弄于股掌之间,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受气,想着还不如多昏迷一会儿。

    “这是哪里呀?”

    白祝被蹂躏了一阵后,终于被妖女放过,她环顾四周,借着篝火发出的微光打量,发现他们仍然身处荒外,只是雪山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身后多了一间残破的石头大殿,殿中隐约悬着一座黄铜古钟,更深处似乎还立有神像,但白祝胆小,不敢再看了,连忙回过了头。

    她想着昏迷之前的经历,依旧觉得惊心动魄,疲惫不堪。

    “我们也不知道,等天亮了再看看。”

    林守溪一边说话,一边将双手放在火上烤着,他与慕师靖是从冰河里爬出来的,浑身湿透,寒意入骨,真气难驱。

    “嗯……天要快点白啊。”

    白祝畏畏缩缩地看着周遭的黑暗,总感觉里面藏着妖魔鬼怪,她不自觉地往慕师靖身边靠了靠,毕竟妖女以毒攻毒,最宜辟邪。

    慕师靖却当她是亲近自己,抿唇微笑。

    “对了,你这云螺进水了还能用吗?”林守溪问。

    “云螺……”

    白祝又精神了,她连忙跑到云螺的旁边,用手敲了敲它的尖部,然后将耳朵贴上去听,片刻后高兴道:“云螺和白祝一样坚强。”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松了口气,他们也厌倦了这种生死奔波,只想安安稳稳地坐着云螺飞回去。

    “我一人独行之时一切顺利,遇到你之后就没有过好事。”慕师靖坐在火边,抱着双膝,忍不住埋怨。

    “你自可独行,没人拦你。”林守溪淡淡道。

    慕师靖闻言,恼意涌上,她幽幽地盯着林守溪,说:“好呀,独行可以,师尊的辟邪法器尽数归我,湛宫也还我,对了,白祝也必须跟我走。”

    “辟邪法器归你可以,湛宫不行,还有……白祝凭什么跟你走?白祝是小禾的朋友,与你这妖女同路,我不放心。”林守溪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这鹿皮靴也是小禾的,你若要走,将靴子脱了。”

    “下流。”慕师靖咬牙,总觉得他目的不纯,她深吸口气,觉得靴子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她也有些嫌小,但白祝是一定要争的,“这一路上都是我护着白祝,她当然要跟着我走。”

    白祝还在观察云螺,身后的少年少女就莫名其妙地吵起来了,白祝愣住了,心想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先前掉入冰河,可是我将白祝捞出来的。”林守溪说。

    “那之前跃上雪雕时,还是我将她抱上去的。”慕师靖说。

    他们争吵了一阵,将头转向白祝,问她跟谁走。

    白祝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为她争宠的感觉,心中害羞,左右为难,连忙跑过去劝架,“好了好了,哥哥姐姐们不要为白祝吵架了,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白祝,白祝也舍不得哥哥姐姐。”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他们实在不好意思告诉白祝,他们姿势觊觎她的飞行工具云螺。

    莫名其妙开始的争吵被善良的白祝终结了。

    篝火渐渐微弱。

    寒秋的风一遍遍吹来,慕师靖拢着薄薄的衣裙,起身走入后方的残破殿里,打算休息一夜。

    林守溪亦跟了过去。

    白祝虽对这残殿感到害怕,却还是拽着云螺进了殿。

    这座破殿荒芜了许久,满是杂草与灰尘,林守溪与慕师靖最初踏入破殿时,一朵虚幻的妖花在他们身后绽放,张开了满是利齿的嘴,想将他们吞没,慕师靖及时感知,联手将它斩杀,取其精丹分食。

    这样的荒外之殿大多是一些邪神的祭所,荒废之后被邪祟妖物占为巢穴。

    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取来火把,将壁灯点上,微光将残殿照亮,白祝走进来时,见到殿里缠满蛛网的神像却是愣了愣。

    “皇帝……”白祝轻声开口。

    “皇帝?”

    林守溪闻言,这才认真去看那座被他误认为是邪神的像。那是一个端坐着的威严身影,漆已落尽,唯剩灰白,他坐在一张王座上,披着宽大的龙袍,手中握着一截法杖,面上未雕五官,头顶则是一个厚重的黄金冠冕,冠冕上雕着诸天神佛。

    哪怕他落满灰尘,结满蛛网,人们依旧能从这座古重神像中感到人皇的威严,仿佛在看悬浮中虚空的太阳。

    “是的,这是皇帝的神像。没想到这荒郊野岭还有正经的殿。”白祝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慕师靖对于皇帝也有所耳闻,据说他已存活了数千年,是人族唯二的太古级存在。

    “白祝知道这位皇帝的故事么?”慕师靖对此感到好奇。

    “唔……白祝也只听过一些众所周知的传说,不保真的。”白祝犹豫道:“不过传说再厉害,皇帝也已经在圣壤殿里睡了好几百年了,能不能醒都说不准。”

    “圣壤殿?它在哪里,有何特殊之处吗?”慕师靖问。

    “圣壤殿在三座神山之后呀,有第四神山的美誉,至于特殊的……”

    白祝没有去过圣壤殿,她琢磨了一阵,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去:“圣壤殿之所以叫圣壤殿,是因为它所在地方的土壤很特殊,那片土地无法耕种,却也没有被污染,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圣壤殿很大,不止一座,里面供奉着千万年来的无数稀世宝物,还藏有一部浩如烟海的,隐藏着真实之秘的原初神卷。

    对了,神殿中还有七把罪戒神剑,这七柄神剑由七位信仰虔诚的澄净神女所持有,这七位神女无一不是神山境内修为强大、声明赫赫的仙子,这也是很为人津津乐道的事了。嗯……白祝听说,圣壤殿里还有座龙殿,里面豢养着活龙……”

    白祝大概就知道这些了。

    慕师靖对于所谓的活龙很感兴趣,林守溪则更好奇于七位澄净神女。

    “太古级……”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黄衣君主,这些太古级的存在拥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却也无一例外地踪迹神秘,半死不活……它们也有什么目的么?

    “未来的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林守溪想着太古众神,生出一丝无力感。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要思虑太多了,这不是现在的我们该苦恼的。”慕师靖说。

    她亦生出了渺小无力感。

    林守溪也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了会后,便顺着慕师靖所述的诗词背了下去:“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慕师靖神色微滞,她看向林守溪,嘴唇动了动,竟也接着背诵了下去,“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

    这是荀子的天论,这个世界的人没有读过,但他们可以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默契背诵,若琴瑟和鸣。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纵观青山长河,横看软红万丈,他们也是唯一的知己。

    白祝在一旁呆呆地听着,也不知他们在对什么暗号,只觉得高深莫测,颇为助眠,她听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句接一句地背完了整本书,接着,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

    半夜,林守溪抱着白祝,也要渐入梦中,慕师靖却忽地起身,姿态袅娜地向前走去,她走到了窗外投来的月光中,背对着他轻轻跪地,手折至颈后,将笔直光滑的黑发拢于胸前,安静的月光里,少女轻柔地解开了衣裳,黑裳的后领低垂,雪白的玉背、蜿蜒的脊线、秀丽的蝴蝶骨,它们被月光照着,如同古色古香的画。

    空寂荒败的殿中,少女跪褪罗裙。

    她只是在履行当初白雪岭上的约定。

    林守溪看着蝴蝶骨的位置……他记忆中的那对纤细疤痕,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

    清晨,白祝从梦中醒来。

    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云螺去喂云,终于,饿了好多天的云螺吃饱了云,稳稳当当地飞了起来。

    白祝高兴坏了,虽经历了两日的艰难,但她可以预见,未来的路途应是一帆风顺的。

    “走,厉害的白祝带哥哥姐姐去兜风。”白祝兴奋地趴上了云螺。

    她转过头,见林守溪在嚼着什么,立刻问:“哥哥,你在吃什么呀?”

    “是糖果,白祝要么?”林守溪笑着取出玉液丹,问。

    “白祝要!”白祝立刻点头。

    林守溪早就发现,这合欢散似乎年久失效,只剩下补充真气,温热身躯的功效了,所以他也放心地将一粒玉液丹给白祝,白祝嚼入腹中,只觉得原本无力的四肢一下子有了力气,身体也暖和了很多,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也要。”慕师靖摊开手。

    “你自己不是有么?”林守溪淡淡道。

    昨夜的和谐好似昙花一现,两人又不对付了起来。

    慕师靖轻哼一声,也不多言,随手取来一颗吃下,丹药甜津津的,倒真像是糖果。

    白祝打头阵,林守溪垫底,慕师靖夹在他们之间。云螺空间不大,三人挤得很紧。

    不久之后,云螺晃晃悠悠地升起,载着三人往南飞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云空山下

    云螺乘风而去,飞入层云之间,螺旋形的空洞腹腔饱吸着周围的云朵,它穿行云面,如海上行舟,向南划着笔直的线,云下的世界遥远而渺小,山岳的起伏也只似纸面上的褶皱。

    白祝坐在最前方,屈着腿,小猫一般趴着,裙带上缀着的红流苏被风吹得飘舞。

    慕师靖抱着她的腰肢,她更放心了,张开双手,在云中劈浪而行,秋风寒凉,小白祝浑不知冷,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耐寒,而是她贴着的姐姐身体很烫。

    少女屈着腿坐在粗糙的螺面上,身躯犹如一个热水袋,柔软炙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度,白祝心生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慕姐姐呼吸微促,面泛春潮,绝美的脸颊沁着红玉髓一般的颜色。

    “慕姐姐,你怎么了?”白祝轻声问。

    “没什么,我在修行天火心炉之术。”慕师靖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从何而来,是修行出了问题么,还是因为林守溪靠自己太近了?慕师靖不得而知,她默念清心咒,将这种感觉压下,脸色重归宁静。

    “这种时候还不忘修行,姐姐好刻苦。”白祝由衷赞叹,心想仙子果然都与小师姐一样努力,只有自己慵懒怠惰……

    慕师靖如削似描的身子与林守溪靠得极近,几乎相贴,他能嗅到她的发香,也能看到她肩膀微弱的颤抖,林守溪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当时江底龙宫中,他与慕师靖互相威胁夺过丹药,当时丹药似乎换错了。

    已有了拿错剑的经历,林守溪很快想通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丹药的威力,如今冷艳的少女就像是一块盛满了水的海绵,这长长的旅途,他有千万种方式捉弄她,但林守溪没有这么做,他反而伸出手指,点中她的背心,注入了一道寒凉真气帮她缓解。

    慕师靖心中一动,檀口微张,她想道谢,话到嘴边却成了:“你离我远点。”

    林守溪自讨没趣,他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立刻又点了一指,口念‘驱寒’。

    这是他在云真人那学到的法术。

    慕师靖有苦难言,心想哪有救人出水又将人踢回河里的……她垂目闭唇,不愿求饶,只以真气强压,就当修心。

    白祝可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她驾驶着云螺,在云层中上下穿梭,很是快乐,迎接她的却不是夸奖,而是慕师靖的板栗。

    “开稳一点。”慕师靖不堪颠簸,没好气道。

    “唔……”

    白祝看着慕姐姐刻意板起的脸,忽然意识到,慕姐姐好像是恐高了。白祝自认很懂事,她颇为照顾慕姐姐的颜面,不主动去提,只将云螺开得平稳。

    神山还有很远,平稳的行路实在催困,白祝没多久就睡着了,梦中她发现周围的云都变成了大团大团的棉花糖,她扑入其中,咬了上去。

    白祝是被慕师靖拍醒的。

    她睁开眼时,发现迎面而来有一群大鹤,白祝吓得不轻,虽然是鹤群,但云螺正高速移动着,若与其相撞,无异于撞上飞射而来的箭。

    白祝对于云螺轻车熟路,立刻展现出了高超的技巧,她让林守溪与慕师靖抓紧,自己则操控云螺左右横跳,在鹤群之中惊心动魄地穿梭,期间甚至将云螺在空中绕了个大旋。

    终于避开鹤群,白祝用手抓去掉落身上的羽毛,回头想要邀功,慕师靖却没有回应她,唯听喘息微弱。

    林守溪亦松开了环着她腰肢的手。

    有仙鹤出没,说明神山已近在眼前了。

    神山设有法阵,无法飞过,所以临近神墙之前,白祝提前驾驶云螺,朝着低空飞去。

    暮色里,云螺平稳落地,慕师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白祝夸奖了云螺几句,让它悬在一边跟着。她偷偷看了慕姐姐一眼,发现慕姐姐已无大碍,只是妖女的本性似乎更加暴露了,走路之时烟视媚行,步态袅袅,白祝看了一会儿,脸颊很快就红了。

    神山附近的土壤明显要好得多,这里可以看到许多稀疏的林子,哪怕是石头缝下,也会有杂草坚韧不拔地探出脑袋,植被们各凭本事地生长着,努力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沿着山道向上走去,林守溪看到了山的一角。

    那不是山,而是神墙。

    林守溪第一次见到了这座高墙,高墙恢弘雄伟,绵延无际,弥漫的夕色似泼上墙壁的血。它不像是人堆成的,更像是土壤中生长出的神迹。

    但不同于大多数人,林守溪与慕师靖眺望着这等神迹,却没有感到太多的震撼,因为从那个世界来的他们深深地知道,若仅仅是一堵万里高墙,根本无法阻挡王朝的兴衰更替。

    “到家咯。”

    白祝高兴地跳了起来,她从未经历过这般坎坷的旅程,好不容易归家,不免热泪盈眶。

    她站在林守溪与慕师靖中间,牵着他们的手,向着神墙走去。

    白祝向城门守卫出示了云空山的凭证,仙楼地位很高,守卫并未为难这两个城外人,很快放他们入城了。

    城里城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慕师靖走入城中,她看着眼前繁华的古城,停下了脚步。

    街坊,市集,高楼,车马……熟悉的一切映入眼帘,她似梦回故国,久久失神。即将入夜,一盏盏灯火亮起,将城池照得如梦似幻,酒楼中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勾栏中的舞女身影翩然,唱词婉转。水流声从夜色中传来,那是河流发出的声音。

    这里的河流清澈,可直接饮用。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在其中,像是回到了都城,它是与世隔绝的乐土,久而久之,能让人忘却城外的污浊。

    走在路上,无论是趴在飞行法器上的小女孩,还是这对少年少女都引起了无数路人的侧目,许多人偷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猜测着身份,不少修行者亦惊为天人,上前搭讪,询问门第来历,却都被冷漠推拒了。

    一路舟车劳顿,但林守溪思念心切,也未再找客栈休息,只是饮了杯茶便连夜动身赶路。

    “刚刚你们走进茶馆,好多人说书都不听了,光看你们了哎。”

    走远之后,白祝偷偷地说。

    过去在荒外,他们遇到的多为怪物,两张堪称人间绝色的脸没太大用武之地,如今入了神墙,他们哪怕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单凭这容颜,恐怕也能成为风云人物了。

    慕师靖不以为意,这种万人瞩目的感觉她早已习惯,而她深知,如今的自己不过浑金境,过分的名声未必是好事。

    白祝则有些忧愁,她现在虽生得可爱,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她很担忧自己从白萝卜长成歪瓜裂枣。

    “对了,你要去哪里?”林守溪问慕师靖。

    慕师靖双指一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晃了晃。

    “这是师尊给我的密信,让我到了墙内之后拆开。”慕师靖说,“我稍后再看吧,先陪你去趟云空山。”

    白祝看着那封信,总觉得这个信封还蛮熟悉的。

    “谢谢你。”林守溪说。

    “与我不必客套。”慕师靖淡淡道。

    “就是,你们可是亲姐弟呀。”白祝也不明白,他们何必这般生分。

    “没办法,是姐姐不好,小时候没有照顾好他,与他走散了,让我弟弟被魔道抓去,受了不少的苦。”慕师靖微笑着对白祝说。

    “魔道?”白祝一惊,脱口而出道:“被魔道抓去的真不是慕姐姐嘛……”

    又一个板栗敲了下来。

    白祝捂着头,无辜而委屈。

    林守溪帮着白祝揉了揉脑袋,问:“对了,小白祝,神守山离这里近吗?”

    “还蛮远的……”白祝用手比划了一下。

    “白祝有去过么?”林守溪问。

    “陪师尊省亲的时候去过。”白祝回忆了一会儿,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说是省亲,但师尊几乎没有直系的亲人了,她只是将当年幸存下来的恩人当成了亲人。

    “白祝有听说过一个叫小语的姑娘么,与你一般大。”林守溪不抱希望,只是随口问问。

    “你就这般喜欢‘小’的?”慕师靖忍不住说。

    “小语……”白祝想了想,却真的点头:“好像听说过!”

    “在哪里?”林守溪精神一震。

    “梦里。”白祝诚实道。

    “……”

    林守溪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慕师靖对这个‘小语’也并不在意,她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能有多重要。

    “你真的要认那个叫楚映婵的当师父?”慕师靖对于这位楚仙子却很关心。

    “当然不会,那只是说给你师尊听的气话而已。”林守溪说。

    拜师程序复杂,耽误时间,而且他现在抓获了楚映婵的小师妹,凭借这层师姐妹关系,他派白祝引见自己,或直接让她帮自己去问就是了。

    也不知楚映婵身上的神侍令解了没有……

    白祝听了却不是很开心,她是很希望林守溪加入楚楚师姐的宗门的,毕竟这样她就可以天天去找林守溪玩了。

    “所以,你真的不愿加入我师尊的宗门吗?”慕师靖再问。

    “不愿。”

    林守溪虽自嘲过擅长投敌,但在未见到师兄师姐们安全之前,他实在不愿意与这位道门门主太过亲近。

    “此世若有宗门大比,你如果在我对面,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我也不会。”

    “对了,那本书……”

    河图与洛书。

    “嗯……若我们有所领悟,就写信给对方,约定地点,一同钻研修行。”林守溪明白她的意思。

    河图与洛书的奥谜绝对远不止移形换影那般简单。

    “好,一言为定。”慕师靖点头答应,又笑着问:“我们这般行事,小禾姑娘不会误会吧?”

    “小禾向来温柔体贴,小鸟依人……”

    “好了好了,别骗自己了。”

    慕师靖以掌抵掌,连忙打断,道:“那就一言为定,也祝你能与小禾早日相逢。”

    “嗯,也祝你……”林守溪想不到什么词,便说:“祝你大道有成。”

    “你们真的是姐弟嘛……”白祝听着他们说话,总觉得怪怪的。

    “要不然呢?”

    慕师靖看着白祝可爱的脸蛋,欺负的心又起,将她扒拉下了云螺,自己霸占了上去,白祝委屈地跟在林守溪身边,敢怒不敢言。

    走过了城镇,他们见到了一片林叶组成的海,这本不足为奇,但在城外呆了这么久,林守溪听着树叶沙沙作响,亦有温馨之感。

    又是一夜的赶路。

    这一次,路上月光洒下,一片安宁,再没有神鬼妖精来拦他们的道了,林守溪与慕师靖聊了一夜,从过去的世界到三界村的经历,再到各自对于童年的回忆,白祝则在林守溪的怀中睡了过去,清晨才醒过来。

    白祝醒来的时候,巍峨的云空山已在她的面前了。

    云空山戒备森严,白祝没有办法带两个陌生人上去,于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附近寻了间客栈暂住,等待白祝带回来消息。

    神山附近向来是繁华之地,客栈也很紧缺,林守溪到时已只剩一间,慕师靖对此倒无所谓,她可不觉得林守溪敢对自己做什么坏事。

    他们的盘缠是师尊给的,由慕师靖保管,客栈钱自然也由她出了,慕师靖精打细算,只开了个‘时辰房’,住一个时辰就走。

    听到‘时辰房’的时候,掌柜的以及许多客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这些目光中不乏羡艳与嫉妒。

    林守溪对他们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

    与慕师靖一同上楼之际,也有一对修士从楼上下来,他们一同看着一份报文,交谈着什么。

    “听说云空山又有新宗门要成立了。”

    “嗯?是哪位仙人?”

    “楚映婵,是那座仙楼的弟子,据说她还是楚国的王女,在美人如云的楚国亦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上面写,这位楚仙子竟只有元赤境……不对啊,三年前我分明读到过楚仙子破入仙人境的消息,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楚仙子可还是神山邸报的封面角色,那画师技艺已然精湛,可见过楚仙子的人却说,这还不及其真容百分之一……”

    “你这消息也太不灵了。”

    一旁,有人插嘴,道:“去年楚仙子历练归来,不知经历了什么,堕入了元赤境,至今未能返仙。这虽未上官报,但大家多少是有所耳闻的。”

    “原来如此……那既是元赤境,为何要开宗立派?”

    “谁知道呢。虽说楚仙子是位绝世美人,但哪怕入了宗门,恐怕也见不了几面,自己的大道才是实打实的啊……哎,若非我年纪大了,倒是想去试试。”

    “你可别想了,你年轻的时候也不见得有资格,楚仙子现在虽只有元赤境,但云空山的宗门考核何其严格,除非天之骄子,不然根本没有资格入内。”

    “唉,也是。”

    “不过这宗门估计也招不到人了,否则也不会将这则消息塞到页缝里了。”

    “是啊,就算有傻子想去,他们后背的家族肯定也决不允许的。”

    “……”

    人声渐远。

    林守溪的记忆里,在他手握真言石与小禾告白之际,楚映婵尚是仙人,她的境界应是护着小禾离去时跌的吧……

    想到这里,他对于楚映婵的印象也缓和了不少。

    “那位楚仙子真有那般漂亮?”慕师靖八卦的心又起。

    “是很漂亮。”林守溪说。

    “有多漂亮呀?”慕师靖问。

    “这如何描述?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说说你心里的评价即可。”

    “嗯……比小禾不好看,比你好看。”林守溪笑着说,他有意损她,惹她生气。

    说完之后,林守溪还无辜道:“你让我说的啊……”

    慕师靖可不管这些,她眼眸一厉,一个板栗敲了过来。

    终于来到了干净的房间里,慕师靖立刻去沐浴了一番,林守溪在外面听着水声,乖乖等待。

    这客栈房间里也有一份神山邸报,他取来翻阅。

    这报纸的内容很是丰富,其中会刊载三大神山发布的重要消息,也有许多名人的故事,后面更有许多份榜单,其中有兵器榜,仙人榜,美人榜之类的十多种榜单,令人目不暇接。

    林守溪正翻看着邸报,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怀中的玉液丹取出,去翻慕师靖的留在外面的包裹,试图调换回来。

    包裹中没能找到,他又开始翻找慕师靖留在外面的单衣。

    幸运的是,他很快将那玉液丹翻找到了,进行了调换,不幸的是,他才调换完,慕师靖就裹着浴袍走出,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好呀,原来你是这种人,看来那天让你洗衣服还便宜你了?”慕师靖冷冷道:“说,你拿着我的衣服做了什么?”

    “我……别误会,我只是想偷你的钱。”林守溪想了一圈,觉得偷钱可能是惩罚力度最低的合理答案。

    慕师靖对林守溪很了解,她知道,既然他敢说自己偷钱,那说明他做的事比偷钱严重十倍,她也不问了,换好衣裳后拳脚招呼了上去。

    林守溪自知理亏,也只象征性反抗了一会儿,便被慕师靖摁在了床榻上。

    多亏白祝回来得很早,及时替他解围了。

    “楚映婵说了什么?”林守溪连忙问。

    “楚楚师姐什么也没说。”白祝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林守溪心中失望,“她也不知道小禾的下落吗?”

    “不,楚楚师姐说她知道,但她不能直接告诉你。”白祝说。

    “为什么?”林守溪越听越糊涂。

    白祝拿起了桌上的报纸,翻到了某一页,终于图穷匕见,“小师姐说,宗门缺人,你只要愿意加入她的宗门,她就带你去找巫姐姐。”

第一百二十三章:秋来登山去

    白祝摊开邸报,正翻到楚映婵宗门招收学生那一栏,凑近了拿给林守溪看。

    “我要见楚映婵,我当面与她说。”林守溪没有去看邸报。

    “不行,小师姐说了,她现在不想见你,等你加入了咱们的宗门,师姐会亲自接见你的。”白祝认真地说。

    不想见……

    楚映婵虽堕至元赤境,但以她之能,胜过玄紫境的自己应不难,既然她不愿相见,那说明她的神侍令可能还在。

    神侍令是神明的咒语,局限虽也不小,但绝非可以轻易破解的。

    牵制楚映婵的手段还在,林守溪也放心了些。

    “你们的宗门?”慕师靖的关注点则在别处。

    “对呀对呀。”白祝兴奋地说:“小师姐的宗门如今职位空虚,白祝不才,就暂时担任了左护法、右护法以及副掌门一职,你要是加入了,白祝是可以让贤的!”

    “……”

    林守溪觉得,白祝在楚映婵宗门的地位,与自己在三花猫王朝的地位倒是大同小异。

    “非加入宗门不可么?”林守溪问。

    先前听到了外面的流言,林守溪便知楚映婵也面临着困境,他倒是不介意做个有名无实的记名弟子,只是他不愿再做没必要的耽搁。

    “是的,一定要加入的。”白祝坚定地说。

    刚刚沐浴的慕师靖坐在桌面上,她交叠双腿,玉指轻抵下颌,看着这一幕,微笑道:“看来这位楚仙子是打算霸王硬上弓了,我家弟妹该不会是要换人了吧?”

    林守溪也大致明白楚映婵的意图。

    楚映婵应是被她师尊逼着开设了宗门,招收不到弟子,自己的到来无异于自投罗网、雪中送炭,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慕师靖接过这份神山邸报,展开看了看,轻轻念道:“楚门……倒是简单的名字,以后我若也开宗叫什么呢?慕门?师门?”

    “咦,慕姐姐不去继承魔门吗?”白祝好奇地问。

    又一板栗落下,白祝抱着脑袋,委屈巴巴。

    “想好了吗?”

    慕师靖摞下邸报,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守溪。

    “既然她非要如此,那我就去试试吧。”

    林守溪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为了小禾他决定暂时忍让,反正有神侍令在,等找到小禾后,他自可以‘报复’这位师父。

    “好,事不宜迟,那就走吧。”慕师靖轻盈地跃下桌面。

    “你干嘛又要跟着?”林守溪不悦。

    “我身为姐姐,当然应该去送弟弟上学呀。”

    慕师靖将薄袜顺着足尖捋上小腿,与肌肤严丝合缝地贴着,她踩上漂亮的鹿皮小靴,在镜前理了理衣裙,准备出发。

    “嗯嗯,虽然慕姐姐是妖女,但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哥哥的态度也不能太差哦。”白祝捏着小裙子,诚恳地说。

    林守溪看着白祝一脸认真的模样,无奈点头。

    慕师靖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听白祝的教训。”

    “好,姐姐你也要好好听师尊的教训。”林守溪淡淡道。

    “放心,我在师尊面前可是很乖的,滴水不漏的乖哦。以师尊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的。”慕师靖笑靥如花。

    白祝在一边听着,只觉得慕师靖的师尊是个大笨蛋。

    “嗯?白祝为什么这么看着姐姐?”慕师靖眨了眨眼,问。

    “白祝……白祝这是仰慕姐姐。”白祝屈服了。

    “乖。”

    慕师靖拍了拍她的脑袋,坦然接受了这个谎言。

    临走之前,慕师靖随手将那份邸报取来翻阅,上面内容五花八门,标题也写得很是引人注目:

    “不阅必悔,你不可不知道的修真技巧……”、“太古时期十大凶兽排行,苍碧之王竟只可垫底!”、“首次解禁,三百年前神守山主之死另有隐情?”

    慕师靖津津有味地翻了翻,很快翻到了那几大排行榜,与林守溪一样,她的目光也首先落在了这神女榜上。

    “那位楚仙子不是被你说得很漂亮吗?为何前十没有她的名字呢?”慕师靖问白祝。

    “因为这个榜单是要综合境界、家世、容貌排的,小师姐以前可是稳居前十的,现在跌境跌太厉害了,上榜自然也就难了。”白祝为师姐辩护。

    “原来有这么多门道呀。”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

    “对的哦。”

    “这位排名第一的时以娆是谁?好奇怪的名字。”慕师靖说。

    “时以娆呀……她可是祖师山赫赫有名的神女哦,传说她的容颜与千年之前的某位始祖真仙很是相似,对了,慕姐姐还记得白祝说的圣壤殿七澄净神女么?她就是其中之一哦,所掌管的剑是七柄罪戒之剑之一的‘漠视’,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冰山仙子。”白祝看的杂书多,故而对此如数家珍。

    “真真正正的冰山仙子?难道还有假的吗?”慕师靖淡淡地问。

    “有呀,嗯……其实大部分冰山仙子都是面冷心热的,比如我家师姐……不过时以娆不一样,所有掌管罪戒之剑的神女,与剑名相应的性情便会被放大到极端。”白祝以手臂画了个大圆,说。

    “原来如此。”慕师靖点了点头。

    “七柄罪戒之剑是哪七把?”林守溪问。

    “这个啊……垂怜、赞佩、哀伤,嗯……”白祝掰着手指头,摇了摇头,“白祝也记不清了,总之代表的就是人的七种性情了。”

    慕师靖继续翻着,又问了白祝几个人名,白祝一一作答。

    下了楼,林守溪将钥匙归还,在异样而惊诧的注视中走出了这间客栈。

    慕师靖可以清晰地听到身后议论的声音,有的人在猜测着他们的身份,拿出了神女、仙人榜一一对照,有的人则对着少年的艳福羡艳不已,也有认出了白祝的,猜测这是仙楼楼主新收的弟子。

    白祝跟在他们身边,也威风凛凛,她可以想象,以后林守溪哥哥与慕姐姐的名字,一定能横压此榜,将其余天骄压得喘不过气来。

    白祝引着他们去往云空山的宗门报名之处。

    云空山一年会招收两次弟子,分别是四月和十月,最近这段时间,山间的学堂正是热闹之时。

    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林守溪也算来得凑巧,险些就无法赶上了。

    白祝骑在云螺上,领着他们走过了山下的小镇,越过溪流不止的红草滩,走上了横跨河岸的白玉桥,桥面很宽,上可走马,前方则是一片桃林,此时明明是秋天,但山间桃花却开得烂漫非凡,仿佛是山上仙人随手播下的云霞,慕师靖想要折下一枝插在发间,白祝连忙阻止,说这里的话不可乱折,被发现了是要罚钱的。

    于是慕师靖顺手折下一枝,插入了白祝的发间。

    云空山不愧是人间神山,仙人居所,虽在山下,但沿道皆有玄岩铺路,两侧的林间仙葩开遍,可见鹿与鹤的影,它们半点不怕人,还主动亲近讨食,白祝没有带食物,只将桃花插上了鹿角,栽赃给小鹿。

    时近中午,山上古钟沉浑的声响遥遥传来,越过桃林的遮掩向上望去,巨峰之上烟缭雾绕,重楼叠翠,它们构筑在陡峭悬崖间,飞檐可连星汉。

    琉璃瓦,丹漆鼎;兽吞炉,龙绕柱,人间所想的仙家气派大抵如此,再往上方云海汹涌,真正的山顶风光无法看见,而宫语所在的仙楼,更在这云海更高处。

    “神山都是如此么?”林守溪问。

    “这倒不是。”

    白祝摇摇头,说:“好像只有云空山是这样子的,神守山的风格就非常朴素,上山的路都是靠人踩出来的,石阶上长满了苔藓,里面的建筑也很古朴,这样描金画栋的场景是见不到的,对了,里面的修道者穿着也很朴素,譬如我师尊的娘亲,以前就是神守山的大人物,她这般厉害了,平日里也只穿一袭青裙。”

    “青裙?”

    林守溪神色一动,不由想起了小语的娘亲,但他并未多问,只当这是神守山流行的装扮。

    “嗯嗯,神守山崇尚大道至简,所以他们一直看不太上云空山。”白祝继续说:“至于祖师神山嘛……白祝没有去过,所以也不太清楚哎。”

    “有趣。”

    慕师靖津津有味地听着,她看着蜿蜒入云的山道,问:“我们要上山么?”

    “只有真正的神山弟子才有资格上山。”白祝说。

    “怎么成为真正的神山弟子?”林守溪问。

    “我们要先去朝云堂考试,通过测试就能进入升云阁,通过升云阁的历练,就可以选择自己要去的宗门了。”白祝说。

    “嗯,白祝懂得真多,只是……”慕师靖看着眼前的桃林,“我们怎么又绕回来了?”

    白祝虽是这里的土著萝卜,但她很少下山,很快被这复杂的地形弄晕了,带着他们兜兜转转竟回到了原处。

    “不要怕,白祝飞高一点,给你们找找路。”白祝临危不乱,操纵着云螺向上飞去,可朝云堂不知藏在了哪里。

    关键时刻,一只纸鹤从云间飞来,为他们指引了道路。

    这是楚映婵亲手折的鹤,她在白云深处通过法宝关注着他们。

    有了纸鹤指引,林守溪很快来到了朝云堂。

    相比云空山上飞檐重霄的高楼,朝云堂只是河岸边一座简单的木楼,青石为阶,垂柳为帘,堂中已有十余人在里面等候,他们大都衣着体面,鲜有寒酸者,应是各大家族中的佼佼者。

    他们就像是进京赶考之人,为了能进入神山修道,已然刻苦修行了多年。

    这些弟子在堂中走动闲聊着,询问家世来历,相互认识、结交,口中多是溢美之词。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入朝云堂时,整个朝云堂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他们的身上,神色复杂,仿佛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人。

    白祝看着这些公子小姐们发直的眼神,再次感慨容颜的重要性,以前她出门的时候,经常有人会夸她可爱,但现在,白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

    “报名,报名。”白祝拿起桌子上的铃铛,摇了摇。

    很快,一个长衫的中年人出现,他原本有些困倦,见了他们也立刻精神了起来。

    这位修行者天赋有限,只能在朝云阁当差,他这些年阅人无数,目光自也更加毒辣,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在看两枚浑然天成的美玉雕刻,惊诧难言。

    这对少年少女看上去已十五六岁,如此根骨澄澈之人,竟没有师承?

    “白祝上仙?您怎么来了?”接着,他才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

    上仙……

    白祝第一次听人这般称呼,很是神气,她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一本正经地说:

    “热心的白祝来为神山招揽来了优秀的人才!”

    “这两位是……”

    “这位哥哥叫林守溪,这位姐姐姓慕,他们是神墙外面来的,是一对亲姐弟哦。”

    姐弟……

    场间的弟子们听到这个词,不分男女,皆松了口气,原本灰暗的眉目间又有了欲欲跃试之色。

    “墙外来的?”中年人眉头一皱。

    “放心好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已经得到了白祝的认可了!”白祝拍着胸脯,说。

    中年人这才提起笔,开始记名。

    “不用写我的,我已有师承,今日只是来陪弟弟看看。”慕师靖清冷道。

    此言一出,场间的男弟子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大部分女弟子则露出了喜悦之色。

    很快,林守溪填完了一张表,取了一块写有数字的木牌,坐在一边等候。

    片刻,一位娇小可爱的少女便被几个姐妹推搡着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在林守溪身边坐下,看着这位黑衣少年秀气冷峻的侧脸,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将粉裙捏出了无数烦恼丝,却不知要说什么。

    若放在平时,林守溪会简单地敷衍两句,然后不加理会,但慕师靖哪能放过他,她见这少女羞涩可爱,便热络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坐得更近一些,与她聊了起来,时而介绍林守溪的年龄性格,时而询问她的出生家世。

    少女受宠若惊,脸颊红得厉害,那几位推她过来的姐妹本是想看笑话的,见此情形却是傻眼了,一个个后悔不已。

    也有男弟子上前自报家门,想与慕师靖搭讪,但这位美绝尘寰的少女却熟视无睹,她的热心似只倾注在了这位‘弟妹’身上。

    白祝看着林守溪,只庆幸他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否则林守溪肯定也要被染黑了。

    “我……我真的可以吗?”那个小姑娘的耳根子都红了。

    “当然,别被他这般冷的外表骗了。”慕师靖笑得恬淡柔和。

    “可他一句话也不说呀。”小姑娘轻声道。

    “等姐姐走了,他的话匣子也就开了,现在姐姐在场,他害羞罢了。”慕师靖笃定道。

    小姑娘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姐姐漂亮得让她感到惭愧的脸,她低下头,嘟囔道:“姐姐,你可真是一个好人呀。”

    “嗯,若以后他敢欺负你,你告诉姐姐便是,姐姐替你揍他。”慕师靖说。

    小姑娘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句话,她竟然打入了他们的家庭内部,一时间也觉得梦幻异常,不敢相信。

    林守溪与白祝对视了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两个字:妖女。

    正午已过,参考的弟子到齐,朝云阁闭门谢客,中年人取出一张纸,开始宣读考试的内容。

    将基本的规则讲完之后,中年人目视四方,继续说:“此次考试,所考的内容为古剑经、百符书、千术卷、长生录、尘史。这些书,你们应都阅过了吧?”

    弟子们皆点头,这些书都是神山指定的必须书目,看似简单,但皆为圣人所著,他们从小便要研习。

    唯有林守溪眉头微皱。

    中年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想起他是城墙外来的,他也关切地问:“你可有漏读哪本?神山对于墙外而来的弟子向来宽容,可以为你单独出一套题。”

    其余弟子对此也无异议,他们知道墙外之人生活何其艰苦,一旦有凶兽出世,白骨破土,对于他们而言皆是灭顶之灾。这些宽容是应该的。

    “我一本也没有读过。”林守溪说。

    “一本也没读过?”中年人眉头几乎要碰到一起。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也露出了奇怪之色,仿佛在说,你一本也没读过,来考什么试,添什么乱?

    “这些书讲的都是什么?”林守溪问。

    白祝也感到丢人,小声解释,“第一本是剑经,第二本是符箓,第三本是法术,第四本是阐述天地运行规律的书,第五本则是神山的历史。”

    林守溪点了点头,又问:“如何才算通过?”

    “题目共有六十四道,答对一半即算通过。”中年人说。

    林守溪了然,他持着木牌,跟着其余弟子向着堂内走去。

    “你……若这次没有准备好,我可赠你一套书回去研习,明年再来一试。”中年人说。

    林守溪谢过了他的好意,却说:“不必,我想试试。”

    “可是,可是你都没有看过……”那位小姑娘也很担忧。

    “我可自行推演。”林守溪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三百年来第一人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中年人话语微冷,带着些怒意。这些书虽是修真的入门读物,可皆为圣贤所著,岂可被一个少年狂妄轻视。

    其余人看来的目光亦变了,他们惊愕于林守溪的自大,只觉得此人除非是绝世天才,要不就是墙外没见过世面的蠢人疯子。

    “我知道。”

    林守溪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径直朝着木棠深处走去。

    白祝对他很有信心,坐在云螺上为他加油打气,慕师靖却是不屑地摇了摇头,唇间只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

    “真装。”

    林守溪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木板隔开的转角。他随着众弟子穿过了一座杨柳庭院,来到考场开始作答。没人每张卷前都有一张压卷石,除了固定纸张的作用,它还能检测真气的流动,一旦考生用动灵根或者真气,石头就会发出警示的声响。

    钟声响起,中年人点起了一支香。

    林守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考卷。卷子上一共五十九题,种类繁多,囊括万千,林守溪的目光从上面扫过,面色不见愁容,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笔。

    中年男子很是关注他,见他目光从每一道题上扫过,却迟迟不写,不由摇头,他觉得这弟子看面相便是天赋卓绝之人,只是修道除了天赋,更重要的是心性,狂妄自满终是畸病,若不改正,后患无穷。且当这是给他的第一课了。

    七百年前,人类修真者处于蓬勃发展的年代,因过分尚武而出过无数穷凶极恶的魔头,他们对于人类的破坏甚至远大于邪灵与龙尸,自此以后,心性便成了修道路上最重要的考量之一。

    中年男子刚想将目光移向别处,却见林守溪终于提笔,蘸墨挥毫,他写得飞快,仿佛不经思考,也仿佛早已胸有成竹。

    他将卷子写完,再未看它一眼,起身离去。

    香才没烧多久,连第一截灰都未落下,一般的弟子也才做到第五题。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了最后,故而走过之时会经过所有人的桌案,弟子们纷纷抬头,猜测他是不是交了白卷。

    “你要去哪里?出口在那一边。”中年人再次拦住了他。

    “这卷子上只有五十九题,还差一题,我不该去做最后一题吗?”林守溪问。

    中年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垂下手,说:“你去吧。”

    林守溪离开了考场,来到了下一间院子,前排的弟子看到这一幕,震惊得连墨汁滴落都未曾察觉,因为在他们的视角里,林守溪几乎是穿墙消失的……难道说,这墙壁只是障眼法?最后一道题就藏在墙后面?

    林守溪来到了墙后。

    墙后果然别有洞天,那是一条通往山脚林间的路,路边还有指示牌,告诉他最后的考场就在前方。

    去往考场的道路上,有一间没什么香火的破庙。林守溪顺路走进了庙里。

    深秋,庙中落满了厚厚的树叶,一个风烛残年的干瘦老者正在用扫帚拂着地面,他弯着腰,将厚重枯萎的阔叶扫到一边。

    林守溪走入庙院,静静地看着老人扫落叶。

    他并没有从叶的枯萎凋零亦或是老人的皓首苍颜中领悟到什么真谛,他只是静静立在那里,老人也似没有看到他,继续扫着落叶,偶尔卷起衣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接着,林守溪的身后传来了敲打碗筷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发丝枯槁的缺牙老人,老人面色枯黄,饥肠辘辘,像是在行乞。

    “我没有钱。”林守溪说。

    老人像是个哑巴,啊啊地叫了几声,不知在说什么,看着极为可怜。

    “必须要交钱才能参考接下来的考试么?”林守溪认真地问。

    哑巴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若给你捐几枚铜钱,帮他扫一片落叶就算心性善良,未免也太简单了些。”林守溪说。

    他小时候也听过一对兄弟拜师学艺,求学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身强力壮的哥哥对乞丐不屑一顾,身子瘦弱的弟弟则给了他一枚铜钱,上山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个乞丐竟是宗门门主,最终弟弟被录取,哥哥悔恨下山。

    小时候林守溪就觉得这个故事很扯淡,但他们没想到云空山竟奉若圭臬,真正执行了起来。

    “做了未必是良善之人,但你若这都不愿意做,必然不是良善者。”扫地的老人被识破,气冲冲地摞下扫把。

    “但若我明知故作,岂非伪善?”林守溪问。

    他没有故作懵懂,行这虚假善事,他觉得自己至少是真诚的。

    另一个装哑巴的老人则务实很多,他敲了敲碗,问:“你……真的没钱?”

    “没有。”

    “我看你这装束像是外乡人,你没有钱,又是怎么一路来到云空山的?”

    “我花的姐姐的钱。”林守溪坦诚道。

    若没有慕师靖在身边,他一路上注定是要风餐露宿了。

    “好嘛,原来还是个吃软饭的。”老人愤愤不平。

    林守溪在此处耽误了许久,考场中也有其他考生做完了题目,林守溪回头望去,发现最先来的竟是先前与自己搭讪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见到了林守溪,亦是惊喜万分,她穿着梨色上裳,提起粉色襦裙快步跑来,少女用手遮了遮额头上的伤口,对着林守溪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

    “你好。”林守溪也说。

    小姑娘很是拘谨,她不太敢看林守溪的脸,甚至不敢靠得太近,林守溪想着她先前与慕师靖的对话,主动开口:

    “你叫……双思思?”

    “嗯,是的。”

    双思思又惊又喜,没想到他还偷偷记住了她的名字,看来那位姐姐说得果然没有错,“我叫双思思,所以别人都叫我……”

    “思思?”

    “嗯……双双。”

    “……”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他们是……”双思思看到了破庙中的扫地人和行乞者,心生怜惜。

    这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也懒得再装了,他们掸了掸衣裳上的灰,一改气势,双手负后。接着,两个动作与身形皆一模一样的老者身影同时破碎,化作两团飞沙,当空绕舞之后合二为一,再现身时已一扫老态龙钟之貌。身材魁梧,精神矍铄。

    还在掏粉色荷包的双思思见此情形,大吃一惊,感慨仙人不愧是仙人,竟能将身躯沙化,一分为二。

    “走吧,随我去参加最后的测试。”老人捋着白须,向前走去。

    路上,双思思向林守溪讨教穿越墙壁的技巧,她已是其他人里最快穿过来的,却还是磕破了额头。

    “没什么技巧,在我眼里那不是墙,而是一扇门,于是我自然而然就走过去了。”林守溪说。

    “忘记墙是墙么……一眼就看破表象直达本真,林公子想来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双思思十指握在身前,露出了仰慕之色。

    “……也许。”

    “我就知道你很厉害,不像我,脑袋都快磕破了。”双思思也是莫名其妙进来的,她甚至怀疑是墙壁可怜自己。

    “你为什么不翻墙?”林守溪好奇地问。

    “翻墙?”双思思吃了一惊,心想考场这种威严之地,怎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更何况……

    少女用手压了压裙摆,咬着唇害羞地低下了头。

    终于来到了最后的考场。

    老人将考试的规则发给他们看。

    “此次所考的内容并不难,所考的是你们五官的敏锐程度,一共有三关,第一关时,你面前会有一百杯水,其中九十九杯中皆藏有致幻之物,唯有一杯是正常的,你须喝掉其中一杯水,第二关则有两幅浮雕壁画,这两个壁画看似一模一样,实则有四处不同,你须在沙漏漏完之前将其找出,至于第三关……”

    老人卖了个关子,道:“你到了便知。”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明白,老人插好了三炷香,点上了第一根,并说:“这百年以来的弟子,通过这间屋子,最快的只用了八分之一柱香时间,我看你自命不凡,不知能不能将这记录打破一番。”

    “八分之一柱香……”

    双思思惊讶不已,她光是听规则就知道,这些关卡哪怕本身不算难,但也是极为消耗时间的,一百杯无色无味的水,光是辨认一遍就极耗时间了吧,更别说后面两幅宏伟的浮雕壁画了……

    八分之一柱香,这是如何神仙才能做到?

    老人骗了林守溪,事实上,最快的通关者也用了四分之一柱香,老人只是记恨方才破庙拆穿一事,成心编造了个不可能完成的时间来激他。

    林守溪也未深究什么,来到了一百杯水面前,他看也没看,直接拿起一杯饮下。

    “你怎么确定它是无致幻之药的?”老人对这个举动困惑不解。

    “不能确定。”林守溪说:“我就是随便拿的。”

    “那你……”

    “我有解药。”

    林守溪说着,体内玄紫气丸逆转,清光鼎发出微光,吸入了一滴水,这座鼎如同一位老医师,飞快给出了解法,片刻之后,炉膛火光明灭,一缕薄光飘入五脏六腑,致幻之药还未弥散,便被清光鼎消解。

    “你竟修了炼鼎之术?”老人到底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了此法。

    修习了炼鼎之术的人,相当于行走的丹炉,寻常的药物根本奈何不得他。

    “这致幻之药会使人迷失,见到最想见的人,看到最渴求的物,心志不坚者往往会耽溺其中,一睡数个时辰,哪怕道心坚定者,通常也要耗费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你竟有此解法。”老人捋须,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

    “这样啊……”林守溪闻言,脚步却是微停,他低下头,轻声说:“早知道不解了。”

    老人微愣,抬起头时,林守溪已走到了巨石雕刻之前。

    这石壁上雕刻的,正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神话图卷,皇帝坐在王座上,面容空洞,群臣立在八方,俯首跪地,不敢仰视王之尊荣,而王座的背后,悬着七柄神剑,每一柄剑下皆诛杀着一头狰狞丑恶的魔鬼,它们张开巨口,似要将王座上的圣灵吞噬,一位面容模糊的宫裙女子立在一旁,手持圣谕,宣读着什么。

    “千年之前,人族曾经被划分为两个阶层,强大而稀少的一派被称为仙来者,弱小而数量繁多的一派被称为壤生者,仙来者不愿壤生者瓜分修真资源,想将他们放逐到污浊漆黑之地自生自灭,壤生者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说服了皇帝,让皇帝否决掉了人族放逐之计,转而开启了万民修真的年代。”

    壁画上的圣女正是在宣念着修真时代的开启,最早追随皇帝的仙来者满脸不甘,其余欢欣鼓舞的则是壤生者。

    “这是伟大的一天。”老人说。

    时至今日,千年风霜的洗刷下,人类早已没有了仙来者与壤生者的分别,或者说,几乎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流淌着这两个族类共同的血,唯有一些隐秘世家还在固执地要求着血脉的纯净。

    “我们人族只有千年历史吗?”林守溪问。

    “我们还能记得的历史,只有千年。”老人说。

    林守溪感到困惑,明明这个世界看上去要更加古老,文明也要诞生得更早,为何历史的长度反而不如他的旧世界?

    林守溪暂不多想,他伸出手指,飞快地点出了三处不同。

    “还有一处呢?”老人问。

    “只有三处。”林守溪说。

    “你确定?”

    “确定。”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疑惑不解,这幅画面有上万个细节,他为何能飞快找出三处不同之处,又为何能笃定,一共只有三处不同?

    “因为它们……很刺眼。”林守溪淡淡开口,给了一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老人眼眸眯起,他叹了口气,跟随林守溪向前走去,自言自语道:“老夫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装……”

    来到了最深处,摆在林守溪面前的别无他物,而是一片池水。

    “这池中有一条鱼,这条鱼由仙人以秘法所造,无目,无腮,无体,无鳞,与水无异,它游曳其中,甚至激不起波澜半点,唯会发出一丝极轻微的,常人难辨的声响。”老人说:“你需以这网兜,将它从水中捞出。”

    “可以用他物辅助么?”林守溪问。

    “你想用什么?”老人警觉道。

    “我学会一点雷电之法……”

    “神山不可电鱼。”老人冷冷回绝。

    老人将这歪门邪路掐断,希望这少年可以真正给他展示一下他的能力,不得不说,他虽对这少年装腔作势的模样有些不满,但他内心已觉得,这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天才。

    若是慕师靖在此,恐怕都不用睁眼,就能将那鱼网住,他的感知力不如慕师靖,也不想太浪费时间,只能另辟蹊径。

    林守溪想了想,骈指一点,运转白瞳黑凰剑经,以指为剑,虚点水面,随后猛地一提,剑经对于水的掌控力瞬间激发,一时间,似有无形的巨手将整座水池掬在掌心,本就不大的池水皆朝着他手指的位置升空、汇拢,整片池子竟被他以这种方式提了起来!

    老人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少年境界不俗,但这抓起满池池水的神通……难道说,他拥有水之灵根?

    水池之水被直接抽空,一条如水捏成的鱼掉回池底,翻腾着身子,林守溪俯下身,以网一兜,将其轻而易举地捕获,然后他松开了手指,池水失去了依托,重新落回了水池之中。

    林守溪看了一眼香,烧了八分之一,他有些遗憾地说:“可惜只是打平了最快的记录。”

    “不,你现在就是最快的。”老人看着这条鱼,面色复杂,只觉得肉眼可见的未来,这个记录应是很难再被破了。

    “你没来之前的第一名已将记录保持了三百年,她当年还扬言过,再等三百年也不会有同龄人比她更强,不曾想恰好三百年的关口被你破了。”老人说。

    “那人是谁?”林守溪来了些兴趣。

    “她如今就在云空山上,姓名已隐,大家都尊其为仙楼楼主。”老人说。

    像宫语这般真正的大人物,在大道修成之后都会以秘法隐去功名,许多曾经熟悉她的人,也会将她的名字淡忘,只有楚妙这般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才会被允许记得,故而邸报上的各种榜单,也不会有她的姓名出现。

    仙楼楼主?

    林守溪一惊,心想难道是白祝的那位师父?

    “像你这样身怀绝学的人,按理说该被直接收为内门亲传弟子,你来这朝云堂……是来砸场子来了吗?”老人苦笑着说。

    “我所要拜见之师就在这二十四门中,我也是无奈而来。”林守溪说。

    “哦?你要拜的是哪位?是如今二十四门之首,堪称两百九十九年以来第一天才的陆仙子,还是那位座下弟子皆仙人的王仙师?还是……”

    “我要去见楚映婵。”林守溪打断道。

    “什么?楚映婵?”老人神色一变,“你是说……你要加入楚门?”

    “是。”

    “你可清楚楚仙子现在的境界?”

    “清楚。”

    “她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且她这般的宗门,连仙草妙药都很难向云空山申请,你……你是认真的?”老人困惑道。

    “当然。”林守溪说。

    老人这下生气了,“那先前在破庙里,你还骗我说你没钱?”

    “我确实没钱。”林守溪不知他为何又提起此事。

    “少骗人了,那位楚国皇后请你这样身怀绝学的人来拜师,总不会一分钱都没给吧,还是说你是那位皇后钦定的、未来的……楚国驸马?”老人看向他的神色愈发复杂。

第一百二十五章:师尊的三句忠告

    “楚国皇后?楚国驸马?”

    林守溪越听越懵,“你在说什么?”

    老人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但他发现,眼前这位少年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你不是楚妙派来的?”老人问。

    “楚妙就是你口中的楚国皇后么?”林守溪明悟了些,“楚映婵是她的女儿?”

    “你连这都不知道?”老人实在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疯卖傻。

    林守溪诚恳地摇头。

    老人取出了一份表,翻到某一页,递给了林守溪,道:“这两日也有几名弟子指名道姓要拜入楚映婵门下,但一查户籍,无一例外皆是楚人,楚仙子不甘她娘亲安排,将之拒于门外,你若也是楚皇后花钱雇的,我劝你还是早点坦白。”

    林守溪一惊,心想你楚映婵装什么高风亮节,一边拒绝娘亲的安排,一边又要将他逼良为娼……

    “你若认识那位楚妙皇后,可以帮我去讨要些报酬,若真要到了,我分你点。”

    林守溪很认真地说完,转身离去。

    粉色襦裙的双思思在外面等待着,她的身边多了一名男弟子,那位弟子看着俏颜痴痴的少女,冷笑道:“这就一见钟情了?你们这些小丫头,这般容易陷入儿女情长,未来如何能修大道圆满?”

    “要你管。”双思思哼了一声,心想他们方才看林守溪姐姐的时候,表情可半点不比她好。

    “你真的喜欢这般装腔作势之人?”男弟子好奇道。

    “装?哪里装了?”双思思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神明从天空中走过,无意洒下了光,凡人见到了会认为这是天神赐下的神迹,寓意凶吉,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神明根本不在乎人怎么想。”

    “哼,我看你才是自作多情。”男弟子咬牙道:“你真以为他什么书都不看就能将那卷子做完?别天真了,那些书他定都偷偷看过,今日佯装未读,扮演天才而已。”

    “不,他是真正的天才。”双思思以手拍桌,信心十足道。

    “鬼迷心窍。”男弟子不屑摇头,“我看这三炷香烧完,他也未必能从里面出来。”

    话音才落,香炉中火星微移,有微风拂来搅动烟雾,欲言又止的少女未来得及细想,便见清癯的黑衣少年卷帘而出。

    转眼烟消雾散,一小截灰受惊而坠,她回神时,林守溪已从身边走过。

    “你……你怎么这么快?”双思思讶然开口。

    “你该不会是放弃了吧?”男弟子见那檀香才点,不敢往其他方面想。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脚步不停,头也未回。接着,老人从屋内走出,将一块挂在墙壁高处的老旧木板取下,这数百年里,朝云阁几度翻新,若论资历说不定还不如这木板年长。老旧木板上刻着一个名字,但名字因神隐而模糊,新板上‘林守溪’之名倒是铁画银钩,清晰醒目。

    “仙楼之主年少时的记录已被破除,今后百年,恐怕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快了。”

    老人喟然长叹,他向前望去时,唯见山道上柳树依依,少年衣袂似蝶,早已消失林间。

    ……

    “这么晚才出来?”

    空荡荡的前厅,慕师靖正在小憩,白祝可怜兮兮地坐在一边,为慕姐姐敲腿揉肩膀,林守溪从院后走回时,慕师靖睁开眼,话语清冷如秋风。

    “你是唯一一个说我慢的。”林守溪无奈道。

    “拜完师了?”慕师靖问。

    “没有。”林守溪答道:“通过考核者明日还要去升云阁参加一场比试,比试的胜者可自由挑选宗门,败者则由宗门挑选自己。”

    “听上去挺简单的。”慕师靖说。

    “哪有很简单。”白祝弱弱开口:“白祝以前就试着参加过,很不幸失败了,不过师尊还是直接将我纳为内门弟子了。总之,这比试中每年都不乏大天才的。”

    “住口,不许长他威风。”慕师靖说。

    “哦……”白祝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你还不回你的师门么?”林守溪问。

    “这有何心急的,师尊现在还在北地,不知何时归来,哪怕我回去了也无事可做,不如多玩两日。”慕师靖说。

    比起妖浊遍野,邪祟横生的荒外,慕师靖当然更喜欢这里,阳光在层檐青瓦间铺出亮色时,她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乡,她素来是个冷漠的人,但她依旧时常怀念繁华的故土。

    林守溪与慕师靖穿过宽敞而平整的街道,走在喧闹的人群里,脚步放得很慢,白祝则骑着云螺,她慢悠悠地驶过时,引来了许多孩子羡慕的目光。

    白祝过去陪楚师姐逛街时,师姐很宠她,经常会买许多小首饰与小玩具送给她,今日,白祝终于明白,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宠爱。

    她自己掏腰包买了竹蜻蜓,被慕师靖抢走,买了蝴蝶样式的发簪,也被慕师靖抢走,哪怕是买的糖葫芦,一口都未吃上,就被慕师靖俯身衔去。

    “别欺负小白祝了。”林守溪看不下去,为她伸张正义,“我看你也不缺这些钱吧?”

    “就是就是。”白祝连连点头。

    “那你花的又是谁的钱?”慕师靖淡淡地问。

    林守溪无言以对,乖乖闭嘴。

    慕师靖一句话将他噎住,转而又去欺负白祝了,“小白祝,等钱花完了,我们就把云螺当掉好不好呀。”

    “不好!要动云螺先动白祝。”白祝可是云螺守护者。

    “是么?”慕师靖微笑着问。

    “不是,白祝也不能动……”白祝紧紧抱着云螺,一动不敢动。

    可怜的白祝遇上了可恶的妖女。

    他们在云空山附近的集市闲逛了一圈,引来了不小的骚动,许多人听说山下来了两位极美的仙人,纷纷前来一睹真容,林守溪回首望去时,后面已跟了浩浩荡荡上百人的队伍了,他们只得躲入小巷避绕过去。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烦恼。

    夕阳西沉。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墙中一日了。落日沉入血红的天际,白云成了彩霞,它们铺在天上,像是巨鸟张开的翅膀。

    与此同时,云空山腰的一座青玉色府邸间,素衣黑尺的楚映婵亦静立着眺望夕色,宁静的双眸倒映霞火。不知为何,每每眺望夕阳之时,她总会想起镇守神域崩落的那一幕。

    彼时的天空宛若黄昏之海,古代的邪君莅临镜湖,其真身与倒影皆伟岸不可视,那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手握真言石转身,背对着夕阳与邪神说出告白的话语,她是画面中的无关者,但这一幕却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令人久久无法忘怀。

    天边褪去了光,楚映婵亦消失在了清冷的崖上,‘楚门’二字在空荡荡的府邸前显得孤单。

    这一夜,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未休眠。

    慕师靖将白日里从白祝那抢来的东西打包收好,悄悄地塞入了她的云螺里,正抱着云螺睡觉的小姑娘浑然不觉。

    她立在未点灯的房间里,看了眼林守溪,林守溪正坐在窗边打坐吐纳,浑然忘我。

    慕师靖褪去了小鞋,走路时不发出声响,绕过林守溪,跃上了窗户。她靠在窗上,剑斜放一边,修长的双腿一展一屈,手则搭在膝上,她瞥向外面的屋楼,灯火顺着鳞次栉比的街道延伸,消失在了漆黑之地。

    林守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侧过头,也朝着窗边看去。

    慕师靖的曲线被月光勾勒得锋利而美妙,一半冰冷一半妖媚,她好似时刻带剑的神女,待妖邪来袭之时便会如露水般消失在窗边。

    林守溪没有打破这一刻的寂静,他与她一同无声眺望,从城内向外望去,城外的世界成了漆黑的庞然巨物。

    不知不觉间,清晨来临。

    死证准时发出了嗡鸣,林守溪起身,与她告别,走向了屋外。

    他要先去朝云阁,与其他通过考核的弟子会合,随后一同前往升云阁。

    白祝也被死证的嗡鸣声吵醒了,她穿着绘有萝卜的睡衣从床榻上起身,揉着眼睛四下望去,发现又剩下自己和妖女共处一室了,她有些慌张,想要倒头装睡,却见慕师靖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撕开了一封密信,展信

    这是师尊给她的信,让她抵达神山后打开。

    不出慕师靖所料,信中果然没交代什么大事……慕师靖很了解师尊,若真有重要的事,师尊当面就会说,可不会搞什么锦囊妙计。

    “小白祝,姐姐也是云空山的哎。”慕师靖读信,发现自己的宗门也在云空山上。

    师尊让她回神墙后前往云空山,登记姓名,随后在那里修行几日,等自己回来。

    “啊……那可真是太巧了呢。”白祝有些害怕。

    “你看上去不高兴?”

    “没有呀,白祝很快乐。”

    慕师靖笑了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师尊都在一座山上,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倒还是同出一门了?”

    “算是吧……”白祝抓了抓微乱的头发,将枕头抱在怀里。

    读完了师尊交代的事宜,她告诫白祝,说:“小白祝,你以后若遇我师尊,就说我是今日才抵达,片刻不敢耽搁就上山了,知道吗?”

    “放心好了,白祝会保护好慕姐姐的。”白祝信誓旦旦地说。

    读着读着,慕师靖愣住了,她将上面的文字轻轻念出:

    “为师的……三句忠告?”

    ……

    一夜之间,林守溪已是朝云阁的名人了,在他未到之前,还有许多人互相询问昨日破了仙楼之主记录的是哪位,待他抵达之后,无人再问。只需看到他,他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陆陆续续一个月来,通过考核的弟子共有四十余人,林守溪发现,昨日参加考试的十余人中,算自己在内,竟只有三人通过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哪怕是这般简单的测试,也不是谁都能通过的。

    升云阁虽然叫阁,却是一片碑亭后的山谷,山谷似被陨石砸过,呈现出碗的形状,而上方雕有八十一座石椅,林守溪到时,石椅上已坐了不少人,他们衣冠楚楚,气貌不凡,皆是云空山中的各门门主。

    林守溪抬起头,一眼便见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坐在石椅上,身边空无一人,她素衣负尺,气质端庄典雅,宛若树梢上的新雪,冰冷不化。她也恰朝这边望来,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眼,皆错开了目光。

    他以为楚映婵不会来。

    只要楚映婵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神侍令便是行之有效的,此时此刻,他可以凭借着神侍令将她清冷端庄的仙子模样轻而易举地击破,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任何事。他本以为她会忌惮自己。

    但转念一想,她的宗门也只有她一人,无论如何她都要来。

    不过只要楚映婵没有将小禾的消息当作空头鱼饵去诱骗他,他也绝不会用神侍令当作武器,行下作之事。

    弟子们在没有来升云阁前,常听说哪位门主风姿无双,哪位门主倾国倾城,哪位门主风流潇洒,但真到了此处,大部分弟子的目光皆不约而同朝着楚映婵望去,如见林守溪时一样,他们第一眼看到这位白衣仙子就明白,这位就是楚国王女兼第一美人,楚映婵。

    只可惜这位真正仙子似的美人,竟连仙人境都未能踏入。

    他们背后的家族大都为他们物色好了师门,这些少年们哪怕有入楚门之念,也无法任性抉择。

    升云阁的比试很简单,只有两个环节,一是抽取对手,二是比试。

    他们都清楚,比试不过是前戏,之后的拜师环节才是重中之重。

    双思思也通过了昨日的考核,她挤过人群,来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何事?”林守溪问。

    “我刚刚听到好多人都在讨论你,今日你可别示敌以弱,韬光养晦了,一定要一举让大家刮目相看,免得他们再在背后嚼舌根。”双思思轻声说。

    “我从未藏巧过,也不在意他们的看法。”林守溪说。

    “但是也有很多支持你的人呀,她们听到这些议论会不开心,已有好多人为了你而吵起来了。”双思思说。

    林守溪不知如何作答,只说了句我知道了。

    “对了,你抽到的数字是几啊?”双思思好奇地问。

    林守溪将自己得到的竹签递给她看,竹签上赫然写着‘十三’。抽到相同数字的人,会成为彼此的对手。

    “十三?”双思思吃惊地张开了小嘴。

    “怎么了?”林守溪问。

    “刚刚来的路上,我好像听见赵歌也是十三。”双思思小声地说。

    “赵歌?他是谁?”

    林守溪隐约记得,他看神山邸报之时,似乎看到一则赵家公子自城外归来,准备登山的消息。

    “我哥哥是真仙转世。”

    身后忽然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林守溪转过头去,见到了一位脸颊硬朗的少年,他说道:“你恐怕不知,云空山有三座仙楼,仙楼楼主曾有一著名的赌约,他们各燃一枚真仙之灯,让古代真仙转世为人,历劫难归山,我哥哥便是三位真仙转世之一。”

    少年一副与有荣焉之态,继续道:“我听闻道楼的真仙在城外遇到劫难,不知为谁所杀,剩下两位真仙中,我哥哥要强上许多。”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林守溪问。

    “是我哥哥让我来的。”少年说,“他让我将他的身份转告给你,是希望你不要轻敌。”

    “我从不轻敌。”林守溪说。

    “那就好。”少年离去。

    “莫名其妙,真仙就了不起嘛,我最讨厌这等狐假虎威的臭小子了。”双思思跺了跺脚,一脸恼意,她看向林守溪,忧心忡忡道:“你会赢的吧?”

    “会。因为我要选择宗门。”

    “诶,你已经想好了吗?”双思思惊讶地问,“你要投奔谁呀?”

    “楚映婵。”

    “什么?”双思思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这般资质,去楚门做什么呀?”

    “去找我的未婚妻。”林守溪平静道。

    “未婚妻?!”

    双思思呆呆地立在原地,“原来你有未婚妻了呀……”

    林守溪点了点头。

    接着,双思思意识到了不对劲……去楚门找未婚妻?楚门明明只有楚映婵一个人啊!难道说,他的未婚妻竟是……

    ……

    升云阁的比试即将开始,另一边,慕师靖亦收拾好了行囊,准备上山。

    她捏着手中的信,惴惴不安。

    信中,师尊的忠告有三:

    一,荒村野店遇见庙宇可留宿,但绝不可触碰其中的神像;二,尽量不要在风雪天赶路;三,若遇到自己的师妹,不可欺负。

    否则严惩。

第一百二十六章:试剑升云阁

    (对不起,更太晚了,等会再更一小章,当作弥补,不要等,早上起来看)

    ……

    慕师靖以信为凭,真正走入了云空山中。

    沿着神山绵长的山道向上走去,濛濛秋雾笼来,她身子发凉,将衣裳拢得更紧。

    白祝骑着云螺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打量慕姐姐的脸,不知为何,今日的慕姐姐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不复往日泰然自若的神采了。

    不过也好,这样她也就分不出精力来欺负白祝了……白祝乐得安宁。

    慕师靖最后将信看了一遍,她伸出手,凌空虚写一道火符,想将信焚毁,假装遗失,又怕师尊又有什么后手,最终没敢。

    在野庙触碰神像,在风雪天赶路……师尊是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说通过其他神通做到的呢?

    慕师靖红唇抿起,只庆幸自己看信看得早,‘上山欺负小师妹’还没做,不至于罪加一等。

    她飞快冷静了下来,慌张之余也激起了胜负欲,想着要怎么做才能瞒天过海。

    希望师尊能晚些回来……

    慕师靖轻轻吐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白祝,白祝吓得一缩。

    站在云空山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升云阁,只是那里被云雾遮蔽,一眼望去除了肃杀之意再无其他。慕师靖遥遥瞥了一眼,倒也不太关心林守溪的比试,她现在是河里的泥菩萨,赶紧回师门报到才是重中之重。

    登山之路犹如登天。

    待慕师靖立在山顶的崖石上时,天空离她只似三尺,仿佛踮踮脚就能攫住一片深蓝。

    这座万仞之山的顶端巨崖斧立,剑峰冲云,一片陡峭之间更有琼楼玉宇无数,站在门庭之外,神山之庭亦只露出了巍峨一角,无法窥其全貌,传说这片玉楼洞府之下更藏有幽界,不知又是怎样的神府秘境。

    白祝飘在前面,领着她去登记姓名。

    “等等。”慕师靖忽然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看到前方赫然写着‘道门’二字,她起初不觉有异,但细想之下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

    “怎么了呀?”白祝回过头。

    秋风吹得慕师靖额头发凉,却也让她开悟了什么,她注视着白祝可爱的脸颊,想着信纸上的第三条,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白祝,你的师父是谁呀?”慕师靖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

    白祝一惊。

    这种语气她是很熟悉的,一般来说,要坑蒙拐骗别人的时候,都会将语调弄得温柔一些,显得自己人畜无害,平易近人,若是其他的漂亮姐姐这么做,白祝倒有可能上当,慕师靖这般做,简直是欲盖弥彰。

    “白祝的师尊是云空山的仙楼楼主呀。”白祝小心翼翼地说。

    “不,我是问白祝,你师尊的……外貌,仪态之类的。”慕师靖柔声道。

    “外貌仪态?”白祝歪了歪脑袋,说:“师尊是很神秘的,她的容颜常常有薄纱幂篱遮挡,白祝眼拙,看不太清诶。”

    白祝想靠这样的回答糊弄过去,不曾想她说完之后,慕姐姐的脸色反倒微变,如遇豺狼的松鼠,如遇鹰鹫的小蛇。

    慕师靖咬住唇珠,红唇晶润,她才咬住又轻轻滑走,她心跳得厉害,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又问:“你师尊……可爱穿狐裘衣裳?”

    “诶,慕姐姐怎么知道的?”白祝好奇地问。

    “你师尊……可是道门门主?”慕师靖做最后的确认。

    “对呀,白祝也是道门传人!”白祝骄傲地说。

    “……”

    慕师靖想着自己与白祝一路上的诸多对话,只觉得命运弄人,而师尊好似命运的化身,哪怕她们相隔万里,她也未能逃脱其捉弄。

    这小笨蛋竟真是自己的师妹?

    信纸上的三条忠告,她一个不落全犯了……

    这是师尊对于她选择法宝而没有选择‘三句忠告’的小报复么,师尊胸怀看似很大,可这心未免也太小了吧?而这一次,自己似乎又……在劫难逃了。

    哼,道门的混蛋师祖到底对师尊做了什么呀,怎么教出个这般喜欢罚人与捉弄弟子的师尊……我看师尊想收那小禾姑娘为徒,肯定也是图谋不轨……她在心中默默腹诽着,眼眸中的光瞬息万变。

    慕师靖从震惊中走出,缓缓平复了心境,她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宁可罪加一等也要拼死反抗。

    “小白祝。”

    慕师靖抚摸着白祝的头发,露出了微笑。

    “怎……怎么啦。”白祝用手指缠弄着衣带上的红流苏,很是紧张。

    “在小白祝心里,姐姐是怎么样的人呢?”慕师靖问。

    “慕姐姐是温柔善良,端庄大方,乐善好施的漂亮姐姐。”白祝一脸认真地说。

    慕师靖没有说话。

    白祝有些紧张,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刚想承认错误,说自己不该撒谎,却见慕姐姐展颜一笑,道:“我就喜欢这般诚实的小白祝。”

    “诶……”

    白祝总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我们,我们先去把名字登记上去吧。”白祝小声地提议。

    “这个倒不用着急。”慕师靖可不想太早暴露自己是她师姐这件事,她微笑着说:“小白祝,先和姐姐来玩个游戏吧。”

    “唔,慕姐姐又要做什么呀……”白祝警惕地看着她。

    ……

    升云阁。

    四十余名弟子聚集于此,各自怀抱宝剑,原本因为相互交谈而微微喧闹的人群,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安静了下来。

    二十余位早已功成名就的门主孤坐高处,向下俯瞰,偶尔交流,似乎在物色心仪的弟子,比试还未开始,已有门主为了争夺某位弟子相互争吵,言语不善。唯有楚映婵孤坐一旁,白衣如雪,与世隔绝。

    比试很快开始。

    林守溪垂着衣袖立在一边等待。他是十三号,轮到他尚需一段时间。

    两位弟子从人群中走出,他们来到了比武台的中央,相对而立,抱拳行礼。

    升云阁比试的规则有些特殊,它并非是各展绝学的比武,而是按照回合来论的。

    一位仙人取出一枚古币,抛起,任其在空中打转,坠入谷中。

    ——他们通过投掷古币决定由谁先进攻,由谁先防守。进攻者有一招的机会,若这一招未能击败敌人,则交换攻守。以此类推,谁的守势先被击溃,谁就是落败者。

    第一轮的攻守确立,比试正式开始。

    这样的比试在现实交战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却能在某种程度上考验弟子的耐力,激发他们的潜质,也能让高台上的仙人们将每一位弟子的特点看得更清楚些。

    连绵不断的进攻变成了你来我往的攻守,胜负也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觉得这还算新颖有趣。

    几轮比试结束后,那个名为双思思的粉裙少女也走到了台上,哪怕有不少女弟子为她加油打气,她也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很不巧,双思思的对手恰是赵歌的弟弟,也就是先前过来递话的人。

    双思思方才还对他很是轻蔑,如今成了对手,若是就此输掉,未免也太过丢人了。

    但她还是输了,不仅输了,且输得很快,倒不是她的实力多么不济,而是她的剑术恰好被对方相克,仅仅三轮攻守,她就乱了阵脚,被对方斜来一剑击败。

    双思思微红的眼眶湿润了,下场时已是梨花带雨的模样。

    若非林守溪横空出世,在这一届弟子里,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号称真仙转世的赵歌。

    林守溪到来之后,许多原本倾慕赵歌的少女纷纷倒戈,转而变成了林守溪的支持者,甚至倒打一耙,责怪过去的自己眼光差。而双思思作为女弟子中与林守溪走得最近的,也就被顺理成章地推选为支持者的头目。

    林守溪与赵歌虽不相识,但仅仅一夜之间,他们的仰慕者已形成了互相敌对的派别,甚至这些派别中还有更详细的划分,只是如今大敌当头,他们一致对外,私人恩怨按下不表。

    而身为头目的双思思三剑便败给了赵歌的弟弟,这实在是丢人现眼极了……

    在她之后,又是几轮比试。

    似乎是命运使然,林守溪的支持者总能和赵歌的支持者撞在一起,于是原本正儿八经的比试一下带上了私人恩怨的气息,暗中的较劲也更为汹涌。

    很不幸,林守溪的支持者出于种种原因,无一例外皆落败了。

    连续的失败之后,赵歌的支持者气焰嚣张到了极点,不由冷嘲热讽了起来,说什么你们这些仰慕者废物不堪,一点用没有,俗话说支持者随其正主,想来那个叫林守溪的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果真是只看容颜的肤浅者才会喜欢林守溪,而真正有修道天赋的人,都会敬佩实力更胜一筹的赵歌。

    以双思思为首的少女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寄希望于林守溪将赵歌击败,一雪前耻,但她们口中虽然支持,心中却也清楚真仙转世的强大。

    这些转世者名为转世,实为不死之魂,它们历千年,于胎中复苏,显化为人。他们是为修道而生的,在怀胎之时便已打通了周身灵脉,更有甚者可随着胎动而吐纳,他们体魄纯净,天赋出众,不类凡人,凡人又如何与之争?

    但林守溪从不去想这些。

    因为大公子就是被小禾杀死的。

    而小禾若要与人说起自己的战绩,恐怕都不会提及那位真仙转世的大公子,毕竟之后他们的对手是孙副院、云真人、楚映婵,乃至万千邪灵以及太古邪神……从中逃出生天的少年少女哪里会将大公子放在眼中?

    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些,她们只关心他的容貌而已。

    即将轮到林守溪比试时,许多心志不坚者不忍心看他落败,甚至主动寻借口退走,待他们比完之后再回来。这些举动也招来了不少讥讽之声。

    终于轮到林守溪了。

    不仅是弟子们对于这一战很关心,坐在崖台上的门主同样饶有兴致,他连闯三关,破仙楼之主记录一事已然传开,许多仙人都想看看这横空出世的少年到底是何许人物。

    故而先前抽签之时,仙人也偷偷做了手脚,摆在林守溪与赵歌面前的签文,每一根都是‘十三’。

    “你觉得谁会赢?”

    一位白袍金冠的女子侧过仙靥,望向另一位仙人,笑着问。

    “胜者自然是赵歌,你若真要问,不若问这少年可以撑过几招。”那位仙人笑着作答。

    “是么?我倒是觉得,这个少年可以给我惊喜。”白袍金冠的仙子咯咯地笑着,眸光似醉酒赏花。

    “我看陆仙子是看他生得漂亮吧。”

    仙人苦笑,他可以预见,稍后她想方设法要将其骗入宗门的情景了。

    “不要戳穿嘛。”

    陆仙子轻轻笑着,又将目光移向了楚映婵,“楚仙子觉得谁能赢呢?”

    “林守溪。”楚映婵淡淡道。

    “楚仙子境界跌了,眼光也蒙尘了呢。”她掩唇笑着,将目光落回升云阁间,阁中,比试已然开始。

    仙人将古币掷向天空,币落入池水,反面朝上,由林守溪先行出剑。

    “你还算幸运,若这币掷到正面,你连出一剑的机会也不会有。”赵歌淡然开口。

    “但你是不幸的。”林守溪说。

    “你说什么?”赵歌微愣。

    他如今已迈入浑金境中,而对方撑死不过玄紫境,虽说见神境以下的境界并不存在真正的鸿沟,历史上也有许多跨境杀人的故事,但那通常是因为境界高的一方疲于破境,致使根基不稳,被抓了破绽。他修行至今,堪称脚踏实地的楷模。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的话语,他单手握持湛宫立于身前,以拇指将剑推出一寸,瞬间,少年的衣袖如被吹胀的气球,其中剑气缭绕,似龙在云海中绕舞。

    呛——

    剑鸣骤响。

    升云阁中,光暗一闪,似有雷电骤过,发出霹雳之音。

    许多人被吓得一个激灵。

    待他们回神时,只见林守溪已转身离开。

    “等等。”一位仙人连忙叫住他,“这才是第一轮,比试未结束之前,不可擅自离场,否则视为认负。”

    “已经结束了。”林守溪说。

    “什么?”

    仙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将目光落向了赵歌。

    赵歌静立原地,一动不动,接着,他的身躯僵硬地弯下,缓缓跪地,随着喉咙的痛苦呻吟,一口鲜血随之而出。

    弟子们纷纷醒悟——赵歌竟被林守溪一剑击败。

    这虽不可思议,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

    场间响起了一阵欢呼,那是林守溪的支持者们压抑许久后的呐喊,另一些少年少女面如土色,始终觉得自己在做梦。

    “等等!”

    崖台之上,有仙人开口。

    林守溪止住脚步,向他望去。

    “你这柄剑有问题。”

    仙人目光锐利,“若我没有看错,你手中之剑应是云空山道门仙楼的宗主佩剑……湛宫。它,怎会在你手中?”

    “什么?”

    场间再度哗然。

    这少年手中之剑,竟是那柄传说中斩杀过魔神,后为仙楼之主所驯服的道门神剑湛宫?

    这等珍贵的神剑,怎会轻易赠给一个少年?难道说,他名义上来参加升云阁的考试,实则早已被道门内定为传人?

    是了,他怎么可能一剑击败赵歌,定然是这柄神剑发挥了威力!

    林守溪也感到吃惊……道门仙楼楼主?

    那位白狐裘的神女竟是道门仙楼楼主?也就是说,她不仅是慕师靖的师父,还是白祝和楚映婵的师父,那自己拜楚映婵为师,慕师靖岂不是一跃成为自己的师叔了?

    林守溪在心中感慨着命运的阴差阳错,别人则以为他是被揭穿,下不来台,苦思着对策。

    “有此神剑,你能获胜不足为奇,但能获神器也是你的本事,我们也无法多苛责什么。”另一位仙人开口打着圆场。

    很显然,这个少年对于此剑的来历似有难言之隐。他这番话给了林守溪与赵歌各自一个台阶。

    “论剑,我确实不如你。”赵歌得知这柄剑的来历,亦心服口服,拱手认负。

    “不。”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你若不服,可借我一剑。”

    “什么?”赵歌神色微动。

    林守溪懒得与他解释,他摊开了手,轻轻说了声‘来’。

    双思思手中之剑忽然不受控制,脱手飞出,划过一个陡峭弧线,来到了林守溪的掌心,林守溪以指扣弹剑身,剑气飞溅,洪潮般涌向了赵歌,赵歌仓促抵挡,双脚却无法扎根大地,顷刻间被掀飞,撞向了后方的墙壁,又震出了一口鲜血。

    林守溪用这柄凡剑发挥的威力,竟超过了湛宫!方才的湛宫一剑,他竟……还留了余地。

    一时间升云阁寂静无声,再无半点微词。

    林守溪将剑抛还,转身离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择师

    双思思个子娇小,还在努力踮脚,试图看清场内发生了什么,先前飞出的剑如有牵引,破空而归,精准地插回了她的鞘中,她再想去拔剑时,剑却不认其主,怎么也无法拔出。

    林守溪的这一剑堪称倾力而为,并非是他多么讨厌这个真仙转世,而是一想到慕师靖要成为自己的师叔,心中暗火。

    升云阁过分安静,林守溪离去的脚步声,赵歌捂胸的咳嗽声皆被这种安静放大,变得清晰可闻。

    秋风乍起。

    寂静被打破,时间似再度流动,呼喊喧哗之声响起,压过了一切质疑的声音,沉寂了太久的支持者们高喊着他的名字,甚至喊起了‘守溪守溪,天下第一’之类的口号,令得林守溪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他……他为何会有湛宫剑?他使的又是什么剑法,是道门的神妙绝学之一么?”崖台上,有仙人发问。

    “不像……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一剑。”

    “普通的一剑?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弟子?”

    “据说是城墙之外来的。”

    “墙外么……无论来历如何,他的境界也只是与赵歌相仿,为何能一剑败之?你们剑术比我厉害,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既与楼主有关,便是仙楼之剑了,仙楼教的剑,我哪里懂?不若问问楚仙子,她说不定能看出些端倪。”一位仙师笑着翘起兰花指,点向了楚映婵的方向。

    门主们的目光也纷纷落到了这位楚国仙子身上。

    楚映婵姿容端庄娴静,对于发生的一切无半点惊诧之色,仿佛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

    她没有理会众人困惑的目光,垂首不语。

    众仙师等不到答案,正失落时,一位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这交谈声压了下去。

    “真仙又如何呢,在真正的太古时期,这个世界还由神明统治之时,所谓的真仙也不过是神明足下的蝼蚁而已,可以被随意地揉捏、践踏。我看你们就是在城内待得太久了,渐渐地要忘记那些老东西的强大与恐怖,得了个真仙转世就宛若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说话的正是金冠白袍的陆仙子,她嘴角噙着笑意,似是对升云阁发生的好戏很是满意。

    “但这是人的较量,真仙之魂留存千年,远异于常人,被这般轻易击败,实在令人疑惑。”又有仙师摇首。

    “千年又如何?我听说北冥之海有一种水母,它小若铜钟,生活在深海,体内有永燃不灭的幽蓝之焰,寿命更不可计数,远比最强大的人类还要活得更久,可那又如何呢,小水母活亿万年也只是水母罢了,千年之前的真仙固然强大,他们中的大部分皆自诩真正的仙来者,可那又怎样,算到如今也不过是一缕不死残魂,今日多亏是这少年,若让十六岁的楼主来出这一剑,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陆仙子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话语中已有藏不住的蔑视之色。

    熟悉她的人皆知道,这位陆仙子身世曲折,出身贫寒,她直到十六时才有机会接触修行,只是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她曾在城外待了足足六十余年,直至亲手斩灭了一头灾神后才血衣返城,故而她对于养尊处优的世家天才态度极为轻蔑,唯对那位曾一人一剑斩杀龙尸的仙楼之主颇为仰慕,故而仙楼之主自称三百年来第一天才,她就自称两百九十九年。

    陆仙子话语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你凭什么就确定……他是人呢?”

    “你说什么?”仙师明白她的话外之音,若赵歌是真仙转世,那林守溪很有可能是神灵转世……

    当然,这位陆仙子说话向来天马行空,众人也只当玩笑,不会当真,因为神明转世这样的事,哪怕纵观整个人类历史,也极少可以见到先例。

    陆仙子也懒得解释,她慵懒地躺在石椅上,信心十足道:“总之,这个弟子我要了,到时候你们几个谁也不准与我抢哦。”

    她说这话之时,甚至没有看向楚映婵,她并不觉得这个年龄还不足自己零头的少女,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

    见识过了林守溪的出剑,接下来的比试就显得索然无味,林守溪的支持者们依旧维持了一贯差劲的表现,被尽数击败,但这已无关紧要了,少女们已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起了称号之类的事,想着日后林大仙人火遍神山南北,她们也就是从龙之佳丽了。

    许多小姑娘信誓旦旦地做起了约定,哪怕违背家族的意愿,她们也要选择与林守溪相同的宗门。

    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了择师大会开始。

    崖台上虽仙师云集,但每年两度挑选弟子之时亦热闹得宛若菜场,下方四十余个对修道充满了热情与憧憬的少年少女在他们眼中皆是未来的功绩,门主可以凭着这些功绩与神山换取秘籍、丹药、灵符、宝剑等修道之物。故而弟子的质量极为重要。

    前十二名弟子陆续进入了不同的宗门,终于轮到林守溪,一如先前比试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无论是弟子还是仙师都很关心他的选择。

    未等林守溪开口,已有仙师率先自我介绍起来。

    “你是修剑的,未来的四年岁月不若随我一道修行,这四年里,我会将我毕生所学皆传授于你,包括当今天下独我一份的遁天雷法之剑。”

    说话者是那位座下弟子皆仙人的王仙师,他衣袍飘鼓,背负一柄苍红之剑,坐在石椅上却犹坐云端,话语真诚。

    这些弟子们大部分只会在神山中修习四年,四年之后唯有极少数的天才能继续留在山中。从时间尺度来看,四年对于漫长的修道生涯而言短暂如弹指一挥,但它的意义与影响却不可估量。

    王仙师话语一出,场间哗然,在场的人无不知晓这遁天雷法之剑的威力,传说他曾孤舟泛海,历暴雨雷劫,遍体鳞伤而归,浑身骨骼几乎尽断,终明悟此法,此为他之绝学,哪怕是他最亲的弟子也学之不得。

    今日他终于决定将这剑法传承下去。

    “我看他本就是剑术的天才,未来的剑道修为未必比你差,没必要非学你这天打雷劈的花哨剑招,老夫观他骨骼惊奇,不若随我修术,修出个口含天宪的圣君之姿。”一位老者开口,声音洪亮如古钟回响。

    老者的周身金光奕奕,这些金光并非弥散的圣芒,它们有规则地凝聚成一个个椭圆形状,上面纂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文字,它们随着椭圆的旋转绕着老者高速移动,将他照得宛若神人。

    世上修道者,有无数术士号称自己万法皆通,但大部分只是徒有虚名,而眼前的老者则与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不同,他当年道术大成之际,游历荒外,见一巨峰嶙峋狰狞,感到不喜,说此山要塌,结果一年之后,那座山真的毫无征兆地坍塌了,当时神山还派了不少人盯着他,生怕他在神墙上写下一个‘拆’字。

    他不服王仙师,亦有人不服他。

    “我看这位林公子不若入我门下。”说话的一个年轻的白衣人。

    “薛小先生,你是境界比我高,还是带出的弟子比我强,其他人说话也就算了,你这小小晚辈凭什么与我争?”老者很不服气。

    “我有一个女儿。”年轻人笑了笑,“一位神女榜上有名的女儿。”

    老者神色一变,心想收个徒弟而已,怎么将女儿都卖上了?这白衣人姓薛,他的女儿名叫薛余岚,自幼便是出众的美人,如今更是名动一方的仙子,每年的求婚之信都能收到手软。

    这位薛先生看向林守溪,道:“若林公子并无家室,我倒不介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未等林守溪开口,这位金冠白袍的陆仙子便坐不住了。

    “许配女儿算什么本事呢,我看他还是该入我门下,莫说是女儿,我将自己许配给这位林公子也未尝不可呀。”陆仙子柔柔笑着,说:“你女儿是神女榜上的名人,谁又不是呢,更何况,你这女儿的排名似乎也没我高吧?”

    “哼,陆仙师,你这排名花了不少钱吧?”薛先生冷笑着问。

    “哎呀,这是哪里话,我可没花多少钱,毕竟都是老顾客了,他们多少会卖我个人情,帮我便宜许多的。”陆仙子打趣道。

    陆仙子看似是在开玩笑,实则所言皆是实话,神女榜虽名声赫赫,但也的确是个花钱就能上的榜单,许多容貌不俗的小仙子也爱花费重金在神女榜的末尾挂一个月,虽只有一个月且是垫底,却能大大地提升她们的名望。

    当年楚映婵名声最盛之时,在神女榜之首待了足足半年之久,当时就有许多嫉妒者私下说这都是楚国皇后花钱买的。当然,哪怕是楚映婵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林小公子,本座并非是在调笑你,我修道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始终未寻道侣,我甚至不介意……”

    “够了,在场还有这么多孩子呢,你这等放肆言语还是留着私下说吧。”有人听不下去,出言打断。

    陆仙子这才收敛神色,她正了正衣襟,微笑道:“林公子意下如何呢?”

    视线再次聚焦于他,等待着一个答案。

    面对这无数的诱惑,林守溪却只是轻轻摇头,道:“若我没有记错规则,此轮应由我来选择师父,而非由师父选择我,对吗?”

    陆仙子一愣,旋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颔首道:“嗯,我们也只是见猎……不,求贤若渴,难免多言了,最后的判断当然是该由你来下的。”

    “难道说……你已经有心仪的宗门了吗?”陆仙子愈发好奇他的选择。

    “有。”

    林守溪平静开口,他没有去看满座衣冠楚楚的仙人,只看向了那位与众仙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子。

    “我愿入楚门。”林守溪说。

    “你说什么?”陆仙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愿入楚门,拜楚映婵为师,修习大道。”林守溪重复了一遍。

    如先前他轻描淡写地击败赵歌一样,这话语无异于横扫而过的利剑,令得升云阁再静,不只是林守溪身后的弟子,哪怕是这些养气极佳的仙师也皆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唯有楚映婵始终娴静如水,对于发生的一切波澜不惊。

    正当楚映婵准备顺理成章地应下,却又听一声‘等等’,说话的还是这位陆仙子,她已从石椅上立起,慵懒与戏谑的神色皆被冷然洗去,望向楚映婵的眸中唯有战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我来与你战

    林守溪的的选择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今日似乎就是为了震惊众人而来的。

    原本抱着要与林守溪做同门师兄妹想法的少女们也呆住了,她们的任性可以让她们稍稍改变家族的安排,但这里面似乎并不包括楚门。

    但在大部分人眼中,如今的她与楚门皆堪称一穷二白,除非她回楚国继承家业,当那一国女帝,否则这局面就很难改变。

    其他弟子拜师是为了学艺,他这拜师是为了什么呢?扶助贫弱?

    陆仙子起身之后,崖台上瞬间剑拔弩张,这位陆仙子平日里虽轻佻不似神女,但她的脾气并不好,听到林守溪的选择之后,她总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这是道门楼主的选择,对么?你们来这里只是演戏耍我们,是吗?”陆仙子眸光如剑,直视楚映婵,言语激烈。

    “这与我师父无关。”楚映婵清冷开口,话语轻柔。

    “是么?”陆仙子说:“若非楼主许诺了什么,他怎会作此抉择?”

    楚映婵给不出回答。

    林守溪看着咄咄逼人的陆仙子,又看着双手叠放膝上,娴静如青莲照水的楚映婵,他不由想起了巫家雨夜里与楚映婵初见时,她挽剑立于楼顶,如明月在天般的场景,彼时的她何其年轻气盛,一口名剑雪鹤将他与小禾压得无法抬头,如今却再不见半点锋芒。

    “是我自己的选择。”林守溪说。

    “你的选择?你是觉得这样的选择很与众不同,可以震惊四座,威力甚至不逊于你先前的一剑,是么?”陆仙子神色更冷,她单手握拳横于腰后,话语冷漠。

    陆仙子摇了摇头,继续道:“孩子只是孩子,总会有许多热血上涌后的任性之选,但我还是你能够想清楚。方才我说将自己许配与你不过是玩笑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象中更多。”

    “我的选择是楚门。”林守溪再次重复。

    场间的弟子受陆仙子的气势压迫,大都垂头不敢于,唯林守溪垂袖而立,直视云台,眸子静若渊潭。他非但没有半点犹豫,相反,这简单的话语还透出了一些不耐烦。

    其余弟子皆不明白他的选择,唯有双思思知道内幕。

    先前林守溪说楚映婵是他未婚妻的时候,她只当林守溪是在开玩笑,但她现在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真的!场间唯有他与楚仙子冷静自若,他们对视的瞳光看似冷漠,但她知道内情后再看,这无疑是另一种不属于干柴烈火的默契,这才是真正的情投意合,神仙眷侣呀……

    也不知道林守溪的姐姐知不知道此事,自己先前贸然去与他说话可真是太唐突了。

    从这位楚仙子的态度来看,她似乎也接受了此事……姐姐与妻子都是漂亮得人神共妒的美人,哪怕身为女孩子的她都不由感到羡慕。

    虽说楚仙子年龄上要大一些,但仙凡有别,这与漫长的修道生涯相比,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胡闹!”陆仙子犹不死心,“你可真的知道,这四年神山修行意味着什么?”

    “陆仙子,算了,升云阁有升云阁的规矩,既然他执意要跟随楚仙子修行,就按规矩办事好了。”一位门主不愿见这争端发展下去,终于开口。

    “规矩?”陆仙子冷笑:“人类修真者真正的规矩永远只有一条,那便是杀尽邪灵与龙尸,还大地以清宁,让我们无需龟缩于这巨城之内,真正步入天高海阔之地!我能感受到,这孩子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凡,耽误他就是在耽误全人族的时间,一千年了,我们已蜷缩在此千年了,千年光阴转瞬即逝,毁墙灭城之灾随时皆有可能复现,你们每日参禅打坐,坐而问道,可……真能安心么?”

    陆仙子这番话令得许多人失语,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弟子争夺,却不能想竟能上升到这种层面,她是真心的么,还是只是一道冠冕堂皇的说辞呢?

    林守溪相信她是真心的,他能听出这言语中的痛心与愤怒,甚至能猜到她也经历过悲惨的灾难,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希望之火,现在的他连自己都无法照亮,又如何能照亮他人呢?

    “我同意陆仙子的话。”背负苍红之剑的王先师再度开口,却是对陆仙子的认同。

    “我也觉得陆仙子说得没错,我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它们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谜题,实在令人技痒……”另一位手捧水晶骷髅的仙人同样开口。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口附和,他们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成同盟,不允许这个神秘的少年拜入楚门之中。

    包括林守溪在内,谁也没有想过,一场本该平淡无奇的拜师典礼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争吵与议论,没说什么,直到陆仙子再次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询问他的决断。

    未等林守溪回答,一个声音响起,似冰雪铸成的刀刃,将陆仙子激烈的言辞与质询的目光切断:

    “你们问过我了吗?”楚映婵说。

    冬日还未到来,秋风扫过升云阁的崖台,一袭素衣的楚映婵宛若虚无的雪影,在满座华美衣冠之间,她好似身披缟素的奔丧者,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直至她此时开口,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始终将她忽视了,或者说,他们发自内心的觉得,一个元赤境的仙子,空有一副绝世的皮囊,并不存在与他们相争的资格。

    林守溪也看向了她。

    楚映婵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立了起来,她虽不饰金银,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清贵,先前那份逆来顺受似的柔弱姿态也被秋风吹去,消失不见,转而化作了秋月的寒冷。

    林守溪又想起了那个漆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雨夜,许多人都忘了,这位楚映婵才是继楼主之后最天才的仙子,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始终是仙楼中吞霜含雪的凛锋,尘埃能暂时蒙去剑上的锋芒,但终究一日会被拂去,绽出它与生俱来的光。

    一年的徘徊与迷惘挫去了她太多锐气,直到此时此刻,林守溪才终于觉得,她回来了。

    “与我走。”

    楚映婵抬起衣袖,对着林守溪遥遥地伸出手,她的手指纤长美丽,在风中没有丝毫颤抖。

    她坚定的话语令许多人心中一颤,三年前,她于绝壁险峰之间见神,三千雪鹤绕峰飞舞,晨光照其姿彩,朝霞容其面妆,过往风流已随着她的境界大跌而不为人道,直到此时,这段记忆被她唤来,许多人宛若幡然惊醒,看向她的目光已有不同。

    楚映婵不思虑这些,她没有再将双手交叠小腹,故作雍容之态,她也垂下双袖,静立山崖,目视林守溪,平静道:

    “你或许是我唯一的弟子,但只要入我门下,我会倾尽一切帮助你,你可以将我当成师长,也可以只将我当成朋友,大道的路途上尊卑没有意义,长幼亦无分别,我现在虽只有元赤,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比他们所有人更强。为师……不会让你对今日的抉择感到后悔。”

    楚映婵的话语在群山间回响,山风遇之消解,山叶遇之凋零,她也从迷惘中惊醒,话语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他与林守溪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交易,有的只是同道者的约定。

    “好。”

    林守溪颔首,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楚映婵,他亦感到了一丝欣慰。

    “漂亮话谁不会说?”陆仙子依旧不满,“你的心气觉悟但凡有你这身段一半的高傲,你又何至于整整一年停步不前?何况你现在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整日背负一柄黑铁戒尺做什么呢,仙楼的戴罪弟子么?”

    “陆仙师,你想如何呢?”楚映婵看向了她。

    “若这少年执意要拜你为师,我恐怕也无法阻拦,但我想与你邀战一场。”陆仙子下达了战书,“仙楼的弟子里,我始终觉得你是与楼主最不像的,比起你的天赋,楼主收你为徒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楚皇后,你一直想要摆脱你娘亲的影子,却始终活在她的庇护之下罢了。”

    楚映婵沉默良久,却道:“你说得对。”

    此言并非敷衍,她知道,陆仙子虽然严厉,但说的是实话。

    “既然如此,应下我的邀战吧,我也会将境界压在元赤境,我真心想看一看,楚仙子到底有没有真正与众不同之处。”陆仙子说。

    楚映婵没有立刻作答,其余门主却是听不下去了,“楚仙子终究是仙楼弟子,楼主这些年心系天下,居功至伟,你何必为难她的弟子呢?”

    “仙楼弟子又如何?连白祝那小丫头都能在仙楼混个四师妹?”陆仙子不屑道。

    这位陆仙子是云空山的名人,她性情无常,从来都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人,大家敬佩于她的坚韧不拔,又无奈于她的倔强任性。

    “我答应你的邀战。”楚映婵认真道。

    她不希望自己的小师妹被这般言语欺负。

    “不要,不要!师尊说过,小师姐现在根基不稳,重塑道心才是第一重要的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和人比试呀。”

    正当此时,升云阁中传来了一个气愤而稚嫩的声音,这个声音与场间的争吵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说话的正是白祝。

    陆仙子见到这小丫头也愣住了。升云阁戒备还算森严,这丫头是怎么混进来的?骑着她那小螺号飞过来的吗?不应该呀……他们怎会放这丫头过来捣乱?

    只见白祝依旧是一身乖巧可爱的装束,两绺秀发贴着脸颊的曲线垂落,一双眼眸喷着气冲冲的火焰,她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个金冠白袍的坏仙子欺负自家楚楚师姐不说,竟还很瞧不起自己……这怎么可以呢?

    “白祝不懂事就算了,小师姐可不能意气用事呀。”小白祝轻声开口,说。

    楚映婵也没有想到白祝会突然出现,她轻声问:“你……你是怎么来的?”

    “是慕姐姐寻了条无人的小径,带我溜进来的呀。”白祝飞快出卖了慕师靖。

    “慕姐姐?她是谁?”陆仙子问。

    “是我。”

    声音并非来自崖台,而是来自于下方的弟子。

    人群之中,一个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出现的,她从后方走来,人群不自觉地为她分开了一条道路。

    慕师靖走到了最前方,与林守溪并肩而立,嫩若新荷的少女望向崖台,黑白分明的瞳孔澄澈如镜。

    今日发生了太多意外,许多弟子虽听说过这位林守溪还有个风华绝代的姐姐,但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才终于明白什么是风华,什么是绝代。

    早在过去的世界里,林守溪与慕师靖虽没有真正的交集,但武林之中,关于他们谁才是天下第一早就争论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为此大打出手,造成了惨剧。她与林守溪立在一起时,他人的视线就再不会移至别处。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仙子盯着黑裙少女精美绝伦的脸,冰冷发问。

    “考试进来的。”慕师靖取出了一块木牌,这是她通过朝云阁测试的证明。

    “什么?”陆仙子一愣,“考试昨日就已结束,谁坏了规矩,允你今日参加的?”

    “规矩?”慕师靖淡淡笑道:“若我方才没有听错,陆仙子强抢弟子的时候可是很看不起规矩的呀,怎么到了我这里又变得这般遵守纪律了呢?”

    陆仙子盯着她,神色阴晴不定。

    慕师靖继续道:“而且我也没有坏规矩,朝云阁的规矩里本就有特例,对于真正的天才,神山向来是宽容的,这在过去就有先例,陆仙子若不记得了,可以去翻翻朝云阁的历史。”

    很少有晚辈敢这般对陆仙子说话,她在盛怒之下竟笑了起来。

    慕师靖不理会她的笑,她看向陆仙子,最后道:

    “楚映婵是白祝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堕了境,境界不稳,难堪苦战,陆仙师若要战,我来与你战。”

第一百二十九章:入门

    慕师靖立在前方,青丝娓娓垂落,黑裙覆盖下的身躯修长窈窕,透着野猫般的活力。

    剑已在手,她遥看崖台上的仙子,瞳光冰冷,如狩猎之前兆。

    陆仙子何曾被晚辈这般凝视过,她俯看升云阁,“现在的晚辈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林守溪对于慕师靖的到来亦感到吃惊,她已有师承,且是仙楼弟子,来这里添什么乱呢?

    慕师靖当然不会和他解释师尊的信,她感受到了少年诧异的目光,淡然地问:

    “很奇怪?”

    “你做事随心所欲,确实不值得太大惊小怪。”林守溪说:“我只是很好奇,朝云阁的记录被你打破了没有。”

    “没有。”慕师靖说。

    “什么?”

    林守溪露出吃惊之色,在他看来,以慕师靖感知之能,绝对比自己更快,甚至快上很多,可她……

    “你是故意的?”林守溪再问。

    “不是。”

    慕师靖似有隐情,不愿解释太多,她只道:“放心,姐姐可不会抢你风头的。”

    “我从不在乎什么风头。”林守溪说。

    “那你为何这般装?”慕师靖微笑着问。

    “你不也一样。”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抿唇一笑,也不辩解什么,只将眸光扫回崖台,等待着这位陆仙子真正的回答。

    先前在云空山上,慕师靖说要与白祝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很简单,便是满足彼此的小心愿,白祝很害怕她是在耍自己,她询问了慕师靖的心愿,谁知慕师靖的心愿过分地简单,她只希望白祝能瞒住风雪天赶路一事,白祝觉得这毫无问题,一口应下,至于她的愿望……她思前想后,决定来升云阁看小师姐。

    接着白祝就撞见了先前的画面。

    很早之前,白祝就听师尊说过,大部分仙人的心智会在百岁之时达到巅峰,随后则是愈发返璞归真,当然,返璞归真也只是好听的说法,简单而言就是行事会越来越简单干脆。

    境界不比权力,它无需谋略去维护,甚至有许多仙人说,修仙修的不是仙,而是人,天然去雕饰的真人。

    但即便如此,白祝依旧觉得陆仙子做得很过分,若说其他人是返璞归真,那她就是为老不尊了。与她比起来,慕姐姐都算是温柔纯良的。

    “你要与我战?”陆仙子再问了一遍。

    “你可敢?”

    慕师靖并不废话,只反问了一句。她侧身而立,手放在了死证上,唇角勾起一丝衅笑。

    陆仙子看着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异色,她修长的五指一展,也将一柄古剑从鞘中缓缓拉出,她的动作忽然变得无比轻柔,仿佛是在抚摸一片带着露水的花瓣。

    “你如今的境界是浑金境,那我便以浑金败你。”陆仙子立在高处,手持古剑,一臂压来。

    慕师靖也收起了玩味之色,如临大敌。

    她的起手式就是道门的神妙剑法,宛若横笛身前,动作空灵娴雅,她的鹿皮小靴于地面一展,身子如同一张拉开的弓,剑是弦上箭,陆仙子金光盎然的古剑当空扑来之际,慕师靖的身躯亦如流水跌宕般起伏,‘弓’由紧转松,释放出的力量凝于一点,形成了森然激射出的剑气。

    不待他人的劝说,两道意境截然不同的剑意对空而撞,剑气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一时竟难分伯仲。

    陆仙子与慕师靖都比对方想象中更强。

    秋风惹上了剑气,变得真正肃杀,一时间,周围萦结的蔓草,墙隙攀援的藤蔓都被杀气吹断,遍地草屑狼藉。

    林守溪距离她们最近,看得也最为仔细,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们的剑气宛若两面对撞的墙,无数细小的涟漪出现在墙壁上,它们宛若是对方落下的棋子,相互碰撞、吞噬,待谁将对方吃尽,谁就能取胜。

    一般而言,喜欢讥讽的敌人实力通常不济,但陆仙子显然是个例外,她已将境界压至浑金,可剑意依旧气势磅礴,落下之时宛若大潮喷涌,声势骇人。

    慕师靖一身剑意道法皆不俗,但她真正的杀手锏还是那句‘你是龙’,她若用出此法或可扭转颓势,但慕师靖不太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它。

    这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法则,它半点道理不讲,若真正问世,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看来还是陆仙子更胜一筹。”

    崖台上的仙师缓缓开口,在一部分人眼中,这场比剑的胜负已分。

    楚映婵望着那位黑裙少女,仔细回忆了一番神域中的对话,但在她的印象里,他们明明该是宿敌,怎么又成了姐弟了?以后倒可以向小禾问问……

    楚映婵同样神色凝重,她并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羞辱,但她不希望别人为了帮助她而承受委屈。

    “够了。”

    楚映婵冰冷开口,她望向陆仙子,衣影拂动,那柄漆黑的铁尺已在掌心。

    “不要扰我。”

    慕师靖分神开口,却是回绝了她的好意,她的黑裙被从天而降的风振得笔直,眸光却未黯淡半分。

    她想起了小时候师尊带着纱笠,与她一同出门游玩的场景,那日恰逢劲风,慕师靖询问师尊去何处郊游,师尊说,往逆风的方向。那时候的她还小,身躯单薄瘦弱,仿佛风稍大些就能吹走,逆着大风行路自也无比艰难,那天她走了好久好久,举步维艰,稚嫩的面颊被风刮得生疼。

    但她依旧不断向前走着,倒不是她有多么坚韧的意志力,而是大风吹开了师尊的纱笠,她只要走到师尊前面,就能看到她的真容了。这是慕师靖幼时最想做的事之一。

    她追逐着师尊姣美的背影,用尽全力走到了她面前,刹那风止,白纱垂合,少女精疲力尽,倒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她寻回了那时的感觉。

    慕师靖手持死证,对空一刺,乌金色的金光宛若苍龙扑出,吼叫声震耳欲聋,瞬间,陆仙子的剑竟被硬生生压回了数寸,她看向慕师靖的眼眸,少女仙眸迸光,锐如虎视。

    “哼,仅此而已么?”

    陆仙子冷笑一声,她以双指按压剑柄,力气一沉,被压得不断后退的古剑就此静止,随后竟一点点缓推回去。

    在场的仙师都知道,陆仙子虽说是压境,但她压的只是境界,眼界、气魄等岁月沉淀之物早已种入骨髓,也成了力量的一部分,她此刻展示的境界,已远远超过了浑金境本该有的范畴,即使慕师靖落败,也是虽败犹荣。

    但慕师靖不想败。

    她竭力支撑着,真气流失,面色苍白,接着,她殷红的唇微动。

    陆仙子看到她翕动的唇,危险的意味浮上心头,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抽剑而走,但这种念头很快被压回,因为这小姑娘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

    “若是撑不住,就不要勉强了,换我来吧。”林守溪说。

    “闭嘴!”

    慕师靖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战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现在可是‘戴罪之身’,能否一举洗脱罪名,逃过师尊的打可就看这一战了……

    慕师靖以河图上记述的吐纳法运了口气,打算再做最后的尝试,也是此刻,她生出了一种玄妙的感应。

    这种感应来自洛书。

    是林守溪么……

    可她与林守溪分明没有任何肢体的接触,为何能得到这份感应?

    冥冥之中,慕师靖的呼吸都进入了某种特殊的韵律里,她像是回到了地心龙宫,回到了与林守溪一同修行的日子里,河图与洛书不再是书卷,而是两条奔腾不息、注定交汇的河流,它们撞在一起,形成了纠缠不休的漩涡。

    极短的时间内,慕师靖原本趋于干涸的气丸之内,似有江水倒灌,瞬息充盈。

    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唯听少女一声清叱,她所斩出的剑意宛若雨幕倒卷而去,刹那之间,陆仙子原本稳当的攻势支离破碎,她手中古剑两端受力,弯折如弓,将她的身影震退。

    陆仙子的眼眸中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她厉叱一声,挥剑如棒,将这道袭来的剑气瞬间斩灭。

    但她还是输了。

    她斩灭这一剑所用的力量远超过了浑金境,她心知肚明,在场的仙师同样了然,只是这攻守的转换太过突然,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之事?

    “慕姐姐赢咯。”

    白祝最先欢呼了起来。

    后方的弟子们看得进展,见慕师靖取得了胜利,他们竟也生出与有荣焉之感,也不顾师长的颜面,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喧闹之中,慕师靖偷偷瞥了林守溪一眼,说了声:“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林守溪不解地问。

    “你不必偷偷帮我的,恨我会记,恩我亦会感,你何必装傻呢?”慕师靖蹙起秀眉,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林守溪一头雾水。

    “你还装?”

    慕师靖见他如此,不免气恼,她又质问:“洛书河图互传真气之术是你何时领悟的,为何不告诉我?你故意这般,是想让我感激你么?”

    “洛书传功?”林守溪彻底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慕师靖见他如此,也懒得多说什么,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林守溪意识到了不对劲,按照慕师靖的说法,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剑竟是因为有人传功,用的媒介还是河图洛书……无论如何,想要启动河图洛书皆需一定程度的接触,他刚刚与慕师靖根本没有接触,唯一与她有接触的只有……

    林守溪闪电般望向了崖台上的陆仙子,忽然间背脊发凉。

    对此异样,其他人浑然不觉,哪怕是陆仙子亦低着头,似沉浸在失败的悔恨与苦痛里,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白祝在崖台上庆贺着慕姐姐的胜利,她双手叉腰,看着陆仙子,道:“坏仙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陆仙子垂下剑,将它收回鞘中。

    “后生可畏……是我败了。”陆仙子不复先前的高傲,神色落寞。

    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晚辈,这是极为耻辱之事,虽说压了境界,可连晚辈都无法战胜,她又有何颜面开口收人为徒呢?先前的那激昂陈词现在听来何其可笑。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位陆仙子注定颜面扫地,成为人后的笑柄了。

    “不要气馁,你已经很强了。”慕师靖很是大度地安慰了她一句。

    这句安慰在他人耳中也无异于是羞辱。

    陆仙子紧咬着唇,她想说什么,最终却失去了力气,转过身,黯然离场。

    这场始料未及的闹剧中断了择师大会的进程,直至一位葛袍老者开口,大家的思绪才从中抽离了出来。

    “林守溪,最后确认一次,你真的要加入楚门吗?”

    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犹豫地颔首。

    “那……你呢?”葛袍老者又看向了慕师靖。

    这位慕小姑娘虽没有进行比试,但她将陆仙子都同境击溃,其余人里,除了林守溪,哪还会有一合之敌?

    “我放弃。”慕师靖说:“我已有师承,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看我弟弟,若唐突了升云阁的大会,还望各位仙师见谅。”

    ……

    “慕姐姐可真厉害呀。”

    慕师靖虽去升云阁胡闹了一场,但仙师们自重身份,也并未拿她如何,接下来的择师大会虽也激烈,但比起这对姐弟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波澜不惊。

    白祝赞叹着慕师靖的强大与勇敢,很是为她感到骄傲,“没想到慕姐姐是这般厉害的人呢,白祝以前真是误会慕姐姐了。”

    “那当然,白祝可一定要记得师姐的好哦,还有约定的事……”慕师靖点了点她的眉心,欲言又止。

    “嗯嗯,白祝不会忘记的。”白祝高兴地点头,她带着一个虎头帽,这虎头帽也是慕姐姐买了送给她的,白祝很是喜欢。

    “你们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林守溪好奇地问。

    “这是我与小白祝的秘密,你没有资格知道。”慕师靖撇了撇唇。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追问,他与慕师靖一同拾阶而上,想了一会儿,才犹豫道:“方才与陆仙子一战时,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慕师靖只当他是要邀功,心中不屑,想着方才自己感谢他的时候,他端着个架子故作懵懂,现在又主动贴上来做什么?想让自己对他感激涕零么?

    “嗯,我觉得陆仙子的最后一剑有些反常。”林守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常?”慕师靖冷冷道:“你是想说我胜之不武?”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就不要说话了!”

    慕师靖一副很嫌弃她的样子。

    “多谢慕姑娘仗义相助。”

    走在最前方的楚映婵也停下了脚步,她对着慕师靖表达谢意。

    “楚仙子无需客气的。”

    慕师靖一下子变得知书达理了起来,她轻轻拉过楚映婵的手,说:“白祝在我面前夸过你的许多好,我早就想要认识一下楚仙子了,如今真见了,我倒有种一见如故之感呢。”

    “是么……”楚映婵有些不习惯她的热情。

    “是呀,楚姑娘先前在崖台上立誓般说下师徒之约时,我听了也感动万分,哎,若是与楚姑娘是同门师姐妹就好了……”慕师靖遗憾地说着,颊上尽是我见犹怜之色。

    林守溪听得疑惑,他在知道湛宫的来历后,就也知晓了慕师靖的身份。

    慕师靖……她还不知道么,还是说,她是在演戏呢?

    “慕姑娘今日相助,映婵不敢忘,以后定以姐妹视之。”楚映婵轻柔道。

    慕师靖微笑着点头,她又看向了林守溪,道:“弟弟,你这算是抱得美人归了,以后要善待这位仙子师父哦,否则莫怪姐姐惩罚你。”

    “知道了……”林守溪拿她没什么办法。

    “你们姐弟关系真好。”楚映婵也轻柔笑道。

    他们沿着云空山的山道向上走去,行至某处分叉的小径时,楚映婵停下了脚步。

    云空山在上头,而楚门则在这条曲径通幽的深处。

    其他人也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这里是云空山的山腰,回首唯见白云茫茫。自三界村开始,他们竟已同行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

    “再见。”林守溪说。

    “保重。”慕师靖说。

    白祝对着林守溪用力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楚映婵听着他们简单的问候,却似听见了千言万语。

    林守溪与楚映婵向着山间走去,慕师靖与白祝则继续走向云端。

    “楚楚小师姐是很好的人,对吧?”白祝问。

    “是很不错,很适合讨来当老婆。”慕师靖微笑着说。

    “是呀。”白祝很认同她的看法,小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楚楚小师姐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可师尊偏偏不太喜欢她。”

    慕师靖止住了脚步,“白祝,你……说什么?”

    “诶?什么什么呀?”白祝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你说师尊不喜欢楚映婵?”慕师靖质问。

    “对呀,师尊总是欺负楚楚师姐,对她蛮冷淡的,白祝以后有机会去和师尊说说……”白祝轻声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慕师靖鼓着香腮,问。

    早告诉什么呀……白祝更呆了。

    “算了,这个归我了。”慕师靖一把夺走了她的虎头帽,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白祝再次见识到了妖女的真面目。

    另一边。

    林守溪穿过了绿荫遮蔽的幽径,终于来到了楚门之前,门庭宛若青玉打造,冷冷清清。

    这位白衣仙子亦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

第一百三十章:瘦月当空 白衣归楼

    天色渐晚,空中的云呈现着深青之色。

    楚门在山的背面,夕阳无法照见,苍翠的枝与叶在山腰间摇晃,四下无人的安静里,连风掠过草尖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楚映婵立在门下,瀑布似的秀发只以一条雪白缎带束住发尾,娓娓地吹过细腰,她的身段明明傲挺曼妙,却无半点迷离魅惑,所见之时唯有朦胧韵致。

    黑裳端正的林守溪立在她身后的几步以外,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黑色的瞳孔深处数度闪过挣扎之色,又很快消退。

    当初在神域之中,林守溪凭借着神域的压制,以神侍令限制住了她,他原本以为,一旦离开神域,楚映婵回到仙人境第二重,他将再无法钳制她,他们再相见时也将是敌人,但林守溪从未想过,他会与她成为名义上的师徒。

    当初三界村里,钟无时问他身份,他说自己是楚映婵的弟子,原本只是随意敷衍,不曾想就此一语成谶。

    楚映婵也没有想过今天。

    升云阁的风波已经过去,眼下安静得不真实。她知道林守溪拜入门下只是为寻小禾的下落,她体内的神侍令未解,只要他想,他随时可强令她回答,然后离山而走。

    而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她耽误了他两日时间,若他心有怨怒,说不定还会做出其他更过分的事。

    收他为徒本就是任性之举,若他真这么做,楚映婵也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她立在那里,衣裙素净,姿影出尘,却已是待宰的羔羊,生杀予夺皆凭这少年心意。

    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可谁也没有开口。

    林守溪看着这山间的幽庭,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主动开口,说:“去看看我们的山门吧。”

    楚映婵露出了片刻的茫然之色。

    林守溪的话语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在原地静立了会,随后转过身去,轻轻说了声‘好’,她白裙微摆,飘入了青玉门庭之中。

    林守溪跟在她的后面。

    走过了野草丛生的石径,穿过了新刻上楚字的门庭,林守溪见到了一只花纹浅淡的白鹿,它立在幽暗的一隅怕生地打量着林守溪,不敢靠近,楚映婵走了过去,抚了抚鹿的脖颈,将它牵近了些,带到林守溪的面前。

    白鹿嗅了嗅林守溪,似在熟悉他的气味,林守溪也觉得这只小鹿很可爱,它看着它棕色的鹿角,不由想起过去魔门里的鹿茸茶。

    鹿也很有灵性,它似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奋起小蹄子跑到了一边,楚映婵柔和地笑了笑,领着林守溪穿过这片草地,走入内堂。

    这座山门的地理位置并不好,它处在云雾缭绕的山腰,湿气很重,野草也生得茂盛,挤压了不少仙植的生存空间,故而这么多年过去,这里始终无人来住,楚映婵刚来的时候,比她人更高的野草已将道路封住,她独自一人打理了许久。

    “这是前堂,以后待客可在这里,只是时间仓促,这里还未置办家具器物,故看着凄冷些。”楚映婵说。

    林守溪环视了一眼徒有四壁的屋子,点了点头。

    穿过前堂,是幽深的庭院,庭院三面环廊,廊柱上爬满了蜿蜒的藤蔓,它们遒劲的纸条紧紧绕在梁柱上,叶片无半点枯黄,其中还缀着紫色的花。

    “这里幽静宽敞,未来可作剑坪,平日里的早课晚课,修习练剑都可在此处进行。”楚映婵伸出指,在院间比画了一番,规划着每一寸土地的用途。

    林守溪看着她清宁认真的面颊,不忍打扰,默默地听她说完,又说了声好。

    沿着长廊走过,后方还有两座木阁楼,阁楼的锁已生锈,林守溪用剑敲了敲,锈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是书楼,以后用于存放经卷秘籍以及一些丹药炉鼎,这座则是剑楼,是将来存放兵器之处。”楚映婵指着这一左一右两座楼,说。

    如今这两座楼尚且空空如也,没有书籍丹药,也没有宝剑,甚至……

    “它们还没有名字。”楚映婵说。

    林守溪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不擅长取名。”

    “那就先不取了。”楚映婵取下黑尺,斩断了锁,推开门去。

    楼中辟邪的符纸还贴着,纸边已经泛黄,开门之时,门上堆积的灰尘落下,形成了一道短暂的门帘。他们一同走入了寂静无人的楼中,楼中别无他物,唯有呛鼻的微尘气息,沿着旋转的木楼梯走到上面,他们一同将窗一扇扇地推开,通一通风。

    “你的雪鹤剑呢?去哪里了?”林守溪看着她背负的铁尺,问。

    “师尊收走了。”她说。

    “你已如此,她为何还要雪上加霜?”林守溪问。

    “师尊这般做……自有深意。”楚映婵也找不到其他理由。

    “这柄铁尺有什么来历么?”林守溪问。

    纤薄的黑色铁尺修长而笔直,它的表面没有半点纹路,呈现着釉一般的黑亮之色,可以看得出是精巧锻造的,林守溪以为它有什么来头。

    “过往我犯错之时,师尊时常以它惩我,如今师尊又将它赠与我,应是希望我引以为戒。”楚映婵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林守溪想起了神桑树下慕师靖被那狐裘神女按在膝上抽打的场景,心中了然,只是眼前的女子娴静淡雅,清贵难言,他有些难以想象那一幕。

    “你们师尊可真是严厉。”林守溪说。

    楚映婵不似慕师靖,她可不会在背后说师尊坏话,只道:“据说这是师祖之训,也是师尊一片苦心。”

    林守溪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说:“神域之后发生的事,白祝都告诉我了。”

    “神域之事因我而起,你若怪罪于我……”

    “没有。”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过去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恨过楚映婵……当日杀死云真人本该了结,若非她的到来,他们何须前往神庭,但现在他越来越明白,世上所谓的阴差阳错,大都皆是神明的安排,楚映婵与他别无两样,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神域既启,哪怕没有楚映婵出现,他也一定会因为其他原因而去到那里。

    “谢谢你护住了小禾。”林守溪反而表达了谢意。

    楚映婵没有接下这句感谢,她的手轻轻地打在窗弦上,看着树叶的棱线间分割出的,逐渐黯淡的天空,说:“师尊曾要收小禾姑娘为徒,她拒绝了……若她应下,现在你们应已在这山上相逢。”

    “……”

    林守溪虽时常开玩笑说小禾没有拜师是躲过一劫,但楚映婵说得没错,他的内心之中总不免遗憾。

    “我听说小禾这一年常常与你在一起?”林守溪问。

    “嗯。”楚映婵说:“我与她一同走过了许多地方,足迹遍布大半个神山之境,途中也见过许多美景趣事,你若想听,我可以说与你。”

    小禾虽始终不承认,但在他人眼中,她与楚映婵已是知交。

    “小禾……她好吗?”相比于美景趣事,林守溪更关心她。

    “她很想你。”楚映婵说。

    两两无言。

    楚映婵原本想告诉他,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她也无比欣喜,兴许是为小禾感到高兴,兴许是别的,但这一刹那的安静困住了她,她没有开口,保持了静默。

    他们本就相识不久,强自结为师徒,难免生疏,交谈结束后的缄默将这种生疏放大了,他们同处空楼,一时都有些无所适从。

    “楼中空无一物,实在寒酸,你是第一代弟子,不要嫌弃才好。”楚映婵想了一会儿,说。

    “总会有的,我相信楚姑娘。”林守溪简单地安慰道。

    “嗯。”

    楚映婵的目光缓缓地拂过空楼,仿佛见到了日后这里书目琳琅的样子,抿起唇浅浅微笑。

    林守溪捕捉到了这抹笑意,他原本以为楚映婵只是完成师尊是任务,现在他意识到,她或许是真的想要建设好这个山门。升云阁中楚映婵对自己说过的话语历历在耳,当时的他并没有觉得什么,现在回想却有些感动。

    两人一同下了楼。

    窗未掩上,一群鸟儿飞了近来,啾啁鸣啭,似要将这里当成它们的家。

    下了楼,林守溪向林子深处望去。

    “里面还有建筑么?”林守溪问。

    “许是没有了。”楚映婵说。楚门的规格与她在楚国的闺阁一般大,是二十四门中最小的。

    “可这还有条路。”林守溪说。

    楚映婵望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山道,说:“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沿着山道向前走去,路上荆棘丛生,交织如网,他们一同披荆斩棘,故而走得也不快。

    天渐渐黑了下来,前方树深林茂,鸟声依稀,周围看不到任何屋楼,他们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天彻底黑了下来,周围一片漆暗。清凉的秋夜里,林守溪嗅到了淡雅的香,分不清是林间的野兰还是仙子的发香。

    穿过了坑坑洼洼的林道,眼前豁然开朗。

    天地一空。

    林道的尽头是一整片完整的石崖,石崖上不生草木,从这里望去,天高地远,一切像是失去了秘密。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前,孤冷的残月穿过浮霭薄云缓缓升起,银辉洒落,石崖被月光映照,通透如玉,仙子的衣影也被山月衬得皎洁。

    天空中的风云汹涌伏动,穿过山林石隙,发出鲸吟般的声响,世界却更安静了。

    ……

    “好看么?”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遥望着秋月,女子的问话声忽然响起。

    林守溪原本以为是楚映婵的声音,想要回答,但回神细辨,却发现这声音要更加淡漠得多,仿佛是夹杂着雪的风。

    师尊?

    楚映婵回过头,望着眼前鬼魅般出现在山崖上的狐裘女子,再无赏月之心。

    这位到来者正是楚映婵与慕师靖的师尊,是云空山仙楼的楼主。她为了追索苍碧之王的下落,去了茫茫北地,林守溪原本以为她要很久之后才会回来,不曾想今日就重逢了。

    月照的石上,宫语端立如仪,姣美的玉躯曲线玲珑,她未遮掩面容,墨发倾泻,殷唇冷艳,秋水长眸映着细月,说不出的优雅雍容,而那宽大的狐裘微分着,露出了乳白色的肩膀与玲珑的锁骨,更将这圣洁之美填上了一丝妖冶。她没有带剑,背上却背着一个细长的木匣,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怎么?我搅扰到你们了吗?”宫语唇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

    “没有。”楚映婵立刻说:“弟子只是没有想到师尊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林守溪亦定了定神,开口道:“鱼仙她……”

    “我没能寻到她的踪迹。”宫语带着遗憾道。

    她一路斩妖除魔,身临北地的雪山,她在里面寻了三天三夜,所见除了茫茫大雪再无他物,再往北边临近极地冰海,她未带剑,没有尝试冒险,暂先回山。

    她心中积压了太多思绪,打算回山之后好好梳理,好好想想。

    “希望她平安无事。”林守溪说。

    他希望还能再见到三花猫,而不是一条发了疯的巨龙。

    “没想到你还真收到了徒弟。”宫语微笑道:“映婵,你应该没有用什么不对的手段吧?”

    “弟子……”楚映婵微慌,如师尊所料,她是逼着林守溪拜入山门的。

    林守溪却再次维护了她:“我是自愿加入楚门的,拜楚姑娘为师的。”

    楚映婵红唇轻颤,以齿轻咬。

    “先前我收你为徒你拒绝了我,我还有些生气,如今看来倒是错怪你了,原来你是想当我的徒孙呀。”宫语笑着对林守溪说。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皆很识趣,没有去接师尊的话茬。

    宫语走到他们身边,一同遥望细月,片刻后她收回眸光,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次深深地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不适应这种眼神,他总觉得,她认错了什么。

    “你一路归来还顺利么?”宫语问。

    “还算顺利。”林守溪说。

    “可有经历什么?”宫语再问。

    无需宫语多问,林守溪就准备将龙尸状人骨的见闻告诉她,他大致将破庙遇妖的事说了说,随后便是误寻到巫家找到白祝,一同风雪行路的事。

    谈到龙尸人骸之时,这位冷若玄霜的神女面色亦变了。

    “你确定?”宫语认真地问。

    “确定。”林守溪说:“当时慕师靖与白祝也在身边,师……师祖若不信,可去询问她们。”

    宫语胸脯起伏,沉思良久,最后只轻声呢喃了一句‘难道传说是真的’。

    她口中的传说并非是什么众所周知的传说,而是她小时候娘亲给她无意间讲述的故事,那些小故事她铭记至今,在那个故事里,娘亲将不死不灭的人骨骷髅称为‘仙’。

    接着,林守溪又将升云阁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陆余神么?”宫语直呼其名,冷冷道:“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欺负到我的弟子头上,是我疏于管教了。放心好了,为师会去替你们讨要公道的。”

    陆余神是陆仙子的真名,宫语与她明明年龄相仿,她却称她为丫头。

    “其实没什么的……”楚映婵轻声说。

    “没什么?都将你这般欺负了还没什么?你尚是仙人之时太过目空一切,你跌境之后又太过逆来顺受,这样……不好。”宫语话语原本很重,说着说着却轻若叹息。

    “弟子明白。”楚映婵说。

    “明白?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宫语冷冷道:“稍后来仙楼一趟,我有事与你说。”

    “师尊为何不现在……”楚映婵话到一半,对上了师尊深邃冷冽的眼眸,立刻闭唇,轻声说:“弟子知道了。”

    宫语最后看了林守溪一眼,转身离去,仅仅一个瞬间便消失不见,好似揉碎在了月光里。

    师尊消失之后,林守溪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楚映婵。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告诉你小禾的所在。”楚映婵终于开口。

    ……

    仙楼之中,白祝双手压着面颊,形容委顿地坐在桌边,看着门外追逐麒麟的慕姐姐,尚不能接受她竟是自己师姐的事实。

    虽说慕姐姐本质上也是个好人,但她未免太爱欺负自己了。可以想见,以后白祝的仙楼生活会充斥着斗智斗勇,虽然说白祝是聪明勇敢的白祝,但敌人太过可怕,白祝也不确定自己能支撑多久。

    “小白祝,你怎么唉声叹气的?不喜欢我这个师姐吗?”慕师靖走入屋中,来到了她的身边。

    “没有呀,白祝可开心了。”白祝哭丧着脸,说。

    “与白祝约定好的事,白祝可不要忘了。”慕师靖说。

    “当然不会忘记。”白祝说:“我们是雪停了再从巫家出发的。”

    白祝也不知道这个慌有什么好撒的。

    “那这些天,师姐可有欺负你?”慕师靖又问。

    白祝身子向后缩了缩,迫于无奈道:“当然没有呀,善良的师姐一直在照顾弱小的白祝。”

    “嗯,真乖。”慕师靖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揉白祝的脸颊。

    白祝当然不喜欢这种被妖女随意拿捏的感觉,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慕师靖,想要躲避,可她哪里逃得过去呢,正在这时,白祝察觉到了什么,向着门外望去,惊喜道:

    “师尊,你回来啦?”

    “师尊?”慕师靖头也不回,只是笑道:“白祝也学坏了哦,都知道骗人了,不过这种办法也太老套了,是骗不过师姐的。师尊现在应还在北边雪山里,没有十天半月恐是回不来的,白祝还是死心吧。”

    慕师靖说这话,声音却越来越轻。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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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2319/ 第一时间欣赏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作者:见异思剑所写的《我将埋葬众神》为转载作品,我将埋葬众神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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