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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八章:新王与旧王

    狐尾像是昏暗城墙里涌现的白云。

    被一剑重创的林守溪睁开了血污中的眼睛,冷漠如狼的眼被不朽道果照成金色,他张大开裂的唇口,咬住道果,一口吞下。

    那是奇迹般的新生。

    像是针线从血肉中穿过,将身躯飞快缝合,等他拨开柔软狐尾走出之时,身躯已完好无损,不仅如此,他的肌肉线条也泛起了淡淡的金属般的色泽。

    司暮雪收回狐尾。

    她双手搭在林守溪的肩上,替他理了理破碎的衣裳,面带微笑。

    她没有再穿千灯夜的那身露肩礼裙,换上了一条素白裙子,神女妆容淡雅,袖口别了朵淡黄色的小花。

    白尾白裙,今日的司暮雪褪去了狐媚之色,仿佛千里迢迢参加葬礼。

    先前,她原本想回到神山,可识潮之神的浓雾阻截了她的去路,于是她折返,又顺途去了一趟厄城,因为女帝出世的缘故,天道前所未有的虚弱,她杀死了厄城本就奄奄一息的守墓人,将不朽道果强夺。

    这曾是金佛体内的道果,如今被种入了林守溪的躯壳。

    “多谢。”林守溪说。

    “何必与我客气,我可是皇帝钦定的奴隶呢。”司暮雪微微一笑,纤手抹过脖颈,话锋再转:“当然,只要将她杀了,这道命令就失效了哦,主人愿意帮帮我么?”

    司暮雪的声音勾魂噬魄。

    林守溪轻轻点头,说:“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是与不是由不得你做主,怎么,你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司暮雪咯咯娇笑。

    死城被女帝一剑斩成两半。

    雨街的尽头,黄衣女帝淡漠睨来。

    “你也要背叛么。”女帝问。

    “陛下也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么?”

    司暮雪反问,她走到林守溪的身边,望向高台,笑意中带着些许的自嘲:“陛下当初选择我,是觉得我是你最忠实的棋子吗?当初或许的确如此,但陛下忽视了一点,棋子也是鲜活的生灵,棋子经历得多了,总会苏醒,哪怕苏醒的代价是沉重的。你想将我养成你听话的狐狸,却不知是在蓄养恶虎。”

    “你不是狐狸,也不是恶虎。”女帝说:“你是我的狗。”

    司暮雪不以为意,问:“那陛下又是谁的狗呢?”

    女帝琉璃瞳中闪过一丝异彩。

    黄袍内的手不自觉触了触脖颈的金色圈环。

    司暮雪闭上眼,回忆往事。

    自神域始,至长安终,跟随她的弟子纷纷惨死,信任她的贺瑶琴断然背叛,她一路走到这里,经历了太多失败,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苦难将她的心境撑开,于是,她也可以容纳更多的自由。

    这是疯臆之人清醒前的阵痛。

    司暮雪走过破碎的长街,红发格外鲜艳,她一步步走向高高的观音台,就像当初她第一次觐见皇帝时那样,彼时的她虔诚地跪在陛下的神座前,高举双手,敬承神剑,但今夜,她不需要对任何人下跪。

    司暮雪看向宫语,微微一笑。

    宫语轻轻点头。

    她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与司暮雪并肩战斗。

    “陛下怎么不回答呢,是暮雪戳到陛下的痛处了么?”司暮雪清冷地问。

    女帝漠然。

    她幽邃的瞳孔遥看雨云厚重的长空,像是在宣读亘古长存的规矩:“所有的背叛者皆应吞食罪孽的冰雪,钉入永恒的深渊,于牢笼中长眠至死是罪者的宿命,无人可以逃脱这一宿命。”

    她举起手。

    比金佛毁灭时更沉重的劫云压迫而来,如千军万马。

    她根本不是少女,而是手持天命,代天刑罚的旧神。

    闪电巨蟒般席卷过死城。

    墙摧城毁。

    火焰逆雨而起,黑烟冲天。

    死城之中,以观音阁为中心,磅礴的真气冲霄而去,除了彩漆古雅的观音像之外,其余的一切尽被碾为齑粉。

    司暮雪感到了一阵可怖威压,等同于死亡的可怖威压,仿佛有剑高悬颅顶,有刺直抵心脏,这是皇帝独裁般的宣判,听闻的万物皆以毁灭般的臣服作回应。

    若是过去,司暮雪定会小心翼翼地跪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哀求陛下平息怒火,但现在,面对这毁天灭地的气势,司暮雪却是无动于衷。

    神女白裙翻飞,红发长舞,她直视皇帝,清眸里迸射出桀骜不驯的光:“这个世界不需要皇帝,今日,我会亲手终结你统治的历史。”

    死城之中,更为盛大的战斗灿然打响。

    狂风像是推过地面的刀锋。

    一切建筑都被彻底抹平。

    这座城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被毁,今日,它迎来了它的真正灭亡。

    林守溪与慕师靖被狂暴的真气涟漪推开。

    这场战斗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境界,尤其是慕师靖,光是这场神战爆发出的波纹,就令她难以承受。

    少女艰难地抬起头,恰好看到林守溪顶着狂暴的真气流朝自己走来。

    她心中感动,递出了手,林守溪却从她身边走过,直接扑入了她身后的废墟,从中一把抓住了储物戒指。

    慕师靖一愣,心想自己竟还比不上这储物戒指,她想贬损两句,可风实在太大,她的面颊被吹得僵硬,唇只要稍稍一张,就会被狂风灌满,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林守溪得了戒指,再度从中抓出了一把伞盾,企图抵挡这真气狂风。

    抵挡不住。

    少年少女被狂风推着倒滑,直接卷上了天空,好巧不巧,一道惊雷裂下,不偏不倚地砸向了他们。空中,他们无法调整自己的身姿,戒指也已半空,所有的盾造物皆毁于一旦,慕师靖从中摸索了一会儿,只摸出了一大堆疗伤的药。

    眼看着惊雷要劈中,林守溪双臂一抱,将少女死死地护在怀里,身躯一弓,以背脊承住了这道烈雷。

    盾已用尽,他的身躯是最后的盾牌。

    得了不朽道果之后,林守溪的身躯成了真正的钢筋铁骨,这道雷电竟未能伤他分毫。

    “这么看我做什么,不用太感动的。”林守溪注意到慕师靖痴痴的眼神。

    “不是……我是想问,你不是有剑经可以驱驰雷电吗?硬扛干什么……”慕师靖小声问。

    “……”林守溪面不改色,说:“我想检验一下不朽道果的威力。”

    “哦。”

    更多的雷浆灌下,刀斧般雕塑大地。

    “抱紧了。”林守溪咬牙。

    慕师靖乖乖点头。

    白瞳黑凰剑经应心而动,狂暴的雷电臣服于法则之力,被他信手分开,他抱着慕师靖一头扎出,暂时远离了神战的中心。

    慕师靖回首望向那个元素紊乱的世界,惊魂未定。

    死城的一切都被摧毁了。

    倒是那些古怪的雕像被保留了下来,它们被狂风一并推出,慕师靖随手捡起一个,看着那触手横生,翅膀肿胀的古老身躯,说:“倒是挺可爱的。”

    “它们看你也觉得可爱。”林守溪淡淡道。

    慕师靖冷哼一声,将手上的雕塑撇到了一边。

    林守溪盘膝而坐,将储物戒中最后的丹药一并倒出,一半分给慕师靖,另一半一股脑地往嘴里倒,像是吃饭一样将它们一股脑地咀嚼吞咽。

    他的元赤气丸无法承载这样海量的真气,四溢的真气将他的残袍吹得鼓胀,雨点敲打在他的身上,蒸尽,林守溪的周身一时烟缭雾绕,宛若仙人。

    “你在这里休息,别乱跑。”林守溪说。

    “你要去哪?”慕师靖问。

    林守溪已重新朝着观音月台的方向走去。

    狂风、雷电、暴雨、火焰,这一切都完美地契合了他的剑经法则,这座暴怒的城池于他而言则是一座充沛不可估量的武器库,在这里,他拥有与宫语和司暮雪一同迎战神明的资格。

    慕师靖没有阻拦。

    她知道,以她的境界,去了也是添乱,只是无法真正参与那场战斗,她多少有些失落。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天地怒不可遏。

    慕师靖深吸口气,她看了眼堆在周围的邪神石像,心神毫无缘由地一阵恍惚。

    慕师靖淡咬红唇,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困……

    一阵困意席卷而来。

    她想起了她误服的助眠之药……是了,一定是药效涌上来了。

    都怪林守溪,这种药都能拿错……

    不能在这种时候睡觉呀……

    慕师靖咬住舌尖,想要获得清醒,可她的眼皮子却无比沉重,睡意排山倒海般倾轧下来,恍惚间,她又看见了那片黑色冰原,看见了永不日出的地平线,看见了天地间孤独的黑裙身影。

    梦境将拖着她的意识坠入深渊。

    “不要……”慕师靖发出了呻吟似的呜咽。

    ……

    战场的中央多了一位少年。

    林守溪在狂乱的世界里如履平地,他参与到这场猎杀女帝的战斗里,以狂风为翼,雷火为刃。

    女帝始终立在观音像下。

    她很虚弱,肉眼可见地虚弱,但她依旧秉持着高傲,不可亵渎的高傲。

    精妙的佛法与道术在她指尖跳跃变幻,璨然生花。

    她以佛法之无量压制宫语狂暴的进攻,以道法中的降妖猎魔之术去对付身为狐妖的司暮雪,再以儒道的规矩去钳制道德败坏的林守溪,哪怕虚弱,却丝毫不落于下风。

    进攻得最狠的是司暮雪,她主动将嫉妒之心激发到极致,对着女帝展开不要命的猛攻。

    妖髓之血燃烧沸腾。

    她的进攻疯狂得不像人,招式怪异得不像人。

    她心中只有一念头——杀人。

    若成,这里就是女帝的埋骨之地,若败,那这里就是她的赎罪之地。

    宫语的进攻同样凶猛,她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穿透琉璃世界,结结实实地撼在女帝的圣体上,似要将她的魂灵从这纯净的容器之中撼出去。

    满天梵唱在她的白袍下喑哑。

    林守溪则根本不理会道德律令的规训,他放空心境,全力出招,誓要将女帝连同这座神像一道摧毁。

    这场轰轰烈烈的战斗持续了许久。

    “够了。”

    女帝忽然开口,问:“你们吵够了没有。”

    她对着天地叱出一令。

    司暮雪身后的虚空开裂,一只大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居中的狐尾根部,瞬间,司暮雪像被打中七寸的蛇,浑身麻痹,巨手于空中一抡,将司暮雪重重地砸在地上,神女银牙紧咬,唇角渗血。

    同时,宫语的头顶上,也有虚空开裂,一只金掌从天而降,她想要掠过,可这仿佛如来之掌,宽阔得没有边界,刹那间,巨掌将她的身躯拍回地面,手掌同时隆起,上书‘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

    律令为线,林守溪也被划定在了一个结界里,这个世界了无一物,与外面暴怒的世界相隔绝,林守溪驱动剑经,什么也无法抓住。

    女帝缓缓起身。

    千手观音像共结莲花印。

    她的身后,出现了三张金色的神座,分别象征儒释道三教。三家为教后,最初的学问皆不可避免地走向神秘与庸俗,但也正是如此,它们才能被炼化为纯粹的权力与力量。

    女帝一念之间。

    三方神座暴力地融为一体。

    她坐了上去,如坐在这个世界的顶点。

    司暮雪见到这幕,不惊反笑,道:“你太蠢了。”

    “何出此言?”女帝倚靠在神座上,淡淡地问。

    “你明明是超凡脱俗之存在,却为了暂时的力量,主动将自己纳入此方世界的天道秩序里……”司暮雪艰难起身,说:“天道会囚禁你的。”

    “天道已衰微至此,连你夺取不朽道果也无法阻拦,如何能够拦我呢。”女帝淡然。

    她举起一指,对着司暮雪悠悠落下。

    一道深红色的苍雷劈落,它超越了道门雷法之极致,要将这狐妖神女劈得灰飞烟灭。

    的确有人灰飞烟灭。

    却不是司暮雪。

    红色苍雷劈落之时,一道身影瞬息而至,截在了雷电之下。

    来者白发苍苍,形容苍老,唯有精神矍铄依旧。

    “师父……”林守溪一惊。

    林仇义。

    苍红之雷将他的道身劈碎。

    顷刻。

    完好无损的他再度从暴雨中走出。

    这是轮回道果的神妙之处。

    在他命定的死期到来前,他不死不灭。

    “多谢。”司暮雪抹去了唇角的血。

    女帝望着林仇义。

    三百年前,林仇义是神守山的山主,也是天下修道者中最强的一位。

    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挑选他作为护道人。

    一直到千灯重生之夜,林仇义始终兢兢业业,未曾有半点逾矩之举。她很少信任人类,但她信任林仇义,换而言之,她只是信任他的忠诚。

    “为什么。”女帝问。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当诛。”

    林仇义立在观音阁的月台上,缓缓挺直了佝偻了三百年的背脊。

    ……

    “原来如此。”女帝明悟。

    她也明白林仇义要做什么。

    高人可以从一粒炼好的丹药中反推出药谱,可以从一杯调好的符水中推测出箓文,而此时此刻,轮回、幽冥、不朽,这三枚最为精纯的天道道果齐至死城,它们可以重新拼凑出坚实而完整的天道。

    女帝为了暂时获得横压一切的力量,将自己安置到了此世的神座上,这样,天道就可以成为她的枷锁。

    林仇义对林守溪说:“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我从小就聪明。”林守溪回答。

    林仇义没有多言。

    他举起手。

    轮回之道果在他掌心显化。

    司暮雪与林守溪皆心领神会。

    就像从一片枯黄之叶里演绎出一整个秋天。

    道果循着它们来时的脉络逆流而上,一路回溯。

    金色的光刺破满天黑云。

    分裂开的云里,纠缠的螺旋型天道重新显现,金光熠熠,宛若囚禁圣明的枷锁。

    天道横压在女帝的头顶。

    女帝仰首,琉璃瞳也被映成了金色。

    这无疑是不可思议的壮举,但女帝对其的评价尖锐而平淡:“天真。”

    她从神座上立起,足踏虚空,一步步走向天道。

    林仇义皱眉。

    天道的威压对于黄衣女帝竟没有半分影响。

    这……怎么可能?

    “我本是天外之仙,此世之道如何压我。”女帝平静开口,声音振聋发聩。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出现了同一幕场景。

    ——黑夜,浓稠而沉重的黑夜。

    整个世界被厚重的冰雪覆盖着。

    死寂,压抑。

    直到……

    苍穹上闪过一抹亮光,接着,广袤的气层被点亮,透着玫瑰般的红色,那仿佛是日出,却比日出更为迅猛暴烈,天地瞬间亮如白昼,白昼之中,一道雪亮的闪光拖着长长的烟迹撞向大地。

    轰——

    大地颤栗,火光冲天。

    这是陨星坠落大地!

    由天空俯瞰大地,可以看见一个巨型的深坑,深坑里,一身浊黄色的残袍奇迹般没有被毁灭,它静悄悄地飘在坑底,透过喧天的浓烟仰望星空。

    而这深坑的位置……

    画面中的视线被豁然拉高。

    世界虽依旧覆盖着冰雪,可从高处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三座参天拔地的巨峰,那正是后来的云空山、神守山与祖师山,而那深坑正临近三山!

    圣壤殿,那是如今圣壤殿的位置!

    难怪圣壤殿要建在地面之下,原来那本就是天外陨星砸出的巨坑,而所谓的独一无二的圣壤,正是来自天外之星的泥壤!

    识潮、哀咏、灰墓三大邪神皆被封印在了深海之底,黄衣君王作为第四位邪神,之所以可以逃出生天,是因为她真的逃出了这片天空!

    她于天外沉眠,随陨星降临,与大地同醒。

    女帝双手负后,遥望天道之外的星空——那是她的第二家乡,她在那片黑暗浑浊的星空里沉眠了无穷的岁月。

    某种意义上,她亦是外神。

    “我自天外来,是此世苏醒的第一生灵,又岂能先于万物而沉眠。你们无法终结我的历史,而我,会彻底终结这一冰河纪元。”

    她苍白纤细的手臂从黄衣中探出,举向星空。

    星光在她的掌心凝成锋刃。

    一剑斩落。

    天道分崩离析。

    这一剑似也耗尽了黄衣女帝的力气,一剑后,她的掌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她仰起头,看着支离破碎的天道,脸上依旧没有情感,琉璃之眸却是焕发出万千神采。

    “她能做万世之君,为何我不行?”女帝对着星空发出质问,她举起手,如宣读誓言:“冥古的时代早已结束,新的王朝即将开辟,你们,以及三大邪神的尸骨都将是永恒王朝的祭礼。”

    世界在她的誓言下沉默。

    冥古时代,她本就是冥古之下最强的存在。

    如今,她亦是无可争议的星空之下最强神明。三大邪神早晚会被她杀死,她会重新净化这个世界,使之成为地上的天国。

    这是她的宏图伟愿。

    挡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些不愿为这宏图牺牲的当世之人罢了。

    他们会在今日被尽数祓除。

    女帝如是说时,一个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一切。

    “不行就是不行。”

    这一刻,仿佛噩梦被唤醒,女帝的瞳孔陡然收缩。

    她向下望去。

    雷声喑哑,暴雨倒流

    夷为废墟的死城里,曼妙的黑裙少女从幽暗的长街上走来,她仰起螓首,望向破碎天道之下的女帝。少女面颜绝美,瞳色苍白。

    ------题外话------

    先更后改

第三百三十九章:灾邪天演论

    暴雨散如白露,风雷拂成云烟。

    银色的水面兀自泛着淅淅沥沥的涟漪,少女的裙摆映在水中,像是一朵随水飘远的黑色睡莲,纤细的腿是莲花倒影摇曳的茎。

    她立于幽暗废墟,一经出现便令整个世界噤声。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慕师靖。

    她黑裙上的雨水还未干涸,笼罩着的身躯透着病态的白色,少女的瞳孔亦是一片苍白。

    光亮如日,神寂如月。

    少女的曲线更如名剑发硎,锋利得足以斩断岁月。

    少女从雨中袅袅依依走来,踏过破碎的长阶,经过司暮雪与宫语的身边,一直来到林守溪的身前。

    黑裙少女昂首。

    半空中。

    黑裙少女与黄衣女帝目光交汇。

    时间跨越过最深重最幽邃的黑暗,回到亿万年之前。

    天柱贯穿的世界里,龙类还未沦为泥壤下的尸骨,它们围绕着世界的最高峰起舞,那座名为诸神峰的白银宫殿里,初生的少女坐在琉璃海上眺望日落,鱼龙与鲸在深蓝穿行,拱起的珊瑚大如山岳。

    后方的白银神殿里,曼妙的阴影端坐虚无王座,居高临下俯瞰大地。

    林守溪盯着这个身影,不敢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谁。

    此时的慕师靖散发着无上的神性,混沌而宁静,慈柔而冷漠,她仿佛身处于另一个遥远之宇,那是神祇的寰宇。

    宫语则飞快想起了家族代代流传的传说,瞳光一凝:“小姐?”

    慕师靖浅浅一笑。

    黄衣女帝的神色已恢复如初,她说:“千年之前已杀死过你一次,本以为你三千年内不会再醒……还是低估你了。”

    “我是杀不死的。”慕师靖回答。

    千年之前,时空魔神为饵,黄衣君王展开了第一次猎杀,那次猎杀以黄衣君王的胜利告终。

    但‘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重来。

    千年之后,她又来到了黄衣君王的面前,锋芒依旧。

    “真是阴魂不散啊……”女帝的琉璃瞳晦暗几分,她低声喃喃:“你为什么要醒,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醒。”

    “你在恐惧么?”慕师靖问。

    “情绪对于神明而言只是累赘,我早已没有情绪。”女帝回答。

    “是么?那可真是无趣呢。”慕师靖回忆道:“记得以前,你还是幼龙的时候,你总是戴着项圈跪在我的足边,用你的舌头……”

    “住口!”女帝打断。

    她已没有情绪,打断这段回忆更像是出于本能。

    “你总想证明自己,就像女儿总想向娘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这份偏执曾让你接纳了邪神的蛊惑,我本以为你已成长,没想到哪怕上亿年过去,你不仅一点没变,反而更疯了。”慕师靖说。

    “疯狂就是我的成长。”女帝说。

    慕师靖清幽叹息,道:“最初的时候,我是想将这个世界交给你的,但我没有想到,你会堕落得这么彻底。”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女帝说。

    “这不是施舍。”

    “是啊,主人对于奴隶的赏赐甚至谈不上是施舍,你既已给我带上禁忌的项圈,给我纹上臣服的印记,又何必将我视为继承者?”女帝问。

    “你在向往自由之时,你体内的邪恶也在向往自由,那是你恶念的镣铐。”慕师靖顿了顿,继续说:“何况你本就是罪孽中提炼出的圣灵,如果没有我,你早已被处死。”

    “善恶皆是我,你哪怕拯救过我,也无法断夺我的命运,你所说的一切,只是为你的暴君之举粉饰罢了。”女帝说。

    “皇帝陛下竟指责我是暴君?”慕师靖微笑。

    “不用称呼我为皇帝,我的身份不需要你认可。”女帝说。

    “无需我认可么?其实你是在恐惧我的否认吧?”慕师靖说。

    女帝透过黑云仰望星空。

    星空像是破碎的河流。

    她沉默半晌,徐徐开口:“我是皇帝,我是我自己的皇帝,如果这一身份需要佐证,那我会用你的死亡作为证明。”

    女帝轻蔑着司暮雪,嘲弄着司暮雪,但她没有想到,她终于活成了司暮雪。

    她们都是命运的叛逆者。

    或许,当初她选择那位红发神女,也是看到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可能。

    她无法解释。

    “旧王陨落,新王降生,你苏醒也好,永恒王朝的开辟总需要故人来见证。”女帝的琉璃瞳中闪过一丝冷色,她星河之下,天道之前,黄衣女帝桀骜开口:“来吧,拔出你的剑!”

    ……

    观音阁的月台之上。

    天道彻底破碎,金色的碎片雪一般纷纷坠落。

    林守溪、司暮雪、宫语、林仇义一同立在观音像下,抬头仰望。

    暴雨停了。

    满天乌云也被斩碎。

    银色的月亮洒下了清辉,仿佛温柔的药膏,要治愈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

    慕师靖凌空而去前,从林守溪的腰侧拔出了湛宫。

    这是她千年之前所借之剑,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掌中。

    女帝很虚弱,但在她斩碎天道,展露出外神的身份时,她再也不拘束体内的力量,任由它们喷薄释放,她为了将慕师靖斩杀于此,显然做好了拼尽一切的觉悟。

    慕师靖凌虚而去,清亮湛宫承着满天月影,她也不知多久没有这样恣意地挥洒剑气,身形秀美灵动,举手投足间透着诗意的神性。

    长空之中,两道身影撞在了一起。

    哪怕强如宫语也看不清那场虚境之上的战斗,它呈现给世界的,只是斑驳变化的月影。

    一月。

    南方的天空落下了流火,北地的沙漠倾泻下了暴雨,在寺庙中念经的僧人佛珠突然断裂,掉落满地,供奉在三清殿的神像如有灵性,于叹息中开裂,宁静的长安城被梆子般的雷响惊醒,抬起头时,银河正在大雪天燃烧,似濒临毁灭。

    这场神战注定会被记录在历史里,只是呈现在史书中的文字,注定只是某一年冬末,各地出现诡异天象,人们对着这些文字猜测,却永远无法猜测出这些文字背后真正的意义。

    女帝数次被慕师靖以湛宫顶着胸口,掠上层霄,似要将她钉死在虚空之中。

    慕师靖也屡次被女帝砸回地面,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形深坑。

    这场战斗极为惨烈,她们的每一次出手都是搏命的杀招。

    女帝黄衣破碎,琉璃瞳孔越发黯淡,慕师靖鲜血淋漓,握剑的手臂支离破碎。

    无穷无尽的真气消耗着,这些真气已凝成了新的云海,等它们撞成大雨降下之时,这座世界的修真者将会一同迈入一个崭新的层次。这是神战对世界破坏之余的馈赠。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战似乎要以慕师靖的落败告终了。

    长空中。

    女帝看着伤痕累累的黑裙少女,忽地笑了。

    她的笑容里没有情绪,却又透着无止境的快意与张狂:“果然,你怎么可能苏醒,怎么可能真正苏醒,你这次强自醒来,难道只是想来吓唬我的么?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如此弱小,你比千年之前更弱,弱小到让我都感到怜惜。”

    慕师靖不语。

    今日女帝祓除原初神浊,剔除真龙髓血,又连战四人,斩灭天道,本是她古往今来最为虚弱的时刻,可饶是如此,黑裙少女依旧无法杀死她,不仅无法杀死,甚至还要落败。

    “不,不对,你从未苏醒,你根本不是它,你根本不是苍白,真正的苍白早在冥古的年代就已陨亡,你同我一样,只是祂的家臣,只是祂的仆从!你根本不是真正的祂!”

    女帝心生明悟,话语越来越清晰:“是啊,苍白早就死了,那个令整座天地臣服的怪物早就死了,如今还在作祟的,只是祂留给天地的恐惧而已!我早就该明白的,我早就该明白这一点了。”

    “何必自欺欺人?”慕师靖问。

    “自欺欺人的是你!”女帝回应:“你还以为你是万世之君,天地共主吗?醒一醒吧,你的神座早已破碎了,你已跌入凡尘,跌入泥沼,只是你满身污泥依旧不肯放下自己的骄傲!那甚至不是骄傲,而是对权柄与威仪的执念!”

    女帝自以为洞悉了真相,琉璃瞳孔更加清澈,迸射出神圣的光辉:“万灵恐惧的从不是从苍白,只是苍白的力量罢了,失去了力量,威严也就一同失去了……今日,我要为众生剔除这一恐惧。”

    女帝将星光聚拢在手掌。

    银河在她的掌心燃烧。

    慕师靖看着她的掌心,始终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无法被杀死,但没关系,我本就不想杀你,我会将你豢养在身边,为你戴上项圈与镣铐,在你身上纹下不可磨灭的奴印,让你成为最屈辱的奴隶,如当年那样……届时,你会为永生而痛苦,为长存而悔恨。”

    星光被女帝的诅咒而污染。

    燃烧的银河下,这一剑仿佛自天外而来。

    剑不偏不倚地斩中慕师靖。

    慕师靖砸向大地,再无声息。

    ……

    这……这是哪里?

    慕师靖揉着泛疼的脑袋,环视四周,她的身体很疼,疼得像是要散架了。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伸出双手平衡自己的身躯。

    视线渐渐清晰。

    慕师靖在此看到了那袭黑裙。

    黑裙少女站在她的面前,留给她的依旧只是一个背影。

    “喂,你怎么不在冰面上了呀,这是玩忽职守哦……这里又是哪里啊,怎么感觉,嗯……不太舒服。”慕师靖抿了抿唇。

    “跟我来。”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哦了一声,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一路上,慕师靖看到了腾满了黑烟的苍红天空,看到了沟壑纵横的大地,沟壑里汹涌着灭世的洪水,仔细一瞧,她发现那滔滔不绝的不是洪水,而是神浊。

    她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磅礴的神浊之潮。

    继续向前。

    渐渐地,慕师靖望见了一座高山,一座几乎填满了整片视野的,不可思议的高山。

    抬头望去。

    高山之上,有一个完整张开的巨大树冠。

    与其说那是树冠,不如说是一只趴在巨峰上的海葵。

    海葵将身躯张到最大,对着天空发出射线,宛若口器的触角顶端,花籽般密密麻麻地纠缠着无数的叶片,慕师靖定睛一瞧,却是头皮发麻——那哪里是叶片,那分明是无数形状不一、倒吊在树上的生灵!无穷无尽的生灵!

    它的躯干上,挂满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生灵!

    海葵般的本体是它的树冠,高耸苍穹的神峰是它的树干。

    从远处遥望,它像是一颗顶天立地的世界之树,密密麻麻的触角探向天空,悬挂的生灵之尸迎风摇曳。

    原来如此……

    从来没有什么世界树,它是降临的外神,降临在神峰之上的外神!它的躯体与神峰恰好组成了树的形状。

    “这就是原点。”

    黑裙少女清冷开口:“扶桑树抢夺了所有生灵的原点,祂将所有生灵的形态拟制在了它的触角上,任何一片触角被撕毁,触角上的种族也会跟着毁灭……这是祂的屏障,祂凭此立于不败之境。”

    “这是它统御世界的第一步,立于不败之地后,祂开始创造它的臣子。”

    黑裙少女继续向前走去。

    古老的迷雾被撕开,恢弘而残酷的历史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慕师靖向四周望去。

    周围一片漆黑。

    她听到了哀嚎,听到了无数生灵的哀嚎,那些哀嚎太过惨烈,是从灵魂深入爆发出来的,惨到让所听者骨髓都感到疼痛。

    黑暗渐渐清晰。

    慕师靖看到了数不清异化的生物,它们浸泡在神浊里,原本美好的身体软化,变形,生长出无数的肉芽、疣突,开始腐烂发臭,黏腻的表皮也生出一条条黏腻的触手……这些生灵在经历了残酷的异化后,通常无法活下来,这不是它们的浴火涅槃,只是变成骨灰与脓水前的酷刑。

    原初的神浊汹涌地流过大地,江河、湖泊乃至海洋陆续被污染,恒河沙数般的生灵在神浊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惨叫声充斥整个天地,几乎令慕师靖发疯。

    她更无法想象,这样的惨剧持续了整整数十万年……

    这数十万年里,只有极少数的生灵扛过了神浊的侵蚀,抵抗过侵蚀的它们会变成丑陋而强大的怪物,它们是这个世界里新的生命,也就是如今的邪灵。

    “过去,生灵在世界中演化的途径多种多样……”

    黑裙少女隔着历史长河开口,冷漠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惨叫声里格外悦耳:“生灵为了能在这个世界上占据一席之地,有的拼命进化自己的利爪与獠牙,有的给自己穿上了越来越厚重的铠甲,有的跳入大海,有的爬上陆地,有的生出毒素喝退敌人,有的舍去眼睛钻入地巢深处,不参与陆地上的纷争,当然,更多的则是被淘汰,化作地层中古老的尘埃与石头……自冥古以来,万灵生长,各展绝学,但现在,这一切改变了。”

    黑裙少女指着哀嚎的众生,说:“在原点到来,神浊污染世界之后,演化走入了歧途——谁能适应神浊,谁就能活下去,适应不了则死。”

    世界之树扶桑趴在天地的最高点,触手连接着漆黑的星空,这数十万年里,它是新的主宰,谱写着崭新的秩序。

    “原点没有骨头,同样,神浊也会溶解一切骨骸,所以,在这场崭新的演化进程里,原本在陆地与海洋中不算强大的软体生灵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位置,神浊的存在仿佛是为它们而生的,它们迅速适应了神浊,壮大成了恐怖的邪灵,它们开始残杀海洋中的鱼龙、鲸以及沧龙一脉的深海旧王,一时风光无限,但,好景不长……”

    黑裙少女徐徐拂袖。

    历史进入了新的篇章。

    原点的触手上,数不清的树叶凋零,但又长出了新的叶片——那些叶片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邪灵。

    这些新生邪灵的生死,也被原点所掌控着。

    唯一没有被原点掌控的是龙。

    龙的原点是苍白。

    苍白与原点的神战了,无数的‘枝叶’被撕扯下来,对应的种族大量地灭绝,那些种族里,就有着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变得强盛的邪灵。

    这些软体生灵好不容易从猎物变成了统治者,又岂能甘愿让这等随时会到来的灭顶之灾高悬于它们头顶?

    于是,它们进行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

    “缝合。”黑裙少女徐徐吐出这两个字,继续说:“邪灵们拆解掉自己的身躯,利用神浊独有的特性,与其他邪灵的身躯拼合在一起,由此变成崭新的生命,试图防止原点将自己挂在树上,越来越多的邪灵开始拆解身躯,与他者拼合,他们越拼合越怪异,越拼合越巨大,其中最强大的几头,在后来被称为邪神。现在,有许多智者曾问,如果人的灵魂更换了身体,那自己还是不是自己……这样的疑问在生存面前根本不是问题,至少对于邪灵不是,在那个年代,只有缝合的怪物才能存活下去。”

    慕师靖抬头望去。

    世界树消失不见,她一下子来到了深洋,她的周围,密密麻麻的丑陋怪物数不胜数,它们荒诞而恐怖,可悲而无奈,如果这些怪物出自某个工匠的手笔,那么,这个工匠一定是世界上病的最重的疯子。

    “为了防止被看见,它们开始进化,进化出了喷吐邪雾的本领,同样,也进化出了让所见者瞬间陷入疯狂的神识污染之力。”黑裙少女轻轻叹息。

    邪神每次出现,天地都会出现浓雾。凡人窥见邪神真容,会在一瞬间发疯。

    它们给邪神蒙上了更为恐怖而神秘的面纱。

    但无人知晓,在最初的年代里,这些只是为了生存而苦苦演化出的能力,是它们的无奈之举。

    所有生灵都在世上努力地存活着,包括邪神。

    可光是努力,却并不足以活下去。

    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依旧不可避免地沦为悲剧,沦为深海中的残渣。

    “光是如此依旧不够,原点没有眼睛,却总有办法看到它们……后来,它们中的一些发现了一个极为简单但奏效的办法。”黑裙少女的话语顿了顿。

    “什么?”慕师靖下意识问。

    “给自己披上衣袍。”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神色一震。

    她猛地想起了黄衣君王——祂不仅不愿脱下衣袍,甚至将自己的绝大部分力量炼入了那身古旧的黄袍里。原来,祂最初披上衣袍,只是为了不被看到……那并非道德上的羞耻,那是为了生存。

    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

    深海在周遭退去。

    窒息感也随之退去。

    想起黄衣君王后,慕师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她好像是在做梦。

    她在死城之外睡着了。

    可她醒不过来。

    抬首望去,依旧是火烧般的天空,依旧是高耸世界的巨木。

    扶桑树海葵般的触角上挂满了生灵,它迎风而舞,千娇百媚。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被战胜呢?”慕师靖无力地问。

    “世上无不可战胜之物。”

    黑裙少女的话语陡然变得孤傲,仿佛巨峰从泥土里拔地升空,“苍白最终还是战胜了祂,战胜祂的答案就在你的身边。这段历史本该在漫长的冰封中被净化,可是她回来了,大地苏醒的时间提前了……不过没有关系,我相信你,你会成为后世传颂的历史中,终结这一切的圣灵!”

    “相信……我?”

    慕师靖不自信地指了指自己。

    “嗯,因为你是我的意志。”黑裙少女如是说着,猛地转过了身。

    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准备。

    慕师靖瞪大了眼。

    世界树下,黑裙少女立在她的面前。慕师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面颜绝美,瞳孔苍白。

    她与自己……一模一样。

    ……

    黄衣君王拢紧了残袍。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向观音阁走去。

    千手观音的掌心布满了裂纹。

    “大地颤鸣,白骨苏醒,新的时代该到来了。”女帝轻声说。

    没有人回应她。

    她心中生出一丝警意。

    回身望去。

    大地的深坑中已没有了黑裙少女的身影。

    她抬起头。

    黑色的莲花在明月的中心盛放,少女斜持湛宫,剑意横绝苍穹。

    ------题外话------

    感谢夜空的沉寂打赏的盟主!!!感谢大佬的盟主豪赏!!万分万分感谢!感谢对剑剑的支持!给大佬递茶!祝大佬身体健康事业顺利~鞠躬!(抱歉,感谢迟到了半个月)

    感谢20180909221812908、看柳絮飞舞、reimuu(打赏给慕师靖)的舵主!感谢书友大大的舵主打赏!感谢大家对本书的支持!感谢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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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一直卡点,没时间写感谢qwq给大家道歉,其他的读者大大打赏接下来几日慢慢感谢完~

第三百四十章:死城

    “垂死挣扎么。”

    女帝的琉璃童已近乎透明,澹漠的话语桀骜依旧。

    慈悲的千手观音像再度变幻万千手印,如断肢中生出的藤蔓在诡异摇曳。

    圆月与剑垂空而落。

    黄衣女帝的法咒顷刻生效。

    崭新的天道在女帝的命令下凝结,它的形状与先前的天道迥然不同,却也足够神圣、坚固,它宛若横在大江中的铁索,要以一己之力截断整片排山倒海的江流。

    慕师靖的剑撞上金色的天道。

    天道顷刻斩碎。

    被短暂禁锢的月光与剑气失去束缚,再度轰鸣泻下。

    很快,慕师靖撞上了第二道屏障。

    七种神术构筑的屏障。

    那是七位罪戒神女的神术。

    连同大日冰封、圣魄引灵、古老哀悼在内的七种神术在女帝的手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异彩。

    它们短暂地构筑了一个世界,一个由神术组成的玄妙世界,这个世界的深处,却是七种罪戒最决绝的杀伐!

    慕师靖一剑撞下,与神术世界硬生生撼在一起。

    七种神术暗然失色。

    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琉璃破碎之声响起,彷佛整片天空分崩离析,雪白的剑光刺透了一切,从无数的裂纹中悍然破出,少女黑色的长裙在狂风中猎猎翻飞,苍白的童孔中爆发出狰狞的怒意。

    她手中拖拽的剑光更为盛大,那不似一柄剑,更像是一把横贯天地的开天古刀。

    雪芒横空的古刀之下,女帝才以旧龙之力拟制出的古鳞盾甲立刻寸寸开裂,在抵挡了片刻后就被毁去,哀伤的龙吟声中,慕师靖以更快的速度下坠,身影与剑光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刹那。

    雷电轰噪,暴雨倾盆。

    虚空中凭空生出了数以万计的触手!

    覆满枯黑色龙鳞的触手遇水膨胀,在飓风中疯狂生长,它们在虚空中摇曳着柔软的肢体,死亡与绝望的气息无穷无尽地喷薄出来。

    死城似成了深海。

    梦魔般的吟唱响彻天地。

    那是比刀山火海更为暴烈更为凶戾也更为恐怖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妖诡幻象横空出世,它们是痛苦的鬼面,是怨毒的诅咒,是邪神在太古洪流里挣扎不灭的疤痕。

    黑裙少女在空中划过锋利的曲线,曼妙的身躯径直扎入触手之海中。

    像是食人花捕捉到了猎物。

    数以万计的粗壮触手在一瞬间合拢!

    少女与剑光同时被吞没。

    黄衣女帝的神情冷漠到了极致,她的童孔褪去了一切光亮,深邃如海,惊怖如狱!

    纤细如假肢的手从她的黄袍中伸出,高高举起,五指捏紧。

    数万条触手同时收紧。

    世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这份力量来自污浊的宇宙,来自漆黑的星空,在那颗星上,我所承受的痛苦不逊于你。”女帝已摇摇欲坠,星光托住了她。

    这是她在外空领悟的力量,是她真正的杀器之一,满天的触手是她的媒介。

    死死合拢的触手中,少女被触手紧紧缠缚,凹凸有致的身躯因束缚而紧绷,她想要出剑,梦境之神却像是在与她玩笑,困意不讲道理地再度袭来,将她淹没。

    悠长的梦境里,黑裙少女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天地间彷佛多了一面镜子。

    她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神色恍忽。

    镜子消失不见,她回首望去,群臣在她的裙下俯首。

    彷佛从不曾有什么黑裙少女。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

    自始至终都是她孤独一人在冰海眺望永不升起的日出。

    邪灵的海洋里,万古的孤独要将她吞没。

    正在这时,一记厉喝声响起。

    “接着!”

    观音阁外,林仇义的掌心,忽然多了一枚白色的晶体,它晶莹剔透,像是原初之雪的造物。

    司暮雪盯着那枚晶体,立刻明悟:“这就是你在昆仑取出的东西?”

    林仇义嗯了一声,他曲指一弹,晶体朝着触手之花破空而去。

    女帝想要阻拦,却发现,这东西似是幻影,根本无法抓住。

    雪白晶体悬停在慕师靖面前。

    她闭着眼,却是下意识抓住了它。

    她看到了更多的场景……

    孤独的龙趴在最高的山峰上,眺望着污浊的世界,她对着天空发出挽歌般的长吟,接着,最残忍的刑罚在她的身上实现,无穷无尽的鲜血从鳞片下喷薄而出,涌上天空,汇聚成数百万里的金色血云。

    龙血之云涌动碰撞,纯净而悲伤的白雪纷纷扬扬地从金色的云朵中飘落,飘向大地,覆盖整个世界之上。

    污浊的世界被雪染白。

    最初的雪是真龙的鲜血,它拥有着净化神浊的力量。

    世界从此陷入了死寂。

    原初之龙阖上了眼眸。

    太阳从此不再升起。

    光与时间皆一同封存在了漫长的冰河纪元里。

    “小姐。”

    哀伤之中,有人喊慕师靖的名字。

    她回首望去。

    熟悉的场景出现了。

    是神域。

    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了巫祝湖下的神域庭院里,庭院修竹摇曳,古旧的木墙上尽是斑驳的影。一切都是那样的静谧,彷佛千年未曾更改。

    她的身后站着很多人。

    有男子,有女子,有少年,有少女,有老人。

    彷佛多年故交,可她一时却无法想起他们的姓名,唯有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让她感到熟悉,他正是死在神域里镇守,他幽灵般飘荡在庭院中,带着虚弱的微笑。

    “见过小姐。”

    这些人齐齐开口。

    他们看上去都是死去已久,寄居在神域的魂灵。

    慕师靖惊讶地发现,这四个人根本不是人。

    他们分明是五个……爪子?

    “你们……你们到底是……”慕师靖神色恍忽。

    “我们是小姐的家臣。”有人回答。

    “家臣?”

    “血肉在脱离身体之后,会生出自我的意识,它们一旦生出自由意志,大部分就会背叛,但我们不会。”女子开口。

    “嗯,只可惜没有办法继续服侍小姐了。”少女遗憾道。

    “你们……都死了吗?”慕师靖问。

    “是。”

    “谁杀了你们?”慕师靖能感觉到,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是太古级别的神明,哪怕三大邪神尽数出海,恐怕也不可能将他们杀害。

    少年给了慕师靖一个无法反驳的答桉:“时间。”

    “我们太过孱弱,这份等待又太过漫长,在这样的漫长里,我们维持不住自己了。”少年的话语透着失望。

    他们没有与其他白骨一同沉眠。

    他们始终守望着这片大地。

    漫漫无垠的时间杀死了他们。

    这才是真正不可抵抗的伟大力量啊,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哪怕是神祇也显得如此无力。

    幽灵们环绕着她。

    她想起了那句流传至今的神灵谶言:“除了渺渺无垠的时间与我,谁又能将我杀死?”

    这句话令她的记忆向着更古老处追朔。

    通天神峰之上,满身神浊的黑裙少女站在残损的世界树上,对着众生如是开口。

    她看向了镇守。

    她的心中还有很多很多疑惑,譬如擒龙手这等绝学到底是哪来的,为什么要传授给林守溪。

    可她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她看向一旁的木屋,就看到了一位少女正静静地坐在桉边,时而凝思时而挥毫,柔柔铺下的青丝彷佛是她的第二张纸。

    擒龙手的功法在徐徐写成。

    那人正是自己。

    慕师靖感到荒诞。

    她自嘲地笑了笑,最后只是轻声地问:“你们要走了吗?”

    “小姐当年说过,血肉苦弱,唯意志不灭,我们皆是苦弱之血肉,能陪小姐走到这里,已是万分侥幸之事。”镇守缓缓开口,身影越来越澹,他举起手,苍老的声音洪亮如黄钟大吕,他缓缓吐出四字:

    “道火不熄。”

    其余人也一同举起手,肃然开口:“道火不熄。”

    五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轰隆隆地在耳腔里震动。

    慕师靖木立原地。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

    视线陡然高远。

    弥漫在神域的雾气被瞬间驱散,她终于看清了神域的原貌——那是一个圆形的巨岛,以庭院后的深渊为中心,五根粗壮的利爪从地面下刺出,可以想象,是隐藏在下方的龙爪托起了整座岛屿!

    难怪镇守的尸骨如此丑陋,像断肢而不似生灵,它本来就是断肢!那个竖立的怪诞虫一般的尸骸,正是龙之利爪的五根指骨之一!

    五根利爪浮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它们围绕着自己,宛若五根黑压压的旧日之柱。

    她被龙爪捧在掌心,像是她的女儿一样。

    泪水不自觉地从慕师靖的面颊滑过。

    她同样举起手,如最初在死城时那样。

    “道——火——不——熄!”

    她放声大喊,声嘶力竭!

    某一瞬。

    女帝的心弦再度紧绷。

    肿胀有力的触手被什么东西撑开了!

    雪白的光缝隙里不断渗出,一束接着一束,像是乌云里裂出的天光。

    轰——

    森然的剑光横扫过长空,数以万计的触手被一瞬间斩碎。

    星光如水面上碎开的影。

    黄衣之下,女帝坚不可摧的身躯也在这一瞬间添上了数万道伤口。

    慕师靖如同出笼的怪物,她已与剑融为一体,黑色的长裙在空中绽放,如吞没明月的天狗。少女手中剑气仍在不断暴涨,剑意之盛足以凌驾寰宇!

    剑瞬间斩到了黄衣女帝的面前。

    它不再是剑,而是死亡本身。

    女帝漆黑的琉璃童被瞬间照彻,每一丝纹路皆纤毫毕现!

    惨烈的爆炸声再度响起。

    天地震荡。

    女帝立在观音阁的月台前。

    她的身体像是一块雪白画布,纯红的神血在完美的身躯上蜿蜒流淌,构成绝世的凄艳画卷。

    黄色的衣袍飘荡在她的身后。

    女帝转过脖颈,冰冷的童孔盯着黄衣,童孔中尽是不解与震怒,她红唇颤动,发出不甘的呻吟:“连你,难道连你也要背叛我?!”

    ……

    方才。

    在这剑落下的瞬间,黄衣将少女从衣袍内甩了出去,将她当作盾牌,拦在自己面前。

    黄衣悬在空中,飘卷如旗帜。

    这一刻,她与身体彻底隔离,要做真正的本体。

    狂暴的剑意压在了女帝的身躯上。

    完美的身躯出现了一道裂痕。

    那是平直的线。

    只有在人的理念世界里才有这么直的线。

    少女的身体沿着线断裂。

    琉璃眼眸彻底暗澹。

    有时候,失去情绪并非是好事,人将对于天敌的恐惧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她在封印自己所有的情绪,成为冷漠皇帝的那刻起,她就注定会失去。

    “你失了敬畏之心。”慕师靖说。

    一剑刺下。

    刺入了女帝的唇口。

    慕师靖拔起剑,剑上扎着一枚破碎的鳞片。

    “你也别想逃。”

    慕师靖冷冷地锁住黄衣。

    一剑横切。

    剑意在女帝的身躯上急剧磨损,可落向黄衣的剑却依旧锋利。

    裂帛之声惨然响起。

    难以弥补的裂口在黄衣上出现,几乎要被直接撕碎。

    暴雨骤止。

    残袍飘落。

    一切像是要在此刻终结。

    “小心!”宫语忽地清叱。

    慕师靖仰起头,看向了两层楼高的彩漆观音像。

    观音像兀自微笑。

    慕师靖秀眉澹蹙。

    一道绚丽的光在她身后亮起,她下意识横剑避开,但这抹光并非是指向她的。

    它从黄衣中亮起,朝着高空冲去,宛若一根神柱。

    黑裙少女见过这样的光。

    当年在斩杀时空魔神之时,时空魔神也亮起了类似的璀璨光芒。

    这样的光象征着时间。

    “原来如此。”慕师靖明悟。

    时空魔神本就是识潮之神的子嗣,这份时空的力量也源自于识潮之神。在那片浓雾里,黄衣君王与识潮之神做了交易,她将体内的原初神浊给予了识潮之神,作为交换,识潮之神将时空的力量给予了她。

    残破的黄衣在光中飘荡。

    她想从时间中逃亡。

    她要逃往不同的历史节点!

    “没想到你还有后手。”黑裙少女面颜苍白,手腕渗血,显然也已虚弱不堪。

    “一切为了生存而已,哪怕亿万年过去,这依旧是邪神的信条。”

    黄衣发出了女帝的声音,她继续说:“其实,原本,我挑选了一个更好的容器,一个更坚固的容器,可惜……”

    “还有比你这副身躯更坚固的东西?”慕师靖问。

    “巫幼禾。”黄衣回答。

    神域的入口恰藏在巫祝湖下,作为巫家四小姐的巫幼禾,自也成为了神明目光的焦点。

    白凰传承,邪龙之血,彩幻羽,毒灵根,巫家神祭……一切的机缘早已被安置在了命运的节点,它们在少女的身体里聚集,争斗,只是在反复打磨那副身体,将那身体打磨成最佳的容器。

    但黄衣漏算了一点——镇守传承。

    那等珍贵之物本该是要留给林守溪的,但神域一战里,镇守看破了她的阴谋,他将传承留在了神域里,指引小禾来取。这份传承之力是小禾最好的屏障,替她阻止了黄衣的降临。

    小禾的身躯在女帝看来坚不可摧,并非因为血肉,而是因为,林守溪与慕师靖都不可能杀死巫幼禾。

    这是真正的壁垒。

    可惜……

    狡兔尚有三窟,身为女帝的她处处留手,又岂会只有一条退路?

    这份时空之力是她交易来的另一条退路。

    历史何其漫长。

    她只要换成其他身份投入历史长河,就能获得新生。

    唯一的缺憾是,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前功尽弃了。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区区千年而已。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过去,黄衣曾听过一个故事:

    一个可以活一万岁的不死人到处与人说,活着没有意义,对他而言,无法死去才是最大的痛苦,他从漫长的生命里领悟到的只是虚无,他给许多学生讲课,告诉他们生命没有意义,欢愉才是意义,他羡慕他们还可以获得欢愉,而他,早已无法体会乐趣。

    后来,这个不死人在一万岁那年死了,他死的时候,这一代的弟子们围在他的身边,弟子们都在老师床边,等待着这位万岁老人在临死前说出某些洞悉世界真理的智慧格言。生命的最后,老人的童孔里爆发出回光返照的光芒,他开口,用尽力气说:“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当时,女帝看到这个故事,只觉可笑,她觉得人类的想象力何其贵乏,一万年就觉得很长很长。

    神墙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圈养生命的笼子。

    她观人如人观蜉蝣。

    一样的朝生暮死。

    但现在,她离崭新的生命只有一步之遥,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时,她终于意识到,每一缕时间都是珍贵的。

    “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残破的黄衣呐喊。

    如故事中万岁老人那样呐喊。

    如亿万年前不停缝合、演化,挣扎求存的邪灵那样呐喊!

    象征时间的光柱倾倒,时之雾将她笼罩模湖。

    “你挡不住的。”黄衣对慕师靖说,“在时间之外的下次重逢里,我会赢你。”

    慕师靖沉默不语。

    突然。

    黄衣拂动的衣袍微僵。

    她感应到,有极危险的东西正向她走来。

    回首望去,她看见了白衣少年带剑的身影。

    是林守溪。

    “她不许你走,我也不许。”林守溪举起了他手里的剑,神色肃然。

    他并没有像慕师靖那样,觉醒这般悠远浩瀚的记忆,但他就这样走了过来,他举起了剑,就像当初在妖煞塔时,对那盗白凰之名的邪龙举剑那样。

    林守溪逆风狂奔,挥剑踏步,一跃而起,纵身斩向那袭黄衣,剑刃挑起的冷光像一轮碎开的月。

    慕师靖跟着举起了剑。

    她身影飞掠,清啸着冲入了泼天而下的雨幕里。少女像是伶仃的银鱼,竭力张开翼状的鳍,奋力一跃,扑向空洞的天空!

    道门与魔门的两位传人相继挥剑斩向黄衣君王,剑芒亮若飞星!

    ……

    璀璨时光之柱在风雨中动摇。

    某处出现了裂纹。

    裂纹将少年与少女一同吞没。

    林守溪再度睁开眼。

    他看到了雄伟而古老的长安城。

    长安城的上空,千灯飘远。

思路断裂 请假一天 么么哒

    枯坐了几个小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无奈之下选择请假,倒不是卡在剧情走向上,主要在想怎么表达会好看一点,但,卡壳了,怎么也想不出满意的思路……这一卷应该还剩最后两章了,明天尽量多更一点。近来精神、写作状态不佳,给读者朋友们致歉。

第三百四十一章:恶泉大牢的鬼

    死城、废墟、观音像……一切都消失不见了,林守溪睁开眼时,只看见飘满夜空的花灯。

    身侧飘来一阵幽香。

    侧目望去,慕师靖正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黑发娓娓披落,清雅的脸颊微微仰起,望向天空,苍白之色褪去后的瞳孔清澈分明,透着一抹倦意。少女棉制的黑色裙裾恰到好处地垂过膝盖,细白剔透的小腿上玄色雪丝冰袜曲线平滑。

    “睡了这么久?”慕师靖瞥了他一眼。

    “嗯……”

    林守溪还有些头疼。

    “醒了就进城吧,灯会马上开始了,别耽误时间。”慕师靖以鞋尖将搁在一边的剑踢起,绕腕打了几旋后挂在背上,她看向林守溪,递出了手。

    林守溪抓住少女的手,起身。

    识海还在隐隐作痛。

    略一回想,死城的记忆历历分明,他立刻意识到,黄衣君王在濒死之前使用了识潮之神的时间之力,她遁入时间之柱中,试图取得一线生机,而他们也一同被纳入了时之柱的断层里。

    “怎么了,杵着不动干嘛,这是睡傻了?”慕师靖倾身盯着他的眼眸,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刚刚发生了什么?”林守溪忙问。

    “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们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又累又倦,刚好天还没黑,你就说想在进长安城前先休息会,谁想到你闭目养神直接睡着了。”慕师靖双臂环胸,蔑然道。

    “……”

    林守溪牙齿轻咬。

    又是这样吗?

    他不由想起神域在时空魔神影响下倒流光阴的事,时空魔神是识潮的子嗣,祂的时之柱也产生了类似的效果,古怪的是,这一次,哪怕没有时以娆的帮助,他依旧完整地记得一切。

    倒是慕师靖……

    “今天是几月几日?”林守溪问。

    “十二月二十五呀,这都不记得了?”慕师靖反问。

    果然……

    今日是长安城皇帝降生的日子,皇帝选择在这一天推倒她那破烂的牌桌,重新开始一切。

    “你怎么看上去这么傻啊,刚刚睡觉的时候就不停说梦话……你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慕师靖横掌触了触他的额头。

    林守溪暂不知道怎么与慕师靖解释这一切,他看了眼西边垂落的太阳,刻不容缓,立刻抓住了慕师靖的手腕,坚定道:“先入城!”

    “哎,痛……你性急什么呀?”

    慕师靖手腕被抓,轻声呼痛。

    林守溪听到少女的娇吟,不免想起了她瞳孔苍白时的冰冷模样,那时慕师靖与他相距很近,却像是遥隔天外的云,随时都要消逝。

    想到这里,林守溪的手反而抓得更紧。

    “我刚刚说什么梦话了?”林守溪问。

    “说什么‘她不许我也不许’的,喊得还很大声,把我都吵……”

    “吵什么?”

    “没,没什么……”慕师靖局促。

    “你该不会也睡着了吧?”林守溪问。

    “怎么会?你睡之前我答应你会帮你好好守着的,答应好的事我怎么会玩忽职守呢?”慕师靖揉着她那尚且惺忪的睡眼,理直气壮道。

    “嗯……”林守溪懒得揭穿,问:“三花猫呢,它去哪了?”

    “小土猫?”

    慕师靖先是一愣,旋即下意识环顾四周,愣了会儿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小土猫让我们先走,它独自去收集愿力,稍后驾着苍碧之王来寻我们啊……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守溪知道,时空错乱之时,人的记忆也会跟着生硬地修正,让一切看起来合理。这种合理在清醒者看来极为荒谬,可当局者通常无法识破。

    “哎……进了城我们要不要伪装一下呀,我去换套村女的衣服什么的。”慕师靖提议。

    “不用。”

    林守溪立刻回答,旋即带着她冲入了人群。

    太阳已经下山,长安城被夜色笼罩。

    随着他们的进入,长安城两侧的花灯亮了起来,不等慕师靖对这一幕啧啧称奇,林守溪已带着她径直扎入了乌乌泱泱的人群里。

    扎入人群之后,林守溪的目光立刻四下扫视。

    “你在找什么?”慕师靖问。

    刚一问完,林守溪就转过了身,直视身后的黑袍女子,先声夺人:“你来了?”

    黑袍女子的微笑凝固在了唇角。

    “你知道我要来?”

    黑袍女子解下兜帽,露出了红发神女司暮雪的容颜。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目标相同,别阻拦我。”林守溪直截了当。

    “你在说什么?”司暮雪淡蹙细眉,觉得他实在莫名其妙。

    “我知道你想杀皇帝,我也知道你下不了决心,但没关系,我可以替你下。”林守溪说。

    司暮雪的脸色一下子阴晴不定。

    慕师靖更是呆住,心想就算你是来杀皇帝的,也不用大声说出来啊,司神女一看就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怎么可能叛变皇帝陛下?

    “弑帝?荒谬至极!”

    司暮雪神眸闪过冷光,她以严厉的声音压下了心底的慌张:“陛下好心好意邀请你来参加她的降生大典,你却一心弑帝,真是乱臣贼子,我劝你早点放下这念头!这样,我在这里买下了最好的观景点,我们……”

    “是青楼吗?”林守溪问。

    “你……你怎么知道?”司暮雪疑色更重。

    “相信我一次。”林守溪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

    司暮雪被骤然点破心事,心神急乱,她一掀黑袍,双爪一前一后挥向林守溪。

    林守溪知道司暮雪不会这么轻易信任,在司暮雪扑来的瞬间,他已有准备,当即做出反应,与司暮雪缠打在一起。

    单论境界,林守溪绝不是司暮雪的对手,但他惊讶地发现,不朽道果的能力并未随着他的穿越而消失——很显然,这片时空远未凝固成真正的历史,不朽道果就是其中的漏洞之一!

    但说来讽刺,这是司暮雪千里迢迢给他找来的救命之物,如今却成了他用以对付她的法宝。

    当然,光有不朽道果最多也只让他立于不败之地,远不够战胜司暮雪。

    不过在观音阁的一战里,他也洞悉了司暮雪的弱点——尾巴。

    司暮雪居中的尾巴根是她最大的弱点,一旦被抓缚,就会直接失去反抗之力。

    慕师靖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斗给震慑了,双方打得眼花缭乱,一时间竟难分伯仲,渐渐地,二十余招后,司暮雪已占据绝对上风,一招一式皆压着林守溪在打。

    在过到第二十七招时,司暮雪一记决定胜负直打额头的冲拳被林守溪险之又险地躲过,林守溪从侧边绕至她身后,一记凌厉掌刀直插她的后背,但这是虚招,司暮雪去挡时,林守溪用脚踩住了她裙袂下漏出的狐狸尾巴,伸手一拽,手捋过裙摆,擒住尾根,竭力一握。

    司暮雪没反应过来,只感到一阵电流颤过全身,顷刻失了力气,双膝一软,跪伏在地。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我的……”司暮雪神色复杂,小巧的檀口已被她咬得朱红透血。

    “司暮雪,别装了,皇帝早已看穿你的心思,你的戏归根到底只是演给你自己看的。”林守溪深吸口气,道:“我能帮你杀掉她,相信我!”

    司暮雪屈辱地斜坐在地,粉颈微转,眸光飞颤,她心中虽有百般疑惑,最终却是轻轻点头,随后抬高音调:“你这是哪里学来的邪功?我……哼,就算你侥幸暗算了我,你也过不了林仇义那关!”

    林守溪已带着慕师靖朝花灯的方向奔去。

    “你怎么这么厉害了?”慕师靖由衷道。

    “比你还差点。”林守溪同样由衷道。

    “哼,你少讽刺我。”慕师靖这次却是不信了。

    林仇义见他们赶来,吃了一惊,他飘然出现在林守溪面前,伸出一臂,准备拦截。

    “邪龙转世为人。”林守溪直接开口。

    “嗯?”林仇义一愣。

    “昆仑山下有龙脉!”林守溪再度开口,斩钉截铁。

    “你这是在对什么暗号吗?”慕师靖小声问。

    林仇义皱起眉头,似陷入了沉思。

    “怎么办,他好像对不上来,你要不要提醒他一下?”慕师靖将声音压得更低。

    “不用。”

    林守溪直接抓着她的手跑向花灯。

    “你都知道了?”林仇义寒声问。

    “师父辛苦了。”

    林守溪如是回应,他拉着慕师靖的手,一同踏上了花灯。

    可就在踏上花灯的那一刻。

    世界天旋地转。

    昏昏沉沉的睡意排山倒海般倾泻下来,他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处。

    身边,黑裙少女正在歇息,眼前,长安城灯影憧憧。

    慕师靖揉着惺忪的眼眸起身,略带惊讶地看着林守溪,“你怎么醒了啊,我,我可没有贪睡,我说要会恪尽职守的,我刚刚只是闭目养神……啊——”

    林守溪直接抓着慕师靖的手奔向长安城。

    这一次,他仅用了二十三招就击败了司暮雪,可抵达花灯之时,同样的场景再度发生,他甫一接近花灯,就生出头晕目眩之感,等醒来之后,前功尽弃,他又回到了原地。

    如此尝试了数次,林守溪始终得不到破解之法,一时陷入僵局。

    但他没有放弃,他知道,他之所以无法抵达那盏花灯,恰恰因为那是最重要的地方。

    他无论如何要抵达那里!

    转眼间,他已尝试了十三次。

    他醒得越来越快。

    这次醒来时,慕师靖还在梦呓:“哼……本小姐原来这么厉害,看你们谁还敢……欺负我……”

    林守溪听了,无奈摇头,抓起她的手臂,将她背到了背上。

    行至中途时,慕师靖醒了。

    “嗯……怎么了?”她问。

    这十余次里,林守溪不是没和她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慕师靖就是不相信,甚至说:“你说你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嗯,我不是不信啊,只是……你下次穿的时候,能不能把你的脑子一起带上呀?”

    如是几次后,林守溪也懒得和她解释了,这次她再问及,他只是说:

    “三息半后,我们会遇见司暮雪,她穿着黑色的衣袍,衣袍里面是一件露肩的蝶衣,我与她说两句话后,她会对我大打出手,她的第一招是屈指成爪的爪击,然后变招掏心,接着是一记风扫落叶般的鞭腿……嗯,我会在第五招的时候打败她。”

    “你疯了还是我没醒?”慕师靖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说:“我是玩忽职守了,你可以惩罚我,但别吓唬我好不好?”

    “赌不赌?”林守溪问。

    “赌什么?”慕师靖不屑一顾:“你这点小手段就想唬住我?门都没有!”

    “嗯,那谁输了谁就是笨蛋。”林守溪说。

    “笨蛋……哎,你什么意思,逗小孩呢?”慕师靖恼怒。

    “嘘,她来了。”林守溪轻声说。

    接下来的过程,慕师靖瞪大了眼睛,一下也没敢多眨。

    她眼睁睁地看着林守溪预言的一切发生了,果然,在第五招的时候,林守溪陡然展开了一顿眼花缭乱却又霸道凌厉的变招,司暮雪猝不及防,被抓着尾巴根压在地面上,浑身酥软,动弹不得。

    “这……”

    慕师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难以置信。

    “你怎么这么快……”慕师靖忍不住问。

    “第三招打得不够完美,还能提,下次击败她,只要四招半。”林守溪一板一眼道。

    “……”

    慕师靖无言以对,旋即闭上眼,耍赖道:“我什么也没看见,这次不算!”

    林守溪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你要干什么?”慕师靖后退半步。

    林守溪没与她计较,只伸出手指在她的鼻梁上划过,无奈地笑道:“笨蛋。”

    慕师靖愣在原地,触了触鼻尖,神色恍惚。

    果不其然,下一次的时候,林守溪成功做到了他的承诺,仅用四招就制服了司暮雪。

    事情也在这一次发生了转机。

    落败之后,司暮雪跪坐在地,捂着额头,略显痛苦地问:“我们……是不是打过很多架了?”

    这一刻,原本已然麻木的林守溪心头一亮。

    这说明,女帝时之柱的影响不再坚固,它开始生隙、变弱,不断动摇。

    他看似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硬尝试,真真切切地撼动了女帝的时空神术!

    “下次打败你只需要三招,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林守溪对着司暮雪笑了笑,道:“多谢司姑娘的道果馈赠。”

    司暮雪一脸茫然。

    这一次,林守溪带着慕师靖再度冲入莲花巨灯时,困意虽有袭来,却远不似过去那般沉重,他咬住舌尖,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像是从幽暗的水中一头扎出。

    光芒落到面颊上。

    林守溪看到了第一次来长安时不曾见到的场景!

    那巨型的莲花灯内,赫然有一根火焰凝成的晶莹芯蕊,芯蕊熊熊燃烧,赤裸的女帝冻结其中,尚未苏醒,但她的声音却已透过胚胎传出:“真烦。”

    在见到女帝的那一刻,慕师靖的脸也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无穷无尽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少女黑裙飘飘,瞳孔复归苍白。

    “只有看到我,你才会想起自己是谁吗……没想到你对我的恨,已如此深入骨髓。”女帝也觉得讽刺,她用毫无情感的声音说:“如果杀掉了我,你是不是也会死去呢,毕竟,遗忘也是一种死亡。”

    “没关系,哪怕我死了,至少慕师靖还活着。”黑裙少女说:“她活着就是我活着。”

    当初,司暮烟也和司暮雪说过类似的话。

    女帝沉默。

    憧憧灯影之中,她的面颜显得扑朔迷离。

    “那你到底是谁呢?”女帝问。

    黑裙少女不答,只与林守溪徐徐抽剑,死证与湛宫同时出鞘,剑芒相照,晶莹芯蕊在寒光下纤如发丝。

    “我不会死。”女帝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下时,狂风席卷过长安城。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抬头。

    他们看到了无数的花灯升上天空,浩浩荡荡,如星火烧穿夜穹。

    点亮这些花灯的却不是火,而是时间。

    随着花灯升空,一个崭新的时空又被构筑,林守溪与慕师靖身处花灯最中央,顷刻便被纳了进去。

    那是一条岁月悠久的长河。

    长河里,林守溪见到了时间的无限可能性。

    他看到他穿越时间之流,回到三百年前的宫家,与年幼的小语相拥而泣。他抱着少女在大地上奔逃,躲避苍碧之王的进攻,百年的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之后,他们修成大道,分别成为了神守山的首座与掌教。

    神仙眷侣,素云白鹤,终日入对出双,欢好不知倦。

    他看到他与慕师靖幼年的亲事订立,在十四岁那年正式和亲,起初慕师靖表现得极为乖巧,像极了从小教养就好的大家闺秀,整整三天之后,她渐渐暴露妖女的本性,整日撵着林守溪到处跑,师兄师姐们见了,皆扼腕叹息,说:“关门弟子整日让道门传人关门打狗,这……成何体统?”

    其余师兄师姐亦忿忿不平,苏师姐问:“那谁去教训一下这个道门小媳妇,给她立威?”

    师兄师姐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表示清官难断家务事,小师弟说不定乐在其中。

    他看到巫家的尽头他未与小禾分离,若是成为一对侠侣,在荒外斩妖除魔,一心修道,白日里仗剑远行,夜色中柔情蜜意,楚映婵与他们在巫家结下的冤仇未解,常常来荒外追杀,下场不言而喻,但最后,斩妖除魔的侠侣中真真切切地多了位白裙清冷的仙子。

    他看到了七神女被罪戒神剑吞噬,惨不忍睹。

    看到了林仇义未能吞下轮回道果,暴死极地。

    看到了狐祖祸乱天下,未能逃出生天就被残忍诛杀,钉死峰下。

    看到……

    无数的场景一涌而来,若是过去,林守溪定是识海空白,心境摇曳,但今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那些场景或美或残忍,都是假的,他可以旁观欣赏,却不可留恋。

    林守溪心中念动经文。

    一念佳人远去,二念城楼消弭,三年天地退避,冥冥渺渺的天地之间,眨眼已仅剩他一人一剑。

    少年与名剑一同孤悬。

    此时此刻的花灯之内,林守溪、慕师靖、女帝皆闭着眼,他们都陷在自己的困境里,同样,他们也在比拼谁先苏醒!

    瞬间。

    三人同时睁开眼眸。

    轰然巨响。

    天空中飘满的花灯与此同时炸开。

    无穷无尽的亮芒自高空飘转而下,像是洋洋洒洒的萤虫尸体。

    无论这个时之柱多么繁复,多么恢弘壮丽,它的终点永远是这座城,这座长安城,这里天下龙气最旺之处,也只有在这里,女帝才能重获新生。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挥剑,向她斩去。

    不知为何,他们境界明明不算高,但至诚的合璧之剑却给人以可以斩灭一切的错觉。

    “来不及了。”

    女帝盯着慕师靖,徐徐道:“你难道忘了,千年之前,我是怎么杀掉你的吗?”

    慕师靖神色微动。

    这本是她记忆的盲点之一。

    但,此刻女帝点醒之下,记忆重新浮现。

    ——怪物,那是一头从未见过的怪物,它生得像邪神,但与邪神迥然不同,同样,它身上散发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让当时的她都感到阵阵恶寒。

    “那是什么东西?”慕师靖脱口而出。

    仿佛最强的矛撞上了最坚固的盾,无可匹敌的剑光被硬生生锁在了半空。

    锁住剑的是两道蜻蜓翅膀般的薄光。

    女帝的身后,赫然再度生长出了触手般的东西,触手一共有七条,与一般的触手不同,这些东西非但不显得黏腻恶臭,反而很美,它们像是半透明的琥珀,里面盛着梦幻的星光。

    “这是我的噩梦,也是我的机缘。”

    女帝的琉璃瞳再度幽邃。

    那是她逃避至外空后的记忆。

    在一颗星上,她找到了适合沉眠的湖泊,想在其中安睡,可她没有想到,这座满是星沙的古老湖泊早已有了主人,一头不逊于三大邪神的怪物深藏其中,伺机对她发动了进攻。

    在那片幽暗的湖泊里,祂们战了一场。

    那一战为期百万年,百万年里,祂们承受着神明都难以想象的痛苦。

    黄衣君王最终惨胜,成为了那座古老湖泊的新王,孤独的宇宙里,她无人分享荣耀与喜悦,终日面对的,也只有这具冰冷的尸体。

    她没有毁去这具珍贵的尸身,因为她意识到,如果她想要回到故土,避开诛族之剑,避开原点,那么,这具世上独一无二的尸体,将是她重生时最好的容器。这也是她口中的‘途径’。

    一旦成功,她会成为她自己的原点。

    唯有独一无二的原点,才是真正的皇帝。

    黄衣女帝对着星火飘落的夜空高举双手。

    同时。

    另一个世界。

    圣壤殿,恶泉大牢的最深处,一具干枯了不知多久的尸体重新开始蠕动。

    ------题外话------

    先更后改

第三百四十二章:挡在她的面前

    恶泉地牢位于圣壤殿的最中心,那是这座陨石坑的坑底,其中铁牢重重,关押着数不清的龙尸与邪魔。

    邪魔凶怖诡异,甚至有许多头隐生级的大魔,这些曾经掀起过无数浩劫与灾乱的怪物们,此刻却像是预见了灾难的野兽,在封印中苏醒,不安地颤抖、嘶叫,将铁链与牢笼震出暴烈的响声。

    恐惧来自地牢的最深处。

    过去,许多人都很好奇,关押在恶泉大牢深处的,到底是什么怪物,但没人知道真相,哪怕贵为罪戒神女,也只模糊地知道,里面关押着的,是一头能够毁天灭地的怪物。

    直至今日……

    像有比龙骸更巨大的鳌鱼在地面下翻背,恶泉大牢连带着整座圣壤殿颤抖不休!

    同时,圣壤殿的上方。

    诡谲的力量从神殿涌上夜空,将星辰一颗接着一颗点亮,星火拼凑成火一样的炼狱绘卷,如群妖共舞的图腾。

    星河是媒介。

    另一端连接着长安古城。

    长安城天生异象。

    横跨天空的银河像一只俯瞰人间的妖瞳,泛着如火如荼的凶光,从下向上望去,银河仿佛是被一只只祈愿的花灯点燃的。

    红色芯蕊里,女帝像是半出壳的圣灵,上半身已然自由,下半身兀自与整座花灯融为一体。

    她高举着双手,星光自银河倾泻,灌入她的身躯。

    少女光滑秀挺的背脊上,一条条柔软的、泛着琉璃淡彩的虚幻触手缓缓生出,一如天神断翼复生,这些触手非但不丑陋,还泛着妖异梦幻的美感。

    慕师靖面颊绷紧,像是陷入了极痛苦的回忆,身躯不住颤抖。

    林守溪二话不说,持剑跃起,对空横斩,试图去切断贯落的星光,却是无济于事。

    “没用的。”

    女帝垂着螓首,琉璃瞳微微抬起,她盯着黑裙少女,说:“你还活着,真好啊……接下来的无穷岁月里,你就跪在我的王座边,做一只忠诚的犬吧,我会尽心呵护你,不会让你死的。”

    随着触手一条接着一条地从她的身后探出,原本面无表情的女帝也被注入了新的情绪,她勾起了微笑,笑里透着又疯臆又娇柔的病症,仿佛是将最美的珠玉碾碎,将粉末捧在掌心尽情哀怜。

    “孽障。”

    慕师靖神色冰冷,持剑再斩。

    女帝浑然不惧,道:“你还不明白吗?将你引入这个时间囚牢,并非我想逃逸,这是陷阱,击败你的陷阱。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你,千年前,你自恃强大,被我以此魔暗算,千年之后亦是如此。过去,你的骄傲、胸怀、勇气皆来自于你绝对的强大,当你失去绝对的力量后,同样的事再做一遍,只会显得分外愚蠢。”

    女帝身上透着外空而来的神秘力量。

    这是陌生的力量,慕师靖暂时无法找到破解之法。

    斩去的剑再度被蜻蜓翅膀般的薄光截断。

    同时,女帝背后的七条触手蔓延而来,精准地禁锢住了少女的肢体,一圈圈地缠绕上去,将她黑色的裙摆勒紧,高高举起,少女胸口宛然欲裂,苍白的瞳光不断闪烁,似是在被汲取力量。

    女帝仰起完美的脸,欣赏着绝色少女痛苦的神情,再度露出病入骨髓的笑。

    林守溪见状,立刻去斩缠缚着她的触手,想帮慕师靖解围。

    林守溪一剑扑去,女帝对他似有畏惧,竟真的主动避让开了锋芒,拽着慕师靖向更高处蔓延,林守溪急中生智,伸出手,施展河图的心法,慕师靖心有感应,施展洛书心法相和。

    两人的位置顷刻颠倒,被触手束缚的变作了林守溪,重获自由的慕师靖也没去调整什么,一剑斜撇,直刺女帝的心脏。

    同时,上方,林守溪在交换身体前,将剑锋朝外,对准了触手。死证在他的手上有着诡异的魔力,这连慕师靖都切不开的东西,竟被他斩出了裂缝。

    见状,女帝不敢再心存侥幸,立刻将触手收至背后,避开林守溪的剑刃。

    林守溪鹰隼般自高空掠下,与慕师靖联袂出剑,再度斩向女帝。

    轰轰烈烈的战斗再度于花灯的中央爆发。

    顷刻间,火光亮起,飞快舐过整座花灯,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黑烟弥天,独独遮不住夜空洒落的星光。

    “陛下,我来助你。”

    火光之下,忽然响起了一声厉叱。

    来者是司暮雪。

    司暮雪凝火为剑,持握掌中,飞掠而上之时,顺势将这比她红发更艳冶的一剑递向林守溪,可剑至中途时,却陡然拐弯,奔着皇帝而去。

    皇帝早有预料,触手一挡一抽,将攻来的司暮雪推开。

    “叛徒。”女帝清冷道。

    “陛下莫要冤枉暮雪,暮雪只是失手了。”司暮雪如此说着,狐媚一笑,再度斩向女帝。

    与此同时,林仇义也出手了。

    长安城的大阵开启。

    这本是为皇帝降生护法的大阵,如今却成了致命的杀器。

    朱雀大街之上,赫然显化出一柄苍红的巨剑,长安城如弓弩,巨剑如箭,林仇义踩在宽大的剑锋上,骈出双指,厉声呵斥:“司暮雪,你身为赞佩神女,竟敢背逆陛下,你可知罪?!”

    林仇义说完,引出一道紫红之气,径直劈向女帝。

    长安城的大阵同时发动,惊天杀气重霄而去,笔直地悬在女帝的头顶。

    这是女帝第二次经历背叛。

    她的心已经平静,却还是桀骜地说:“叛徒再多又有何用,我注定会登上崭新的王座,你们忤逆我,等同于忤逆整个世界!”

    她高举双手。

    星光如圣辉灌入她娇小而完美的身躯。

    这一仪式本该是她回到圣壤殿后再进行的,届时她可以确保万无一失地将外神之尸吞噬,但现在,她不得不直接以身躯接纳这些原初的星空浊质,这极有可能将她直接引入疯狂,却已是她迫不得己的选择。

    此长彼消。

    长久的作战中,慕师靖的力量渐渐不支,她苍白的瞳孔里,时常会透出迷惘之色,那个暂时占据了她身躯的伟大灵魂似乎也在衰竭,随时都要潜回意识的深处。

    许多次的进攻中,慕师靖都会突兀地停下,以掌覆面,陷入短暂的迟疑,喃喃自问:“我……是谁?”

    慕师靖知道,她难以再维持这种状态,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她必须速战速决。

    某一刻。

    她抓住了林守溪的手,凝视他的眼眸,问:“你还记得那天夜里你许下的誓言么?你发誓你会祓除一切污秽,送给她们一个清净的世界。”

    “当然。”林守溪微怔。

    “嗯,你要做到,拼尽全力去做到,哪怕我不在你身边。”慕师靖淡漠的话语突然轻柔。

    “你要做什么?!”林守溪大惊,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不能再拖下去了。”慕师靖说。

    众人的合围没有杀死女帝。

    燃烧的花灯里,这位虚弱的少女皇帝从芯蕊中逐渐抽出了完整的躯体,她还未来得及感受这副躯体里崭新的力量,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杀意立刻投射进了她的心。

    女帝仰头,望向慕师靖。

    “这段历史的确应该结束了。”黑裙少女说:“它既由我缔造,也该由我结束。”

    强烈的不安瞬间攫紧了林守溪的心脏。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紧紧抓住少女的手腕。

    慕师靖不答。

    黑裙中,她的肌肤愈显苍白、透明,仿佛要散成满天的光。

    “疯子。”女帝说。

    “我是初代的君主,也是末代的君王,你是我孤独时创造的,本就该由我亲自毁灭你。”慕师靖说。

    “你还是这样傲慢。”女帝的声音宛若叹息。

    林守溪想抓住慕师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她像是黑裙笼着的光,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林守溪的束缚,凝结她身躯不散的不是他物,只是她终结一切的执念,等这个执念消失,她的圣躯也将随之湮灭。

    林守溪拦她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她走远。

    “对了,告诉你个秘密。”慕师靖忽然停步,认真地说:“这具身体的主人是喜欢你的,但她羞于启齿。”

    “这不是秘密。”林守溪怔怔回应。

    慕师靖莞尔一笑。

    杀意从天而降。

    ……

    神墙。

    识潮之神到来之前,人类已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们知道,真正的灭顶之灾要到来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识潮之神被一位神秘的青裙女子一人一剑拦在了城外。

    没有人知道青裙女子的来历,他们只在她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强大,非人的、纯粹的强大。

    七位落败的罪戒神女在亲眼目睹青裙女子遁入灰雾,将识潮之神截于城外的场面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这位神秘女子方才以一敌七的壮举,对她而言似乎只是活动筋骨罢了,若她真想杀人,她们定会尽数陨落于此!

    这一次,宫盈活着走出大雾时,无比疲惫。

    “不愧是从上古时代活到今天的怪物,真强啊,我这道行与之相比,终究太浅了些呢。”宫盈自嘲地笑了笑。

    识潮之神终究是深海最强大的三位邪神之一,祂们从太古存活至今,哪怕在漫长的封印消磨中早已不复巅峰时强大,可祂们仍旧是恐怖与邪祟的化身,是现存于世的顶尖神明。

    宫盈轻轻叹气。

    她立在破碎的神墙上,看向祖师山的方向,笑着问道:“祖师大人,你要等到何时才愿意出手呢?别盯着圣壤殿啦,那里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晚辈能有今日,全靠祖师大人的启迪,今日我会拼死守住这堵墙,只是还要劳烦祖师帮帮忙,解决一下后顾之忧,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出这最后一剑。”

    祖师的中央。

    祖师遗蜕发出一声剑鸣般的清越之声,似是对宫盈的回应。

    神山上上下下所有的弟子都听到了这声清音,他们心神震颤,以为今日就是祖师沉寂千年后的出山之日,但……

    雷声大雨点小,清音之后,祖师山再无异动,法身遗蜕依旧静静悬浮在三座次峰之间,如常转动。

    弟子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宫盈却是露出了微笑,对着祖师山的方向大大方方地挥手,道:“多谢。”

    她在成为了与祖师相似的存在之后,才设身处地地明白了祖师的难处。

    像他们这样的法身,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们可以化身神明降临彼岸,却无法在自己的世界显露真身。

    这一点,是在她修成圣体之后才意识到的。

    想必当年祖师也是如此。

    集万法于一身,修得无上之力,却发现无法神游沧海,与邪神大战,与龙尸对敌,只能终日蜷缩遗蜕,受信徒供奉,忘生忘死……这是何其痛苦。

    而所谓的末世之灾祖师出世,也只是威慑邪神的谶言而已……祖师被困在了祖师山。

    这千年来,他一直试图将这一信息传达出去。

    第一个领悟的正是宫盈与宫颂这对夫妻。

    祖师希望彼岸也出现一个他这样的存在,这样,他们才能互为两个世界的神明,真正守得抵御邪祟侵扰,守得一方太平。

    宫盈盘膝而坐,凝神打坐之后重新立起。

    她取出发带,将飘乱的青丝绑成一束,重新垂落的长发在腰臀间飘荡,她深色软靴踏着破碎的墙砖,英姿飒爽,凝眺远方的清眸里浮现出神性,三百年前,她是神守山最风华绝代的仙子,现在亦是,哪怕是美绝尘寰的七位神女,在她显露出神性的一刻,也被夺去了光彩。

    “你们过去的确做过许多错事,但毕竟是皇帝的傀儡,我不罪你们,相反,我还要送你们一件礼物。”

    宫盈瞥了眼神墙下的神女们,神眸清冷,话语却带着笑意,“睁大眼睛,师姐要出剑了哦,这一剑可要仔细瞧好了,未来,你们的剑术可以拔高到何种地步,可就全靠今日对这一剑的领会了。”

    雅文库

    无论是憎恶宫盈还是敬佩宫盈的,都在这一时刻睁大了眼。

    但宫盈骗了她们。

    神明的剑对凡人不会有什么裨益,她只是觉得这一剑会很壮丽,希望她们可以认真记下,将来讲给她无法到场的女儿听。

    当然,神女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点,未来她们无法突破,也只会觉得是自己悟性不够。

    宫盈柔柔微笑。

    她微微伏低身子,像是即将狩猎的豹子,仙子于城墙之巅化虹而起,一掠百丈高,临近最高点时,她持着剑,在空中旋转着劈落下来,剑光缭绕身侧,化作了雪白的飓风,浓雾被剑风一搅,瞬间变成了一个浩大的漩涡。

    宫盈做这些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好看一些。

    她真正要做的,只是陨石般砸入浓雾之中,撞入识潮之神的躯体里,然后将这副圣体炸开,与其同归于尽。

    这对她而言并不难,唯一需要的只是决心。

    她原本以为,她下不去这样的决心,直至……

    她想起了三百年前与小颂告别的场景。

    那时,她选择去寻找抵达另一个世界的路,她决意在彼岸开辟出一个崭新的法术世界,她高居其上,化身为太古级的神明。小颂则说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地下冥国,让所有故去的亡魂不至于消散天地之间,可以回归属于魂灵的净土。

    当时的宫盈嘲笑小颂,说他此举只是对于现有世界规则的修修补补,太过保守太过妥协,失败是可以预见的。小颂则说,师姐,我们走着瞧好了。

    那时候,宫盈道心坚定。

    她与小颂一样,心系苍生,所以那场离别并不悲伤,反而异常坚决,他们不似道侣更似道友,对道的追求超越了世俗的情爱。

    但……

    直至今天,宫盈终于明白,她始终误解了小颂。

    不死国必然失败,那般浅显的道理,她能懂,小颂又怎么会不懂?他从来不是真傻。他只是知道,彼岸的世界只需要一个神明,有宫盈一人就足够了,而他呢,他并非是想要创造一个可以媲美灵间的死灵之国,相反,他的目的极为纯粹——若有一日,宫盈不得已死去,那她的魂魄可以去往一片净土,等待重生的机会。

    她一心向道,但小颂心中所向的,始终是她。

    当她真正明白这一点时,他们早已生死相隔。

    宫盈轻声叹息。

    若再给她百年时间,她有信心战胜这头太古邪神,但现在……

    也无妨。

    有了不死国的存在后,死亡对她而言,只是一场沉眠。

    眼眸中最后一丝温柔情感也被冷漠的神性悍然洗去。

    宫盈发出了快意的清啸。

    剑光砸向大地,与邪神撞在一起,两尊神明在撞击中轰然炸开。

    邪神同样发出了举世可闻的嘶啸。

    无穷无尽的神浊火山般对空喷薄。

    翻滚的尘浪漫过神墙,涌上高天,遮蔽整个人间。

    ……

    长安。

    无穷的火光飘上天空,分不清是星火还是花灯。

    惊世骇俗的力量在长安城的上空撕裂着,若非长安城有大阵竭力维持,这座繁华的城池恐怕早就要被毁灭了。

    生死决战之时,夜空再次破裂,一只厚重的手凭空生出,平展开来,遮蔽了满天的星辰,奇迹般阻挡了星光的继续降临。

    这一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黄衣君王。

    她在刹那的震惊后明白了一切。

    原来祖师一直在等,等她交出真正的底牌,然在她与外神融合的虚弱关头出手,令她与外神一道摧毁。

    螳螂捕蝉,总有黄雀在后,女帝从不认为黄雀是多么高明的猎手,战局纷乱,伺时而动者往往容易错过最好的时机。

    但今夜,已战过不知多少轮的她的确感到了惫意。

    举世皆敌。

    明明身在故土,她却感到了比在外空时更深的孤独,她甚至生出了一丝疑问: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疑问一闪即逝。

    既已走到这一步,她也不会回头。

    “坐收渔翁之利?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女帝的声音充满了世界毁灭般的无力,她盯着天空中的巨手,说:“为何不敢将完整的身躯降临这个世界呢,你是怕你若真正身死道消,整个神山的法术体系崩塌么?畏首畏尾,年轻时候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祖师没有任何回应。

    慕师靖察觉到了那只跨越天地的手,身上的杀意也淡了下去。

    用不着她以命相搏了……

    少女的身躯由虚无变回了真实。

    林守溪一把将她抱住,想带她远离战斗的中心。

    “跑不了的。”

    女帝仰直了纤细的颈,望着试图避开锋芒的少年少女,说:“今夜,你们谁也走不了。”

    女帝也有了决意。

    几乎与慕师靖如出一辙。

    她的身躯开始变得虚无、透明。

    这是玉石俱焚的前兆。

    在祖师降临的一刻,女帝已经明白,她今日的重生已不可能完成,既然如此,那她也要有舍断一切的觉悟。

    她将她的情绪封印在了罪戒之剑里。

    每一份情绪里,都藏着她的神性。

    她可以彻底毁灭自己的形体,借助罪戒之剑为载体,以纯粹的情绪存活下去。如果神女们还活着,她可以寄居在神女身上,如果神女们已死,那她可以逃往她的第二故乡,星空,待时归来。

    祖师无法降临原本的世界,宫盈也注定会被识潮之神杀死,寄居在神女身上的她虽远不及现在强大,却依旧是人族独一无二的王。

    为了活下去,她做了太多的准备……

    只是一切前功尽弃,哪怕是她也难免心痛。

    她要这些人付出死亡的代价。

    女帝登上天空。

    七截星光熠熠的触手在天上飘舞。

    她双手抵住这只巨掌,与之角力,想阻止他的落下,但这是虚假的,女帝真正想要毁灭的,根本不是祖师,而是慕师靖,在她眼里,三大邪神固然强大,宫盈与祖师这样的后起之秀固然耀眼,但新王最大的敌人永远都是旧王。

    某一刻,女帝松开了手,她借助着与祖师角力时产生的惯性,朝着长安城陨坠而下,直锁慕师靖。

    慕师靖想要闪避,可该死不死,她的神志又开始恍惚了。

    “你还记得我的誓言么?”林守溪对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你要做什么?!”慕师靖浑身无力,却还是竭力睁眼,死死地盯住了他。

    此时此刻,林守溪的眼睛里透着无限的温柔,温柔到让人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怒气,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继续走下去,带着我的誓言走下去。”

    “住口!”慕师靖大喝。

    林守溪放下了怀中的少女。

    “我自幼体魄强横,又被小语亲自锻过,如今更是吞噬了不朽道果,我想,我得到了这么多,也许就是为了在生死关头,可以挡在你面前吧。”林守溪不再与她斗嘴,温和的话语令得慕师靖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林守溪对着女帝、对着天空张开了怀抱。

    慕师靖躺在地上,瞳孔中的苍白之色已经褪去,她所能见到的,只是一个逆光的影。

    尘封的画面在她识海中重现……

    许多许多年前。

    山峰的最高处。

    无穷无尽的毁灭之息到来时,也有一个少年挡在了她的面前。

    彼时的她对着他伸出了手。

    他同样如此。

    空中,她抓住了他的手。

    但也仅仅抓住了他的手——他的身躯瞬间灰飞烟灭,最后与她紧紧相握的,只是一截焦黑的断肢。

    两道记忆在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女帝与林守溪相撞。

    “不要——”慕师靖的瞳孔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发疯似地扑向挡在他面前的少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

    ------题外话------

    先更后改。

    下午没顶住,不小心睡着了qwq这章字数还算多,姑且原谅剑剑叭

第三百四十三章:白骨成灰

    长安城的上空,发生了一场爆炸。

    这是一次规整的爆炸。

    这场爆炸以扁平的圆环状扩散开来,边缘处,又生出了无数个金色圆盘,看上去就像是以绝对精准的规在大地上画出的太阳图腾,炽烈得可以吞没世界。

    生灵们最后的视线定格在了那场绚烂的爆炸。

    万物灰飞烟灭,甚至来不及感知到疼痛。

    女帝也感受不到。

    她有着世人无法理解的漫长生命,但时间川流不息,再漫长的岁月,于回看之时,都只是无数个短暂定格的瞬间,这些瞬间被她刻在了童孔里,形成了琉璃般的纹路,她只是稍稍动念,就能将它们重新看见。

    她是被原初神祇创造出来的生命。

    那位原初的神祇被龙族称为‘苍白’,被其他生灵称为‘大地母神’,她是世界永恒的主宰,她的存在如日升月落一般不可动摇,她的诞生源自于孤独,独属于神的孤独。

    神祇想要创造一个像她那样完美的生命作为陪伴,但她失败了。

    被创造出的生命虽然凌驾于众生之上,但比之苍白,还是差得太远。

    原因很简单,苍白代表着原初,从原初中涌现出的东西,再完美也不可能表达原初本身。就像是风,人们可以用诸如浩大、柔和、凛冽、狂暴等词语去描述它,但无论多么精妙的词都无法绝对准确地表述出风的本身——符号在创造之时就意味着扭曲,哪怕是苍白也无法临摹出一模一样的自己。

    那时,黑鳞之主还未从毒泉中诞生,苍白之下最强大的龙是虚白与苍碧。

    虚白是一头银铸般的白龙,它终年住在冰雪之中沉眠,沉眠时,它像是横在冰雪山峦间的岩石嶙峋的桥,垂落的修长翅膀则可以包裹住整座山峰。

    因为常年沉睡的缘故,虚白也被称为梦境之龙,它是雪山巨人一族信奉的守护神,如今发掘出的上古石板上,依旧可以看到巨人族刻在石板上的白龙图腾。

    苍碧则要活跃得多,它更像是一位温柔的长辈,终日带着她在空阔的世界里游曳,幼年的她坐在龙的背上,在广袤的世界里穿行,云诡波谲的大洋,万族迁徙的陆地,神峰通达的银河星海,苍天古木的精灵居所……

    世界在她眼中是慈祥的,她在龙的背上长大,额上拱出鹿一般漂亮的角,少女晶莹的身躯也被流云与风日夜抚摸,久而久之,每一寸肌肤都长出了水晶般的鳞。

    那时候,她称呼苍白为姐姐,她从未见过姐姐的真容,在她的眼里,姐姐是世界原点的阴影,无比神秘。

    她从不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活着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感受愉悦的过程,她不知厌倦地欢乐着,唯有在感知到姐姐的孤独时,她才会憎恶自己的弱小,惭愧于不能真正拥抱那抹至高无上的影。

    许多年之后,她依旧会想,如果那天原点没有降临,世界会是怎样的。

    她永远无法忘记原点降临时的场景。

    星空蔓延出贯穿世界的裂纹,黑色的浊液从山巅的虚空中淌落,灭世洪水般淌入世界,无数的透明黏液从裂缝中探出,密密麻麻地颤动,像是蜗牛前进时探路的触角,它从深邃宇宙中来,占据了世界的最高峰,它将海兽般修长的颈缠绕神峰扎根大地,将海葵般绚丽的树冠撑起,独对破碎的星空。

    它与山峰组成了树的模样。

    她已不想回忆那场席卷大地的灾难,她只记得第一次神战的结尾,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姐姐落败了,被原点囚禁在了峰底。

    原点与苍白同是冥古级的神祇,但原点并非苍白的对手,这尊外神最不可思议之处,是她可以与整个世界绑在一起,苍白无法接受世界毁灭的下场,她被压在了神峰之下,流出的血液被神浊污染,汇聚成毒泉。

    那是她一生中第二黑暗的一天,她的世界随着苍白的落败而崩塌。

    过去,苍白虽从未露面,却是万灵心中最坚不可摧的神墙,直至原点撕开天空,将她心中的神墙被踏得支离破碎。苍白已堕入了深渊,原点却依旧挺立天地,触手上的光点随风摇曳。

    那段至暗的、长达数万年的岁月里,她无数次陷入疯狂,终于,在对自己的厌弃达到极点后,她接纳了神浊。

    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来了,接纳神浊的过程无比痛苦,但真正痛苦的是,等她与神浊相融之后,世界树开始震动,那片毒泉流出的死寂之地里,化形少女的苍白从土层间振翅飞出,再度来到了原点的面前,抽出了孤傲的剑刃。

    ——苍白终于领悟到了击败原点的办法。

    那场神战以原点的枯萎告终。

    虚白与苍碧围绕着少女起舞,她却只能躲在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里,紧紧裹着深黄色的衣袍,不敢去窥探一丝一毫的光,她无数次斩断她身体上的触手,可它们像是头发,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斩断不久之后又会新生。

    苍白开始清算整个世界。

    当初在地牢里,慕师靖曾给小禾胡诌过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她与林守溪,当时的她的确想起了某桩往事,往事的对象是她曾亲近的人,但她记岔了,那不是林守溪,而是这位小女帝。

    她被龙与邪神一同追杀,她将它们引至一处混战,混战的间隙里,她一路险之又险地逃到了原点曾盘踞的巨峰下,这是唯一连接宇宙的天柱,她穿过了枯萎的原点,抵达了凡尘与宇宙的交界,即将越过去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黑裙飘飘的少女安静望她。

    她突然明白,她之所以能逃离,是苍白给予她的最后仁慈。

    她飞向宇宙,飞向死寂与虚无的坟墓,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回去。

    ……

    长安城中,女帝忽然流露出一抹微笑。

    “姐姐,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死,也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苏醒啊……”

    她盯着林守溪,盯着他视死如归的眼睛,澹澹的笑转而变成了扭曲的嘶叫:“姐姐,请你好好活着,在你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之后,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吧……”

    女帝与林守溪相撞。

    爆炸占据了慕师靖的全部眼眸。

    长安城瞬间变成了一座空城。

    莫说是血肉脆弱的生命,哪怕破空而至的祖师之手也在泛起无数焰红裂纹后寸寸破裂,断裂得只剩手腕。

    林守溪的身躯也在毁灭的烈焰中燃烧。

    他的身躯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器,五脏六腑都已被烧空,火焰由内而外地在他身上游走出缝隙,像是一只只锋利的爪子,要将他的血肉之躯彻底撕开。

    他空空荡荡的身体里,只剩一颗心脏还在奇迹般跳动着。

    无论是他天生强悍的体魄还是象征天道的不朽之道果,都无法帮他抵御这种程度的毁灭,按理来说,他早该灰飞烟灭了,如今支撑着他的,似乎只是一抹远古的执念。

    女帝的琉璃童里闪过一抹异色。

    “还在垂死挣扎么。”女帝说。

    林守溪听不见女帝的发问。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消亡。

    冥冥渺渺之间,他像是也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关于他的过去,他并没有什么记忆。

    他唯一的记忆只是‘拥抱’。

    ——暗无天日的黑暗囚笼里,他拥抱着一个柔软而冰冷的身体,他想要将其慰热,却无法做到,只是永远地拥着她,陪她度过那段最黑暗最漫长的岁月。

    那段岁月的尽头,他隐隐看到了一束光,光里映照着一个荒凉破败的世界。

    高峰在他眼前拔地而起。

    他与少女一同越过大地嵴梁般的山岳,抵达了世界的最高点,海葵般的树冠近在眼前,千百亿的触角倒挂着生灵之尸,在长风中颤出薄光……

    我……是谁?

    在慕师靖的梦境里,‘小姐’曾经说过,像她这样的神明,无需通过繁琐的修行得到力量,她只需要想起来自己是谁。

    对于林守溪也一样。

    但与其他神明不同的是,林守溪的记忆太少太少。

    女帝以同生共死之姿态撞向大地之时,他明白,他必须想起自己是谁,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帮慕师靖挡下这一击。

    可他是谁呢?

    死亡像是开天辟地的巨斧,噼开了他混沌的大脑,他从此刻回朔,回朔到生灵在地平线上最初起舞的年代,可除了冗长的黑暗与冰冷的拥抱之外,他回想不起任何的东西。

    彷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将深陷黑暗的少女抱拥。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她濒临崩溃时的痛苦,回忆她面对茫茫黑暗的迷惘,回忆起她不断自残时的挣扎,回忆起黑暗中每一丝纤细的情绪波动……他能回忆起她的一切,却唯独无法起自己是谁。

    彷佛她才是他的全部。

    火焰的裂缝在林守溪身上不断蔓延。

    哪怕死亡的刹那被拉到无限长,时间的湍流也总会将那个必然到来的节点淹没。

    我……是谁?

    林守溪向自己的心灵发问。

    在身躯即将撕裂的最后刹那。

    林守溪陡然睁开了眼,童孔中爆发出太阳般炽烈的灵光。

    “我是黑凰,是太古的阴影,是苍白是双翼!将原点钉死在神峰之上后,她许我自由,亲手将我割下,由我翱翔上末世的天空,投下遮天蔽日的影!”少年放声嘶喊,像是在对天地宣告自己的身份。

    他是苍白的翅膀,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岁月里,他从身后张开,将少女徐徐包裹,就像是对她张开的怀抱……他是唯一抱拥她的人,抱拥了不知多少万年。他永不背叛的怀抱。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就像感知自己一样。

    他永远与她并肩作战,就像她的一部分。

    但……

    “真可惜啊,你猜错了。”女帝露出遗憾的笑。

    少年的猜想是自洽的,却被女帝亲口否认。

    果然。

    不断撕裂的身躯证明了他的谬误。

    像是猜谜的游戏,失败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的猜想错在哪里,也无法反思,轰轰烈烈的爆炸终于撕开了他冥顽的心脏,在意识断裂前的最后一刻,他转过了脖颈,看向了身后朝他扑来的少女。

    他对着她伸出了手。

    火光肆虐。

    两人手指迟尺相触的瞬间,火焰将林守溪舔舐殆尽,慕师靖童孔缩成一点,她张着口,无穷无尽的寒意倒灌入她的咽喉,令她彻骨冰凉。

    她向前扑去,拼尽全力,终于想抓住什么。

    火焰消散殆尽。

    煞白的星光毫无阻隔地铺在她的脸上。

    再没有什么挡在她的面前。

    她睁大眼看着天空。

    “不……要……”

    少女张开枯萎花瓣似的唇,喉咙中挤出干哑的呢喃。

    天空中……

    ‘林守溪’轻飘飘地落下,白骨成灰。

    ……

    长安已是废墟。

    说来也怪,女帝毁天灭地的爆炸没有损坏这里的一砖一瓦,只是,所有的生灵都被抹去了。

    长安已空。

    整个世界已空。

    哪怕强如司暮雪与林仇义,也一并在火光中灭尽。

    女帝逐渐消散。

    消散之前,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

    慕师靖神性即将耗尽,林守溪也被杀死,而她会以七情六欲的形态继续存活下去,漫长的时间里,她将重塑破碎的王座。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明明已收回了时空之力,可这段时空却没有结束。

    按理来说,在收回时空之力后,她与慕师靖都会回到死城,林守溪是实实在在来到此处的人,他在这里死掉,就是真真切切地死掉,至于其他人……他们虽然没有被真正纳入进来,可这段拟制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相撞,对他们也会有巨大影响。

    但……

    女帝意识到了什么,将最后的琉璃童望向天空。

    在她无法看到的虚无里……

    这段本该枯萎的时间光柱被另一只厚重如地的大手抽离了出来,握在掌心,因为这只手的持握,这段历史短时间独立了,无法纳回真实。

    是祖师。

    祖师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强行维持住了这段历史,保留了最后改变的可能。

    “好手段。”女帝漠然赞叹。

    被她看不起的人类里,能出一位这样的存在,的确值得敬佩。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此时的慕师靖不再是那位令众神畏惧的君王,她只是个手捧骨灰,哭哭啼啼的少女罢了,这样的她,即使给她一千年一万年,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微风吹过。

    慕师靖将灰尽死死地护在掌心,害怕他被风吹走。

    “谁准你死了啊……”少女泪如雨下。

    女帝消散在了风里。

    她仅存一抹情绪。

    这抹情绪如无主的魂魄,在这片独立于世的死寂历史里漂泊。

    整个世界只剩下慕师靖一人。

    长安城空空荡荡,绚丽的千灯早已寂灭,朱雀长街上,少女斜坐在地,散开的裙裾是最后的黑曼陀罗。

    很久,很久。

    长夜本该过去,可时间在祖师将历史抽离时就已定格。

    永远地定格在了太阳升起之前。

    慕师靖用木制的盒子,将少年的灰尽一缕缕地收纳入木盒中后,渺然无依地走过宽阔的朱雀长街,漫无目的地来到了城外,她仰起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眸,向着东边望去。

    鱼肚白的光已喷薄在了地平线上,只差一丝就要挣破一整个黎明,可太阳却被冻结在了山下,冻结在了长夜里,永不升起。

    慕师靖看了许久,许久。

    一如当初小姐立在冰原上,孤独一人等待太阳升起。

    夜凉如水,天地苍茫。

    她浑浑噩噩,不知该去哪里。

    但她依旧不停地走。

    她抱着小木盒,一个人行走着。

    往事走马观灯涌现。

    她想起了死城的暴雨时观音阁前的对峙,想起了一同斩向邪神时,他决绝而孤单的背影,想起了三界村时黑夜中的突遇,想起了白雪岭上的战斗,想起了从巫家至神墙的冰雪之途……

    在她的心里,他是宿敌,是挚友,是知音,他们是世界唯二的孤独小兽,会在灾难之后互相舔舐伤口,她早已习惯了他天经地义般存在在自己身边,所以,她甚至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他会离开。

    就像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没有自己的影子,只剩一片空茫茫的虚无。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但总是有这样的人,失去之后,就像失去了自己。

    慕师靖走过长安外的古道。

    走在这个坟墓般死寂的世界里。

    风成了唯一的细微流动。

    它吹过耳畔,撩动耳畔的发丝,一如少年的耳语。

    她又流下了眼泪。

    叶片在风中发出轻响。

    渐渐地。

    整片林子都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它们也在哭泣。

    永不明亮的世界里,花草万木像是能听懂哭声。

第三百四十四章:昆仑归墟

    慕师靖回到了道门。

    道门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她抱着小木盒,走过梨田与木亭,回到了皑皑白雪中的闺房,门推开,昏暗像是蒙在房间里的驱不散的灰尘。

    慕师靖想点根蜡烛,可尝试了几次也没点燃,她闭上眼,身子软绵绵地陷在了木椅里,她紧紧抱着木盒,脑子里像有刀在割,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抱着木盒的手指深深陷入了盒壁上,木屑扎入指缝,将她的指甲鲜血淋漓地剥开,少女苍白的手簌簌发颤,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麻木而空洞。

    她怔怔地盯着这个盛放骨灰的小木盒,脑海中,他替自己当下那一击的画面梦魇般不断复现,几乎要将她的神智冲垮。

    她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宿命。

    当年,大地冰封之前,同样的事曾在‘小姐’面前发生过,之后,她孑然一身度过了亿万年的孤独岁月,那是至深的孤独,光是想一想,就要让人发疯。

    小房间里,慕师靖拉上了帘子,锁紧了门,她将自己蜷在这片黑暗里,哪也不想去,只是独自一人对着黑暗说话。

    这些话无异于胡言乱语,如果林守溪在她身边,定会毫不留情地嘲弄她,可一直到她喉咙火烧般灼痛,也没有响起少年熟悉的冷笑。

    慕师靖不再说话。

    她抱着双膝,在黑暗中孤独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

    ……

    许是一天,许是一年,没有了日升月落,时间变得模糊不清。

    门再次打开时,上面已积了雪尘。

    慕师靖抱着小木盒走出。

    这次走出时,她换上了一件红白缎面的礼裙,画上了淡雅的妆容,锁骨莹白,脚踝玲珑,曲线因瘦而显得纤细,少女气质端静,像是怕惊扰这个世界。

    小木盒依旧被她抱在怀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慕师靖几乎跑遍了整个世界。

    她从江南一直走到漠北,登上了每一座山,飘过了每一条河,在屋脊上,在扁舟中,她对着夜色呢喃细语,时而轻笑,时而忧愁,仿佛真的有人在回应她的自言自语。

    辽阔而寂寞的大地上,她是唯一的幽灵。

    飘过当初与睚眦大战的河时,慕师靖停下了摇撸的手,她俯下身子,端详了一会儿船上的刻痕,然后轻轻提起裙摆,跳到了河里。

    水面泛起波纹。

    不久之后,少女从水中探出了脑袋,手中多了一枚银簪。

    “你看,本姑娘没骗人吧,我说刻这里是能找到的,你与师尊还不信,真是白白冤枉好人。”慕师靖抓着船舷,轻盈地跃回船舱,炫耀手中如新的银簪。

    银簪上刻着‘和光同尘’四字。

    “嗯哼?想要回去么?我才不给你呢,拿了这个你又要欺负我。”慕师靖鼓着香腮,说。

    她低下头,将裙摆轻轻拎起,裙子已被湖水完全浸透,紧紧地贴在苍白的肌肤上,她露出了苦恼之色:“为了捡这个,裙子都弄湿了哎,我换身衣裳,你背过身去,不准偷看哦。”

    慕师靖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套白色的衣裤,衣裤裁剪合体,熨帖身段,尤其是那条纤薄的长裤,几乎是贴着臀与腿包裹的,曲线尽显,她双手挽至脑后,将长发绑成马尾,做这个动作时,少女的上衣被轻轻带起,腰肢微露。

    “真乖。”

    慕师靖轻轻拍了拍木盒,将裹着蚕袜的嫩足踩进软靴里,接着,她眉头轻蹙:“为什么穿裤子么?等会我们要去爬山,山路难走,穿裙子不方便的。”

    摇船摆渡,悠悠靠岸。

    她在林中搜寻许久,终于采到了一包裹的蛇血梨。

    “你一颗,我一颗,你一颗,我一颗,你……我一颗。”

    慕师靖分好了梨,坐在船上,轻轻晃动着腿儿,一颗接着一颗地吃了起来。

    “你怎么不吃呀?你不吃我吃了哦。”

    慕师靖说着,将摆在小木盒上的红色梨子也都抢了过去,吃干抹净。

    船在水面上轻轻飘动。

    少女将削制的新箫放在唇边,信口吹弄,曲调悠扬。

    山峰孤耸。

    慕师靖抱着林守溪去爬山。

    走过一片砂石嶙峋的山道时,她的鞋与袜被一同磨破,她坐在石头上,蜷屈起腿,一脸不情愿地剥去了雪白蚕袜,随后身子前倾,轻轻揉着小脚,侧目望向一边的小木盒,说:“这座山好高哦,还要不要去山顶呀,要不先在这里歇息了一会儿?”

    接着,少女端起木盒,将她凑到耳朵边,认真聆听。

    许久,少女的眨了眨眼,宠溺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他们在山腰歇了许久。

    慕师靖靠在石头后睡着了,午夜的时候,她陡然惊醒,惊醒时的目光藏着深入骨髓的惊惧,她看着身侧的小木盒,怔怔地盯了许久,随后,她解下了外裳,轻轻地披到了小木盒上。

    “夜深露重,别着凉了哦。”慕师靖叮嘱道。

    又睡了一觉。

    之后,慕师靖换了双新鞋,带着林守溪一路来到了山顶。

    从山顶高处望去,茫茫云海之外,隐约可以看到一丝太阳的轮廓。

    慕师靖看了许久。

    “它就要升起来了。”少女歪着脑袋,说。

    太阳并没有给她情面。

    慕师靖叹了口气,失望地向山下走去。

    她来到了附近的酒楼里。

    “今天想吃什么?”慕师靖问。

    她又将耳朵凑到了小木盒边,片刻后点头,说:“姐姐知道了。”

    她径直走向了酒楼的后厨。

    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回来的时候,慕师靖灰头土脸的,眼睛里却是充满了光,她说:“过程有点崎岖,但总算是捣鼓出来了,我们一起尝尝。”

    两只碗,两双筷子。

    慕师靖自己尝了一口会,脸上微笑稍凝,她将碗推给了林守溪,说:“你多吃点吧,姐姐好像没那么饿了。”

    出了酒楼,来到街上。

    慕师靖取出一沓纸钱,以火点燃,大方地烧给了林守溪,她说:“喜欢什么就自己买哦,不够的话再问我要。”

    慕师靖缓步走过街道,左顾右盼,在一个个摊位前流连忘返。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檐角挂着的一盏上元的灯。

    像是噩梦撞入瞳孔,一瞬间,慕师靖面色狰狞,眼神几欲杀人,她扑向了花灯,像是扑向深仇大恨的敌人,将它撕得粉碎。

    她跪在长街上,许久后回身,看着静静压在街面上的小木盒,她一颤一颤地笑着,小心翼翼地问:“没吓到你吧?”

    慕师靖悄然起身,踮着脚尖,缓缓回到了小木盒旁。

    她轻轻跪下,在小木盒上柔伏下了身子。

    清晨。

    慕师靖醒来,慵懒地舒展手臂,她斜坐在地,取出小铜镜,补了补妆容,顺手将一绺发丝挽至玲珑剔透的耳朵后面,她左右照了照后,将小铜镜收回包裹。

    接着,她又从包裹里取出了几套衣裳,问:“你觉得哪一套好看呢?”

    “嗯……不能不穿,必须选一件!冬天很冷的,我要是生病了,就没人照顾你了。”慕师靖羞恼道。

    安静片刻。

    慕师靖像是听到了什么,点点头,取出了一条淡黄色的花裙子,背过身去,有条不紊地换上。

    长裙清丽,缎面满是碎花,此刻穿在她身上,竟显出了几分独特的风韵,像是邻居深居简出的姐姐。

    慕师靖带着他一直走。

    一条大江拦在了面前。

    那是长江。

    当年,洛书就是在这里出世的。

    时间停下后,长江也不再流动。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下连个浪头都没有了呢。”

    慕师靖坐在岸边,望着凝滞的江水,手托着香腮,沉默良久,又说:“不过呢,我觉得,前浪和后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长江,时间总会跑起来的,长江里的水也一定会奔入大海,不像小溪小河,它们哪怕努力一生,恐怕也只能流入田地里,一生弯弯绕绕,再难出来。”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慕师靖敲了敲木盒,哼了一声:“你要敢说不对,我就把你撒江里去。”

    慕师靖渡过长江,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她带着他穿行过贫瘠荒凉的黄沙古道。

    高悬的银河随他们一同远行。

    极目远眺。

    像是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前方绵延的雪山是天地交界处耸起的屏障。

    慕师靖不觉疲惫。

    她一直向前走,一直一直向前走,雪山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若恰逢日出,她可以看到日照金山的绝景,可惜太阳永不升起,她只能独自一人在严寒与荒凉中跋涉,去到世界最高的山、最清的池。

    抵达最高的雪山,立定远望,太阳沉在地平线下的轮廓更清晰了些。

    “只要站得足够高,就能看见完整的太阳了吧。”慕师靖说着,将裘衣裹得更紧。

    再没有寒风肆虐天地。

    慕师靖立在世界的最高处。

    少女黑发静垂,蚕袜平整,她挺胸抬头,将这座孤寂的雪峰拔得更高。

    她将小木盒抱在怀里。

    她望着远方。

    山脉连绵远去,像是苍龙挺立的背脊。

    良久的沉默之后,少女红唇翕动,轻轻呵了口气。

    气流在风中颤动。

    “它会在远处掀起风暴。”

    慕师靖说完这句,轻轻地在寒冷的雪地里坐下,她闭上眼,似是陷入了长眠。

    ……

    一百年后。

    冬天仍未过去,太阳尚未升起,慕师靖睁开眼时,一切都还像是昨天一样。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世界也没有任何改变。

    少女容颜依旧,她睁开眼,看着大地上远去的龙脉,眉目间多了一丝绚丽神采。

    “该醒醒了。”

    慕师靖拍了拍木盒,微笑着说。

    她走下了这座山峰。

    这一次,她没有再问林守溪该去哪里,她径直走向了昆仑山脉。

    这片传说中有西王母仙居的神山银装素裹,雄奇壮阔,飘着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

    世人不知,昆仑山有一处冰雪掩盖的隐秘洞窟。

    洞窟形同古木,其中埋藏着大量的青铜棺椁,倒长的树根系粗大,像是横在地下的一根根巨型山岩,顺着这条道路一直向前,矗立着一扇古铜巨门。

    铜门上雕刻着与厄城一模一样的仙兽。

    这头仙兽是规整庄严的夔纹。

    随着慕师靖的到来,夔纹睁开了眼。

    “她在里面吗?”慕师靖问。

    “不在。”铜夔说。

    慕师靖一拳将铜夔砸烂,推门而入。

    世上不乏关于昆仑的传说,这是其中一个。传说曾有人误闯入过这里,门为其敞开,他走入门中,见到了世界最终极的秘密。

    今日,慕师靖也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深渊。

    深渊漆黑一片,不可见底。

    慕师靖一跃而下。

    许久之后,她轻盈地落在地面上。

    像是来到了炼狱深处,她的周围尽是密密麻麻堆叠起的骨头和血红尸块,它们的形状像珊瑚。

    沿着这条白骨长路走到尽头。

    慕师靖停下了脚步。

    她的身前飘着什么。

    那是一片浊黄色的衣袍。

    这是黄衣君王最后的残袍,只有巴掌大小,看着极为可笑。

    “你怎么才来。”黄衣问。

    “你这么急着找死吗?”慕师靖反问。

    黄衣没有反驳,只是说:“我还以为你疯了。”

    “有他陪着我,我不会疯……当年如此,现在也是。”慕师靖抱着小木盒,露出了病弱的笑。

    黄衣沉默不言。

    这个世界被祖师从历史中强行抽取了出来,黄衣也无法离开此界,这一百年里,她最后的情绪始终附着在这衣裳残片上,在天地间徘徊不去。

    慕师靖也无法想象,百年的光阴竟是如此稍纵即逝。

    两人之间相隔数丈。

    慕师靖很快走到了她的身边。

    少女立在这血肉堆成的悬崖上,向下望去。

    透过黑暗,她看见了无比恐怖的场景。

    尸骸。

    那是一具庞大到难以用词句形容的尸骸,它向着大地两侧蔓延,脊柱比最宽的大江更宽数十倍。

    龙脉的传说不是假的。

    人们平日里所踩着的大地之下,真的埋藏着这等恐怖的巨型尸骸。

    “原来苍白的尸骨藏在这里。”慕师靖说。

    “嗯。”

    黄衣君王应了一声,说:“是她创造了这个世界。”

    正是因为有这座巨型的尸骸埋在地下,才撑起了这颗广袤而繁盛的星球。

    慕师靖漠然无语。

    黄衣君主的衣裳碎片在苍白尸骸之前寂静飘拂。

    长久的静默里,还是黄衣君主率先开口:“你能来到这里,想必你已想通了一切吧。”

    “嗯。”

    慕师靖颔首,她说:“百年之前,他猜错了答案,今天,就由我来好了。”

    少女将手按在骨灰盒上。

    当着黄衣君王的面,少女徐徐抽出了一柄通体全黑的剑,剑无鞘,裸露的锋刃映出了少女绝美的脸颊。

    剑抽出后,慕师靖将骨灰盒撇在了一边。

    骨灰盒砸碎,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下了。

    慕师靖持着这柄剑,剑尖微转,对准了黄衣君王。

    “林守溪其实猜到了答案,但他只猜对了一半。”

    慕师靖红唇轻启,说:“如今的许多古籍与壁画上,都有着苍白的形象,那些形象大同小异,皆是一头面目狰狞,双翼遮天蔽日的古龙,但这只是人对于龙单薄的印象罢了,并非所有的龙都生得如此,譬如黑鳞君主。”

    黑鳞君主在东海封印之底盘踞了许多年,它角似鹿、身似蟒、鳞似鲤、爪似鹰,须髯飘拂,喉下藏逆鳞,与龙尸的形象截然不同。

    黑鳞是毒泉中诞生的太古神明,毒泉是苍白之血。

    “苍白与虚白和苍碧之王都不同,祂并非是背负双翼的狰狞古龙,祂的形态更像黑鳞君王,是天蟒般主宰世界的君主。”慕师靖的话语越来越坚定,她继续说:“苍白从来没有翅膀。”

    “在无穷无尽的寂寞黑暗里,苍白想象出了一对翅膀,让他从后面拥抱自己,久而久之,虚幻与真实失去了边界……”慕师靖凝视黄衣,平静道:“这个世界上流传着两柄神剑,一柄为诛族,一柄为荒谬,其中,荒谬神剑是由不存在的东西锻造的,它可以斩灭一切不存在之物。”

    “苍白没有翅膀,她斩下了她想象中的黑色双翼,用它铸造成了神剑荒谬。”慕师靖盖棺定论道:“这就是黑凰,这就是荒谬之剑。”

    许多年前的神庭里。

    慕师靖曾褪下衣裳,给林守溪看自己的后背。

    她的秀背上有两道疤痕。

    疤痕如画。

    多年之后,宫语捡到了她,在给她洗澡的时候,宫语也注意到了她背脊上两道断翼般的疤痕,当时宫语用沾了水的手去触摸,那疤痕竟被她轻而易举地擦去了。

    这细秀的伤痕本就是画上去的。

    它并不存在。

    所以,宫语很快也将此事忘记,没再提起。

    他曾是苍白之翼,于黑暗中将她拥抱,于光明中遮天蔽日,他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是世上最荒谬的存在,源自于神祇原初的孤独。

    他也是原初孤独的化身。

    慕师靖想起了他,于是掌握了他。

    神祇的力量源自于对记忆的回溯——她也在追逐她自己的原初。

    黄衣君王以虚无的瞳孔凝视这柄剑,说:“真令人怀念啊。”

    昆仑地心的密窟里。

    慕师靖举起了掌心的剑。

    她平平地切下。

    没有任何的剑意,没有一丝的剑光。

    这段历史本就是虚无缥缈的,若非祖师强行把持,它早已消散于时间长河之间。

    荒谬之剑可斩一切荒谬之物。

    一剑之后,慕师靖的身前只剩一片虚无。

    整个世界都毁灭了。

    时间光柱遥遥地朝着她撞了过来。

    那是历史的正轨,它正在朝着她奔涌,周围的一切纷纷退散,死城久违的风雨向着眸底飘落。

    “我带你回家。”慕师靖将剑抱在了怀中。

    ------题外话------

    先更后改。

    感谢夜空的沉寂(打赏给楚映婵)的三个舵主!!!感谢盟主大大又一次的大额打赏~感谢对剑剑的支持以及对楚楚的喜爱!么么哒~

    感谢然殇、书友20220816160412613、A、绘色即是空(打赏给楚映婵)的舵主!!感谢大佬们的支持呀~感谢你萌~

    感谢御坂1919810、书友20210327171140375、眸中浩瀚星辰、墨清池(打赏给楚映婵)打赏的执事!感谢大家的打赏!谢谢你们的支持!

    剩下的读者朋友萌明天感谢~

第三百四十五章:请赐教

    割裂的历史被慕师靖一剑斩入虚无,整根时间光柱也在剑锋下渐渐消解成光流。

    鱼落进尘埃里,鸟散在风烟中。

    剑锋像是一柄锋利的剔骨刀,将所有的山峦土层瓦解,露出了那具苍白的骸骨,骸骨肢断身残,首尾相衔,心脏处包裹着什么,无法看清,那里有一条残存的血管般的通路,直达厄城。

    慕师靖终于看清了太阳。

    那根本不是什么燃烧着的火球,而是一只红色的巨眼,光像是从巨眼的瞳仁里涣散出来的,另一只眼睛则是月亮,它们毫无生气地围绕着这具首尾相衔的骸骨转动着,围成了一个世界。

    曾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是有人去山中探险,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窟,在里面看到了犬牙交错的钟乳石和一条柔软的红色地毯,但旅人意识到不妙时,洞口已经合拢,原来那座山就是怪物,他恰好走到了怪物的嘴巴里。

    如今不是一座山。

    整个世界都是在龙的尸体上筑成的!

    慕师靖心念恍惚。

    时光之柱将她纳入。

    她缓缓上浮。

    怀中的剑消失不见。

    肩胛骨处,一双蝴蝶般的翅膀徐徐生出来,慕师靖感到了一种轻柔的拥抱感,她回过头去,却是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少年,少年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但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也透着些呆板。

    “林守溪?”慕师靖缓缓蹲下了身子。

    “我叫林守溪么?”少年触了触自己的脸。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慕师靖问。

    “名字是别人取的,又不是我想的。”少年说。

    “好,那你现在起就叫林守溪了。”慕师靖拍了拍他的脑袋。

    “好。”

    看上去仅有五六岁的林守溪点了点头,问:“那你呢,你是谁?你能给我取名字,你是我娘亲么?”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逆子。”慕师靖笑着说:“你可以喊我姐姐。”

    “姐姐?”

    “乖。”

    慕师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脸很白,病恹恹的面颜上,绯色的唇牵出惊心动魄的笑。

    幼年的林守溪看着姐姐绝美的脸,面颊微红地低下头。

    时间的光柱蜿蜒着上浮。

    慕师靖带着林守溪钻入了任意的光流里。

    若此处有旁观者,那这段时间对于这个旁观者来说只是几个短暂的呼吸,但更多的时候,时间是一种内在的体验,对于林守溪与慕师靖而言,他们像是真的在一起度过了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林守溪生活在道门。

    “我总觉得,我像是死过一次。”幼年的他时常看着天空,呢喃自语。

    “人在活之前,当然是死的。”慕师靖说。

    “这算是死而复生吗?”林守溪问。

    “算。”

    “可书上说,人死不能复生。”林守溪又问:“姐姐,我们不是人吗?”

    “你才不是人。”慕师靖敲了敲他的脑袋。

    林守溪时常会去看田垄间的溪水。

    溪水清澈得不真实。

    “你总看水做什么,照镜子么?”慕师靖俯下身,清澈的溪流映出了少女的脸。

    “我总觉得,水里应该有什么东西。”林守溪说。

    “以前水里有鱼和虾。”慕师靖说。

    “它们去哪了?”林守溪问。

    慕师靖不答。

    现在的他们还身处时间光柱里。

    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世界空空荡荡,没有额外的生灵,只有她和林守溪是真实的。

    小时候的林守溪极为乖巧。

    烧水、做饭、砍柴、编织、侍寝一应俱全。

    慕师靖开始教他修行。

    她将厚厚几摞书摆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三天之内必须读完他们,三天后姐姐来抽背,背不出来就要被姐姐打屁股。”慕师靖言辞凿凿。

    “我不想挨打。”林守溪说。

    “犯错就要挨打,这是规矩。”慕师靖笃定他背不出。

    林守溪开始读书。

    慕师靖每天都会去看他,第一天去看时,林守溪读完了一本书,第二天去看时,林守溪读完了两本书,慕师靖坐在他的身边,翘起腿儿,笑着嘲弄他。

    第三天的时候,没有奇迹发生,这三天里,林守溪废寝忘食,也只读了三本书。

    他觉得自己的资质实在驽钝,不由愧疚地低下了头。

    可当慕师靖自信满满地开始提问时,林守溪却像是觉醒了什么记忆,他明明不记得自己读过这些书,却精准地回答了上来,一字不差。

    慕师靖神色幽怨。

    她千方百计想挑林守溪的错,终于,林守溪有一句心法背的和书上不一样,慕师靖心头一喜,将他拎起来就要打,林守溪辩驳道:“这是书错了。”

    “还敢嘴硬?”

    “真的错了,姐姐翻的是旧版的书,这本早就被废弃了,这才是新的。”林守溪将新的书递给她。

    慕师靖翻了翻,发现真是自己错了。

    她扭头就走。

    林守溪继续翻浩如烟海的书。

    他发现,这些书自己好像都读过,但什么时候读过呢,他记不起来了。

    他与慕姐姐在一起玩,在一起吃,在一起读书,在一起沐浴,在一起睡觉,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林守溪一天天长大。

    约莫八岁的时候,林守溪问她:“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房子,却只有我们两个人。”

    “还应该有其他人吗?”慕师靖问。

    “不应该吗?”林守溪反问。

    “那好,我带你去找其他人。”慕师靖说。

    从这天起,他们离开了道门,去云游五湖四海。

    离开前,慕师靖顺势将一个小木盒抱在了怀里。

    “这个木盒里装着什么?”林守溪问:“是姐姐喜欢的人吗?”

    “是。”慕师靖回答。

    “节哀。”林守溪说。

    慕师靖早已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林守溪眼里的瑰丽风景,对她而言早已司空见惯,但风景眼中的她却不再孤单。

    夕阳下,断桥上,花树旁,两道影子始终紧紧地映在一起。

    “在我没来之前,姐姐一直是一个人吗?”林守溪问。

    “是。”

    “姐姐一个人待了多久?”

    “一百年。”

    “是我来晚了。”

    “你要赔偿姐姐么?”

    “嗯,我要陪姐姐一万年。”

    林守溪踮起脚尖,将新编织的雪白花环戴在了慕师靖的发上,黑裙飘飘的少女身后,夕阳正在往山谷下飞速坠落,落潮般的天光里,少女清丽难言的眸子里闪动着泪光。

    她带着林守溪重走了一遍百年前的路。

    雪花的花环渐渐枯萎。

    慕师靖将它埋在了极北的冰天雪地。

    雪山的夜空星辰繁多。

    慕师靖坐在覆雪的孤石上,将青翠的洞箫信口吹奏,她吹的是林守溪当初教她的曲子,如今,青稚的少年乖巧地坐在一边,认真地看着她的侧颜,静静聆听。

    “好听吗?”慕师靖问。

    “好看。”林守溪回答。

    慕师靖伸出纤细的手指,拧转成板栗,敲了敲林守溪的额头。

    夜里,慕师靖趴在他的腿上,静静地陷入了梦乡。

    林守溪将衣裳解下,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他抚摸着她纤柔的丝发,静静地度过了一夜。

    他们游历了整整三年。

    三年里,林守溪飞快地成长。

    长大没什么不好的,唯一的坏处恐怕就是被剥夺了与姐姐一同沐浴的权力,姐姐说他长大了,要避嫌,他不明白,他想,明明自己小的时候也什么都懂啊。

    幸好慕师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是一年冬天。

    慕师靖从梅花树下挖出了酒,温了温后与林守溪同饮,她没多久就醉了,轻轻靠在少年的肩上,林守溪看着半醉半醒的少女,轻声说:

    “有时候我总觉得,我经历的一切,像是在做梦。”

    “为什么?”

    慕师靖以为,他终于要觉醒过去的记忆了。

    林守溪却说:“像你这么好的姐姐,恐怕只在梦里才有吧。”

    慕师靖柔伏在他的身上,浅浅地笑。

    林守溪伸手去触她的束腰。

    慕师靖心头一动,虽察觉到了,却是假装醉眠,没有阻止,可林守溪却没有继续的动作,不久之后,她听到了悠扬的箫声。

    原来,林守溪拆解的是她随身带着的洞箫。

    慕师靖朦胧的醉眼里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她轻声叹息,渐入梦乡。

    三年后,他们回到了道门。

    这三年里,他们走遍了整个天下。

    “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你最喜欢哪里?”慕师靖问。

    “都喜欢。”林守溪说。

    “真花心。”慕师靖嗤之以鼻。

    “我喜欢南方的水榭,雨水缠绵时会让我想起姐姐说话时的温柔,我也喜欢北国的雪野……”

    “住口!”慕师靖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唇:“你年纪还小,不准说这样的花言巧语,听到了没有?”

    林守溪委屈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都是在道门度过的。

    岁月娴静。

    某天早上,慕师靖如常给林守溪上课,教他功法。

    “你学的还挺快的,该教你的我也都教了,你还有什么想学的吗?”慕师靖问。

    林守溪沉默良久,最后展颜一笑,说:“我想学擒龙手。”

    慕师靖紧紧地看着他。

    相顾无言。

    “你都想起来了?”慕师靖问。

    林守溪点点头。

    慕师靖看着不再稚嫩的少年,又看了眼外面凋落的花,后知后觉地说:“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一晃十年。

    光从格子窗里照进来。

    时间在斑驳的影里消逝。

    黑裙的少女坐在长安上,纤长的秀发铺满棉裙,她秀靥半侧,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娓娓的发丝,白衣的少年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草木在雨水后疯长,风将碎花瓣吹上天空,他们听着沙沙作响的树叶,凭此领会彼此的心意。

    “慕姑娘……”

    林守溪轻轻开口。

    “叫姐姐。”慕师靖清冷回应。

    “姐姐。”

    “真乖。”

    慕师靖略显病弱的苍白面颊上再度浮现出笑,她捧住了林守溪的脸,深情地吻了过去,林守溪也给予了回应,太阳疯狂地坠落,白日成了夕照,墙壁上,投射出了少女的剪影。

    剪影里,她哪里捧着什么少年,她手上端着的,分明是那个方方正正的骨灰盒。

    骨灰盒的正面,有着新印的唇红。

    慕师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木盒,怔了许久。

    门忽然推开。

    林守溪端着热气腾腾的碗走了进来,他蹲下身子,关切地看着慕师靖,问:“姐姐又在头疼了吗?”

    “我才没病。”慕师靖盯着药碗,身躯簌簌颤抖。

    “姐姐要是真的没病,就快点醒过来吧。”林守溪从身后抱住了她。

    “醒过来么……”

    慕师靖喃喃开口,终于捧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药汁从她的唇边四溢开来。

    梦境倏然碎裂。

    慕师靖又回到了时间的光柱里。

    她捂着额头,后知后觉。

    来不及多想。

    一切都在身后抛远。

    轰——

    死城的暴雨与雷电重新炸入她的眼眸。

    慕师靖仰起头,千手观音的瞳孔里有血泪垂下。

    “师靖,你怎么了?你们刚刚去哪里了?”

    宫语从身后掠来,一把抱住了她,慕师靖尚且头如刀割时,后脑便撞上了鼓鼓囊囊的怀抱,她转过脖颈,看到了师尊熟悉的脸。

    终于回来了么……

    慕师靖看着一片狼藉的死城,心脏跳得极快,几乎要从心室里跳出去了。

    好像真的……回来了。

    那刚刚的梦是怎么回事?那个怪诞的梦是怎么回事?

    是识潮之神的影响吗……

    若是没能走出那个梦,后果不堪设想。

    慕师靖心生困惑。

    一时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病。

    “林守溪,林守溪呢?”慕师靖立刻问。

    “我在这里。”

    身后,一个平静而熟悉的嗓音响起。

    不知为何,仅仅是听到这个声音,慕师靖的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流,幸好有暴雨持续不断地洗刷她的面颊,林守溪能看到的,仅仅是她不停颤抖的肩膀。

    他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

    “我都记得的,什么都记得。”林守溪在她耳边说。

    冥古之龙苍白在无尽的孤独中幻想出了一双翅膀,由他从身后紧紧将她抱拥,他们一同走过了数万年的孤独。

    这样纯粹的想象对世界来说是荒谬的,唯有对她是真实的。

    慕师靖则是苍白的意志,作为内在的精神,她也该是荒谬的、不可捉摸的存在。

    苍白的肉身早已消陨,祂的想象与意志成了天地间最后飘荡着的幽灵。

    无法想象的精神是一潭死水,没有精神为源头的想象亦是无根之木,他们彼此印证,于是变得真实。

    他们是一双孤独的小兽。

    他们本就源自于孤独。

    慕师靖猛地转过身,跪在积水的月台上,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几乎要将他碾碎在自己柔软的怀抱里。

    刹那的拥抱令林守溪猝不及防,但他没做什么。

    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慕师靖像是从噩梦惊醒的,深藏的惊惧锐利得像是刀尖。

    宫语看着紧紧相拥的少年少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正当此时。

    身后巨大的观音像寸寸碎裂,开始崩塌。

    宫语化虹而起,直接撞向了那尊观音像。

    观音像发出濒死般的凄厉声音,千掌幻出千种变化,在死城上空撑开了耀如大日的法轮,法轮却照不破宫语秋水长眸里的冰霜之色。

    “孽障。”宫语吐出两字。

    她的白裘与狐披帛在风中振得笔直。

    她对着雨水中暴涨的观音像出拳。

    刹那千拳。

    暴雨散尽,雷鸣喑哑,这是她精气神巅峰的千拳,整个空间都几乎被她打得坍缩。

    最后一声炸响里。

    被黄衣君王寄生的观音像彻底碎裂。

    宫语并不知道时间光柱里发生的事,她仰望长空,看着渐趋晴朗的天空,等待着黄衣君王的再次降临。

    可她没有等到。

    云散开了。

    几片零碎的黄色衣袍随着风飘落下来,坠到了雨水里,与之一同掉落的,还有女帝完好无损的尸体,尸体在水中砸出水花,她张着双手,空洞的琉璃眸仰望天空。她不再微笑,再也不会微笑。

    “她形已灭,神逃回了圣壤殿,于罪戒神剑中苟延残喘,等下次相逢,我会打得她形神俱灭。”慕师靖张了张唇,清冷开口。

    宫语望着慕师靖,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谁。

    慕师靖不再多解释什么。

    她只用力地抱着林守溪,一刻也不愿松开。

    死城彻底放晴。

    泼天的光洒入了这座废墟。

    林仇义已经离去,司暮雪则端坐在自己的狐尾上,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这对相拥的少年少女。

    许久,许久。

    两人终于分开。

    分开之后,林守溪很快对上了司暮雪笑盈盈的眼眸。

    “你要做什么?”林守溪问。

    “如今皇帝濒临寂灭,已是苟延残喘之身,我觉得,比起她,我现在更因为关心我的主人了呢。”司暮雪袅袅娜娜地走到他身边,呵气如兰:“主人,我们之间的帐,是不是该算一算了呢?毕竟,只有击败了主人,我才不是奴隶,对吧?”

    “少在那里发疯,要想动我师父,不若先问问我。”宫语将林守溪护在身后。

    “不用。”林守溪拦住了宫语,说:“我自己来就好。”

    司暮雪的瞳孔里闪过一抹异彩,她夸赞道:“不愧是主人呢,敢作敢当。”

    慕师靖看向林守溪,问:“几招?”

    “三招。”林守溪回答。

    “什么三招?”司暮雪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林守溪没有去解释时光之柱里发生的事,只是松动筋骨,摆出拳架,说:“请赐教。”

    既然林守溪要主动领教她的招式,她可不客气,立刻五指弯曲成爪,作狐狸捕食状,飞快扑向了他。

    宫语盯着他们,神色凝重,生怕出什么岔子。

    慕师靖却是将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柔柔地喊了声:“师尊。”

    “嗯?”

    宫语看向了她,忽然发现,慕师靖的眼睛里,犹有苍白的光在流动。

    “徒儿也想领教师父的高招呢。”慕师靖微笑着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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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吾道不孤(二)

    “领教高招?”

    宫语还以为自己听错呀,她垂着宽大的白袖,看着踮起脚尖将脑袋枕在她肩上的少女,淡淡一笑。

    “师父不敢吗?”

    慕师靖探出纤细藕臂,撩起垂在宫语臂弯间的白狐披帛,放在掌心,指尖一遍遍地拂过雪白的绒毛,神色痴醉,仿佛这不是狐帛,而是师尊缠在臂间的尾。

    宫语闻言,冷声问:“你现在翅膀这么硬了?”

    “翅膀硬不硬,我可不知道哦。”慕师靖有意无意地瞥了林守溪一眼,娇羞地说:“如果……嗯,如果师尊有兴致,倒可以去试试看哦。”

    宫语不明所以,只是问:“你这死丫头,这语气是和哪个狐媚子学的?”

    “和师尊学的呀。”慕师靖笑着说。

    “看来你是真讨打了。”宫语摇了摇头,说:“真以为得到些许传承,天降一些道术法力,就有资格与师尊叫板了?”

    慕师靖吐了吐舌头。

    这一动作彻底激怒了宫语,刹那间,真气在宫语的衣袍间激荡,只一振间,慕师靖纤细的身子就被弹远,飘然后退了数十丈,足尖平平稳稳地落地。

    宫语看着她轻盈灵快的身姿,不由想起她一剑斩破暴雨,令黄衣君王不住颤抖时的场景,心中微凛。

    “师尊是在害怕吗?”慕师靖问。

    “你觉得你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很久?”宫语问。

    “就是因为不能持续太久,所以更要抓紧时间了呀,先完成夙愿再说,至于其他的……”慕师靖顿了顿,竟露出了微带歉意的神情。

    “夙愿?”

    宫语微有不好的预感。

    慕师靖浅浅一笑,张开双臂,直接朝着宫语扑了过来,动作像极了昏君与宫女嬉戏。

    宫语神色却厉,她也不管此刻站在面前的到底是谁,只捏紧了拳头,决意要将这逆徒打醒,让她认清楚现实。

    另一边。

    司暮雪瞥了眼一言不合就动起手的师徒,笑道:“你们道门的师徒可真是和睦。”

    “过奖了。”

    林守溪看着那对兔起鹘落的师徒,笑了笑,接着,元赤气丸一瞬间转至极限,在他体内发出轰啸。

    他身死道消的虚幻历史已被斩灭,不朽道果得以保留了下来,同时,他的境界也突破桎梏,水涨船高,仙人境已唾手可得,哪怕与九条白尾的司暮雪相较,亦不逊色太多。

    而皇帝……

    在遁入时光之柱前,皇帝的肉身与衣袍已然尽碎,哪怕那段同归于尽的历史是虚假的,也不妨碍什么,在时光之柱覆灭之时,这一战中,皇帝就已彻底失败。

    至于司暮雪……

    那天被林守溪按在岩石上狂风骤雨般的鞭笞对她而言是难以摆脱的梦魇,千里迢迢喂给他不朽道果是为了击败更大的敌人,如今皇帝已败,该到她与林守溪算账的时候了。

    报仇雪恨,就在今日了。

    司暮雪九尾飘拂,挑起虚幻般的妩媚笑容,在击败林守溪后,她心魔尽除,道心之境也极有可能迈入崭新的境界。

    司暮雪扑向了林守溪。

    接着,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林守溪一个侧身闪躲就避开了她的雷霆一击,这一个闪躲看似简简单单,却又仿佛练习了无数遍,不快不慢,精准至毫巅。

    司暮雪双足半展,身形骤止,爪子一翻,由扑击改为了掏心之势,直取他的要害。

    林守溪面不改色,死死地盯着司暮雪的招式,在她出招的一瞬间再度避开,随后干脆利落地擒拿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腕向腰后去拧,要将她擒拿,司暮雪心中一紧,却是沉心静气,惊人的力量从纤腰间爆发出来,她身子飞转,陡然带出一记鞭腿。

    当她紧绷的、足以杀人的修长玉腿从裙摆下甩出时,仿佛雷霆裂于重云,飓风生于云峡,地面上厚积着的水被瞬间一扫而空,只剩一道一掠而过的白影。

    就在她笃定林守溪难以反应,要顷刻落败时,接下来,林守溪又未卜先知般动了。

    他拉着她的手,与她身子同绕了一圈,令这致命的一腿甩空,看上去就像少年与神女旋转的舞蹈。

    司暮雪招式与招式转换的间隙里,林守溪陡然展开了一顿眼花缭乱的进攻,待到司暮雪回神时,她隐藏在裙下的九尾之一却被隔着裙子精准抓住,抓住的还是最致命的尾根!

    直到她哀吟一声,被林守溪反剪单手,紧握狐尾压在地面上时,司暮雪才反应过来,她又落败了。

    “怎么……怎么可能?”司暮雪喃喃自语,眼神恍惚。

    “这次落败不是你的错。”林守溪说。

    “你还讥讽我?”司暮雪咬着牙。

    “没有。”林守溪诚恳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早已与你战了无数轮,你的一招一式我也已摸清,赢过你,是情理之中的事。”

    “……”

    司暮雪这才意识到,时间之柱里应发生了许多不可想象的事。

    林守溪的话本是想给她一些安慰,谁知道,司暮雪听了以后,反而更怒——这不就说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已经败了许多次,否则,林守溪怎么可能这般娴熟?

    她今日本是来雪耻的,可她没想到,她只不过是将她没能体验到的屈辱,又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遍!

    “此次死城之战,多亏了司姑娘帮忙,若司姑娘愿意,我们此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至于所谓的奴隶,那不过是皇帝目中无人的言辞,我不会当真,司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住口!”司暮雪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谁要与你一笔勾销,谁又要你假慈悲的施舍?!皇帝都能落败,你以为你是什么不可战胜之物吗?”

    林守溪不语,只是微微松开了握紧她狐尾的手。

    司暮雪也没客气,猛地起身,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反扑。

    数息之后,只听砰的一声,红发神女娇小的身躯又被压在了地上。

    林守溪略带歉意道:“承让。”

    并不是他比司暮雪强,只是司暮雪的一招一式都已被他看穿并破解。

    这句承让在司暮雪耳中却显得异常讽刺,她又反扑了数度,直到被林守溪七放七擒后,才终于消停了下来,倒不是她没有了战意,而是她发现,再打下去,林守溪就要能两招制服她了……

    司暮雪趴在地上,红发凌乱,九条尾巴软绵绵地从裙下垂出,看上去很是可怜。

    林守溪也不知接下来该擒还是该放。

    但很快,司暮雪深深的屈辱被冲淡了。

    因为另一边,宫语正经历着比她更屈辱的事。

    慕师靖此刻虚弱,但她手握着法则,她的法则极为蛮横,几乎可以霸道地消解掉一切法术,宫语不是在与一个少女作战,而是在与一位虚弱的上古神祇为敌,不多时,层出不穷的法则之力下,宫语无计可施,竟被从小养大的徒弟给击败了。

    后天百年的修行竟比不上先天的神力,宫语一时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皇帝也输给我了,师尊浅败一次,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对吧?”慕师靖笑着走到了师尊面前。

    宫语闭唇不语,面颜冷艳。

    慕师靖微微仰头,露出了痴醉之色:“不愧是我的师尊大人啊,真是令神明都感到羡慕的身段与容颜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宫语问。

    “徒儿的夙愿很简单呀。”慕师靖歪着脑袋笑道:“当然是欺师灭祖咯。”

    ……

    慕师靖翘着双腿坐在观音像的废墟上,宫语已被她反剪双手,毫不留情地掀翻在膝上,慕师靖摇晃着手中的瓷瓶,说:“师尊对林守溪言听计从,对我却这般严厉,真是不公,徒儿满心怨气呢。”

    林守溪瞥见那瓷瓶,心头一惊,连忙摸了摸胸口,发现他珍藏的合欢散不知何时不见了。

    慕师靖单手倒出一粒丹丸,以指夹着,直接推入了宫语朱红莹润的唇中,与仙子的香舌缠搅,待她将湿漉漉的手指抽出时,宫语呜地哀吟一声,冷傲的脸上,已泛起了潮红之色。

    林守溪哪里见得师祖受辱,立刻要去劝阻,可他甫一松手,司暮雪却是伸长九尾,前来阻拦,这一次,林守溪救人心切,乱了招式,反被司暮雪以九尾缠缚住四肢,动弹不得。

    “主人急什么呢?这般好看的大戏,搅扰了作甚?难道主人不想看名动天下的第一仙子,被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亲手调教吗?”司暮雪笑得千娇百媚,先前被七擒七放的屈辱一扫而空。

    宫语羞耻难当,心想其他人共同退敌之后,应是喝庆功酒才对,怎么到她这里,反倒是先被自家徒弟清算。

    举目道门,上上下下竟皆是逆徒贼女?

    她正与磅礴的药力抗衡着,慕师靖小巧的巴掌已无情落下,少女的巴掌与任何人的都不同,与其说那是抽打,不如说是凌驾万物的法则对于世人的鞭笞,厚厚的白裘形同虚设,火辣的痛意传遍全身,暴雨般的责罚下,宫语竟似小姑娘般踢起了腿儿。

    慕师靖咯咯地笑着,一阵责罚后,贴着她的耳朵,问:“师尊知错了吗?若再不承认错误,徒儿就让大家都看一看师尊挨打后身体的变化哦。”

    “你……嗯哼……”

    宫语心中天人交战,要她向慕师靖服软几不可能,可若不服……

    挣扎之际,慕师靖却是停下了动作。

    她捂着脑袋,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眼中的白芒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

    宫语转过粉颈。

    慕师靖再度睁开眼,却是迷迷糊糊的,她环顾四周,又看了看趴在她腿上的师尊,不由露出了困惑之色:“死城么,我回到死城了么,嗯,师尊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呀……”

    下一刻,攻守立刻颠倒。

    “哎……师尊,我不是……不是我干的呀,师尊不要迁怒……”

    “唔……师尊你欺软怕硬!”

    “不要啊……师尊,师靖知错了,师靖再也不敢了,求求师尊饶过……”

    “师尊——”

    ……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真不愧是慕师靖,好不容易威风起来,也没能威风多久。

    他看了一眼司暮雪。

    司暮雪知道,等罚完那位黑裙少女,就该轮到她了,她是识趣的,立刻收回了束缚着林守溪的如水狐尾。

    “在我还没有完全击败你之前,你依旧是我的主人,不需要你的怜悯与施舍,我会亲自卸掉我自己的身份,至于你……呵,等我击败你之后,我可不会对你留半分情面的哦,到时候,我会好好欣赏你的痛苦与哀嚎的。”司暮雪贴在他的耳边,笑着说。

    林守溪闻言,倒也懒得反驳了,只是问:“有你这般对主人说话的吗?”

    司暮雪微愣,旋即再度露出那千娇百媚的笑,她恰好斜坐在地,立刻跪正,双手叠在腰间,柔柔一礼,“妾身口不择言,惹恼了主人,还请主人责罚。”

    当然,她岂会真的白白给林守溪惩罚,死城风雨已寂,她最后瞧了眼皇帝的尸首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后会有期。”司暮雪微笑。

    林守溪颔首。

    废墟之中再不见红发神女的身影。

    送走了这尊九尾狐后,林守溪立刻去帮慕师靖解围。

    慕师靖躲在林守溪的身后,整理好裙摆,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脸委屈地面对着盛怒的师尊。

    林守溪好说歹说之下,宫语终于暂压下怒火,只说了一句:“忘记今天的事。”

    慕师靖点头如捣蒜。

    “好了,别在这里胡闹了,先回去养伤,皇帝虽败,但之后的事还须从长计议。”

    宫语将白狐披帛缠回臂弯之后,面容重归清冷,她背过身,向着城外走去,仙子的背影本该孤傲似剑,此刻却笼上了一层轻纱般的媚意,臀腿袅娜款摆间,魅意流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呼,吓死我了,还以为这次完蛋了。”

    慕师靖轻轻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多谢你了哦。”

    “此事不是你做的,你毫不知情,本就无需为此挨罚。”林守溪说:“只是师祖怒气无处发泄,所以连累了你。”

    慕师靖瞳光变幻,将声音压得极小:“其实……其实也不是毫不知情……”

    林守溪一愣。

    慕师靖无辜道:“我哪里想到,这神性这般不济事,只持续了这么一小会儿。”

    林守溪看着她死不悔改的模样,忽然有些后悔从宫语手下救下她了。

    “所以,你也什么都记得吗?”林守溪问。

    “当然。”慕师靖眼眸明亮地看他,感慨道:“有些事,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呢,对吧?”

    林守溪用力点头,他柔声开口:“慕姑娘……”

    “停。”慕师靖一脸严肃道:“叫姐姐。”

    “……”

    林守溪看着她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一时竟难以开口,宫语还未真正走远,他被慕师靖这般盯着,心脏都像被少女温柔地攫住,再难动弹。

    “不叫我就不放你走。”慕师靖拉着他的手,说。

    “……”

    林守溪尚在犹豫,远处的宫语已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冷冷地问:“你们俩在磨蹭什么呢?”

    “没,没什么,我们收拾一下,马上过来。”慕师靖大声说。

    林守溪深吸口气,低声喊了句:“嗯……姐姐。”

    “这么小声喊给谁听的?”慕师靖不满。

    林守溪又喊了一句。

    慕师靖依旧不满。

    这样几次之后,林守溪心一横,气沉丹田,作狮吼状,慕师靖吓坏了,连忙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唇,央求道:“够了够了,别喊了,你要不要脸啊……”

    林守溪这才笑着住口。

    “以后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姐姐了,听到没有。”慕师靖说。

    “好。”

    此刻,林守溪什么都顺着她了。

    “真乖。”

    慕师靖踮起脚尖,在他的侧颊上猝不及防地吻了吻,林守溪心头一惊,悄悄看向宫语的功夫,另一半脸颊也沦陷了,慕师靖娇羞地笑了笑,说:“师尊要是知道,肯定会气坏的。”

    此时此刻,以背影对着他们的宫语,却是露出了柔和的笑。

    ……

    林守溪与慕师靖将战场清理了一遍,勤俭持家的两人将还能用的武器尽数收纳,也将皇帝的完美尸体当作举世无双的盾牌,收入储物戒之中。

    待一切完毕,慕师靖立刻向林守溪索要那个名为‘黄粱’的助眠之药。

    慕师靖坚信,只要吃了这个药,她就可以再次进入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状态,到时候,看谁还敢欺负她。

    林守溪也没吝啬,将药丢给了她。

    慕师靖有前车之鉴,每次林守溪丢来的药物,她都会反反复复地检查数遍,才收纳入怀。

    离开之前,林守溪与慕师靖最后回看了一眼死城。

    这座城是一切的伊始,是世人口口传颂的恐怖之境,如今却已成了废墟,废墟里,黄衣君王陨落神躯,与那座邪性的千手观音之像一同葬在了风雨之间。

    “都结束了。”林守溪说。

    “只是开始罢了。”慕师靖却道。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在一座庭院清幽的厢房住下,疗养伤势。

    离开了死城之后,少年少女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浑身疲软,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想动弹,宫语照顾着他们,就像当初在武当山上照顾林守溪与小禾一样。

    对于死城时慕师靖的僭越之举,宫语嘴上不在意,却是怀恨在心,这一天里,她可没给慕师靖好脸色看,帮她治疗伤势时还刻意为难,令得少女哀哀求饶。

    慕师靖得到了非凡的力量,也不再是那个对师尊逆来顺受的小姑娘了,包扎好伤口之后,她取出了‘黄粱’,吞下了两粒,准备再度觉醒,好好报复师尊。

    林守溪劝阻了一番,却没能拦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慕师靖吃完药后目光迷离,倒头就睡,宛若昏死,莫说是觉醒了,此刻就算黄衣君王重生,她恐怕都醒不过来。

    “这闹腾丫头终于睡着了,倒是省心。”

    林守溪正帮她掖被子时,一缕月光顺着格子窗淌到了他的身边,回过头时,狐裘冷傲的仙子交叠着双腿坐在书案上,笑眼迷离地看着他,她赤着足,粉嫩的玉趾上涂着艳红丹寇,美得触目惊心。

    “师祖……”

    林守溪怔怔地看着她。

    宫语徐徐走到他的面前。

    仙子眸中的冷冽霜意早已消散,修长曲翘的睫羽下,如水的柔情盛满了眼眸。

    “怎么,有了新的小娇妻就不要徒儿了?”宫语笑着问:“今夜都不主动来寻我,害徒儿在房间里好等呢。”

    林守溪连忙摇头,道:“师靖伤重,精神也不太稳定,我怕她出事,所以……”

    宫语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她说:“放心,我看过了,她近来不会有大碍的,至于以后……以后,若真出什么事,也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了。”

    林守溪神色凝重。

    “好了,今夜别想这些,先陪徒儿去喝庆功酒。”

    “小语酒量不好,浅尝便醉,还是……”

    “酒量不好不是正好么?”宫语反问,笑眼迷离。

    “师祖的意思是……”林守溪一呆。

    “今夜这般漫长,如何能只喝酒呢?徒儿还有好多好多事想与师父做呢,师父不用怕无趣哦,毕竟……”宫语清媚一笑,贴着林守溪的耳朵,说:“毕竟……吾道不孤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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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更后改

第三百四十七章:万般皆下品

    一月。

    环绕城镇的林野草木凋尽,失了厚重,再阻挡不住冬末汹涌的风,寒风裹着冷气滤过林障,掠过墙脊,灌入这座僻静清幽的庭院,随风腾起的雪尘里,宫语纤指如花,端住了一对似蝶的梅瓣,梅瓣稍作停留便被风卷远。

    女子螓首仰起,纯净的月光不偏不倚地落到她的眼里。

    庭院幽冷,门窗闭合,慕师靖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香,这对师徒则在雪中支起桌椅,摆酒而坐,醇厚的酒香在冰天雪地里飘远。

    “怎么心不在焉的?”宫语收回视线,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正盯着酒,却没有要喝的意思。

    “不必担心识潮之神的事。”宫语知道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林守溪立刻问。

    皇帝虽败,识潮之神犹在,那尊深海邪神前几日就已临近高墙,如今战况不知怎样,一想到小禾与楚楚还身处危险之中,他半口酒也喝不下去。

    “已有人与我报过平安了。”宫语平静地回答。

    “谁?”

    林守溪一惊。

    两个世界相隔天堑,跨越天堑传信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林守溪很快猜到了答案。

    “是……你娘亲么?”林守溪轻声问。

    宫语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纠正:“是我们娘亲。”

    林守溪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应了一声。

    宫语红唇勾起浅笑,她习惯性地翘起了那双修长的腿,小的时候,她要是用这样的坐姿,定会被娘亲教训两句,但现在,她直接勾去绣鞋,将白嫩剔透的玉足放肆地直接搭在桌上,也没人会说什么了。

    “好了,别想这么多,想再多你也做不了什么,你能在这个世界与皇帝一战,是占尽了天时地利,难不成你还真想去到神墙,与识潮邪神硬碰硬么?”

    宫语微笑着问:“你自己不愿喝,是等着徒儿来喂给师父吗?”

    林守溪一愣间,宫语已伸出藕臂,将酒壶勾起,随后她信手一倾,直接将醇香的酒水淋在她晶莹剔透、净如琉璃的纤美嫩足之上,好似珍珠点染蔻丹的玉趾上,酒香芬芳馥郁,她将这双美到极致的弹嫩玉腿搭在桌面上,缓缓凑近林守溪的唇边,巧笑嫣然,魅惑诱人。

    仙子玉体片尘不染,剔透纯净如原初之水,姣美嫩足更胜过了一切的珠玉杯盏,将酒色挑染艳冶。

    林守溪被美艳的一幕冻住,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嗯?怎么不喝呀?是对徒儿不满意吗?”宫语淡咬红唇,露出了委屈之色。

    林守溪赶忙别过头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宫语笑得花枝乱颤。

    她也端起酒杯,闭目仰首,一饮而尽。

    眼睛再睁开时,已泛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

    “坐姿端正些。”林守溪轻声说。

    宫语将玉腿搭在桌上,令得林守溪眼睛都无处安放。

    “凭什么?”宫语问。

    “凭我是你师父。”林守溪说。

    “呵,三百年不管徒弟,现在倒是来强求徒儿的礼仪了?哪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师父?”宫语晃着斟满的酒杯,不悦道。

    “我会负责的。”林守溪下意识回答。

    宫语微怔,一时无言。

    林守溪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你以前如何,现在就应敬重师长。”

    “一日为师……当师父可真苛刻呢。”

    宫语不知想到了什么,娇慵一笑,慢悠悠地收回玉腿:“好啦好啦,徒儿听师父的就是了。”

    林守溪面上无甚表情,脖颈却是微红。

    宫语坐姿端正,像是乖巧的学生,可哪怕她已面泛红潮,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掩不了欺霜赛雪的傲气,缠绕臂弯的白狐披帛软绵绵地搭着,却将她衬得雍容贵气。

    风在庭院里来来回回。

    青灰色的云在上空不断飘过,明月时隐时现,庭院忽明忽暗。

    师徒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不时举杯碰盏。

    盏中酒水空了又满。

    不知是不是错觉,从酒杯的倒影里,林守溪时不时能看到小语清稚可爱的脸,她认真地盯着他,娇滴滴地喊着‘师父,师父’,微风吹过,小姑娘俏丽的面颊在酒影中碎碎圆圆,散成光流,抬起头时,宫语正悠悠看他,唇角噙笑。

    她是天下第一的仙子,哪怕只是端盏静坐,依旧给人以渊渟岳峙的宗师风采,唯有笑时,她才从月宫回到人间。

    “师父在想哪家小姑娘呢?”宫语问。

    林守溪心摇神曳,再难自持,他走到宫语身边,一把将她拥紧,宫语嘤咛一声,便听到了少年温柔的耳语:“在想我家的小语姑娘。”

    宫语轻轻应了一声,也将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像是冰河解冻。

    庭院中的风流更加湍急。

    师徒不再是小饮小酌,他们直接端起酒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像是要醉倒在酒坛子里。

    宫语实力不济,没饮几口脸颊便已潮红,四溢的酒从她下颌笔直垂落,未能落上她纤美的脚背,而是被胸脯尽数挡住,在胸口洇出一片湿漉漉的深色。

    喝着喝着。

    宫语忽然哭了起来。

    ……

    方才她还笑得很开心,甚至倚靠在林守溪的肩上,媚眼如丝地盯着他,问这是谁家少年来青楼买醉,长得这么好看,要不要姐姐帮你把钱给免了。

    宫语越醉越无法无天,林守溪哪怕搬出师父的身份也弹压不住。

    也正因如此,宫语的哭才显得突然。

    悲伤的情绪一涌而来。

    泪水在她面颊上滑落。

    如珍珠断线。

    林守溪并不觉得意外,他知道她为何而哭。

    在离开死城之时,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像是被抽去了一样,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虚弱,这种虚弱并非空穴来风,他当时就意识到,宫盈应是受了重伤。

    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与慕师靖作为河图与洛书的传人,最先受到了反噬。

    祖师是神山道法的根源,宫盈则是这个世界道术的根基,她若死去,整个世界的法术都会跟着毁灭。

    他与慕师靖未法力尽失,证明宫盈至少还活着,可他知道,那恐怕是种半死不活的活了……

    时至今日,宫语都还未能见娘亲一面。

    自幼父母双亡,恩师难寻,世界从不偏袒任何人,它给予了小语难以想象的天赋,也在她心中种下了不可消弭的苦痛。人神境大圆满的那天,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勘破了这一切,但她发现,她只是将它们藏得更深而已。

    迷醉的酒意下,她再也弹压不住心底的情感,放任它们涌出,将她冲垮。

    林守溪紧紧抱着她。

    他胸膛的衣裳也湿透了。

    宫语不知哭了多久,她软伏在他身上,绵软的身子只柔柔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守溪抬起衣袖,轻轻为她擦拭着脸。

    “师父……”

    宫语像个小姑娘一样依偎着他:“师父不要走。”

    “师父不走,师父永远陪在小语身边。”林守溪话语坚定。

    宫语嗯了一声,说:“我还想喝酒。”

    “你都醉成这样了,不能再喝了。”林守溪说。

    “就要。”宫语任性道。

    “师父说不能就是不能。”林守溪态度强硬。

    宫语刚刚哭过,心中空虚,只想用酒来填补,她伸出手,去抢桌面上的酒,却被林守溪一把抓住了手腕,宫语哼了几声,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却是不慎将酒壶打翻,瓷壶落在雪地里,酒水从壶口中泊泊涌出,将雪浸透。

    宫语转过脖颈时,对上了林守溪严厉的眼神。

    醉酒后的宫语敏感得吓人,仅仅是一个严厉的眼神,就令她紧拢秀腿,酥颤不止。

    “小语不听话了?”林守溪质问。

    “徒儿没有,徒儿只是……嗯哼……”宫语趴在桌上,刚要辩解,却是挨了一记打,檀口微张,迷离的眸光支离破碎。

    “白天被徒弟打,晚上被师父打,师祖过去还嘲笑映婵,如今看来,似乎连映婵都不如呢。”林守溪嘲弄道。

    “别喊我师祖……”宫语咬着唇。

    当初她带着林守溪去挑战各宗各派时,何等威仪风度,如今怎沦落至此了呢……

    “师祖害羞了?”林守溪问。

    “哼,怎会……我可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嗯哼……”宫语颤声道。

    “那师祖今年多大?”林守溪问。

    宫语起初不愿回答,挨了数巴掌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

    林守溪又问:“师祖三百多岁了,为何还要挨打?”

    宫语已醉,也不顾太多,软语道:“因为徒儿犯错了,犯了错,就要被师父惩罚……师父,师父狠狠地惩罚不听话的小语吧。”

    这样的话从高高在上的师祖口中说出,林守溪情动难喻,野火几乎要灼穿胸肺,他依她所言,将她狠狠惩过,之后,宫语却又别过头,用挑衅似的语气问:“仅此而已吗?”

    “小语还不乖吗?”林守溪反问。

    “教育徒儿哪能这样教育呢?我就是这样教出了慕师靖,你也看到这小妖女多无法无天了。”宫语娇声地笑:“看来,师父教育的手段也不比徒儿高明嘛。”

    “徒儿有何高见?”林守溪笑着问。

    “做师父的,当然要以书育人,以德服人了。”宫语徐徐起身,将他拥住,道:“这三百年里,徒儿学业荒废,礼仪懈怠,如今好不容易将师父盼来,还望师父好好给小语补补课呢。”

    ‘补补课’三个咬得极重。

    林守溪浸在了仙子神光潋滟的秋水长眸里,许久才痴痴地应了声:“好。”

    ……

    砰。

    林守溪将仙子拦腰抱起,走入书房间。

    房间的门立刻关上。

    书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书册,书香清幽四溢。

    这是劫后余生的珍贵夜晚,也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这般迷人的夜,自也要做最有意义的事。

    “古人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夜,我来教徒儿读书。”林守溪一本正经地说。

    “好。”

    宫语垂下潮红秀靥,礼了一身,乖乖地立在书桌旁。

    林守溪随意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恰是山海经与声律启蒙,教书育人,最讲究言传身教,灯未点,书也不知摊开在哪页,覆雪白裘大雪的祖师山却是率先沦陷。

    这是世上最宏伟的山峦,终年云遮雾绕,其宏伟壮丽不为人窥,时至今日,山岚终如云潮运动,变幻万千,美不胜收,上卷为山经,下卷为海经,深峡隐于丘陵,久涸逢霖,早已泛滥不堪。

    声律启蒙也是稚学之书,天文地理,花木鸟兽,按律分编,朗朗上口,但这位仙子似连稚童都不如,饱满红润的唇里,吐出的并非云对雨雪对风这等口口传诵的名句,而是牙牙学语般的吟声,虽是如此,却也韵脚相契,别有风情。

    风撞开窗户,乱翻书页。

    刹那白狐闲踞于地,半融积雪里,书册上记载的山海渐隐轻纱,霎时山明水秀,烟波浩渺,夜似青丝铺散,却掩映不住,绝美景致半收眼底,直让人感慨造化之鬼斧神工。

    又一本书信摊案上。

    不再是山海经,而是一策山水游记……书上形容再美,若不置身其中也是枉然。

    峰鸣戚戚,水鸣幽幽,莫说凡人偶见,纵然仙人来此,亦会感慨神境唯有此处有,踏遍山海再难寻。

    少年游历,痴迷于山水,直至仙子声律吟尽,才恍然惊醒。

    “下一本由徒儿来带师父读。”

    宫语踮起脚尖,从书架上取下一策书,恰是春秋。

    似是为了尊师重道,宫语前襟微掀,竟纡尊降贵地跪下。

    仙子取来墨笔,半张檀口,淡舐笔尖,将墨笔细细濡湿,神妙之术同时涌动,珠红玉润之间,时而如严冬腊月,天凝地闭,寒冷彻骨,时而如骄阳烈焰,吴牛喘月,炽热滚烫,时而又如春风温酽,吹醒万物,时而又似秋水清凉,洗涤尘垢。

    莫说春秋,宫语直接变幻了四种季节,霎时笔尖流墨,文思泉涌,宫语闭唇不语,片刻后才道:“多谢师父教导,小语现在也是一肚子墨水了呢。”

    “小语学得真好,再让师父领教领教徒儿的学问。”林守溪也笑。

    仿佛师徒切磋学问,霎时间唇枪舌剑角斗在一起,不分胜负更难分彼此,宫语本就饱饮美酒,险些领悟诗经之真谛。

    之后,林守溪取来大学与小学,让宫语主动挑选学习哪本,宫语伸出修长手指,轻轻地点在了小学之上。

    纯净的晚风再度灌入庭院。

    梅树摇颤,玉瓣乱落,艳冶相积,拥红堆雪。

    三百年浮生幻梦终破,风吟声如痴似怜。

    宫语伏案读书,感到了前所有未的自在,一时仙音缥缈,抑扬顿挫,声声清朗,仿佛是在将人间至绝佳句,念与天上仙人听。

    仙子痴迷于经文警句,坐立不安,时伏时跪,时仰时屈,将这书读得淋漓尽致。

    “此书已经读完,师父又在教我什么呢?”宫语轻声问。

    “接下来师父所教你的,都是……”林守溪凝视着她的眼眸,柔声道:“弟子规。”

    宫语秀眉淡蹙,转而微笑,柔声道:“弟子……知晓了。”

    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弟子规训繁多,她也不恼,反而百依百顺,但凭师父安排。

    她不由想起了出生时的日子。

    那时的她与爹娘同住一个房间,睡在摇篮里,夜夜听闻笙歌。

    彼时的她就已明悟了许多道理。

    但有些道理,哪怕很早明白,也要等几百年后才能践行。

    她又想起了那夜寂静的星空,想起了世界高远而温柔的怀抱,想起人神境大圆满那天,想要报喜却见四下无人时的落寞……

    当下与过去模糊了界线,她紧紧牵着师父的手,竭力坠入那波澜壮阔的回忆,将苦涩往事化作舌间盘桓的蜜意柔情。

    寒风在庭院里跌宕了一夜。

    冬风吹潮,星河浪涌。

    清晨。

    慕师靖迷迷糊糊地醒来。

    “林守溪……”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她睁开眼,摸了摸枕边,发现是凉的。

    “嗯……人呢?”

    慕师靖隐约猜到了什么,起身下榻,收敛气息,蹑手蹑脚地向着师尊的房间走去。

    侧耳倾听,她凭借异乎寻常的感知力听到了师徒的对话。

    “师父,师父真厉害啊,小语还想学呢。”

    “徒儿还没学够么?”

    “嗯……学海无涯,徒儿怎么都学不够的,难道说,师父没有墨水了?”

    “小语想学多久师父都奉陪。”

    慕师靖听着他们的对话,点了点头,心想我当有什么大事呢,原来是在学习啊……

    如此想着,慕师靖揉着惺忪睡眸,二话不说,直接推门而入。

    空气像是凝固了。

    “逆徒……”

    宫语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了,一时失察,忍无可忍,想要动怒。

    慕师靖略显呆滞的眼眸陡然清醒,再度透出苍白的光。

    ------题外话------

    九月见~

第三百四十八章:神剑乱心

    宫语童年坎坷,大道之行却是顺遂异常,自修真以来,未尝遭逢敌手,风头最劲之时,天下的仙子神女皆自觉地摘去头衔,以本名自称。彼时的神女榜上,前十永远只有九个名额,因为宫语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

    如今的祖师山斩邪司首席也是女子,道术高绝,当年傲得不可一世,有天下第一美人兼高手之称,曾说时以娆与叶清斋空有道骨而无道心,至于不曾一败的宫语也是名不副实。她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对晚辈出手罢了。

    次日,宫语登门拜访,谷中一战之后,她再不敢以天下第一美人高手自居。

    除了境界霸道,宫语仙颜亦举世无双,当年,她是世人心中最完美的冰山仙子,是神山最纯白的雪,某次天下道会,宫语怀抱拂尘,身着素净道裙下山讲道之时,万人空巷,三山修士不远万里而来,只为远远一瞥,她的身段曲线挺翘得不像话,可世人见了,却似独对满川寒雪,心中清凉,不敢生出半点亵渎之意。

    举世无敌数百年,宫语想不傲也难。

    被她击败过的仙子甚至无法想象她落败时的样子。

    她也无法想象。

    所以,在近日之前,宫语从未想过,她有一天,竟会栽在亲手抱回家养大的小徒弟的手里。

    先前,慕师靖莽撞地将门推开之际,她虽吃了一惊,却浑然不惧,她知道慕师靖是喜欢林守溪的,可那又如何,按理来说,她来得这么早,三百年前就已与师父结识,如今让楚映婵捷足先登,吃干抹净,她已有些不甘,难不成还要将到手的师父拱手让与你这逆徒?况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像师父这样好的东西,本就该拿出来分享,小禾这丫头都大度起来了,你这小逆徒又傲娇个什么劲呢?

    百年等待只为此夜,宫语虽数度脱力跪伏,仙眸翻白,却依仗境界恢复,至今兴致盎然,不愿与师父抽离分毫,所以慕师靖撞进来后,她是想佯怒将其轰走的。

    谁想……

    “你这逆徒想要做什么?”

    宫语盯着她苍白的眼眸,心头一凛,知道这是神祇降临时独有的状态,哪怕是她也绝非对手。

    慕师靖起床的时候,原本只觉头晕目眩,仿佛吃了假药,但当她推开门,见到那一幕时,却仿佛私宝被夺,上涌的血气与神性一道冲破了身躯的禁锢,将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点燃。

    “师尊不是喜欢读书吗?徒儿今日闲来无事,恰可陪师父好好品鉴品鉴。”慕师靖唇语清冷。

    林守溪想去阻拦,却被慕师靖一掌隔住,直接推按到了墙壁上,动弹不得,风水轮流转,这位不可一世的仙子此刻浑身酥软,何来抵抗神明之力?曼妙娇躯顷刻间已被慕师靖推伏案上,若只是鞭笞倒也还好,慕师靖却给了她一支笔,一张纸,让她一边挨打,一边在纸上抄写‘正’字,笔画不可有半点偏差。

    “哪有你这样羞辱师父的?”宫语咬牙不依。

    “我小时候练字时,师尊不就这般对我的吗?徒儿可是记忆犹新哦。”慕师靖淡笑。

    宫语将唇咬红,向林守溪投去求助的目光,林守溪却被法术封了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语被小妖女欺负。

    宫语被缓调慢教一夜,本就极为敏感,此刻羞意更甚,几乎一触即溃,连书了十余个正字之后,她已被慕师靖清冷严肃的气势镇住,仿佛她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徒儿。

    “写得不错嘛,是不是正字太简单了呀?”慕师靖一笔一划端详。

    “不……不是的……”宫语难得柔弱。

    “哦,那师尊想徒儿放过你吗?”慕师靖继续问。

    “嗯……”

    “师尊这是服气了?”慕师靖歪着脑袋问。

    “是,为师知错……”宫语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是么……”

    慕师靖打了个响指,一道不可捉摸的光流飘过,宫语红唇未动,心声却是毫无征兆地响起:

    ‘哼,服气个什么,我看你这孽徒可以维持神性多久,我暂且服软,拖到你神性解除,让你瞧瞧,何为真正的严惩。’

    当初神玺里,宫盈曾用一模一样的手段对付过她,如今她觉醒神性,对这份力量也信手拈来。

    “师父抢徒儿的人,还想严惩徒儿?”慕师靖问。

    “……”宫语愣住了,“我,我没有……”

    ‘什么抢?那本就是为师的人,你这死丫头,平日里推三阻四,现在又想鸠占鹊巢,真是可恶。’

    “鸠占鹊巢?”慕师靖侧耳聆听心声。

    “你……”宫语也不装了,道:“你要打要罚尽管来就是,我看你能罚多久!”

    “好呀。”

    慕师靖答应,问:“师父刚刚想怎么严惩我来着,说来听听?”

    宫语心道不妙,却是无法压抑自己的心声,只能任其本能地流泻而出,慕师靖细细聆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赞叹了句‘师尊懂得真多’之后,便去取桌面上的红烛,将其点燃,端在手中。

    慕师靖俯首看她,眼眸中缅怀与欣慰之色稍纵即逝。

    “住手!”

    正当此时,林守溪却是大喝一声,他强行睁开了慕师靖的封印,几步到她身后,要将她抱住。

    林守溪能冲破封印,得益于他的鼎火,他的玄紫鼎火得了人神境之元阴,一夜之间势如破竹,直接越阶,攀至虚白之色顶点!他隐隐觉得,虚白不是尽头,只是当初编纂此书的人境界太低,未能参悟更玄妙之境。

    熊熊鼎火贯透不朽道躯,束缚也应声而解。

    慕师靖显然没料到这一变数,惊愕之色在她眸中一闪即逝,她稍稍抬指,语气冰冷:“不准过来。”

    但她的指令第一次失效了。

    她的身躯会抗拒一切,唯独不会抗拒他的拥抱。

    “嗯哼——”

    慕师靖的身躯陡然被抱紧,修长的天鹅颈随之仰起,嘤咛一声后,少女的身躯绵软了下去,竟一下子无比乖巧,仿佛是回到了最初摇篮里的婴儿。

    林守溪见她不挣扎,将少女幽香的玉体抱得更紧。

    慕师靖眼中的苍白之色淡然褪去。

    少女微微回神。

    神性降临之时,她虽然不是被完全夺舍,但性情的确会不受控制地妖化,走向极端,变成一头小魔女,这用林守溪的话来说就是……回归本性。

    “好了,师靖,别闹了。”林守溪轻声道。

    慕师靖轻声呓语,恍恍惚惚回神。

    她感知着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又凝视了一会儿手中的蜡烛。

    “这是……发生了什么?”慕师靖痴痴地问。

    也没等到宫语发怒,红烛油先行淌落,触及慕师靖的手指,慕师靖呀出了一声,无处安放的手乱颤着,“呀,烫烫烫——”

    林守溪叹了口气,帮她接过蜡烛,插回了烛台上。

    慕师靖也识趣。

    她一边剥着粘在玉手上的烛片,一边低着头,等待师尊发落。

    “师尊……徒儿不是故意的,我,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嘛……”慕师靖鼓着香腮,说。

    “是么?”宫语也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慕师靖将脑袋压得更低,她说:“我知道师尊现在一肚子火气,但……真的不怨我呀,我下次肯定会控制住的……”

    “火气足不足不知道,你师尊一肚子墨水倒是真的。”林守溪插嘴道。

    宫语瞪了他一眼,林守溪笑着闭嘴。

    “下次?你还敢有下次?”宫语冷冷地问。

    慕师靖吐了吐小舌头,表示自己真的很无辜,当然,她也知道,今天又在劫难逃了……

    宫语也没急着动武,而是问:“你想与为师抢人,对吗?”

    “抢人?”慕师靖秀靥一红,连忙摆手,道:“我会稀罕他?师尊你这样想可真是对徒儿的污蔑。”

    林守溪摇了摇头,也懒得揭穿,任她傲娇下去。

    “真的?”宫语问。

    “当……当然。”慕师靖没什么底气,却秉持了一贯的嘴硬。

    “这样啊……”

    宫语将白裘披在肩上,徐徐地屈下身子,竟意外地没有惩罚她,她柔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为师主动退让一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今后师父不责你,你也莫来打搅师父,好么?”

    慕师靖难得听到师尊这般温柔地说话,心想真没料到自己竟有一天能活出被师尊拉拢的价值,很是感动,她夙愿已经满足,也不贪婪,连连点头,接受了师尊的招安。

    宫语微笑颔首。

    一旁的林守溪见到了宫语狐狸般的笑,却是为慕师靖捏了把汗。

    “那……徒儿可以走了吗?”慕师靖小心翼翼问。

    宫语点了点头,却是抓住她的衣袖,又问:“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师父吗?”

    “不喜欢……”慕师靖咬定青山不放松。

    “这样啊,看来是为师误会了……”

    宫语回忆往事,道:“在你小的时候,你还有一封婚书,是给林守溪的,你如若不喜,交还给我便是,那婚书还未写名字,为师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倒也合适。”

    “啊?”慕师靖呆住。

    “怎么了?徒儿有什么为难之处吗?”宫语问。

    “唔……”

    慕师靖被宫语盯着,心神不宁,“这个……就不必了吧?”

    “师靖是还有牵挂吗?”宫语一语中的。

    慕师靖瘪了瘪唇,瞥了林守溪一眼,说:“婚书不在我这。”

    宫语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又回看慕师靖,问:“你确定?”

    慕师靖面颊通红,心神早已乱了,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又放出豪言壮语:“我就是用萝卜也不用你这根花心萝卜。”

    林守溪终于明白,这丫头为什么会被宫语从小打到大了,这要是他的弟子,恐怕只会被教训得更厉害。

    林守溪当然不会因为她的任性而交出珍贵的婚书,他打算逗逗慕师靖时,宫语却难以察觉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心中一动,犹豫之后,却真的将婚书取出,当着慕师靖的面交到了宫语的手里。

    慕师靖瞪大眼睛,欲言又止。

    “谢了。”

    宫语展开婚书,不紧不慢地读了一遍,随后研磨提笔,开始在上面写字。

    慕师靖不断给林守溪使眼色,示意他去阻止,林守溪却熟视无睹。

    慕师靖终于忍无可忍,喊了句‘不要’后豁然起身,去抢夺婚书,抢夺的过程比她想象中顺利得多,她伸手一捞,就将婚书夺了过来,护在了怀中。

    宫语与林守溪看着她。

    空气微微凝固,慕师靖目光闪躲,不知如何解释方才的冲动,连忙捂着脑袋假装头疼,“啊……好晕呀,我,我在做什么呀……”

    “好了。”

    宫语揉开了她的手,说:“展开看看吧。”

    慕师靖与宫语立在一起,气势先输了一截,她定了定神,依言展开了婚书,却是愣住。

    上面写的哪是师尊的姓名,分明是‘慕师靖’三字,字迹纤细隽秀,师字清逸,靖字端庄,纤笔之秀丽,一如少女娓娓垂落的墨染长发。

    慕师靖木然。

    “这下小师靖名正言顺了哦。”宫语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凑过去,胸脯与少女纤瘦的粉背相贴。

    慕师靖却像是触及了电,她下意识抬首,恰好对上了林守溪的微笑,少女面颊更红,无地自容,她仓促地说了句‘谁稀罕呀’后,将婚书攥紧,飞快跑了过去,猛地将门甩上。

    砰——

    她跑到长廊拐角,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娇喘不止,婚书像是指尖的火,将她灼得发疼。

    寒风吹上面颊,令她稍稍清醒。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师尊本就知道一切的,她一边逗她,一边又要成全她。

    “哎,我又在嘴犟个什么呀。”

    慕师靖露出了懊恼的神色,她敲了敲脑袋,像是在对体内的另一个意志说:“都怪你都怪你,你每次都这么冲动,我的成事有余败事不足的优良品德都让你给毁了,这让我以后怎么见师尊呀……”

    慕师靖将婚书贴在胸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告诫自己,以后千万要冷静行事。

    至于林守溪与师尊的事……

    对于师尊,她已决定破罐子破摔,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以后要怎么和小禾与楚楚开口呢,小禾妹妹要是再发怒,自己承受得住嘛……哎,想想就很头疼。

    不过……

    “师尊的手感也太好了。”慕师靖揉着自己的掌心,终于找到了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同时。

    房间里。

    宫语正走到窗边,将帘子拉上。

    光从竹窗那头透进来,落在她半遮半掩的玉躯上,留下了光暗分明的影,她轻轻转过头,媚眼如丝,巧笑着问:“你若想去追你的小媳妇,去追就是了,徒儿独守空闺,半点不介意的。”

    “先让师靖一个人静静吧。”林守溪说。

    宫语笑了笑,说:“这丫头也真是吓人,这种事要是多来几次,为师的颜面可就被扫尽了。”

    “让你过去这么欺负师靖,这下遭报应了?”林守溪淡淡一哂。

    “还敢嘲笑我?”宫语秀眉一拧,道:“若再让这丫头这样无法无天下去,以后小禾与映婵恐怕要与为师趴成一排让她报复呢。”

    林守溪闻言,想到她所描述的场景,却是一时失神。

    宫语淡哼一声,她落紧帘子,款款走回,她身段高挑,比例完美的玉腿自也美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她脚步轻错,腰臀随之轻轻款摆,风韵动人。

    林守溪仅是一眼,目光便再挪不开。

    “师父……”

    宫语微笑着开口,“时候还早,师父还要继续教导徒儿一番吗?”

    “小语可真好学。”林守溪说。

    “依我看,师父比小语更好学呢。”宫语曲翘的睫羽颤个不停。

    ……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神墙上白雪皑皑一片。

    神女们立在高墙上,驻足远眺。

    墙外,污浊遍野,黑气熏天,放眼望去,满地皆是眼球与断肢,它们被冰雪冻住,没有及时化为脓水,看上去似还保留着几分弹性,令人作呕。

    弥天大雾已经消散。

    识潮之神不见了踪影,祂的大部分身躯都留在了这片古战场上,堆积成了比神墙更高的尸山,那枚臃肿硕大的头颅却不知去到了何方。

    “那个青裙女子……到底是谁?”凌青芦寒声问。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女子身上有股熟稔的气息,仿佛在哪见过。

    叶清斋不言。

    她看着这触目惊心的死寂战场,若非亲眼所见,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一壮举是人类修士做出来的,当初与黑龙战时,神守山首座召唤祖师法身降临,其威力也远不及此吧……

    这……是何等境界?

    难道说,人神境上还有玄机?

    “对了,陛下呢,陛下去哪里了?”哀伤神女环顾天地,神色急迫。

    “陛下不会有事的。”

    司暮烟显然知道更多内幕,她笃定道:“陛下身处彼岸,暮雪也身在彼岸,陛下本就天下无敌,再有暮雪护法,定会无恙归来。”

    “暮雪……”

    她们这才想起她的妹妹司暮雪,除了气质之外,这两位神女几乎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希望赞佩神女可以履行好她的职责。”苏和雪幽幽道。

    “当然。”司暮烟笃定道:“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曾在一起立下誓言,一生敬重陛下,绝不背叛。”

    众人无言。

    凌青芦忽将目光移到时以娆身上。

    见时以娆始终不说话,凌青芦心泛疑云:“时神女,你又怎么了?你近日所做之事,早已越过了忠诚的界线,等陛下回来,对你的问罪在所难免,希望你不要逃避。”

    时以娆没有理会凌青芦。

    并非不理,而是她真的没听见凌青芦在说什么。

    冥冥之中,漆黑的罪戒神剑分泌丝线,不知不觉地缠裹住了她的道心。

    神女紧闭樱唇。

    亘古不变的冷漠眼眸里,一缕潋滟的、唯有情动时才会浮现的光芒一闪而过,无人察觉。

    ------题外话------

    先更后改,打赏明日感谢~

请假一天 休息一下下

    月初试假条(x)今天放松精神,整理思路,顺便想想一下新卷内容。明天更新这卷最后一章(这次真的最后一章了),应该是比较温馨平淡的一章。自疫情始,宅家已两年九个月之久,时常一整月不出门,渐成肥宅,精神愈发不佳,掉链子也越来越频繁,很是内疚。所以今天是单纯想偷懒休息一下,养养精神。感谢读者朋友们长久以来的包容与谅解,么么哒。

第三百四十九章:长安

    寒雾消散,日照昏黄。

    书房内,读书声整日不歇,及至夜幕将要落下时,雪檐下,门才缓缓打开。

    光照进书房内,宫语倾斜着玉腿坐在地上,正披着素色的新衣,澹橘色的光照进来,将她剔透的玉腿照得明艳,仙子腿儿稍屈,几次想站起来,却是提不上力气,最后,换上了崭新白裳的林守溪对她递出了手。

    宫语闪过一抹羞色,她抿紧嘴唇,一手拢着胸前的素衣,另一只手不情不愿地递了过去。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不许笑。”

    宫语澹咬红唇,嗓音清冷。

    稍许。

    素白衣裙的宫语迈着小巧的脚步,走入了长廊里,西边太阳正在缓缓垂落,天空苍紫一片,这位娇慵丽人就静静地倚栏立雪,远看夕阳坠落。

    光退如潮水,她沾染霞色的雪肌重新变成了奶白之色,被白纱朦胧成轻飘飘的影,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林守溪从身后抱住了她。

    宫语清冷的仙靥上才褪的霞红再度泛起。

    “规矩点。”宫语轻声说。

    “小语不愧是楚楚的师父,说的话都如出一辙呢。”林守溪澹笑。

    “……”

    宫语目露忧色,她与楚映婵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她对楚映婵颇为严厉,楚映婵对她也是又敬又畏,若有一日,她们这对师徒要共眠,光是想想,便觉头疼……算了,若真有那一日,真正羞耻的也该是楚妙。

    “是么。”宫语定了定神,秀靥轻转,犹豫着问:“映婵她……厉害么?”

    “小语是怕被你徒弟比下去么?”林守溪笑着问。

    “荒唐。”宫语冷冷摇首。

    “百闻不如一见,小语以后就知道了。”林守溪顿了顿。

    宫语秀眉蹙起,幽幽不语。

    林守溪修成虚白鼎火之后,自信万分,人神境的宫语尚不是他对手,更遑论其他人,虽还未与小禾交锋过,但小禾这等娇小柔弱的丫头,想来也非一合之敌。

    夜幕降临,灯笼亮起,照亮了周遭的白雪。

    慕师靖正在庭院里,将那对师徒没喝完的酒开封偷饮,醉意迷离时被宫语逮了个正着。

    “又在喝酒?”宫语澹澹问。

    “没有!”慕师靖手忙脚乱地去抹唇角。

    “你忘了今天有什么事了?”宫语问。

    “今天?”慕师靖一呆。

    宫语摇了摇头,心想这是哪里收的傻徒弟,澹声道:“既然想喝,你就继续喝吧,最好喝个烂醉如泥。”

    “真的没喝哎。”慕师靖知道,说谎讲究一个坚持到底,她一本正经道:“师靖在帮你们收拾酒瓶子呢。”

    宫语盯着她。

    慕师靖低头,忸怩不语。

    林守溪笑了笑,走到少女身边,非但没揭穿,还说:“我来帮你。”

    慕师靖一愣,有些不太习惯。

    “我去沐浴。”

    宫语仙眸微怨,她转过身,裙摆迤过雪面,向着房内走去。

    灯光亮起,雾气缭绕,纸窗上仙影窈窕而舞。

    慕师靖与林守溪在昏暗的庭院里,一同收拾着碗碗罐罐,慕师靖馋虫未解,说了句‘帮我瞒着’后,端起剩下的酒就饮,可她酒量不佳,半壶之后脸颊就红了。

    “我来帮你毁尸灭迹。”林守溪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谁准你喝的。”慕师靖羞恼。

    “你还想要回去吗?”林守溪问。

    “就要。”

    慕师靖借着酒劲,二话不说压了上去,直接咬住少年被酒水湿润的唇,不仅如此,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直接一路推着林守溪,将他按在了窗户上。

    才将身躯浸入水中的宫语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脸板了起来,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咬着牙,低声喊了句:“孽徒。”

    沐浴本为了静心。

    宫语却是心烦意乱。

    待到她更衣出门时,林守溪与慕师靖已将庭院收拾好了。

    慕师靖说要回房补妆,临走之时,那封写着她名字的婚书不慎遗落在了雪地里,林守溪将其拾起,喊了慕师靖的名字,慕师靖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走回房中。

    林守溪将其重新收回怀中。

    血红的婚书炽热滚烫。

    慕师靖也去沐浴更衣了,回来时,她换上了当初死城追杀他时的那身雪白道裙,冬末的寒风一过,道袍丝绦便迎风拂雾,美若仙境。

    她想起来要做什么了。

    今日是真正的上元节,上元节,天下宗派齐聚长安,作为道门圣女的她,依照惯例,将在万人簇拥之下,于奢华的高台之上,为众生献舞。

    之前经历了太多太多事,以至于慕师靖早已忘了这茬。

    门外,一辆马车徐徐驰来。

    三人远比马车更快,但与黄衣君王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疲于赶路,便由着马车慢悠悠地驶上官道,驶入深深的夜色里。

    “我有些困。”

    上了车后,宫语如是说。

    林守溪还未作出回应,宫语已侧身躺在他的腿上,慕师靖被迫挤到车厢的角落,她努着嘴,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有些不悦。

    可窗外皆是密密麻麻的山石树林,它们像是散开的墨,看久了也觉得倦怠。

    忽地,少女的面颊像是被啄了一下。

    她轻轻别过头,见林守溪正襟危坐,似闭目养神,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慕师靖也浅浅笑了起来。

    车颠簸了许久。

    长安城雄踞在夜色里,高耸的城墙将满城灯火蓄成了通明的湖泊。

    “小语,醒醒。”林守溪想将膝上的仙子唤醒。

    宫语不醒。

    林守溪喊了数声,依旧无果,直至师祖山地动山摇后,宫语才缓缓睁开眸子,微怨道:“知道了,别吵了,而且……”

    她看了眼窗外,将白纱幂篱戴在头顶,顿了顿,声音重归澹漠:“之后,请叫我师祖。”

    林守溪一愣,看向了慕师靖。

    慕师靖的神情也冷了下来,她抱剑在怀,道:“叫我小姐。”

    ……

    那盏巨大无比的花灯虽已燃过,上元节却是照旧,来的时候,他们就看到有人背着竹篓,将浸油的纸点上火,洒在路上,铺成一连串的美丽灯影。

    长安城热闹非凡。

    慕师靖看着两侧的灯火,不由想起了虚无历史中的遭劫毁灭的空城,恍如隔世。

    皇城摆着酒宴。

    八大宗门的掌门皆应邀至此。

    代表道门出面的竟是贺瑶琴,她坐镇代掌门之位,正与其余七位的掌门争执不休,将大好佳宴的气氛搅得剑拔弩张。

    七位掌门力劝道门放权。

    关于死城发生的恐怖灾难,掌门们早已耳闻,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整座城池覆灭的场景却是触目惊心,许多人推测,消失已久的道门门主已死在了这场惊天动地的灾难里。

    今日道门出席盛宴,门主没有露面,更证实了许多人的猜测。

    贺瑶琴虽也很强,可掌门们同气连枝,一致相逼,贺瑶琴也无可奈何。

    这些掌门都很急切。

    原因无他,只是近日,所有人都发现,自己的功力急剧衰退了,他们不可能知晓宫盈的事,只以为修道一事只是昙花一现,如今,苍天要将这一切收回,如今帝位空虚,宫廷内斗不休,国师不知所踪,他们若无法将权力攫取,等到修为尽退后,注定会被清算。

    当上神仙之后,他们绝不可能再回到江湖草莽的生活中去了,草莽的潇洒从来只存在于评书里。

    吵得正焦灼时,贺瑶琴却是主动噤声。

    众人以为她服软,谁料贺瑶琴直接从最前面的位置上立起,躬下身子,对着远方一礼,直接退到了弟子的队伍中去。

    人们望向她行礼的方向,瞬间心惊胆战。

    似冰雪自九天泻下。

    幂篱遮颜的仙子从远处走来,她白纱道裙,怀抱拂尘,澹漠疏离,如月宫中的雪莲花,哪怕已至此间,依旧让人觉得遥远。

    “你们在争执什么呢?”

    宫语停步,四下扫视,眸光所及之处,无人敢语。

    最终,还是峨眉派的女子先起身行礼:“见过门主大人。”

    其余人回过神来,也一同开口,声音整齐,似在高呼万岁。

    ……

    宫语落座之后,人们的视线便落在了慕师靖与林守溪身上。

    绝美的少女与少年分坐两侧,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世人不见慕师靖久矣,近日终于得见,那些天花乱坠的词藻与她的真容相比皆暗然失色,慕师靖之清艳美丽绝非人间所有,也唯有林守溪与她坐一起,才会给人以相得益彰之感。

    至于道门门主……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朦胧轻纱下的真容该是何等倾国倾城,只可惜,他们一生也无法得见。

    昔日宿敌已归于同门,但道门门主这样的仙子,想必是要孤独清寂一生的吧……

    人们这样想着,也为林守溪感到惋惜。

    林守溪这样的天才,却是时运不济,作为魔门传人的他,竟要拜入道门,一生屈居于道门门主的威严之下,何等压抑,何等耻辱?

    别看他表面还算风光平静,私底下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林守溪能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悄悄笑笑。

    “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了?”慕师靖问。

    “你又偷看我?”林守溪问。

    “谁偷看你了,你的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慕师靖澹澹道。

    “多谢慕姑娘关心了。”林守溪置若罔闻,只笑着说。

    “谁关心你了,少自作多情。”慕师靖虽知他是故意这么说话的,可恼意还是涌了上来。

    宫语坐在他们中间,感受着少年少女们唇语与目光的争锋,只是澹笑,心想这世上,果然只有冤家才聚头。

    乐声忽然响起。

    慕师靖也不与林守溪争执,她披上了彩裙,定着九凤镂金冠,徐徐走上奢华的高台,夜空中烟火似锦,慕师靖轻盈地舞动时,灵秀的身姿压过了满空繁华。

    此时此刻,哪怕夜空中有天狗食月的异景,世人恐怕也挪不开半寸目光。

    一舞倾长安。

    林守溪极少见到这样的慕师靖,他也聚心会神的看着,某刻,隔着绰约迷离的灯火,慕师靖回眸一眼,刹那间,泱泱的人群一下子成了无关紧要的剪影,满天烟火下,只剩他们隔空对望,将时间一同凝固。

    ……

    烟花绚丽。

    一直到慕师靖提着裙摆徐徐走回林守溪面前,少年才后知后觉地回神,从她惊世的舞姿中回神。

    “好看吗?”慕师靖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看是好看……”林守溪犹豫。

    “你又想说什么?”慕师靖警觉。

    “我只是在想,难怪你至今只有浑金境,之前楚楚说你一直在练习琴棋书画歌舞,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不假。”林守溪笑着说。

    “浑金境……”

    慕师靖想到这个就来气,她也觉得,浑金境这种境界,根本配不上她的身份,遥想当年白蛇村初醒,她睁眼便是玄紫,如今两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世天才竟只破了一境……

    “你懂什么?我这是全才。”慕师靖冷冷道:“你再敢多嘴,下次我觉醒时,将师尊与你一起揍……哎!”

    宫语徐徐地收回了板栗。

    慕师靖香腮微鼓,压低了脑袋,不敢再大声密谋。

    宴会将要结束时。

    宫语忽地起身,端起酒盏,说:“那日武当山上,诸位齐至,共襄武林盛会,谁料有妖女搅局,使得宴会中断,扫兴而归。今日,我想再摆一擂台,不知各位掌门可愿应战?”

    掌门们面面相觑,许久,武当山的掌门才从席上走出。

    宫语瞥了他一眼,指了指林守溪,说:“他还不值得我出手,你来替我去战吧。”

    林守溪领命。

    他起身走到了场中央,看着各派掌门,平静道:“你们一同来吧。”

    当日围剿的道门的掌门皆已被惩处,新任的掌门们血气方刚,他们虽知林守溪不凡,可被这样当众挑衅,还是被激怒了。

    “得罪了。”

    掌门们一同出手。

    皇城里,林守溪以一敌七,不等弟子们看清楚他的武功动作,七人便已惨败,剑断得满地都是。

    林守溪回到宫语身边。

    宫语徐徐抬眸,却是极不满意,冷漠道:“还是欠缺火候。”

    林守溪没有反驳。

    弟子们听了,皆瞠目结舌,心想林守溪已强大至此,却还是无法得到道门门主的认可,那这位仙子该是何等可怖?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九天神女下凡主宰人间吧。

    “走吧,与他们比试无甚意趣,让为师来教教你,何为真正的武功。”宫语徐徐转身。

    “是,师尊。”林守溪毕恭毕敬。

    七位掌门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恭送这位武林当之无愧的魁首离去。

    灯火繁华的夜色里,宫语成了一抹虚无缥缈的剪影。

    “这位林公子的武功已臻至化境,为何门主依旧不满?”有人轻声问。

    “呵,这哪里是真的不满?”有人胸有成竹地回答:“林守溪本是魔门传人,初入道门,门主定是要好好拷打他一番,让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原来如此……”

    世人猜测纷纭。

    唯有慕师靖知道,师尊稍后又要遭殃了。

    果然,才进入一条清幽无人的小巷,这位世人眼中凛然不可侵犯的九天神女便被推按在了墙上。

    走出小巷,宫语重归清冷,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慕师靖脸皮薄,却是替她一片羞红。

    宫语有所察觉,她揉了揉慕师靖的发,说:“这是为师帮你挑选的夫君,既是为师选的,自要帮徒儿验验货的不是?”

    “……”慕师靖红唇微抿,道:“那可真是有劳师尊了。”

    “为徒弟操劳是应该的。”宫语理直气壮。

    “好了,去看灯吧。”慕师靖低着头,快步离开。

    河水载着无数花灯飘远,将水影照成一片斑斓。

    慕师靖与林守溪也一同放了灯。

    “你写了什么愿望?”林守溪问。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慕师靖神秘兮兮地,她拉起林守溪的手,说:“走,陪本小姐去逛街。”

    街道上人群拥挤,车水马龙。

    三人以法术稍稍易了形容,携手来到繁华街道上,在一个又一个摊头上停停走走。

    慕师靖买了三个面具,她将英武狰狞的修罗夜叉面具覆在脸上,又将妖媚的狐狸面具给了师尊,最后,他把一个猪头面具递给了林守溪。

    “买都买了,你就收下吧。”慕师靖语重心长地对林守溪说。

    林守溪倒也不拒绝,将猪头面具带上,慕师靖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师尊怎么不戴?”慕师靖看向宫语。

    “有只真狐狸盯着我们呢,我哪里好意思扮假的呢?”宫语澹澹道。

    慕师靖一愣。

    她抬首望去。

    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楼挺立在夜色里。

    那是青楼,是当初与司暮雪交战的地方,青楼的顶端,一位黑袍少女正翘着双腿坐在屋顶,望着当空凉月。她的黑袍显然没有裹好,不慎将软白的尾巴露了出来,与瓦片上的白雪融为一色。

    见他们望去,黑袍神女也收回了目光,与他们遥遥招手。

    接着,神女又如灵狐一样消失不见。

    慕师靖并未在意过多。

    她停在了一个卖平安扣的摊头上。

    “姑娘要刻什么字?”摊主问她。

    这倒是难住了慕师靖,她正苦思冥想着,却见林守溪遥遥地望着皇城,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呢?”慕师靖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去趟皇宫,马上回来。”林守溪说。

    “马上就是放灯的时候了,你这个时候走……”慕师靖想要责备。

    “让他去吧。”宫语却说。

    ……

    深宫无人之处,摆放着一副未下完的棋盘。

    棋盘边坐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在林守溪的印象里,他从未如此苍老过。

    林守溪坐到他的对面,陪他下这一残局,老人越下越慢,不知是在深思还是只是疲惫。

    许久。

    老人缓缓抬首,看向他。

    “怎么还在这里啊?”林仇义问。

    “养伤。”林守溪回答。

    “早些回神守山吧,你是新任山主,离山太久不好,之后你要好好修行,你是我的弟子,是下一任的山主,莫让长老们看轻了。”林仇义缓缓说。

    林守溪颔首,“我会的。”

    “那就好。”林仇义说。

    师徒二人沉默良久。

    “长安城今夜如何?”林仇义最后问。

    “长安太平无事。”林守溪回答。

    林仇义静默良久,他头垂落了数次,像是昏昏欲睡,在合眼之前,他只轻声重复了句:“那就好。”

    夹在他指间的棋子落到了地上。

    林守溪将它拾起,放在棋盘上,摆正。

    千灯升上夜空。

    长安依旧长安。

    ……

    (第四卷,长安,完)

第三百五十章:西临

    夜空如海,千灯如鱼。

    慕师靖坐在高楼的屋檐上,仰望千灯升起时,左肩忽被拍了一下,慕师靖向左望去,无人,右肩又被拍了下,她别过头去,右边也没人,少女叹了口气,道:“你无不无聊……啊!!”

    回过头时,臃肿丑陋的猪面具近在咫尺,慕师靖虽有心理准备,依旧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戴这么丑的面具啊!快把它摘了!”慕师靖气得推开了他。

    “还不是你买的。”林守溪笑着说:“你要不喜欢,我们换一个?”

    在自作自受这方面,慕师靖从来不弱于人。她无言以对,只瞪着林守溪,眼神很凶。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慕师靖质问。

    “我去见了见我师父。”林守溪回答。

    慕师靖沉默片刻,问:“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林守溪说。

    “你看着怎么不伤心?”

    “老人家活了六七百年,一生传奇,夙愿达成,寿终正寝,有何悲伤?”林守溪顿了顿,继续说:“更何况,他还留下了一个这么好的徒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慕师靖原本微微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直摇头,“有你这样的孝徒,真是魔门不幸。”

    林守溪也不反驳,只问:“你师尊呢?”

    “我师尊还活着。”慕师靖回答。

    “……”林守溪看着这位孝顺的少女,说:“我问的是她人在哪?”

    “哦。”慕师靖指了指那座青楼,道:“师尊去找司暮雪了,物以类聚,现在这她们应是在交流当狐狸精的经验吧……你不会要去掺和一脚吧?”

    “我还是陪慕姑娘吧。”林守溪说。

    “谁要你这猪头陪,这良辰美景全让你给煞了。”慕师靖冷哼。

    林守溪与她坐得近了些,他注意到了慕师靖脖颈间的平安扣,凑近些看,想瞧瞧上面到底刻了什么字,凑近一瞧,却是‘正义之师’四字,林守溪愣了愣,没能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想了这么久,就想出这四个字?”林守溪问。

    “我觉得挺好的呀。”慕师靖不理他的嘲笑。

    “这里的师是师尊还是师靖呢?”林守溪继续问。

    “一语双关,懂么?”慕师靖很是不屑,她盯了林守溪一会儿,恼道:“好了,不准笑了,你再笑,我把你名字也改成林守师。”

    “守师……”

    林守溪想了想,问道:“这名字到底是吉利还是不吉利呢?”

    慕师靖被这杀风景的少年气得不轻,她也不与他讲道理,直接去揪他耳朵,谁料林守溪还敢反击,一顿纠缠之后慕师靖又被林守溪从身后抱住,少女嘴虽然很硬,可被抱住之后,诚实的身体却是不自觉地软了下去,她也埋怨着自己的不争气,收窄肩膀,垂下雪颈,看上去很是羞恼,待到林守溪咬着她晶莹的耳垂,柔声喊了句‘姐姐’之后,少女彻底柔若无骨,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算了,今夜上元佳节,姐姐有容乃大,不与你计较了。”慕师靖敏感的身子溃不成军,嘴上依旧不饶人。

    林守溪笑了笑,将绝美少女抱得更紧。

    慕师靖就这样坐在他的身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少年的手从她的臂间穿过,恰在胸下交汇,他握住了她的平安扣,细细地把弄着。

    她起初是紧张的,可随着夜风的吹拂,她一边感受着胸膛的温暖,一边赏着花灯与火的热烈,渐渐放松了下来,少女的瞳孔中苍白的光焰寂静流动,却温顺依旧。

    忽地。

    “最漂亮的要来了。”慕师靖伸出手指。

    林守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仰望苍穹。

    刹那。

    数以万计的星火曳着白色的烟迹,呼啸着升上夜空,齐齐炸开的锦绣烟火将整片夜色尽数填满,光芒明亮得刺眼。

    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却是唤起了慕师靖心底的恐惧。

    她又想起来了。

    亮如白昼的爆炸里,林守溪挡在她的面前,骨节分明的手穿越光幕,伸向她。

    “不要——”

    恐惧梦魇般降临,慕师靖下意识地大叫出声,她发疯似地回身,猛地钻入林守溪的怀中,浑身发抖,脑袋深深地埋在青丝之间,不敢再看满天的烟火。

    林守溪没有嘲笑她,反而温柔地抚摸着她起伏的秀背,轻声安抚她。

    许久之后,烟火化作灰烬落下。

    簌簌发颤的慕师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她眼花盈盈地看着林守溪,惊惧未消,娇躯如溺水得救之人般不断起伏。

    “都怪你……”慕师靖虽不知怪他什么,却习惯性地说。

    “嗯,都怪我,都怪我煞了风景,才让它入不了慕姑娘的眼的。”林守溪说。

    “你知道就好。”慕师靖反手将他抱住,脸颊贴住他的胸膛,听着近在耳畔的心跳,感到了安心。

    慕师靖情绪渐渐平缓。

    烟花落尽。

    少女坐在他的腿上,脸上又有泪痕。

    “不许笑。”慕师靖说。

    “我没有。”

    “你偷偷笑了。”

    “没有……”

    “哼,叫姐姐。”慕师靖鼓起香腮,想让方才丢人现眼的事赶紧翻篇。

    “姐姐。”林守溪乖乖叫了。

    “让你叫你就叫,真丢人。”慕师靖说。

    “不想听就还我。”

    林守溪二话不说,抓住慕师靖的双肩,直接将她按在了屋顶上,欺身压下,啃咬似地亲吻她柔软如棉的嘴唇,慕师靖的唇不似小禾那般薄翘清凉,也不似宫语那般饱满热烈,她介于两者之间,似冷还烫,裹着妙龄少女独有的芬芳。

    慕师靖的唇被撬开了,似是在被索取那两声‘姐姐’。

    少女浑身发烫,何来抵抗之力。

    林守溪揽着她腰肢的手渐渐向下滑去。

    少女嘤咛。

    高楼之下。

    长安城的街道人来人往,拥挤一片,世人仰望今夜美景,他们并不知道,此刻路过的高楼之顶,他们心中至清至圣的道门传人正在经历什么,他们只是停下脚步,对着长安的夜空祈愿,希冀着来年的太平。

    青楼的顶端,同样坐着一对绝色丽人。

    这对数月前还不死不休的神女静静坐在一起,听着楼内不断传来的丝竹声,一同仰望盛景。

    司暮雪微微挑起下裙裙摆,将束缚在裙下的九条雪白狐尾放出,由着它们在夜空中飘拂,宛若旗帜。

    宫语盯着她的尾巴,又抚了抚臂间的白狐披帛,不知在思量什么。

    “今夜怎么不去陪你那两徒弟,反倒来找我?”司暮雪问。

    “眼不见心不烦。”宫语朝着某处瞥了一眼,淡淡道。

    司暮雪娇笑不已,笑了一会儿后,她屈下腰肢,凑到宫语的颊畔,问:“大仙子特意来寻我,总不会真是看烟花的吧?”

    “今夜灯宴之后,我们就要回去,我想问你要不要同路。”宫语说。

    “同路?”

    司暮雪魅惑的神色冷了一些,她静默了会儿,说:“我已是圣壤殿的叛徒,你让我怎么去见我的姐姐妹妹们呢?尤其是姐姐,我是她带大的,她要是知道我帮着杀了她最敬重的皇帝,她又会怎么想呢?”

    “我们可以帮你瞒着。”宫语说。

    “呵,你当我傻么?瞒着?我看你不过是想在圣壤殿安插一位谍子罢了。”司暮雪说。

    “皇帝一息尚存,这等存在只要活着就是隐患,我伤势已愈,你们联手或能毕其功于一役。”宫语认真道。

    “可我伤势还没痊愈呢。”

    司暮雪叹了口气,徐徐地背过身去,跪坐在青瓦上,将满头红发撩至胸前,随后解下衣裳,后领垂落,伶仃的粉背上,黑紫色的血痕森然,密密麻麻地纠缠成一幅幽冥修罗的狰狞图卷。

    “这是……”宫语一惊。

    “罪戒神剑的反噬。”司暮雪说:“哪怕我早已放弃了那柄剑,剑的反噬依旧无处不在。”

    宫语沉默。

    她现在知道,那柄材质特殊的剑,是由天外陨铁所锻造的,它们所象征的,正是夜空中的七星。

    司暮雪尚在星空之下,她需要为她的背叛付出代价。

    “不过,皇帝的确是强弩之末了,否则,我恐怕早已九尾尽断,经脉尽绝,惨死在那座枯萎之城了。”司暮雪无奈地微笑。

    “你还要养多久的伤?”宫语问。

    “谁知道呢。”

    司暮雪满不在乎地说:“林仇义死了,你们也要离开,从此之后,我就是此世至高的存在,留在这里当个凤尾惬意非凡,慢慢静养就是了,反正死不掉。”

    “好好保重。”宫语说。

    “怎么这般知礼仪了?初为人妇被教育了?”司暮雪伸出手指,想去挑宫语的下颌,却宫语一掌拍开。

    “哎,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是合欢术的创始人,处子与否一眼就能辨认出。”司暮雪摇晃着狐尾,媚眼如丝道:“来,喊两声姐姐,姐姐传授你一些顶级秘术,保证你越战越勇,百战不殆。”

    宫语轻描淡写地瞟了她一眼,问:“你自己又战过几场呢?”

    司暮雪神情一僵,一时无言以对。

    宫语唇角勾着挑衅的笑。

    “不领情就罢了。”司暮雪缓缓直起身子,正色道:“我……其实有一事相求。”

    “饶你姐姐一命么?”宫语问。

    “嗯。”司暮雪点头。

    “若她一意孤行,我不会留情。”宫语直截了当地说:“你若想她活下去,就赶紧将伤养好,亲自来拦我。”

    司暮雪无话,良久才嗯了一声。

    临走之前,司暮雪敛去忧色,重新勾起了那千娇百媚的笑:“帮我照顾好主人哦。”

    宫语没有理她。

    高楼上,仙子丽影一闪即逝。

    下一刻。

    她出现在了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身后。

    少年少女坐在一起,面颊微红。

    慕师靖面色平静,自高处眺望着整座古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守溪则有些心虚。

    宫语淡睨他们,却是失望摇头。

    她刻意离开,本是希望他们做更多的事,她也不明白,他们明明早已心意相契,为何始终无法迈出最后一步。

    “走吧。”

    宫语对着他们伸出了手。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左一右地抓住了她的手。

    灯火飘远,烟花落尽。

    上元节的尾声里,长安的长空,流光溢彩的天门霎时洞开,世人惊呼着望向那处,仙影昙花一现,留给人间的,只是一段注定会口口流传的传说。

    这是宫语疗伤数日后积攒出的力量。

    仙门洞开。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被吸入那片幽邃之中。

    坠落感袭来。

    长安城在视线中变得扁平,像是燃烧的剪纸,转眼成灰。

    林守溪睁开眼。

    雪从天空中落了下来,沾濡到他的睫毛上。

    腐朽衰败的气息遥遥传来。

    慕师靖知道,他们已回到了神山世界。

    “再过几天就是小师姐的生辰了,若一切无恙,这场生日宴倒是可以办的隆重些。”慕师靖认真地说。

    “生辰……”

    宫语轻轻摇头,不屑道:“小孩子才喜欢惦记这个。”

    “师尊不懂。”慕师靖哼了一声,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问:“你呢?你准备给楚楚师姐送什么礼物?该不会是送你自己吧?”

    林守溪没有回答。

    慕师靖疑惑地转过眼眸:“怎么哑巴了?”

    接着,慕师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落雪的天空星斗分明,明亮异常。

    林守溪嘴唇翕动,只说出了一句简短的话:“我破境了。”

    星光落满了林守溪的衣裳。

    他即将破入仙人境中。

    慕师靖木立原地,檀口微张,难以接受。

    他……他怎么就要仙人境了?

    “笨鸟先飞。”慕师靖找到了理由。

    林守溪也没空去反驳她了。

    雪地里,少年盘膝而坐,渐渐入定。

    宫语为他护法。

    精神之线弥出识海,飞上重霄,向着那个金光璀璨的冰凉坟墓蜿蜒而去。

    ……

    另一边。

    楚妙、楚映婵、小禾正在一起清理着漫过神墙的邪灵之尸。

    她们解下腰间的符纸,补全笔画,将它们一片片地递入污浊腐臭的尸山间,符火熊熊燃烧,将她们的身影照得明亮。

    做着同样事情的修士还有很多,城墙下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

    哪怕是白祝也抱着一大叠符纸前来帮忙清理邪祟,稚嫩的脸蛋上,神色认真极了。

    “娘亲,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么事?”楚映婵问。

    “……”

    楚妙想了许久,才说:“之前……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楚映婵疑惑。

    “嗯。”

    楚妙望向被剑气摧残的神墙,说:“之前立在那里的人,很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

    宫盈出剑之时,楚妙远远地瞥见了。

    可惜她隔得太远,没有看清当时的情景,只隐约见到一袭青色裙摆在光里摇曳不休。

    是她么……

    是宫家的女家主么……

    楚妙聪慧,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又觉得这一想法太过匪夷所思。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剑。

    神战刚刚结束,出剑之人的身份对于大部分修道者而言,尚且是个未解之谜。

    楚妙正苦思冥想时,耳畔,白祝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

    “巫姐姐,巫姐姐,你怎么了呀?”

    这对母女连忙转过头。

    只见小禾单膝跪地,纤细的手指没入雪白秀发之间,她的神色藏在了阴影里,可她双肩抖个不停,显然痛苦万分。

    “小禾……”

    楚映婵心急如焚,连忙过去查探情况。

    小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仿佛一记重锤突兀地砸入识海,若非镇守传承定海神针般稳固着她的心神,她定然会瞬间昏厥,可哪怕有传承相助,这股排山倒海般的压力依旧让她感到窒息。

    又是身体里的哪样东西在造反啊……

    小禾无力探究病根,只拼尽全力与痛苦抗衡。

    忽然。

    灵根闪烁。

    恍惚间,她隐隐看到了一幕画面。

    高耸的神殿,水晶的棺椁,嶙峋的王座……

    王座之上,隐隐刻着一枚峥嵘的冠冕。

    一位雪发少女斜依王座之中,身披太阳与明月法轮的神袍,闭目半寐,神色恬静,她一手托着脸颊,一手持着古老的权杖,腿儿微叠,如莲的嫩足赤裸低垂,脚踝处缠着庄严的法环,将乳白色的肌肤映成淡金。

    小禾辨认了一会儿,才确信,王座上坐着的……是她。

    这……是什么?

    无法辨认。

    狂风与雷声呼啸着卷过上空。

    小禾的眼眸睁开一丝缝隙。

    她看到一道飓风朝她奔袭而来。

    “小心!”

    楚妙察觉到不妙,厉声开口,飞快拔出了雪鹤剑,横在身前,作迎敌之势。

    但她没有抵挡住来人。

    刹那之间。

    风掠过了她的身侧,已至巫幼禾的身边。

    楚妙回头望去。

    “时以娆?”

    离得更近的楚映婵最先认出了来者的身份,问:“你怎么在这里?”

    “不,她不是时以娆,她不对劲!”楚妙疾声道。

    楚映婵这才猛地惊醒,眼前的人虽与时神女一模一样,可她的眼神却呆滞,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傀儡。

    “与我归殿。”

    时以娆漠然开口,对着雪发少女伸出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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