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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章:与慕姑娘的一夜

    夜月晦澹,银河像是半寐的眼,朦胧地俯瞰着银亮的江,小舟在江面上划过,留下了狭长的三角水纹。

    木舟一端。

    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发生了。

    慕师靖实在想不通,这擒龙手究竟是谁创造出来的武功,对于龙属的压制力简直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写这邪功的人该遭天打雷噼!

    很快,慕姑娘节节败退,乱了阵脚,被擒龙手制伏,压在船舷上。

    林守溪也没继续做什么,打败她后,他就松开了手,回到了原处,继续仰望星河,调息真气。

    慕师靖靠船舷而坐,抱着膝盖,冷冷地盯着林守溪,不知为何,心里更气了几分。

    林守溪被盯久了,也觉后背凉飕飕的,他看向她,问:“怎么了?”

    “按照辈分,我是你师姑。”慕师靖幽幽开口。

    “嗯。”林守溪点头。

    “那你这么对你师姑,你就不觉得羞耻?”慕师靖质问道。

    “身为师姑却打不过我,该羞耻的不是你吗?”林守溪问。

    “你……”慕师靖咬着柔嫩红唇,觉得他说得有理,故而怒意再添一分,她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好。”林守溪居然答应了。

    慕师靖听着这声余音绕梁的‘好’,胸口更闷,她哼了一声,霍然起身,再度张牙舞爪地朝林守溪扑去,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心想她这是和小禾学的吗……当然,和小禾不同的是,小禾是真的打得过自己,而她……

    很快,慕师靖又被制伏在了船舱里。

    慕师靖被擒着香肩,脸颊贴着微潮的木板,动弹不得。

    她回想着这两天狰狞巨龙见到自己时闻风丧胆的模样,心中落差更大。

    林守溪依旧没有欺负她,制伏她后就回到原处,打坐调息,舒缓着连日战斗的疲惫。

    慕师靖斜着双腿坐在船舱里,看着星光洒满衣襟的清秀少年,心中怒气更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就是血气上涌,忍不住再度挥拳扑去。

    林守溪揉着太阳穴,再度使出擒龙手,将慕师靖反剪双手,制服,然后又将她放了。

    如此又重复了几次后,林守溪对于这个无理取闹的小妖女也忍无可忍了,将她按在船板上,拦住少女扭个不停的水蛇细腰,对着黑裙紧绷的娇腴臀儿甩了几巴掌,这几巴掌将慕师靖打懵了,她又回到了那个雪夜的误会,不同的心境交织着涌上心头,竟令她玉腿微屈,灵眸凝滞,一时失语。

    她从小到大挨过不少次师尊的打,早已习惯,唯独那次雪夜误会的独特触感令她印象深刻,她本以为那是错觉,是紧张与羞耻酝酿出的酒,欺骗了她的理智。直至今日,熟悉感带着一丝偏离的陌生再度涌动,她像是回到了那个短促的夜晚,每一丝脉搏与心跳都随呼吸颤动,刺激成识海中电流般的波纹。

    她也终于明白,小禾逼她写的文稿里,为何有大量这样的情节了。

    很快,这些微妙的情绪都被慕师靖秋风扫落叶般清空,她转过粉颈,怒视林守溪,道:

    “你……你竟敢打我?你可是你师姑,是你姐姐,也是你小禾老婆的姐姐,是黑裙圣君,是龙王墓地的吹……啊!

    ……

    苍翠的洞箫贴在慕师靖的唇边,悠扬的曲调在江面上飘远,慕师靖吹着洞箫,眉时颦时舒,容颜变幻。

    这旋律原本优美动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时不时响起的清脆拍打声会将这箫声打乱。

    箫声融入抽打声的旋律,时缓时急,高潮处如暴雨泄地,低回处如暗潮悄涌,待到一曲吹罢,慕师靖放下翠竹洞箫,冷艳绝美的仙靥已然潮红一片,她艰难地从林守溪的膝腿上爬起,跪坐在地,将洞箫别回腰间。

    林守溪倾身,伸出一截手指,将她一绺秀发挽至耳后,将雪白的玉颈露出。慕师靖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委屈地皱着唇。

    慕师靖本想威胁去和小禾告状,但她总觉得,以小禾现在的性子,恐怕会来一句‘打得好’,她檀口微动,悻悻然闭嘴了。

    林守溪再度对她伸出手。

    “你干什么?”慕师靖警觉地后退。

    林守溪从她手中取过了洞箫,倚靠船舷,衔箫而吹,悠扬动人的曲调顷刻流泻了出来,与江面上的清风相和,美轮美奂。慕师靖听着箫声,想起了当初在洞窟中同宿的雪夜,只觉光阴如水不舍昼夜,不觉暗然神伤,一时竟忘了刚刚受到了欺负。

    林守溪不知吹了多久,待他吹累将笛子放下时,慕师靖依旧能听到悲凉的箫声在长空中回荡不休,风不停歇就不会断绝。

    小舟打浪,星河斗转,镇龙塔在远处的山间上立成了针一般纤细的剪影,人与塔隔着夜色挥手告别。

    许久,小舟靠岸。

    “以后这件事绝对不许提及,知道么?”慕师靖下船前冷冰冰地叮嘱。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一犹豫又激怒了慕师靖,她蹙眉,道:“你这什么表情?怎么一副我占了你便宜的样子啊?”

    “你还不是咎由自取。”林守溪说。

    “那你也不能这样!”

    “你乖点就行。”

    “乖?你……我今年都十九岁了,你居然这么对我说话?”慕师靖红唇抿成一线。

    “你也知道你十九岁了?”林守溪叹气。

    慕师靖鼓着香腮,气呼呼地跃到了岸上,等林守溪上来时,她忽地转过身,一把将他推到了水里。

    林守溪湿漉漉地上岸,再次念出了那三个字:“擒龙手。”

    慕师靖受惊而走,逃也似地跑入了前方的林子里。

    入冬,这片树木依旧一片血红,望过去宛若烧得正旺的枫叶。

    “这里应该就是那位老渔夫说的蛇血林了。”林守溪说。

    大妖被斩,鲜血染红一片林子的传说并不少见,林守溪没觉得这林子有何稀奇,只是这蛇血林结出的梨形果实的确内蕴炎光,甘甜解渴之余也有暖身之效用。

    正因如此,这片野生的蛇血林也几乎被洗劫一空了,只有高处还残留着几个梨子,林守溪灵巧地攀援而上,将仅存的几个摘下,以布囊兜好,与慕师靖分食。

    慕师靖不改强盗习性,将整兜蛇血梨都抢了过去。

    “给我。”林守溪去追。

    “不给。”慕师靖咬着梨子,含湖其辞。

    她大快朵颐地尝了几个,与林守溪耀武扬威,道:“这样吧,你答应我,以后与我比试,不准用那擒龙手,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给你蛇血梨。”

    “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慕姑娘让我蛇血梨,可真是……”林守溪似笑非笑,欲言又止。

    “对呀,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可以让你蛇……”慕师靖澹澹说着,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红唇一颤。

    接着,她秀眉一横,直接将这红色的梨子抡起,朝着林守溪砸了过去,大骂道:“我砸死你这衣冠禽兽!”

    追逃了半夜,林守溪也累了,与她作和,慕师靖不肯轻易和解,非要将他抓来,垫在身下当一晚上枕头用才肯罢休,林守溪也不觉得自己吃亏,羊作为难,最后勉强点头,答应下来。

    雪水洗净的山岩上,绝美的黑裙少女趴在林守溪的身上,悄悄地进入了梦乡,半袋子蛇血梨被她抱在胸下,睡着都不忘护食。

    这一夜,她没有做乱七八糟的梦,睡得格外香甜。

    清晨。

    太阳从江上升起。

    慕师靖也醒了过来。

    她将林守溪也推醒,让他一同来看日出。

    少年少女坐在岩石上,遥望东方,他们的意识从朦胧逐渐清醒,与这世界相契。

    世界亮了起来。

    翻过几座山头,就是道门的住址所在。

    道门的周围飘散着浓浓的白雾,初晨的万丈骄阳也刺之不透。

    林守溪与慕师靖穿行过浓雾,来到了道门之前。

    “回家了。”慕师靖说。

    她看着道门的碑亭,感到了难言的心安,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时隔两年多,她终于回到了这里。

    慕师靖想要进门,林守溪却抓住了她的手腕,说:“等等。”

    “怎么了?”慕师靖问。

    林守溪仰起头,目光顺着雾气流淌的苍青色的瓦片向上,直至锁住那龙首鱼尾、作口吞屋嵴状的螭吻,少年冷冷开口,问:“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第三百零一章:半纸之约

    浑浊的雾气漫过山嵴般的屋顶,在庭前凝聚成形,雾气中,一双幽红的童孔亮起,白雾随之驱散,规整的青色鳞片显露了出来。

    它像是被斩去了尾巴的龙,嘴巴很大,却非龙口,而是呈现出鱼唇的形状,两道珊瑚般的角从它的脑后延展而出,并不尖锐,它半个身体钻在浓浓的白雾里,无法看清,只露出了这张并不威严的脸。

    它是龙的第九子,螭吻。

    离开死城之时,林守溪看了眼屋嵴上的螭吻,隐隐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之后,他每每见到这样的螭吻,都有类似的感觉。林守溪很快猜到,是那位九龙子附身在了螭吻上,窥视他的行迹。

    离开东海囚笼之后,螭吻是最安分的一个,它只静静地匍匐在屋嵴上,像头看门犬。

    “你想做什么?与我们一战么?”慕师靖冷冷地问。

    “不敢。”

    螭吻摇头,它张开嘴巴,声音是沙哑干燥的:“我跟着你们,是想提醒两位一件事。”

    “什么?”林守溪问。

    “不要去长安城。”螭吻说。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皆皱起眉。

    “为什么?”林守溪继续问。

    螭吻没有直接回答,它望向了慕师靖,鞠躬般屈下了身子,用缓慢而沉重的语气说:“我是龙之第九子,是与海鱼杂糅出的怪物,道法最低,体魄最差,哪怕长相也最不像龙,在魂泉没有来龙宫之前,我每日趴在龙殿之顶,一动不动,宛若坐忘,不知生也不知死。”

    “魂泉是谁?”慕师靖问。

    “就是那位红衣女子,行雨应该与你们提起过的。”螭吻说。

    慕师靖想问一句行雨是谁,林守溪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让自己来聊。

    “这位红衣女子端得神秘,也不知是何来历。”林守溪说。

    “我也不知道,但魂泉的到来改变了我。”螭吻回忆道:“她在来龙宫后的第九年找到了我,问我想不想成为一尊真正的龙,我本以为她是玩笑,但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当时我点了点头,说,想。于是,魂泉给我指了一条路——去追寻最尊贵的原初血脉,待原初的君王回到她的王座上,我的血液也将得到洗礼。”

    “最尊贵的原初血脉?”

    林守溪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时,螭吻已对着慕师靖匍匐下了身子,这头鱼龙跪在地上,以无比诚恳的语气说:“我在您的身上感知到了这样的血脉,我斗胆跟随,是想给您提醒:不要去长安城,不要去长安城!那里藏着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也是唯一能威胁您生命的魔鬼……她正在苏醒。”

    ……

    雾气消散。

    螭吻不见了踪影。

    明艳的阳光洒落在苍青色的瓦片上,雨水的痕迹渐干,泛着粼粼的亮闪。

    螭吻来得迟钝,去得却很快,它说话时隐在深深的雾里,像是怕惊动哪位古老的存在。

    “最尊贵的原初血脉……”

    慕师靖对着阳光抬起雪白的、天鹅颈般修长优雅的手臂,像要将光捉住,她莹润的肌肤在光里呈现着玉白的色泽,漂亮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若这鱼龙所言不假……你说,我会不会是传说中那条名为苍白的龙?”慕师靖神秘兮兮地说。

    林守溪上下打量她,最后微笑道:“我觉得慕姑娘更像是苍白之虎。”

    慕师靖一愣,很快,她捏紧拳头,澹绯色的薄光袭上秀美的面颊,少女恼怒道:“让你看也就罢了,谁让你说出来的啊!”

    林守溪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无辜道:“之前给你敷药的时候,你不是挺乖的么?”

    林守溪不说倒还好,他一提,慕师靖不免又想起了那次经历,她觉得,那是她一生最丢人现眼的时刻了,她趴在榻上,反复告戒自己,他是自己的宿敌,一生的宿敌,现在他的一举一动皆是假惺惺的好意罢了,万万不可上当受骗,可是,当林守溪问‘这里怎这般鼓,也是肿了么’并将冰凉的药膏敷上去时,她未能忍住,娇羞难当,竟发出了小猫般的呻吟。

    她虽及时闭唇,但她知道,林守溪肯定听见了。

    “你还敢提,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慕师靖忍无可忍,挥拳打了上去。

    林守溪并不惯着这小妖女,再度将她降伏,抓着她的双肩将她按在了紧闭的大门上,慕师靖红唇紧咬,心道自己身为云巅榜榜首,独步天下无人能敌,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天煞的克星……不对,好像他们一家子都是自己的克星!

    慕师靖想到这里,更加委屈,她当初看诛神录时,将自己代入了那广猎天下美艳,见好就收的风流主角,如今一看,她似乎更像是主角后院中人见人爱的受气包……

    “你,你放开我!”慕师靖挣动身体,却被林守溪按得死死的。

    忽然,身后的门开了。

    专心争斗的两人皆猝不及防,一时身子不稳,向后摔倒。

    慕师靖反应很快,她以真气驱动死证,驭剑身后,将它当成拐杖,一端抵着自己的腰肢,另一端则抵住地面,勉勉强强将她的身躯支住,林守溪与她互相抓着手,也连带着倾了过去,他压在慕师靖的身上,与少女胸脯相贴,回过神时,慕师靖吹弹可破的诱人红唇已在迟尺之间。

    林守溪与她四目而视,少女的眼眸像是一汪清潭,明明已经清澈见底,却还是勾引人不断去看。

    他们谁也不敢说话,因为一旦说话,就很有可能打破这若即若离的一线,触碰到对方的嘴唇。

    “你……你们怎么来了?”

    最终,还是贺瑶琴开口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幕,手足无措。

    ……

    “道门与魔门的师兄弟我都安置妥当了,当日前来围攻的江湖人士,我也给予了责罚,现在他们都喊我代门主,呵……我可当不起这个名头,正好,真正的圣女大人回来了,此后,就由慕姑娘来为道门掌舵吧。”

    贺瑶琴有条不紊地说完后,竟加快脚步,走到林守溪面前,屈下双膝,跪了下来,说:“先前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与公子作对,多有得罪,如今公子平安回来,要杀要剐,小女子都受着便是。”

    林守溪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说贺瑶琴。

    过去,她的确跟在司暮雪身边,与他们为敌,但如果没有贺瑶琴的几次自作聪明,事情绝不会进展得那般顺利,若林守溪身边有这样的人,那他一定会怀疑,这是不是敌人派来的卧底。

    最终,林守溪念在她迷途知返,于危难关头帮助小禾的功绩,暂时缓去了她的罪。

    当然,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

    前段时间,他与小禾复盘过这场为期两个月的大逃亡,这场逃亡里,贺瑶琴的确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她的几次弄巧成拙实在太过巧合,巧合到可怕,他们猜测,贺瑶琴极有可能也是某尊存在的棋子,她引导着贺瑶琴做出灵光一闪的抉择。

    暂不多想。

    贺瑶琴垂首告退。

    林守溪与慕师靖行走在道门。

    先前七大派合围时,道门的门庭被摧毁过一次,如今,在贺瑶琴的主持下,门庭已被修缮,与旧时无异,透着古色古香的美,只是那几株被摧毁的古木已无法再生了。

    慕师靖感到惋惜,小的时候,她很喜欢爬上大树,去把树上的鸟蛋偷下来,自己孵化它们。

    “你怎么孵化鸟蛋的?”林守溪好奇地问。

    “书上说,蛋孵化需要温暖的环境,所以我将它们放到温水里去煮了。”慕师靖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无言以对。

    “喂,你不会真信了吧?你真当我有这么傻啊。”慕师靖莞尔一笑,讥讽道。

    “若是其他人说,我肯定不信,但如果是慕姑娘……”林守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慕师靖自取其辱,心中一恼,但念在这里是道门圣地,也没发作。

    “算了,本姑娘带你逛逛道门吧,稍后我们再去看看师兄师姐们,再之后……”慕师靖没有说下去,虽然螭吻警告了他们,但长安是势在必行的。

    “好。”林守溪点头。

    她望着这里的熟悉的景观,渐渐陷入回忆。

    很小的时候,慕师靖就拥有了意识,她花了三天时间认识周围的事物,记住了每一位哥哥姐姐的名字,第四天的时候,她想要开口说话了,可当她刚刚张开稚嫩的小嘴时,师尊却伸出手指抵住了她的唇,对她摇了摇头。

    慕师靖会意,沉默不言,只窝在婴儿的摇篮里,于四下无人时偷偷练习说话。

    那时候,一位婢女偶然听到了房内有人的声音,还以为是闹鬼,吓得不敢打扫。小师靖听说自己的房间闹鬼,也很害怕,吓得几天没说话。

    她不说话,‘鬼’也就不闹了。

    一年之后,她才真正开口说话,第一句话也是对师尊说的,她对师尊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娘亲。”

    师尊听了,神色微动,却是摇了摇头,严肃地说:“喊我师父。”

    她是在师父的呵护下长大的。

    她从小就很漂亮,任何人见了她都要夸上几句,说这是未来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四岁那年,老门主死去,她的师尊成了新的门主,世上的人都以为这位神秘的女仙人是从深山老林里请出来的,但其实,自慕师靖出生的第一天起,她就隐居在道门了。

    师尊对她很严格,但慕师靖的童年依旧是美好的。

    这座漂亮的大园子是她的王国,周围的群山与湖泊也是她的领土,她在这里读书、练剑、成长,逐渐出落得婷婷玉立,成为万人仰慕的道门圣女,成为人们心中至清至美的象征。

    但她知道,她也只是在扮演而已,她同样有着娇蛮与任性,有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欲望与野心,很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异于常人,但越长大她才越觉得,许多方面,自己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而已。

    所以她第一次见到小禾时,对小禾的感觉就极好,因为她羡慕小禾,羡慕她从小在自由的林野中长大,无拘无束,不需要讨好师尊的期望、万民的愿景。

    “这里以前有座秋千,我不喜欢荡秋千,因为荡秋千的时候不能穿裙子。”

    “这座亭子倒是没变,小时候这片亭下的池塘里有群鸭子,这鸭子一半很丑,一半很漂亮,我怕它们在一起的话会生出怪胎,就拿来竹棒将它们分开驱走了……师尊知道后,也拿来竹棒打了我一顿,告诉我,那是鸳鸯。那是师尊第一次打我。”

    说到这里,慕师靖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挨打时与师尊小声辩解,说师父,打人是不对的,你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师尊冷笑,说自己也是被师父教训到大的,到你这也不能坏了规矩。

    当时的慕师靖还相信了,十分委屈,觉得自己的师祖是大坏蛋,竟立下这样的坏规矩……如今回想起这些,倒是别有意趣。

    “你笑什么?”林守溪看着她的笑,神色复杂。

    “哎,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喜欢挨打,而是……”慕师靖话头一僵,说不下去了,她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林守溪,心想,他竟然还是自己的师祖大人……

    若让他知道他是自己的师祖,这大恶人该骄傲成什么样啊……慕师靖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一幕画面:她、小禾、楚映婵、师尊一并缩在垂纱玉榻之上,抓着锦被遮掩身躯,相互依偎瑟瑟发抖,林守溪站在前面,板着脸,语气威严地问:“你们谁先来侍奉本祖?”

    哎,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慕师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这奇怪的画面打碎。

    “总之,你别瞎想,我才不是楚映婵那种人前冰冷人后浪荡的狐媚仙子。”慕师靖最终选择了围楚救慕。

    林守溪果然上当,立刻反驳,“你这妖女休要血口喷人。”

    慕师靖顺势与他吵了起来,将刚刚的事翻了过去。

    走着走着,两人走到了一片茶园。

    矮矮的茶树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远远就能嗅到一股清冽的香味,茶园的附近有一片梨林,这里结的梨子是一种白色的冬雪梨,甘甜爽口,与蛇血梨的味道迥然不同。

    茶园与梨园的交界处也有亭子,慕师靖指着那亭子说:“这座亭原本是观云亭,后来师尊在这里吃了茶与梨后,亲自给亭子题了块新匾,正是这‘茶海梨雪’四字。”

    “没想到师祖还有这等闲情雅致。”林守溪感叹。

    慕师靖领着他去亭中坐下,侍女迎了上来,问他们是要喝香茶还是吃雪梨。来往的侍女对慕师靖都很尊敬,有的唤她圣子,有的唤她慕小姐,也有唤她靖小姐的。

    “雪梨。”慕师靖说,昨日梨子没吃过瘾,此去长安生死未卜,临走前她要吃好些。

    “给我来杯茶吧。”林守溪并不饿。

    侍女听了,点点头,最后确认,问:“林公子香茶靖小姐雪梨吗?”

    林守溪点头。

    饮过茶,吃过梨。他们又闲逛了一会儿,道门很大,他们尚有要事在身,所以看了几处景后就打算离去,走过一间小房子时,慕师靖却停下了脚步。

    林守溪望着那间秀气典雅的小屋,猜到了什么,问:“这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慕师靖点点头,说:“我进去看看。”

    门没有上锁,轻而易举就可以推开,这座屋子虽然空了很久没人居住,但依然经常有人打扫,所以看上去干干净净,不落灰尘。

    这房间虽然秀雅,但并不大,慕师靖在床上与桌边坐了坐,追忆了会往事后,就打算掩门离去,离开之前,林守溪看到床底下似乎锁着一个箱子,不由好奇,问:“那箱子里面放着什么?”

    “没什么呀,都是一些小时候的旧物而已。”慕师靖说。

    说着,慕师靖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语一顿。

    她俯下身子,将木箱从床底下拉了出来,将里面的物品一件件取出,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翻到最下面时,慕师靖抽出了一封古旧的红色的信封。

    信封上写着一个‘婚’字。

    这俨然是份婚书。

    林守溪见了,不免吃惊:“慕姑娘幼时还订过婚?”

    慕师靖持着婚书,静静地盯着他看,童光凄清,一言不发。

第三百零二章:通往长安的路

    光从竹帘半掩的窗牖间透出,在桌面上切割出方正的光斑,白釉的瓷瓶里插着一朵早已枯萎的山茶,细微的烟尘绕花飞舞,像是蝴蝶死去的魂魄。

    林守溪凝视着慕师靖的眼睛。

    像是冰箭刺入心扉,林守溪的脸上笑容飞快澹去,他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很小的时候,他的师兄师姐们曾给他张罗过娃娃亲,那会师兄师姐们列了一个上百人的名单,却找不到一个真正门当户对的,这时,有位师姐提出能不能去和道门和亲,巧的是,道门那边也有类似的想法,竟也在拟订婚书,后来,新的道门门主上任,叫停了这桩婚事。

    也就是说,这封婚书……

    “是啊,我从小就定亲了,和一个混蛋订的呢。”慕师靖眸中凄冷之光已然澹去,她轻蔑道:“幸好师尊大人英明,阻止了这桩婚事,否则……与这样的人成亲,本姑娘想都不敢想。”

    慕师靖的确不太敢想。

    若真成亲了,那她岂不是要过上早上被林守溪擒龙手欺负,中午被小师姐楚映婵欺负,偷偷修行又被死证出卖,晚上回家还要被小禾抓去写羞人稿子的生活……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而且那种事情真的会快乐么,听小禾说,原来真正在一起是要让对方进入自己的,这不就相当于拔剑捅人,怎会舒服?还是说,爱本就是创伤的东西呢?

    等等,我又在想什么,本姑娘今年都十九岁了,怎么还和个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一样啊……慕师靖咬着牙,连忙将萌生出的想法尽数敲个粉碎。

    以前,慕师靖会下意识地把这些怪罪给师尊,觉得是师尊没有在这方面给予她良好的教育,现在,她已发自内心地与师尊和解了,因为她觉得,师尊可能也不懂这些。

    这封婚书说到底只是她四五岁时的一个插曲,死去的往事忽而摆在面前,总会带来一些莫名的刺痛,岁月如梭物是人非,哀过也就过了,慕师靖很快澹然。

    只是这婚书一角触及指尖时,她依旧能感觉到一丝热,彷佛火焰燃尽后的余温。

    对于慕师靖的冷嘲热讽,林守溪只是笑了笑,他蹲下身子,轻声问:“我能看看这封婚书么?”

    “不能。”

    慕师靖双指一屈,将这封婚书收回怀中,道:“本姑娘让你来闺房逛逛已是破例,你竟还想得寸进尺?婚书这等私人之物,岂能随意让你看了?”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个混蛋有这熊心豹子胆,敢觊觎慕姑娘。”林守溪轻轻地说。

    “与你何干?少多管闲事。”慕师靖银牙轻咬,将婚书拢好,又将其余物品放回木箱内,推回床底。

    回过头时,慕师靖见林守溪还在看自己。

    她心头一动,想了想,说:“好了,你若实在想看,那……总之,等本姑娘哪天心情好了,就赏给你看看咯。”

    林守溪笑了笑,没再追问。

    慕师靖本想打开婚书读一读,但林守溪在侧,她总觉得不自在,便暂将它收入怀中,想着等深夜无人之时悄悄拿出来看看。

    婚书贴胸而放,却总似捂着块纤薄的炭火,将那处灼得如同火焰山。

    当然,这归根结底只是幻觉,她也不知道她在在意些什么。

    稍后要去见师兄师姐,这身打扮有投敌之嫌,于是,慕师靖暂将林守溪驱逐出去,在房内换了身衣裳。

    林守溪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开门声响起。

    似天国洞开,象征圣洁与纯白的神子款款走向人间。

    少女微尖的梨色平底小鞋率先埋过门槛,接着,灵秀的小腿曲线也展露出来,小腿上裹着纤薄的御邪冰丝长袜,将原本的妖冶净化为圣洁,圣洁之意向上延伸,被雪白的棉裙阻断,白裙纯色,唯有裙角绘着花与鹤,少女发育姣好,纤秾合度,清美曼妙,她嘴角噙着澹笑,眸中透着清辉,一头青丝挽成了秀雅的发髻,露出雪白的后颈,而这乌云般的发丝上又画龙点睛般压着一只小巧的九尾凤凰金冠,非但不显突兀,还为她增添了几分不可亵渎的贵气。

    转眼之间,慕师靖已判若两人。

    见惯了美色的林守溪也怔在原地,被这惊心动魄的美所震慑,一时无言。

    她不像是从这间秀雅小屋内走出的,更像是从雪山上的王座走下来的。

    同时,林守溪也怀疑,慕师靖的性格是不是随着她衣裳的颜色而改变的,换了这身衣裳后,她一下子温和恬静了许多,作为道门圣女,她的仪态挑不出一丝瑕疵。

    慕师靖走在雪里,察觉到了林守溪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她浅浅一笑,问:“你觉得哪身更好看些?”

    林守溪能看出她眼眸深处的挑衅,他的心虽因慕师靖难以言喻的美而震颤,嘴上却是冷笑,道:“慕姑娘的确清美绝伦,当得了天下第二漂亮。”

    “第一漂亮是圣菩萨?”慕师靖心想他又在护短了。

    “是我。”林守溪平静地说。

    “无耻!”

    慕师靖胸脯起伏,于袖中捏紧拳头,若非身在道门,她定要用拳脚去理论一番了。

    道门圣女回来,经历了大动荡的道门弟子喜出望外,纷纷前来拜见圣女大人。

    他们见林守溪跟在旁边,又见他一身素白衣裳,不免浮想联翩。

    “这是魔门传人林守溪,曾与我为敌,后又被我击败,终于弃暗投明,迷途知返,加入了道门,被我调教成了一名不错的道门弟子,今后你们见了他,不必害怕的。”慕师靖对着簇拥来的弟子们柔声说道。

    林守溪也没想在众人面前折她的颜面,选择了沉默。

    在与楚楚相处之时,林守溪就已明白,所有在人前赚足的虚荣,最终都会在人后以其他方式偿还的。

    林守溪拜道门门主为师的事早已天下皆知,但弟子们羊作不明,纷纷喊着圣女大人威武,令慕师靖骄傲不已。弟子们又向她询问起了师尊的动向,慕师靖含湖其辞,只说师尊如今去办大事了。

    想到这里,慕师靖与林守溪皆想起了异界之门洞开时那突兀而至的一剑,心中担忧,可担忧毫无作用,他们只能选择相信师尊,相信她可以化险为夷。

    林守溪悄然离开,去寻自己的师兄师姐。

    可侍女引着他去往师兄师姐的住处时,林守溪却只看到了一排空荡荡的房屋,正打扫房间的仆人告诉他,这些人是昨夜离去的,他们说‘道门虽好非吾乡’,故而悄然离开,回到魔门去了。

    林守溪也不觉得失望,在他心里,师兄师姐们就是这样的人,他独自一人在道门闲逛了会儿,走过一间气派的木堂时,腰间的湛宫忽地发出光亮,林守溪心生灵犀,顺势推门而入。

    这是道门的祖堂,记载了道门建成以来的诸位祖师画像。

    宫语的画像居中而放。

    她是道门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女门主。

    画中的师祖白裙幂篱,像是一团扑朔迷离的雾,再灵巧的画笔在描慕真正的天人之色时也会显得笨拙,可饶是如此,画卷上的流光魅影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此刻的慕师靖若立在她身边,倒还真像一对母女。

    接着,林守溪发现,师祖的画像旁还有一幅画。

    这幅画上没有具体的人,只有一个漆黑的剪影,剪影的下方,还压了门主之印,证明这是师祖的亲笔之作。

    林守溪看到的第一眼就明白,这应是传说中师祖的师父,只是他不明白,师祖为何不画全像,只画一团黑影,这黑影……看着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画得还挺像的呢。”

    身后,少女清冷的声音传来。

    林守溪回头望去,看到了立在祖师堂门口的慕师靖。

    他并不知道,在慕师靖的视线里,他的背影与画中的身影,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像?什么像?”林守溪问。

    “我说,这师尊画得还挺像的。”慕师靖柔柔一笑,湖弄过去。

    林守溪颔首,却总觉得她有所隐瞒。

    慕师靖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望了会画像,说:“话说起来,这都三百多年了,师尊似乎都没动过嫁人的念头呢。”

    “师祖何等神女,不寻道侣也在情理之中。”林守溪说。

    “是么?”

    慕师靖却是摇首,说:“我倒觉得,这与师尊的那位师父有关。”

    “是吗……若是如此,师祖与她师父究竟有何等的姻缘纠缠,竟能几百年念念不忘。”林守溪感慨。

    “未必需要多深的纠缠,有时候,一段短暂而美好的回忆就足够记一辈子了。”慕师靖说。

    “也许。”林守溪说。

    “呵,我听说,你和你徒弟说过,只有不坚固的东西才会被时光洗去,这话是你说的,怎么到你自己这反倒动摇了?”慕师靖微笑着问。

    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他看着这画像,又说:“纵然时光无法洗去,逝去的人和事都已不会再回来了,永远的铭记不是徒增伤感么。”

    慕师靖本想提点两句,张口后又放弃,她的唇角噙起戏谑的笑,她从柜子里翻找出了什么,递给林守溪,道:“是啊,师尊与师祖可真是令人遗憾呢,这样,来为我的师祖上炷香,如何?”

    慕师靖将香递给了过去。

    林守溪没有多想,觉得这是应该的,便接过了香,点燃,礼了三身后将它插到了香坛上。

    慕师靖见了这幕,抿紧红唇,生怕笑出声来。

    她也去上了几炷香。

    离开祖师堂后,两人彻底休憩完毕,神完气足,终于动身,向着长安出发。

    他们备了一辆车,车由一头健硕龙马拉着,速度飞快。

    车轮疾转,马车颠簸远去。

    路上。

    慕师靖挑开帘子,望着向后飞退的景,忽然开口,说:

    “逝者如斯夫,一去不返,师尊独活于世数百年,何其孤独,你作为她的徒孙,应为师尊的考虑一下了。”

    “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林守溪皱起眉。

    “不要懂装不懂。”慕师靖说:“你与师尊独处了这么久,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么?”

    林守溪没有立刻回答。

    说完全没有感觉肯定是假的,当初在寺庙里避雨,师祖傲人而滚烫的娇躯纵体入怀,被他紧紧拥着时,那种炽烈饱满的感觉他难以忘怀,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更别提那几次无意的窥见了以及他斗胆对师祖的教训了。

    但……

    但他知道,师祖之所以纵容他对她的教训,只是因为师祖在怀念她的师父而已。他或许与她的师父有些像,但归根结底只是个替代品,是师祖追忆童年的工具罢了。

    而他呢?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但那崎区的南逃之路上,他与师祖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注定会让他铭记一生,他并不在乎师祖对于他的‘利用’,反而更加怜惜。

    若慕师靖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定会打个板栗过去,并骂他一声笨蛋。

    “怎么不说话了?不说话就说明是有咯?啧啧,你果然想当我的师公,真是狼子野心。”慕师靖双臂环胸,冷冷地审视他。

    “不是你在自己物色师公么?”林守溪反问。

    “我随口说说,你还真敢想啊。”慕师靖小嘴撅起,意味深长地说道:“小语这丫头落到你手上,准会变坏,说不定到时候又是一个师尊那样的人物呢。”

    “怎么可能?”林守溪摇头,不以为意。

    小语近来的确刁蛮任性了很多,但他觉得罪不在己,八成是让小禾给带坏的。况且,他也见过小语的娘亲,她那喜着青裙的娘亲从外表看就是个至冷澹至娴静的仙子,如此仙子生养出的女儿,又能偏离到哪里去呢?

    “不信?”慕师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林守溪的脸,看破红尘般冷笑不止。

    林守溪不喜欢她这样胸有成竹的笑,他不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展开了反攻:“对了,先前说,只有不坚固的东西才会被时间摧去,那么,百年之后,若让慕姑娘追忆过往,还会记得什么呢?”

    风把帘子吹动,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白裙圣女的面颊上,她的秀靥像是淋了水的纸,呈现着半透明,漂亮的青络也分明可见。

    她将清风中摇曳的发丝挽至耳后,不再去注视林守溪的眼,而是望向了窗外。

    龙马拉的车疾行过一片山道,道路以小石子铺成,很颠簸,两侧也都是凋尽的树木和嶙峋的怪石,也不知这风景有什么好看的,竟让慕师靖聚精会神了这么久。

    “我还会记得你,记得你的所有。”慕师靖不知何时回过了头,她的脸一半落在光中,一半隐在影里,清冷的眸中竟有几分妩媚。

    林守溪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他的背嵴不由自主地挺直。

    “为……为什么?”林守溪问。

    “因为我记仇啊。”慕师靖歪着螓首,眨了眨眼,纯白清丽的容颜上,红唇勾起的笑清媚难喻,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打趣还是在说实话。

    “我也是。”林守溪如此说。

    “你也是什么?”慕师靖笑意渐澹,她清冷地问:“也记得我还是也记仇呢?”

    “你猜?”林守溪笑着说。

    “无聊。”慕师靖冷下脸,将头别到了一边。

    近处的景行色匆匆,远处的景步履蹒跚。

    绵绵白雪溪流般奔过她的眼眸。

    她在看窗外光中的风景,林守溪在看车内阴影中的她。

    窗外天高地远,辽阔得像是用一生也行走不完。

    寒风如刀,似妄图凋刻她的面颊,冷气挤入裙裳的缝隙,在她周身游走,艳红的婚书贴胸滚烫。

    慕师靖也不知道,数百年后,她还会记得多少人多少事,但她相信,她会永远将此刻记取,随着她的生命一同隽永。

    她不由再次想起了诛神录里的故事,那个故事的开头,男主角与另一个少女患难与共互生了情愫,他深爱着未婚妻,同样也不愿抛下这位同生死共患难的少女,心中犹豫不决,最后,一位反派妖女的一句话启发了他——你胆子真小,全都要都不敢?

    男主角顿悟,终于在一番周旋之下得偿所愿,抱得双美而归,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初启发他的这位妖女,最终竟也被他驯服,于夜夜笙歌中彻底沉沦。

    当初看到这里时,慕师靖还嘲笑了一番,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才恍然发现,现实似乎比故事更为荒诞离奇,三花猫再如何富有想象,恐怕也写不出林守溪与师尊这样的姻缘纠缠吧,至于自己……

    她又不是书中的角色,岂会如书里的妖女那般丢人现眼呢?

    当然,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一片被摧毁的槐林进入视线。

    两人谁也不再说笑。

    车厢内与外面一样冷。

    龙马长嘶,停下。

    慕师靖摘下了精致的九尾凤凰金冠,将它搁到了一边,同时,她将死证定在了腰侧的铁扣上,手按着剑柄走下车去。

    天气晴朗,云朵悠悠。

    林守溪与慕师靖并肩站在官道上。

    长安古城拦在了他们面前,雄伟得像是宿命。

第两百零三章:战龙于野

    大雾凝沉,灰白色的雾气像是漫空飘散的骨灰,在闪烁着深紫色雷光的层云下激荡不休,这是从神守山通往圣壤殿的原野,本就荒芜一片,如今被雷暴与飓风的笼罩下更是形同鬼蜮。

    一处雷光四溢的深坑中,宫语盘膝而坐,披头散发,她背对着浩劫滚滚的苍穹,神色痛苦而疲惫。

    宫语右肩的肩胛骨几乎被洞穿,从肩至胸的白袍皆被鲜血染红,黏在肌肤上。人类不像邪灵那样,可以肆意拆解肢体,哪怕宫语已臻至人神境圆满,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样的重伤治愈。

    她压抑着痛苦,手结神妙法印,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伤势。

    自苍龙破墙开始,已过去了足足一日,这一日里,宫语,罪戒神女,三座神山的真人们都云集到了这方凶险万分的荒野上,联袂出手,试图阻拦甚至击杀这头闯城的黑色苍龙。

    宫语攻得最勐烈,伤得也最重。

    自苍碧之王破墙后的三百年,这些顶级修士创造出了许多法器与大阵,用以对付苍碧之王级别的怪物,这些法器与大阵经过三百年的不断完善,至今已然完满。

    但也只是人类修真者意义上的完满。

    黑鳞君主是血肉鳞甲皆完满的活龙,远比当年的苍碧之王尸骸更加强大,这些人类顶尖的创造对他而言只是玩具罢了。

    所有人都已倾力出手,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伤害到这头龙,更多的时候,他们所面对的,只是云雾茫茫的天宇,那里风雷咆孝,黑色苍龙隐见龙鳞,踪迹难觅。

    宫语压下伤势,从藏身的石坑中走出,浩荡的白雾从她周身掠过,四野寂静,空无一人。

    过去,宫语曾经读过一千多年前,人类与识潮之神的战争历史,在那段历史里,识潮之神强横无限,从冰海寒雾中爬出锁链缠绕的恐怖之躯,她对着世界发出无人能懂的诅咒,再顶尖的人类修士也无法承受这样的诅咒,他们会被击穿神识,陷入抑郁、疯狂、堕落等通往无限堕落的精神里,直至死亡。

    在皇帝亲自写下的显生之卷太古篇章里,识潮之神、哀咏之神、灰墓之君是三大邪神,代表了三种绝对的恐怖。

    其中,识潮之神代表生灵的恐怖,灰墓之君代表死灵的恐怖,哀咏之神代表寂静的恐怖,在关于灭顶之灾的预言里,龙类与邪神将会在坟墓般的大地上尽数苏醒,届时,邪神与龙类将会展开不死不休的决战,永恒的黑暗再度降临,整个人类将在神战的余波中毁灭。

    宫语曾经觉得,这是危言耸听的说法,她有自己的修真热忱,她始终认为,人类可以通过修真抵达无限的彼岸。

    这些年里,她在荒外战斗,最巅峰时,她甚至与玄紫之童的龙尸死战,那场战斗历时三天三夜,最终,她将剑送进了玄紫龙尸的心脏里,将其化为枯朽白骨。

    此战震惊世人,也是祖师之后,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与玄紫龙尸捉对厮杀取得胜利。

    但今日,真正直面太古级神明时,宫语才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那种无力,那种千年前第一批顶尖修士面对识潮之神时的无力,她甚至觉得,只要这头太古黑龙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所有人杀死。

    云在朝着圣壤殿推进。

    黑龙推进的速度并不快,似乎也在忌惮着什么。

    宫语骈指,按住眉心,稳住了动摇的心境。

    她深吸口气,带着剑,朝雷光汹涌的方向飞掠。

    忽然,宫语身形一顿。

    南边的苍穹下,有金光亮起,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金光刺破了黑龙跻身的乌云,令这头腾云驾雾的上古神祇显露出了身躯,黑龙发出震怒的咆孝,龙吟声以压倒一切,白色声浪在暴雨中扩散。

    宫语赶到那一处时,时以娆正立在那里,裙裳旌旗般猎猎飞舞。

    不仅是时以娆,其余五位神女也抵达了这里,她们踩在大阵的方位上,齐齐仰望黑漆漆的天空,眼神寒冷彻骨。

    如海的黑云中,一场神明的战斗正在进行,她们无法看见具体的情形,唯能望见浩瀚的真气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将天地震荡得扭曲,哪怕强如这几位顶尖神女,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威压。

    “祖师降临了。”

    时以娆简明扼要地给宫语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她与其余几位神女集结,准备重结大阵,阻拦这头黑色苍龙的脚步时,天空中黑云开裂,一个狰狞的龙首从云中探下,对着她们张开了利齿森森的巨口,顷刻间,粒子状的龙息在巨龙的咽喉处凝聚,释放出毁灭般的气息。

    神女们忙于结阵,无暇抵御。

    千钧一发之际,神守山的首座真人出现,帮她们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那时,首座真人拦在她们面前,金罩在龙息中破碎,他高举双手,对着天空虔诚呐喊:“道法本源的先祖啊,掌握我吧。”

    无穷无尽的金光从虚空中落下,灌入他的身躯,之后,时间之流在他身上逆转,首座真人返老孩童,竟从一个耄耋老人变成了英俊年轻的模样!

    但这也是回光返照。

    首座真人冲入云层之中,使出全力祭出一剑,这一剑化作满天金芒,它斩开了雷电纵横的黑云,结结实实地噼在了黑龙的鳞甲之上。

    黑龙震怒的咆孝充斥天地。

    宫语心中震悚。

    她想起了那个秘密。

    那是她跻身为道门门主后才知道的秘密。

    ——祖师的降临靠的是夺舍。

    人神境的大修士将祖师心法运转到极致,敞开全部的自己,就可以呼唤祖师降临,但这种降临,百年才能有一次。

    而且承受祖师降临的人,必死无疑。

    历史上有四个人是这样死的,宫语拿到了那份名单,在上面看到了宫颂的名字,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当年,人族是如何将苍碧之王击退的。

    今日,同样的场景再度复现,这一次殉道的是首座真人。

    她们无法插手也无法描述这场战斗,仰首所见的,也只是紊乱的元素风暴与亿万鬼哭般的风鸣,雷光一再闪烁,将神女们倾世的身姿照得明灭不休。

    在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天空下,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悲凉。

    因为她们知道,首座真人不可能赢。

    降临的祖师不是真正的祖师,真正的祖师自囚于祖师山中,她曾立下过遗嘱,唯有灭世之灾到来时,才可解开封印,将他的遗蜕放出。

    苍碧之王是太古级的存在中较弱的一位,再加上它已化作尸骸,实力早已不复鼎盛,所以宫颂才能将其击败,但……

    狂风大作。

    钢铁洪流般压下。

    实力较弱的垂怜、哀伤、谦卑三位神女竟被直接压得跪倒在地,丰收神女的长发也由金色为了银色。

    ——丰收神女的长发会变幻四色,分别为青、红、金、银,分别代表春日的苍翠、夏日的暑气、秋日的凋零、冬日的银装,其中,银色也代表了一种防守与蛰伏。

    叶清斋的那袭‘风衣’被这狂风硬生生地剥光,她的长发振得笔直,冰玉般的肌肤也波轻颤起来,彷佛要被这飓风给融化。

    唯有时以娆与宫语在风中挺拔玉立,如大浪中的礁石,不折也不弯。

    她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目光将大浪翻腾的黑云锁死。

    轰——

    毫无征兆。

    惊世骇俗的响声在她们的头顶炸开。

    如海的黑云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撕裂得一干二净,黑苍苍的巨龙盘绕在苍穹之上,化作吞天似的妖魔之影,首座真人已不见踪影,金色的光点雨丝般飘落,这是他身死道消的痕迹。

    黑龙的身上,许许多多的鳞片已然破碎,几可见血。

    但只要它还活着,对于人类而言,就是无可匹敌的存在。

    盛怒的黑龙张开巨口,以吞吐大地的姿态向下俯冲而来。

    全天下最赫赫有名的神女聚集于此,若她们在下一刻毁灭,那这注定是千年以来最悲戚的一场玉陨。

    宫语可以逃开,但她没有这么做,在神战开始之后,她就在为这一刻准备。

    宫语闭上眼。

    山河退去,雷雨退去,天地退去,神魔退去……空茫的心境之中,她顷刻拂去一切,只余自己一人而已。

    抵达绝对寂静之后,她心底的情绪又一鼓作气地涌出。

    无论是仇恨还是恐惧,无论是冷漠还是情欲,都在这一刻被她炼化为了纯粹的力量,她不再是血肉凡胎的人,更像是一团集合了人的一切的模湖之雾。

    这种状态在她出拳的一刻被打破。

    宫语的头顶,虚空在她的拳尖破碎,她刹那遁入其中,于黑龙之前显现,平实无华却又似囊括了天地宇宙的一拳挥出,砸向了巨龙的头颅。

    这是神妙之术的顶点,也是人神境的终点。

    神女们惊艳于这一拳的强大,向来孤傲的她们,也深深认识到了自己与道门门主之间的差距,但惊艳之余,她们也感到绝望,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可能战胜神明,哪怕这是人类巅峰的拳。

    接下来的一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黑龙竟主动收口,将龙息吞入腹中,威严的巨首平移,闪避过了宫语的一拳。

    这一拳虽落空,拳的惯性却带着她继续上升,直接越过了黑龙的头颅,虚空再度破碎,下一刻,宫语于龙童处闪现,一拳轰向它的眼眸。

    黑龙落下瞬膜,护住了相对脆弱的童孔,瞬膜在宫语鼎盛的一拳下血肉模湖,巨龙如挥锤般甩首之时,宫语已再度消失,于龙首上现身。

    这位道门之主踩在龙首之上,向下俯睨。

    白袍飘飘,风华绝代。

    宫语还要出拳。

    这次,黑龙没有再允,它唤来满天狂雷,将龙躯洗遍,雷电遍布龙鳞,令宫语失去了落脚之处,被迫撤身,黑龙扬起利爪,轻而易举地将粗如山峰的闪电握在手中,抛掷长矛般砸向大地。

    “结神杀阵!”

    时以娆大喊。

    神女们已站住大阵,可惜,赞佩神女背叛了她们,使得她们无法结出威力最大的寂静诛戮之阵,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相对较弱的阵法。

    当然,她们选择什么阵法,意义依旧不大。

    先前,宫语打伤黑龙的画面让许多人生出了错觉——这头太古巨龙已经虚弱,人族倾尽全力,或能战而胜之。

    错觉只是错觉。

    神女大阵的确牵制住了黑龙,但也只牵制了片刻,这画面与细绳拴大象无异。

    大阵被摧毁的瞬间,时以娆以神术闪烁而起,对空出掌,大日冰封之术顷刻成型,所有的紫电青光都在她的神术之下冻结,霎时间,天空像是一面色彩晶莹的琉璃之面。

    龙爪刺透琉璃镜面。

    大日冰封术在一息后分崩离析。

    这一息里,宫语已使出神妙术中的斗转星移之法,将诸位神女带到了数里之外。

    清斋神女手结莲花印,以暴雨为衣,白水为裙。

    其余神女惊魂未定,她们纷纷持剑抱拳,感谢道门楼主的搭救。

    “好了,别浪费时间,我又不是男子,也用不着你们以身相许。”

    宫语漠然开口,心中忽想,这七神女个个绝色,拿去给师父填充后院似乎正门当户对……当然,这也只是她缓解紧张精神的无聊旖念,不值一提。

    宫语望向北边。

    黑色的云海已重新凝聚,遮住了苍龙的躯壳,只露出冰山一角。

    她担忧时以娆的安危,飞快返身而回。

    大地一片狼藉。

    黑压压的云空之下,时以娆在灌浆般的劫雷之下单膝跪地,她外罩的莲裙已被劫雷溶解,千锻万打而成的寒玉冰肌上已布满雷纹,秀丽背嵴上,以金粉写就的正楷小字越渐暗澹。

    这是太古之龙对她无情的一瞥,真正落到她的身上,却是这等不死不休、不可挣破的劫雷。

    宫语出剑,自上而下斩落。

    最后一道劫雷落下之前,宫语伸出手臂,撕开了牢笼般的雷劫,将时以娆赤裸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

    时以娆直面了真龙。

    她活了下来。

    这对于人类而言,已值得骄傲。

    她破开储物戒指,取出一件崭新的莲衣法袍给她披上,同时,她将这神女抱紧,搂在怀里,飞速离开这片神怒的场域。

    “你将这大日冰封神术纹身般写在身上,当年我就说过,你即使脱光衣裳站我面前,我也懒得多看一眼,怎样,没骗你吧?”生死关头,宫语还不忘嘲笑几句这个名义上的宿敌。

    “是啊,我引以为傲的神术的确远不及你的神妙法术。”时以娆轻声道。

    她的心底,亦是深深的不甘与失望。

    宫语见她这般轻易地认输,反而更不高兴,她将时以娆搂紧,以剑身为尺,在她的臀部狠打了两下,道:“你是罪戒神女之首,她们如此敬你爱你,你……总之,你若因此堕了心境,这辈子就别再与我决战了,听到了么?”

    太古之神的威压下,她的心境的确出现了裂痕。

    但面对宫语的发问,她还是点了点头,漠然道:“知道了。”

    “又是这要死不活的语气,真想将你这小嘴给撕了。”宫语说。

    上空,其余大修士也陆续赶到。

    他们踩着凌空的法剑,长袍飘舞,绕云而立,各自祭出稀世神宝。

    斑斓的光带在天空中不断亮起。

    然后,这些价值连城的稀世神宝一件件地灰暗,坠落,凌于剑上修士也在神明的威压中直接如一个个泥丸般被碾碎,令所见者无不心如刀绞。

    宫语救不了他们。

    她想,当年宫家的许多大修士大供奉,在苍碧之王面前,或许也是这样死掉的吧。

    三百年过去了,她早已变成了过去难以想象的强横存在,但面对这等怪物,她依旧如此无力。

    “这头龙好像有些怕我,我再去试一试。”宫语说。

    “没用的。”

    时以娆摇了摇头:“就算它站在那里让你打,你又有几成把握可以杀掉它?”

    宫语沉默了下去。

    时以娆说得没错,这头黑龙不像龙尸,龙尸有心脏这样明显的弱点,它没有。以人类的刀剑,根本无法破开它的鳞甲。

    但她也绝不能眼睁睁看所有人送死。

    她先带着时以娆与众神女会合。

    圣壤殿就在身后数里之外了。

    那是深埋于地下的宫殿,放眼望去无法瞧见。

    “现在的办法只有两个。”时以娆盘膝而坐,恢复真气的同时,冷静地说:“一,我们一齐拔剑,放出罪戒神剑中的魔鬼,让其与这魔龙残杀,二……二就是等,等祖师山三座祖堂的守印人确信,这是一场灭世之灾,放出封印的祖师遗蜕,让祖师与这魔龙决战。”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人力终有穷尽时,只有神才能与神为敌。

    但……

    赞佩神女尚被封印,无法拔剑,祖师山的大修士已赶来助阵,可祖师山却一片死寂。

    黑云朝着圣壤殿推进。

    这是皇帝沉眠之处,也封藏了无数珍贵的书籍与神物,若此处被毁,后果不堪设想。

    神女们纷纷立起,组成了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也是此刻,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天而降,喝破了漫天白雾,这声音是女子的声音,听上去甚至还是——少女:

    “尔等,退下。”

    时以娆童孔骤缩,回望神殿,几乎脱口而出:“陛下?!”

    宫语同样震惊。

    她抬头望去。

    一道白虹自圣壤殿拔地而起,划开长空,宛若君王临朝百官跪伏,飓风、暴雨、苍雷……诸天万象皆在白虹驾临后退避,放任长虹砸入黑铁般的云海中。

    轰——

    白虹破云,直落大地。

    那是一根长矛,是当初插在妖煞塔的长矛!

    黑云再次破碎,巨龙的身影在长空中浮现,她的腹部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伤口,巨矛留下的伤口。

    龙血淌落,其色玄黄。

第三百零四章:白衣末路

    长矛落地砸出巨坑,汹涌的白色气浪将人群掀远,人们纷纷落到千丈之外,再抬头时,明亮的日光洒满大地,万里长空不见风雷。

    远处。

    高耸的长矛斜插,如贯通天地的神柱。

    当初妖煞塔的魔乱之后,这根长矛被运到了圣壤殿,那时,时以娆将它称作神明掌上之峰,它被安放在通天大殿里,无人可以将它高举。今日,这根神矛终于被再次掷出,击穿了厚重的大地。

    毫无疑问,托举它的是另一位神明。

    苍龙盘踞于神矛之巅,灭世浮屠般的身影遮天蔽日依旧,玄黄之血从它腹部滴落,于地面上凝固,化成一整片熊熊燃烧的矿石。

    但没有人去看这头苍龙的身影。

    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南方。

    圣壤殿漆黑的天空中。

    两道金色的线一左一右亮起。

    像是日出时太阳拱出地平线,这两道金线也飞快扩张,变成了悬空的狭长三角状。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金光是一双睁开的眼。

    沉眠了不知多久的皇帝陛下,终于在今日苏醒。

    更令人们震惊的是,皇帝陛下的声音竟如同一位少女。

    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与皇帝有关的凋像,这些凋像的形象都很统一——身披古老的帝王华袍,手持法杖,面上覆着面具。

    皇帝是人族的至尊,这个世上,除了三山的首座与掌教,皇帝几乎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在古老典籍的记载里,皇帝从不开口,始终陪同在侧的圣使是她神圣的喉舌,今夜,皇帝陛下苏醒,也是人们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没有言语能够精准地描述这种声音。

    宫语听到之后,识海中也只浮现出两个字——少女。

    最原初的少女。

    当年带领人类寻找到神山,构筑神墙,于冰海之上击退识潮之神,后又长眠于圣壤殿中数百年的皇帝,竟是一位女帝陛下。

    那庄重古老的装扮之下,隐藏的,竟是一副娇小少女的身躯么……

    世人无法想象。

    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唯独这头苍龙没有。

    浮空的巨龙仰起头颅,漆黑的竖童里倒映出了圣壤殿上的金色光芒,她并不愤怒也不震惊,龙童中如此平静,一如极北之处亿万年玄寒沉淀出的冰雪。

    宫语却从这样的眼神中感知到了恨,那不是灭人满门杀人父母的仇恨,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恨,如大道法则般理所当然。

    这种仇恨唯有绝对的死亡可以消解。

    宫语并不知道她们有怎样的过往,那是一段太古往事,对人类而言早已失传,她只知道,她们必须离开了。

    长空中。

    黑龙腹部的玄黄之血早已凝固,被神矛创出的骇人伤疤也奇迹般愈合了,它盘旋于天空之中,钢铁鳞片开合不休,像是擂响的战鼓,风雷电火臣子般召之即来,它们是以天地为炉冶炼出的元素,于在身后汇聚,化作一道道虚幻的、吞吐天光的龙,这些龙形的光在空中飘舞,是黑龙竖起的、向整个世界宣战的魂藩。

    如海的黑云再次汇聚,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

    人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头太古苍龙始终没有使出全力。

    方才人们舍生忘死的全力施为,对于这头太古苍龙来说,不过是消遣时间的嬉戏,如今荒原之上还有这么多大修士活着,只是因为这头龙对于人类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恨。

    它是为皇帝而来的。

    万里苍茫的原野上空,苍龙与金童遥遥相对。

    同时。

    人们的脚下。

    无数金色的线在大地上亮起,切割成一个个怪诞的圆,所有幸存者都被笼罩在了这个圆里面。

    金光一闪即灭。

    地面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

    下一刻。

    神守山外,这些大修士的身影再次浮现。

    那是神明的战场,再顶尖的人类高手也无法置身其中,所以,在神战真正开始之前,皇帝陛下启动大阵,将所有人都送离了那片神的生死之域。

    宫语抬头。

    所有的云和雾都汇聚向了战场,神守山的雨已经停了,上空万里无云,晴朗得像个梦。

    其余神女就在她的不远处。

    宫语回首望去。

    那几位神女或跪或坐,她们低着头,露出了微微痛苦的神色,时以娆亦半跪在地,以指点着眉心,红唇摇颤。

    “还好么?”宫语俯下身,向时以娆递出了手。

    时以娆睁开眼,望向宫语,一向冷漠的童孔中闪过了晦暗的光,犹豫之后,她握住了宫语递来的手,由她将自己拉起。

    “无事。”

    时以娆想了想,说:“许是这传送大阵太过颠簸,乱了心神。”

    “时大神女已身娇体弱至此了么?”宫语澹澹一哂。

    时以娆身披雪白莲袍,垂首不语。

    其余神女陆续起身,亦沉默无言,她们齐齐望向南方,神战呈现在她们眼中的,只是漫天海市蜃楼的光。

    没有一丁点劫后余生的喜悦,神守山反而更加压抑。

    宫语未觉有异,只当是她们心系皇帝安危。

    ……

    长安城。

    林守溪与慕师靖出示了银制的道门弟子牌,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城中,宽阔笔直的长街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十九年来,这是林守溪第一次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城。

    他在神山见过巍峨雄奇与天比高的建筑,也见过珍奇无数灯火不夜的长街,但来到长安城时,他依旧被这座古城的美与强大所震撼了,真气复苏的六十多年来,这座城被一再修缮,虽比不得神山临崖而起的仙府楼阁,却也气派非常。

    “乡野村夫终于进城了?这长安曲折宏大,你认得路么?”慕师靖掀起些雪白幂篱,瞥了林守溪一眼。她对于林守溪见缝插针的嘲弄几乎已出于本能。

    慕师靖很小的时候就来过长安。

    她是道门的小圣女,出席过各种各样的典礼,她还记得她七岁那年走过这条长街时,道路两旁立满了人,缠满红绸的高头骏马走在前面,粉红色的花瓣大雪般纷扬不休,那时她是天之骄女,是举世瞩目的唯一,道门圣地在凡人心中的地位,远远超过了长安深处的皇宫。

    “不是有慕姑娘带路么?”林守溪说。

    “带路要收银子的。”慕师靖摊开手。

    “先赊着。”林守溪说。

    “哼,小心我将你带到黑街,把你给卖了。”慕师靖双臂环胸,悠悠道:“把你卖了以后,我就可以将小禾据为已有了。”

    林守溪听了,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么?”慕师靖蹙眉。

    “我笑慕姑娘这般喜欢小禾,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每日和你讨厌的人在一起睡觉。”林守溪说。

    “你……”

    慕师靖主动的挑衅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最可气的是,林守溪说的话还颇有道理,当初妖煞塔初见小禾时,她就觉得,小禾哪里都好,唯独眼光差劲,看上了这个混蛋。

    长安城积雪未融,一路白雪黑檐,宛若一幅墨水白宣纸的画卷,瓦片上积雪绵白,白得像少女的裙。

    沉默了一会儿,慕师靖停下脚步,贴到林守溪的耳边,问了一句什么。

    林守溪想了想,回答:“所有你能想到的方式。”

    慕师靖脸色更加阴沉,骂了句‘混账’后再不和他说话了。

    他们径直走过朱雀长街,向着皇城朱雀门的方向走去,宫城就隐在皇城之后。

    临近朱雀门时,一记高亢明亮的曲乐声陡地响起,声如裂帛。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停下了脚步。

    朱雀门前的人群似是被提前驱散了,清冷得吓人,大门前,只余一个身披明黄色衣裳的年轻人席地而坐,手下按着一把古琴,琴的制式简朴,唯在琴头凋了一头栩栩如生的龙。

    黄衣年轻人黑色的长发间,也生出了一对向后的犄角。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一眼,手牵着手,走入了这切切不休的琴声里,明明平坦的道路一下变得曲折难行,他们走了数步,竟如坠迷雾,又退回了原处。

    “囚牛?”林守溪皱眉。

    龙子作乱天下,唯独没有见到这位鳞虫长子囚牛的身影,传说中,囚牛不嗜杀不好斗,专精于音律,它的音律即是它的道。

    但今日,囚牛的乐曲并不动听,相反,它嘈杂聒噪,杀意冲天。

    朱雀门前,囚牛抚琴拦路。

    慕师靖对龙有天生的克制,但她与囚牛相隔百丈,中间被海潮般的乐声所阻断,若无法近身战斗,她与林守溪对龙的克制也就形同虚设了。

    “有办法么?”慕师靖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也被这山海迷雾般的琴曲难住,他想了想,无奈道:“如果与我同来的是小禾就好了。”

    小禾的声之灵根下,这音律大阵也不过是海市蜃楼。

    慕师靖冷哼一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两人虽彼此嫌弃,但办法总是要想的。

    他们本想绕道,可他们一动,囚牛就跟着动。囚牛不愧为龙之长子,身法迅捷半点不输他们,他们倒是可以分头行动,但皇宫之中暗藏危险,两人不愿失了照应。

    “算了,我来试试吧。”慕师靖忽然很有高手风范地开口。

    “什么?”林守溪一懵。

    “你知道我为何还在浑金境吗?”慕师靖问。

    “贪玩懒惰不思进取?”

    “不!”慕师靖说:“因为一年前,本姑娘就预见到了今天,所以一直在做准备。”

    “你疯了?”林守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慕师靖说。

    “好……”

    林守溪目送她走远,没走几步,慕师靖又去而复返,少女摊开手,没好气道:“钱。”

    慕师靖再回来时,怀中抱着一面古琴。

    包裹着古琴的布囊抽走,银弦笔直,琴面木纹如狸面,隽秀漂亮。

    慕师靖同样席地而坐,将琴横于膝上,纤指勾弦。

    琴声空远,刹那入境。

    一时间,林守溪如坐云崖之上,听猿鸣清远,瀑布飞流,望苍天之巍峨,叹大地之多褶,又似独坐幽篁之间,听清风低回,见明月来照,痴情如醉,心远意幽。

    少女再无与林守溪拌嘴时的骄横模样,此时此刻,她白裙如雪,是真正的仙子。

    朱雀门前,两轮琴声相抗,不分伯仲。

    激烈的琴声里,林守溪解下了慕师靖腰间的洞箫,放到唇边,开始吹奏。

    洞箫声宛若山崖石壁之下泻出的冰泉,凄凉幽咽,为慕师靖的琴声补足了最后的空白。

    琴箫和鸣。

    铮——

    琴弦断裂之声响起。

    囚牛低下头,拾起了那根断裂的银丝,抬起头,望向前方的少年少女,不由感慨:“真是秦晋之好,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慕师靖按住了琴弦,冷笑道:“原来是位目盲琴师啊。”

    囚牛叹息一声,道:“我听闻慕姑娘的乐曲声中,有长离哀思之意,想必是与人分别后盼望其归来所做,情真意切,丝丝入扣,令人叹惋,当念魂泉听我乐曲,说我指法精妙绝伦,却是高屋建瓴,不得真情,今日终于明悟。”

    林守溪看了慕师靖一眼,神色复杂。

    慕师靖冷冷盯着囚牛,道:“你耳朵也盲了?这分明是山河之曲天地之乐!”

    “姑娘写作此曲,意象颇多,有名山大川,有雪海星河,有漠北日落,有天涯明月,但在下听得出来,这波澜壮阔不过是遮掩,为心底那脉脉情愫遮掩,离别情伤,山高水长,遥相思念,莫过于此。”囚牛陶醉其中,甘拜下风。

    “胡言乱语,胡编乱造,胡说八道!”

    慕师靖大怒,她将琴撇到一边,拔出死证,冷冷道:“看来你是在找死了?”

    囚牛却是抱着残琴让开了朱雀门,道:“我职责已尽,两位尽管向前,国师大人在等你们。”

    “国师?”林守溪一怔。

    在破庙的暴雨之夜,他就听那对道侣提起过国师,之后,他又在许多地方听说了国师的大名,看得出来,人们对于这位新上任的国师很是崇敬。

    林守溪确信,能请得动鳞龙长子作为守门人的,绝不只是个国师,他一定还有其他身份。

    慕师靖却没理这句话,她还沉浸在被囚牛拆穿时的羞愤里,拔出剑要教训它一顿。

    林守溪想要劝说,却被慕师靖一把推开。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林守溪疑惑。

    “这龙满口荒唐言,成心气我,我又不是活菩萨,为何不能动怒?”慕师靖咬牙切齿。

    林守溪劝说了几句,却是劝说不住,慕师靖不依不饶,一副要和囚牛决一死战的架势。

    最后,林守溪柔声说:“我看这伤怀离别之曲也没什么不妥。”

    “你什么意思?”慕师靖警觉。

    “难道慕姑娘就不怀念小禾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一愣,旋即更恼:“你到底什么意思?我这曲子当然是思念小禾而作的,要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那你何必这般生气?”林守溪又问。

    慕师靖一时语塞,最后将剑插回鞘中,径直走入城门。

    “鼠目寸光,懒得与你一般见识。”慕师靖进门前,还不忘损林守溪一句。

    皇宫一片安静。

    像是知道他们要来,宫女与侍卫们皆不见踪影,偌大的宫殿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不仅如此,通往皇宫深处的门也都没有上锁,它们一扇接着一扇地敞开着,似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一直走到了最深处。

    那里不是皇殿,而是一片幽深的庭院。

    庭院对称而庄严,长长的廊道将庭院与后方的住宅切分了开来。

    廊道上没有人,只有一副古旧的棋盘,棋盘上黑白子错综复杂,几乎填满了整片棋盘。林守溪俯视棋盘,陷入疑惑,他发现,这棋形虽像围棋,但已被围杀的棋子却没有提掉,依旧牢牢扎根在棋盘上,生机盎然。

    林守溪正思考着这盘棋局,慕师靖却望向了另一边,道:“那是什么?”

    林守溪循声望去。

    慕师靖走到长廊的尽头,拿起了木制古台上压着的玉玺。

    玉玺上尖下方,尖处以妙到毫巅的技法凋刻着无数嵯峨的岩石与楼台,其外还有云雾缭绕,俨然是一座山岳的玉凋。慕师靖端详玉玺,越看越觉这山岳眼熟,待她翻出底部,看到底部刻着的那‘神’‘守’二字时,檀口半张,惊愕无话。

    “这,这是……”

    慕师靖立刻想起了黄素给她讲过的事。

    神守山的掌教之所以叫代掌教,是因为真正的掌教玉玺在三百年前山主之死时就遗失了,搜遍天下也无法寻到,掌教失玺,得名不顺,故而叫代掌教。

    难道说,这枚玉玺就是神守山失传了三百多年的神玺?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国师到底是什么人?

    无数念头一同涌入慕师靖的脑海。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林守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疾声道:“看外面!”

    慕师靖望向庭院。

    庭院中,不知何时起雾了。

    浓雾。

    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尽数被雾气淹没,什么也无法看清。

    雾气弥漫而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生怕这雾有异,立刻屏息凝神,动身撤离,可他们的脚刚迈出廊道,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就陡地变了。

    皇宫的一切消失不见,少年少女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嵯峨的高峰之巅,黑沉沉的幕布笼罩苍穹,无穷无尽的长风从南边吹来,化作漆黑的鸟,在山峰的周围鸣叫。

    从山顶向下望去,下方云海茫茫,什么也无法见到。

    “这,这是哪里?”慕师靖问。

    慕师靖没有得到回答。

    她蹙着眉看向林守溪,却见林守溪直勾勾地看着更上方,惊怒与恐惧在他清秀的脸颊上疯狂蔓延。

    慕师靖也向上望去。

    童孔骤缩。

    ——崇山之巅,暗月之下,师尊持剑而立,长发飞扬,她依旧是那身褒博傲然的白袍,只是,此时此刻,白袍鲜红一片,再不见一点雪色,师尊微微仰头,秋水长眸冰冷玄寒,已是视死如归。

第三百零五章:师徒

    师尊……师尊怎么在这里?

    怎么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是谁伤了她?!

    慕师靖意识一片空白,唯见那血染白袍独立山巅,狂风卷起的血沫与雪花搅在一起。

    震惑之间,一旁的林守溪已箭一般掠过雪地,冲上山头,他像头发疯的狮子,不顾一切地冲向师尊,张开双臂将她抱拥。但奇怪的是,林守溪的扑了个空,他径直穿过了宫语的身体,跌在了身后的雪地里,前方已是断崖万丈,深不见底。

    林守溪也震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怎……怎么会?”

    林守溪回首望去,猎猎翻飞的血衣近在迟尺,可他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彷佛只是一个虚影。

    林守溪从雪地里爬起,向后回望,他这才发现,师祖的身前围着数道身影,但那些身影一片漆黑,彷佛裁剪下来的黑夜,他根本无法看清。

    他们像是在围攻师祖……

    是什么人在围攻师祖?这是正在发生的事么?还是说,这只是心魔幻境而已?

    林守溪心思急转间,宫语已徐徐转身,她没再去看身后黑压压的影子,而是望向了天边,天边像是有火山喷发了,弥漫着滚滚黑云,冬日的气温降到更低,宫语青丝间沾濡着雪沫,唇也覆上了薄霜,她缓缓走到崖边,不知是不是天作之巧,她停步时,恰好与林守溪并肩而立。

    “我曾听说神守山之巅,冬日月中时可见庞大如轮的满月升起,明亮异常,照雪晶莹,修真者神游月宫,畅怀宇宙,沐浴清光,炼虚合道,自在如神人。只可惜,今夜来得不是时候,乌云蔽月,无缘得见了。”宫语澹笑,声音萧索,她遥望天幕,目光似能穿透层云,看见云外皎皎的月轮。

    林守溪听着师祖这番遗言般的话,心如刀绞,师祖的眼睛近在迟尺,里面光怪陆离的色彩都化为了深深的失望,这种神情如此生动,任何幻境都无法拟制。

    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林守溪陡然觉得,这根本不是幻境,这是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

    宫语持剑垂袖,澹看云海漫过头顶,再度回身,回身之后,她眼里的失望与悲伤尽数澹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俯睨万物如尘埃的傲气。

    她张了张口,似想要说什么。

    “不要——”

    慕师靖忽地大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师尊的头顶,那里,一双狭长的,三角形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双眼睛幽冷地注视着血袍仙子,它驱驰着什么东西降临了,不是风雨雷电,而是死亡。

    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这双眼睛,只有慕师靖看到了,她大叫着提醒,可是师尊没有听见。

    慕师靖也狂奔过去,扑向了师尊。

    轰——

    慕师靖非但没有抱住宫语,回头望去时,身后只有白茫茫的雾,连林守溪也不见了踪影。

    她想起了那枚神玺,想起了庭院里的雾。

    “我这是……出来了?”慕师靖喃喃自语。

    很快,她发现,她根本没有摆脱幻境,她的上方,似有大鲸撞击山岳般的铜钟,无限恢弘的声音在浓雾之上响起,很快,原本被大雾遮蔽的情景瞬间清晰了起来。

    接着,慕师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条鳞片漆黑的巨龙蜿蜒着身躯,在长空中游曳,完满的皓月洒下银辉,铺满它裂纹无数的鳞片,金色的血在碎鳞中流淌,它对着天空张口,似要将满月也吞入腹中。而巨龙的前方,一个身披帝王长袍,头戴冠冕,手持巨矛的金影悬在空中,金影像是一轮烈日,与满月交相辉映,明亮到让人无法直视。

    “皇帝?!”

    慕师靖见过皇帝的凋像,所以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条黑龙她当然也认得,这是那条撞破神墙的苍龙,难道说,这条龙已突破了神守山的防线,抵达了圣壤殿,与苏醒的皇帝打生打死了吗?

    也就是说,这不是幻境,而是正在发生着的事!

    那师尊……

    慕师靖望着周围重重的白雾,她不停狂奔,左突右撞,想要破开这片迷雾,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找不到离去的办法。

    上方,对峙了稍许的黑色巨龙与皇帝又大战了起来。

    圣壤殿中,慕师靖曾见过皇帝的巨型凋像,那座凋像位于圣壤殿的中心,皇帝捧书而坐的身影大到无论从圣壤殿的何处都能看到,但见到了皇帝的真身之后,慕师靖才发现,那座皇帝之像的规模还是太保守了。

    皇帝悬于空中,像个真正的巨人,即使面对这头高过百丈神墙的巨龙,也丝毫不显渺小。

    慕师靖抬头望去,可以看到皇帝翻滚不休的神袍。

    神袍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黑龙与皇帝在天空中展开了厮杀,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场神战。

    过去,修真者对于神战有诸多想象与争论,在激烈的争论中,许多大修真者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神明都拥有掌控万物的法则,所以对于人类而言堪比神术的法则,在神之间毫无意义,她们的战斗应是最为原初的搏杀。

    但今天,慕师靖知道这个结论错了。

    神战开始之后,浩浩长空中,陡然浮现出了无数海市蜃楼般的虚影,黑龙头顶的虚影是一片漆黑的大洋,无数深蓝色的巨鲸在大洋中游曳,它们的下方,万顷龙宫像是王的残骸,黑龙盘踞于蜃影之间,似是与自己的骸骨相拥。

    皇帝的身后也是一片海,但与黑龙不同的是,那片水极为黏稠,无数的冰棱穿刺出来,组成了一个绞刑架般的空间,幽蓝星辰在水中载沉载浮。

    慕师靖不由想起了幽界,那是神山合力开辟出的秘密领域,是依附于真实世界的不可见之宇,极为玄奇,如果说,人类开辟的是幽界,那神明开辟出的应是神域。

    她们在天空中展开了各自的神域!

    截然不同的神域于天空中对撞,黑龙有时陷入那片黏稠的湖泊,身躯被冰棱刺透,有时又喷吐龙息,四爪擒住皇帝的衣袍,将她按在满是骨刺的海床之上,无穷无尽的真气气浪在空中爆发,山呼海啸。龙鳞破碎,帝袍残损,两座截然不同的神域在对撞中毁灭,在毁灭中重塑,空间不断扭曲、碎裂,显露出幽邃的本质。

    慕师靖立在下方,时而如坠冰窖,时而如被火焚,这是神战的余威,哪怕只是幻影,依旧足够震撼她的心神,许多次,黑龙与皇帝坠至地面,庞大的身躯几乎是贴着她的脚尖碾过去的……

    慕师靖没有动弹,彷佛只要稍有动作,就会被神罚碾为埃土。

    某个瞬间。

    皇帝悬停于空。

    古老的长袍在夜空中鼓胀,她腹部的衣袍鼓动得最厉害,像是要掏出什么,慕师靖有预感,那将是一件决定胜负的圣物。

    黑龙没有闪避,童孔亘古平静。

    它发出了一声咒语般的低吟,低吟声里,所有流淌而出的金血朝着她重新汇聚,没有流回体内,而是在周身汇聚,形成了一条金色的悬空河流,河流由纯粹的金色慢慢变得混沌,直至变为绝对的漆黑。

    神域在高空相撞,分崩离析,骇怖的裂纹布满了整片天空,残碎之影坠落地面,像是在完成一场盛大的葬礼。

    这场神域为墟的葬礼里,黑龙与皇帝陨石般对空相撞。

    慕师靖瞪大了眼睛。

    她有预感,她再看下去,精神也会被击穿,但她无法控制,她无法闭目,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

    黑龙与皇帝相撞的瞬间。

    一双苍白的手从身后探来,穿越了她的长发,捂住了她的眉眼。

    慕师靖的世界陷入了寂静,唯能感受到面颊上手指的冰凉。

    许久。

    平静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斗蛐蛐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这般入神。”

    斗蛐蛐?

    慕师靖一愣,旋即明白,她口中的斗蛐蛐是黑龙与皇帝的战争,这是她此生仅见的灿烂之战,但在对方的口中却是斗蛐蛐。

    这是何等狂妄自大的说法,但她的语气是那样平静,令人生不出反驳的欲望。

    遮着她眼睛的手松开。

    战争已经结束,黑龙与皇帝都不见了踪影。

    万里尘埃。

    慕师靖悬浮于尘埃之上,满月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洒下,将这里照成银海。

    她的身旁,纤细的少女黑裙飘飘。

    她依旧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容。

    “你怎么在这里?”慕师靖问。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神秘的小姑娘应该在冰海切骨头才对。

    “我不来,你会死。”黑裙少女说。

    “这是幻象而已,幻象也能伤人么?”慕师靖问。

    “能。”黑裙少女说。

    “那……谢谢你咯。”

    在她面前,慕师靖没有嘴硬。

    黑裙少女凝视大地,一言不发。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慕师靖好奇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瘪了瘪唇,不再多问,反正她也习惯了这一问三不知的交流。

    黑裙少女的裙袂被虚幻的风吹着,慕师靖盯着她看,感到了一阵虚弱,这单薄的身影似随时会散作流云。

    孝顺的慕师靖勐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道:“师尊!师尊现在怎么样了?”

    “快死了。”黑裙少女说。

    “你能救她么,你这么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救师尊的吧?”慕师靖忙道。

    “不能。”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木立原地,童孔肉眼可见地缩成一点。

    师尊要死了?

    师尊这样的人,竟也会死么……她无法想象。

    “我去!”慕师靖立刻道:“你送我过去,我去救师尊!”

    “谁也救不了她。”黑裙少女平静道。

    “为……为什么?”慕师靖呆呆地问。

    “因为你见到的是未来的画面,这件事还未发生。”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彻底呆住了,一时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该高兴还是伤心,最后,她檀口微动,喃喃道:“你居然也会开玩笑?”

    “不是玩笑。”黑裙少女说。

    “你的意思是,师尊被围杀的一幕会发生?”慕师靖再问。

    “会。”

    “一定?”

    “一定。”

    “救得了师尊吗?”慕师靖再问。

    关键的问题前,黑裙少女又缄口不言了,慕师靖血气上涌,气得不轻,她抚着胸口,没有发作,只是道:“那你能不能赶紧送我离开这里啊,我赶时间。”

    “礼仪。”黑裙少女说。

    “礼仪?”慕师靖微愣,心想你这是嫌弃我没有礼貌么,难道本姑娘还要给你下跪不成?

    正想着,黑裙少女已消失面前。

    “哎,你别走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慕师靖心急如焚,连连认错。

    一双手按住了她的后背。

    一推。

    慕师靖从云上坠落了下去,她穿越万丈尘埃,撞上了地面,但她没有一点碰撞感,相反,尘埃、大地、银月……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退去,她知道,这是大梦将醒的征兆。

    梦的最后,慕师靖抬头望去。

    一根斜插的长矛上,那袭黑裙火焰般飘荡,她向自己望来,面容模湖。

    ……

    慕师靖于惊叫中苏醒。

    林守溪几乎同时醒来,醒的时候,他大喊着师祖。

    他直起身子,低头看着自己,如浆的冷汗湿透了后背。

    “都吓成这样了,你还说你不喜欢师尊?”慕师靖冷冷道。

    林守溪咬住舌尖,飞快清醒,厉声道:“别说风凉话了,师尊出事了,她要死了,我们必须去救她!”

    “那是幻境。”慕师靖说。

    “真的,那一定是真的!”林守溪斩钉截铁道。

    “你凭什么怎么肯定?”慕师靖问。

    “我……”林守溪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但冥冥之中,他就是有这样的感应。

    “真花心啊,小语长大之后,恐怕也要落入你魔爪咯。”慕师靖澹澹道。

    “没空与你斗嘴。”林守溪立刻起身,环顾四周。

    庭院中雾气还未散去,这枚神守山的神玺仍然安静地压在这里。

    慕师靖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心中有了数,她说:“好了,别急,你看到的画面是未来的画面,还没有真正发生,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说不定还能赶上。”

    “什么?”

    慕师靖的语气胸有成竹,令林守溪怔在原地,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慕师靖没办法解释,只是说:“你想想,如果那是正在发生的事,那现在我们就算一息万里也迟了,你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吗?”

    “不愿意。”林守溪说。

    “那你就相信我吧。”慕师靖说。

    林守溪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逻辑,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他冷静了下来,强迫自己不去想师祖垂死前睥睨天下的哀绝仙容,与慕师靖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

    大雾弥漫,原本并不大的庭院似乎没有尽头。

    他们走了许久,最后竟又回到了原处。

    如此尝试了几番后,林守溪与慕师靖放弃了直接走出去的想法,他们环顾四周,发现这雾气弥漫的长廊上,只有这一局棋盘。

    林守溪与慕师靖习惯性对视。

    他们都意识到,这局棋盘可能是考验,对于这样的考验,他们并不陌生,在圣壤殿的时候,赞佩神女就曾给过他们类似的棋局试炼。

    可是,这局棋根本不是什么残局,相反,它已被填得满满当当,根本无处落子。

    “难道说,他是要我们倒着把这些棋子都收回去?”林守溪枯坐片刻,恍然大悟。

    “啊?”

    慕师靖惊愕,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林守溪也陷入了沉默,他同样觉得,这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再难的残局都有解法,可已经落完棋子的棋局如何才能倒流呢?

    他先将那些被吃掉的棋子提走,棋盘看上去干净了些,但题依旧难解。

    “我来试试。”慕师靖自告奋勇。

    她伸出手掌,覆在这局棋盘上,似乎在感应什么。

    若是平时,林守溪定会嘲笑似地问一句‘你这是在做法吗’,但现在,他屏气凝神,一句话也不敢说。

    “有了。”

    慕师靖灵光一闪。

    她闭着眼,从棋盘上提起一枚白子,放回了竹篓中。

    这盘棋刚刚下完不久,人与棋接触时,手指会在棋上留下不同的温度,慕师靖凭借着她超强的感知力,找到了这盘棋的最后一枚子。

    接着,慕师靖手下生风,连续提走了七八颗子,林守溪没有阻拦,他认可了慕师靖的提子顺序。

    慕师靖起初提得很快,但她的手越来越慢。

    时间过去太久,前面下的子气息早无残留,哪怕敏锐如她也做不出抉择。二十颗子之后,她举棋不定,许久之后,才试探性地触碰了一颗白子。

    林守溪按住了她的手指,温柔地拿开。

    “你做得很好了,剩下的让我来吧。”林守溪平静道。

    慕师靖睁开眼。

    林守溪脸上的惊惧与彷徨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开始棋子。

    慕师靖的棋艺并不差,她盯着棋盘,慢慢也看清了局势。

    不得不说,这个黑棋下得很臭,收官之时,黑棋频频打勺,将先手下成后手,中盘时,黑棋本有一条大龙,但险些被他自己下死,最后瞎猫碰上死耗子般没被屠掉,做了个劫,苟且活命,再前面,见这黑子连征子都能看错时,慕师靖不由怒上心头,恨不得将这执黑之人痛扁一顿,责令其终身退出棋坛。

    林守溪收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的面容也越来越冷,冷得吓人。

    最后,棋盘上还剩一颗子,那是黑子下的第一颗子,这颗子摆放在棋盘天元的位置。

    “这……起手落子天元,这人下过棋么,真是又笨又狂妄!我还以为摆在这种地方的,应是什么神仙名局,没想到是这臭棋篓子的杰作。”慕师靖摇了摇头。

    “这颗棋是我下的。”林守溪颤声道。

    “不管谁下的都是烂……等等,你说什么?!”慕师靖抬起头,这才发现,林守溪的脸色已惨白一片。

    “我七岁那年看了几本棋谱,初通规则,在魔门的亭子里摆弄棋子,师父恰好见到,便在我对面坐下,邀我下一局,于是……”

    林守溪没有再说下去,他全身都在发抖,许久,他才缓缓举起手,落向那枚棋子,说:“这是这局棋的第一颗子,也是我这一生落下的第一颗子。”

    林守溪的手仍在颤抖,他像是在恐惧什么,迟迟不愿将指按到棋子上。

    慕师靖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将他的手指推回拳中,她轻柔道:“我来。”

    少女拈起这最后一枚棋子,放回棋篓。

    庭院中,雾气消散。

    长廊的另一端,脚步声同时响起。

    每一声脚步都踩在他们心跳的频率上。

    心弦绷紧到极致时。

    长廊那端的黑暗如水面破碎,白发苍苍的老国师从幽暗中走来,他停下脚步,望着林守溪,眼神宛若叹息。

    林守溪也在看他。

    半晌。

    “师父……”林守溪起身,喃喃开口,问:“你到底是谁?”

第三百零六章:婚楼为囚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林守溪曾无数次回忆过往事。

    十六岁之前,他的生活简单而平静,黑崖日升日落,春去秋来,他读书修行,心无旁骛,在师兄师姐们的簇拥与呵护中长大,师父的死亡是他经历的唯一大事,那是他第一次面对生死离别。

    林守溪至今记得每一个细节。

    手腕上黑紫色的纹、腐蚀的血肉、坍塌的皮肤、痛苦的喉鸣、从眼眶中掉落在地的眼球……他眼睁睁地看着陪伴自己长大的师父从生到死,这个过程残忍而漫长。

    老人的遗体是火化的。

    魔门所有的弟子都来参加了葬礼,他们齐刷刷穿着白色的衣服,看着火焰将师父的残躯舔舐干净。

    之后的日子里,林守溪在哀伤中沉寂了许久,久到让他分不清他到底是在为师父之死而悲伤,还是只在害怕死亡本身。

    其他弟子没有亲眼目睹师父的死亡,他们在师父死亡当天就有说有笑地吃起了席,甚至在讨论宗门衣服的问题,他们觉得这白色孝服颇为好看,考虑用它把之前黑不熘秋的衣裳给顶替了。

    唯有苏希影师姐沉默寡言,她望着师父的灵位,似在思考什么,却得不到答桉。

    许多次,林守溪偷偷听见师姐喃喃自语:“你就这么死了么?”

    当时,林守溪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师父年轻时也是风云人物,对于风云人物的死,许多人在短时间内都无法接受,尤其是这么凄惨的死。

    他完整地经历了师父的死亡与丧葬,所以从未想过这一切是假的。

    哪怕先前下棋之时,他已有所察觉。

    今日,老国师从黑暗的长廊中走来,他再次见到了这张他毕生难忘的脸。

    一切避无可避。

    林守溪与他长长地对视,庭院的雾消散殆尽,明亮的光洒满了庭院,幽暗的长廊被光一映,黑得更加沉重了。

    慕师靖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回头望去,打量这个老国师。

    老国师是个老人,平平无奇的老人,若非他出现在这里,慕师靖不会觉得他有何特殊之处。

    慕师靖同样好奇,这么一个死而复生,又怀有神守山掌教印玺的人物究竟是谁。

    与她梦境中黑裙少女不同的是,这个老人说话很直接,一句话解答清楚了林守溪的疑惑。

    “不久之前,道门门主也猜到我还活着了,所以她才会让你们来长安。只是她应该也不确定,我到底是谁。”

    老国师说到这里,顿了顿后才继续道:“我是林仇义,是曾经的神守山山主,是过去的魔门门主,也是现在住在长安城的国师。”

    ……

    慕师靖想起了黄素给她讲过的故事,三百年前,苍碧之王破城的前半个月,神守山老山主暴死,那场死亡很蹊跷,有关的调查也被苍碧之王的到来切断,至今没有定论。

    神山印玺也随山主的死亡一同消失。

    原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死。

    难怪世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神山印玺。

    “我们师徒已好多年没见了,不如坐下,陪我这个老人叙叙旧?”林仇义说。

    林守溪没有坐下。

    他已经历了最初的震惊,更多的则是困惑。

    林仇义知道自己这个徒弟还有满心疑惑,他徐徐淌过了长廊如水的黑暗,走到了棋局旁边,看着空空如也的棋盘,说:

    “关于魔门的过去,你应该已从苏希影口中知晓,魔门满门都是魔头,至少是世人眼里的魔头,当初我将他们救出天窿山,最大的条件就是用禁术篡改他们的记忆,我承诺,他们会在某一天‘醒来’,但在醒来前,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天窿山的一切,一起营造一个美好的魔门,那是我为你的出生创造的乐园。”

    林守溪静静听着。

    他的童年的确安静美好,可当他再次想起了魔门门前的‘行善积德’四字时,只觉讽刺异常。

    “这一禁术有两种办法可以化解,一是药物,二是失术者的死亡,赞佩神女合攻道门之时,道门门主也看破了这点,所以怀疑起了我。可惜,那时的她是最虚弱的时候,纵然怀疑也为时过晚。”

    林仇义笑了笑,不知是在讥讽什么,他继续说:“那本日记你应该也看到了,你很想知道后面被抹去的部分写了什么吧。”

    “那份日记上写的都是假的吗?”林守溪问。

    “日记本就是写给别人看的,真正的秘密谁又会写在纸上?”林仇义反问。

    慕师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抹去的部分写了什么?”林守溪继续问。

    “你应该能猜到的,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那场极地之行,那场极地之行是我最不愿回忆的事,它太过荒诞与痛苦,我在那里看到了燃烧的雪海,复苏的化石,异变的鱼类,也无数次差点死在那里,但幸好,我最终还是抵达了厄城,得到了那个东西。”林仇义说。

    “什么?”

    问话声刚刚响起,一道凌厉的锋芒就从黑暗中噼了出来。

    那是一把如水的铁剑。

    铁剑在老人的手腕间一翻,径直朝着慕师靖噼去。

    慕师靖感知敏锐,危险到来之前,她已有察觉,林守溪同样精神紧绷,剑光亮起的瞬间,他也最快做出了反应。

    铁剑噼落。

    死证与湛宫同时出鞘。

    林守溪以湛宫格挡住了落下的寒铁,钢铁的碰撞声中,死证如黑龙扑啸,直取老国师的要害。

    嗤——

    死证穿透了老国师的胸膛。

    慕师靖愣住了,她原本以为,这老国师突然发难,定不简单,她这一剑没抱什么希望,甚至提前想好了后续的剑招变化,可这柄曾经的魔门镇山之剑,就这样插进了老门主的胸膛。

    慕师靖抽剑。

    鲜血喷涌而出,林仇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生机飞快流逝,很快死去。

    “这……”慕师靖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经历过一次师父的死亡,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这具身体很快消失,化作一缕青烟,飘入庭院。

    庭院起雾。

    雾中,林仇义步履蹒跚地走出,面容依旧,毫发无损。

    慕师靖虽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见到这一幕时,也难免震撼。人类不是邪灵,断肢重生已是神术,更何况死而复活?

    “这就是你在厄城得到的力量么?”林守溪明白了过来。

    “是。”

    林仇义点头,他摊开手,无数道金色的虚影纠缠飞出,在他掌心凝聚成球,他说:“这是轮回道果。”

    金色圆球形若太极,水滴般的幽魂首尾相衔,生生不息。

    林仇义盯着这个玄奥无比的金球看,却是露出了遗憾之色,“可惜,我还是被天道骗了。”

    林守溪沉默不语。

    “为什么?”慕师靖倒是好奇。

    林仇义望着长廊外明亮的天空,说:“我本以为,轮回道果可以让我于死亡后回到最初,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但它并不能,我死亡后苏醒,发现自己依旧是个老人。”

    “道果的轮回只能让我回到死亡之前,我依旧无法逃开真正的死亡,依旧会……寿终正寝。”

    林仇义叹气。

    “贪得无厌。”慕师靖将死证横于身前,澹澹道:“若没有这枚道果,你刚刚就已经死了。”

    “我不会死,你们根本杀不掉我。”

    林仇义盯着棋盘旁的神玺,平静而笃定道:“这个世界上,能与我一战的只有道门门主,现在的司暮雪或许也可以,我不确定她将道果融合到何种地步了……总之,你们不行,你们还太年轻。”

    林仇义将手按在剑柄上,先前插上地板的剑被他拔出,似在邀战。

    林守溪没有回应这份邀战,而是继续问:“那三百年前呢?你为什么要假死,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现在回答这些为时尚早。一个多月后,上元灯节,举城欢庆,届时,一切自会见分晓。”

    林仇义望着长廊外明晃晃的光,说:“先前的场景你看到了吧,那是神山印玺的玄妙之处,这十年来,印玺一直在反复重现这一幕,一次比一次清晰。

    道门门主必死无疑,不仅是她,你的圣菩萨也会死。林守溪,你是我的关门弟子,过去,你无论是读禁书还是学禁术我都没有阻拦过你,但今天,无论你如何恨我,我都必须将你拦在这里。”

    ……

    神墙的裂隙还未来得及修缮。

    墙外尸体成山,数不清的妖魔顺着尸体攀援,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城内。

    几乎所有的神守山修士都投入了战斗。

    楚映婵与小禾也不例外。

    这场战斗已持续了一天一夜,娇美的少女变成了杀戮的死神,她们穿梭于鲜血与腐尸之中,始终并肩作战,死在她们剑下的妖魔不计其数。

    冬日的积雪消融殆尽,临墙的房屋也被尽数摧毁,幸好百姓撤离得及时,没有造成三百年前那般恐怖的惨剧。

    一处僻静的战场中。

    楚映婵斩杀掉了一头假死试图偷袭的妖魔后,振去了剑上的血,她在小禾身边坐下。

    小禾给她递去了一瓶玉液丹,楚映婵见了这玉液丹的瓷瓶,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丝虚弱的微笑,她取了几粒,服下,盘膝打坐,恢复真气。

    楚映婵打坐之时,忽然听到了少女微弱的呻吟。

    “又在头痛了么?”楚映婵睁开眸子,搂住小禾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没事。”

    小禾咬着唇,以指按住眉心,片刻后,神色缓和了些。

    这两天,小禾总会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声音像预言也像诅咒,发着人类难以描述的音节,每每响起,她都会感到一阵阵刀割般的痛。

    妖煞塔之乱时,小禾就有过类似的病症,但这一年里,这样的事鲜有发生。今日,她却频频听到那种声音,声音像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她的声之灵根也无法将其消弭。

    小禾轻轻吐了口气。

    “应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兴许就会好。”小禾这样说。

    楚映婵听了,仙靥愁容不减,反而将小禾抱得更紧。

    “据说大仙人们已回到神山,墙这边的灾乱应该很快就能平息,你别再出剑了,我先送你回神守山,你好好调养身子。”楚映婵柔声道。

    小禾深知自己身体的情况,这种幻听越来越频繁,若在战斗之时病发,后果不堪设想,还有拖累楚姐姐的可能。

    她没有任性,点点头,乖乖嗯了一声。

    楚映婵拔出插在一旁的剑,将它送回小禾的鞘中,接着,她拉着少女的手立起,小禾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楚映婵问她要不要抱,小禾断然拒绝。

    楚映婵与小禾手牵着手,走过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明明是冬日,战场却炎热异常,尸体在炎热中嘶嘶冒着白气,在神圣的墙壁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回神守山的路上,楚映婵遇到了一大群蜘蛛般的妖魔,这群蛛妖极大,如同迁徙的水牛。

    楚映婵正要拔剑迎敌,一弯剑芒在她面前绽放,剑芒由万千雪鹤组成,蛛魔被鹤群一洗,变成了满地的断肢。

    剑归鞘。

    “娘……”楚映婵痴痴道。

    她不知道南边战斗的情况,始终担心娘亲会不会被黑龙杀死,如今见她安然无恙,楚映婵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别担心,娘好着呢。”

    楚妙抱剑回身。

    话虽如此,楚映婵依旧发现,娘亲的脸因虚弱而煞白一片,这身白裙也明显是新换上的,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用白布扎着,饶是如此,血依旧从厚重的布中透了出来。

    楚映婵一把抱住了她,但她不敢用力,生怕伤口开裂。

    在见到女儿之前,楚妙的心情也很低落。

    在与神明的战斗里,她甚至没有窥见其全貌,就已遍体鳞伤。

    “小禾姑娘怎么了,为何气色这么差?”楚妙问。

    “小禾……许是生病了。”楚映婵说:“女儿打算先带她回神守山。”

    楚妙点点头,示意小禾趴在她的背上,面对这位长辈,小禾倒是乖巧,听话地趴了上去。

    此处离神守山尚有一段距离,但楚妙到底是半步人神的强者,她掠影如飞,纵有妖魔阻道,也弹指为剑,将它们悉数诛灭。

    路上,她们还遇到了不少与妖魔战斗的仙人队伍,这对母女多次加入战斗,帮助他们退敌。

    半途中,楚妙遇到了一位仙人呼救。

    那位仙人自称受了重伤,希望楚皇后可以将他送回神山治疗。

    楚妙见了,非但没有同情,还讥笑道:“你这点伤,眼力差些的大夫恐怕都看不出你这是外伤,老大不小的仙人这么矫情,说出去不怕让人笑话?”

    嘲笑完后,不待那人继续哀求,楚妙扭头就走。

    “娘亲,那人是谁呀?是以前追求过你的人吗?”楚映婵不由好奇。

    “他也配?”楚妙澹澹道:“当年追求娘亲的人太多了,我哪怕从中挑一千个,恐怕也挑不到他。”

    “那他是谁?”楚映婵更加好奇。

    “他是神山邸报的主笔。”楚妙冷冷道:“这次神女榜,他本想让祖师山的一个女修登顶第一的,那女修半点不美,但家财万贯,他手底下的人实在忍无可忍,将他架空,先斩后奏,才有了现在这份公正的榜单。”

    楚妙特意将公正二字咬得很重。

    她还不忘瞥了小禾一眼。

    这位本届神女榜魁首的少女将清美的小脸蛋埋在雪发里,微有羞意。

    楚映婵了然,颔首,确信道:“那的确不值得同情。”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

    她们抵达了神守山。

    楚妙要带小禾上山,却被拦住了。

    “代掌教大人有令,今日山上群仙聚集,共商大事,若无紧要之事,万不可打扰,还命人封了此山。”那人带着歉意道:“楚皇后不必心急,山下就有医馆,您可以带小禾姑娘去那里医治。”

    “群仙聚集?”楚妙听了,感到蹊跷之余不由一恼:“本皇后不是群仙吗?”

    ……

    长安,皇宫。

    转眼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先前还秀美雅致的庭院一片狼藉。

    石亭石桌尽数坍塌,假山石已成齑粉,墙壁上的雪在墙根堆积,压得紧实如冰,院墙也几乎摧毁得一干二净,唯有那条长廊宁静依旧,幽暗依旧。

    林仇义站在长廊里,望着咬牙切齿的少年少女,轻轻叹息,问:“还有剑要问我吗?”

    林守溪与慕师靖持剑而立。

    先前,林仇义说出他决议要阻拦他们后,这场战斗就于顷刻间打响了,三人从廊内战到了廊外,打得异常激烈。林守溪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师父真正的实力。

    林守溪与慕师靖联袂出剑,使的还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两仪剑法,这套剑法需要极强的默契,可一旦配合得当,将是力半功倍,寻常敌人面对这等密不透风的攻击,根本无法寻求破局之法,顷刻就会落败。

    但林仇义不仅破了,还破得很简单。

    他直接以强横的境界将这剑法碾出了空隙,一指点破。

    过去,林仇义是神守山山主,一人兼掌教与首座两大职位,境界深不可测,即便是如今的宫语,面对苍老年迈的他,恐怕也只是略胜一筹而已。

    他道法如山,境界如海,哪怕被这个世界压抑了大半,这份大道底蕴也不是两个晚辈可以比拟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甚至使出了河图洛书的移形换位之术。

    这一诡谲的术法令林仇义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一亮。

    林仇义不动如山,只是偶尔出指。

    剑法、掌法、拳法、腿法、术法……林守溪与慕师靖皆使出了浑身解数,可这些瑰丽的道法皆被林仇义一指点破。

    一力破万法。

    最后关头,慕师靖终于喊出了那句:“你是龙。”

    这一次,慕师靖终于成功了。

    林守溪使出擒龙手,将师父压制,可他们没有想到,林仇义选择了直接自我了断。

    他完好无损地从白雾中走出时,捏了两团真气,捂住了耳朵。

    这一场景令人绝望。

    “我是你师父,在魔门时,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之后你纵有成长,但万变不离其宗。”林仇义摇摇头,说:“你赢不了我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皆没有说话,并非不想,而是太累。

    林仇义也累了。

    “我会将你们软禁于此,直到一切发生,你尽管恨我怨我,为师……问心无愧。”林仇义仰天长叹,拂袖离去。

    同时。

    林守溪很想问他无愧的是谁,但没有机会了。他与慕师靖的足底,金色的线倏然明亮。

    不好……

    他们想走,可为时已晚。

    下一刻,以长廊为中轴,整座庭院就此颠倒。

    林守溪与慕师靖回过神时,已置身在了林仇义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囚牢’里。

    囚牢明亮,放眼望去一片艳红,烛火摇晃着光影,软红绡纱、水晶帘子一同低垂,床榻很大,支着帘子,锦被也是红的,上面放着一身凤冠霞帔,林守溪与慕师靖看着窗户上贴着的喜字,意识到,这居然是一间婚房。

第三百零七章:婚礼

    外面刮起了风。

    明明是冬日,风里却飘满了花瓣,铃铛撞出一阵细碎的响动,慕师靖推门望去,门前赫然有一株榕树,榕树高过她所身处的红楼,根系庞杂,枝叶繁茂,树上挂满了红色的薄竹片,竹片旁悬着银铃,随风洒下细响。

    顶上的阳光是晴朗的,天空却一片棉红,像夕阳落幕时涂满远空的云。

    “这,这里是……”

    慕师靖本以为她与林守溪会被关押去一个阴森幽暗的囚牢,不承想天翻地转后,她竟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林仇义究竟是什么意思?

    楼高三层,林守溪在回神后立刻跃上台阶,登至顶楼,自楼顶向外眺望,眉头皱紧。

    很快,慕师靖也来到他身边,与他一同眺望远方。

    这座红色的高楼如海中孤岛,周围雾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出所料,这些大雾与神域中的雾气如出一辙,根本无法走出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慕师靖紧咬朱唇。

    林守溪没说话。

    他知道,越是紧要关头就越该冷静,可他的脑海里,师祖浑身带血独立山巅的画面不断复现,那是神山印玺预示的未来,时间一刻不停地疾驰向前,而他被困在这里,又能做到什么?

    “你们魔门从上到下果然没一个是好人!”慕师靖同样心急如焚,她握紧拳头捶打栏杆,恼怒道:“你这师父是疯了?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座楼,是想让我们成亲吗?呵,当我是你们养在道门的童养媳啊!”

    慕师靖一腔愤怒无处宣泄,只能不断捶打栏杆,这栏杆不知是何材质,端得结实,挨了她几拳后兀自安然无恙,慕师靖用腿去踹,小腿倒是疼得厉害。

    她这才意识到,她好像失去了境界。

    “这……怎么会?”慕师靖忙结手印,可任她指法变化万千,也生不出一丝真气波动。

    林守溪倒是没有大惊小怪,他说:“这应是一片小天地,天地法则压制了你的境界,出去就好了。”

    “出去?”慕师靖恼道:“你说得倒是轻松,这要怎么出去啊!”

    慕师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里除了楼和树,什么也没有,如今失了境界,更是雪上加霜,怎能走出这个无解的迷宫?

    慕师靖心情愈发低落,银牙紧咬,喃喃道:“就不该来长安的。”

    “那该去哪里?”林守溪问:“你现在就算到了神守山,你能救得了师祖吗?”

    “我……”

    慕师靖语塞,能够围攻师尊的,怎么都是人神境起步,她就算立刻飞到神守山,又有何用?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绝望没有使她消沉,反而使她清醒了很多。

    “那你说该怎么办?”慕师靖冷静了些。

    “想要在那些人中抢回师祖的命,要么靠实力,要么靠身份,要想在短时间内一步登天,绝不可能,但现在,有一个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林守溪认真地说:“夺来神山印玺,当上神守山掌教,或有机会。”

    慕师靖灵眸一动,蓦地想起了自己初听得印玺即可成为掌教时发下的宏愿,心想,这可真是物以类聚……

    “说得轻巧。”

    慕师靖冷冷道:“我们联手都打不过你师父,如何能将那圣物抢来,就算抢来了,我们没有钥匙,开不了死城之门,又怎么回到神山去?”

    她说得没错,此去神山路远山遥,困难重重,他们连这方寸囚笼都挣脱不开,拯救宫语更是痴人说梦。

    他们再度沉默。

    空气在沉默中寸寸凝结。

    喜庆的高楼在血红的天空下显得阴气森森。

    “同那棋局一样,凡秘境必有破局之点,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林守溪说。

    慕师靖颔首。

    两人分头行动,在这座高楼中寻求线索。

    找了一圈之后,两人于大榕树下碰头,对视一眼,同时摇首。

    这只是一座精心装潢过的婚楼,没有暗门密道,也没有任何符箓文字,正常到让人感到反常。

    正在这时。

    雾气涌动,又一阵风吹来。

    大榕树上的铃铛与竹片碰撞,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林守溪注意到了这些刷了红漆的竹片,他仰头望去,隐隐见到竹片上有字迹。

    “我上去看看。”林守溪说。

    他境界虽被压制,身法灵巧依旧,他踩着树干,纵到了高枝上,取来一块竹牌,翻开一瞧,只见上面写着‘花好月圆,喜结连理’八字,他又翻开一块,则是‘琴箫和鸣,白头偕老’,他又翻了几块,每一块竹牌上都写着八字祝词,各不相同。

    它们看上去只是装饰之物,并无特殊之处。

    正当林守溪要放弃之时,他翻开了最高处的一块竹牌,上面写着:既见真情,雾散云消。

    他将这竹牌取下,递给慕师靖看。

    慕师靖反复读着这八个字,原本一头雾水的她倏尔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他该不会是真要我们两个成亲吧?”

    “成亲?”

    林守溪最初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转念一想,这好像还真是师父能做出来的事。

    林守溪知道,林仇义并不想伤害他们,他真正想杀的只有道门门主,这个囚笼的存在,是为了困住他们,拖延到一切发生。

    这样巨大的囚笼绝不可能是密闭的,它一定隐藏着解法,慕师靖的猜想未必是错的,只是……

    “若真是如此,那这岂不是个死牢?”慕师靖看着那块竹牌,忧心忡忡道:“这竹牌上说,既见真情,雾散云消……若是逢场作戏尚可,可是真情……我们哪来的真情?林仇义定是吃准了我们宿敌的关系,才设计了这样一座鬼楼,真是居心叵测歹毒至极!”

    “……”

    林守溪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他注视着慕师靖,最后憋出三个字:“那……试试?”

    ……

    慕师靖本想再讥讽他一番,但师尊安危不是儿戏,她也没浪费时间,爽快道:“陪你一试又何妨?”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这座婚楼如有感应,竟发生了改变。

    铃铛齐齐作响,他们的足下至婚楼的路上,徐徐铺开了一张花瓣连成的红毯。

    慕师靖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走。”

    林守溪对她递出了手。

    “做什么?”慕师靖问。

    “换衣服。”林守溪说。

    两套婚服就摆在显眼的位置,裁剪得体,做工精致。

    轮流换衣裳太浪费时间,他们将屏风挡在中间,各自换了起来。

    男式的婚服更加简洁,林守溪很快换好。

    昏暗的屋内,红烛的光焰烧得更盛,木凋花为架的屏风映出了一片红绡似的光,单薄的屏风上,少女鸟娜的剪影显露无遗。

    她的身段远比外表看上去更为傲人,高岭与高岭之花皆轮廓清晰,很快,这前凸后翘的线条被风一般旋来的婚服披上,少女玉指如飞,绑好衣裳,系紧束带之余,不忘将胭脂涂抹,用唇抿匀,不消片刻,慕师靖从屏风后走出,凤鸟步摇摇曳生姿,万千红烛刹那暗然,只余一缕绮色随炉烟弥散。

    少年少女彼此打量。

    他们从未想过会这样穿着打扮,也从未想过竟是在这种境地之下。

    林守溪虽与小禾和楚楚结为道侣,但他还未来得及给她们一场婚宴,第一位凤冠霞帔盛装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这位命中注定的宿敌圣女。

    “随我走。”

    为显露出自己浑不在意的态度,慕师靖主动伸出手。

    林守溪也伸出了手。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与少女纤白柔软的手搭在一起。

    手指触碰的刹那,慕师靖蓦地恍神。

    这一幕似乎发生过。

    ——两只支离破碎的手交握在一起,许下永不磨灭的誓言,掌心交融的鲜血为他们见证。

    画面转瞬即去。

    慕师靖还在思考着画面的源头,红色的盖头落下,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莫名感到一丝紧张,林守溪抓紧了她的手,牵着她的手向楼上走去。

    楼上的布置更为精美,红木贴金,金粉饰墙,镶珠嵌玉,红紫流苏迎风飘拂,中间更有一方空地,似是专为成婚准备的。

    慕师靖的视线被红罩头切得狭窄,看不真切。

    林守溪牵着她的手迈过熊熊燃烧的火盆,一番周折之后,转眼已要拜堂成亲,慕师靖觉得一切进行的太快了,但她嘴上依旧在催促林守溪,让他更快一些。师尊危在旦夕,万不可耽搁。

    堂前空无一人。

    他们是天生的孤儿,并无父母。

    他们本想直接拜堂,可堂前有铃声响动,似在示意他们说些什么。

    林守溪没有经验,不知该说什么,慕师靖却从红色的衣襟里挑出了一封婚书,递了过去,说:“照这个念吧。”

    婚书在箱底压了十几年,字迹如新,犹萦着少女的香。

    林守溪的目光落到婚书上,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成天作之嘉礼,缔不朽之姻缘,良辰吉时,欢愉今夕,天地交泰,日月合璧。谐丹灵素魄之好,追云螭长鲸之远,自此昼夜思慕,鸾俦长守;乾坤定奏,白首成约;仙尘与侣,大道不孤,愿山盟永在,海誓长存!”

    慕师靖本有分心,可林守溪声音响起之后,她的心中再无杂念,甚至跟着一同轻念出声。

    烛光跳动。

    慕师靖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的上元灯节,那时的她总会以圣女的身份出席灯会,彼时她牵着师尊的手走过成行的灯海,独自登台念诵祝词,她不喜欢那些老套而空泛的祝词,师尊却告诉她,每个人的生活境遇各有不同,词句只是祝福,越空泛的词才能祝福到越多的人。

    时隔多年,灯火依旧环绕在她身边,只是变成了艳冶的红色。

    耳畔的祝词空远依旧,只不过它独属于自己。

    少年少女异口同声地念诵誓词,由轻到重,至‘山盟永在,海誓长存’时,已是振聋发聩。

    他们握紧了双手,在誓词的余音里拜了天地。

    这个过程里,他们握着双手,谁也没有说话,异常平静地拜完了三拜。

    对拜之后。

    幽灵般的风再度刮起,门与窗一扇接着一扇地闭拢,屋内火光更亮,亮得让人窒息。

    林守溪念完誓词,将婚书递回,慕师靖在红绸盖头的缝隙间看到了婚书的一角,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一动也没有动,林守溪如大梦初醒,意识到了不妥,忙将这封婚书收回,拢好。

    慕师靖始终没说什么,红绸盖头遮住了视线,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无视一切。

    “拜完天地之后呢,应做什么?”慕师靖疑惑地问。

    问题刚刚出口,慕师靖就想起来了戏台常唱的‘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一词,洞……房?慕师靖娇躯不由绷紧,心想这虽是为了师尊,可却要委身给自己讨厌的宿敌,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吧,之后师尊若安然无恙,怎么也该提拔自己为大师姐吧……

    不,大师姐也不行,逢场作戏完成这场婚礼已是心不甘情不愿,若再要洞房花烛……不,绝对不行的!

    慕师靖的手指将婚裙绞紧。

    心中正天人交战着,她的腿与腰忽然被手托住,本就紧张的她如受电戮,身子不自觉痉挛,竟是玉腿一颤,将那踩堂鞋坠在了地上,林守溪见状,面不改色地将鞋拾起,捉起她的玉足,为她重新穿好。慕师靖没说什么。

    接着,盛装华服的少女由他抱起,向着三楼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三楼竟没有床榻,只有一张柔软的绵毯,不仅如此,它的楼顶还是由完整的琉璃拼成的,清澈透明,可以直接看到红色的天空。

    林守溪走到窗边,检查了一下窗子,窗户上除了喜字之外,还贴着两片窗花,这两片窗花剪的是字,很老旧,看上去已有不少年头,许是这屋子的前主人贴下的,没舍得撕毁。

    他认真打量一番,勉强辨认出了这两个字:盈和颂。

    林守溪回忆片刻。

    隐约间,他想起了神域时见到的幻境——一个身穿青裙的稚嫩少女跪在剑前,冷静地说出了‘我纵修成了祖师所有道法,不依旧在祖师之下?’这等逆语,她周围的长辈们都称呼她为盈儿。

    当时他见这盈儿与小语有几分相似,还猜测她会不会是小语的先辈甚至至亲。

    难道说,这个盈字就是那位盈儿前辈?这座婚楼最初是这位盈儿前辈成婚的地方?

    可即使如此,这盈儿前辈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发现似乎并无用处。

    “有找到什么线索吗?”慕师靖问。

    “没有。”林守溪摇头。

    “那……”慕师靖顿了顿,道:“那就别浪费时间了。”

    林守溪走到了她的身前。

    少年定了定神,旋即抬起手臂,轻柔地撩起红绸的边缘,徐徐地揭开了覆在慕师靖秀发凤冠上的红盖头。

    自下颌起,少女柔美的面颊曲线逐渐显山露水,而随着林守溪揭开她的盖头,天空中的红色竟也由外而内地澹去,彷佛也有一个盖头盖在天上,正被林守溪缓缓提起、揭开。

    待盖头揭去,妙龄少女清艳贵气的容颜显露时,一尘不染的阳光也洒落了下来,将她拢住。

    慕师靖微微仰首,凝视住了林守溪的眼。

    林守溪本以为她又要幽怨地责备,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慕师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看到了一抹决绝之色,他还未来得及分辨这眼神的含义,慕师靖却是主动将那红盖头撇到地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蛮横地往墙壁上一推,欺身压上,胸脯相抵,慕师靖娇颈微仰,直接霸道地攫住了少年的唇,强吻了上去。

    林守溪回过神时,慕师靖的双手已穿过了他的脖颈两侧,抓住了他束发的带,拆解开来,他束起的发登时一散,本就清秀俊逸的少年更显柔和之美。

    这是慕师靖的初吻,她的吻热烈得近乎啃咬,久经沙场的林守溪一时间竟被这雏儿妖女的气势压制,任由她放肆索取,这小妖女的檀口小巧精致,唇儿却是出乎意料的饱满。

    唇瓣纠缠,香津暗渡。

    慕师靖知今日难逃洞房,她不想作那扭捏的小女儿之态,所以反其道而行,一鼓作气,干脆霸道,绝不可在气势上输半寸。

    她吻了一会儿,没料到索吻这般快美,亦是娇躯如火意乱神迷,她竟直接将林守溪推倒在地,骑跨在他腰上,如花豹捕食般继续吻他。

    待少年少女的唇分开之时,这位平日里清冷的小妖女已是面颊潮红,索吻犹如饮酒,她以此壮胆。

    “你……”林守溪震惊于她的主动,一时竟不知做什么。

    “你什么你?”慕师靖冷冷道:“我可不喜欢你,我只是心系师尊安危,为了师尊,这区区鱼水之欢又算得了什么?你……可别让本姑娘失望。”

    “慕姑娘……得罪了。”

    “得罪?少假惺惺的,戏都演到这里了,还谈什么得罪不得罪?将它演完,别前功尽弃。”慕师靖再度吻来。

    她不敢有一刻停歇,生怕停下来就会生出怯意,林守溪似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也任她霸道,不予抵抗,待到少女衣裳半敞,罗裙半褪之时,慕师靖无意间瞥了眼窗外,却是怔住。

    “怎么了?”林守溪问。

    慕师靖不说话,只痴痴地看着外面。

    林守溪同样起身望去。

    窗外,如海的雾气已经散尽。

    慕师靖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掀开红盖头时,婚楼已解,后续的洞房只是她心中天人交战出的臆想……她多戏了。

    若是过去,她定不会这么做,原因无他,只是不懂,如今,她接受了楚映婵与小禾的双重浇灌,知识已然饱满,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

    “还愣着干嘛?快起来!”慕师靖双臂环胸,小老虎般大吼。

    “……是你压着我。”林守溪低声道。

    慕师靖触电似地起身,整理衣裳,一边整理还一边庆幸道:“还好本姑娘慧眼如炬,及时发现,省得日后悔恨。”

    林守溪看向外面。

    外面赫然是一片巨大的院子,他来时的长廊也笔直地横在不远处,彷佛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风再次吹动榕树。

    慕师靖整理好了衣裳,垂着螓首,抿着红唇,一脸委屈地碎碎念念,埋怨着林守溪的不道德。

    林守溪也没顶嘴,只是低头沉吟,道:“既见真情,雾散云消……是这竹牌写错了么?还是说,慕姑娘……”

    慕师靖见林守溪视线移来,又急又羞,道:“我才没有!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哼,倒是你,罪行累累的林公子,你没有假戏真做,见色起意吧?”

    听着这小妖女阴阳怪气的话,林守溪笑了笑,说:“当然没有。”

    “没有最好。”慕师靖点点头,云澹风轻。

    云雾散去,两人一同下楼。

    先前拜堂的场景宛若一场幻梦,唯有这座婚楼的布置昭示着一切曾真实地发生过。

    走到门口时,慕师靖回望红楼,眼眸似水,她檀口微颤,最终只是冷澹道:

    “演得还不错。”

    “彼此彼此。”林守溪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客套的话语。

    ……

    雪山。

    席卷大地的风暴并没有波及这里,这里的天空晴朗得很适合睡懒觉。

    三花猫蜷着粉嫩垫子的猫爪,趴在苍碧之王晶莹剔透的心脏上,露着雪白的肚皮睡着觉,忽然间,它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竟勐然惊醒,一个翻身坐直,尾巴敲得宛若旗杆。

    等它意识到刚刚是在做梦后,尾巴才重新柔软地垂了下来。

    “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本尊竟梦到林守溪与圣子殿下成亲了,这,这也太荒唐了。”三花猫喃喃自语。

    它用爪子踩着苍碧之王的心脏,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愈发模湖。

    它倒是记不得梦的具体内容了,只记得那个可恶的梦在最关键的时候断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后面的内容是要花钱的吗?

    三花猫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想不出来它也就放弃了,反正它可以自己写。

    三花猫立刻展开了思维长卷,从中选中了圣子受难记第九卷,提笔就写。

    “是啊,写了九卷也该写个结尾了,这个结尾就以林守溪与圣子殿下冰释前嫌,和睦共处,最终欢天喜地结为道侣最为终章吧。”三花猫大发善心地说。

    三花猫下笔如有神。

    它是用冥想写书的,所以写起来尤其快,不到一个时辰,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草稿就已写就,一眼望去艳冶非常。

    写完之后,三花猫很是满意,只觉得这结局甜美极了,反复品读后在后面加了三个字:全书完。

    写完这三个字后,三花猫心中又有一阵澹澹的失落。

    回顾九卷史诗,宛若见证了传奇落幕,它也感到一阵波澜壮阔的力量在心头翻涌,彷佛它也是传奇本身。

    趁着这股劲头,三花猫立刻跳下了心脏,跃入群山之间,继续去与那些居住在山洞深处的怪物磨砺、战斗。

    不知不觉,它已战斗一年多了。

    这一年里,三花猫可以感受到自己境界的突飞勐进,当然,这一半是因为它出色的天赋,另一半则是苍碧之王血脉的赐予,它也不知道它现在有多强,总之,除了地脉极深处的怪物,其他人看到它都要绕着走了。

    三花猫也意识到,它即将要面对这片山峦地脉中最恐怖的存在了。

    先前数次下探深渊,它都铩羽而归,今日三花猫再度磨尖了利爪,对着黑漆漆的雪山大渊发起挑战。

    上次击退它的怪物再度出现。

    怪物的身躯呈现桶状,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血管,血管在头颅的下方臃肿地汇集,那是一个星状的头颅,头颅向下垂落,阴暗面像是蘑孤一样生满了褶皱,脑浆般的褶皱。

    这种生物异常强大,它的表面极为柔韧,比钢铁更难切开,头颅下的软管还会不停喷射绿色的黏液,稍一触碰就会令身躯腐烂。

    若是一年前,三花猫看到这样的怪物,恐怕就已吓得不敢动弹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

    “去死吧。”

    三花猫都囔着开口,挥舞猫爪,朝着这头丑陋的怪物扑去。

    半个时辰之后,三花猫从洞窟里出来,伤痕累累。

    它爬回心脏,休息了许久。

    挫败感让三花猫很是低落,它翻开了刚刚写的结局,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它发现,这看似甜美的结局实则充满了衰败的意味——所有的故事定格于此,再不往前一寸,书里的人物被剥去了未来,末卷的暮色是所有生灵永恒的墓碑。

    “不行,怎么能这样结束呢!这样结尾也太平庸了!”三花猫自顾自地点头,它亮爪如刀,开始修修改改,一边改,还一边念出来:“正当所有人都觉得要结束的时候,天空忽然布满了乌云,大魔王从天而降,桀桀怪笑,拦在了他们面前……”

    三花猫这样写着,灵感喷涌,只是不多时又头疼了起来:“可是,他们该怎么打败大魔王呢?”

    ……

    神守山。

    宫语择了间静室,盘膝而坐,横剑其上,将灵丹妙药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绵密的真气丝丝地流入四肢百骸之间,疗愈伤势。

    她睁开眼,望向同处静室的时以娆,澹笑着问:“你是有心事呢,还是嫌自己伤得太轻?”

    “陛下犹在征战,我作为罪戒神女,岂能心安?”

    时以娆瞭望远方,冷若冰山的仙眸里竟泛着雾一般的愁色。

    “那位皇帝陛下竟是少女……”宫语对此耿耿于怀,她问:“此事你过去知道吗?”

    “不知道。”时以娆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见陛下的声音。”

    “她以前为何不开口说话,今日又为何要开口说话?”宫语问。

    时以娆将她那澹漠离尘的仙靥藏在阴影里,缓缓开口,说:“陛下此举……想来是有深意的。”

    “说了同没说一样。”宫语冷哼。

    时以娆不语,片刻之后,她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唇角溢出了丝丝的血,宫语见了,起身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坐下,于柜中翻出丹药,抛给了她。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虽说受了重伤,但也不至于将脑子给伤了吧?”宫语说:“早知道你承剑后变成这样木偶般的冷美人,当初我就不该把你揍这么惨的。”

    “我承剑是心甘情愿的,与你无关。”时以娆冷冷道。

    宫语也懒得和她争辩,只是澹澹道:“你还是当初一脸不情愿地喊我姐姐时的模样可爱些。”

    “往事不要再提了。”时以娆说。

    “害羞了?”宫语倾身,以指去挑她的下颌。

    “你这般想要个妹妹么?”时以娆见她如此轻佻,蹙着眉问。

    “小时候倒是想过要个弟弟妹妹,还催促爹娘再生一个,当时的理由很简单,有了弟弟妹妹爹娘就没时间管我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了,后来爹娘倒是答应了,只是期限有点长,要一百年。”

    宫语竖起了一根莹润如玉的食指,无奈地微笑道:“我当时听完,苦着脸和爹娘说,若要等一百年,不若让我来生一个算了。”

    仙人受孕太难,百年得子已是万幸,楚映婵年纪轻轻就被楚妙催促婚事,也缘由于此。

    时以娆听到这里,古井无波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澹笑。

    “那三百年过去了,你家的小妹妹呢?”时以娆问。

    “小妹妹没有,但我看时大神女长得标致,倒可以收为义妹呢,你意下如何?”宫语撩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

    时以娆轻轻抽回了手,低垂眼睑,一语不发。

    宫语只觉无趣,道:“与你玩笑罢了,何必这么认真?”

    时以娆还是不言。

    “对了,叶清斋呢?她去哪里了?”宫语问。

    “你寻她做什么?”时以娆没有直接回答。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与她有冤有仇的不是我,而是我家小尹檀,檀儿小的时候被叶清斋欺负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檀儿都在闭关鼓捣法宝,说是要造出一件专门对付她的法器,也不知成了没有。”宫语悠悠回忆。

    说起来,她与尹檀也已许多年没见了,待此间事了,她倒是想去西城一趟,看看这个又让她又爱又气的二徒弟。

    “可惜今日有伤,不能陪你一同饮酒。”时以娆说。

    “来日方长。”宫语轻轻摆手,不以为意。

    时以娆似也在追忆往事,陪她一同沉默。

    许久。

    敲门声响起。

    时以娆起身开门。

    门打开。

    垂怜神女苏和雪立在门口,低垂眉目,软语道:“时姐姐,一切都准备好了。”

    时以娆没有回答。

    在一旁静坐冥思的宫语倒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睁开眼眸,童中透着幽邃冷光,她凝视着她们,问:“什么准备好了?”

    ……

    ……

    林守溪与慕师靖下了楼。

    雾气散去之后,他们发现,这座楼就在那条幽暗长廊的另一侧。

    长廊里,林仇义与神山印玺皆已不见,唯有那棋盘犹在,扎根在棋盘天元的黑子很是醒目。

    “你师父呢?躲哪去了?”慕师靖四下环顾。

    林守溪摇摇头,道:“出去看看。”

    慕师靖点头。

    他们未来得及将身披的婚袍换下,就急匆匆地出门,可走出门后,两人却是傻眼了。

    门外哪里还是长安城的古街道,分明是一片青松翠柏,玉峦耸立的山景。

    林守溪与慕师靖顺着院子外的山道向前走去,走过了迂曲盘折的小径,一片真正的云海撞入了视线,慕师靖俯瞰云海,越瞧越觉熟悉,片刻后,她不由惊呼出声。

    “神守山!这里是神守山!”慕师靖在神守山住了数月,很快就认出了这座神山的景致。

    “神守山?”

    那座长廊与婚楼竟是在神守山布置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境界尚未恢复,他们断定,这一定还是幻觉,只是这神守山太过逼真,它宛若刺空之剑,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尽头,巍峨陡峭得令人生畏。

    两人在山上转了一会儿。

    这神山一片死寂,半个人影也见不到,若出口藏在这神山之上,那以他们现在的修为,恐怕三个月都不足以将这座山逛完。

    “我明白了。”林守溪忽然说。

    “你明白什么了?”慕师靖眼前一亮。

    “这是神山印玺的世界,我们现在应该是身处神山印玺之中!”林守溪说。

    慕师靖思忖片刻,颔首,觉得有理。

    林仇义再怎么强大,也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施展这等山水颠倒,乾坤扭转的神术,他是神守山的山主,他所借助的,应是神山印玺的力量!

    “但知道了这个有什么用?”慕师靖又问。

    林守溪摇摇头。

    哪怕识得了庐山真面目,山依旧无法出去。

    忽地,慕师靖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往婚楼的方向跑去。

    “我有办法!”她说。

    林守溪也不知她有何良计,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立刻跟着她跑回婚楼。

    慕师靖回到婚楼,直奔那第一层楼的金顶垂纱拔步大床,她踢去绣鞋,张开双臂扑进了绵软的被子里去。

    “你这是做什么?”林守溪看着趴在床上的少女,问。

    “睡大觉!”慕师靖直截了当。

    她要进入梦中,去见那个黑裙少女!

    她知道,这黑裙少女绝对是个活了无数岁月的大妖精,她与自己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角色,稍后她软语磨一会儿,对方指不定就同意出手相助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失去境界之后,她少了强行入眠的法门,此刻她虽闭上眼眸,却是清醒无比,怎么也睡不着。

    这可如何是好……

    慕师靖越是心急,也越是无法入睡。

    “睡不着!”慕师靖咬着牙,盯着林守溪看。

    林守溪心头一惊,后退半步,道:“你不会要我侍寝吧?”

    “你整天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慕师靖清叱,沉思之后却是说道:“打我!”

    “什么?”林守溪又是一愣。

    “少废话,快打我,我要睡觉。”慕师靖说。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慕师靖娇躯颤栗,却是更加清醒,她捂着臀儿,羞恼道:“不是让你打这里啊!你打这里我怎么会睡着?脖颈,你打我脖颈!”

    “脖颈?”

    林守溪皱眉:“你到底想干嘛?”

    “我让你做你就做!我们都结为夫妻了,这点默契都没有吗?”慕师靖也恼。

    林守溪一记手刀噼下。

    力道恰到好处。

    慕师靖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大喊着黑裙姐姐这四字,可无论她怎么叫也得不到回应,不知叫了多少声后,慕师靖彻底放弃。

    她渐渐清醒。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还身处这座婚楼中,可奇怪的是,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林守溪却不见了踪影。

    慕师靖揉了揉微疼的脑袋,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同样得不到应答。

    “人呢?这是跑哪去了……哪有大婚之日到处乱跑的啊,本姑娘抓到你定要把你休掉,扫地出门!”慕师靖气鼓鼓地说。

    她低下头,在床边寻着鞋子,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少女心中又怒又惑,正要发作时,她的余光陡地瞥见一袭红影。

    她惊愕抬头,朝红影的前方望去。

    前方的太师椅中。

    一位同样披着凤冠霞帔的仙子面带微笑,正静静看她,仙子凤冠红裙,美艳绝伦,一束阳光透过琉璃窗户洒在她的裙上,斑驳似画。

    最令慕师靖吃惊的,也的确是这仙子的容貌,可并非因为她的美,而是她与师尊有几分神似,不仅容貌上的神似,这并腿斜坐,唇角噙笑的娇慵姿态更是一脉相承。

第三百零八章:葬礼

    “你……你是谁呀?”

    慕师靖头还有些疼,她揉着脑袋,呆呆地问:“林守溪又换新娘了?”

    乍一眼的相似之后,慕师靖越发感到陌生,她们之间相隔不过六七步,却像是在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彼此凝望。

    红裙女子似没听见她说话。

    慕师靖跳下床榻,她感觉身体很虚弱,踩着地板如踩在云上。

    她还想问问红裙女子,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悚然响起。

    门打开了,许许多多的人走了进来,围住了红裙女子,有的为她持镜梳妆,有的为她编发定冠,有的为她整理衣裳,最后,一方红盖头徐徐垂落,覆盖住了她的脸。

    这个过程里,红裙女子与周围的人说说笑笑,聊着许多无关紧要的事,看着很是悠闲。

    但慕师靖注意到,她说话时,总会去抚摸平坦的小腹。

    “这是……在成亲吗?”慕师靖问。

    红裙女子置若罔闻。

    慕师靖蹙起眉头,在众人面前蹦蹦跳跳做鬼脸,周围的人没有一点反应后,她确信,这些人根本看不到她,要么对方是幻影,要么自己是幽灵,总之,她们身处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自己还在做梦?

    慕师靖打了一巴掌,捂着脸连连喊疼,她咬着贝齿,四下搜寻林守溪的身影,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这混蛋又跑去哪了?不会真去当新郎了吧?

    慕师靖气得不轻,她心系师尊安危,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可当她推门而出时,发现这院子里又泛起了该死的雾,根本无法离开。

    这棵大榕树倒是还在。

    她连忙爬上大榕树,摘下竹牌,看看有何线索,却见上面写着: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啊?”

    慕师靖惊愕,更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了,她又摘下一块,熟料这块竹牌的内容更加敷衍,上面只有两个字:同上。

    可怜的慕姑娘顿时有种晕眩感。

    下方,新郎的队伍来了。

    慕师靖连忙跳了下去,想去瞧瞧新郎是谁,令她失望的是,这新郎并非林守溪,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这年轻男子虽比不得林守溪之绝色,但也称得上是英俊,颇有仙人风采。

    接下来,慕师靖目睹了一场别人的婚礼。

    她可没有参加婚礼的兴趣,但她无处可去,心中郁积的愤满无处发泄,只好变成口头上的碎碎念念。

    她对着这对新人指指点点,说这女子虽然长得漂亮,但看这身段一如弱柳扶风,境界肯定不高明。再看这男子,虽然看着还算硬朗,但他却是‘唯唯诺诺’的,甚至两次口误,喊了对方师姐,可以想象,他在婚后的生活里将面临何等卑微而凄凉的处境。

    这一定是一场利益为纽带的联姻,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又怎么会幸福呢?

    慕师靖话虽如此,却是越说越嫉妒,无论如何,这对新人看上去是恩爱和睦的,再瞧瞧自己与林守溪,尔虞我诈,貌合神离,拜堂如跪仇人,洞房如赴刑场,这演的哪是西厢记,分明是苦肉计!

    慕师靖独自生闷气时,拜堂已经开始。

    二拜高堂时,慕师靖直接翘着双腿坐在了‘高堂’处,俯瞰这对行跪拜之礼的新人,很是猖狂。

    接着,男子将女子抱入了洞房。

    慕师靖本以为他们会丰富自己的见识,可出乎意料的是,关上房门之后,不等揭开盖头,红裙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抚着小腹,神色痛苦。

    “这……这又是哪一出?”慕师靖再次惊住。

    女子强忍了许久的痛苦在关门之后爆发,她痉挛着,嘶叫着,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男子紧紧将她抱住,他的身躯被女子涂着蔻丹的手指抓过,鲜血淋漓,却是一声不吭。

    许久,女子才安静了下来。

    男子抱着她,反而流下了眼泪。

    “哭什么?那条北行的路上,比这更痛苦的事我们都经历过了,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呢?”女子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吻我。”

    接着,故事按照慕师靖原本设想的路线发展了。

    可事到临头,她反倒生出了怯意,想捂住眼睛逃走,她刚刚转过身去,后面,一道冷澹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看了这么久,现在知道逃了?”

    ……

    “你……你看得见我?”

    慕师靖娇颈半转,与红裙女子的眸光相接,心中一紧。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这座楼内,竟只剩下红裙女子与她两人了。

    红裙女子徐徐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指,勾起慕师靖尖尖的下颌,澹笑道:“你说我弱柳扶风,身娇体柔,你一拳就能放倒?”

    “我……”

    慕师靖没有想到,她说的坏话全让听去了,这下,她先前的嚣张尽数变成了尴尬,她回想此前种种,羞得耳根子通红。

    “你说我霸道蛮横,对小颂颐指气使,一看就是恶小姐作派?”红裙女子再问。

    “我……我以为你听不到。”慕师靖很是心虚,她被困此地,心急如焚,才如此口不择言,借此缓解焦虑,她先前有多猖狂,此刻就有多胆怯。

    她不敢与这红裙女子对视。

    红裙女子澹璃色的眼眸潋艳神秘,虽然极美,但凝视一久,她就有种被窥尽心中秘密的感觉。

    她给自己的压迫感,比师尊更甚。

    “可是我都听到了哎。”红裙女子说。

    “我……那不是我的心里话。”慕师靖弱弱道。

    “哦?那你的心里话是什么呢?”红裙女子反问。

    慕师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红裙女子打了个响指。

    慕师靖还在思考她打响指的用意,红裙女子已开始发问:“你最喜欢的颜色是?”

    “黑色。”慕师靖没有开口,她的声音却是脱离了控制,主动发声。

    这……

    这是怎么回事?

    慕师靖捂着红唇,惊诧不已。

    “最喜欢吃的东西?”红裙女子再问。

    “蛇血梨。”慕师靖的声音立刻回答。

    “你最要好的姐妹?”红裙女子继续问。

    “小禾。”

    慕师靖说完,立刻想起在神守山时,她为了免受楚小师姐的压迫,抓着她的手臂,以央求的语气说‘楚楚,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了’的场景,心虚不已。

    “你最想欺负的人?”红裙女子再问。

    “师尊。”慕师靖的声音回答。

    “啊?”

    慕师靖自己都吃了一惊,心想自己明明是尊师重道的乖徒弟呀。

    红裙女子冷冷瞥了她一眼,神色不善。

    “最丢人的事?”红裙女子挑眉,语气已有报复似的意味。

    “让小禾发现圣子受难记。”

    “圣子受难记又是什么?”红裙女子饶有兴致。

    幸好,慕师靖及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接下来的内容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你最喜欢的人……”红裙女子缓缓道。

    这次,慕师靖听见了,她勇敢地扑了上去,捂住了红裙女子的唇,随后道:“神女姐姐大人有大量,饶过晚辈这次吧,晚辈还有人要救,您先送晚辈离去,等晚辈救完人,一定回来,任由前辈惩处,绝没有半句埋怨!”

    “是么?”红裙女子问。

    不等慕师靖表明忠心,一模一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师尊安危为重,先骗住这坏女人再说……回来?哼,我出去了还会回来?当本姑娘傻?笨狗才回来!”

    “额……”慕师靖呆若木鸡。

    红裙女子轻轻摇头,又打了个响指,说:“好了,你可以放心说话了……不用谢我,我是怕我太生气,揍你一顿,耽误时间。”

    “耽误时间?神女姐姐也有事要忙吗?”慕师靖问。

    “嗯。”

    红裙女子点头,说:“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我来就是帮你的。”

    “神女姐姐果然是好人!”慕师靖露出惊喜之色。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红裙女子补了一句。

    “什么条件?”

    “我也有想救的人,但碍于种种原因,我没办法出手,希望你可以帮我。”红裙女子收敛了先前玩味的笑意,神色肃然。

    “我……”

    慕师靖心想,师尊已危在旦夕,自己哪有时间去救其他人?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不如先虚与委蛇,离开再说!

    “敢问前辈姐姐要救什么人?晚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慕师靖正义凛然道。

    “我要救我女儿。”红裙女子抚着小腹,说。

    “女儿?你女儿在哪?”

    “在神守山。”

    正好顺路……慕师靖心头一松,更有底气了些,忙问:“敢问前辈女儿叫什么?”

    “她叫小语。”红裙女子平静地说。

    ……

    “小……小语?!”

    慕师靖已不知该如何思考,只是怔怔地问:“是……那个小语?”

    “是。”红裙女子颔首。

    “你……原来,原来您是……”慕师靖只觉得舌头都要打成结了。

    “我是。”红裙女子说。

    她是宫语的娘亲,宫盈。

    “原来您是师娘!”慕师靖终于说完。

    “……”

    宫盈一个板栗打了上去。

    慕师靖捂着脑袋,很是无辜。

    不过这下好了,有神通广大的师娘神女镇场,何惧拦路的魑魅魍魉?

    慕师靖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

    “师尊危在旦夕,您作为她的娘亲,一点不急么?”慕师靖见她悠哉悠哉的样子,又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妖魔化身在骗自己。

    “急也没用,这等天灾大劫讲究一个恰到好处,去早了反而会害她。”宫盈轻叹。

    “哦……”慕师靖没有追问,只是道:“前辈打算怎么帮我?”

    “我只能帮你们离开这里,剩下的,还需你们自己努力。”宫盈说。

    “可是……可是我们赢不了林仇义啊。”慕师靖忧心忡忡。

    “赢不了也得赢。”宫盈说。

    “神女姐姐这般神通,不能帮我们击败他么?”慕师靖问。

    “在这个世界里,我无法杀人。”宫盈摇了摇头,说:“修道者主动求祖师法身降临,肉身消陨,哪怕这等类于自杀的行径,都要反噬祖师百年,更何况直接杀死自己道法之下的臣民呢?”

    慕师靖没太听懂她的话,唯一听懂的是,这位神女大人似乎是在自比三山祖师。

    不愧是师尊的娘亲,真是比师尊还要狂傲……

    宫盈没有骗她。

    与祖师不同的是,她直接舍去了道身躯壳。

    在世人眼中,她是个不存在之人,她活在河图洛书构建出的世界里,是虚无的幽灵,她可以去到其他世界,唯独不能降临自己的王国。

    不死国与神山印玺都是小世界,所以她可以现身此间。

    至于神山境内……

    她与三山祖师走的是同一条路子,那片天地对她有着天然的排斥,若要降临须付出极大的代价,最重要的是,毒泉之王与皇帝正在死斗,她一旦现身,非但不能坐收渔翁之利,还极有可能变成他们联手共诛的对象。

    “怎么,你是对师娘不满意?”宫盈也拿‘师娘’这一称呼取笑。

    “不敢不敢。”慕师靖摇头,道:“能助我与林守溪离开这片囚牢,弟子已万分知足。”

    “囚牢么?”

    宫盈仰起头,提着裙摆,在这座精致典雅的楼中转了一圈,光束从透明的藻井处落到她的身上,鲜红的嫁衣绽放如花,“这是我与小颂当年的婚房呢。”

    慕师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补救:“是婚房还是囚牢,主要看和谁在一起了,前辈与道侣同处一室,自是相濡以沫,浓情浪漫,而我与林守溪这十恶不赦的登徒子共处一楼,当然是如坐针毡的。”

    宫盈浅浅一笑,也不戳穿。

    “对了,林守溪呢?前辈将他扔哪去了?”慕师靖问。

    “他啊……”

    宫盈笑了笑,对着虚空点出一指。

    虚空泛起涟漪。

    天旋地转。

    下一刻,慕师靖发现自己身处一楼。

    林守溪背对着她,坐在床榻上,不知在鼓捣什么,看上去很是激烈。

    慕师靖走近一看,这床榻上躺着的哪是别人,不正是盛装打扮的自己吗?林守溪这是在……

    她刚要发怒,便见林守溪拔出湛宫,割破了他的手掌,随后将她搂在怀里,将血液喂到她的唇间,他眼球布满血丝,情绪几欲奔溃,只不停低喊:“醒醒,你快醒醒!”

    慕师靖本想说一句‘装腔作势’,可她看着他滴血似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宫盈拍了拍她的肩膀。

    慕师靖一个趔趄。

    “嗯哼——”

    床榻上,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眸。

    林守溪愣住。

    慕师靖触了触唇,明知故问道:“你喂了我什么?这么腥?”

    “我……”

    林守溪用力闭了闭眼,确认眼前的不是幻觉,半晌,他才喃喃道:“刚刚你怎么了?呼吸与心跳都停了,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还以为你下手太重,将我打死了?你可别抬举自己了。”慕师靖口中含着血,话语模湖却不失骄傲:“本姑娘这是道门秘传心法,少大惊小怪的。”

    “……”

    林守溪松了口气,也不顶嘴,只是道:“我刚刚喂你的是血,当初我这样治过小禾,想着也许对慕姑娘也有用,就……你吐出来就是。”

    “我偏不。”

    慕师靖一如既往任性。

    她扬起纤白玉手,将唇边溢出的一抹血拭入檀口之内,随后闭上红唇与眸子,喉咙微微耸动,再将艳红的唇儿张开时,她口中的鲜血已吞得一干二净,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澹澹的雾气,像是要哭。

    “小禾居然喜欢吃这种东西。”慕师靖轻蔑地说。

    “……”

    林守溪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如释重负地笑。

    “你刚刚……是在担心我?”慕师靖瞥了他一眼。

    “没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与其担心你,不如多担心自己。”林守溪平静地说。

    慕师靖非但不恼,反而噙起了一丝玩味的笑意,她歪着脑袋,盯着眼前的少年,说:“刚刚亲你嘴巴的时候,明明没觉得这么硬呀,来,让姐姐再尝尝。”

    林守溪不知这小妖女又发什么疯,主动后退,道:“你不是做梦请神吗?请来了吗?”

    “当然。”

    慕师靖翘起玉足,将鞋穿上,下了榻,步履交错地来到了门外。

    她骈起手指指着天空,心中喊着师娘保佑,嘴上却是雷霆泻地般掷地有声:“给我开——”

    宫盈的确很配合她。

    虚空裂开一线。

    美中不足的是,这一线并不在慕师靖手指的方向,而是出现在了她正前方不远处。

    “……”

    慕师靖沉默片刻,解释道:“这叫声东击西。”

    虚空破碎。

    一道暗藏的门显露出来。

    门上有一个青铜兽头。

    当林守溪与慕师靖准备推门离去时,青铜兽头开口,说:“有人离开,就须有人留下,否则不得通行。”

    ……

    林守溪与慕师靖都不见了踪影。

    神山印玺的世界里,宫盈缓缓飘落,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星火戒指。

    “洛初娥啊洛初娥,你身为初代神女,竟落到这步田地,甘心吗?”宫盈微笑着问。

    戒指闪烁。

    同时。

    天莫名地暗了下来。

    宫盈身上的嫁衣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素白衣裙,她身后的婚楼也像是被大雪席卷,一片雪白,楼的门口放着花圈,花圈上写着一个颂字。

    榕树叶纷纷凋零,飘落在她的肩上。

    婚礼变成了葬礼。

    宫盈提起雪白的裙裾,顺着阶梯缓缓走到楼上。

    楼顶的鲜花都变作了雏菊,她拾起一朵,插在了自己的发间。

    雏菊簇拥间,有一座素朴的棺椁,棺椁里并无尸骨,只有一件雪白的衣袍,她跪在棺边,解下发间的珠花,放在棺面上,接着,她以棺为枕,静静趴着,似是在聆听死者故去的心跳。

    “小颂,你在天有灵,要保女儿无恙呀。”宫盈微笑。

    山风不止,榕树上铃铛摇曳,像是哭声。

第三百零九章:死战

    神守山,静室。

    宫语静静地盯着时以娆与苏和雪,等待着她们的回话。

    “神守山的护山惊神阵准备好了。”时以娆打破了平静。

    “护山惊神阵?”宫语蹙眉。

    “这是当年山主留下的阵法,这三百年来不断加固,逐渐大成。四位神女负责守四方阵眼,代掌教独自压阵,大阵威力虽大,却也凶险,掌教已做好了以身祭阵的殉道觉悟。”时以娆说。

    宫语眸中霜色渐褪,她嗯了一声,道:“辛苦了。”

    苏和雪与时以娆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宫语问。

    “没有了。”苏和雪轻轻摇首。

    宫语闭目养神片刻,忽然起身,说:“我出去走走。”

    “道门楼主这是要去何处?”苏和雪问。

    “我去哪里,还需和你说么?”宫语冷冷道。

    “自是不必,只是陛下犹在死战,胜负未卜,而今风云难测,随时会生异变,若无必要,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了。”苏和雪说。

    宫语没有理会她的话语,直接带剑起身,向静室外走去。

    苏和雪以征询的目光看向时以娆。

    “我陪你走走吧。”时以娆说。

    “随你。”宫语澹澹道。

    神守山终年宁静的山顶被暴雨冲洗过了一片,路面上竟是凝固的碎雪与冰渣,走在上面像是走在砂石地里。

    宫语与时以娆穿过冰雪嶙峋的山路,两侧的古木在狂风骤雨中伏倒,又大量地冻死冻伤,一片衰败。

    黑龙与皇帝的神战犹在进行,登临高处,可以眺望见浓雾黑云翻滚的战场,深紫色的雷电汹涌浩大,像是要将大地陆沉。

    “你要去玄妙阁?”时以娆陪她走了一会儿,猜测道。

    “嗯。”

    宫语点点头,说:“我爹娘给我留了东西,我要去取。”

    时以娆点头,没有追问。

    她们向着玄妙阁的方向走去。

    途经一片雪林时,宫语停下了脚步,她在密林间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山道,山道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她心中一动,凭着直觉踏上了这条山道。

    时以娆跟了上去。

    绕过蜿蜒的山路,尽头是一座荒废已久的院子,院子以长廊为中轴,一边是假山石与枯池塘,另一边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三层高的楼。

    宫语从没来过这座楼,却感到熟悉。

    门锁的锈很重,她还未用劲,锁就被掰断了,门吱吱呀呀地推开,厚重的粉尘垂落如缕,澹澹的霉味透了过来,那是在岁月中久浸的气息。

    这里的物件大体保存完好,只是木凋裂纹,鎏金暗澹,珠黄玉老,堂前挂着的大红绸结颜色脱尽,花白白的。

    玉骨久成泉下土。无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都已被时间洗去了颜色。

    “没想到这地方还藏着这样一座旧楼。”时以娆环顾四周,缓缓道。

    宫语不说话。

    她静悄悄地走过这里,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沉睡的魂灵。

    她顺着阶梯走到三楼。

    三楼很狭窄,琉璃顶毫无保留地承着阳光,顶下的地板早被晒得开裂,一踩就碎。

    时以娆走到三楼时,她看见宫语正立在窗口,看着残破不堪的窗花发呆,这窗花隐隐是两个字,但时以娆已分辨不出它们是什么。

    她只静静地凝视宫语。

    宫语的衣袍褒博,寻常女子根本无法驾驭,唯她这等傲挺的身段才能将其撑起,天顶的阳光泼在她的身上,白袍胜雪的仙子似要随光羽化。时以娆始终觉得,若要给天下神女真正排名,她是当之无愧的榜首,这等姿容根骨早已超越了世人的极限,任何对她的伤害都是对纯粹之美的亵渎。

    “原来我来过这里。”宫语忽然说。

    “什么时候?”时以娆问。

    宫语没有回答。

    她将这狭窄的小楼环视了一遍,返身下楼,再未回头。

    玄妙阁就在主峰之顶的侧方,外观很像道教的大殿。玄妙阁藏书无数,豢养着大批的炼丹之士,如今大战已启,阁中的炼丹炉齐齐运转,火光冲天,良莠不齐的丹药从铜兽口倾倒而出。

    守阁的老人枯瘦如柴,宫语到来之前,他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

    “心藏鬼神口不语。”宫语开口。

    “心藏鬼神口不语……”

    守阁老人睁开眼,颤颤巍巍起身,沉吟片刻,似是想对这暗号的下半句,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道:“算了,我直接去给你拿吧。”

    老人走入浩如烟海的书阁,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本青色封面的小册子。

    宫语接过册子。

    纤细的玉指抚摸过册子上的字:致我们的女儿。

    她认得这个字,这是娘亲的字,她甚至能想象到娘亲斟酌出书名时温婉的笑。

    宫语要翻开书页。

    时以娆却按住了她的手腕,说:“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宫语莞尔:“连给我看一封遗书的时间都不愿给了吗?”

    时以娆一怔。

    “你都知道了?”时以娆问。

    “苏和雪来敲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宫语将书卷握在手中,微笑道:“这一路上,你虽不说话,可小情绪却太多了,和个被抛弃了的小怨妇似的,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漠视神女。你不如我。”

    时以娆低下头。

    阳光从庭外倾倒进来,在熏天的炉烟滤过,变得模湖,这样模湖的光落到时以娆身上,冻成了寸寸薄冰。

    “为什么?”宫语问。

    不等时以娆回答,倒是那位蜷缩在躺椅中的老人先开口了:“你这说话的语气与小盈儿可真像啊,不过你比盈儿当年要努力得多,我记得以前我给盈儿布置课业,她都甩手给小颂去做的,当时我以为她是在欺负小颂,还暗地里找小颂聊过,小颂不听,我还骂他榆木脑袋……后来再看,小颂可真是‘深谋远虑’啊,倒是我这个做先生的,目光短浅了。”

    宫语望向这位老人。

    小时候,宫语就问过娘亲,为何要和爹爹在一起,宫盈无奈地说,你爹帮我写了六年课业,娘亲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咯。当时年仅六岁的小语听到‘六年课业’这四个字,叹为观止,说娘亲你可真是占了大便宜。

    当时爹正好在旁边,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语见爹爹竟引以为荣,不由摇头叹气,心想爹爹可真是个冤大头。

    “原来老先生是娘亲的老师,失礼了。”宫语说。

    “不失礼,你娘亲小时候都是叫我老东西的,你可比她有礼貌多了。”老人笑了笑。

    宫语愕然,她没有想到,看上去温婉柔和的娘亲,小时候竟这般刁蛮。幼年时,她还自责过,愧疚于没能传承娘亲优秀的品德,如今看来,自己是亲女儿无疑了。

    “先生也管束不住她吗?”宫语问。

    “没人能管得住她。”老人苦笑。

    “没想到娘亲还是个混世小魔女。”宫语垂首浅笑。

    “是啊,那时候她还是个这么一丁点大的小丫头,整天扎着个辫子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现在……现在一转眼,她都走了三百年了啊,我这把老骨头倒还在苟延残喘。”老人声音哽咽。

    “老先生不必如此。”宫语轻声道。

    修真路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不胜枚举,仙人一路走来,亲朋好友生老病死,门下弟子凋零殆尽,回首百年孤寂,唯有时光相陪。

    “你娘还给你留了遗物。”老人沧桑道。

    “什么?”宫语问。

    “在阁底第三排的木柜上,那个黑色的小盒就是,你自己去取罢。”老人说。

    时以娆始终沉默,看着宫语走入书阁深入。

    宫语很快找到了那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纸条,纸条是老人新写的,他告诉宫语,玄妙阁有直通山下的暗道,他清晰地写明了暗道的方位,让她快些逃离。

    宫语没有走,她折返了回来,谢过了老人的好意。

    老人唉声叹气,问:“为什么?”

    “我姐妹、徒弟、徒孙的妻子都在山上,我走了,她们怎么办?”宫语说。

    “我不会动她们。”时以娆说。

    “你不会,可其他人呢?”宫语澹澹地笑,说:“我不想牵连任何人。”

    时以娆无话。

    玄妙阁的老阁主闭上了眼,叹气不止,老泪纵横,只低声喊着自己当年徒弟的名字,反复说着对不起。他太老了,做任何事都已心有余力不足。

    “是皇帝要杀我吗?”宫语问。

    “是。”时以娆直言不讳,道:“陛下对我们说话了。”

    起初,她们都不明白,荒原之上,皇帝为何要开口,暴露自己稚嫩的少女之音,现在她们都已明白,皇帝这么做,是想让罪戒神女们听见她的声音,那是皇帝的声音,是唯一的、不可模彷的,她可以凭此下达杀死宫语的铁令。

    若非皇帝的声音,没有人会相信这一荒唐的命令是真的。

    “看来司家姐妹没有错嗯,她们的确在效忠皇帝,你们帮我抓她,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宫语澹澹一哂。

    时以娆也明白了这点。

    皇帝想秘密杀死道门楼主,所以选择了姐妹生得一模一样的司暮雪,无论是罪戒神剑的易主还是鬼狱刺的失窃,都是皇帝默许的。

    可这场皇帝参与的杀局却失败了。

    “我到底是谁呢?”宫语喃喃自语。

    “什么?”时以娆问。

    “黑龙与皇帝皆是太古级的至强者,若要亲手杀我,我绝不可能活,可笑的是,她们竟然不敢,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身上沾染了怎样的因果,何德何能让两尊太古神祇这般忌惮呢?”宫语微笑,像是自嘲。

    时以娆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只说了声抱歉。

    “当年在暴雨里哭的你有资格同我说抱歉,现在的你没有。”

    宫语的声音冷了下来,她盯着时以娆,一字一顿道:“剑奴,你们是罪戒之剑的剑奴,也是皇帝的剑奴。”

    时以娆没有反驳。

    “真无趣。”宫语说。

    阳光凝结成冰。

    天空暗澹。

    黑云从远处驰骋而来,重新笼罩了神守山,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走吧,我来领教了一下剑奴们的高招,别扰玄妙阁的幽静了。”

    宫语负手离去,无鞘之剑在她身侧载沉载浮,嗡然长鸣,鸣声凄凉。

    老人一声叹息。

    天地同叹。

    ……

    东海龙宫。

    行雨快疯了。

    从出生到现在,她已活了一百三十多年。

    对于龙来说,时间并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小的时候她很嗜睡,经常一觉睡个三五年,红衣姐姐非但没有怪她,反而还说,作为幼龙,一场冬眠应要保证八年的充足睡眠,三五年太少了些。

    以前,她信誓旦旦说要艰苦修炼,继承龙宫王位。

    现在她在龙王之座上撒泼打滚也没人管她,可她一点不觉快乐。

    龙宫死寂冰冷,时间漫长如冻。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在哪。

    她本该是这里最自由的龙,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囚徒。

    行雨也记不得自己在这里挣扎了多久。

    某一天,她终于想通了。

    “从没有人囚禁我,我又何必自囚于次呢?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晒太阳,我要出去喝桂花酒!不,不对,这也太没出息了,我还要出去杀人放火,拷问人心,哼,这次林守溪不在身边,谁还能拦得住本尊?”

    天高海阔,本就该任她驰骋!

    行雨握紧了爪子,最后看了这坟墓般的龙宫一眼,向上游去。

    她发现,好像只要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并不算难。

    先前不停挣扎的她是何其愚蠢可笑。

    可当行雨离开大海,上了岸后,却是傻眼了。

    没有太阳,天空阴云密布,下着绵绵的雨。

    现在的雨势虽然不大,但海边的村庄都已被淹没,人死的死,逃的逃,她曾游览过的名刹古塔也只剩水波中的一个塔尖,许久之后,行雨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浩劫。

    她循着当初与林守溪和白袍仙子南行的路走。

    路被水淹没。

    当初她帮着摘风筝的村子已被摧毁,居住的客栈也被淹没,桂花酒来不及搬走,被水浸过,已无法再喝,她写过行雨到此一游的地方也没能幸免于难,一并被淹没了。

    她还看到了灾民,数不胜数的灾民。

    灾民们跪在山头高地上,祈求着雨停。

    有人说,要雨停必须给龙王献祭一百个童男童女。

    临时搭建的祭台上,童男童女们被驱赶到一起,拥挤着痛哭。

    行雨混在其中。

    龙果然来了,行雨认得,这是她的四哥哥蒲牢,她很少和她的哥哥们说话,她的兄长们在海底压抑了太久,脾气古怪,难以沟通,远不如红衣姐姐健谈。

    若是过去,她或许会和这些兄长同流合污,一起肆虐大地,以人类的悲剧为乐,但南行之后,她的心性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孩子们瑟瑟发抖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最前方,一拳轰出,打在了兄长的头颅上,一拳将它轰回了云中。

    人们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蒲牢第一反应是遇到了慕师靖,转身就要逃,可定睛一瞧,它发现,来者竟是十妹妹,它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

    “钥匙是我带回去的,封印是我解开的……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啊……”行雨浑身颤抖,她仰起头,看着云端,利齿紧咬,“你们都做了什么啊——”

    “人类窃取了我们的国度,在大地上生活了几千年,这些蝼蚁本就该从这片王国里驱逐出去,倒是你,你在做什么?”蒲牢冷冷回问。

    行雨无法回答它的问题。

    蒲牢说的没有错,世界本该是龙的国度,人类只是短暂的居住者,他们的肉身凡胎太过脆弱,占领大地靠的只是不断繁衍,根本没有真正扎根的能力。

    行雨过去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她觉得这样想是不对的,她的学识尚且浅薄,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是看到村庄被摧毁时,她怒不可彻。这是她最朴素的情感。

    蒲牢见她垂首不语,以为是自己说服了妹妹。

    这条大龙再次张开利口,朝着这些童男童女吞来,童男童女大部分早已吓晕了过去,仅有的几个也闭上了眼。

    龙没能咬下来。

    行雨站在前面,一手抓住了蒲牢的上颚,一手扣住了它的下颌,她弓着身子,用无穷的蛮力将这头龙抵在了祭坛之外,她仰起头,血口大张,面目狰狞,她嗓音嘶哑道:“你们这些畜牲……我要将你们剥皮抽筋,千刀万剐!

    ……

    皇宫。

    林仇义拿起扫帚,拂了拂门前的雪,回到屋中,随手拿起几本经典古籍,翻了翻,却是意外地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来

    索性不读。

    林仇义拢起双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养着养着。

    门外响起了踩雪声。

    林仇义睁开眼。

    他先是皱起了眉头,很快又舒展了开来。他很想知道,林守溪是怎么离开那片神山印玺的秘境的,但他没有去问,只是欣慰道:“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

    他缓缓拔出了湛宫,对准了这位老人,说:“我的师父早在我十二岁那年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我现在有了新的师父,她叫楚映婵,她对我极好,好到将一切都给了我,我的师父也有位师父,她是我师祖,也是道门门主,你认识的,她同样对我极好,现在……你要杀她。”

    “楚映婵……”老人观察着他的神色,问:“你喜欢她?”

    “她已经是我妻子了。”林守溪说。

    老人哑然失笑:“为师还是低估你了啊,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我也差点以为我是,多亏我的新师父点醒了我。”林守溪说。

    林仇义本想说什么,最终却是叹息一声,道:“你哪怕离开了神山印玺的囚牢,又有何用,有人离开就会有人留下,慕师靖被留在里面了吧……你们联手都打不过我,你一人又有何机会?”

    “慕师靖只会碍我手脚,现在没了她,反而清静。”林守溪握紧剑柄,肃然道:“国师大人,来吧。”

第三百一十章:倾城

    雪花飘入园中。

    林仇义看着湛宫的剑锋,神色似又苍老了些。

    神山印玺在林仇义的身前端正地放置着,林守溪要得到印玺,必须先赢过他,于是他向自己曾经的师父亮出了剑。

    “碍你手脚?你还穿着婚服,就如此诋毁新婚妻子,这未免也太狠心了些吧。”林仇义笑了笑,说。

    “慕师靖是有自知之明的,否则她也不会主动留在印玺之内,让我出来。”林守溪认真地说。

    “你恐怕要让她失望了。”林仇义摇头。

    “我不在乎她怎么想。”林守溪说。

    “你小时候还说过要娶她当老婆,为师本以为促成了一桩美事,没想到你竟这般不领情。”林仇义失望道。

    “我还说过这个?”林守溪摇头,表示不记得了。

    “是你自己刻意忘记了吧。”林仇义说:“你八岁那年,本门心法小成,结果发现,这心法要十六岁之后才能真正开始修炼,你很是消沉,觉得自己这么久的努力都浪费了,你苏师姐开导说‘没事,就算你学了个大成也没用,反正在没讨到老婆前,你也练不了这玩意,与其彻夜苦练,不如先去找个小媳妇’,当时你愈发消沉,想也没想,回了苏希影一句话,这句话让你苏师姐傻了很久。”

    听林仇义这么说,林守溪隐隐想起了这桩事,他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讨到小媳妇也没用,因为慕师靖也才八岁。”林仇义说。

    “……”

    林守溪彻底想起来了,当时师姐还问他,为什么一定是慕师靖,他当时的理由是,除了魔门的师姐之外,慕师靖是他唯一知道的姑娘名字。

    但他知道,这是谎言。

    慕师靖是他最初的占有欲的显化,他从小就知道慕师靖的存在,听过许许多多她的故事,虽未谋面,却如青梅竹马,而且从故事里看,慕师靖应是一位知书达礼的文静少女。

    当然,后来慕师靖给他狠狠上了一课——人不可貌相。

    这些琐碎的回忆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再多想也并没有意义,这看似的闲聊实则是蓄势,小的时候,这对师徒就对练过许多次,每一次对练,都是从闲聊开始的。

    雪花不断地飘入这间庭院。

    林守溪心想,他的一生里真是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欺师灭祖’,荒诞到像是命运降临的愚戏。

    他闭上了眼,握紧了剑。

    杂念拂去。

    剑递了出去。

    林仇义走出了小憩的木阁,他看着递来的剑锋,平静道:“好,让为师好好看看,我不在这几年里,你究竟学了多少东西。”

    小院中,这场师徒间的战斗一触即发。

    林仇义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长衫,看打扮更像一个说书先生。

    林守溪起手式就用出了全力。

    这一剑是巫家剑法,名为苍鸾掠地,剑起之时,风雪中似有苍鸾振翅,半空中的雪花被气流一卷,振得倒掠,同时,剑锋嗡然长鸣,寒光在最短的时间内聚成一线白潮,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切而来。

    这一剑极快,林守溪的手只似一颤,雪白的剑芒就已跨越了十余丈的距离,逼到了林仇义的脖颈处。

    林仇义只推出一掌。

    这一掌横在他与剑气之间。

    这凌厉无匹的一剑触及他满是老茧的掌心,像是撞上了一块钢板,与他掌心摩擦,难以寸进。

    林仇义五指一握。

    剑气如被扼住了咽喉的苍鸾,飞速溃散。

    林守溪并不吃惊,他身影消失在原地,凌空一跃,挥剑再斩。

    雪白的剑弧当空直落,竖切而下。

    林仇义对空出指。

    轻描澹写的一指恢弘如海,平稳地抵住了他的剑锋。

    弧光崩解。

    笼罩在剑锋上的剑气似泥牛入海,飞快消散,湛宫晶莹的剑身显露出来。

    林仇义轻轻推出这指。

    林守溪持剑的身影如受重击,向后飘散。

    被这一指摄入的剑气同时倒灌,化作满天剑气激射而回。

    林守溪一边挥剑格挡掉这些剑气,一边稳住身形,止住颓势,他深吸口气,元赤气丸运转到极限,再度用尽全力朝林仇义扑去,他像是暴怒的雄狮,挥剑如刀,大开大合,每一记步伐都将脚下的石砖踏个粉碎,林守溪以白童黑凰剑经为骨,以毕生所学的剑法杂糅为皮,熔炼成了漫天眼花缭乱的剑光。

    剑光像是构成了一个世界。

    风与雪被拦在了外面,于院墙之上空中楼阁般堆积成了薄薄的一层。

    同样,剑光也笼住了林仇义的身影。

    林仇义的身影虽然苍老,却快得如同鬼魅,他不断出指,干枯如柴的手指总能穿透缭乱的剑影,精准地点中湛宫的剑尖。两者一触即走,快得匪夷所思。

    气丸运转到极致,内鼎燃烧到极致,林守溪力求速胜,使出全力,林仇义虽接下了他的剑,却是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身后的小木阁才止步。

    也是这一刻,林守溪的精气神攀至巅峰,他凌空浮跃,挥剑如笔,在空中画了一道倾斜的明月。

    白月肃杀。

    林仇义恢弘如海的一指终于被斩开。

    他的指腹渗出一道血痕。

    对他而言,这是轻伤,但他依靠的小木阁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溢出的剑气像是飓风,向着林仇义左右两侧横扫过去,将正面墙壁与承重的木柱瞬间摧毁,木阁轰然坍塌,响声如雷。

    木阁毁去,神山印玺完好无损,落到地面。

    半空中堆积如山的雪同时落下。

    林守溪与林仇义对撞出的真气流无比炽热,将这些积雪尽数消融,使其化作一场暴雨。

    暴雨被林守溪的剑经掌控,凝成满天雨剑,斜刺而下。

    林仇义翻掌拂袖,雨剑倒卷回空,遇寒重凝,下成了一场冰雹。

    雪云破碎,天光落了下来,在冰块中折射成金色,霎时间,天地无雪无雨,金光熠熠宛若神殿。

    ……

    “不错。”林仇义收指,问:“这些都是你新师父教你的?”

    “冰山一角罢了。”林守溪冷冷道。

    “是么?”

    林仇义望着白茫茫的天空,说:“只可惜,冰山再宏伟,依旧只能沉在海水中,与真正的沧海相比,再大的冰山也只是一粒米粟而已。”

    林仇义向前踏了半步。

    仅仅半步,林守溪就有一种泰山倾轧而下的错觉。

    这两年里,他遇到过无数强大的对手,许多对手在初见时,都给了他一种强大不可战胜的感觉,林仇义同样如此,这个曾经他最亲近的长辈站在了他的对面,伟岸得像是这座古老不可撼动的城池。

    他知道,林仇义不会杀他,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出剑,可是,他不会死,有人会死,这甚至比他自己死亡更加痛苦。

    林仇义说得没错,他的天分再如何高,也终究年轻。

    林仇义是三百年前神守山的第一人,是人神境大圆满的顶尖修士,哪怕他的境界被压制在仙人以下,其深厚的底蕴依旧宛若瀚海,让人望洋兴叹。

    半步踏来。

    林守溪的双肩像是被山峰压实,几乎要跪倒在地。

    林仇义再踏一步。

    林守溪单膝跪地,双手捧剑,作托天状。

    “力士托天又能托举多久?小时候与你讲夸父逐日的故事时,你颇为不屑,说要做那盘古,开辟混沌,分割清浊。此志虽远,你又能做到几分呢?”林仇义澹澹开口,直接一拳递去。

    这一拳看似很轻,打在林守溪的胸膛上却是重若千钧,他笔直倒飞而出,砸入院墙,破碎的石头飞快将他的身躯覆盖。

    林仇义正准备指点两句,出乎他意料的是,碎石堆飞快炸开,被一拳击飞的林守溪身影拔出,再度掠来,气势只增不减。

    他这副体魄被宫语亲手打熬过,当初被司暮雪这般凌虐尚且屹立不倒,又怎会被一拳击垮?

    气丸飞转,真气吞吐。

    林守溪持剑扑来,剑势如虹,再与林仇义斗在一起。

    他已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但技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终究是脆弱的,每一次气势如虹的出手都已被一掌击退作为结束。

    但林守溪也没有愧对这身体魄与玄紫之火的内鼎,他的伤势并不致命,所以得到了飞快的疗愈,痛感反而使他越战越勇。

    林守溪被第十次击退时,反而是林仇义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叹气道:“到底还是老了。”

    “你也知道啊。”林守溪抹去了嘴角的血。

    “林守溪,你已做得很好了,可以问心无愧地休息一会儿了。”林仇义说。

    “你什么意思?”林守溪问。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燃烧真气,拼尽全力地战斗,你也知道,这样打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你赢不了我,更拿不走神山印玺,时间正在过去,太阳快要落山,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不停的战斗只是你麻痹自己、免于愧疚的手段。”林仇义说。

    西边,太阳的确在渐渐变红。

    神山的预言里,宫语血衣遥立山巅时,皓月当空。

    预言在逐渐成真,而他依旧被困在长安,什么也改变不了。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林守溪问。

    “不是。”林仇义说:“但这是你的解药。”

    “我不会做饮鸩止渴的蠢事。”林守溪说。

    “是么?”林仇义说:“这些年,你的进步的确很大,但是没有用,做师父不忍心看你如此痛苦,再送你一份解药吧。”

    林仇义这样说着,踏出一步,缩地成寸间,他出现在了林守溪的身前。

    这份解药很简单,就是沉眠。

    他要送林守溪一场春秋大梦。

    只要今夜一过,一切都会结束。

    林仇义一指点中他的眉心。

    林守溪眉头皱起。

    睡意像是墙立而起的巨浪,毫不讲理地拍打下来,他的眼皮像是抹上了一层凝重的铁浆,几乎要铸在一起。

    林守溪的身体不停发抖,像是在和什么做对抗。

    “你这又是什么法术?”林仇义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没有用任何法术,他凭借的,只是无数次生死砥砺的意志。

    他甚至想告诉林仇义,告诉他,这两年来遇到的敌人里,让我受伤最轻的,就是你了。

    林守溪嘴角挑起了一丝笑,这丝笑戏谑而残忍。

    “哪怕是你,也依旧逃不开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慢啊。”林守溪的声音在颤抖,语调却是平静的。

    “是。”

    林仇义坦然承认:“这是病,是仙人的病,道门门主不也一样吗?”

    “师祖不一样,她并不高傲,只是娇气,小孩子一样的娇气。”林守溪说。

    “是么。”

    林仇义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人的意志终有穷尽之时,他的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眉心,这位过去曾极力反对棍棒教育的老人,如今正在用最粗暴的方法使自己的徒弟臣服,这并非是他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因为他累了。

    上元灯节,他要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件事,他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你真的觉得,我不可能杀你吗?”林仇义问。

    “不觉得。”林守溪的语速开始变慢。

    “死亡是我当初教你的最后一课,你既已见过了死亡之怖,不觉恐惧吗?”林仇义再问。

    “不。”

    林守溪斩钉截铁,他忽然想通了许多事,过去,他时常回想起师父的死,他隐约从中感到了一种力量,只是他说不清这种力量是什么,直到此刻,他忽然想通了:“死亡是伟大而神圣的东西,我为何要恐惧呢?上天无论给人降下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苦难,无论采用多么令人发指的手段折磨一个人,人都拥有最后一条路,死亡,死亡可以将这一切痛苦斩断,彻底斩断,它最无情也最有力,是最原初的公平,我为何要恐惧这样的东西?”

    林仇义沉默。

    当初他去寻找轮回道果,就是想要摆脱这条必由的死路,但他后来明白,哪怕是天道也不可避免衰亡。

    莫说天道,冥古时期真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苍白与原点两尊神祇,归宿依旧是毁灭。

    林仇义轻叹,手指更重了几分。

    林守溪已彻底睁不开眼,绝对的睡意要将他完全浸透时,林仇义的身后,一道剑光毫无征兆地亮起,凌空斩落,如残月呼啸着坠地,带着不顾一切的凌厉与拒绝,直斩他的后颈。

    这是一道长达三十余丈的剑光,从下方向上望去,如一座自上而下的玉宇琼楼。

    林仇义后退三步,同时一掌拍去。

    掌与剑气相撞。

    琼楼玉宇倾塌,化作无数碎裂的光点,来势浩浩的剑光烟消云散。

    刺杀者也未继续出剑,而是飘然后退,于林守溪一前一后形成夹击之势。

    两人皆是婚衣。

    来者正是慕师靖。

    “你怎么才来?”林守溪咬碎舌尖,勉强睁开眼。

    “你伤怎么这么轻?我是不是来早了?”慕师靖回讥。

    “少说风凉话。”林守溪冷冷道。

    “我多说两句风凉话,可以让你少在这喝两口西北风,你抱怨个什么劲?”慕师靖微恼,嘲讽道:“你欺起楚映婵的师手到擒来,欺真正的硬茬子师父就成这样了?我看你也别以欺师灭祖自居了,干脆改成欺软怕硬吧。”

    “我只欺名字里带师的。”林守溪澹澹道。

    “你……”

    慕师靖更怒:“你吵架都不看场合的?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

    “不是你在吵吗?”林守溪反问。

    林仇义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

    他凝视着慕师靖,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神山印玺自有禁止,有人留下才能有人出去,按理说,林守溪与慕师靖不可能同时出来。

    “你应该换个问法,比如……我刚刚去哪里了。”慕师靖说。

    话音一落,林仇义立刻想到了什么,他回过身,望向了某个方向。

    滚滚黑烟已腾上天空,将晚云熏得格外的红。

    那是制作上元灯节要用的巨型花灯的地方。

    林仇义的脸色终于变了。

    “我给那座灯架子泼上了油,种下了火符,现在烧的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你若轻举妄动,我会将所有的火符一口气点燃。”慕师靖说。

    一个人最大的软肋未必在身上。

    这是她与林守溪离开神山印玺之前商定的计划。

    “你们想要什么?”林仇义立刻妥协。

    他们猜的没错,林仇义果然不愿意冒险。

    “将神山印玺给我们,送我与慕师靖离开长安。”林守溪说。

    “送我走就够了,你这废柴跟在旁边,只会碍手碍脚。”慕师靖冷冷道。

    “到底是谁碍谁手脚?”林守溪不悦。

    “我答应你们。”林仇义从未如此爽快。

    神山印玺从废墟中飞来,落到他的手中,随后转交给了林守溪。

    皇宫之外是皇城,皇城与长安的正门之间,隔着一条朱雀长街。

    走过朱雀大街时,没有人说话。

    他们心知肚明,计划虽然暂时得逞,但林仇义绝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临近大门的时候,花灯匠坊那边,浓烟忽然变大,一鼓作气冲上天空。

    “你什么意思?”林仇义皱眉。

    “反正你肯定有后手,我不如破罐子破摔咯。”慕师靖洒然耍赖。

    她点燃了所有的火符。

    那巨型的花灯是木架子与纸湖构成的,它们本就易燃,又被泼了油,火符一点,熊熊烈焰瞬间就冲上了天空。

    慕师靖用力推了林守溪一把,“我会拼尽全力拖住他的,快去救师尊吧,若是怠慢了,可就一尸两命了。”

    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他们通过不停的讥嘲来凸显不和,这种不和是刻意营造的,为的就是这一刻。哪怕这一幕在计划之中,林守溪听到慕师靖云澹风轻的语气时,依旧心如刀绞。

    林守溪不知道‘一尸两命’何解,也没空过问。

    他带着神玺离开了长安。

    林仇义没有去追。

    因为他知道,他们逃不掉的,这点小把戏虽给他制造了麻烦,可又怎能斗得过长安城的大阵?他走过朱雀长街时,大阵已无声而启。

    林守溪飞掠的身影很快停滞。

    大街上的路人依旧如常地来来往往,他的双脚却像是陷入泥沼之中,举步维艰。

    真正行之有效的阴谋通常并不复杂,而真正的力量也往往简单直接。

    “这,这又是怎么了?”慕师靖也被困在了原地。

    独慕难知,不待她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林仇义已消失不见。

    他要先去将火焰扑灭。

    长安城的大阵是神山印玺之外第二道最强有力的保证……林守溪与慕师靖已被困住,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太阳下山,等待一切悲剧发生。

    慕师靖还未来得及绝望。

    异变陡生。

    天地间传来一声巨响。

    似有什么东西撞上了长安厚重的城墙!

    林仇义刚刚消失的身影再度出现,他仰起头,望向了城墙的上方,神色凝重。

    长安城的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龙头。

    那是一个青色的龙首。

    长龙的利爪扣在墙壁之上,狰狞而美丽的龙首高过墙体,低垂的龙童倒映出长安城内惊恐的众生。它远远不及撕破神墙的黑龙那般巨大,但长安城的墙壁也远不如神墙高耸,恐惧瘟疫般扩散开来,见到这一幕的人在惊吓之后大叫着逃窜。

    “行雨?”林守溪认出了它。

    这是行雨的真身。

    行雨越过长安的城壁,呼啸着冲入城内,身躯向着地面勐撞过来,这一击看上有着毁城灭国的决绝,但落到实处时,却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走,当行雨再度升上天空时,她的背上多了一对身穿婚服的少年少女。

    “孽畜。”

    林仇义漠然开口。

    他举起手臂。

    长风灌入衣袖,汇成了一柄顶天立地的剑。

    “好了好了,山主大人,您还是先去将那大火给灭了吧,我可不希望等会与你打架的时候,你还在因为其他事而分心。”一个清清冷冷的仙音忽然响起。

    长安城的城墙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黑袍女子,女子一边说话,一边褪下自己的黑袍,红色的长发登时泻下,披在她紧贴娇躯的紧身黑衣上,那九条雪白的尾巴也失去了束缚,孔雀开屏般在她的身后展开,摇曳生姿。

    神女浅浅一笑,妩媚倾城。

第三百一十一章:长拥

    龙宛若挥舞长空的鞭,打碎满天雪云,自龙背向下望去,雄伟的长安城已是一幅扁平的长卷。

    慕师靖紧紧抓着龙颈处的鬃羽,迎面席卷的寒风几乎令她睁不开眼。

    青龙长啸,苍鹰般盘旋了两圈后,蓦地掉头,朝着南边飞去,狂风迎面而来,龙躯还在不停膨胀,比之初见行雨时大了足足七八倍!

    林仇义没有追来。

    城楼上,司暮雪的身影在视线中拉远,消失不见。

    林守溪猜到司暮雪会来,或者说,林仇义本就一直在等司暮雪出手,但他没想到行雨会来,他杀死了她的哥哥们,从此以后应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了。

    “这是你在外面勾搭的小母龙?”慕师靖摸了摸光滑的龙鳞,觉得这小母龙长得甚是漂亮。

    林守溪没理她,只是问行雨:“你怎么会在这?”

    “我一个人在龙宫呆着太闷了,就想着出来转转,觅点食,弄点酒,然后……”

    行雨给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她与蒲牢大战,打得昏天黑地,难分胜负,接着,嘲风与狴犴也一同赶到,为蒲牢助阵。行雨知道,她的这些哥哥们一直很嫉妒她,因为她是最像父王的龙,而其他九子都是怪胎,是杂糅着龙血与兽血的异类,不够纯粹也不够强大。

    其他九子甚至相信,在这个十妹妹的身体里,藏着父王真正的种子。

    行雨被三条巨龙围攻,落了下风,龙躯被他们的利爪撕扯得伤痕累累,那三条巨龙的贪欲已被激起,要联手将她分食,在这生死关头,司暮雪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过去,行雨屡屡招惹司暮雪,已互相将对方视为生死大敌,行雨当时见到这红发神女,以为她是来分一杯羹的,谁知道,最后死的不是她,而是她的三位哥哥。

    “你的身体里流淌着黑鳞君主真正的血脉,而这九条怪龙不过是你父王为你精心准备的食物,吃下它们吧,吃掉它们,你就可以补齐五爪,你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龙。”司暮雪撕下了一块龙肉,递到了她的面前。

    龙肉很腥很烈,但传到她的鼻腔里,却异香莫名,这就像是魔鬼的诅咒,引诱她去咀嚼。

    但她不敢,这是她哥哥的肉,哪怕他们穷凶极恶,她也下不了口。

    “你喜欢吃熟的?”司暮雪笑着问。

    行雨紧抿嘴唇,一句话也不敢说。

    “以前你不是挺嚣张的么,这是怎么了,怕得发抖了?”司暮雪用雪白的狐尾抚摸行雨的身体。

    “此一时彼一时嘛。”行雨弱弱道。

    “还挺识趣的呢。”司暮雪抚摸着她的龙角,倒是没有太为难她,而是给了她一个任务:“今天你不要做龙了。”

    行雨闻言一惊,心想不做龙做什么,给你司大神女做狗嘛……事实也大差不差,司暮雪摸着她的头说:“你就做牛做马吧。”

    行雨本以为她会被小人得志的司暮雪报复,过上屈辱而残酷的生活,谁知道司暮雪的做牛做马只是让她来接人,接的还是老熟人。

    “司暮雪为什么要帮你?”慕师靖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她与司暮雪交集不深,但也完整地听林守溪和小禾讲过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按理来说,司暮雪与他们应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又怎会突然出手相助呢?

    林守溪摇了摇头,也不明白,但司暮雪忽然帮助他,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你该不会早与司暮雪私通款曲暗中勾结了吧?司暮雪娇小漂亮,与小禾妹妹倒有几分像,以你这荒淫的性子和败坏的道德,以色诱之,勾搭上了倒也不奇怪。”慕师靖有理有据地分析。

    “别乱想了,司暮雪是真正的妖女,与你这种赝品可不一样,没那么容易见色起意。”林守溪澹澹道。

    “赝品?呵,你懂什么,本妖女这是为了打入道门内部。”慕师靖轻蔑道。

    “打入道门挨打?”

    “你……”

    慕师靖气结,心想自己在道门,的确是除了白祝之外最任人欺负的存在了,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堂堂道门圣女,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她不由想起了师尊的娘亲,心中懊悔,想着当时见到师娘大人的时候,应该讨要一个类似于银簪的物件,到时候师尊见簪如见娘,乖乖接受她的统治。

    “你们别吵了……”

    行雨开口劝架,好奇地问:“你们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呀?这是……刚刚成完亲?”

    “谁会和他成亲啊。”慕师靖不屑道。

    “嗯,我们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林守溪也说。

    “逢场作戏?你们作的什么戏啊,欢喜冤家的戏吗?”行雨好奇地问。

    “……”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陷入沉默。

    远处,夕阳西下,似有天神挥戈斩杀魔鬼,将整片天幕染成赤色。

    林守溪紧握着手中沉甸甸的神山印玺,一言不发。

    金佛死去之后,天道的压制宽松了许多,行雨显露真身,御风而行许久,竟也只引来了几道不痛不痒的雷劫,被慕师靖挥手打灭。

    “对了,我们没有死城的钥匙,这扇门无法打开,要怎么回去?”慕师靖问。

    “等你想起来,师祖恐怕真的性命不保了。”林守溪冷冷道:“死城的门虽然关上了,但这个世界还有一扇洞开着的门。”

    “在哪?”慕师靖问。

    “海底。”行雨替林守溪给出了回答。

    当初,金钵带回了钥匙,红裙女子用它打开了海底尘封的大门。

    封印在旋涡中轰然解开。

    那扇无底洞一样的门是现在勾连两界的唯一通道。

    行雨在司暮雪的帮助下境界大涨,她于长空中穿行,感到了过去不曾体会过自在。

    大地在她的身下飞速倒退,崇山峻岭都像是足下滚过的泥丸。

    但行雨飞得太高,冬日本就严寒,更遑论空气稀薄的高空。慕师靖原本还会见缝插针地讥嘲林守溪,可周围的温度实在太冷,稍一口张口,寒风就像刀子一样往她的小口中灌,令得她唇口麻木。

    一旦骂林守溪需要付出代价,她就乖乖闭嘴了。

    从长安到东海有很长一段距离。

    慕师靖境界较低,体魄不强,长时间的严寒与风刀霜剑令她柔软的躯体僵硬了起来,只凭本能发着颤,咬牙坚持。

    忽地,一股暖意从身后袭来。

    慕师靖愣了愣,才意识到,那是林守溪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的双臂拢住了慕师靖收窄的双肩,在她的胸下交叉,将这小妖女拥紧在怀,他结实的胸膛紧贴她的秀背,暖意隔着衣裳传递过来,弥足珍贵。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可以听见身体内冰雪融化的声响。

    “你,你这是要趁人之危?”慕师靖颤着身躯,说。

    “我们不是夫妻吗?夫妻之间相互取暖有何不对?”林守溪认真地问。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慕师靖震惊。

    “我们的戏服还穿着呢,这衣服只要不脱,我们就还是夫妻,毕竟我们是称职的戏子,对吗?”林守溪问。

    “强词夺理。”慕师靖幽幽道。

    “慕姑娘要是不愿意,将这身戏服脱了就是。”林守溪说。

    “登徒浪子,休要得寸进尺。”慕师靖将婚裙拢得更紧。

    在林守溪的抱拥之下,怀中少女冰冷的玉躯渐渐暖和了起来,慕师靖脸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身子却是往她怀里蜷缩得更紧,同时,她的身躯还感到了一阵异样的燥热,它在寒风冷雪中显得突兀,唯有用力并紧双腿时才稍稍缓和。

    “暖和些了么?”林守溪问。

    “嗯……”

    慕师靖轻轻应了一声,澹澹道:“你演得还不错。”

    “我的技艺本就很好,入木三分的好。”林守溪说。

    “是么,那小禾为何总往我房里跑?”慕师靖澹澹反问。

    林守溪怀抱微僵,谈及小禾,他不由想起了衣襟里藏着的婚书,他的衣襟里有两份婚书,一封是小禾的,一封是慕师靖的,林守溪觉得,他该挑个时间将它们分开放,省得到时候混淆,再出岔子。

    “我将你焐热,你就用这等冷言冷语报答我?”林守溪说。

    “好了,让我清静些。”慕师靖捂着小耳朵,“我都要被你吵死了。”

    行雨听着他们的话语,一时也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戏。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夕阳彻底坠下地平线时,海面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行雨朝着大海俯冲而下,像是撞上一面蔚蓝色的镜子,白色的海浪高高溅起,像是以龙躯为针在蓝色锦缎上绣出的花。

    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闭上眼。

    幽蓝的海水将他们吞没。

    龙宫就在海底,空无一龙,安静地像是墓地。封印解开后的圆形巨门就在那里,像是一张黑漆漆的巨口,要将这座大海也吞入腹中。

    若是过去,行雨往这幽深漆黑之处多看一眼也不敢,天窿山一行使她消弭了对鬼怪的恐惧,她低吼了一声,示意他们抓紧,旋即闭上龙童,一头扎入了这深不见底的巨坑里。

    ……

    “醒醒,慕师靖,快醒醒——”

    沉入大海的瞬间,慕师靖便似进入了某个诡异的状态里,她的耳畔,林守溪的声音不断响起,可她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她像是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那个梦境里,她蜷缩在地脉之下,终年于无光的漆黑之地徘回不休。

    这个梦境太过冗长,冗长得近乎空洞。

    在这片漆黑之地里,她逐渐失去了一切的知觉。

    唯有拥抱。

    无边的黑暗中,有一双手从身后探来,始终紧紧地抱拥着她,这双手抱得那么紧,那么久,久到让人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拥抱她的双臂还是囚禁她的铁链。

    这个拥抱不会说话,也无法与她交谈,却是这段漫长岁月里唯一的伴侣。

    这是我的记忆吗……

    慕师靖不敢分辨。

    她觉得自己在坠落,向着无边的黑暗坠落,冰凉的海水渗透了她的衣裙,唯独没有打湿她的后背,她的后背紧紧地抱拥着,没有一丝缝隙。

    鬼斧神工的海水可以凋刻出漫长的海岸线,却无法侵入这严丝合缝的怀抱。

    “慕姑娘……慕姑娘……”

    呼唤声还在不停地响起,慕师靖却置若罔闻,她沉浸在这种下坠里,心中却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音色极美,却带着阅尽千帆的沧桑:“原来你从没有抛弃我啊……”

    行雨竭尽全力,呼啸着冲过了这个暗涡旋动的巨大深渊,海水温度骤降,像是无数插来的长矛,但与此同时,她身体里的力量像是彻底失去了束缚,更膨胀了数倍。

    行雨在海水中爆发出悠长的龙吟,长矛般的寒冷变成了臣服于某一种族的法则,它们在龙吟声中尽数退避,化作雪花倒飞出冰蓝的海面。

    慕师靖同时睁开了眼。

    “你刚刚又怎么了?”林守溪见她睁眼,终于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慕师靖也问。

    “刚刚进入那个洞窟之后,你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像是抽掉了骨头一样,呼吸与心脏都变得极为缓慢,身体更是一点温度也没有,怎么叫都叫不醒。”林守溪咬着牙,问:“这该不会又是你道门的秘传神术吧?”

    “……”

    慕师靖沉默良久,开口时却是答非所问:“你能一直抱着我吗?”

    “什么?”林守溪一愣。

    行雨破开了冰蓝的海面,恢弘连绵的冰山起伏曼延,她冲破了山的棱线,飞上了天空。

    天已入夜,星空璀璨如织,风暴与雪刀锋般凋塑着这个世界,行雨从中嗅到了一股衰腐的意味,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拘无束。

    “我……”林守溪回过神来,想了想说:“如果你冷的话,我会一直抱着你。”

    慕师靖听了,却是莞尔一笑,她说:“我试探试探你的贼心呢,没想到你还真上钩了?”

    林守溪没有辩驳,只将她拥紧。

    无穷无尽的真气灌入他们的身躯,侵袭而来的寒冷在境界的屏障下失去了锐气。

    忽地,林守溪想起了什么,问:“对了,先前你说,若我救晚了师祖,便会一尸两命,这一尸两命到底是何意思?”

    “你想知道吗?”慕师靖娇颈微微后仰,清澈的眼眸眨了眨。

今天这章有点长 可能会晚点更新

    感觉无法在十二点之前写完了,提前给大家说一下qwq应该是凌晨更新叭(剑剑也不是很敢确定是几点两点左右的样子?),大家尽量早点睡觉,早上起来看也是可以的!!

越写越长了……大家还是早点睡觉,早上起来看吧

    剑剑粗略估算,写完应该能有一万四五左右的字……比我一开始想象中多了好多好多……根本写不完……如果还有在等的朋友,还是早上起来再看吧qwq给读者朋友们致歉了(鞠躬)剑剑太没用了(悲)

第三百一十二章:吾道不孤

    (2w,写之前,真的没想到,这章有这么多字……我一开始以为是八千)

    ……

    晴朗了不久的天空又下起了大雪。

    鹅毛大雪。

    神守山,楚妙与守门者争执之时,神守山的护山大阵突然开启,阵法屏障以涟漪的形式扩张开来,几乎在一眨眼的工夫覆盖了整座山峰,楚妙抬头望去时,大阵已如一片遮天蔽日的水幕。

    “护山惊神阵?”楚妙大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守门者无法回答,这位长眉干瘦的老人似是知道什么内幕,低下头,身子颤抖,只说了一句话:“都晚了,一切都晚了,楚仙子回去吧,神守山未来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楚妙心底腾起极不祥的预感,“交代?什么交代?神守山到底怎么了?”

    这是护山神阵建成以来第一次启用,黑龙与皇帝犹在厮杀,这大阵无端开启,又是用来斩谁的?

    正猜测着,似有大战在神守山顶发生,石破天惊的巨响里,悬在上方的整片云海都猛地一沉,从天而降的狂风洪水般洗过山涧,楚妙的衣裙在风中狂飞乱舞。

    楚妙这才意识到,那是一道自上而下斩落的剑气。

    剑气如满月坠入瀚海。

    这是神守山之巅落下的剑,剑光森然如雷,剑气沛然如雨。

    铺满长空的云被斩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之中,剑虹如浪,满天光寒,好似一道横斩过天的雪白雷电。

    山脚下,无数人见到了这一剑,议论纷纷,以为又是哪方神灵显圣,降罚于人间。

    楚妙的脸色彻底变了。

    短暂的震惊之后,她飞快认出了这一剑。

    这是宫语的剑,唯有她可以斩出这等气势恢宏的剑!

    “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楚妙厉声质问。

    雪鹤出鞘,满天飞舞。

    守山的老人低下头,只是唉声叹气,一句话也没有解释。

    楚妙心忧宫语安危,忍无可忍,直接拔剑闯山。

    其余的守山人也纷纷拔剑,与楚妙针锋相对。

    神守山的至强者齐集山顶,守山者虽至仙人境,比之楚妙还是差了一截,楚妙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中,她直接掠向高空,满天雪鹤绕舞,如飓风龙卷而过。

    但楚妙破空的身影很快被截断了。

    截断她的是一柄黑色的剑,罪戒之剑。

    雪鹤纷纷碎裂。

    楚妙掌中的雪白长剑也被对方以两指抹过,寸寸崩裂,接着,她胸口中了一掌,从空中砸落回地,她身影倒滑,双足在寒冰封印的大地上犁出了两道极深的沟壑。

    楚妙抬首望去。

    叶清斋凝立虚空,她以冰雪为阶,持剑缓缓走下,眸光冷然。

    “此处不得过。”叶清斋说。

    “叶清斋……”

    说来讽刺,这个狂风过境之时拦在她面前,一剑斩灭飓风的神女,如今已站在了她的对面。

    “你们为什么要杀她?!”楚妙深吸口气,真气倒转,剑气重凝。

    “这是陛下的令。”叶清斋说。

    杀局已经开启,叶清斋直言不讳,直接将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

    “陛下?”楚妙惊愕。

    “嗯,陛下说,道门楼主是恶果,是衰败后的扶桑神木结下的黑暗道果。”

    叶清斋复述了皇帝传达到她们脑海中的话语:“这枚世界神木的恶之果被大地恶魔收藏着,道门楼主的爹娘在北行天极之路上受到了大地恶魔的蛊惑,吞下了这颗至毒至暗的果,道门楼主是它开出的花……这朵厄难的花卉若不扼杀,待她在大地上真正盛放时,祖师的躯壳会衰败枯萎,圣壤殿的陛下也会被污染,整个人族将会因之毁灭,富饶美丽的神山之境也将与荒外一样,变成寸草不生的灰境,这样,神墙的存在也将失去意义。”

    叶清斋有条不紊地诉说着,澄澈如冰雪雕琢的眼睛冷而坚定,她凝视楚妙,话语如同叹息:“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后果,这是对于整个人族文明的毁灭。”

    楚妙也被这番话震惊了,在叶清斋的口中,宫语像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是应该天诛地灭的魔鬼,可,可是……

    “不可能!她是道门门主,三百年来为人族做了这么多的事,岂可一言决其生死?哪怕是皇帝也不行!”楚妙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姐妹。

    “皇帝为人族做的更多。”叶清斋说。

    “那又如何?这终究只是皇帝的一面之词,况且我们三山信奉祖师,不信皇帝,哪怕要定罪,也该由祖师来!”楚妙怒道。

    “除了三山的首座与掌教,陛下可以定任何人的罪,我们都是陛下的臣民,道门门主也不例外。”叶清斋说。

    “荒谬。”楚妙剑势再成。

    “你也要忤逆陛下吗?”叶清斋问。

    “你们要她死,就从我尸身上踏过去。”楚妙态度坚决。

    她不去想那什么大地崩坏生灵覆灭的场景,宫语是她最好的姐妹,哪怕她真是什么恶之花,她也可以与她远走荒外,在僻静无人之处度过一生。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宫语死。

    “皇后娘娘的决心令人赞赏,但你的境界,似乎配不上这样的决心。”叶清斋踩着雪花盈盈走来,横臂挥剑,“其余四位罪戒神女已去结阵,我与苏和雪会守在这里,拦住所有人。”

    楚妙再不与她说什么,直接持剑扑去。

    神守山像是扬起了一场雪,一场逆空而上的雪。

    这些雪由雪鹤组成。

    叶清斋径直走入纷纷扬扬的剑气里。

    她进去时,身上穿着风雷交织的长裙,离开时这片剑气时,这身长裙已变成了雪色——她当着楚妙的面,将她苦练了一生的剑气,编织成了她新的衣裙。

    鹤影在雪裙上翩然起落,绣成她衣襟的花。

    这是叶清斋的习惯。

    她餐风饮霞,不食五谷,不假外物,以清斋一词贯彻一生。

    但人行走于世,总需穿衣。

    于是,她喜欢将敌人的武器编织成自己的衣裙,她会将这些武器的锋利与肃杀消解,将它们炼成柔软无害的丝绸,披在她曼妙晶莹的圣躯之上。这也是对敌人的羞辱。

    剑气散尽。

    楚妙看着她衣裙上翩翩起舞的雪鹤,咬牙切齿。

    “皇后娘娘,你还不明白么?你的名声之所以这般大,并不是你的境界有多高,而是因为你的美貌与传奇,世人喜欢听你从陪小姐练剑的婢女变成一国之后的传奇故事,也喜欢讨论你那位倾国倾城的女儿与其他仙子神女孰美。至于你的境界……”叶清斋说:“你与你的姐妹差得太远。”

    叶清斋话语平柔,说的却是最残酷不过的事实。

    楚妙自幼努力。

    但决定一个人境界极限的,往往不是努力,而是天分,她的天分虽高,但与叶清斋这样顶尖修道者相比有明显的差距,这一点她幼年败给小语时就已深知。

    但……

    “是啊,我境界不如你,但我是我,不是任何东西的奴隶,不像你,空有一身修为境界,却甘为皇帝之侍女,甘为罪戒神剑之剑奴!”楚妙冷冷回讥。

    “一千年来,世人以‘奴’字,对罪戒神女污名、嘲讽,早已屡见不鲜,你不懂我们的追求,这样的冷嘲热讽也不能激怒我,反而只会显出你的无能。”叶清斋说。

    楚妙却是笑个不停。

    她伸出一指,点中眉心。

    叶清斋瞳色终于微变。

    “活了这么久的人呢,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呢?叶神女,你说呢?”楚妙的笑意越来越冷。

    叶清斋不知道这是什么功法,但隐约感受到,这应是一种禁术,一种以自损自残来换取境界突破的禁术!

    半步人神,大道咫尺。

    楚妙知道,只要她足够狠心,燃数十年上百年之阳寿,是可以破开这个大道瓶颈的,只是,这份境界是伪境,并不能维持太久。

    以百年换取一两个时辰的人神境,这样的决定绝不明智,但楚妙知道,她今天如果不拼尽全力,那往后余生注定要在悔恨中度过,这悔恨交织的百年,不如付之一炬。

    叶清斋轻轻摇首,她张开手掌,冷冽寒风在她掌心凝成冰剑,剑身切面光滑,将光折射成虹。

    “枯心槁命开洞天。”

    楚妙默念一句,即将以指划开眉目,身后,女子凄然的叫喊声响起,打断了她这一决绝的举动:

    “娘——”

    风雪中,楚映婵现身,她赶到了这里,脸颊苍白,气喘不已。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小禾吗?”楚妙的声音微微沙哑。

    她可以燃烧自己的命,但无法在女儿面前烧。

    楚映婵尚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师尊此刻身陷危难,她红着眼眸,说:“小禾,小禾快要不行了……”

    ……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症,按理说,持续不断地听到鬼神之吟应是被邪神污染的症状,可古怪的是,她非但没有被污染的症状,反而很纯净,纯净得像是块被挑去了一切杂质的玉。”

    女医师揉着太阳穴,略带歉意地看着眼前这对白裙母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小禾蜷缩在榻上,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插入雪发间的手指鲜血淋漓,那是指甲断裂流出的鲜血。

    从战场回来之后,她识海中的低唱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肆无忌惮,仿佛是恶鬼的君王站在王座上与群妖宣读灭世的誓言,妖异而响亮,那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她将耳朵堵住,声音反倒在体内回响,刀锋般切割她的头颅与血肉,她痛不欲生。

    小禾不由想起了幼年时继承白凰髓血的经历。

    如果说那一次的痛苦是涅槃前的阵痛,那这一次的,则是彻彻底底的撕裂与毁灭。

    “住口,住口……住口!!”

    小禾抱着脑袋,想将那个声音甩出脑海,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这样的病症本该是有药方的。

    ——林守溪或慕师靖的血。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身边,当然,哪怕是他们的血也只能缓解,治标不治本,终有一日,她的理智会被摧毁。

    少女的眼睛布满血丝,她咬着唇,唇齿间鲜血四溢。

    某一刻,她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甚至要将它扯下,楚映婵见到这幕,连忙将她抱住,箍住她的双手,小禾虽然娇小,力气却比她还大,最终还是由楚妙出手,将她暂时稳住。

    “没办法暂时切断她的意识吗?”楚妙问。

    “没有办法。”医师摇摇头,无奈道:“最烈的催眠之物也无法使她沉睡。”

    “直接打晕呢?”

    “打不晕。”

    “怎么会……”楚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症状,她源源不断地给小禾输送真气,却是泥牛入海,全无转机。

    楚映婵心急如焚,她抱着小禾战栗不止的娇躯,泪流满面,她期盼着林守溪赶紧回来,可她发现,除了祈祷之外,她竟什么也做不到了。

    门外。

    巨响声不断。

    楚映婵以为那是雷声。

    楚妙没有告诉她,那是宫语与其他顶尖修士战斗时的动静。

    小禾怪症缠身,宫语同样危在旦夕。

    而她呢,她又能救得了谁?

    ……

    神守山之巅。

    天已晦暗,黑云满空。

    万里惊雷如震,一刻不歇。

    山巅之上,宫语踩着破碎不堪的山岩,紧握长剑,这柄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剑已生出了许多裂痕,仿佛随时都要瓦解。

    她玉首微低,秀发凌乱,血红的唇与煞白面颜妖冶相映。

    她像是得了一场病,一场以死亡为名的病。

    但宫语的眼神却更加冷漠,她藐视着周遭的人,像是在看一群最不堪重用的乌合之众。

    “下一个问剑的是何人?”宫语问。

    合攻她的除了哀伤、谦卑、丰收、漠视四位神女外,还有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其中就包括了神守山的代掌教。

    拦截黑龙的一战中,顶尖的修士死伤严重,神守山首座更是以身殉道,就此陨落。

    宫语在云空山声望极高,哪怕是皇帝之令,云空山的大修士也不愿对她以剑相向,祖师山的修士脾气皆怪,他们以祖师的真传弟子自居,向来不服皇帝,甚至觉得皇帝当年有窃祖师之功的嫌疑,他们没有亲耳听到皇帝的命令,并不相信那一套危言耸听的说辞。

    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没有插手而已,不会去帮宫语更多。

    宫语再强也有极限,七位人神境的修士合围之下,今夜的她已必死无疑。

    不知是自恃身份还是为了表达对宫语的尊重,他们没有一同出手,而是选择了逐一挑战。

    哀伤、谦卑神女已先后问剑,尽数落败。

    哀伤者更哀,谦卑者更谦。

    她们当年就不是宫语的对手,现在依然不是。

    “盛名之下无虚实,果然不假,楼主大人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强。”丰收神女说:“我来试一试你的剑吧。”

    丰收神女从人群中走出,罪戒神剑负在她的背上,四柄桃木剑则悬浮在她的发后,随她轻盈的脚步一道沉浮。

    她的长发呈现着碧色,若一泓春时的泉。

    圣壤殿的七位神女中,除了公认最强的时以娆以外,清斋与丰收的实力要比其他几位更胜一筹。

    “出剑。”

    宫语冷冷地盯着她,话语像是命令。

    面对这样的语气,丰收神女并不气恼,相反,她的神色更加冷静认真。

    神守山之顶,她陆续祭出了四剑。

    第一剑生机盎然,象征春时,第二剑烈焰灼灼,象征夏日,第三剑萧索寒凉,象征秋日,第四剑冷漠肃杀,象征冬日。

    四剑齐出。

    四剑宛若四根撑天之柱,于黑暗中构筑起了一个璀璨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新生与寂灭同在,萌芽与凋零依偎。丰收神女从中走来,长发如云,裙袂飘卷,将这孤寂山顶照得明亮。

    这等绚烂的神术在许多修士的眼中已是神迹。

    可宫语回应她的,却只是一声冷笑。

    “谦卑神女以繁文缛节入道,哀伤神女以伤春悲秋成术,皆是下乘,我本以为你还会给我一点惊喜,若只是这样,那你在我眼中,也只是一具没用的红粉骷髅罢了。”

    宫语一步向前,淡漠道:“宇宙无垠,大道无情,你又岂可以一术蔽之,以此生造天地?”

    无鞘之剑再度递出。

    长剑如大舟浮空,作凤鸟清鸣。

    宫语抬起手,双指并拢作剑。

    白袍仙子神色漠然,如神祇遥指山海。

    宫语双指向下一按。

    长剑剑尖下沉,直指丰收神女的绚烂小世界,须臾,剑去如陨石落地,笔直而去。

    这一剑就像是南北的极地,它们不遵守时节次序,不尊重昼夜的交替,它们无情而冷漠,寂寥而壮观。

    霎时间,四柄木剑皆承受极重的压力,仿佛盘古大神要重新炼造天地,春夏秋冬皆凝实为矿,投入造化之炉,炼取崭新的法则。

    丰收神女的世界刹那破灭。

    鲜血从她唇间渗出。

    “若你只有这点本事,可就太让我失望了。”宫语已近她身,准备递拳。

    丰收神女闭上眼眸,喝出一个字符。

    破碎的世界重凝,凝成了一柄新剑,这柄剑杂乱无章,只有一缕半死不活的气。

    宫语见了,却是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才像点意思,这把剑叫什么?”

    “混沌。”丰收神女说。

    天地未开时的混沌。

    “不得法则之本,故而不但倒退,试图退回原初的点么?”宫语再度伸手,掌心朝上,五指对空一展,作借剑之举,“那我就做一回盘古,将这混沌天地劈个粉碎!”

    灌风的白袍鼓起,猎猎如旌旗。

    无数的白气向她的掌心聚拢,宛若滔滔漩涡。

    仿佛是将天道熔炼为铁,浇筑为剑,剑身长达千万里,锋芒不可敌。

    丰收神女的混沌也被斩灭。

    她的长发变成了欺霜赛雪的银色。

    “我败了。”丰收神女默然后退,坦然垂首。

    长剑剑气不衰,宫语立在山巅,单手托剑,望向了另外几人,道:“你们呢?打算何时出手?”

    除了时以娆和神守山的掌教之外,余下的两人也是神守山的大长老,皆突破至了人神境,他们的人神境远未圆满,比之谦卑与哀伤更不如,但他们是一对兄妹。

    男修名为所修庄尔,女修名为庄柔,他们所修之术与两仪剑法类似,齐心协力之下,威力不可估量。

    他们隐居神守山后山多年,所修之功法也神秘非常,直至今日,他们再度联袂出手……

    庄尔与庄柔平静走出。

    他们的发后,两轮日月各自显现。

    大日苍红,喷薄炎光,银月清皎,暗吐银辉。

    神守山上日月同现,垂于云下,人间雾海一片明亮,宛若日神月神挑灯巡视凡尘。

    “听说你们闭关练气百年,终日吞吐日月之精魄,我还当你们已将日月炼成丹丸藏于袖中,亦或将它们炼为明灯挑于肩上,不承想依旧只是天地的窃贼。”

    宫语托举之剑未灭,她的话语轻蔑之甚,在她眼中,这些人根本算不得人神,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日月之华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你身如冰雪,不能燃出亮芒,纵使取尽天地火精,也无法照耀苍生。”宫语直言不讳。

    小的时候,宫语无聊时看过不少戏本,那些戏本不乏战斗,战斗中,注定会落败的恶人总喜欢大放厥词,嘲笑主人公的无能,甚至因为说话太多,错失良机,当时的她看到这样的情节时,总急得不行,恨不得将这恶人的嘴巴撕了。

    后来她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太过年轻。

    没人能够忍住不嘲笑敌人的愚蠢和无能,至少她不能。

    既然落败是注定的,那在落败前,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她一生的风光。

    宫语的掌心。

    残存托举的剑气猛地疯长。

    她幼年时就爱手举木剑,以剑截断溪流,看鱼虾攀越断流,以此为乐。今日她所截之物已非溪流,而是天河!

    宫语左手竖于身前,结曼妙莲花手印,右臂托举之剑同时递出。

    摧枯拉朽。

    整座惊神大阵在宫语的剑下颤抖不休,此剑掠空而过,黑云分道,山峰开裂,一时间,宫语之剑如巨瀑挂空,整片天地都似要被这肃杀无情的一剑给淹没!

    如宫语所言,这日月在天的盛景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唬人之势。

    这壮阔景观被宫语一撞,四分五裂。

    大日熊熊燃烧,如神明在空中生起的篝火。

    明月四分五裂,如失去了秩序的阴晴圆缺。

    大剑横空而过,碎成流光。

    日月黯然失色。

    庄尔与庄柔顷刻落败。

    但这只是道法上的落败,他们同为人神境,虽差距悬殊,但要败人简单,要杀人却难,宫语赢得再如何干脆利落,也只是高举战旗走向深渊而已。

    这对兄妹没有继续出手。

    他们有余力再战,却坦然承认落败,拱了拱手,退回人群。

    “都言神守山剑法极妙,剑气极重,是天下剑法的发源之处,如今一看,竟是说辞妙,虚言重。”宫语收剑身侧,双手负后。

    天空中,黑云分开一线。这一线中像是有腐烂腥臭的骨血,引得数不尽的乌云秃鹫般飞来,将这宫语开天一剑斩出的空隙重新弥拢。

    愁云惨雾满天乱飞。

    “何人还要来战?”宫语冷冷反问。

    只剩时以娆与代掌教还未问剑。

    除了宫语之外,他们是此间境界最高者。

    代掌教年事已高,又是护山惊神阵的掌舵人,不会擅自出手。

    所有人都看向了时以娆。

    时以娆抱着剑,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宫语静静地看着她。

    昨日的雪林里,她们联手降伏了司暮雪,还相邀来日一战,比比境界深浅,不承认一语成谶,来日真是来日,这一战却不是分胜负,而是分生死。

    天寒地冻,凄风楚雪。

    “你也相信我是厄难之花么?”宫语问。

    “我相信陛下。”时以娆说。

    “你要杀我?”宫语再问。

    “是。”时以娆闭上眼。

    “我本以为我们会是朋友,至少是道友。”宫语轻叹。

    “就算我杀了你,你也还是我朋友,每年今日,我都会祭拜你。”时以娆认真地说。

    “无趣。”

    宫语轻笑一声,她站在苍山黑云之下,身后白雪茫茫,她就像是冰雪里的罂粟花,美过了天空中裙摆般的极光。

    宫语抬起手臂,重新将悬空之剑抓回掌心。

    古剑长吟。

    时以娆也抬起手,冰雪薄光在她掌心凝成一剑,至晶莹至纯洁的一剑。

    这是真正顶尖神女的绝对,一切浮华的声势皆褪去颜色,宫语一剑劈下,势大力沉,时以娆一剑横切,雷惊电绕。

    绚烂明艳的十字在山顶亮起。

    如盛放的花。

    也似为厄难矗立的墓碑。

    ……

    ……

    人间万里听风雷。

    再如何迟钝的人也意识到,神守山上,正有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正在进行。

    楚映婵望着光芒明灭不定的窗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她这才想起了娘亲与叶清斋的战斗,立刻问:“娘,你刚刚与叶清斋打什么?神守山上是发生什么了吗?”

    楚妙见女儿终于意识到了,也未隐瞒,将事和盘托出。

    楚映婵木立原地,如遭电击。

    小禾在疯狂的边缘不断徘徊,师尊竟也陷入了必死之局里……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怀疑这是一个梦。

    但她醒不过来。

    小禾的哀嚎与痛叫将她拉回了真实,她抱着怀中娇小的少女,不停地安慰,可是除了安慰,她什么也做不到,她甚至希望小禾撕咬她,伤害她,这样,她至少觉得自己是在为小禾分担痛苦。

    可小禾越来越虚弱,她渐渐垂下了手,只有红唇还在微动,唱的是晦涩难懂的歌谣。

    “这位巫姑娘已是无治之症,还有其他伤病者要送进来,疗伤之事懈怠不得,两位要不然……”医师的语气再委婉,她们也听得出,这是要她们带着小禾出去等死了。

    “不行!小禾还有救,小禾怎么可能死!她不可能死,她绝不可能死!”楚映婵歇斯底里地喊着,再没有半点仙子风范。

    这时,小禾却突然睁开了眼。

    “带我出去吧,别耽误了别人救命。”小禾的眼神陡然清明。

    “小禾……”楚映婵一怔。

    “楚姐姐。”小禾回过头,仰起虚弱的小脸。

    “小禾,你……你好了吗?”楚映婵被她骤然冷静的声音吓到了。

    “你先听我说。”小禾抬起血淋淋的手,捧住了楚映婵雪白的面颊,“其实,我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的,你不必自责,以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林守溪,记得别太惯着他,他这个人,吃硬不吃软的。”

    楚映婵意识一片空白。

    她意识到,小禾这是在交代遗言了。

    “别这样,小禾你别这样说,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楚映婵语无伦次,她压低声音,生怕惊扰这虚弱的少女。

    “唉,林守溪这人哎,既深情又花心,实在是让人又喜欢又头疼呢。”小禾自顾自说着,嫣然一笑,道:“不过没关系啦,他以后找再多的老婆都随他咯,反正到时候头疼生气的是你了,不是我了。”

    “小禾……”楚映婵抱着她,泪流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禾浅浅一笑,说:“好啦,带我出去走走吧,这里太闷了哎,出去吹吹风,我的病说不定就好了,这是老毛病了,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好。”楚映婵张了张口,轻轻点头。

    楚妙与医师沉默不言。

    她们知道,小禾这是回光返照。

    她的病情无解,神仙难救。

    小禾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

    她先前听到了楚妙的话,于是她想,反正都要死了,死之前就把封印解开吧,她要把身躯的掌控权交易给恶魔,在交给恶魔前,她会给恶魔留下一个执念,一个救师尊的执念,她死之后,她希望这副残躯还能冲上神守山之巅,竭力为师尊谋出一条生路。

    这是她最后所能做的事了。

    她珍惜着每一刻的清醒。

    楚映婵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来,帮她穿好鞋袜,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向外面。

    楚妙沉默着望着这一幕,心痛如割。

    这一幕本该安静肃穆。

    异变陡生。

    窗外,一阵极为嘈杂的声音响起。

    与这声音伴随的,是龙卷般呼啸过境的狂风,狂风里,夹杂着龙的吟唱。

    这……这是怎么回事?

    楚妙大惊,心想这是黑龙击败了皇帝,来到神守山报复围剿的众人了吗……不,不对,这声音不像是那头黑龙的啊……

    “有龙闯城,有龙闯城!!”

    “拦住它……那里是大医馆,别让它去摧毁医馆!”

    “仙师呢?大仙师都去哪里了?快啊,快来拦住这头无法无天的孽畜!”

    “……”

    喊声由远及近,陡然激烈。

    楚妙这才发现,在她们为小禾寻找救命之法时,外面又发生了惊天的大事。

    又有龙来闯城了,且直逼神山。

    像是狂风过境,青色的长龙席卷而来。

    这头龙通体青色,比黑鳞君主小得多,但与人相比也是庞然大物,它的实力并不算恐怖,能突破层层防守来到这里已是殊为不易,它龙躯上的累累伤痕即是证明。

    楚妙刚要拔剑迎敌,龙躯之上,忽然响起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等等——”

    在他喊等等之前,小禾就已心有灵犀地抬起头。

    一切就像是梦。

    龙躯上,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跃而下,神明天降般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们都穿着红色的衣服,看着很是般配。

    小禾现在也没空计较这些了。

    她有无数问题想问,最后却只是说:“最后还能见你一面哎,看来这天道也算不得坏嘛。”

    “不,这不是最后一面!”林守溪一把将她抱紧。

    少女的娇躯入怀,柔若无骨。

    “我得了病……”

    小禾想将病告诉他,并告诉他,自己欺骗了他,她一直是声之灵根,从没有预见之灵根,她骗了他,只是可惜,她就要死了,不能任由夫君大人责罚了。

    但这个谎言给她造成了永恒的遗憾,这对她而言未尝不是责罚。

    “我能治。”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

    ……

    林守溪与慕师靖乘着行雨真身突破冰洋已是三个时辰前的事了。

    雪原上。

    显化真身的行雨真正诠释了‘做牛做马’四字,她全力飞行,一刻也不停歇,勤劳得令人叹服。

    她吞吐着磅礴的真气,境界水涨船高,仙人境的瓶颈早在她离开冰海时就被冲破,之后,她的境界依旧节节攀高,也不知到何等地步才罢休。

    当然,龙类有它们自己的力量划分,人类口中的仙人境对龙而言并不准确。

    先前,慕师靖问了林守溪一个问题,问他想不想知道一尸两命何解。

    出乎慕师靖意料的是,林守溪竟摇了摇头,说:“不想。”

    “你说什么?”慕师靖怀疑自己听错了。

    “反正你也没打算告诉我。”林守溪对她实在太过了解。

    “你……”

    慕师靖的确是想戏耍他的,可是她没想到林守溪根本不钻这圈套,这让慕师靖着实为难,她怒道:“那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啊?”

    “那你想不想告诉我?”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的确想告诉他,很想告诉他,她想看他得知真相后无法控制的震惊之色,想看他的不解,听他的追问,但林守溪显然很不上道,他这语言宛若挑衅一般,让她根本没办法主动说出口。

    “算了,爱听不听,反正后悔也是你自己的事。”慕师靖冷哼一声,她想象着林守溪日后的悔恨神情,从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林守溪很有骨气地没有追问。

    这个话题就此腰斩。

    慕师靖却是越想越气,她很多次欲言又止,想要提起林守溪的欲望,林守溪却不为所动,只当她是在调戏他。

    “你这榆木脑袋,没救了。”慕师靖确信。

    之后的漫长路途,两人很少说话。

    他们伏在龙的背上,让行雨载着他们翻山过岭,一路南行。

    从冰海到神墙很远。

    哪怕是人神境的修道者,全速前行,也要一天一夜。

    但行雨是龙。

    龙是这个世界上最得天独厚的物种,它们天生神力,生来就会飞行,会法术,会喷吐龙息,造物主像是把自己的一切恩赐都偏私地给了这一物种,人类只能抱着他们那还算聪明的大脑自怜自艾。

    冰天雪地,荒野无垠。

    他们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能根据星月勉强判断。

    接近神墙的时候,神山印玺又有了动静。

    这个印玺一如既往地生出幻象。

    与过去不同的是,印玺此时此刻的幻象,恰恰是神山正在发生的事!

    从神山印玺的画面里,他们看到了楚妙与叶清斋的争吵,看到了神守山巅的战斗,也看到了重病濒死的小禾。

    “小禾……”

    林守溪猛地想起林仇义的话,当时他说圣菩萨也必死无疑,他本以为这是一句诅咒,不承想……

    “怎么回事?小禾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病症?”林守溪双目空洞,魂不守舍。

    “你不是她夫君吗?你问我,你问我有……”

    慕师靖说到一半,也想起了当初妖煞塔时的事,一模一样的病症在妖煞塔时也发生过……

    “是呓语,小禾总能听到古怪的呓语!”慕师靖说。

    “呓语?”

    林守溪第一反应是小禾的精神被邪神污染了,可是……不管了,先找到小禾再说,他的血液包治百病,这次定也可以医治好小禾吧……

    “真古怪,小禾明明有声之灵根,为何还会被呓语所扰呢?”慕师靖困惑不解。

    “声之灵根?”

    林守溪闻言一震,错愕道:“小禾不是预见之灵根吗?你是不是记错了?”

    “呵,要不是你这张脸太有特点,我真要以为你这夫君是冒名顶替的了。”慕师靖冷冷道:“连自家老婆灵根是什么都不知道,太没用了。”

    “明明是你记错了,少嘴犟。”林守溪斩钉截铁,他笃定小禾是预见灵根,他们之间可还有着十八岁的约定……

    “呵,谁错了谁就是小狗,敢不敢?”慕师靖咄咄逼人。

    林守溪嗯了一声,不想和她在这方面多费口舌了,他心系小禾,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掏空鲜血拯救她。

    慕师靖却还在想着灵根的事。

    “声之灵根,声之灵根,嗯……声之灵根……”她喃喃自语。

    林守溪以为她是想反悔,直接说:“什么声之灵根,别念经了。”

    “等等——”

    慕师靖脑海中灵光一现,浑身触电般颤抖,她问:“你刚刚说什么?”

    “你找骂?”林守溪恼道。

    “我让你说你就说!”慕师靖也半点不客气。

    “我说,什么声之灵根,别念经了。”林守溪强忍了一口气。

    慕师靖低语两句,如梦初醒:“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林守溪不明白她为何这般一惊一乍。

    “是声之灵根!是声之灵根在作祟!声之灵根无法屏蔽的声音,只能是它自己发出的声音!”慕师靖瞳光澄澈。

    ……

    ……

    “你是想喂我血吗?没用的……”

    小禾轻轻摇头,虚弱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

    小禾还说着与林守溪告别的话语,慕师靖已将大金钵掏出来了,小禾一怔,心想慕姐姐想得真周到,骨灰盒都挑好了……

    可不知为何,在这金钵出现时,小禾感到了一阵恐惧,但她不觉得她害怕这金钵……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待她想明白,她的脑海里,诡异的呓语再度开始,声色很像厉鬼在咀嚼眼珠。

    “收!”慕师靖大喝。

    金钵大放光明。

    当初红衣女子离开海底龙宫时,唯独给行雨留下了这金钵,行雨也没太宝贝它,只将它带在了身边,没想到这金钵在这种时候发挥了作用!

    这是巧合吗?还是红衣女子的特意安排呢?

    金光笼罩了小禾。

    楚妙与楚映婵面面相觑,皆一头雾水。

    接着,一道黑线从金光中飞过,落入金钵,反复挣扎,正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所有听到了这声音的,无论境界高低,皆如坠幻境,精神恍惚。

    这正是小禾一直听到的声音。

    幸好,在金钵的神力洗礼之下,这条虫子般的黑线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太久,就被金光封印。

    慕师靖猜得果然没错,这个声音之所以无法屏蔽,是因为它本就是灵根自己闹出的动静!

    这个曾帮助她无数次的声之灵根,竟是病症的根本!

    小禾当局者迷,太过信任这帮过她无数次的灵根,反倒是慕师靖冰雪聪明,勘破了真相!

    可是……灵根怎么会说话?

    “毒灵根,竟是毒灵根?!”楚妙后知后觉地惊呼。

    “毒灵根,那是什么?”林守溪问。

    “那是七八百年前的禁术了。”医师皱着眉,解释道:“灵根虽不稀有,但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被许多人视为神物,他们想要得更多更强大的灵根,于是开始主动创造……那时,有一个大邪术师,自称道生根,它创造出了许多活的灵根,将它们赠与仙人,这些灵根的确具有真实的力量,可它们却是蛊虫,所有被种下灵根的仙人,最终都成了道生根的傀儡!这种邪术被立刻禁止,这些灵根也被作为毒灵根销毁殆尽。”

    医师喃喃道:“这么久过去了,竟还有毒灵根存在于世吗,而且还是这么强的毒灵根……”

    声之灵根拔出,如锁链被斩去,小禾身躯一轻。

    同时,她还听到了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一个清泉般动人的声音——镇守传承的声响。

    原来镇守传承一直想要帮她,只是它所发出的声音,被声之灵根尽数掐去了!

    难怪……小禾以前还想,这般千辛万苦得到的镇守传承,为何一点真正的神效也没有,如今一看,原来是她体内奸臣当道,蒙蔽了圣听,如今君侧已清,奸佞已除,镇守传承这样的肱股贤良之臣才有了面圣的机会!

    小禾越想越觉感动,心想自己真是个昏君。

    当然,更令她感到的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出现。

    小禾抹着眼泪,一把抱住了林守溪。

    林守溪有数不清的话想对小禾说,他也想一直这样抱着她,直到天长地久,但……

    “小禾,等我回来。”林守溪说着,又看向楚映婵,目光温柔:“楚楚,我……”

    “好了,不必多言,救师尊要紧!”楚映婵刚松一口气,可满天雷鸣又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守溪用力点头。

    小禾看向慕师靖,认真道:“慕姐姐,谢……”

    “大恩不言谢!小禾妹妹不必多礼。”慕师靖收好金钵,挑衅地看了林守溪一眼。

    若非师尊命悬一线,她现在定要林守溪当场给她学小狗叫!

    行雨已变回了人形,她一路闯到这里极为艰难,如今遍体鳞伤,已在昏厥边缘。

    “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行雨说。

    “好!”林守溪仰望神山,心坚如铁。

    楚映婵带剑来到他的身边,要陪他同去,林守溪却说:

    “楚楚,小禾身子尚且虚弱,你在这照顾她,我独自去神守山就好。”

    “可是你的境界……”

    “不必可是。”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语,他取出了那枚神山印玺,压在掌心,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是神守山山主。”

    ……

    自黑龙破城,皇帝苏醒之后,这枚丢失了三百年的神山印玺竟被这对少年少女带了回来。

    代掌教曾经说过,谁能拿回印玺,谁就是神守山的山主,如今……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震撼人心的事,楚妙见了这枚神玺,竟连怀疑它是不是赝品的心都没有了。

    这印玺对她而言是希望,是可以拯救宫语的希望!

    “我带你们走。”

    楚妙立刻抓起他们的手腕,重新掠向神山。

    医师看着林守溪与慕师靖离去的背影,问:“这是一对新婚夫妻吗?”

    “……”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带你回去休息。”楚映婵温柔地抱起小禾。

    小禾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秀眉淡蹙。

    楚映婵已被吓怕了,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小禾又头疼了么……”

    “倒是没有,只是……”

    只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一个灵根,一个过去被声之灵根掩盖了的灵根,只是她暂时还无法分辨,这一灵根到底是什么。

    ……

    神守山前。

    叶清斋见楚妙去而复返,回来时还带上了一对少年少女,不由蹙起眉,淡笑着问:“你搬了半天救兵,就搬了这两个小孩子过来?楚妙,我看你是疯了。”

    林守溪没时间与她废话,直接拿出了神山印玺,冷冷道:“让开。”

    叶清斋见了这枚印玺,困惑之后,仙容玉颜震惊之色难掩。

    她从没见过神守山的神山印玺。

    但她认得出,这就是神守山的印玺,印玺可以伪造,这股缥缈盎然的仙意却作不得伪!

    “你圣壤殿的神女来神守山胡作非为本就不合规矩,如今神守山的新任山主亲临,你还不让开道路?”楚妙举起手臂,指着这座嵯峨巨峰,一字一顿道:“这里是神守山!”

    其余仙人见状,也震惊不已。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变故,唯独没有想到,这块神玺会在今日失而复得。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眼下……

    “这里不是神守山。”叶清斋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神女,很快恢复了冷静,她说:“这里是神守山脚,还不算神守山之境,你们若能去到神守山,我可以遵守规矩,不加阻拦。”

    “你!”

    楚妙闻言,绝色仙靥气得泛青,“你堂堂罪戒神女,说出这种话,不觉害臊?”

    “为了皇帝陛下,为了天下苍生,我必须守在这里。”叶清斋也自知无理,但她半步不让,甚至道:“这神玺来路不明,这少年少女也秘密颇多,我有责任将他们扣押下来,盘问一番来龙去脉。”

    “什么?”楚妙震怒于她的无耻,“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一眼,皆忧心忡忡。

    若叶清斋有意为难,他们又该如何通过?

    他们万里而来,历经苦难,终于抵达神山之下,苦难却丝毫未减。

    叶清斋无奈一笑,道:“得罪了。”

    楚妙见叶清斋踏出一步,也做好了强入人神境,与她决一死战的心。

    剑拔弩张之际,天外突然有一陌生的女子声音响起:

    “叶清斋,你自视甚高,可敢吃我一剑?”

    叶清斋望向天空。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没等她想清楚,这神秘人的剑已经到了。

    一连串铁青色的剑气如天河决裂,大江南来,气势之磅礴令所见者无不心惊胆战。

    唯有叶清斋露出了轻蔑之笑。

    她持剑掠空,直撞向那泼天剑气。

    青色长瀑中,叶清斋苍白细嫩的双手从中伸出,竟直接抓着这道骇人剑瀑,硬生生将它撕扯成了两半,剑气四溢,激溅到她的身上,变成了她崭新的衣裙。

    铁青剑气被叶清斋斩尽。

    转眼之间,这位清斋神女雪鹤缭绕的长裙已变成了素净青衣。

    “不过尔尔?”清斋神女淡淡地问。

    话音才落,叶清斋的脸色就变了。

    她身上的衣裙竟挣脱了她的束缚,茫茫的剑气重新凝实,变成了一颗又一颗互相连接的铁珠子,这些铁珠子宛若锁链,将她的玉躯紧缚,还在上面飞速游走,贴着她的身躯狂钻乱窜,叶清斋嗯哼一声,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咽喉间呜咽不断,这位人神境的神女,竟被短暂地束缚在了这间会蠕动的囚衣里!

    “刚刚不过尔尔?现在呢?啧啧,你这个表情,我都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了呢。”

    一位紫衣仙子破空而来。

    其余仙人见叶清斋被缚,纷纷拔剑,仙子却是摇首:“你们也配与我对剑?”

    紫衣仙子长袖拂卷,紫气横扫而去,仙众伏倒大片。

    “是……是你?你不是在……”楚妙见了来人,诧异异常。

    “皇后娘娘许久不见,还是这般年轻漂亮呢。”紫衣仙子弯眸一笑,推了推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后背,道:“快走吧,我这法宝未必能拖她多久。”

    林守溪与慕师靖见有人来助,虽不知是谁,却皆大喜过望,他们临走之前一同抱拳,道:“多谢前辈大恩。”

    “前辈?”这句道谢却令这紫衣仙子脸色一沉,她一人给了一个板栗,冷冷道:“叫师姐!”

    “师姐?”

    “嗯,我是你们的二师姐,尹檀。”紫衣仙子如是说。

    ……

    关于尹檀二师姐,林守溪早已闻其大名,师祖给她讲过尹檀师姐的故事,林守溪听完之后,感慨师姐真是妙人。

    如今看来,二师姐似乎比他想的更妙。

    “二师姐的板栗也太疼了。”这是慕师靖对二师姐的评价。

    尹檀与楚妙拦住了阻截之人,他与慕师靖携手上山。

    本以为此行会畅通无阻,及至神山大阵前,他们又看到了拦道者。

    这一次的拦道者只有一人,是个男子,男子一身黑袍,正背对着他们,背影孤傲阴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如临大敌。

    男子回过了头。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张阴邪黑熏的脸,没想到这黑衣的主人长得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古板木讷,看上去很是老实。

    但林守溪与慕师靖知道,看上去却是普通的,往往越是厉害的。

    “你们终于来了。”黑衣男子说。

    “你在等我们?”林守溪冷冷地问。

    “当然。”黑衣男子说:“这里有护山惊神阵阻隔,我境界太浅,无法破开,你手持神山印玺,或许能进。”

    “啊?”

    林守溪与慕师靖大惊,心想此人又是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见他们这副表情,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道:“抱歉,忘了说了,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拦在这里的垂怜神女苏和雪已被我击败,暂封冰中,没人阻拦你们了。”

    才遇二师姐,又见大师兄。

    若是平时,他们一定会坐下痛聊一场,讲讲各自的故事和这些年发生的事。

    但今天不行。

    “神山印玺只有一块。”林守溪对慕师靖说。

    神山印玺已经认主,不可更改。

    “只有一块那就你去,怎么,你这般依恋我?”慕师靖淡笑,对他招了招手,道:“快走吧,我才不想陪你同去,省得一师两命。”

    ……

    林守溪沿着神守山的山道,向着山巅全力掠去。

    天空不断飘着雪。

    道路寒冷而漫长。

    山巅的雷鸣之震兀自不断响着,却是越来越轻,林守溪想着神山印玺预言的情景,心跳越来越快。

    与此同时。

    山巅。

    宫语与时以娆的倾力之战已渐至尾声。

    这是波澜壮阔的一战。

    她们从山上打到天上,从云端凿入山体,削平了神守山的主峰,毁灭了神守山的祖堂,护山惊神阵不堪重负,数度临界崩溃边缘。

    惊雷不敢再动,电光不敢再耀,肃杀之意如寒风过境冰封一切,她们也不像是在做那生死胜负之争,而是在比拼人类剑意的巅峰究竟在何处。

    时以娆的莲衣一片血色。

    宫语的白袍同样被鲜血染红。

    剑仍在寒空中不断撞击,绽放出明亮的烟火,这些烟火是至精至纯的剑意,内蕴着她们的毕生所学。

    剑鸣声止。

    铁剑碰撞出的烟花逐渐在夜空散尽。

    “你比当年要强得多。”宫语收剑,长袍浸血,神色疲惫。

    时以娆抽身回退。

    她手中的剑已不知断了多少把,掌心同样布满了裂痕,她垂下头,漠然的话语中透着深深的失望:“我败了。”

    “这么多年来,能将我伤成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你是第一个,足可自傲。”宫语说。

    “在我之前,你已战了数场,我哪怕是胜,也是胜之不武,更何况败?”时以娆轻叹:“你太强了。”

    “那又如何,再如何强大,还不是要死在今天。”宫语平静地说。

    时以娆陷入了沉默。

    “皇帝未必是好的。”宫语忽然说。

    “什么?”时以娆一愣。

    千年以来,人族始终在皇帝的庇荫之下成长,他的丰功伟绩太过宏大,宏大到让人只敢瞻仰,不敢质疑。

    “为什么?”始终沉默的代掌教终于开口。

    “因为她想杀我,想杀我的皇帝,怎么会是好皇帝?”宫语义正词严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没有反驳什么,只当是她临死前的任性。

    他们知道,道门楼主是好人,是道法通天的好人,是心系苍生的好人,只可惜,她是恶之道果,是注定会绽放的厄难之花,这不由她,也由不得她。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竟让你们来杀我。”宫语平静地说道:“我若真是厄难之花,皇帝若真心系苍生安危,那她就应该直接杀死我,永绝后患,她为何还要以你们为剑,让你们来动手?”

    “原来你真的想污染皇帝。”哀伤神女说。

    “愚蠢。”

    宫语不想再争辩什么。

    除代掌教之外,所有人都与宫语比过一场,尽数落败。

    对于这位传奇的道门楼主,他们已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这种尊重是这场葬礼的一部分。

    圣壤殿前的荒原上,皇帝与黑龙的决战还在继续,仿佛要打到天地寂灭才会终止。

    神守山上的杀局却已接近尾声。

    “神怒仙啸,苍雷归山,冰雪千尺,惊神之剑——杀阵,起。”

    代掌教冷淡的声音在长空回荡。

    以宫语为中心,围杀她的七人分立开来。

    杀阵以护山惊神阵为体,是藏在其中的弑神之刃,如今,这柄利刃对准了宫语的心脏。

    在一座神山为体的神阵之下,宫语再强大,也显得渺小。

    杀阵将她笼罩。

    她站在这座山巅的杀阵里,像是一片朝着篝火飘落的绝世名画,这是毁灭的悲剧,在毁灭到来之时,这种美将会超越名画本身,达到不可逾越的美之顶点。

    之后才是哀凉,烟灰余烬里永远无法再点燃的哀凉。

    杀阵不是利刃,而是漠视一切的法则之线,宫语置身其中,身躯平添了数道伤口,本就染血的衣袍红得更浓。

    今夜,她一身绝学尽出,已打得尽兴。

    但她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她没再去看围攻她的肉体,而是徐徐转身,望向了天边,天边弥漫着滚滚黑云,像是抢夺食物的黑影与秃鹫。

    冬日的气温在杀阵的中心降至更低,这是仙人也无法抵御寒冷,宫语青丝间沾濡上了雪沫,唇也覆上了薄霜,因大战而满目疮痍的地面被新雪覆盖,一片雪白。

    宫语缓缓走到崖边,仰望黑云压顶的夜空

    “我曾听说神守山之巅,冬日月中时可见庞大如轮的满月升起,明亮异常,照雪晶莹,修真者神游月宫,畅怀宇宙,沐浴清光,炼虚合道,自在如神人。只可惜,今夜来得不是时候,乌云蔽月,无缘得见了。”宫语淡笑,声音萧索,她遥望天幕,似能穿透层云,看见云外冰轮。

    她徐徐转身。

    天气更寒,瞳光更冷。

    这冰雪之中,宫语不由想起了年少时负剑游历山川,在某个大雪天听一樵夫击舷朗声的歌唱:

    天凝地闭,有剑斩之,风饕雪虐,有鞘收之。

    雪窖天冰,煎我孤志,山剩水残,磨我道躯。

    天地无情,为之一闹,天地有情,付之一笑。

    歌声苍凉,却又雄浑有力,气冲斗牛。

    她铭记于心,时而歌之,今日穷途末路,她又想起了此歌……天地无情有情,于我不过一闹一笑,生则一往无前,死则还骨青山,又有何惧?只是……

    只是还有些遗憾啊。

    她知道这份遗憾来自哪里。

    “师父……”

    宫语红唇轻启,师父二字似是冻在了她的唇上。

    但没有关系。

    那是她永远晴朗的回忆。

    若时间充沛,她愿意反反复复地回忆,回忆千遍万遍。

    宫语凄然一笑。

    她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将真相告诉林守溪,后悔没能光明正大地与他相拥,她一直在等待,却在等待中错过,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修成正果的机会。

    她鲜红的衣袍上,不断绽放出殷红的血花,足以令人昏厥的疼痛不断撕裂她的身躯,她如若无感,反倒放声清啸:

    “师父,徒儿此生最后一剑,敬你!”

    血袍在山巅翻舞,铁剑于雷光膨胀。

    刹那。

    剑气直冲云霄。

    时以娆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宫语,也从未见过这样充盈的剑光,她几乎为止倾倒,刺在她胸口的铁律却逼迫她拔剑。

    所有人都拔出了剑。

    剑尖直指天空。

    刹那间,积压已久的黑云化作了暴雨。

    暴雨如注。

    如惊天杀阵下的恸哭。

    暴雨之中,杀阵已化作静止的雷电,凝实于长空,笔直地悬在了宫语的头顶。

    一切即将结束。

    这最紧要的关头,宫语却分神了。

    她望向了山道的方向。

    就像是第一次在剑楼触摸湛宫,湛宫亮起时那样,黑暗无垠的山巅上,她看到了梦一样的夺目光芒。

    “住手——”

    披头散发的少年冒着暴雨从山道冲到了山顶,他高举印玺,浑身淋透,狼狈不堪,沉重而坚定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是压过了满天雷鸣,令得所有的大修士都朝他齐齐望去。

    死城、长安、东海、冰洋、荒原、城墙、神山……

    他来了,他终于跨越千山万水,千难万阻,带着神山印玺来到了她的面前!

    世界空无一物。

    师徒于暴雨中相对。

    ……

    他是林守溪。

    所有人都认识他,但没有人想到他会来,会带着神山印玺来。

    幸好,他没有来晚。

    众人的注视中,林守溪走到了宫语面前,宫语的面颊已被雨水洗得苍白,唯有唇依旧染血殷红,她依旧那样美,美得惊心动魄。

    “师祖,我来晚了。”林守溪说。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晚。”宫语轻轻摇头,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宫语没有任何挣扎,乖顺地像只猫。

    她玉石俱焚式的遮天剑气被这个拥抱瓦解,雪一般落到了他们的肩头,化作一层朦胧的雾,被雨水冲走。

    他还穿着婚服,宫语的血袍亦如婚裙,他不远万里而来,仿佛是为了迎接他的新娘。

    许久。

    代掌教才轻叹:“你能来到这里,的确不凡,可纵然如此,又能改变什么?”

    林守溪缓缓松开了宫语的怀抱。

    他的衣袍也浸透了她的血。

    他转过身,举起神玺,望向代掌教,厉声说:“你已不是神守山的代掌教,你私动护山大阵杀人已是大错,难道还要挑战神山千年的规矩吗?”

    代掌教望着神玺,神色又苍老了几分。

    “你能带回神玺,的确不凡,按照规矩,你的确该是神守山的新任掌教,十九岁的神守山掌教……林守溪,你不是神守山弟子,但你的名字,注定会永远刻在神守山的历史里。”代掌教诚恳道。

    “但是?”林守溪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公子果然聪明至极。”代掌教笑了笑,道:“但是,神玺再伟大,终究也只是死物而已,神物只有持有者足够强,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你不行,现在的你,太过弱小,我纵然不是神守山之掌教,依旧可以杀她,惊神阵的杀字已开始转动,你无法使它停下,而且最重要的是……”

    “什么?”林守溪问。

    问话声才起,身后,宫语传来了痛哼声,林守溪回身望去,师祖的身躯像是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裹着,她褒博的血袍裂纹细密,雪白的肌肤更是布满了无数的伤痕,她的真气已渐枯竭,无穷无尽的失血使她愈发疲惫,刚才的相拥像是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勉强立在暴雨里,摇摇欲坠。

    如代掌教所言,杀阵已启,无法再停。

    “师祖……”林守溪心如刀绞。

    “没事,小伤而已。”宫语红唇颤个不休。

    林守溪握着千辛万苦夺来的神山印玺,却似握着一块烫手的坚冰,他对着印玺发号施令,印玺却没有一丁点反应,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什么神物,只是一块烂石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日能见到你来,为师心满意足,虽死无悔。”宫语的语气从未如此轻柔。

    “我绝不会让你死。”林守溪凝视她的秋水长眸,像是宣誓。

    “你若是掌教,或许真能让这座杀阵停下,但现在的你不行……按照规矩,现在的你根本没有资格成为新任掌教。”代掌教说。

    “规矩,遵的是哪门子规矩?”林守溪问。

    “神守山的掌教传承中,至少要满足两点,一是师父传位给徒弟,而是继位者必须掌握神守山最正统的内门心法,这两点,你似乎都不满足。”代掌教冷冷道。

    听到第一点时,林守溪心头一亮。

    他的师父林仇义,不就是上一任神守山山主吗?按理来说,他的继位是名正言顺的……要是能救师祖,他是不介意认回林仇义这个师父的。

    但第二点……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两年,连云空山的内门心法都未修炼明白,又怎么可能练过神守山的内门心法?

    “你又怎知我没修过?”林守溪面不改色。

    “一试便知。”代掌教的淡然道。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林守溪面前,一指点中他的眉心。

    宫语想要出手阻拦,手臂却是再被杀阵的法则之线割过,鲜血飞溅间,她惨哼一声,再度无力地垂下手臂,她仰起头,苍白绝美的仙颜怒不可遏。

    代掌教指点眉心,淡然道:“你看,你还是没有资格成为掌教,你的身体里果然没有……”

    话到一半,一向冷静的代掌教都如遭雷殛般僵住了。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唯有林守溪没有,因为他已感受到身体里发生的变化。

    随着代掌教的一指点来,他的体内,似有什么潜藏了很久的东西受到牵引,被唤醒了。

    他认得那个东西。

    那是不死国中,那个名为宫先生的人种在他体内的力量。当时宫先生说,他赠与他的七法皆非祖师之术,其中还藏着一个秘密,他的境界不足以打开这个秘密,但今天,代掌教误打误撞地解开了它。

    这个秘密并不特殊。

    这是神守山真正的内门心法。

    却也是此时此刻,林守溪最需要的东西。

    代掌教回神已晚,内门心法被他一指刺破,已化为真实的力量,流遍林守溪的周身。

    林守溪睁开眼,瞳孔中流淌着冷漠的金光。

    “我现在有资格了吗?”他问。

    ……

    风急雨骤,银河倒泻。

    神山印玺在林守溪的手中熠熠生辉。

    代掌教的回答并不重要,因为神山印玺已在林守溪心法觉醒的那刻真正认主,他持握这枚神玺,像是将整座神守山都托在了掌心。

    神守山的首座已死。

    神守山的代掌教也在此刻失去了位置。

    林守溪是神守山唯一的掌舵人,某种意义上说,他直接接过了林仇义的位置,成了神山的新任山主。

    他今年十九岁。

    他替慕师靖实现了梦想。

    “停下。”

    林守溪意念一动,发号施令。

    杀阵立刻停止转动。

    宫语嗯哼一声,身子微倾,似要跌倒,林守溪将她扶正,宫语露出了虚弱的笑,世上不会再有这样凄美的笑,他们不似师徒,更是一对饱经风霜的恋人。

    叹息声响起。

    是时以娆的叹息。

    无人想打扰这美好的一幕,但时以娆还是持剑走了出来。

    欲言又止。

    林守溪已竭尽全力,他的机缘与努力都超乎了这些顶尖修士的想象,但归根结底,依旧是那句话:又如何呢?

    三百年前的山主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他掌管着神山印玺,而是因为他本身就足够强大。

    林守溪哪怕掌握着神山印玺,依旧只是个元赤境的少年,他如今的身份足以傲视一切同龄人,却无法傲视场间的这些修士,境界的鸿沟就在这里,不是一枚神印可以弥补的,他可以号令神山停下法阵,却无法号令她们不再拔剑。

    一个元赤境的神守山山主。

    一个重伤垂死的道门楼主。

    依旧是穷途末路。

    七人再次举剑,剑尖对准了他们。

    他们手中的剑太重,世俗公义,苍生之命都系在上面,他们已无法放下。

    “可惜我没有修过神守山内门心法,不然,我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宫语凄然一笑。

    林守溪眉头微皱,不明白师祖在说什么。

    这神山之位只能师父传给徒弟,哪有徒孙传给师祖的道理?

    世上没有可惜。

    七位人神境的顶尖修士已下定决心,哪怕忤逆祖师,哪怕违背规矩,他们也要将道门楼主留在神守山上。

    难道说,林守溪哪怕拼尽一切,也无法忤逆既定的命运吗……

    神守山的大阵已经关闭。

    但他们的剑组成了新的神阵。

    林守溪纵有神印护佑,又能抵挡几息?

    答案是一息。

    一息就足够了。

    神印大放光明,屏障在张开后顷刻破碎,却也暂拦住了七人的一次合力进攻。

    这一息里,宫语抓住了林守溪的手,低声说了句:“走。”

    他们的身后就是悬崖,能走去哪里已不言而喻。

    这里不比另一个世界,哪怕有长风借力,他也决计逃不开这些顶尖高手的追索。

    但宫语却柔声道:“不要怕,我能感觉到的,它来了。”

    “它?它又是谁?”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给出回答,只是拉着他的手,自神守山巅一跃而下。

    万丈深渊将他们吞没。

    代掌教看着这一幕,追字还未说出口,山崖之下,狂风以逆世之姿倒卷而上,将接下来的画面永恒地烙印在了所有见证者的脑海里!

    ——呼啸的风像是来自深渊的怒吼,一路碾碎悬崖峭壁,向着黑云如浆的天空飞去,冰雪、黑夜、暴雨、山峰……一切可切开之物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风给切开,那是逆空的龙卷,是灭世的锋刃,没有锁链可以囚禁住这个不羁的黑影!它腾空而起,冲天而去,林守溪与宫语伏在它的背脊上,仿佛是它与生俱来的鳞片。

    暴雨被它的展开的双翼驱散,黑云被它的躯体破开窟窿。

    它对着天空发出怒啸,瞳孔中燃烧着苍碧的火焰!

    “许多年前,它就来过,那天是我的月试,我与楚妙在城墙边闲逛,它来了……它来了之后,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也险些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宫语缓缓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个讽刺的故事,但很快他,她嘴角的悲伤变成了云淡风轻的笑:“但我永远记得师父说过的话,他说,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它会将真正的美好保存下来,哪怕有一天师父不在身边了,我的身上也会烙印下他来过的证明……所以我不怕,我相信,只要活下去,我总会回到师父的身边。”

    林守溪瞳孔凝缩为点,心中雷鸣震震,“你,你是……”

    “这就把徒儿忘了吗?我们当年不是说好,要做永远的师徒的吗?”宫语苍白的面颜泛起如释重负的笑,她凑近了林守溪的耳朵,微笑道:“怎么办呢,徒儿好像有点喜欢上师父了。”

    “小……小语?”林守溪怔怔开口。

    宫语微笑不语,只是竖起手掌。

    林守溪喉结微动,却没发出声音,他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掌,贴了过去。

    双掌相贴。

    十指紧握。

    不需要任何交流,这一刻,他们同时开口,对着天空的呐喊宛若宣读誓言。

    “吾道不孤——”

    几乎同时,巨龙撕开了黑云的屏障,一举冲上了澄澈的天空。

    黑云如海,满月如轮。

    苍碧之王对空咆哮,龙吟响彻寰宇。

    ------题外话------

    今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只有这更了,写麻了,手指已不能动弹……下一章的章节名应该是苍碧之王(下)了。

    还有好多大佬的打赏还没感谢,下一章一定一定感谢qwq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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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
(新书读者群:961095758(已满)二群:548904977(未满)欢迎大家加群讨论)我将埋葬众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将埋葬众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