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7章 地书(5)
这些“拉肚子”战利品,被用各种自以为隐蔽的方式埋下,最终也被强大的尧羽卫排除万难起出,快马专送尧国皇宫,而皇宫御花园那块封起来的禁地,埋在地里的石块也越来越多。
在有一封两地书里,君珂这么写。
“世上最伟大的是爱情,最可怕的是时间,多少携手历经苦难的人们,最后折在了时间的软刀子里,纳兰,那柄刀,现在握在谁的手里?”
那一次纳兰述看完,在御花园空地前沉默很久,并在当日,以为成王夫妇择陵守孝为名,再次拒绝了群臣的选秀提议。
这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这令纳兰述十分焦虑,频频命尧羽卫查探,尧羽卫的答复说,君老大最近确实不半夜拉肚子了,理由不明。
君珂不半夜拉肚子,是因为,她突然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中。
原因来自于几日前红砚一次无意的问话,或者说是玩笑,她再次看见君珂松软无力地去睡觉时,忽然吃吃笑道:“主子,您这模样,真像当初周府里,周夫人怀孕的样儿。”
一言惊醒梦中人,把君珂劈得险些从车里跳起来。
她已经纳闷很久了。出尧国不久,她开始胃口变差,精神衰败,凡事兴趣不高,困倦渴睡,一开始以为是情绪导致,后来觉得这时辰似乎持续得太长,这种萎靡状态,说是病吧也不像,说不是病吧也异常,如今红砚一句话提醒,可不正是像女人在某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
君珂当即被这可怕的猜测给震傻了。
此时正进入云雷高原外围,找不到医生,身边也没有军医,丑福红砚不懂把脉,君珂自己学过把脉,却是粗浅的,也并不明白那种脉象该是怎样的,把了半天不能确定,顿时心烦得五内俱焚,整日整夜睡不着。
这天吃了几口又觉得恶心,她躲到一边去吐,附近有条河水,她吐完去洗脸,河水倒映出她最近有些憔悴的脸,君珂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开始呜呜地哭。
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水面,激起数丈水波,满腔不解郁闷,都在此刻无声发泄。
水波溅起,离宿营地远,人们还没发觉,尧羽卫以为她要洗澡,都远远避了开去。
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在不断接近,那人的身姿行走时有种奇异的韵律,轻若流云,衣袍不动,人已经一片霜雪般飘过。
那人被这边激起的水波吸引,停了下来。
君珂满面水花,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她用力过度,脚下突然一滑,滑入水中,君珂挣扎要爬起,忽然心中一热又一冷,呕吐的感觉又来,她人还在水中,这一呕顿时引水倒灌,呼啦啦呛住咽喉,瞬间陷入窒息,君珂急忙要冲出水面,谁知道这河看起来不宽,河水却深,她往下一滑,姿势不对,脚开始抽筋,人便直挺挺往河水下沉去。
“哗啦!”
雪影一闪,似乎一抹月光掠过水面,随即一声不大的入水声响,碧浪无声分开,一条人影游鱼般一闪,已经快速地捞住了下沉的君珂。
君珂此时的武功,想被淹死也不容易,抽筋只是一瞬,随即自己扳直,真气流传,喉间畅通,正要冲出,忽觉身上一紧,已经被人给紧紧抱住。
君珂一惊,她不习惯水中视物,伸手便去推那人,谁知道发出的内力便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那人紧紧抱着她,一边往上游,一边手掌贴着她的后心,君珂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息流过,胸口的烦恶感觉,顿时轻了许多。
这股气息不仅美妙,还十分熟悉,和君珂体内气息呼应,引得君珂下意识便往那人身上靠,想要贪恋更多的这种美妙滋味,缓解近期漫长的折磨。
那人身子却一僵,随即快手快脚地将她向外拉,拉了一半,忽然又觉得不妥,又把她拉回来贴在自己心口,君珂给他矛盾地拽来拽去,像一根可怜的水草……
“哗啦”一声,两人都出了水面,君珂甩甩头,乱发上水珠蓬地甩开去,那人避让不及,微微偏偏头,耳边浮现一线微红。
这一偏,偏出黄昏晚霞之下美好轮廓,晶莹如雪,流转若云,只是目光触及,便令人觉得天穹高远,而清风静谧纯然。
君珂看着那人薄薄红唇,一线美好轮廓,傻住了。
随即她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眼前巨大的困扰终于找到救星,喜极而泣。
噩梦压在心头太久,她急于获得解脱,甚至等不及爬上岸,也没想到两人浴水而出,衣衫透湿紧紧贴靠的姿态对某人多么刺激,赶紧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怕他沉下去还拽住了他腰间衣带,快速将自己的手往他手里一塞,急声道:“你来得正好,我可想死你了,快点给我……”
话还没说完。
砰。
某个清心寡欲太久,早已半神境界,同时受内心折磨也太久,因此经受不住某些巨大冲击,潜意识自动封闭自我的可怜家伙……
忽然晕倒。
沉下去了。
君珂傻在水里十秒钟。
好端端地,一个大高手,怎么忽然就沉了?
底下有水怪?
眼看着一抹白影沉下去,碧清流水里悠悠如玉坠,紧闭的双眸表明那家伙是真的晕过去了,君珂这才醒过神来,一个猛子扎下去。
水流轻缓,坠落的人衣衫如雪丝绦飘飞,追上的少女黑发柔曼身姿轻盈,黑发与白衫纠缠,碧水同衣袂共舞,说起来是一副很美的画面,不过当少女一把揪住雪衣人的肩头之后,唯美的画面就被破坏了……动作是迅速的,抓人是如抓猫的,泳姿急急如狗刨的,哗啦一下就窜出水面的。
第668章 天下唯(1)
“梵因!神棍!大师!”君珂奋力把可怜的圣僧拽到岸边,搓着手,急不可耐地道,“怎么晕了?这个……男女授受不亲,人工呼吸好像不太方便……”
话音未落,梵因立即醒了。
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便看见乌黑闪金的一双眼珠子,直直凑在面前,带着兴奋迫切渴望还有点不安的神情盯着他,灼灼得和小火炬似的,惊得淡静从容的圣僧,慌不迭向后一让。
随即眼光向下一落,正看见彼此**的衣物和狼狈姿态,君珂倾身半跪在他面前,靠得太近,玉兰一般的自然清香透肤而来,他耳根又微微透出点酡色,偏过头去。
月光淡淡照过来,勾勒他清俊秀致的侧面,梵因非常适合冬夜冷月这样淡白的光晕,有种浅浅的神秘和纤弱,玉一般的冷辉绽放,好歹有了点真实的存在感,君珂每次都觉得,在日光下看他,他就像一层勾勒金边的透明水晶,让人担心日光盛一点,他便会在那样的金光之下,忽然如神影一般消失。
君珂挤着头发里的水,心想神棍就是神棍,人家落水那叫狼狈,他落水还能令你感觉精美。
她长发里的水滴滴答答落下来,混着点她的气息,落在梵因膝侧,大师咳嗽一声,脸好像又红了。
君珂奇怪地望着他,心想好久不见,和尚脸皮好像越来越薄。
梵因垂下眼,避开她到安全距离,身周渐渐起了一层流转的雾气,雾气散尽,衣裳已干。
君珂羡慕地看着,她现在可达不到这个境界,这该是大光明法六层以上的水准了。
“大师,你刚才怎么突然晕倒?有什么不妥吗?”她关心地问。
梵因清静如水的神情,忽然出现一点动荡,随即他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君珂,你大光明法应该到五层了吧?怎么也会溺水?”
君珂给这句话提醒,立即想起自己先前要做的事,手刚要伸出去,忽然犹豫。
如果……如果真是那种可怕的消息……自己要怎么面对?
刚才一时冲动,此刻冷静下来,她出现畏怯情绪,不敢将腕脉递给梵因,害怕出现万一,自己首先崩溃。
“你……能教我把脉么?”半晌她呐呐地问。
“怎么?”梵因一怔,“有谁生病了?”
君珂含糊,“有人需要。”
“可以。”梵因一伸手,就已经隔着衣袖捏住了她的腕脉,君珂没有准备,一惊之下已经来不及抽回,梵因手指轻轻,声音也轻轻,“脉弦或迟,沉取无力,如你此刻,便是数种内力冲激,激荡内腑,引起脉象虚浮,状如胃寒脾虚之症……”
君珂正在心虚紧张,听得最后一句,蓦然一呆,“你说什么?”
梵因已经放开手,展眉笑道:“脉象自然没这么简单,先定浮沉迟数,定左右寸关尺,再定脉象。关前为寸,关后为尺,以后可以细细说,今日我来,原本就是估算着你大光明法到了关卡,你体质特殊,怕是会有些不妥,因此想看看你的情形,如今看你脉象,果然我猜得不错……”
君珂瞪大眼,脑子乱哄哄的,隐约从梵因话里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却一时不敢置信,喃喃道:“你的意思,我没有……”
“你有啊。”梵因语气诚恳。
“啊?”君珂晃了一晃。
“你最近有胃寒脾虚之态是不?其实不是你身体出了毛病,而是你违背了内力修炼的法门,你一定在大光明法有所成的时候,强硬地试图驱除体内其余内息,引起内力反噬,连带其余内息失去平衡不稳,激荡内腑。”梵因微笑,“君珂,欲速则不达,我来就是为了提醒你,不可用强,否则难免走火入魔。”
一刻沉默之后。
君珂唰一下窜起。
“好的好的!走火入魔!哦不,不走火入魔!”她哈哈大笑,冲上去一把抱住梵因,啪一下就亲在他的额头。
“太好了!大师你真美,大师你真好!”
梵因那表情,好像又要晕过去,喜极发狂的君珂嚷完,瞟见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连连后退的、连耳根都通红的大燕第一圣洁神僧,忽然醒悟自己从低谷到巅峰,巨大惊恐之后巨大惊喜导致热血上冲,已经干了一件足可以被大燕百姓围攻灌猪笼沉河的缺德事,赶紧讪讪放手,正要道歉,忽听一声大喝,“登徒子!”
喝声未毕,数条人影旋风般卷过,跑得最快的一个人,一拳就对梵因轰了过去。
梵因本就给君珂突如其来一抱惊得方寸大失,圣僧不怕搏虎擒龙,但却吃不消这种可怕袭击,正在踉跄后退,眼看这一拳便要打实,君珂想也不想一抬手,砰一声两拳击实,那出拳的人被撞得身子猛然一个倒飞,砰嗵一下栽到了河水里。
水花飞溅,其余几人还要对梵因动手的,看见同伴落水赶紧去救,剩下的人立在原地,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看着君珂,大叫:“君老大,你在干什么?”
君珂瞅着对面怒气冲冲,终于现身的尧羽卫,莫名其妙地道:“你们在干什么?好端端为什么打人?”
水波声响,被打入水中的那个尧羽卫爬上岸来,**地愤声道:“君老大,陛下对您的心,您还不知道?这才出来几天,您怎么就变心了?”
君珂哭笑不得,指着自己鼻子,“我?变心?和谁?”
“君老大。”尧羽卫全部盯着她,眼神里有疑问有失望有痛心有不解,还有忍耐,那被打到水里的护卫,是这队人里面的头领,算是最沉稳的一个,一伸手拦住其余人要说的话,沉声道:“陛下对您,天日可表,您在他继位当日决然而去,已经伤他甚重,如今他日日盼你,形容消瘦,您还要在他心上洒一把盐吗?”他顿了顿,加重了提醒的语气,“皇后殿下?”
第669章 天下唯(2)
君珂给这个称呼喊得怔了一怔,听着他提起纳兰述,顿时心中酸楚温软,叹息一声道:“给他心上洒盐?怎么可能,那不是给我……”
她想说“给我心上插刀”,终究没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口,尧羽卫们听着,神情缓了缓,那队长便道,“既如此,君老大,您今晚就不该出来。不该和某些人私约在此。”
君珂一怔,随即终于明白他们指的是谁,神情顿时变得荒唐。
“天啊,你们不会……”她表情古怪地一指垂目宣佛号的梵因,“我说尧羽的兄弟们,快别乱说了,小心遭天谴!”
“移情别恋的女人才遭天谴!”一个年轻点的尧羽卫护卫控制不住情绪,握拳咆哮,“咱们看了很久了,你一落水咱们就打算去救。谁知道他跑来这么快,咱们也知道他,以为圣僧在,必然不会有事,也便没打算出来打扰,谁知道你们越靠越近,言语亲昵,最后还……最后还……这天杀的无耻淫僧……”
“够了!”
君珂勃然大怒,又羞又恼地看一眼梵因,对方低眉垂目,那种坚忍沉默的神情,更令她觉得亵渎,也后悔自己最近心情压抑乍然解脱之下,行为失控,害得这雪中花云中月一般圣洁的人被辱。
“说的都是什么话?纳兰述教过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随意侮辱他人?”君珂沉下脸,目光微冷,“我心中有要事,求教于大师,得他助我解脱,欢喜之下忘形,那是我的错,不关大师的事。你们再胡说一句,休怪我不客气。”
她心中一向爱重尧羽,即使此刻怒极,还是进行了解释,语气也并不严厉,谁知这群家伙听见她这个解释,好像被搔到了痒处,蹦得更高。
“那便是你!果然就是你!”一个尧羽卫扁着嘴大嚷,“是你约的他是不是?咱们看着你最近神情就不对劲,心不在焉,像在等什么人,半夜偷偷溜到河边,拍水相唤是不是?你不是溺水吧?以你的武功怎么可能溺水?你要真溺水,怎么他一拖你出来你就把手往他面前塞?两个人在水里上上下下地不知道干什么!说什么情深意重,抵不过眼见为实,哼!女人就是水性杨花,几天就变了心,难怪最近几天都没有给……”
他想说“都没有给陛下写情信了”,忽然想起陛下严令,偷掘情信的事不能给君珂知道,赶紧住嘴。
“小四住嘴!”那队长看这孩子说得不像话,赶紧阻止,君珂无论如何是他们的主子,容不得如此放肆。
“我并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之所以允许你们跟踪我,是因为我不想辜负纳兰的心意,不愿意让他得不到我的消息不安。”君珂再好脾气,听得这一连串自以为是的理解,也动了怒气,沉下脸,负手而立,面容如雪,“但这并不代表我允许你们随意窥探我的**,并胡乱非议我的行为,甚至殃及他人。”她伸手一指,“从现在开始,请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她是不想和尧羽卫吵架火上浇油,要把他们先赶开冷静一下,尧羽卫们气头上却误会了,以为君珂是下逐客令,要将他们赶走,神色大变。
气氛顿时沉凝下来,尧羽卫们胸脯起伏,神情委屈,半晌,领头的恨恨一跺脚,决然转身而去,其余人脑袋一甩,唰一下跟着跑了。
君珂头痛地揉着眉心——这一群傲娇护卫啊……
刚刚的狂喜被这一场风波冲击得荡然无存,她无奈地看看梵因,大师又站到她距离一丈之外,没什么表情,遥远得像画中人,月色下单薄苍白。
君珂讪讪地邀请他同行,梵因没有拒绝,他本是前往大燕皇陵,为近期时常噩梦不宁的皇帝陛下解禳,路过羯胡时听见了君珂的消息,从草原人描述的君珂的神功状态中,揣摩到她可能应该到了大光明法的重要关卡,才一路追随了过来,他倒没把尧羽卫的辱骂放在心上,修炼到他这程度,清静自在,宠辱不惊,更不会因此就放弃初衷。
说到底,大燕圣僧唯一畏惧的,就是某个“女人老虎”……
当晚君珂得到解脱,又有点心里不安,再次捡起老习惯,铺开信纸写信。
“最怕的事没有发生,那种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也叫人恨不得去死一万次,现在我基本可以确定,那件一直困扰我的疑惑,也是不存在的。纳兰,这真叫人欣喜,欣喜我终究可以清清爽爽地,想着你。”
她又炮制了一棵“纳兰树”,在树下掷石为记,忙完这一切,才舒心地去睡觉,步履有很多天来一直没有的轻快。
对面的草地上,露天盘膝打坐的梵因,忽然睁开眼,遥遥看了那树那人,眼底晶光流幻,不辨神情。
气跑了的尧羽卫,第二天想到自己的职责,还是转了回来,只派了飞鸽,将那晚的事情,原原本本报告了纳兰述。
由于当晚他们气跑,也忘记了每晚例行的掘石头寻情信任务,事实上君珂由于“怀孕”困扰,已经五六天没有写情书,尧羽卫也暂时忘记了这码事,所以那晚的情书,便从此真的沧海遗珠沉埋地底,直到很多很多年后,被人无意中掘起发现,成为研究那个风云时代最风云的男女情史的最珍贵传奇史料之一,有足足一个加强连的历史学者,一个字一个字地掰碎了揉开了剖烂了,试图找出“最怕的事”“困扰”、“疑惑”那些字眼所代表的谜底,百思不得其解君珂这样的人物,当时已经地位尊贵,还能有什么事能令她害怕困扰疑惑?焦点集中在“君珂和纳兰述当时处于感情危机”,以及“纳兰述移情别恋”、“君珂移情别恋”等几个主要议题上,为此写出论文一千三百多篇,展开论战七十八次,有三十六个人被贴大字报,还有五十三个人因此成为“君学家”,间接破产十五个家庭,并导致二十四个家庭由此暴富……
第670章 天下唯(3)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在当时的尧国皇宫,在御史宬的《明泰起居录》里,曾经有一段看似不出奇,其实很有玄机的记载。
“明泰元年十一月十九,当夜帝与诸臣议事,论及尧南小朝廷初战失利事,众臣言及南军司马家族为末帝屏藩,不如徐图缓之,以招抚为上,宜纳司马家二女为妃。帝沉吟未决,忽东方有白羽信来,帝接之,阅,颜色和缓,众臣遂以意动,忽帝定策一二,众臣栗栗,御书房有哭谏之声……次日,群臣请战,骠骑将军铁钧换将出征,六月而定尧南,一战灭叛军十万,白骨盈山……我皇山岳之沉,雷霆之威,当如是也……”
史官们笔法是有点春秋的,用词是很粉饰太平的,关键之处是含糊不清的,事情真相其实是这样的:当晚御书房讨论末帝在南方割据小朝廷之事,末帝有南方军阀司马家族称腰,小朝廷对上新朝的第一战,还取得了小小胜利,这使尧国朝野有些紧张,纳兰述却不以为然,他早就在南方布下了棋子,尧国末帝依附司马家族建立新朝,司马家族却未必愿意为他人做嫁衣裳,说到底,一个需要对方的实力,一个需要对方做幌子,各自利用罢了,因此,这种同盟是最不牢靠的一种,适当的反间计足可摧毁,所谓第一战的失利,还是纳兰述的授意,就是要让对方小胜一场,好让末帝信心膨胀显露骄狂,好让司马家族野心更加难以遮掩,直至产生碰撞。
这种运筹心术,纳兰述自然不会和群臣解释太多,一直含笑听底下辩论,听见大多数人在那说,司马家族势大,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最好不要硬磕,不如慢慢来,对司马家族进行招安,有些心思不正的,便趁机说司马家一对双胞女儿艳名满天下,不如派出使者,求纳司马家女儿为贵妃,司马家一向偏居南隅,所谓支持南方小朝廷,要的也就不过是皇族身份,如今陛下一旦纳了司马家女儿,他家成为皇亲,自然不会再有谋逆之心,定当拨乱反正云云。
说这话的,其实也多半是自家有适龄女儿,一心指望着入宫的那一类臣子。纳兰述继位至今不选秀不扩充后宫,花样借口百出,这些人都猜疑是否因为皇后威望过重而导致后宫失衡,如今司马家拥有兵权,是朝廷笼络的对象,他家的女儿一旦入宫,皇后便不能独大,而且一旦这事因此开了个口子,他们家的女儿自然也能入宫了。
这其实也是司马家的意思,至今司马家没有公开对朝廷举出反旗,只在背后支持南部小朝廷,其实打的就是从中谋利的主意,司马家虽掌军权,但一直僻处南隅,不得介入中央政权,早已蠢蠢欲动,此刻便是托朝中交好的大臣,来试探皇帝的口风,想以此获得一个进入京畿重地,接近中央政权,成为世代京中大族的机会。
纳兰述登基日久,帝王城府已经修炼得差不多,从头到尾,神色如常,不过淡淡笑意,似乎还觉得那主意不错的模样,引得建议的人越发亢奋,以为终于得了帝心。
告状信便在此刻送了上来。
群臣安静下来,不敢说话,看上头帝王慢慢看信,烛火下纳兰述眉宇宁静,忽而唇角微微翘起,一抹弧度明艳,看着却令人有点寒。
半晌纳兰述目光移开,将信一折,柔声道:“你们都说完了?”
群臣噤声,憋住呼吸,官场老油条面临危险都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只有那位建议“纳妃招安”的大人还在就“论联姻的十二大好处”滔滔不绝,并顺带攻击了君珂。
“臣等明白陛下与皇后情深义重,皇后病重,陛下无心纳妃也在常理之中,然此非寻常时期,为天下大势,女子当不可有私念……”
纳兰述望定他,慢慢浮上一抹笑。
“司马家小姐既然如此美艳尊贵,对皇朝作用巨大。”他柔声道,“怎可如此委屈,随意下诏纳为妃子?不妥,不妥。”
众臣一愣。
“陛下的意思……”一位老臣小心翼翼试探。
“礼尚往来,才是正道。何况司马家态度如何,如今也摸不准。”纳兰述托着下巴,正色道,“朕要娶人家女儿,怎么好毫不客气伸手就要?还一要就两个?万一人家不高兴给呢?要人家东西之前,也该先给人家一点好处不是?”
“呃……”群臣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但又挑不出刺来,只好含糊以应。
“听说司马将军年方四十许,雄壮英伟。”纳兰述淡淡挥手,“朕忽然想起来,方才劝说朕纳司马家小姐为妃的那几位卿家,家中都有适龄小姐,稍后一起封为县主,嫁于司马家族,算是朝廷一番招安诚意。”
“……”滔滔不绝的大臣们傻了。
怎么说着说着,不仅没能开后宫之门,还变成自己女儿得被打发出去,远嫁南疆了?
而且嫁的还必须是司马家主,那都一把年纪,老婆都三四个,自家尊贵的女儿,嫁过去做妾?
这还没完。
“朕是帝王,是一国之主!尊严不可侵,声威不可堕!”纳兰述长眉竖起,凛然不可逼视,“便是纳司马家女子为妃,也不可在战败之后求,如此,朕成了什么?来人!”
司命太监碎步而入。
“传旨。”纳兰述声音刚厉,“着骠骑将军铁钧,率军三十万,即日征尧南,告诉他,不下尧南,不夺末帝人头,不重创司马家族,不要回来见朕!”
“是!”
“陛下,不要啊……”几位大臣终于回过味来——他们触怒帝皇了!这下自家的女儿不仅要做妾,还要到敌方做妾,一旦铁钧下尧南,败司马家族,自己的女儿,就成了战俘!连带自己家族,都是罪臣家族!
第671章 天下唯(4)
司马家族本没有太大反意,得到朝廷暗中赐妾,必然认为私下里已经达成协议,军备松懈,然后铁钧铁骑南下……众臣想到此间后果,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陛下!陛下!”几个叫纳妃最凶的臣子慌了,噗通跪下,哭爬过去,“不可,不可啊,是老臣思虑不周,求陛下收回成命……”
“此非寻常时期,为天下大势,女子当不可有私念。”纳兰述一字不差复述先前的劝说,斜睨着众人,“想来诸位大臣高风亮节,家中小姐必也知书识礼,这等为天下大势献身之事,一定前赴后继,勇往不辞。”
“陛下……陛下……”被搓揉得浑身大汗的大臣们,不敢辩解,手指抠着金砖地嚎啕。苦苦恳求他收回成命。
其余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人敢于进谏解劝——陛下今天一定很生气,可怜那些倒霉的家伙。
底下哭成一片,纳兰述笑而不语,晏希木然仰头,韩巧幸灾乐祸,张半半抠着手指,心想老货,叫你们不识相,不晓得主子笑得越温柔,心里杀气越重吗?
忽有人灵光一闪,想起纳兰述一直以来的态度,连忙道:“是我等糊涂,纳妃之事,原就该皇后操持,如今皇后病重,怎可因此令她费心?何况君皇后不同于历代皇后,实可算是开国之后,想当年尧国第一代开国皇后,就曾亲手制定宫典,这纳妃与否,该纳多少,实在应该君皇后说了算。”
“哦?”纳兰述似笑非笑,“有这说法?”
“有的!”众臣异口同声。
“怕于礼不合呢。”纳兰述托腮。
“无妨!有尧开国皇后先例在前,史官若有闲话,便请皇后亲自修改宫典便是!”众臣义正词严。
“唉,你们亲口所请,朕还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应……”纳兰述愁眉苦脸。
“请陛下代为向皇后宣示,请皇后务必不必推辞!”众臣俯伏恳请,心中滴血。
“如此,朕勉为其难,代皇后应下。”纳兰述一笑,“诸卿忠诚可嘉,朕心甚慰,如今想来,你们的小姐远嫁南疆之地,父母生离,也怪可怜,既如此,此事暂且搁下,从长计议,呵呵从长计议。”
大臣们吁出一口长气,摸摸湿透的背心。一些人心中想着,既然陛下这里是绝了念头,权柄全部授予皇后也好,等以后她病好,此事必然还是要提上日程,哪有当真不纳妃的皇后?除非她想一生为天下所指摘?一个女人嘛,一定比陛下好对付多了。
“不过。”纳兰述神色一肃,“《宫典》既然要改,也不防先加上朕几句话。即日明发天下,刊明《宫典》更改一事。”
“是。”众臣此时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
纳兰述站起身,目光垂在面前的信封上,里面的消息不算好消息,情书依旧没收到,小珂画像已经画完半边脸,御花园的石块地星罗棋布,那人似乎没有半点归来的意图,现在,还听了个“君珂和和尚那些水中不得不说的故事”。
故事不得不说,他却不能追出去,将某个令他寤寐难安的臭女人抓住打一顿再掳回来,只好发发邪火,对天下嚷一嗓子了。
慢慢踱了几步,金砖地倒映他修长身影,群臣目光随着他脚步移动,神情紧张。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
史官唰唰地记,抹了抹汗——陛下您这话说得……太不谦虚了!
“天下男儿,唯纳兰述可堪为配。”
史官头埋得更低——原来更不谦虚的,还在后头……
尧国明发天下的《宫典》前言,自然引起了尧国上下的议论纷纷,朝野上下,各地百官,都对当朝帝王的宣言十分震惊,官们自然不以为然,认为身为帝王,对一个女子隆宠至此,还明发天下,实在不算一件好事;尧国的百姓却觉得这是佳话,觉得新帝继承了当初镇国公主的遗风,公主就是敢爱敢恨的性子,和成王殿下夫妻情深。
尧国的女性们更是两眼发蓝,对君珂羡慕嫉妒恨到了巅峰,对传说中大燕四杰之一,高贵而又深情的皇帝陛下的爱到了巅峰……
当然,纳兰述这话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冀北,现在已经不叫冀北,叫大庆国,新建的大庆国,都城还是设立在天阳城,昔日的成王府,经过扩建,成为大庆皇宫。
皇宫的新主人,此刻一身胭脂色锦袍,含笑廊下逗鸟。
寻常男人穿胭脂色未免有些女气,这人穿着,只令人觉得华艳奢靡,夺目斑斓的诱惑,宫女们在廊下远远侍应,看他的目光畏惧而又迷醉。
“天下男儿,唯纳兰述可堪一配?”沈梦沉微笑,流荡的笑意醇酒般醉人,“纳兰述啊纳兰述,你在警告谁呢?”
手指轻轻抚过那只名贵的鸟,鸟儿在他指下舒服地眯起眼睛。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这话倒也不是没道理。”沈梦沉笑得更开心,“所以,抱歉,我要和你,玩一玩,抢一抢……”
笑意更甚,手指轻轻一弯,一声尖利的鸟啼。
沈梦沉若无其事走开,胭脂色长袍层层叠叠的袍摆,冬日里晕出十分春色。
鸟笼里鸟儿在抽搐,地上落下了一对剪断的翅膀。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这句话的疑问度更加明显,满是不解和愤怒,“妹子,你听听,那个谋朝篡位的贼子,也太狂妄了吧?”
说话的少女,骑在马上,手里抓着只信鸽,瞪着手上的纸笺,眼珠睁得大大的。
第672章 天下唯(5)
“欣如。”另一个少女转过头来,语气轻轻,神情却淡淡不赞同,“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万一给人听见,岂不招惹祸事?”
“嘉如,说了一万次你得叫我姐姐。”那个叫欣如的少女翻翻白眼,“还有,别这么老气横秋,咱们都出了尧国了,还怕什么欺君之罪?”
嘉如轻轻叹口气,“欣如,飞鸽密信是用来传递要紧信息的,不是用来写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你不关心父亲那边的战事,尽操心这些闲事做什么。”
“这叫闲事?”欣如瞪大眼睛,“你听听,这话说的,我们都不配做女人了哎!”
“那又如何?”嘉如淡然道,“那只是纳兰述自己认为而已,正如你我,也可以把他弃如敝屣。”
“那是。咱们不就逃婚了?”欣如情绪转换得也快,嘻嘻笑道,“也不知道谁给父亲出的馊主意,联姻?还姐妹一同联姻?笑话,司马家族坐拥大军,名垂天南,竟然需要用这种方式向皇族屈膝?父亲真是被那尧国废帝给骗昏了!”
“你我悄悄出走,投奔云雷外祖家,父亲知道,怕是气得不轻。”司马嘉如轻轻叹口气,“不过这主意,确实不怎么样,皇宫那种地方,藏污纳垢,那位君皇后听说也威望甚重,本人还是武功高手,这样的人,怎么能容下我们?不过我们逃婚还是逃早了,看陛下这口气,似乎并不打算纳我们为妃呢。”
“为什么?”司马欣如瞪大眼睛,“你不是说,新朝百废待兴,司马家军力雄厚,联姻一说,十有**成功,所以咱们才逃出来的嘛。”
“我是那么猜测。”司马嘉如无可奈何地道,“谁知道这位新帝不同常人,你看这话的口气,分明就是不纳后宫只皇后一人的意思,唉,算了,既然出来了,现在折回去也要面对父亲怒火,咱们还是避避风头,过阵子再回去。”
“那是。”司马欣如倒是心情很好,突然道,“不纳后宫?哼哼算他纳兰述识相,不然姑娘我真进了宫,什么君皇后,什么天下只此一人,定教她见识我司马家大小姐的威风!”
“姑娘家怎能这样说话!人家碍着你什么了?”司马嘉如没奈何地拍拍姐姐的手。
司马欣如突然眸子一凝,“咦,前面有车队,好多人,看样子也是往云雷城去,咱们不认识路,不如和他们一起。”
“不好,女儿家不要随意和人搭讪,小心遇上歹人……”司马嘉如话还没说完,司马欣如已经一踢马腹奔了过去,司马欣如无奈地叹口气,只好跟了上去。
司马家这对姐妹花,遇见的,正是君珂的队伍。
她的五千奴隶军,为了避免太过惊动他人,已经拆成几部分,分别断后和打前站,身边只留了五百最精锐的奴隶,饶是如此,看起来也是很庞大的队伍,再加上梵因近期和她同路,大燕圣僧此次并不是云游,而是代天子出巡,也有随行官员护卫队伍,加起来便是长长的一列。
不知道为什么,梵因此次出巡,改了身份,竟然没有以和尚装扮出现,而是在靠近云雷城的时候,便换了便装,戴上文士帽,素衣如雪,行云流水,到哪里,都看掉一堆人的眼珠。
司马欣如看这一群人规制严整,神情剽悍,衣冠楚楚,不像什么歹人,心中十分喜欢,当即找到丑福,要求同路而行,丑福却向来不喜多事,直接拒绝,引起司马大小姐不满,正要吵架,忽然看见一边闻声而来的君珂和梵因。
君珂出了羯胡便恢复了容貌,最近心情平和,容颜更是保养得光辉四射,玉娃堆雪一般,而身边梵因,衣袂轻飞,晶莹剔透,天生圣洁干净的气质,两人那么联袂而来,所有人都呼吸停了一停。
司马欣如也呆了。
她呆呆看了君珂几眼,目光便落在梵因身上,忽然一把抓住身边司马嘉如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掐进了她的胳膊。
“妹子……”她呼吸急促,两眼发直,喃喃道,“我……我……我今儿算是知道了,我要的人……”
司马嘉如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避免她在失魂状态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这位稳重的妹妹,虽然被梵因惊艳,但却守礼地没有多看,倒是多注意了君珂几眼。
司马欣如失去说话能力,司马嘉如只好对君珂表明同行的愿望,君珂倒无所谓,一路上也有些行商,看他们队伍安全,出钱请求加入,君珂一向与人方便,也不怕什么人能在她这里捣乱,此时自然也不例外,笑笑应了。
司马欣如回过神来,上前向两人致谢,一个脚软踩到梵因袍子,眼看就要栽个大马趴。
忽然檀香淡淡,雪白的衣袂一拂,恍惚有个影子一掠而过,天光中的云一般流转,司马欣如的身子已经站直。
她浑浑噩噩看着对面梵因,衣袖掠出扶起她的梵因,含笑垂目,已在三尺之外。
“君珂,今日的功课该开始了,让我看看你进入几层了。”梵因惦记着君珂的功法,他最近正在指导君珂冲关第六层。
他那华丽到让人听了恨不得死去的嗓子一亮出来,司马欣如又晃了晃。
“正要讨教。”君珂笑吟吟对两人一点头,伴梵因远去,还微微落后一步——她一向尊敬梵因,拿出对待师长一般的态度。
司马欣如看着那两人离去,失魂落魄,从齿缝里咝咝吸气,“妹子……妹子……不成了……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司马嘉如和她双胞姐妹,心意相通,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地道,“说什么疯话!”
第673章 天下唯(6)
“帮我打听他!”司马欣如眼睛亮亮,“妹子,看他气质,绝非小户人家寒门士子,一定能配上我!”
“你疯了!”司马嘉如转身就走。
“妹子!你不救我我会死!”司马欣如一把抓住司马嘉如,“真的!”
“没看见人家双双对对?”司马嘉如并不认为君珂和梵因是一对,此时却拿出来刺激姐姐,“别闹笑话了,啊?”
“我可以允许她为妾。”司马欣如理也不理,“帮帮我!”
司马嘉如一呆,心知自己这个姐姐有时候就是一阵热乎,何必现在硬拗上,叹了口气,只得行缓兵之计,道,“女儿家自个打听男人成何体统?等到了云雷城,见了外祖,以外祖家在云雷的地位声势,打听起来不是更方便?如果他当真还未婚嫁,也可让外祖给你做主。”
“好极好极!”司马欣如兴奋得两眼放光。
司马嘉如眼底却有忧色,凝望远去的两人背影——为什么她觉得,那个男人看起来,如此遥远呢?
队伍又行一日,便到云雷城。
云雷城号称为城,其实地域不下于一个小国,偌大的一个高原之上,就这么一个城,占地广阔,建制宏伟,在云雷城背后,高原边界苍芩山地底,就是大燕龙兴之地,皇陵所在,云雷城的存在,其实就是护卫着大燕皇陵。
云雷高原物产丰富,矿产也多,这里并不算贫瘠,巍巍城墙,建制几乎不下于燕京。
但是这里据说是一个外人难进的城,宗族观念十分浓厚,城中没有城主,只有宗主,宗门地位高于一切,可决定人去留生死。
所以君珂没有让打前站的奴隶先进城,而是留着等她到来,确定获得了云雷城的入城许可再说。
不过她的队伍,在云雷城外十里就被阻住了。
并不是有人阻住,而是云雷城外十里开始,就布满了露宿的人,遍地都是木棚子,搭着四面漏风的茅草屋,一些衣不蔽体的人们在寒风里结伴而行,捡拾柴草,就地生火,烤着些有限的猎物。
他们在寒风中搓着手,遥遥望着云雷城的城墙,眼神里流露无奈和凄凉的神情。
打前站的丑福,一眼看见那些人,就呆住了。
他呆在高原冷风里,握着缰绳的手指有点颤抖,好半晌发疯般一转马头,驰了回去。
过了会儿,他拖来了君珂。
君珂一眼看见了那些人。
看见他们还穿着上次走的时候的布衣,因为没有换洗衣服,很多人衣服都成了布条,为了御寒,扎了很多结,比叫花子也强不了多少。
看见他们住在简陋的草棚里,捱着四面冷风,吃着煮不熟的食物,在云雷城高厚的城墙外苦捱高原难渡的冬。
看见他们三三两两住在城外,布满了城外数里之地,每个人的棚子开口都向着云雷城的方向,然而那头城门里出来的人,漠然从他们中间穿过,连看也不曾看他们一眼。
君珂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回家。
长途跋涉,历经艰辛,这些人一门心思要回家,家,却闭紧门不容进入,任他们风餐露宿,等待至今。
为什么?
云雷城为什么将远归的游子拒之门外?
云雷军为什么没有获得云雷城的认可?
君珂默默绕过人群,策马直奔城门口,远远地,她看见城门上,有三排大字。
重铁镌刻,笔划深刻,怵目惊心。
“叛逆者,不得入城!”
“失败者,不得入城!”
“不能护佑亲属子弟者,不得入城!”
“是非不分恩怨不明者,不得入城!”
“欺我辱我云雷子弟者,不得入城!”
最后还有一行红色的大字,似乎是新添的,看得君珂浑身一颤。
“奉上纳兰述君珂尸骨者,以上宾之礼,入城!”
高大的云雷城墙之上,这一行字不知用什么颜料写就,鲜明刺目,风雨不能剥脱,来来去去的人,出城门时,都对那行字看一眼,眼神憎恶。
君珂拦住一个出城打猎的中年汉子,客客气气询问,“这位大哥,我们是大燕人,千里迢迢来此地祭拜先祖,不过还没进城门,就先看见这个……”她神情有点畏惧地指指城门上的字。
云雷高原是大燕祖居龙兴之地,很多燕人的祖宗都埋在苍芩山下,每年都有燕人千里迢迢来云雷高原祭拜先祖,这些不惧艰险穿越两国寻根的燕人,一向很为云雷人尊敬。
那汉子闻言看了君珂一眼,警惕的神色放缓,道,“前面几排字,是我云雷祖训,我云雷是大燕祖居地,民风剽悍,马上立国,精武勇悍百折不弯,是以有‘五不入’。而那最后一排,是年初新添加上去的,听说是因为那批从大燕回归的云雷人,他们认贼作父与敌为友,是非不分恩怨不明,宗门堂主合议驱逐了他们,连带将他们的主人列为我云雷头号大敌,任何人得而诛之。”
“认贼作父,与敌为友?”君珂眨眨眼睛,“大燕回归的云雷人?不是传说的云雷军吗?我是燕人,也知道这个云雷军,听说叛出了大燕,是不是因为这个被拒?”
“叛出大燕有什么,只要他们没有错,我们云雷城没有不敢接纳游子的事。”那大汉冷笑道,“自然是他们有别的错误。你这姑娘,少打听我们云雷城内部的事,这也不是你能听的。最近城内对外来人入关查得很紧,你还是紧想办法进城才是。”
第674章 美人恩(1)
君珂道了谢,立在城门前负手看那排字,丑福在她身边,早听见了对话,皱眉道:“这下进城有点麻烦。不如让属下先进去探路,主子你万金之躯,不可轻入险地。”
君珂却冷笑了起来。
“想要纳兰述和我尸骨的人,这天下不知凡几。”她道,“我还是活得好好的。”
“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丑福指的是那批餐风露宿不得进门的旧部。
“现在不必,你看不出来吗?”君珂淡淡道,“云雷城将他们驱逐,却又允许他们在这城外十里之地扎营居住,那就说明根本没有将他们置之不理,而是放在眼皮底下监视动向,如果我们现在去联系他们,必然被云雷城的探子发觉。”
“我们先混进去?”
“队伍里那两位自称姓马的姑娘。”君珂一笑,“一定可以进城,咱们跟着她们便是。”
她走到城墙前,状似好奇地摸了摸那一排红字,城门前的士兵没有阻拦,云雷城十分团结,百姓对宗门任何决议都毫无异议,这排字出来后,每天都有很多人前来观看并议论。
君珂的手指,在那十七个字上轮番摸过,最后还拍了拍城墙,指着那排字大声道:“等我!”
士兵们哈哈一笑,觉得这姑娘有杀气,不错。
君珂摸完,转身便走。
云雷城!等我进来!
云雷宗门!等我煽死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混账。
云雷军!等我大开城门,要那些人,亲自迎你们堂堂正正进城!
她背影消失在城门前,身后,那排深深的红字,忽然出现了一丝丝剥脱的裂痕。
发下宏愿的君珂,进城却是一大难题,云雷城不是谁都能进的,或者有大燕驿路司的入城路引,或者有城中亲族证明迎接,这两条君珂都没有,而梵因,他的身份和所携的大燕官员士兵,自然可以进入,但君珂又不能和他们一起进,将来闹出事来,梵因必将十分为难。
君珂让梵因先打发他的随从队伍进了城,却将梵因留了下来,反正大燕前去皇陵的使臣队伍名单上,也没有写明梵因的名字身份,他本就是不受皇权管束的方外之人。
然后她找来了两位司马家小姐,当然,司马家小姐也用了化名,现在姓马。
“两位马小姐是要进城么?”君珂好客气地对司马家双胞胎笑,“我听说进云雷城,须得在城中有亲族,证明之后才能进入呢。”
“那是自然。”司马欣如眼睛直对着梵因飘,“我外祖家就是云雷宗……”
“我家外祖住在城中。”司马嘉如打断姐姐的话,“既然已经到了云雷城,多谢诸位一路相助,稍后我们姐妹有些许心意奉上,姑娘如不弃,以后也请多多来往。”
她嘴上叫人家来玩,却连自己亲戚家身份住址都不肯说,君珂赞赏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姑娘可比她姐姐难骗多了。
“多谢马小姐好意,不过怕是不成了。”君珂为难地笑道,“我们正在愁呢,怕是这云雷城进不去。”
“为什么……”
“天色不早我姐妹也该入城了,告辞。”
两位司马小姐同时开口,然后互瞪一眼。司马嘉如拉住了姐姐的衣袖,拽着她便走,看出来这妹妹武艺也在姐姐之上。
君珂笑了笑,转身对梵因道:“哥哥,看样子咱们终究和云雷城无缘,在这外面看看城墙的模样也便罢了。”
梵因垂目,眼神里一点无奈——君珂又要卖他了。
那位马大姑娘对他有意,傻子都看得出来,梵因避之唯恐不及,君珂这个没良心的,却揪着他拿他当敲门砖。
君珂一点良心不安的意思都没有——见他第一面,他就在骗人,当初在大燕,为了纳兰述走火入魔状态里到底有没有神智,他又涮了她一把。
更可恨的是,他每次骗人,都衣袂飘飘慈悲高贵,真实得不能再真实,让人心生膜拜,一次又一次上当。
圣洁的和尚,最会骗人了。所以她也不需要有什么负罪感。
司马欣如一听见君珂这句,果然立即转身,一脚踩住了妹妹裙子,不让她继续拉自己走,急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进不去?”
“我们在路上弄丢了路引文书,本地亲族又已经死绝。”君珂无奈地道,“听说最近云雷城查得很紧,看样子是没法进去了。”
“实在遗憾……”
“我们可以!”
司马家双胞胎再次异口同声,然后互盯一眼,司马欣如目光灼灼,将妹妹盯得皱眉扭头。
“我们可以!”姐姐的执念终于占了上风,大声道,“愿意为梵兄担保。”
君珂掐梵因的腰。
大燕圣僧悲伤地叹息一声,轻轻道:“我兄妹从来都是一起的。”
“梵兄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当然要一起,你们的随从也带着吧。”司马欣如大包大揽,“我姐妹也需要随从,就算是我们带来的,只是委屈你们,充当下我府中的清客。”
“能得两位马小姐庇护,我兄妹有什么委屈的?”君珂眉开眼笑。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你们。”司马欣如道,“我们不姓马,我们是尧国东南将军司马家的人,司马将军是我们的父亲,这次我们来探望云雷城的外祖,我们外祖,是云雷宗门乾堂堂主。”
一旁的司马嘉如轻轻叹息一声。
君珂目光一闪,她当然知道这两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身后可是跟着擅长打听消息的尧羽卫,不过这位司马家小姐如此坦诚直白,倒也出她意料之外。
第675章 美人恩(2)
“多谢司马小姐坦诚以告。”她轻轻道,“日后我必有回报。”
日后,看在这位司马家小姐的份上,对她外祖家客气一些便是。
司马欣如可不知道君珂这句话的份量,她眼里,君珂不过是个普通的大燕行商,能有什么回报于玉堂金马的司马家族?或者是雄霸云雷的外祖父家?
倒是司马嘉如眼神一闪,她发觉,君珂在听说她们身份时,虽然脸上有一点惊讶之色,但眼神冷静,一点波动都没有,说出有回报那句话的时候,更隐隐约约,透出上位者的气度。
这种气度言语难以形容,带着淡淡的疏离和压力,让人不由自主安静。
司马嘉如自小稳重聪慧,被家族视为神童,直觉敏锐,在她的感觉里,君珂也好,梵因也好,都绝不该是行商的身份,这两人身上那种久居上位者的贵气,便是自己掌握大军多年的父亲,似乎都及不上。
然而姐姐一见钟情,少女情怀难以抑制,司马嘉如也是少女,还是刚逃婚出来的女子,对感情的事,自有一分珍重憧憬在,内心里也不忍姐姐失望。
她宽慰自己——也许这两人就是大燕贵族,不愿显露身份,年轻贵族子弟常常也爱做这些,带他们进城也没什么,以外祖家在云雷的势力,还怕人不利?
司马欣如得了妹妹首肯,早已心花怒放,过去便牵梵因衣袖,“梵兄,你没有来过云雷城吧?我姐妹四岁时随母亲来过一次,待我为你指点云雷风物……”
梵因浅笑,衣袖一滑,便如流泻的月光一般从司马欣如的手指间滑了出去,然而司马欣如丝毫没有察觉,她怔怔地盯着梵因的眼眸,已经被他那朗月流云的一笑,惊艳得丢了魂……
司马嘉如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有了司马家小姐的开路,进城果然方便许多,君珂梵因红砚丑福都入了城,还带进去五百最精锐的奴隶,君珂在羯胡时就象征性买了些草原牛马和皮货,扮作去云雷祭祖顺带经商的行商,连幺鸡也进了城——幺鸡一直坐在马车里,收敛了气息,云雷这边一向不和外界过多接触,对幺鸡的威名也不太了解,守城的士兵顶多觉得这狗庞大了些,也没在意。
司马家双胞胎的外祖家果然在云雷势力非凡,听说两个外孙女突然到来,立即令足足一百人的家丁队伍,前来城门处迎接。
君珂在城门前等待的时候,了解了下云雷城的上层建筑,云雷云雷,云姓和雷姓是两大姓,当代宗主便是姓云,据说是北地第一高人,苍芩山苍芩老祖的传人,武功纵横北地,执掌云雷大权,他的云家子弟组成的精英战队,在每年的云雷宗族大比中都稳占第一,更为云雷城防御住了东境经常骚扰的东堂边军,也从此巩固了云家在云雷城不可撼动的权势。
其下便是总执法和两大总堂,其中总执法和总堂之一的乾堂堂主,都是雷家人,也是司马家双胞胎的外祖父和他兄弟,另外一个坤堂堂主,则是云家的姻亲。
其下还有“黄、殷、舒、彭”四大宗族,以及无数散姓,可以说,云雷城的大权,把持在云、雷二家手中,云家第一,雷家第二。
云雷城总人数三十万,其中近十万青壮,几乎都编入各堂各宗族麾下为军,可以说整个云雷青壮,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甚至连云雷的妇女,都有自己的军队,归入坤堂麾下,平时半天家务,半天训练,战时随时可以提枪上马,驰骋高原。
君珂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也不由一惊,难怪大燕当初对云雷军既头痛又警惕,想不到打入草原占据花花江山的九蒙贵族,早已被繁华中原腐蚀了斗志,僻处高原远疆的云雷城,却还保留着先祖的全民皆兵励精图治的作风,此消彼长之下,如何让人不担心?
马蹄答答,一队蓝色劲装的骑士,自长街尽头飞驰而来,每人身上精绣着黄色“雷”字,四面百姓纷纷避开,神色尊敬艳羡。
“雷家雷霆兵!”
“狂霸凶猛,咱云雷第二强军!”
“马上年底的云雷宗族大比,雷霆兵又要大出风头了!”
“再出风头又怎样?还不是要输给流云军?”
“谁说的,也许今年能例外呢。”
“怎么可能?流云军才是咱云雷实打实第一军,没有流云军神出鬼没流云飞影的速度,东堂羯胡的兔崽子,早就不知道偷袭咱们多少回了。”
议论纷纷,君珂听在耳中,一眼看见雷家队伍最前头那带队的年轻男子,面沉如水。
他看来也将百姓的议论听在耳中,腮帮微微鼓起,眼神微怒,冷哼一声。
君珂心中一动。
雷家和云家,似乎不怎么和谐啊?
“两位表妹别来无恙?”那年轻男子远远迎来,高声大笑,“十多年不见,两位表妹真是出落得美貌惊人!”
他高声亮嗓,四面百姓都投以羡慕仰视目光,那男子高踞马上,享受众人目光,越发洋洋自得。
这人容貌尚可,只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眼神虚浮闪烁,有点破相。
司马嘉如皱皱眉,司马欣如却理也不理,只顾赶紧和梵因说:“梵兄,这是我表哥,雷家老二雷昊,听说最轻浮炫耀的一个人,我可不喜欢他。”
梵因轻笑,好像没听见,转头和君珂说起云雷城开阔的建筑。
司马欣如脸色有点讪讪的,瞟一眼两人,忽然凑到司马嘉如身边,道:“妹子,你看他们,到底像不像兄妹?”
第676章 美人恩(3)
“我看不像。”司马嘉如有心要打消姐姐的痴心,“兄妹没这么客气。”
“那……”司马欣如一呆,“情侣?”
司马嘉如心道那也不像,嘴上却道:“也许?”
司马欣如直着眼愣住了。
她们几人在那里猜着小心思眉来眼去,却将雷昊晾在一边,雷昊在云雷城呼风唤雨惯了,当着这么多围观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但又不好发作,马鞭一甩,指住了衣着简单素净的梵因,“两位表妹,听说你们带来不少随从,是这些人吗?你司马家雄霸尧国之南,多带点人也无可厚非,不过规矩却教得不够,哪有从人行在主子身侧的?”
司马欣如一呆,梵因在她心中何等圣洁高贵存在,怎容人如此侮辱,脸色一沉,正要驳斥雷昊,梵因却已经笑了笑,对雷昊微微躬身,当真就退了下去。
他一退,君珂也跟着退,两人何等身份气度,自然不会在此地便和这种纨绔争执,君珂还凑头过去,笑眯眯赞梵因,“大师真是好心性。”
“何必和将死之人计较。”梵因微笑。
君珂一呆——神棍这个也看出来了,想了想,指着自己鼻子,“那啥,看看我能活多久,行不?”
“好人不长命。”圣僧圣洁而慈悲地道。
君珂震惊,失色,满眼惊慌地要抓圣僧袖子。
圣僧慢条斯理扯开自己袖子,慢条斯理地说完了下一句。
“祸害自然是要遗千年的。”
说完他温柔地又退后几步,眼神愉悦——大燕最圣洁的那朵花,迅速地报了被卖之仇。
君珂:“……”
两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叽叽咕咕,司马欣如本就因雷昊的话和梵因的顺从而心中憋闷,此时更加不爽,也学着雷昊马鞭一甩,怒声道:“司马家自家人,要怎么走便怎么走,还轮不着你来管!”
雷昊在云雷城何等身份,今天亲自来迎两位表妹,心中也有几分讨上好印象,或者可以摘下司马家名花的意思,他还不知道司马家即将迎接纳兰述的怒气兵锋,认为司马家在尧国掌握军权,声威赫赫,娶他家女儿,自然对自己继承雷家有助益。
不想劈面便迎上了司马欣如这个小辣椒。
“表妹这说的什么话?”他眉毛一竖,“进了我云雷城,在我雷家地域,便得受我云雷的规矩,你——”他存心要给司马欣如一个下马威,纵马上前,一鞭子便抽在梵因马身上,“给我滚下去!”
他出手太突然,司马欣如反应不及,大叫“你放肆!”转身奔来,那鞭子却光影一闪,已经落向梵因面颊。
雷昊出手狠毒,看不惯梵因清贵气质,有心要毁了他的脸。
“唰!”
长鞭落下,在将及梵因身前时,忽然一停。
像突然出现透明光罩,或者半空里有隐形人握住了鞭子,那风声呼呼的鞭子竟然就那么在半空中悬停,任雷昊怎么用力也落不下去。
他心中惊骇,一眼看见鞭子下,梵因随随便便抬起头来,清清淡淡看他一眼。
这一眼便像巨钟忽然敲在了耳畔,雷昊头脑一晕,手上一软。
“啊呀。”一声惊叫,却是君珂的声音,她“惊慌”地扑过来,笨手笨脚地试图去挡鞭子,却一肩头撞在了雷昊的手臂上,将雷昊撞得身子一歪。
正在此时司马欣如也到了,手中长鞭一甩,勾住了雷昊的长鞭使力,她使的本是巧力,只要拽下雷昊的鞭子,不想此时雷昊身子正重心不稳向后倾,被她这一拽,顿时噗通一声,向后栽倒马下。
这一下电光石火,速度极快,司马欣如鞭子出手,然后雷昊倒地,看起来,就像是司马欣如出手将他拽倒一样。
司马欣如也没想到这个结果,呆住了,雷昊没有受伤,一个翻身爬起,脸色已经铁青狰狞。却又无法发作——雷家老家主极其宠爱两位外孙女,两个表小姐身份也重要,他还不敢当场造次。
雷昊眼珠子恶狠狠地四面瞟,想要找人出气,忽然一抬头,看见了君珂。
他自负身份,之前一直没有正眼看“司马家随从”,此刻才看见君珂,一眼之下,顿时一呆。
眼前少女日光下看起来晶莹剔透,肌肤温润如玉,熠熠似有光辉,他从没见过这么美丽无暇的肌肤,拥有这样肌肤的女子,便是三分容貌也可提升成九分,何况君珂本就姣好?
她现在的美,脱胎换骨,尘尽光生,毫无瑕疵,再加上修炼大光明法,体内从内向外隐隐有宝光散发,却又不刺目,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移动的有呼吸的玉像,所经之处,人人都盯着她看,只觉得看着也舒服温软,舍不得移开目光。
雷昊怔了怔,再转开眼看看司马家的美丽表妹和四周女子,忽然觉得,怎么这些女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
这么一失神,连刚才的受辱都忘记了,他眼中光芒灼灼,一骨碌爬起,已经换了笑容,“是哥哥失礼,妹妹责的是,既如此,咱们也不要在这大街上耽搁,快快回府,老爷子和夫人们,都等得心急呢。”
说完瞟一眼君珂,急不可耐地命人给小姐们牵马,当先引路直奔雷府,司马欣如怔怔地还没醒过神来,凑到妹妹身边道:“奇了怪了,不是说这表哥武功不弱?怎么一下就被我掼下来了?更奇怪的是,这家伙一看就脾气不好,怎么竟然没发作?”
司马嘉如又皱了皱眉,忽然道:“欣如,不要带这些人进府吧,既然已经进了城,也该分道扬镳了。”
第677章 美人恩(4)
“那不行,看不到他我会死的。”司马嘉如一口拒绝,“再说刚才已经说了他们是我护卫,此刻突然不带进府,岂不引人怀疑?”
她不再理会自己这个总泼冷水的妹妹,欢乐地凑到梵因身边,“梵兄,可受惊了?晚上我给你乳鸽熬安神汤可好……”
远远地听见梵因淡淡的声音,“司马姑娘,鸟儿无辜,何必杀生?”
“是,是。”司马欣如点头如捣蒜,“那我给你熬元鱼汤,滋味鲜美,安神养气……”
“鱼儿嬉游自在,何必逼其入锅烹煮?”梵因垂目,神情悲悯。
“呃……那我们喝莲米汤,清淡,不荤。”司马小姐开始郁闷。
“莲米为莲花之子,一颗莲米一朵花,也是寄托生命的精华所在,生生便被你吃了。”梵因温柔叹息。
“那……那我该吃什么?”司马小姐傻眼。
“上天雨露,天地精华。”梵因指指天地,步履飘飘,头也不回。
“妹子……”司马欣如傻了半天,哭丧着脸拉司马嘉如袖子,“他……他……他什么都不让我吃……不是嫌我胖吧?……我……我是不是得节食?”
一旁的君珂,偷偷笑破了肚皮……
雷府位于城西南,和城东北的云家遥遥相对,果然占地广阔,建筑宏伟,看得出司马家小姐很受雷家欢迎,一进门就被一大群人殷勤地接到内院,至于她们的随从,雷家家大业大,也不怕没地方安置,让五百奴隶和雷家护卫住在一起,至于君珂等人,梵因丑福居住在外院,君珂红砚则跟着两个司马小姐住在内院。
司马家的两位小姐,因为是逃婚出门,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两人一路出门,之前也算小心,一直遮掩了容貌,潜行不惹是非,所以顺利到达羯胡边界,雷家自然想不到两位外孙小姐是自己偷跑出来的,虽然觉得她们带的护卫也太多了点,但想着两位小姐身份尊贵,远路出行,多带点人也应该,出于对司马家的尊重,也没人来询问君珂等人的身份。
君珂进门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雷家的男人们,据说男人们正在议事,针对下个月即将到来的云雷宗族大比一事。
云雷宗族大比,君珂早就听说了,当初黄沙城事件,就是因为一群大比中失败被驱逐的云雷人最先挑起,今天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比之中,云雷城大小六十支宗族都会参加,但并不代表输了的就一定被驱逐,被驱逐的,或者是大比之中犯了大错的,或者是输得太惨,实力大损,之后被仇家驱逐的。
整个雷家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君珂在院子里遇见雷家的男人,都是来去匆匆,这令她心中一动——按说每年都比,雷家地位稳固,就算不能再进一步,也不该如此紧张,今年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她悄悄掠了出去,动作很小心,雷家遍地都是高手,她如果真在雷家腹心之地惹出麻烦,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行到一道矮墙后,忽然看到有两人对面沿路而来,低低说话。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君珂心中却忽然一动。
那两人走路姿势,腿微微向外让,看起来很有点奇怪,但君珂却熟悉,这是大燕三军中九蒙旗营士兵惯有的姿势,他们有种装在马身上的斜弩,士兵们骑马时,为了避免靴子摩擦到弩身,腿都微微外撇,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
在遥远的云雷城,怎么也会有九蒙的人?
君珂立即一闪身,躲到了一堵矮墙后。
“云家是那个态度,雷家也是那个态度,陛下和太孙交代的事情,竟然到现在都没个着落。”
“宗门对两万云雷军实在态度暧昧,至今不肯听从我们的劝说予以剿灭,这些人要是投奔君珂纳兰述,咱们的任务就算失败了。”
“也不知道太孙为什么对这云雷军特别在意,不就两万多人么,能影响什么大局?”
“太孙在意的,只怕是整个云雷,怕整个云雷被这两万人说动吧?”
“雷家现在正处于危机之中,现在只怕无心对付那两万人……”
两人正穿过一片四面无人的湖塘,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轻轻巧巧而又突兀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两个雷家高级护卫打扮的人,心中一惊,他们议论这事,自然十分谨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人怎么冒出来的?
对面,君珂随便蒙了块布,笑吟吟道:“两位早上好,抱歉有事找。”
两个男子对望一眼,忽然拔腿,一向东,一向西,飞奔!
一边奔一边就要张口呼喊。
君珂手指一抬,指间一颗石子唰地飞弹,击中了左逃的男子的环跳穴,那男子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君珂掠过去,将那男子拎起,看也不看向右随手一甩,啪一下两人撞在一起,右逃的男子也被撞倒。
君珂掠过去,身形如电,在听见他们说“太孙”两个字的时候,她就决定,哪怕是冒险,也必须迅速拿下这两个潜伏在雷家的大燕奸细,因为这些人一定认识她!而且这些人只要还在雷家,就会不断对云雷军不利,这是她不允许的。
此时不远处已经有衣袂带风声,君珂出手快,但这两个奸细分开逃窜的办法也很狠,君珂重手撞人,梭巡不休的雷家护卫立即听见了动静。
君珂动作更快,一缕白烟般飘到两人身前,脚尖一抬,便要将两人踢入旁边草丛。
不想脚尖踢上去,“噗”地一声闷响,君珂险些一声痛呼出口——那混账竟然在膝盖上装了铁板,她以足尖速踢,怕发出声音,没有用内力,想用巧劲毫无声息将两人移开,结果真的撞上了铁板。
第678章 美人恩(5)
足侧剧痛,可能已经出现骨裂,君珂“嘶嘶”地吸气,眼看另一侧人影晃动,雷家护卫已经快到了,而这边两个男人挣扎欲起,又要呼救。
君珂脸色一白,手指闪电一拂点过哑穴和麻穴,两人僵直着向后一倒,君珂膝盖一横,衣袖一卷。
两个身体,被她无声无息沉入湖底。
君珂出手留了分寸,将两人贴着湖边放下,露出鼻孔在水上,一根丝带一绕,绕过两人手臂,固定在岸边一块石下,靴子一踢,灰土盖住,再看不出痕迹。
岸边有树还有石凳,不绕到湖边去看,不容易看见紧贴在岸边的人。
这样这两人不至于活活被淹死,君珂等下还想问他们一些事。
随即她面对湖水坐下,嘶嘶地发出痛声。刚刚坐好,雷家护卫到了,当先的,竟然就是雷昊。
雷昊一眼看见她,神色一变,不知是惊还是喜的说了句,“是你!”
君珂勉强扯出一脸笑容,她现在心中有计划,需要从雷家入手,不想得罪雷家的任何人。
她踢得骨裂,痛得微微含泪,笑意也带了几分娇怯,背后碧波荡漾,眼前肤光胜雪,雷昊的眼神,立即一直。
“你怎么了?”他再也注意不到四周的情形,殷勤地上前蹲下。
“刚刚走路不小心,崴了脚……”君珂低声垂脸,声音细细。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看看。”雷昊眼睛一亮,伸手就来撩她的裤脚,“仔细不要伤着骨头。”
君珂一怔,随即眼神微怒。
这不是比基尼可以满大街跑的现代,这是礼教大如天的古代,女子在人前露足,和现在脱光了的含义没什么两样。
这个雷昊,二话不说就想趁机占她便宜,还当着这些护卫的面,全然不顾别人名节,人品卑劣可见一斑。
君珂眼底厉色一闪,在思考着如何不惊动那些护卫,给这家伙一个教训,不过雷昊人品虽然不怎么样,武功却相当了得,刚才君珂那一撞便已经发觉,之所以先前雷昊给撞下马,也不过是太轻敌了而已。
眼看那双禄山之爪三下五除二便脱掉了她的鞋子,君珂脸色一冷,手指已经抬起。
忽然一双手轻轻伸了过来。
洁净修长的手,手掌肌肤晶莹,纹线清晰。
一个华丽到令人听了惭愧的声音,轻轻道:“舍妹受伤,自该由我延医诊治,不敢有劳二少爷。”
梵因的声音。
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一出现,就切进了雷昊的胸前空门,不仅将他欲待去捋君珂裤脚的手挡住,指尖还微微指向雷昊的前胸大穴。
雷昊练武之人,对危机有直觉。一惊之下下意识缩手。梵因趁势便将君珂扶在了手中,手指一撩,已经给君珂放下了微微掀起的裤脚。
雷昊脸色有点难看,不确定梵因刚才妙到毫巅的一拦,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目光流转不定。
“梵兄,小君怎么了?脚受伤了?”跟屁虫司马欣如果然就在后面,探头看看君珂,道,“看来你得把你妹妹背回去了。”
君珂对她们自称叫梵君,是梵因的妹妹,两人容貌自然不像,但现在君珂肌肤淘洗,晶莹流光,正巧和梵因那种水晶轻云一般的清透有了几分相似,乍一看还真觉得像兄妹。
司马欣如眼珠骨碌碌转,她这句话也是试探,对这两人似陌生似亲切的古怪“兄妹”关系,她也有点疑惑。
梵因微微一怔。
君珂也一怔。
不是吧,大师背她?
大燕圣僧这辈子就没靠近过谁,她也没敢靠近这水晶一般的人,生怕压碎了他亵渎了他,承担不起大燕百姓的怒火。
不过正是这带有几分尊敬的“不敢靠近”,令周围的人疑惑,行路时还不明显,如今要想在这雷府先呆一阵子,只怕迟早会被看出来。
“嗯?”雷昊也看见了梵因的迟疑和君珂的古怪,顿时心中生疑,眼神流动,微露凶光。
兄妹虽说也要避忌,但妹妹受伤,做哥哥的护持责无旁贷,这两人,如此扭捏暧昧,莫非……
君珂一眼看见雷昊神情,心中一跳。
随即二话不说,扶着树站起,身子一倾就顺势趴在了梵因背上,笑道:“哥哥,背我!”
她声音清脆,一股热气吹入梵因耳后,气息清甜,但入耳的那句话,更软而娇痴,当真如娇宠小妹,在向哥哥撒娇。
梵因低着头,僵着背,一动不动,心却微微一颤,不知何时,清俊的面庞泛起浅红。
背上的少女身躯温软,一团云一块软玉一般贴靠着,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肌肤的细腻和弹性,更要命的是,她正在发育,而且发育得不错,胸前已经颇有规模,颤颤热热软软两团,紧紧压着他的背脊,他只觉得那两处的肌肤,忽然便敏感得像着了火,感觉得到所有的摩擦和起伏,感觉得到她胸腔震动引起那里微微跳跃,像一尾活泼的鱼儿,自清波中跃起,尾端一翘,击碎月光。
梵因不敢动了,背僵得大理石一般,如果不是身边人太多,看他那样子,可能就要赶紧把君珂脱下来,君珂怎么肯现在让他给脱了?无声叹了口气,一边努力缩胸,一边双手捂住了他的脖子,挡住那越来越红的耳朵,笑道:“我最近是不是太重了?哥哥已经背不动我了。”
梵因吸一口气,好在声音永远那么清淡有定力,“哥哥再弱,背妹妹还是背得起的。”
他站起身来,一直紧盯着他的司马欣如,眼神疑惑,向前走了一步,忽然脚尖踢到一块石头,也惊了一下,道:“莫不就是这块石头伤了小君?真讨厌。”一脚将石头踢开。
第679章 美人恩(6)
那石头底下正压着君珂系住那两人的布条,石头一松,布条滑落,水里那两人无声无息沉了下去。
君珂张了张嘴,眼神无可奈何,这真叫该死的逃不掉。
随即她“哎哟哎哟”开始呼痛,遮掩住那点沉水的声音,催着梵因离开。
梵因垂着头,背着她,离开了雷昊的视线,可偏偏司马欣如还跟着,这姑娘对梵因死缠烂打,不管两人如何暗示明示,都毫无所觉。
君珂还好,可她怜悯梵因——这短短一截路,这轻轻的重量,可怜力能缚虎擒龙的圣僧,背上汗湿衣衫……
“梵兄你不如将小君先背到你那里看看伤口,处理一下,不然等下回内院路还有点远。”司马欣如又在那出主意。她其实是想看看梵因住处,靠他近一点也好。
君珂心想也好,先解脱了和尚吧,这比背泰山还要他命。
梵因默不作声,将君珂背到自己和丑福的小院子里,将她放到床上,便去寻药,君珂垂着头,想着随便敷点药便走,她当然看得见自己什么问题,有点骨裂,骨裂用药也没多大用,慢慢等它好便是了,以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好起来快得很。
谁知道不等她开口,梵因已经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管药膏,在榻前半跪下,轻轻托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
君珂脸立即红了。
她是现代人,这点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然而穿越两年多,她也渐渐接受了古代风俗人情的熏陶,知道有些事意义不同,最起码在眼前,在司马欣如灼灼的目光前,她禁不住地不自在,忍不住将脚一缩。
梵因低着头,君珂看不见他的脸,手指却轻柔稳定,她一抽没能抽回去,只听见他轻轻道:“别动,这药助长骨骼最是神效。”
他声音此刻低而温柔,那样华丽的声线,那样温存的语气,那样体贴的动作,君珂呆了一呆,按在被褥上的两手紧了紧,一边司马欣如忽然绞起了手,呼吸有点急促。
室内很安静,梵因动作很细致,君珂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药物清凉,而他的指尖温暖轻柔,一点热力从敷了药膏的伤处透进去,浑身都软了软。
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梵因的神情,只能看见他微微下垂的精致轮廓,睫毛承载了日光,如同刷上金漆一般光泽闪耀,鼻尖一点笔直如玉柱,目光溜上去便似能滑下来,他的肌肤比起别人,透明度更高一点,日光下那种晶莹薄透似要融化的感觉更明显,君珂不知不觉便屏住了呼吸,在心底模模糊糊地想……神一般的人……
梵因垂着眼,也不看君珂,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眼睛只专注于君珂伤处,然而手心里的脚踝,精致纤柔,并没有太多学武人会有的粗糙,肌肤牛乳般细腻洁白,那样纯度极高的白,几乎万人难见,让拥有者的精美更上一层,看得人心颤,想要用力按一按揉一揉,看看那雪白底上微泛粉红,又该是怎样的落雪飞樱,清美难言。
阿弥陀佛……
梵因在自己手微微一顿那一刻,在心底煞风景地高宣了一声佛号。
他的动作加快几分。
浩浩佛音,熠熠佛骨,这万千红尘于他是枕间风过,他迎风而行,上可青天揽月。
早就人间自在,心地清静,半只脚迈出红尘,出世入世都已经不过是皮相,只等完成坐地成佛前那最后一劫。
禅剑高悬,待他狠心一斩——
阿弥陀佛……
“好了。”他站起,袍角不动,人已经无声无息退出三尺。
君珂垂头,没有说话。
司马欣如被那种突如其来圣洁而又压抑的感觉给惊住,怔在原地好久没说话,她不知道发生什么,没看见发生什么,却又隐约觉得,就在刚才,那一跪一蹲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种奇怪的感觉令她转身,有点茫然地晃了出去。
心中忽然恍惚想起妹妹的话。
“那个人……他在,他不在;他近,他遥远;他笑,他非笑;他看着每个人,他只看见一个人。”
君珂的骨裂并没有让她就此安静,正好以此为借口,避免了司马家姐妹的骚扰。
呆了几天,她已经摸清了雷府里外的设置,这要归功于雷昊,这家伙有心想献殷勤,流水般地送东西送药,从他的小厮嘴里,君珂得到了很多她想得到的消息。
比如她知道了最近雷家每天都要开会,因为下个月的宗族大比,云家来了强援,云家那个脾气古怪强硬的苍芩老祖,已经驾临了云雷城。
据说城门口那个规矩,就是老祖定下的,云雷军的驱逐,也是老祖的意思,而这位云家上下尊奉的强人,据说很喜欢云家姻亲,坤堂总管郭家,有心要借这次的宗族大比机会,让郭家上位,把雷家从云雷双雄中驱逐。
郭家也开始招兵买马,据说从西鄂羯胡和尧国,都招揽了高手助阵,宗族大比中有一对一的比试,也有阵列军演对战的群攻,后者是可以请外援的,单看各家的本事。
雷家当然不甘权柄即将被夺,也在积极招兵买马,从临近几国中重金招揽了一批高手,每日开会研究对策。
其中有擅使毒功的高手,有精通巫术的草原巫师,还有一支来自西鄂的神风小队,那队人轻功高妙,来去如风,雷家准备用他们专门对付云家的流云军。
君珂决定,这些外援,统统不给雷家的!
她要让雷家失去强援,坐困愁城,才有她的机会。
第680章 美人恩(7)
等到雷家不得不依赖她,之后便可以把持雷家,进一步吞并云家。
这云雷城的权柄,为什么要给那什么臭老头子决定?云家在这云雷宗主的位置上,坐得也太久了,该挪挪屁股了。
君珂撑着个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花园,向前院而去。
她“半残废”状已经有几天,雷府护卫对她都留下了印象,看见她也没有在意。
君珂转过一处花圃,看看不远处,一角飞檐。
那里居住着几个雷家从云雷城内请来的帮手,是雷家远亲,君珂决定先从云雷城的这帮人入手,到时候消息传出去,首先云雷城内会没人敢再帮雷家。
君珂慢慢地转过花圃,手中拐杖一掷,无声无息掷入泥土,只露出一个尖端。
随即她身影一掠,惊鸿照影,越过墙头。
一刻钟不到,君珂回来,衣衫不染微尘,一手倒提着一个人,在墙头顾盼一会,确定没人,坦然下墙。
她将两个人倒挂在墙上,随手抓块石子在墙上写,“这等废物,也请来贻笑大方?”
写完她将石子一抛,拍拍手,拔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又走了。
身后两个人蒙了眼,呜呜挣扎,这两人被君珂用沈梦沉的内力截了脉,短期之内,再不能动武。
留言语气学的是云家的口气,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君珂转过围墙,回到自己的内院,没多久听见雷府锣声大作,前院喧腾。
看来已经发现了那两个倒霉蛋。
这一挑衅事件,虽然不大,却直接惊动了雷府上下,当即又开了一场会,严令不得对外泄漏,到了晚上,雷府灯火通明,气氛更紧张,护卫们走路生风,来去都沉着脸,连雷家的女人们都在后院开会,大骂云家狂妄放肆,讨论将来如果真被驱逐,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君珂跟在司马家小姐们身后,表情一片茫然,带点恰到好处的惊恐。
梵因还是那淡淡的模样,偶尔瞟一眼君珂的脚。
司马家小姐回自己院子的时候,颇有点忧心忡忡的模样,讨论着云家人是怎么潜入雷府,这等手段,真叫人心寒,司马欣如叮嘱君珂,“小君,我知道你会点武艺,不过雷府现在好像多事之秋,你不要乱跑乱走,逞能惹事,不然我们怕也护不了你。”
君珂有点诧异,这大小姐还有这份细腻心思,心下感激,又有点内疚,点点头,道:“小姐们放心。等我们把这批货物卖了,我们就离开雷府,不再叨扰了。”
“那倒不必急,雷府总是能庇佑你们的。”司马欣如笑道,忽然探头道,“咦,表哥鬼鬼祟祟找我做啥呢?”
墙后冒出雷昊的头,在向司马欣如招手,司马欣如过去,两人在一边低语,君珂垂下眼,她的听力现在相当不错,已经听出个大概。
“明天……碧云轩……年轻一代簪花聚会……云家少主也去……说给你们接风……家主让去……探探云家虚实……”
“把梵君也带去……让那批小子看看清楚……我雷昊看中的美人……”
“好妹妹……你帮帮我……”
“你帮我带梵君……我帮你逼那小子就范……”
君珂冷冷一笑。
半晌司马欣如回来,神色有点不自然,君珂装作不知道,各自道别回房睡觉。
半个时辰后,君珂起身,换了一身黑衣,掠过重重屋脊。
她今晚有任务,要解决掉一个来自西鄂的内家高手。
此时夜已深,她快到那人住的院子外的时候,却怔了怔。
怎么还没睡?而且院子里还有两个人,在对坐喝酒。
君珂想了一会,等在门边,打翻一个送菜的侍女,自己端着托盘过去。
里面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其中一个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另一个人犹自对着空酒壶拼命往嘴里倒酒,看见她进来,大着舌头哈哈一笑,招手道:“过来,过来!”
还没喊两声,“哇”地一声,自己先吐了,秽物染满袍身,酒气熏天,中人欲呕。
君珂皱眉,眼底掠过失望——这种货色,能是什么高手?算了吧,还是别浪费自己精力。被雷家发现了还得前功尽弃。
她转身要走,那醉汉却笑嘻嘻站起,跌跌撞撞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替我舔干净袍子……”顺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便往她领口里塞,“小乖乖……舔掉就是……你的……哎呀……”他像忽然发现宝贝一样,捧起了君珂的手,“好……好漂亮的皮肤……你……你给我……”
他醉醺醺的目光顺着手,落到了君珂脸上,一眼之下便是一呆。
君珂冷冷地看着他。
那人刚刚吐完,神智清醒了一点,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这一眼,眼神里忽然爆出惊恐骇异的光芒来。
这点光芒忽然被一个人的衣袖截住,那是一截雪白的衣袖,透过疏朗的经纬可以看见深沉的夜空,那人衣袖只一闪,毫无烟火气地一拍,那人便“啪”一声,软在了君珂的脚底。
正准备出手的君珂一怔,一转头,梵因平静地立在她身侧,一朵早梅花悠悠垂在他肩头,他指尖轻轻拈起,嗅了嗅。
月下人淡如菊,一朵梅花在指尖芬芳幽幽。
君珂退了一退,退到月色光影里,忽然觉得在这从容自然的景致里,有点不配。
“酒不是这么喝的。”梵因淡淡道。顺手一招,桌上纯银酒杯,忽然就塞到了那醉汉的嘴里,堵住了他要出口的大叫。
第681章 美人恩(8)
那醉汉倒在地下,依旧一脸骇异盯着君珂,那样子,并不像是害怕,倒像……
君珂心中一动,偏头看梵因,年轻的圣僧不理她,淡定地从地上醉汉脸上跨过。
君珂觉得,大师好像,在生气?
醉汉在地上挣扎,忽然伸手抠掉了嘴里的酒杯,君珂眼神厉色一闪,正要一脚踢上他的穴道,忽然一怔。
“你……你……”那西鄂高手,惊诧得连舌头都似乎木住了,“你……你……你是摄政……摄政王殿下!”
君珂一怔,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境下,居然还有人能认出自己。
梵因已经悠然退后,他喜欢酒,却讨厌酒被人这样喝,酒应该是庭前月下,好风好水,佳器良伴才适合入口轻品,哪里是这样牛饮暴殄。
那两个西鄂醉鬼还在大着舌头“殿……殿……”个不停,君珂皱着眉,忽然改变了主意。
手指在两人身上各自一拍,她冷冷道:“你们怎么认出我的?”
“您出西鄂时,我们也在,我们原本就是都城的武林宗门,和朝廷关系良好……”那两人看看君珂衣着,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想了想,若有所悟,低低道,“我等不知道殿下和雷府有恩怨,求殿下饶我们一命,我们立即就走,绝不泄露殿下身份……”
“不必了。”君珂笑笑,“你们留在这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些合适的消息,及时提供给我。”随即说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正愁在府内人手不足,有时候缺少掩护和消息来源,有这两个被雷家邀请为上宾的内应,事情会方便很多。
那两人急忙答应,君珂又道:“我已经截了你们的脉,短期之内不可动武,将来只要你们办事如意,我自会替你们解开并通关一脉,助你们功力再上一层楼。”
那两人大喜,连连道谢,君珂和梵因飘然而出,两人默默无语,行到一座无人的回廊处,丑福遥遥赶来接应,君珂道:“明日你就找个借口出城,带领那五百奴隶,和尧羽卫接头,学习尧羽刺探搜集消息的办法,在整个云雷城内外撒网,发现所有可疑人士,就地解决。”
丑福领命而去,君珂又发出暗号,不一会儿尧羽的队长也到了,君珂道:“从今天开始,不用保护我,散入云雷各大家族府邸,凡是发现大燕的细作,一律解决。”
尧羽悄然离开,临走前还警惕地瞪了梵因一眼,不过君珂没看见,梵因看见当看不见。
君珂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还是太大意了,以为云雷僻处一隅消息闭塞,一定没人认得自己,不想今年的宗族大比居然请了外援,今天是凑巧,遇上两个软骨头的西鄂人,以后呢?难保那些西鄂羯胡尧国人没有人认识自己,何况大燕已经抢先蛊惑了云雷城,试图绝了云雷军的后路,除去因为她而死的那两个纳兰君让手下,这城中,各家府邸之中,只怕都有大燕皇太孙的人。
她在那临水默默思考,梵因一直没有说话,半晌轻轻一叹,道:“为何不避着我?”
他的意思是,君珂今天的行动和布置,都是和大燕为敌的,而他是大燕世家子弟,燕朝的僧人。
君珂回过头来,眼神粼粼,忽然起了玩笑之心,微笑,“嗯,那是因为,在我眼中你已经是个死人,对死人,是不需要隐瞒秘密的。”
这是前世里武侠小说的经典桥段,梵因却没有笑,也没有紧张,澄澈的眸子迎着她的眼睛,道:“不,你不会的。”
君珂看着他的眼睛,柔光一泓,似悲悯似疼痛似欣慰,忽然觉得呼吸发紧,不得不扭过头去。
“梵因。”她手指轻轻敲着栏杆,这是她一次没用敬称,以朋友的口气问他,“如若将来,我和大燕……你帮谁?”
问得含糊,意思却两个人都明白。
四面安静下来,只听见彼此呼吸,都不算紧张,低低悠长,带着点压抑的气场。
风有点冷。
两人薄薄的衣袂飞在风中,卷着栏杆呼啦啦地响,像挣扎相触的手。
“我是方外之人。”半晌梵因微笑,“行事只随本心。”
“你的本心在哪里?”君珂凝视着他。
梵因却避开了她的眼光。
“在禅。”
君珂默然,梵因却忽然低低道:“修得入魔禅,却化两世劫……”
他声音很低,君珂没听清楚,正要再问一遍,梵因已经飘然离去,素白的袍角,拂开一朵静谧的莲花。
当晚君珂回到房间,司马欣如居然在她屋里等她,见君珂回来,也不问她干什么去了,扑上来一阵缠磨,要明天君珂陪她上街买胭脂,君珂心中冷笑,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正好她明天也想顺便见识一下云雷城其他势力的第二代,随便推辞几句便应了。
司马欣如还带来了几样小点心,说是让厨房给做的,怕君珂夜间饿着,君珂随便拈了一点吃着,笑道:“半夜三更小厨房竟然还肯开火啊。”
“小厨房自然不会……”司马欣如说到一半停住,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笑道,“不过偶尔为我破例一下还是可以的。”
君珂看看她,笑容更淡,随即道:“司马小姐,多吃点这个香薷木瓜糕,丰胸的哦。”说完若有意若无意瞟瞟她的胸。
司马欣如一呆,垂头看看自己的胸,她才十六岁少女,自然不可能发育得怎么样,也就一个中型小笼包。
而对面君珂,将近十九岁,练武勤奋,骨骼拓开,谈恋爱也早,虽说守礼自持,但平日里和某人耳鬓厮磨的也不算少,发育程度突飞猛进,比她汹涌不止一个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