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心意(2)
纳兰述这回倒没什么动静,静静看着他将签盒放好,随即便由舒平和钟元易出来抽签。
众人都紧张起来,一时除了火把燃烧的毕剥之声,山坡上下密密麻麻数万人毫无声息,空气似乎是被绷紧的弦,轻轻一拨,便要断了。
君珂尤其紧张,手指都开始痉挛,忽然掌心一热,手已经被纳兰述拉住,这一拉,她才发觉自己掌心湿冷,而纳兰述温暖干燥,轻轻包住自己,暖意一涌,忽然心就定了定。
舒平先抽,铁青着脸色拿出一张,看了一眼脸色一变,愤然将签条往地下一掷。
他这动作令云雷很多人失望,冀北这边却都眼睛一亮,钟元易上前一步捡起签条,看了一眼眉飞色舞,声若洪钟地念:“腿!”
冀北联军齐齐吐出一口长气的声音,令远处草原人以为打了春雷。
“算他运气好!但不会永远好下去!”舒平愤然退后一步,牢牢盯着钟元易。
钟元易的神情也有了点紧张,老帅搓了搓掌心,忽然举起拳头,做了个中指朝天的动作。
在场的血烈军一看见这个动作立即亢奋了,齐齐举拳,向天伸出中指,大喝,“向帅威武,血烈无敌!”
幺鸡乌溜溜的眼珠子忽然瞪圆了。
君珂傻在了当地。
竖中指……竖中指……
“钟帅……”纵然此时心情痛苦,她也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刚才那个动作……”
“那是我血烈军的独有手势。”钟元易肃然道,“向帅当年每上战场,必然冲着敌人施展这个手势,每战必胜,所向披靡,久而久之,这个手势便成为所有向帅属下和血烈军将士的精神图腾,每逢重要战事或重大事件,都以此来向天祈祷,求得上天眷顾和向帅保佑。”
“向帅威武,血烈无敌!”血烈军们中指竖天,再次虔诚地齐齐大喝。
幺鸡砰地一头栽到了地上。
君珂晃了晃,脑子里飞出无数圈波纹……
向帅……
大燕史上第一传奇人物,军人丰碑,天下名帅……
原来是个猥琐的穿越人!
钟家老帅竖着中指,“求天保佑”地去抽签了,丑福的生死系在他身上,老帅的心理压力也有点重。
那张签条被他小心翼翼展开时,老帅的眼睛先是瞪得滚圆。
那种神情,令人害怕。
所有冀北联军士兵倒抽气的声音,令远处草原士兵惊惶起身,以为起飓风了。
老帅板着脸,死死盯了签条一阵,霍然将签条一抛。
众人给他这个动作,惊得小心脏似乎也被狠狠抓起,一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蓦然一阵大笑,钟元易站在坡下,抱着肚子,竖着中指,向天狂笑。
“老夫就是运气好!向帅就是最威武!无论如何,死亡签没落在我手上!”
一瞬间所有冀北联军都想扑过去暴打这老货一顿。
而刚才还在狂喜的云雷复仇派士兵,也想扑过去暴打这老货一顿。
钟元易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成为两派公敌,乐不可支将签条对着所有人一展,大声宣告:“臂!”
冀北联军欢呼,云雷军哗然。
“怎么可能!”舒平厉声道,“哪有这样的事!”
“有人做了手脚!”
“有假!”
“重来!”
“我们不信!不抽了!杀了他们!”
君珂眼底的喜色刚刚露出一点,便被云雷军愤怒不信的叫喊抹去,她看了纳兰述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纳兰确实使计动了手脚,想要保丑福一命,可是就像他说的,云雷的愤怒和仇恨,必须要有所宣泄,如果三签都不是要害,那么云雷绝不会收手,只会觉得被欺骗,火上浇油,更加愤怒。
到头来,还是解不开的局!
“现在嚷什么!”纳兰述忽然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可是立即便压下了云雷如潮的呐喊,“还有一张签,是你们舒将军抽,全部抽完,再叫不迟!”
君珂心一跳——纳兰述这话什么意思?
舒平摆了摆手,身后的呐喊渐渐止住,他用蛇一般阴狠的目光盯了纳兰述半晌,才冷声道:“大帅,我知道你诡计多端,但我奉劝你,不要玩什么花招,云雷两万儿郎,被你玩得已经够惨,你要再不知收敛,咱们也不必玩这些心计花招,玩也玩不过你,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罢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纳兰述若无其事地道,“天意这东西,有时候也会保佑无辜的人,再说,抽签还有一次呢。”
舒平冷笑一声,一挥手,身后复仇派的将领士兵开始后退,并自动结阵,看样子,如果最后一张签还是臂或腿的话,云雷军就要不顾一切,当场动手了。
众人都有紧张之色,也有点愤懑,但被将领们约束住,只有互相怒目而视。
君珂闭上眼睛——她实在不忍看见,一路扶持,自己倾尽心力的联军,今日这分裂的一幕。
舒平走向签盒。
他步子很重,很决然,满满杀气。
这样的步子,让人看出他的决心——最后签的结果,已经不能令云雷复仇派完全遵从,一旦不是死签,就是流血后果!
众人的呼吸开始屏息,每个人的心都在矛盾中挣扎,每个人都觉得混乱,不知道该祈祷怎样的结果,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剑飞刀落,兄弟成敌。
第573章 心意(3)
丑福跪在地上,似乎在喃喃祈祷,君珂听见他竟然祈祷的是“死签!”“死签!”
君珂一震,心痛得无以复加,几乎要转身狂奔,再不要面对这一刻的痛心折磨。
舒平的手,缓缓伸进签盒,抓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随手往地上一掷。
那个先前帮他拣签条的参将迅速捡起,展开一看,露出狂喜的神色。
云雷复仇士兵的眼睛睁大,冀北联军不自知地上前一步。
舒平睁开眼,一眼过去,神色一变,一惊,随后是一喜。
那参将已经迫不及待大声报了出来。
“心!”
轰然一声,冀北联军惊呼绝望,人人从刚才的欢喜之中破灭,面色死灰。
轰然一声,云雷复仇派士兵开始欢呼,舒平惊喜地踉跄后退几步。
死签!
云雷可以不必以死相冲了。
云雷刚才还觉得冀北这边搞鬼,逼他们兵戎相见,是想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此刻看见死签,人人浑身一松,一时间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虽然他们愤怒,决然,为报仇决裂不惜破阵一死,但心里也明白,两万多云雷,在二十多万冀北联军面前,实在是螳臂挡车,一旦拔刀相向,最后绝对是全军覆没后果。
丑福的死签,等于救了他们的命。
他们不怕死,但留下命总是好的。生死关上走过,逃得一命的人,往往也会因为心生感激欢喜,而多几分宽容。
所以他们在看见纳兰述面色沉痛向丑福走去时,虽然戒备,也没阻止。
纳兰述在丑福面前蹲下,转头问舒平,“我可以给丑将军一杯送行酒吗?”
云雷军本来紧张地盯着他,怕他突然出手救人,听见这句,云雷军松了口气。
冀北联军却面露失望。
舒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害怕纳兰述会玩什么花招,硬着心肠拒绝,“大帅,我看没必要了。”
纳兰述叹息一声,淡淡道:“当初丑福倾囊将所有家传绝技相授,拼命救下你们性命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云雷复仇派的士兵,微微低下了头,他们的怒火经过这一波三折的变化,再经过刚才这死里逃生的一喜,已经消弭了一些,此刻听得纳兰述语气苍凉的这一句,心中也有些触动。
“丑兄。”纳兰述不再看云雷人,转头,盯住了丑福的眼睛,“我但望你记住我以前的话。”
丑福也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却苦涩地摇摇头。
“大帅。”他低声道,“您的苦心,我很感激……很感激……可是,我心甘情愿……您不知道这些日子我的痛苦……”
“我知道。”纳兰述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太自私。”
丑福怔了怔。
“你还欠着一个人的情,就想撒手。连挣扎都不愿意为她挣扎。”纳兰述冷冷道,“然后你解脱了,把所有的痛苦、自责、不安、和罪孽,扔到她的背上。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恩人,比仇人还冷酷自私。”
“大帅……”丑福注视着舒平捧过来的长剑,面露解脱的微笑,“所以,拜托你了。”
纳兰述皱皱眉,还没说话,突然一直泥塑木雕般呆在原地的君珂,发出了一声尖叫。
“不!”
她的声音压下了所有人的欢呼,扑过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丑福立即退后几步,厉喝:“统领,大局为重!”
君珂将要扑到他身侧,忽然停住,一转身,砰嗵一声。
她对着云雷士兵们跪下了。
舒平退后一步,云雷士兵们一阵惊呼,连复仇派的士兵都开始手足无措,慌乱地退后。
云雷是君珂一手打造,君珂是他们的精神和灵魂,那种自初生便开始缔造的存在感和威信,虽然被仇恨的怒火暂时压没,但当他们心中敬慕的少女当真跪倒尘埃,所有人心都颤了颤。
“兄弟们!我不求你们原谅我!”君珂直直跪着,仰脸看着所有人,“求你们,想想当初丑福刚来的模样!”
“砰。”一个响头磕在尘埃。
云雷士兵们脸色变了变,想起初来时丑福那可怕的脸,想起他自刑台上被统领救下,身负深怨,母亲悬梁,却连用真面目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一头扎进火盆,从此不见天日,想起他至今大仇未报,想起他的仇人,和他们一样,也是朝廷。
“求你们,想想他来之后,为你们做了什么!”
“砰。”又一个头磕在尘埃,再抬起时,额头红肿。
云雷士兵们闭上眼睛,想起被君珂“欺负”的日子,丑福总教头是最宽厚的一个,每天起得比他们早,吃得比他们差,睡得比他们晚,操练里谁受伤了,他亲自背回去,谁生病了耽误训练了,他白日教练士兵,夜间再给恢复的病员补练。
“求你们,想想冲出燕京后,他为你们做了什么!”
“砰。”又一个头磕下,鲜血涔涔,淹没眼角。
云雷士兵们退后一步,有人想上前搀起君珂,环顾四周,手缩了回去。
有人看向丑福,眼底的愤怒渐渐淡了些,那人遍身伤痕,大多是为救兄弟们救的,出燕京后转战鲁南,云雷士兵们毕竟建军短,底子差,实战中就暴露了不足,丑福为此破例,教授了自家秘不外传的独门武艺,有少数士兵甚至还知道,因为违背祖训,丑福在父母灵牌前跪了三天三夜,并按照祖例,自罚三刀。之后才有了大家武技的增强,得以在战争中保住性命。
第574章 心意(4)
大燕武学世家,谁家不把家门绝学看作重宝?谁家能有丑福如此气度?
“求你们,想想清楚,到底谁才是你们的仇人!”
“砰。”又一个头磕下,君珂伏在地上,不动了,鲜血慢慢地浸润了额下的泥土。
冀北联军无声,多少人泪花闪烁。
钟情咬着手指,忽然抱住了幺鸡的脖子,幺鸡烦躁地一爪踹开他,呼哧呼哧原地打转。
黄沙罪徒收起浑浑噩噩的神态,认真地看着那跪着的瘦弱少女,独眼低低一句“这娘们,要得。”
丑福泪流满面,脸上那种原先坚决毅然的神态,渐渐出现缝隙,纳兰述竟然没有回头看君珂,也没有阻止她的哀求,一直紧紧盯着丑福,手搭在他肩上,沉沉。
云雷士兵们,捏紧了拳头,很多人开始唏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个士兵游魂般晃出复仇派的队伍,看看伏地不动的君珂,看看热泪纵横的丑福,什么也没说,竟然就那么飘到放弃派的队伍里去了。
他这一出来,就像先前分裂两半一样,复仇派再次出现分裂,走出一大批人,叹息着,茫然着,捂着脸流着泪,默默走到了另一边。
还有人嚎叫着,哪边都没去,直接冲出了队伍,奔向山坡那一头,发疯般地抽剑乱劈乱砍。
但也依旧有许多人留在原地,心中仇恨此刻无法放下,不愿放弃,也不愿看君珂,背过身去。
舒平木然僵立,看着队伍再次分裂,脸色铁青,逼视着君珂:“君统领,君珂,你当真要逼到云雷彻底分裂,从此无力回家,流浪天下,才甘心吗?”
“冤有头债有主,这不是丑福该承担的错……”君珂手撑着地面,跪坐在地,一字字道,“他不该死。”
“他不该死,谁该死,你吗?”舒平冷笑,“那行啊,你可以代他死。”
“如果可以,我愿意。”君珂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讥嘲,还是那个坚决的语气,“但是现在不可以,真正的仇还没有报,我从不想推卸责任,但我要告诉你们,当初我在陛见的时候,就曾亲耳听过皇帝祖孙讨论云雷盟民,他们视你们为毒瘤,认为你们是影响大燕国力和未来的隐患,所谓的云雷军,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阴谋,按他们的计划,将来要将你们打散了送上战场,在各处战场之上消耗干净,然后你们留在京中的家属,自然由得他们处置。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你们,但一旦有机会,大燕朝廷,绝对会不惜任何代价将你们拔除……”
“但事实上,拔除了我们的,是你们。”
“天意……”君珂黯然道,“兄弟们,求你们冷静点,仁慈点,留下丑福一条命,留下我们的情分,给我们机会赎罪,大家一起向朝廷复仇,不好么?”
“六万亲属死亡时,谁给我们冷静和仁慈?君珂!到了今天你还想利用我们?”
“别说了……”
君珂回头,看着颤颤出声的丑福。
“统领。”这自身被冤,母亲悬梁,自毁容貌时都没有落泪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冲得满面鲜血淋漓,他直着身子,向着君珂,双手掌心垫在额头,缓缓伏下,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大礼。
“够了……”他哽咽地道,“您做得,足够了……丑福此生无憾……下辈子……下辈子……”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转头,对紧紧盯着他的纳兰述一笑,扭曲的面庞此刻笑起来竟然是温暖的,轻轻道:“还有两刀,只好委屈你们了……”
纳兰述眼神一闪,精芒暴涨。
丑福霍然起身,手一伸,舒平手中长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随即他吸气,发出一声低低的格格之声,长剑剑锋掉转,闪电刺下!
“扑哧。”
寒芒一烁,入肉之声细微。
一道血箭飞射,飙出三丈之远,落入云雷复仇派阵营之中,**辣浇了他们一脸。
云雷士兵神色震撼,满脸血而不敢去擦——他们以为还会有犹豫冲突,未曾想丑福如此决绝!
先前一腔愤激仇恨无处宣泄,逼他死坚决凌厉,然而当丑福当真一剑穿心,他们忽然觉得茫然而空寂。
仿佛不知何以如此,而将来又该何去。
冀北联军士兵悲愤得眼睛发红,被将官死命按住才没有冲下来。
丑福晃了两晃,因为一直被纳兰述扶着肩,他跪着的身子没有倒,一柄长剑穿心而过,剑尖鲜血,滴滴落于初春草场。
他一口气息未绝,直直望着被溅了一脸血的舒平,似在等待着什么。
舒平也被震得忘记擦脸上的血,看看他穿心的伤口,脸上也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随即微微一躬,轻声道:“一剑穿心,恩怨俱了。丑福兄,之后不论生死,云雷和你没有怨恨了。”
钟元易冷哼一声,“确定人家活不了,再来做好人!”
君珂一直背对着丑福,始终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的背影慢慢僵硬,像一尊石像,沉沉矗在了地上,她姿势那么沉硬,像愿意从此消亡在泥土里。
在众人都以为她要永远站不起来的时候,她蓦然头一仰,双臂一伸,发出一声凄厉痛切的大叫。
叫声尖锐,像钢针一样拔地而起,尖端刺入无上遥远,夜空中层云浮动,都似因此裂出罅隙,其间冷白的闪电一闪。
第575章 心意(5)
疼痛、悲愤、绝望、泣血之声。
山坡上下数万人,寂然僵立,凛凛至心动神摇,只觉得心头压抑愤懑,也如这漫天层云突降,却不知道如何持捅天之槊,将这霾云戳破。
却依旧有不合时宜的嘀咕声,在这样痛彻的嚎叫里,低而清晰地响起。
“还有两刀呢……”
哗然一声,忍无可忍的冀北联军爆发了。
“你他妈的是人吗?”血烈军士兵撕下自己头上的红色布巾,恨恨砸到云雷士兵脸上——这是他们单打独斗的挑战方式。
“嗷唔——”幺鸡亮出利齿,群狼眼光幽浮。
“就算欠你们的命,今儿我也要先揍了你们,再自杀!”尧羽卫扑上前来。
“娘地,咱们算什么穷凶极恶?”黄沙城的罪徒抱着膀子,大声说风凉话,“和这些杀完人还要戮尸的比起来,咱们善良得像婴儿!”
连云雷一部分士兵都露出愤怒之色,一些本就走开的人,走得更远了些。
舒平回头怒视那说话的士兵——这人是少根筋,此刻还不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众怒。
仰天长号的君珂,霍然一个翻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折,已经扑到了舒平先前托过来的剩下的两柄刀面前。
“好!”她声音凄厉,“还你个干净!”
单手一拍,托盘飞起,两柄刀刺上天空,再闪电般落下。
她飞身迎上!
忽然人影一闪,撞向君珂!
“砰。”
“哧。”
“大帅!”
被撞飞的君珂,在地上一个翻滚爬起,一低头,就看见蔓延到膝下的血。
她一呆,半跪抬头,前方视线已经被遮掩,尧羽卫血烈军的将领们围成一团,连呼大帅,声音急切,她却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人群缝隙里,有鲜血蜿蜒流出,流向她膝下。
君珂眼睛都被那红刺伤,霍然抬头,旋风般扑了过去。
“让开!让开!”
她嘶声叫喊,众将急急让开,君珂差点栽到纳兰述身上,头一低,便见两柄刀,明晃晃插在纳兰述臂上和腿上。
“纳兰!”君珂一声痛喊,想要抱住他,却又怕弄痛他的伤口。
纳兰述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那个位置太傻了,会伤了筋脉的。”他还挪了挪自己手臂,道:“要像我这样,伤肉不伤筋。”
挪动伤口痛得他眉头一皱,君珂慌忙按住他,只觉得心口疼痛,痛那血迹殷然伤口,也痛他在此刻还不忘开玩笑安慰自己,咬咬牙忍住哽咽,也拼命挤出一点点笑意,道:“知道了……以后……不那么傻……”
字眼堵在咽喉,她转过头去,转眼又转回来,道:“走,回帐包扎。”
“等等……扶我起来……”
君珂将纳兰述扶起,纳兰述一站起,脸上安慰君珂的笑意便荡然无存,直直立在舒平面前,神色冷肃,随即慢慢伸手,拔出穿过臂上和腿上的长刀。
长刀穿过肌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君珂死死盯着,搀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坚决不肯让自己倒下。
万军屏息,看他们主帅,近乎漠然地,拔出穿身长刀,铿然一声,抛在舒平脚下。
长刀满血,染红草地。
纳兰述举起受伤的手臂,特意将伤口对着云雷士兵方向亮了亮,语气里毫无疼痛,平静而讥诮地道,“三刀,六洞,至此完毕。云雷众位,你们可满意了?还需要到丑将军那里检查一下吗?”
云雷士兵们低下了头,舒平躲闪着他的目光,默然退后。
“将丑将军遗体送回大帐。”纳兰述吩咐一声,几个士兵上前抬走了丑福,舒平抬头看着四周目光,垂下眼睛,道:“既如此,今日事,往日怨,到此……了结吧。”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的,目光都是凌厉而愤怒的,也许愤怒未必对他们,但今日流的鲜血,终究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云雷不会再留下来,今日天涯作别。”舒平冷冷看着君珂,“君统领昔日欺瞒,有大帅这两刀,我们也一笔勾销。”
“从今之后,人间陌路,野牛岭下,恩断义绝!”
他以掌作刀,斩下一片衣角,再不看君珂一眼,霍然转身。
他身后,复仇派的云雷士兵一个接一个走上来,默默斩下衣角,再决然离去。
黑色的衣角不断斩落,被风吹起,在草原春夜里翻飞作舞,如无数黑色的蝴蝶振翅来去,又或者是新坟前,漫天洒了灰黑色的纸钱。
飘落如雪。
君珂默默立在这割袍之雪里,身躯挺直,眼神空茫。
地平线上,那支倔强而孤独的队伍,渐渐走远,似一片黑色的云,终于飘过了她的天际。
那一年,十七岁少女初入燕京。
那一年,武举擂台上第一个大燕女状元。
那一年,女状元有了自己的第一支军队。
那一年,城郊大营,一群贴着狗皮膏药的盟下大爷。
那一年,山谷里关满了嗷嗷叫的光身子老爷兵。
那一年,老爷兵从四肢不勤变成健步如飞。
那一年,一群“一流建制三流待遇”的老爷兵,打遍京城御林军骁骑营。
那一年,武德门前,国歌唱响,脚踩骁骑营,失色御林军,羞愧九蒙旗,天下武德,唯我云雷。
第576章 心意(6)
那一年,阴差阳错,天意森凉,烟云蒸腾,血色燕京。
那一年,鲜血染红的草地,割袍断义的结局。
君珂的泪珠,在眼眶边慢慢凝结,化成晶珠两颗,流光闪烁,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终究要失去,挽不回的无可奈何。
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从此将在记忆里化灰,一日日抹杀鲜艳,再回首沉黯斑驳。
恩怨难明,心意如雾,从此之后,惟愿一路从容。
她半跪着,不再看离去的那些人一眼,赶紧慢慢扶纳兰述躺下,热血流到了手上,她心中也压抑粘腻,被无数泪意拥堵。
纳兰述脸色苍白,却在微笑,他伤得不轻,神情却很满意,君珂有点讶异地看着他,以为他痛傻了。
“可怜的小傻子……”纳兰述终究不舍得她那疼痛的模样,挣扎着抱住她的肩,微微喘息地转过脸,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君珂霍然睁大了眼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云雷走后的冀北联军,士气有点低沉,因为大帅受伤,统领下令原地休整,士兵们迅速扎营,在山坡上下驻扎下来。
丑福的遗体被安置在营盘中心,一座黑色的帐篷里,四面都有人看守,来去的人神情肃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有人快步过来,步子很稳,神情很静,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飞开来,张扬又静止的姿态。
那样的沉和静,让人想起先前她仰天悲嘶的疯狂,幻象交叠,心生恍惚。
有这么一种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蜕变成长,在那些永无休止的风霜血雨里。
看她过来,士兵恭谨地行礼,面露不忍地看她掀帘进去。
细心的士兵注意到,君珂掀帘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统领不容易啊……士兵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向后退开了些,不想打扰统领和丑将军的告别。
君珂的手指确实在发抖。
当纳兰述在她耳边说了那四个字后,她就一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抖颤,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第一时间赶来验证真假。
帐篷里,丑福静静躺着,脸色苍白,他身边,晏希直起腰来。
这少年对她露出一点疲惫的淡淡笑意。
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冲击得君珂晃了晃,靠在了帐篷边缘。
难道……是真的?
原以为丑福的死,将是自己一生的伤,永不可赎尽的罪孽,她将带着这样的疼痛过一辈子,每次想起,都要痛责自己的怯懦不敢面对,都要遗憾丑福的至死不能报仇。
难道……老天终于对她开了次眼?
君珂快步冲过去,手指搭上脉搏,指下丑福的脉搏很细微,浮游轻微,重伤垂死。
但,活着!
君珂仰起脸,眼底瞬间蒙上一层泪雾。
纳兰没有骗她。
丑福没死!
可是那一剑众目睽睽,穿心而过,不然云雷也不肯放弃而去,丑福如何能够逃生?
“今天所有的事,都是大帅一手安排。”晏希迎上她欣喜又疑惑的目光,淡淡道,“甚至,从黎明开始,大帅就有计划了。”
“黎明?”
“你跑掉之后,大帅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晏希道,“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为当时丑福来找他,和他一番长谈,主子预见到云雷看见黄沙城罪徒,必然会立即前来兴师问罪,丑福是云雷首领,自然也清楚,他来找主子,说要将一切说清楚,主子没反对,却将我们天语的一种秘术,传给了他。”
“秘术?”
“一种瞬间挪移骨骼,膨胀肌肉的秘术。”晏希道,“在生死危机时,挪移要害内脏,救人一命的秘术。”
“难道……”
“主子猜到云雷要发难,也决心要趁此机会斩去这隐忧,他料到真相说出后,云雷必然决裂,也必然会要求丑福赔命。”
“可是。”君珂皱眉道,“抽签定生死,是因为云雷内部对丑福的处置出现了分歧,难道纳兰连这个也预料到了?”
“可以说预料到了,主子说,人心不同,每个人的心态想法都有区别,何况原本就个性松散的云雷,再说就算当真他们铁板一块要丑福死,主子也有办法让他们最后还是选择抽签定生死。”
“纳兰在抽签时,几次打断舒平,是故意的吧?”
“是,主子是为了激怒他,好让他扔出签条。”
“但当时没有换签条的机会……”
“有。”晏希道,“君老大你该记得,说好抽签之后,你出面要代一刀,之后云雷那边和我们又有摩擦,耽搁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抽签。”
“是。”
“在这段时辰内,足够安排好的人,在掌心里写上几个臂或者腿的签条了。”
“安排好的人?”君珂眼睛睁大,“那个蹲下来帮舒平拣签条的参将?”
“对,那是主子早就安排好的人,统领你提拔赵兴宁的时候,主子就已经将那小子掌握在手中了,这出棋子,就是打算在万一事情有变的时候,挽回局势的。”
“生签三个,死签六个,这人换回了几个生签?”
“这人下手很快,他手中备好了九个签,蹲下来的时候,衣袖一拂,已经将所有签都换过,那九个签里,生签六个,死签三个,但都是心!”
第577章 求你了(1)
君珂还是觉得不对劲。
“生签比例这么大,这要三个全生签,那这签等于没抽,云雷还是不依!”
“死签上做了手脚,那参将在将签交回给舒平时,也在舒平手掌上做了手脚,舒平肯定会抽到一次死签,或者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如果是第一次,那么不会再继续抽下去,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为什么一定是心?”
“因为秘术里,真正能救的,就是心。”晏希道,“你记得当时大帅的动作吗?”
君珂仔细回想一下,只记得纳兰述一直半跪在丑福面前,然后他的手……
“他一直按着丑福肩膀!”她眼睛一亮。
“对。”晏希点点头,“那秘术,称为‘救心’之术,一是掌握呼吸的方式,以内力控制心跳,是心脏收缩放慢。二是在心脏收缩刹那之间,挪动心脏周围的骨骼肌肉,使心脏收缩刹那空隙增大,剑锋看似穿心,实则穿血肉肌骨而过。而大帅害怕丑福初学,控制不好,所以一直不肯放开他,剑锋落下时,大帅也用自己的真力,震荡了丑福靠近心脏的血肉,使剑锋在心脏收缩的瞬间,迅速穿过。”
君珂想了想,她一双神眼,对人体自然熟悉,随即明白了这种“秘术”,竟然是建立在对人体内脏的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绝学,人体心脏紧贴膈肌,心脏每次收缩时,会和隔膜之间形成极其细微的缝隙,如果此时把握住时机穿缝隙而过,自然不会伤及心脏。但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心跳何等快速?那缝隙何等细微?常人怎么能把握得住?而天语秘术的控制放缓心跳,移动骨骼肌肉,就是在尽量增大这层缝隙出现的时间和范围,以确保不会失手。
君珂心中对天语族的奇人由衷升起敬佩——在医学落后,解剖学根本不存在的古代,有人居然拥有这样超前的想法和技巧,实在很了不起。
“原来如此……”君珂低低道,“所以只能是心脏,而不能是咽喉或眉心,那里没有合适的器官或骨骼来挡。”
“对。”晏希叹息一声,“其实计划周密,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有个人,却险些让计划前功尽弃。”
“谁?”
“丑福他自己。”
君珂睁大眼睛。
“能否救下丑福,在他自己是否愿意求生,他不使用主子教的秘术,那就绝对死路一条。”晏系看住君珂眼睛,“而当时,丑福确实已经丧失求生**。”
君珂默然,扪心自问,换成她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也一定万念俱灰。
“纳兰所谓要去敬酒送行,难道一直是在劝他?”
“是,主子求丑福,不要太自私,不要给你留下遗憾。”
君珂抿住唇,眼底光芒闪烁——这世上有人待她如此,用尽全力,只为不愿她有一分心伤。
“但丑福最终愿意求生,还是因为你。”晏希慢慢笑了笑,“你那一跪,你那四叩四求,他终究不忍你终生痛苦,所以还是听从了主子,那一剑刺下之前,他对主子说,还有两刀委屈主子代受,其实意思就是指,他这一剑,不会死。”
君珂吁出一口长气。
“而主子自刺那两刀,讽刺云雷,也是为了避免他们去查看丑福的伤口。毕竟还是有精明人,可能发现不对。”
“那两刀该是我来的……”君珂语音发颤。
晏希淡淡地笑了笑,转过头去。
若爱她,自会愿意代她承受任何伤害。
但这也是一种幸运。
最怕的是,想要代她承受一切,都没有机会。
君珂从丑福帐篷出来时,神情已经恢复平静。
丑福幸存的消息,暂时还不必对外宣布,至于云雷迟早要知道,那也没关系,丑福已经算死过一回。
云雷突然爆发的恨,是出鞘的剑,不沾人命鲜血誓不空回,但当丑福穿心而过,正如舒平所说,不管生死,恩怨了结。
在将来的解释里,君珂会告诉所有人,丑福是个右心人。
让这个亿万分之一的概率,来做最后的解释吧。
她步子一开始还保持平静,渐渐便越来越快,四周巡夜的士兵只觉得人影一闪,一阵风过,统领忽然就不见了。
下一秒,她已经霍然掀开纳兰述帐篷的帐门。
里面不少人,尧羽卫在伺候照顾纳兰述,帐门呼啦一掀,所有人抬头。
君珂站在帐门口,只说了三句话。
五个字。
“出去。”
“给我。”
“快!”
一刻的静默,随即唰一下,尧羽卫们神速消失。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从君珂身边过的时候,还左顾右盼,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主子还没醒。”
言下之意——您尽管为所欲为。
最后还不忘记将帐门小心拉好,拉得严严实实,那样子,恨不得挂块牌子“特殊服务中,请勿打扰。”
君珂脸红了红,好在帐内黑,也没人看见。
帐中点着安神香,气息幽幽,黑暗里浮现着他安静的轮廓,君珂立在帐门前,没有立即过去。
她近乎粗暴地迅速赶走所有人,却在此刻,不想那么快地靠近他。
她想在这一刻静谧黑暗里,细细捕捉体味他的存在,分享他所在的空气,寻觅属于他的气息,将五十三天分离的噬心之痛,在此刻细细弥补。
第579章 求你了(3)
“小珂,”纳兰述似乎在微笑,她感觉到额上他的唇角,微微泛起的弧度,“知道我爱你什么吗?便是你的善于理解,不吝自责。太多人平日信誓旦旦,遇事推卸责任,然而你,未必逞强,却永不退缩。”
“你没有刺伤我,我如果因为你这无奈一跪便觉得丢了面子,而迁怒于你,那也不是真男人。”他轻轻点住她的鼻子,“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但是从今以后,相信我,必永不令你委屈。”
“我从来只觉得自己幸运。”君珂终于微笑,反手抱住了他,“我只望能永远幸运下去。”
纳兰述用单手,揽住了她,“所以,小珂,我们来商量一下,如何再幸运的,把你那批老部下,带回来。”
“怎么……”君珂瞪大眼睛。
“那是你的第一支军队,对你意义非凡,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放他们走?永不回头?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已。”纳兰述笑得有点狡猾,“先前的事,你也看见了,云雷内部的声音很驳杂,有些人已经动摇,此刻远走,他们步步艰难,之后动摇的人会更多,而其中的一部分顽固派,却又依旧心中不甘,在这种矛盾的情形下,云雷必然还要有所动作……”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月光从帐幕的缝隙里流入,水银般泻了一地,照亮相拥喁喁低语的身影,从遥远的角度看去,仿若一体……
照亮羯胡草原的月光,同样照亮冀北成王府的书房。
书房里有人负手而立,宽大的衣摆漾开涟漪一般的波纹。
月色下那人容色也如月光幽谧静美,只是那唇淡薄,令人想起诸如薄情之类的词语。微微笑起的时候固然魅惑妖丽,然而如此刻轻抿,却令人凛然。
“他们到了羯胡了吗?”他问。
“是。”黑暗中一个影子恭敬地答。
“黄沙城事后,云雷应该会有所动作,你觉得纳兰述会怎么处理?”
那人想了想,“继续隐瞒吧,毕竟他们现在还不是分军的时辰,刚和羯胡王庭一场大战,也不宜内讧。”
“错。”沈梦沉微笑,“越是毒瘤,越需极早割去,云雷就算不提,纳兰述都会先下手。云雷应该已经离开冀北联军。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两天消息就能到了。”他的手扶在窗台上,看向北方,轻轻道,“等下我有封信,快马密送给羯胡王庭。”
“是。”
沈梦沉转过身来,看着黑暗里那个人,“最近你做得很好。”
那人恭谨地弯下腰去,锦袍金冠,王族华贵,赫然竟是“纳兰迁”。
当然,是那个西贝货苏希。
“继续扮演你的暴戾王爷,和纳兰迁生前一样。”沈梦沉还是那种淡淡疲倦地笑,随意摆布着吞并天下的阴谋,“穷兵黩武,穷奢极欲,无限制扩军,不断加税,擅自更换各地官员……冀北这些年被成王治理得太安定,民心安稳,不易煽动,现在,我要他们先尝够一日三惊,永无安宁的日子,将来才能……”他笑了笑,住了口。
“是。”
“这些日子,你通过秘密渠道,将冀北税收以及各地物产折合的银两转往青阳郡,有人发现吗?”
“有几个积年老吏,似乎有点疑惑……”
沈梦沉连语气都没波动一丝。
“杀。”
“是。”
“去吧。”沈梦沉淡淡道,“半年,顶多再一年,时机成熟,冀北便可收入囊中,之后,便是所有敌人的尸体,最后,是天下……”
他听着苏希小心地退出,关上门的声音,在暗色里,缓缓笑了一下。
“还有你……君珂。”
同一处的月光,照不亮永浸黑暗的崇仁宫。
宫内最偏僻最朴素的小院子里,纳兰君让三杯酒一杯茶,自斟自饮。
“云雷军离开冀北联军了?”
他身后一个谋士立即上前一步,笑道:“是,殿下的意思,是要追剿这批乱党吗?”
纳兰君让沉默一会儿,冷冷道:“我追剿他们干什么?越过西鄂羯胡,千里迢迢追剿那两万人?”
那谋士碰了个钉子,不敢再说话。
“失去君珂的云雷,不过是没了灵魂的躯体,他们不会再有任何野心,现在能做的,只有回云雷城。”纳兰君让抿一口酒,“而云雷城……不是那么好回的。”
“冀北联军这下不需要分兵了,剩下的路离尧国已经不远。”一个谋士道,“尧国王都被围已经有几月,现在华昌王生怕等纳兰述到来自己腹背受敌,拼命强攻尧国京城,最新消息是说尧皇在一次攻城战中亲上城头指挥,被流弹所中,命在旦夕,如果尧皇驾崩……纳兰述岂不是赶不及?”
“赶不及什么?”纳兰君让一笑,却是浅浅嘲弄,“赶不及打仗?赶不及送死?赶不及救驾?你觉得,他有必要救驾吗?”
那谋士张口结舌。
“纳兰述不是成王妃,他没兴趣救驾,他等的,是华昌王和皇族两败俱伤,是尧国皇族正统彻底灭亡。”纳兰君让三口酒喝完,开始喝茶,“你不觉得,纳兰述走得太慢了吗?他明明可以从西鄂就直接挥军进入尧国,省时省力,为什么却偏偏要经过西鄂羯胡,绕一个大弯子?对,你也可以说他在积蓄势力,他和君珂……”说到这里,纳兰君让突然顿了顿,神色出现一丝恍惚,随即恢复正常,“他和君珂那意思,是想将尧国后方的西鄂和羯**定,使自己将来无后顾之忧,但西鄂和羯胡,其实现在都没有和尧国做对的心思,他为什么要赖在这里?他就在等尧皇驾崩,困在京城的尧皇诸子,必将争夺皇位,到时候……”
第580章 求你了(4)
“到时如果他们自相残杀,京城岂不轻易被破,华昌王一旦打入京城坐稳皇位,纳兰述岂不是自找苦吃?”有人提出疑问。
“纳兰述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纳兰君让看着尧国方向,轻轻吁了口气,“何况,尧皇也不会愿意纳兰述当真老牛拖车,慢慢积蓄势力,来占据了他的皇朝,如果没猜错的话,纳兰述很快就要有客人来了……”
他突然挥了挥手,黑暗中闪出几个人影,身影浅淡,不仔细看都不知道,原来那里有人。
“你们去吧。”他道,“两件事。保护她,杀了他。”
众人躬身。
“第二件事可以量力而行;第一件事,必须做到。”
“是。”
人们退回了黑暗里,在合适的距离里随时等待太孙的召唤,大燕最尊贵的皇太孙,独自静静坐在月光里,玄黑金龙的袍角在暗处熠熠闪光,面前三只空酒杯一盏残茶。
四周围拥无数,崇仁宫巍峨高旷,可那人,眼眸依旧清光冷彻,寂寥孤凉。
草原上的夜还没结束,下半夜的时候,君珂脸色微红,表情严肃地掀纳兰述帐帘而出。
虽然主人热情挽留,但她坚决拒绝睡在他那里,那主帐看起来四面无人,可天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贼兮兮的眼睛,等着看她“闯入主帐,夜不归宿。”
她为此特意打扮整齐,形态威严,动作很大地掀纳兰述帐帘而出,本指望那些偷窥者能看见她“洁身自好,守礼自持”,谁知道出帐时,纳兰述在后面“气息奄奄”地喊了一句,“小珂,下次请你温柔一点!”
君珂一个踉跄……
怀着被涮了一把的仇恨,君珂一大早就起身,先到韩巧的帐篷,准备今天抢了他的医官责任,好好折腾某个不安分的伤员。
一路上,她遇见很多人,大家此时都知道丑福没死,人人神情轻松。
“早啊。”有晨练习惯的钟老爷子,老远就声如洪钟地和她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吗?”
君珂正要回答,老爷子已经掉头,怒目呵斥自己那个被拖起来晨练的病歪歪儿子。
“跑步。”
“给我。”
“快!”
君珂:“……”
又走了几步,遇见对练的尧羽几个卫士,看见她认认真真行礼,什么话也没说,君珂舒一口气,走过去时却听见那几个混账的对话。
“出招。”
“给我。”
“快!”
“哥哥,兄弟我最近伤风,请你温柔一点。”
君珂:“!”
转个弯遇见黄沙城那个独眼,那大个子永远斜眼看人,一只眼睛好像从月球上看你,看见君珂过来,也不行礼,一脚踢在一个挤眉弄眼的属下身上。
“洗裤衩。”
“给我。”
“快!”
完了还满意地点点头,喃喃道:“这么说话还真是满痛快的……”
君珂:“……”
怀着悲愤的心情,她迅速绕路进入韩巧帐篷,在门口遇见铁钧。
遇见铁钧她倒舒了口气,这位好歹是叔叔级的,总不会也和那些流氓一样调笑她吧?
铁钧果然神色如常,庄重冷峻,问了问君珂纳兰述的伤势,表达了要她好好照顾纳兰述的期许,君珂一一答了,心里却觉得别扭——人就在主帐里,脚一抬就能看到,干嘛尽在这嘱咐她?
铁将军关心完纳兰述,终于走开,君珂刚要钻进帐篷,听见身后铁钧咳嗽一声,缓缓道:“那个,君珂,纳兰现在有伤,以后日子还长得很……年轻人要顾惜身体。”
铁大将军似乎觉得和“侄媳妇”说这个很尴尬,说完就脚不点地的跑了,留下君珂傻站在帐篷门口,满脸充血,头发上竖,神情悲愤,青面獠牙。
尼玛!
这世道!
还叫人活不活!
很快君珂就认了。
因为只过了一夜,“三段体”和“温柔体”就已经风靡冀北联军,连草原那边的骑兵,说话都开始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君珂怀着这样的仇恨,抢走了韩巧的药箱,把绷带拉在手中拉得绷绷响,表情狰狞,大有想用这东西将纳兰述勒死的意思。
不过当她真看到那前后对穿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又忍不住心疼,撕绷带动作利落凶猛,包扎起来却动作轻柔,轻到半天才一个动作,惹得纳兰述嘶嘶地笑,道:“小珂,你让我以为蚂蚁在爬。”
又说:“小珂,你是羡慕我冰肌玉肤,想多摸一会儿么?”
在君珂给他包扎腿上伤口时,这个高贵的流氓直接开始呻吟,“小珂,你这个包扎法,我我我……我又要受伤一次了……”
君珂头一抬,脸色爆红,三两下做完,唰一下窜出去了,留下纳兰述“痛并无奈着”……
君珂也没窜多远,躲到一个岗子上练武,沐浴天风,呼吸吐纳,一套体术练完,无意间一转头,忽然一怔。
前方,出现了一列车队。
当先是十来个骑士,拥卫着一辆马车,之后又是一些骑士殿后,总人数大抵有四五十人。
君珂注意的不是人数,而是那些骑士虽然衣甲鲜明,但衣角武器之上,都隐约有血迹,发上也有尘土,胯下的马是好马,却不是羯胡出产的马。
那辆马车式样低调,看起来普通,君珂却发现很多细节处十分精致,轮彀竟然是镶金的。
第581章 求你了(5)
马车虽然低调的奢华,却也带着风烟血火的遗痕,边角、顶部、车轮,都沾着细碎的黑褐色斑痕,这种马车自然不会有锈迹,那就必然是血痕。
一行人走得不快,从马到人,似乎都有些疲倦。
草原上,出现这样的一列一看就不是商队的车队,很有些奇怪,更何况,那方向,正是冲冀北联军大营而来。
君珂练武不喜人打扰,一个人走得比较远,她现在的实力,也不再需要人保护,所以那队车列走近来,最先看见的就是立在岗子上看着他们的君珂。
那车队当先的骑士手一伸,车队停下,随即他行到马车身边,微微弯身,似乎在请示马车中人什么,听了一阵,点点头,车队停在原地,他则向君珂奔驰而来。
君珂静静看着他接近,眼神在他剑鞘上“尧武”两字上掠过。
“这位姑娘,你是冀北联军的战士吗?”那骑士停在岗下,仰头看她。
君珂穿一身普通的黑色劲装,拿着自己的软剑,行军之中,方便舒适就好,她也一向不追求打扮,此时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士兵。
她又明显不是草原中人相貌,对方立即由此推出君珂属于汉人。
听见对方一口报出冀北联军,君珂眼神一闪,并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阁下何人?”
那骑士一怔,没想到这个小兵竟然会反问,眼神微微闪出怒色,随即按捺下怒气,道:“我们有事,要见冀北联军大帅,姑娘如果是冀北联军战士,还请代为通报。”
君珂皱皱眉,心想这人语气不小啊,要见纳兰述,连一句“请见”都没说,就一句“要见”,神情还有点纡尊降贵的味道,这是何方神圣?
“大帅身体微恙,最近不见客。”她温和地道,“诸位远来,有何贵干?”
那骑士眉毛一挑,还是不答她的话,语气已经冷了点,“大帅如果不便,那么,见那位君统领也行。”
君珂笑笑。
这位好大口气。
看这精心掩饰住的狼狈,明显是来求助的,还要摆着贵族架子,语气中对自己,对纳兰述都全无尊重,连自报家门都不肯。
这是求人的态度?
“见君统领不难。”她还是平静温和的语气,“但诸位总得自报一下家门吧?否则贸贸然便通报上去,统领问起贵客何来,叫我如何回答?”
“这样吧。”那骑士皱皱眉头,“我们也不方便和你一个小兵,把话说得太明白,你便告诉你家统领,我们自东边来,是她要去的地方。”
东边?
君珂眼神一闪。
“如果你们大帅身体尚可支撑的话,在下建议他还是亲自迎接一下。”那骑士又补充了一句,指了指不远处静静等待的车队,“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这骑士语气温和,但神情间那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明显,这种神情君珂很熟悉——当初在燕京,御林军骁骑营的护卫们,就这德行。
远处车队已经停下,骑士们散开,车帘子半卷起,看那样子,对方还真的不肯再前进一步,一定要等着自己或者纳兰述去拜见了。
君珂一向性子还不错,原本也就打算开诚布公了,此刻看这做派听这要求,眉毛一挑,眼神怒色一闪。
叫受伤的纳兰去参拜?
充的哪门子人王?
她还没发作,忽然一个声音道:“哪来的破落户儿?瘸马破车地跑来冀北联军地盘,就敢叫咱们大帅去拜见?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一个少年晃了过来,神情邪邪带笑。
是晨跑结束的钟情。
这小子最近给他老子天天操练,操得五内俱焚,看谁都不顺眼,他刚跑完一大圈,正好看到这车队,听见君珂和对方对话,怎么听都不顺耳,便跑来插了一句。
他本是无心讥嘲,并无恶意,悠悠晃晃地走到那骑士面前,伸着手指,还打算再来一句。
君珂却看见那骑士霍然抬头,眼底狰狞愤怒之色一闪。
君珂一惊,立即伸手去拉钟情。
可是已经迟了一步。
“啪。”
那骑士剑鞘突然飞出,重重拍在钟情脸上,钟情啊地一声大叫,一张苍白的脸立即高高肿起。
那骑士心性似乎十分狠毒,一不做二不休,一脚便蹬向钟情心口,一边还不忘对君珂叱喝,“还不快去报你们大帅!不然这小子就是你的下场!”
君珂盯着他,突然笑了。
她笑得寒意闪烁,二月春风也似乍凉,那骑士一脚蹬向钟情,犹自恶狠狠逼视君珂,转眼看见这浮光掠影的笑意,顿时一怔。
这个温和的小兵,怎么忽然笑起来那么可怕?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随即他便听见“砰。”地一声,胸口剧痛,天旋地转,四面风声呼啸,草原的天空忽然到了眼底。
又是“砰”一声,巨响惊人!
那人偌大的身子,撞在了三十步外的马车上!
君珂一脚将他踢飞了三十步远!还是他刚才踢钟情一模一样的位置。
马车晃动,众马受惊,车内有人尖叫,那些护卫在马车边的骑士们,迅速地聚拢来,好容易才将马安抚住,稳定住车身。
那被踢飞的骑士,挣扎着半支起身,还想伸指怒骂君珂,终究禁不住五脏六腑都要翻转的剧痛,喷出一口鲜血。
君珂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遥遥看着那群愤怒慌张,人仰马翻的人士。
第582章 女皇(1)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对面每一个人的耳中。
“冀北联军的人,只有冀北联军可以处置,其余任何人,没有资格侵犯。”
语气清淡,却坚决睥睨得,令所有人都怔了怔。
“狂妄女人!”那群骑士醒过神来,纷纷怒吼,拔出武器,一半人继续看守马车,一半人已经奔过来。
“哪来的混账王八蛋?”钟情此时才反应过来,摸着瞬间红肿的脸怒极反笑,“欺负到小爷头上来了?”
不等君珂出手,他衣袖一挥,嘭地一声,一大片淡绿色晶体样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出来,出来的时候是小小的一束,飞到一半霍然张开,形成一个阔口喇叭形,直罩向那群冲来的人。
那群人是愤怒之下的直觉,其实君珂的一脚之威已经令他们不安,虽说来势汹汹,并不打算立即动手,谁知道血烈军这位少主,自幼多病娇生惯养,只有他欺负人没有人欺负他的,哪里肯吃这样的亏?骑士们还没到,迎面就撞上那片绿色晶雨。
那东西飞在草原上空,晶光温柔,润如春雨,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虽然将所有人笼罩,但那些人都没有在意,只喝一声“小心有毒!”,便闪了开来。
谁知他们一闪,身形带动气流,那些淡绿丝雨竟然也跟了过去,半空一卷,转眼间簌簌落了他们一身,缠在他们腿部。
这些人一惊,赶紧仔细检查自己,却发觉没什么伤害,忍不住狂笑。
“哪来的毛孩子玩意儿!”
“冀北联军就是这样的招数?偷袭?喷水?”
那些人戒心一去,反而激起怒意,又逼近几分。
钟情冷笑一声,头一低。
绷绷连响,乌光一卷,他的颈后、袖口、领口、甚至连发髻里都射出无数小箭,力道强劲,夺夺连响,瞬间那批人前后左右,都钉满了那些小箭,很多箭就钉在他们靴尖之前,颤颤晃动。
那些人又一惊,随即发现这小箭依旧没有伤人,忍不住放肆大笑,“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小孩玩具?哎呀……”
话音未落,一个抬脚越过那小箭的骑士忽然惊叫一声,向后便倒。
众人急忙扶住,这才发现他脚踝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支小箭,入肉数寸,鲜血涔涔,险些割裂他的脚筋。
众人这才发现,地上小箭已经少了一只,但是这东西是怎么到同伴脚上的,却是谁也想不通。
想不通自然以为是诡异手段,都脸色大变。
君珂却看得清楚,钟情这是两段式杀手,先射出那绿色晶雨,其实那是压缩的筋线,之后射出小箭,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令筋线和小箭连接,那些人一动,小箭便被带出,射入下盘。
很巧妙却也很费事的设计,只有很闲的人才会研究这种机关。
但也不得不承认,钟情这小子设计机关很有一手,不下于当初小陆,哎,最近他身体也养得不错了,整天闲在军中,是不是太浪费了?
君珂摸着下巴,用审视和不怀好意的目光瞅着钟情。
钟情给她诡异的目光看得发毛,赶紧退后一步,先手指那些箭圈内的骑士大笑,“乖乖地不要动,不然你们一抬脚,我可不保证你们从此以后会不会变成废人!”
那群人脸色难看,却当真不敢动了,同伴血淋淋的脚踝在眼前呢!
又有几人奔过来,大叫道:“不得放肆!我们主子命令你们,不得放肆!”
君珂笑了一下。
钟情开始摸下巴,随即瞥了君珂一眼。
君珂耸耸肩。
钟情也是滑头小子,看得出这群人身份应该不同,所以他略施惩戒,就打算收手了,谁知道这群货色当真是不知自量,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服软,他看君珂那一眼,就是问她——我要不客气了,行不?
君珂那个动作,告诉他——你随意。
钟情嘻嘻一笑,立即退后一步,撮口尖啸。
随即便响起脚步杂沓之声,一大群红衣血烈军战士冲了过来,老远就大叫,“少爷怎么了?”
钟情是血烈军少主,钟元易的心肝宝贝,身子又弱,他身后是随时都有大批护卫的,此刻这些护卫上来,钟情什么都不说,把脸一偏。
高高肿起的大红脸顿时让那些士兵大惊,连声叫:“怎么了?少爷?谁打你了?是那些草原蛮子吗?”
钟情下巴一偏,“箭圈里那些大爷。”
此时那批后赶来的骑士,眼看人越来越多,场面下不去,也有点不安了,当先一人下马,刚挤出一脸勉强的笑,还没来得及开口,钟情已经大喝一声,“给我揍!”
“揍!”
血烈军看一眼君珂,发现她始终负手微笑没有反对,立即呼啸冲上,冲着那群箭圈里不敢动的护卫们,劈头盖脸一顿暴打。
那群人惨叫连连,却不敢动也不敢躲避,和断了脚筋比起来,这点皮肉之苦,也只能硬受着了。
钟情哈哈大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群打得鬼哭狼嚎的骑士。
“叫你们打我?”
“叫你们在冀北联军这里撒野?”
“叫你们装……装……装……”他翻着白眼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经常骂人的那句,“装逼!”
君珂:“……”
唉,大波,你所经之处,到底要荼毒多少人?
这场暴打终于让对方耐不住性子,那群后赶来的骑士不敢靠近箭圈,也不敢再惹起群架,急得拨马在原地乱转,乱七八糟大叫,“住手!住手!你们太过分了!你们知道你们打的是谁吗?还不快住手!小心等下你们大帅军规治你!”
第583章 女皇(2)
君珂冷眼旁观,确定对方无论怎么着急,都不敢在士兵们面前报出身份。
不报好,不报就可以痛快揍你,先把你气焰打没再说!
她目光突然一凝。
因为马车里,终于下来了人。
那人掀开车帘,帘边手指修长细腻,如玉雕成,每个指节弧线都优美难描,执帘的手姿态轻轻。
随即露出一截手腕,丰润雪白,玉藕一般,一截绛紫色衣袖颜色稍嫌沉重,衬那手腕却觉得精美合适。
随即是一截裙摆,也是同样的颜色,裙底微微露出鞋尖的珍珠,萤光温润。
裙摆那么一漾,像是紫色的花风中一旋,忽然她便站到了地上。
君珂眼神一闪。
下马车这个动作,无论是谁,都要露脚,但这女子不知道是怎么练的,她下车时,竟然丝毫不露鞋子,风韵自然。
优雅,极度的优雅。
君珂自己也是个天生气质优雅的人,做任何动作都比别人好看三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是绝色,却令人觉得美丽眩目的原因,但这个女子,仅仅一个动作,却优雅还胜她三分。
不过这优雅虽胜,感觉和君珂却不同,君珂是自然生成,她却像是后天练成,像是在长期的高贵优雅环境里熏陶浸染而成。
君珂的眼神,落在她的衣饰上,微微有些诧异。
朴素无华,竟然是侍女装饰。
什么时候,这大陆上,有谁家豪贵,连侍女也能培养出这种气质?
那紫衣侍女在地上微微一站,看见前方打得狼狈,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此时君珂才看到她的脸,却不是想象中的美色,只能说中上之姿,但那种浑然天成的优雅精致气质,却将她的容貌不足全部弥补。
君珂一见她倒有好感,因为和刚才那些人比起来,只有这个侍女眉宇之间,没有那种凌厉骄傲的神情,看来十分有亲和力。
那侍女怔怔看着殴打场面,露出不忍神色,想了想,碎步上前来。
她并没有向着打架场地而去,却向着君珂这边走来,人还没走近,脸上已经露出羞怯的微红。
这样一个娇弱优雅而又羞涩的女子,盈盈站在当地,神情无辜而又微微惊慌,最能引起男人怜爱之心,一些没参加打架的血烈军士兵,眼睛已经直了。
君珂叹了口气。
怀柔的人来了,她现在再在这里,等人家开口道出身份,就尴尬了。
她转身,拍拍钟情的肩,轻轻道:“我先回去吃早饭,你们,嗯,”她笑笑,“虽说人家是丧家之犬,好歹确实有身份,所以……适可而止。”
钟情嘻嘻一笑,一副心有灵犀表情。
眼看君珂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这小子瞥一眼那侍女,她见君珂突然离开,怔了怔,想了想又转向他,鼓足勇气,似乎打算和他说什么。
这小子立即跳起来,一声怪叫,“兄弟们,够了!回去吃早饭咯!”
血烈军立即松手,临走还将脚下那群狼狈的人踢了又踢,兴高采烈拥着钟情而去,那侍女已经站到钟情面前准备求情,不想他跑得比兔子快,嘴张了一半,怔怔看所有人,眨眼就不见了。
那侍女露出无奈而古怪的表情。
不得不说,君珂和钟情,已经被纳兰述传染得,有点无耻了……
远处马车车帘霍然一掀,一个有点尖利的声音传出来,“混账!好大胆的冀北联军!”
那侍女叹口气,回身,细声细气施礼,“陛下勿怒,应当是误会。”
“他纳兰述还领着我尧国的公爵爵位,竟然敢对朕如此无礼!”那声音微微收敛了些,但还带着勃然怒气,“朕完全可以长驱直入,令他前来迎接,是朕知道今时不比往日,当谦恭待下,还命人先去通报,朕已经委屈如此,他们竟然还……竟然还……”
声音戛然而止,想必车中人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既然这样。”那侍女低声道,“让婢子进入军营去通报吧……”
车内沉默了一会,随即门帘霍然向下一掷,那个声音恨恨道,“这是朕和冀北初会,这个面子不能丢!否则以后如何掌控大军,如何服众?不必通报了!直接进去!找纳兰述说个明白!”
那侍女沉默了一会,躬躬身。
那些灰头土脸的骑士,被同伴小心地搀扶起,先去掉了身上的绿色筋线,再拔去地上的箭,才解救了出来,可是绿色筋线去掉之后,众人又发现,这些人不知何时身上肌肤都变成绿色,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干净。
一半骑士丢盔弃甲,鼻青脸肿,还变成绿人,这等难堪,令马车中人再也控制不住怒气,连声厉喝:“立即起驾!摆出仪仗,去大营!”
两个没有受伤的骑士,从车后栓着的行囊上,取出两盏凤尾扇,举在手上,还有两个骑士,举着两面“尧”字旗帜,当先而行。
这就算是“仪仗”了。
那侍女默默看着,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回到车上。
马车辘辘向坡下冀北联军营地而去,这回吸取教训,车马还没到,一个骑士便打着旗过去,高声通报,“尧皇陛下驾到,特来探望冀北大帅,速予通报——”
这话说得怪异,皇帝陛下来看“臣子”,还需要通报,但形势如此,那骑士虽然一脸古怪,但也无可奈何。
冀北这边已经得了君珂嘱咐,哨兵摆出一脸惊讶诧异,好像完全不知道对方会过来,态度殷勤,笑容可掬地道,“那贵使请稍候,我等立即通报大帅!”说完一溜烟去了。
第584章 女皇(3)
那骑士脸色铁青——他们迫于刚才冀北联军的敌视,不敢再摆架子,所谓通报,也就是客气一下,按说“尧皇”这样的旗号打出来,冀北这边就该立即接进去才是,居然还当真就去“通报”了。
身后马车里一声怒哼,看来马车里的“尧皇”也愤怒了。
但是这些人此刻终于知道这不是自己摆谱的地方,只好静静站在原地等。
尧国护卫们翘首盼望,等着纳兰述亲迎,四面士兵走来走去,各自做自己的事,无人多看他们一眼,这些人觉得尴尬,又无法发作,只好自找台阶,用一种主人翁的态度抱胸观看,不住点头评价:“军容甚严整。”
“很有规矩,盛国公带兵还算有一套。”
“陛下可予嘉勉……”
周围走过的士兵翻白眼——我靠,哪来的二货?
这些人品评完,还没等到人,又过了半天,好容易出现一个人影,众人精神一振,都摆出一脸端肃,等待对方隆重接待。
那影子渐渐接近,众人脸色却不好看起来。
没有仪仗,没有将军,没有红毯,还是那个哨兵,喘吁吁地跑来。
那哨兵一脸老实相,在尧国骑士面前站定,笑呵呵地道:“我们大帅有伤在身,说请恕不能远迎。并请询问陛下,今日光降,是路过呢,还是劳军呢?请及时告知,他好根据情形,安排迎接仪仗。”
尧国这边人人一呆,脸色顿时难看得难以描述——这群人明摆着是逃难队伍,前来寻求庇护和帮助,原本该心照不宣的事情,纳兰述这样当面问出来,你这是给人难堪呢给人难堪呢?
那骑士脸色阵红阵白,半晌道:“我皇陛下是听说冀北联军已经到了羯胡草原,体谅大军为援救我国,远来辛苦,特地御驾亲临。”
这是睁眼说胡话,哪家皇帝迎接大军,会迎出自己国外?那士兵却还是一脸万事不懂的样子,憨憨地笑,“那我回去报给大帅。”
那骑士脸色一白,恨不得一脚踢死面前这个苕货算完,但对方一脸老实厚道的笑,态度恭谦,自己到底有求于人,又经过刚才教训,哪里还敢再随便动手,只好忍着气道:“有劳。”
身后马车里哐当一响,似乎砸碎了什么东西。
那士兵又跑走了,又过了好一阵才回来,众人眼巴巴看着,脸色又黑了。
还是他一个人!
“各位。”那士兵跑得满头大汗,恭恭敬敬施礼,“我们大帅说,他并没有接到滚单文书,也没遇见前站通报的御林军,虽然陛下驾临他万分惊喜惶恐,但行军之人,自有规矩,请问诸位是不是打前站的御林军?如果是御林军,那么自不必军中将领亲迎。”
尧国来人这边脸上已经开了酱油铺,尴尬的好半晌之后,还是那倒霉的骑士,咬牙答:“陛下这次出迎,没有使用御林军和仪仗,一切从简,现在马车中的,就是陛下本人。”
“哦。”那士兵傻傻地笑,摸摸头,“那我去回报大帅。”不等回答,一溜烟又跑回去了。
尧国人,“……”
马车里一阵摇晃,似乎有人要冲出来,被人拦住了……
过了一会儿,那小兵又跑回来,远远地尧国人看见还是他一个人,都发出一声悲愤的叹息。
“我家大帅请问……”
“那我再回去通报……”
“我家大帅请问……”
“那我去通报……”
营门口那哨兵跑来跑去,来来回回跑烂了草皮,尧国来人给整得一开始七窍生烟到两眼呆滞到最后满脸麻木……
中军大帐内,君珂忍住笑,问懒洋洋躺着的纳兰述,“这样也太过分了吧?瞧人家脸都青了。”
“敢来与虎谋皮,就得做好这样的准备,这不过刚刚开始。”纳兰述一笑,“一群破落户,也想把手伸到我这里?那就来吧,正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皇室破落子弟们,看清楚,我纳兰述的营盘,坐不坐得下他们的位置。”
“尧皇不是男人么?怎么好像现在是个女人?”
“尧皇前几日在城头重伤,诸子现在正在争位,但据我所知,尧皇有个最器重的女儿,战争开始的时候,正在外地,估计她临时自立为皇,投奔冀北联军,想要掌握我这支力量,为她复国了。”
“世上有这么好的如意算盘?”君珂骇笑,“凭什么?”
“我算半个尧国人,母亲是尧国镇国长公主,我又在尧国长大,十岁时便受封盛国公,确实算尧国的臣子。我这次回国,也打得是讨伐逆贼,挽救皇室的旗号。”纳兰述淡淡道,“皇室打我的主意,也算正常。”
“这不是与虎谋皮,这是与皮谋虎。”君珂哈哈一笑,“这位公主,哦不女皇,胆子当真不小,可惜脑容量小了点。”
纳兰述却皱起眉头,低低道:“但还是有点不对……”
“怎么?”
“传闻中那位公主,据说是尧国下一代中,最像我母亲的一位。”纳兰述神情有点不以为然,“当初就有传言,说如果不是女子不能继位,这位公主做女皇也够格,即使如此,将来想必又一位铁血镇国公主。”
君珂怔了怔,半晌失笑,“不可能吧?”
成王妃何许人也?一个人的精神力量,笼罩了尧国长达二十年,被逼到山穷水尽,依旧可以令尧国崩裂大乱。这位尧国下一代的小辈,也没听说过什么丰功伟绩,能和成王妃比?
何况就刚才看见的那些骑士和马车里的动静,手下如此,这位女皇又能怎样?
第585章 女皇(4)
“怕是给自己造势吧?”君珂摇摇头。
纳兰述想了想,也一笑丢开,“天下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君珂,其余的,都算了吧。”
君珂一笑,白他一眼,想反驳,但他那句话里先夸了他母亲,只好无奈地道,“别吹大气,小心总有一天,吃这些你瞧不起的女人的亏。”
“怎么会。”纳兰述忽然笑得暧昧,凑过来,“我只想吃你……的亏,嗯,每天都吃……”
君珂一巴掌把某个无耻的家伙推了回去……
前前后后跑了七八次后,尧国来人终于等到了那句“大帅命人迎接尧皇陛下!”
几乎所有尧国人都吐出一口长气——折磨终于结束了,他们已经快要崩溃了!
随即轰然一声炮响,营盘里涌出两队士兵,雁列两侧,衣甲鲜明,目不斜视。
一阵爽朗的大笑传来,一大群将领自营盘内快步迎出,当先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金色铁甲大红披风,老而矍铄,威风凛凛,老远就热情张开双手,大笑道:“尧皇陛下驾临,我等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来的当然是钟元易,这位镇守大燕西北多年的老将,带兵多年,气度雄沉,某种程度上比年轻的纳兰述更具有将帅气质,他这一迎出来,尧国来人眼睛都一亮。
这些尧国人也做过功课,知道冀北联军里唯一老将,就是二十万血烈军的主帅钟元易了,在尧国人的想法里,二十万血烈军是冀北联军中最大力量,这位老帅自然也地位最高,此刻见他迎出,自然满意。
随即看见钟元易身后,一批将领,或清冷或肃然或严正,都是甲胄齐全,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气质剽悍,人还没完全走近,那种百炼沙场的凛然铁血之气便迫人而来,更是心中激荡,眼看这么一大群一看就是精英的将军全部迎接,刚才吃冷风空等的尴尬羞辱感觉,顿时减轻了许多。
等到钟元易到面前,声若洪钟恭恭敬敬施礼,又告罪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态度恭谦,礼数周全,尧国人又放下了一半心。
看来纳兰述还是识礼数的,不至于太不知好歹!
“哎呀,怎么能令陛下的马车在外面空等!快迎接陛下凤驾!”钟元易好像才发现那辆可怜的马车,夸张地连连道歉,大声叱喝属下将“陛下接下,务必小心。”
马车帘子掀开,一个华服蒙面女子,在那紫衣侍女搀扶下,傲然步下。
那女子身材窈窕,云髻高挽,一袭珍珠面纱上,露出一双细长明媚的眸子,面纱很薄,并不是为了遮掩容颜,只不过昭示高贵而已,看人时骄傲冷漠,一副皇族尊贵气韵。
老钟等人赶忙见礼,语气很恭敬,用词很热情,动作语言却不咋地——所有人只微微弯腰。
但为将者甲胄在身不施全礼也是规矩,尧国人此时哪里还敢挑剔什么,当下由老钟热情地领着,先参观军营。
眼见冀北联军虽然是联军,却不是想象中的乌合之众,建制整齐,规矩森严,来往军士精神饱满,行路有风,众人都露出满意之色。
那些倒霉的绿骑士,经介绍,还都是什么统领大将之类,想必是这位女皇的临时小朝廷册封的新贵,只是可怜大将要赶车,统领要问路,宰相要洗马……
这几位大将宰相啥啥的,对冀北联军的军容赞不绝口,这些人有武功底子,很容易就看出冀北联军,尤其是铁军和尧羽卫,武功底子相当不弱,一支军队,人人都是高手,那是什么样的战斗力?
众人心中盘算着,脸上喜色渐露,狂喜之下,又受对方热情接待,刚才的委屈渐消,说话便有些控制不住。
“真是如铁军威!强兵猛将!”
“这是尧羽军吗?果然人人步伐轻灵!轻若鸿羽!”
“这些汉子好生剽悍!”众人从野牛队伍面前经过,忽然觉得头顶太阳没了,一抬头,看见面前汉子们,肌肤如铁,巍巍如山。
尧国人骇然惊呼,“这样一支军队,将是无可抵挡的冲锋强军!可以用来冲击华昌王的那批骑兵!”
“哈哈华昌王吹嘘他那‘武威骑’天下无双,这下叫他们看看我们的!”
冀北联军将领们对视一眼,撇撇嘴。
“啊!狼群!”有人看见最后面一大批狼,失声惊呼,立即有人铿然拔刀,其余人闪身团团护住了那女皇,“护驾!护驾!”
冀北联军将领也不提醒,也不阻止,带一抹讥嘲的笑,静静站着。
群狼原本在开会,听幺鸡大佬进行关于同存共荣的思想动员,此时被这群大惊小怪的人惊动,一些外围的狼立即支身而起,露齿低低咆哮。
尧国人腿都要软了——谁都知道,遇上狼群,是所有人的噩梦。
“护驾护驾!”这些人抓着刀,抖抖索索向后退去,有人已经躲到了钟元易身后,那女皇似乎也十分惊惧,由那侍女扶着,退到了最后面。
“吼——”狼群看这些人不顺眼,耸身欲扑。
“嗷。”山坡上幺鸡懒洋洋转头,看了小弟们一眼。
只看了一眼。
刚才还威胁凶猛的狼们,立即低头敛尾,乖乖趴下去,继续开会。
尧国人在原地傻住了,仰头呆呆看着山坡上的幺鸡。
那是什么?
狗吗?
一只狗,统帅一群狼?
世上有这么睥睨的狗吗?它只是懒懒趴在那里,所有的狼都不敢站起!
“这是神兽幺鸡大人。”钟元易此时才介绍,“它是我们君统领的爱犬,能驭使天下兽群,这里,就是它刚刚召唤来的羯胡狼军。”
第586章 女皇(5)
尧国人脸色尴尬,半晌却呵呵笑了起来,一转身,兴奋地恭贺那已经退到几丈外的女皇。
“恭喜陛下,如此铁军在手,当真如虎添翼!”
“陛下声威,上应天听,是以才有神兽相助!”
“我皇威武,拔除华逆,指日可待!”
冀北将领们转过脸。
娘的。
从哪跑来这么一群自说自话的二货?
如果不是大帅和统领关照过,此刻众人就想将这群“尧国皇帝重臣”们按在地上,揍他个认不得姥姥家!
“恭请陛下——”
好在纳兰述似乎算到众将对脑残的忍耐力已经到了临界点,及时解救了他们,也及时解救了那群“尧国皇帝重臣”的皮肉之灾。
在钟元易滴水不漏的接待下,一行人步入了纳兰述的中军主帐。
纳兰述一向要求军官和士兵同吃同宿,他的主帐除了大了点,但装饰很普通,那群尧国人进来时,都露出点诧异之色。
只有那个一直随侍在女皇身侧的紫衣侍女,神态如常,还打量了一下纳兰述帐中最多的地图军报。
纳兰述斜倚在软榻上,单手支颊,正在看军报,他臂上露出厚厚绷带,神态虚弱,帐篷里弥漫着淡淡药味。
尧羽卫随伺在一边,垂下的眼睛露出鄙视的味道——装,又开始装了,这两刀虽然重,哪里能让主子站不起来?当年在雪原上,一身伤还不照样杀狼杀豹?
纳兰述要知道他们心理腹诽,立即就得嗤之以鼻——你们懂个屁,男人不偶尔娇弱一下,有女人心疼么?
走在前面的女皇却站住了。
对面那男子,盖着一层毛毯,斜斜倚在榻上,似乎还没有发觉有人进来,姿态闲散,专注于军报。
他长发微微松散,随意一束,披在肩头,乌黑如缎。日光流金,自帐篷前延伸一丈之地,正将他笼罩其中,勾勒出明艳灿烂轮廓,从侧面看去,睫毛浓密若羽,鼻如玉雕,肤光晶莹,而一双眸子,璀璨而又深邃,一眼看去似乎可见漫天星辰光艳霞色,但仔细一看,却觉得那是广袤苍穹,深远高旷,不知终境。
因为纳兰述有伤在身,那样的明丽里,显出一层淡淡的虚弱,却不曾因此失色,反而因此中和了这军帐的硬朗凌厉气氛,更多了种神秘而优美的气息。
一时众人都有些失神。
在尧国人的印象里,镇国长公主是传奇,但纳兰述也是。
和在大燕韬光养晦不同,纳兰述因为尧国不是本国,所以从来都锋芒毕露,尧国人知道这位公主之子早早入了天语,做到了所有尧国皇族想要做而做不到的事,收服了所有尧国皇族想收服却不能收的天语,拒皇族封赐,破神鬼大阵,杀阻路仇敌,十三岁少年一路破尧国重重阻扰,脚印带血,步步都是凌厉决然的传说。
传奇里,这位公爵也继承了原镇国公主的绝佳容貌,但纳兰述从来没有去过尧国国都,众人也只是听说而已,知道他是大燕四杰之一,也不过以为凭仗皇族身份而已。
此次冀北家破人亡,纳兰述被逼出大燕,在这些人心里,纳兰述和自己一样,穷途末路,天涯羁旅,想必也是一副狼狈沧桑模样……
然而亲眼见冀北联军浩浩军威,铁军、血烈、尧羽、黄沙城、野牛族,连狼军都有。
然而此刻,日光下,软榻上,那手掌大军淡然俯首的男子,尊贵、自如、平静而睥睨,令所有人自惭形秽。
尧国人悄悄退后一步,忽然发现自己满身尘埃。
那尧国女皇却向前一步,脱开了紫衣侍女的搀扶,看着纳兰述,好像有点失神。
别人还没觉得,曾经年少风流过的钟元易却皱了皱眉头。
所以说,某人演戏,演过头了……
此时静默屏息,纳兰述好像才发觉来人,头一抬,手中军报一推,“惊讶”地笑道,“是尧皇陛下吗?请恕纳兰述有伤在身,不能亲迎。陛下驾临,冀北联军上下,不胜荣宠。”说完在榻上欠欠身。
他这也是非常粗疏无礼了,尧国那些“将军重臣”都露出不满神色,那女皇虚虚抬手,道:“免礼,大帅既然抱恙,还请一定好生休养,朕不介意。”
她此刻声音温柔,虽还有淡淡傲气,但先前那尖利的嗓音和怒气,已经淡去很多。
纳兰述一笑,“陛下请坐。”
他手里把玩着先前女皇拿出来的尧国皇族信物,客气地请女皇坐下,但此时帐内的位置,他的软榻自然在正中,其余所有位置都是下首,女皇要坐,就得坐在他下首。
尧国人在后面悄悄拉女皇衣袖,意思是提醒她万万不可坐下,女皇怔了怔,笑道:“大帅有伤,就不必挪位给朕了,朕随意便可。”说完也没分座次,随便在帐内一个锦墩上坐了,其余人赶紧团团围绕她坐下。
纳兰述自始自终坐在软榻上没动过,哪来的挪位的打算?不过此时这一番自找台阶的说辞,倒也没失了分寸和尊严。
纳兰述这才认真看了那女皇一眼,忽然笑道:“众位将军是不是受了伤,这肤色……”
几个狼狈的绿将军羞不自胜,那女皇回头看看,眼神里怒色又起,眼看纳兰述神态平和,似乎真的一无所知,心中一动,有心想试探下纳兰述的态度,也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说到这里,正好问问大帅!”她一指部下,“我们好言好语,请求通报,却被联军士兵殴打至此,难道冀北联军麾下,都是这样的骄兵悍将吗?”
第587章 女皇(6)
“哦?”纳兰述还没答话,坐对面的钟元易已经一掀浓眉,“几位将军看来好惨!当真是我冀北联军属下所为?”
“老帅不必惊讶。”女皇对这势力最雄厚的血烈军统帅,比别人更看重几分,赶紧道,“那两个士兵,看来散漫不羁,我等执礼相问,他们却悍然动手,手段诡异,不由分说,想来定然不是以军纪严明闻名天下的血烈军属下。”
“自然!”一个绿毛哥愤然道,“听闻冀北联军组成复杂,想必是哪路尚未归化的军队?大帅,别的事也罢了,这等殴打侮辱皇室来使的事情,定要好好惩办!”
“请盛国公将殴打诸将的士兵绳之以法!”有人直接便叫出了纳兰述在尧国的封号。
尧国这边乱哄哄闹起,纳兰述却好像突然“伤势复发”,“虚弱”地咳嗽一阵,就往榻上一躺,闭目养神了。钟元易勃然大怒,“有这种事?定要查办清楚!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这话前一句还上路,后一句听着味道就不对了,那女皇和紫衣侍女都皱了皱眉,那群属下却犹自未觉,一叠声地要求“找出凶手,军法惩治”。
这边正闹得凶,外面忽然也起了吵嚷,也是一连声的“找出凶手,军法惩治!”,帐门前很快拥挤了很多人。
钟元易浓眉一掀,大步出帐,暴喝一声,“吵什么!谁允许你们聚集在这里?都拖出去打军棍……”
“大帅!”一个血烈军士兵扑上前来,“少爷被打了啊?”
“啊?”刚才还勃然大怒的钟家老帅,眼睛一直,“怎么回事?”
帐内尧国那批“重臣”心中欢喜,心道想必那桀骜士兵,连钟帅之子都打了,这下同仇敌忾,更有理由为自己出气了。
有些脑筋活想得远的,已经在考虑通过这件事,是否可以和钟老帅先拉上关系?这位盛国公似乎不是那么热情,倒是钟帅,像是一根筋直肠子的军人,拉拉关系,卖卖好,也许能把血烈军先收归自己小朝廷麾下……
还有人想着,联军毕竟就是联军,果然易出矛盾摩擦,如果能好好利用……
这些人各自打着主意,连声附和,越发群情激烈,“钟将军,想不到那些不听规矩的人,连您的爱子也敢打,是可忍孰不可忍,务必找出凶手,军规严惩!”
“是极!是极!”钟元易怒不可遏地咆哮,“谁打了诸位贵客,打了我儿?是谁!是谁!”
几个血烈军士兵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过来,哭道:“将军,我们也不知道啊,那群人穷凶极恶,突如其来,少爷执礼相问,他们却悍然动手,险些一脚踢死他……”
钟情在几个士兵手里翻着白眼,把被打肿的半边脸高高亮着,一副“老子被打得不行了马上就要嗝屁了”的衰样。
“一定要重重惩治……”一个尧国人还在喋喋不休,忽然看见那几个血烈军士兵,正是刚才暴打他们的几人,惊恐之下一声尖叫,“是你——”
再一转眼看见钟情,“奄奄一息”的钟情胳膊挡着脸,吐舌头对他一笑。用口型悄悄道:“绿毛崽……”
那人脸立即更绿了,唰一下跳起来,指着钟情便要大叫,“是你,是你……”
那群尧国人此刻都发现不对劲,齐齐蹦了起来。
“这是我们钟将军爱子,三代单传,千亩地里一根独苗。”韩巧突然阴恻恻地道,“哦,钟公子,你被谁打这么惨?”
“是谁!是谁!”老钟犹自在咆哮,“出来受死!”
尧国人傻了。
刚才还在叫“务必找出凶手,严惩不饶”的那堆人,转眼便将脑袋全部埋进了裤裆里。
刚还想着和血烈军统帅搞好关系,没想到,第一面就把人家公子给打了!
尧国人暗暗叫苦——哪里看得出那个溜滑随便的小子,居然是一军统帅之子嘛。
此时老钟团团乱转“找寻凶手,为爱子和尧国陛下从属出气”,那群要出气的,哪里还敢吱一声,人人勾头埋脸,恨不得自己化成轻烟,从钟情面前消失。
气氛尴尬,女皇皱起眉头,有些愤怒,有些无措。
此时她也已经明白,老钟早已知道儿子被打的事,存心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己方出手打人在先,自打耳光在后,眼前这场亏,竟然是吃定了,假如钟元易发飙起来,不顾一切将自己等人驱逐,自己也是完全没有办法。
可恨老钟在那咆哮,纳兰述在那装死,其余将领全部在看戏,一场假想里隆重严肃的驾临,生生给搞成了闹剧。
正努力想转移众人注意力,岔开话题,挽回自己这边的颜面,忽然感觉到帐门前有人,转眼一看,一个黑衣少女,静静站在帐门口。
很朴素,很自然,左手端了个壶,右手抓了套烙饼果子。
这个造型,一看就是个来送早饭的普通士兵。
女皇心中一喜。
是最先踢伤自己将军的那个女兵!
比起钟帅儿子,这个女人更可恶,拦阻车驾,不予通报,踢人撞马,毁坏车驾,最后还来了那么一句骄傲到了极点的宣言。
正是那句“冀北联军的人,只有冀北联军可以处置,其余任何人,没有资格侵犯。”,让女皇分外印象深刻,并觉得无比刺耳。
好大的口气!
我今儿便要侵犯侵犯你试试!
误打了个钟帅爱子,总不会再误打个哪家爱女吧?
何况这女人,还是先动手的,被她踢中的那个将军,才是所有人中伤得最重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