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她的方向(1)
脸上粘腻的血迹洗去,纳兰述摸摸脸,苦笑一声。
如果没有当年那些严苛的训练,那种不断中各种毒再不断解去以培养抵抗能力的痛苦经历,此刻他的脸,八成就得毁了。
但饶是如此……他的手指抚过眼睛,颤了颤。
眼睛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再怎么训练,也不能练到眼睛里,毒血溅入,他的眼睛当即失去视力。
纳兰述用水洗了洗眼睛,引起细微的疼痛,他心中反而一喜——大概限于条件,雷鑫剑上的毒很一般,否则如果是剧毒,早已腐蚀完了眼球,回天乏术,但此刻遇水还能清洗,说明眼睛受到的伤害还是有限的,只是因为眼睛本身太过脆弱,所以无法像身体肌肤一样迅速驱毒而已。
纳兰述估计,配合一定的药物,给他时间,这毒应该有办法。
他站起身,听听四周动静,前堡一片寂静,那群云雷人竟然没有追来,那只有一个原因——后方没有退路。
他们在守株待兔,等他无奈之下退回前堡,或者等他,死于后面这些洞穴石室里的罪徒手中。
纳兰述冷笑一下,感觉了一下方向,向西北角掠过去。
先前他认真看过所有的石洞,发现石洞也有区别,中间的比较大,然后向两侧越来越小,到了角落,小得估计转个身都有困难。
由此可见,这些罪徒,也是有身份高下之分的。
现在这个时候,肯定不能躲向中间石洞,一是除夕之夜,在宽敞石室内喝酒狂欢的罪徒可能还没散去,他孤身闯入会有危险;二是前堡那批云雷人,就算没追来,也没可能放过他,一定会和罪徒中的首领打招呼,等着堵截他。
纳兰述直奔角落,却没有往最偏僻的角落去,他需要底层弱者,但是太弱,也不符合他的计划。
身形如风,掠上第二层,石洞里隐约有人的鼾声,纳兰述伸手一摸,洞口不是门,是坚硬的铁栅栏,毕竟这里曾经是牢狱。
纳兰述静默不动,随即一阵低微的格格声响,他全身开始发生变化,身躯变得柔软,细长,骨骼似乎可以折叠弯曲,拥有神奇的弹性,明明看起来栅栏缝隙很窄,但是他慢慢跨前一步,突然就穿过了缝隙。
那步姿韵律优美而又诡异,脱胎于龙峁高原之上一种柔韧性超强的异兽,有些像中原的缩骨,却没有缩骨时会带来的僵硬和无法发挥武功,依旧柔软而反应便捷。
纳兰述视力受损,残毒未去,功力大约还有七八成,全力施展之下,无声无息地走过了栅栏,一步就到了对方床前。
那鼾声忽止!
随即床上那人霍然翻身坐起,第一反应并没有呼救或出手,而是伸手就去拉头顶上一个小小的黑色铃铛!
“唰。”
白光耀亮黑暗的石洞,一截血淋淋的手指飞落!
纳兰述一剑便砍掉了拉铃的手指!
出剑刹那,他一把抓起床上的烂褥子,揪下一团黑棉花,狠狠塞进那罪徒的嘴里,正好将他即将出口的惨呼堵住。
此时手指刚刚落地,鲜血飞溅,那罪徒痛得浑身颤抖,还没来得及反应,纳兰述腰间软剑,已经轻轻横在了他的颈项上。
从对方坐起到纳兰述出剑断指堵嘴,不过一眨眼时间,那根手指掉落时,离铃铛只差毫厘。
纳兰述出手快狠准,完全不像个暂时失去视力的人,掌中剑稳稳横架,一泓秋水。
纳兰述浑身却悄悄出了一身汗。
已经选了罪徒中的弱者,又用了天语最神奇的柔身术,居然还是在进入的一瞬间就被发现,这些罪徒,何等了得!
幸亏自己没有托大,先找上罪徒的首领。
纳兰述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兴趣,担忧的是对方强大超过自己想象,兴趣是因为,这样的一支力量,他想要!
墙头上的铃铛静默着,这样的铃铛,每个石洞都有,每个石洞都凿了一个洞,用铁丝连起了这些铃铛,一旦一处被触动,整座后堡都会连带惊动,这是早先黄沙城还有官军守卫时,西鄂官军用来警示的装置,原先装在罪徒够不着的墙外,后来官军被杀死,云雷弃民害怕官军潜入暗杀,建议罪徒们将这些铃铛移入室内,一旦一处有警,所有人都会立即被惊起!
不过这人倒霉,遇上了纳兰述,没按着铃铛,还丢了手指。
“你要大叫吗?”纳兰述的剑似乎拿不稳,在人家颈项内晃来晃去,惊得那人也微微发抖,“你可以叫,不过我不保证你出口的是救命呢,还是惨叫。”
那人又颤了颤,纳兰述伸手捏了捏他的肩,眼神里掠过一丝满意——传言当真不虚,这些缺吃少穿的罪徒们,竟然真的一身好筋骨,怎么回事?
黄沙城内,必然有秘密!
“我喜欢听话的人,有赏。”纳兰述见那人果然识时务地安静,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抛出一枚金叶子,“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马上想办法进入你们那个中间大石洞,不管你是找死和人打架也好,跪下来舔看门的脚丫也好,你得见到你们的首领,然后装作不小心,把这枚金叶子,悄悄露给他看,记住,露给他一个人看。”
纳兰述打的主意,是用金叶子诱惑那首领悄悄跟随这罪徒前来,然后出手制住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特意选的这石洞黑暗狭窄,对方无法带太多人进来,这对对方不利,对他这暂时失去视力的人,反而是最好的出手地点。
第539章 她的方向(2)
这本是很好的计策,不想剑下那人,似乎并不赞同,只是碍于咽喉架剑,无法表达,急得手往上一抬。
纳兰述横剑一拍,拍下了他的手,剑尖迅速又回到原位,他看不见这人的表情,仅凭他的声息已经感觉到不对劲,眉毛一挑,剑尖微微让开了些,“嗯?”
“大人……”那罪徒喘了口气,直觉地以为这是朝廷派来的高手,称呼了一声,低低道,“金叶子……没用,我们黄沙城,用不着这东西。”
纳兰述恍然大悟。
确实,黄沙城闭门自守,自给自足,不和外界交联,要钱有什么用?
剑下这个罪徒,在这个时候没给吓得失措,头脑还清醒,也算个人才。
“你叫什么名字?”纳兰述问。
那人想了想,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记忆,经年的罪徒生活,使他已经快忘却自己的名字,半晌才涩涩道:“尤风书。”
倒是个风雅的名字,和这罪徒身份不符,纳兰述淡淡道:“好,尤风书,告诉我,你们黄沙城,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
“是武力……”
“你身体不错,在外面足可被聘为贵族护卫,在这里,为什么屈居人下?”
“我这身体在外面算不错吗?”尤风书叹口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里,我是弱者。”
“是什么使黄沙城的人特别强壮?”纳兰述立刻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很少生病,再累,休息一阵就能恢复。”尤风书苦笑一声,“可这有什么好?不病不死,永捱苦役,有时候宁愿死了的好。”
“既然大家身体都不错,那何以分出高下?”
“黄沙城原本大家也差不多,有几位强一些,但也没有超出太多,但不知怎的,在一次火拼被官兵分区管理后,一批受惩罚去后堡西菜园开沙地的人,突然武力大进,无人能敌,之后便一直是他们的天下。”
“那些人现在住在哪里?”
“就是中间那些石洞,另外,当初他们去开沙地的那块菜园,后来也成为他们的地方,寻常人是不许进去的。”
纳兰述沉默了一会,眼神一闪,手中剑一收,落在了尤风书的后心。
“带我去。”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碎雪,冰冷的雪絮扑面而来,纳兰述轻轻仰起头,想起数月之前燕京初雪,那夜向正仪的尸体委顿尘埃,那夜君珂自城上扑入他怀抱,那夜云雷惊天动地而来,一句誓言震动沧海。
数月之后黄沙城下,昔日因果终现峥嵘端倪,流沙喋血,他失去生死兄弟,至今在这北国风沙雪中,潜行逃亡,为生存挣扎。
眼前黑暗,却有血色不断闪现,那是没中毒前最后一幕,许新子挤眉弄眼扑下,然后一截剑尖穿过他的身体,天地瞬间一片鲜红。
那一片永不可抹杀的红。
纳兰述神色平静,眼底的煞气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冷——这样的事,永远不允许再次发生!
此次逃生,进入羯胡后,立即分军,决不允许云雷的潜在危险,影响日后大业的进行。
如果可以,或者应该让小珂也和云雷军脱离,纳兰述皱起眉,心想小珂责任心太重,她答应要带云雷回家,断然不会因为这潜在危险而放弃,只怕未必肯听他的。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纳兰述目光掉转一个方向,在感觉里,那是羯胡。
想要到达云雷城,必须先经过羯胡,只要羯胡存在,小珂必定不会放心云雷单独回归,只有扫除羯胡,令云雷前路再无危险,小珂才有可能放弃跟随云雷,随他回尧国!
走在前面的尤风书,忽然觉得一股寒意和杀气透肤,忍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
他不敢回头,赶紧加快脚步。
身后那个人,年轻,衣衫染血,脸色微白,眼神还有点奇怪,看起来难免狼狈,但周身流露出的凛冽和寒意,却令人恨不得在他面前化为尘埃,好逃脱那样的目光压力。
“就是这里……”他抖抖索索地一指前方。
那是一块普通的菜园,种一些抗干旱和风沙的菜果,纳兰述的脚尖碰到一点矮矮的障碍,低声问:“这是什么?”
“菜园外有栅栏……”尤风书语气寒悚,“很矮,不是为了阻拦,只是为了警告,每根栏杆都是红黑色的,染满了血……曾经有人怀疑过这里,试图闯入,然后被老大杀了,头颅就钉在栅栏上……”
纳兰述没有表情地笑了笑。
他立在栅栏前,背对尤风书,似乎在出神,空门全露,尤风书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一闪。
看样子,这年轻男子一定会要自己进去带路,可这里是禁地,谁擅自进去谁死,尤风书可不想自己的头颅,成为挂在这栅栏上的第十三个。
冷风吹在伤口上,连心彻骨的痛,尤风书盯着纳兰述的背影,眼中杀机一现。
衣袖下垂,手指一动,一枚打磨过的样式粗糙而刃尖锋利的匕首,滑到掌心。
随即尤风书上前一步,作势为纳兰述指路,抬手道:“您看,前方就是……”
他话没说完,手中匕首已经闪电般捅了出去!
“铿。”
匕首似乎刺在了什么金铁之上,金刚般的坚硬而滑,随即咯嘣一声,匕首断成两截。
尤风书大惊失色,立即要退。
第540章 她的方向(3)
纳兰述忽然转身。
他并没有惊讶之色,只是随意转身,淡淡地,看了尤风书一眼。
这一眼看过来,尤风书突然就不能动了。
平静、讥嘲、漠视、轻蔑、上位者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失却的决心和睥睨,任何时候都保持的强大威压……那一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雷霆光降,云卷风动,苍穹轰然坠下,刹那四海陆沉!
不可抗拒,无法抵挡。
尤风书心中一霎涌起无限后悔,他知道,自己已经犯下大错。
他早点动手,对方还会留他一命,因为还需要用到他,但此刻他已经将人带到地头,再出手,只会让对方毫不犹豫地杀他。
尤风书心中叹息一声,心知小命玩完,暗恨自己识人不明,早知道对方实力如此强悍,何必行这一步?
他闭目,等死。
半晌却没动静。
他愕然睁眼。
对面,纳兰述还在看着他,有点偏移的眼神里,刚才的睥睨和杀气已经淡去,换了种玩味的感觉。
那眸子依旧明***人不敢直视。
“甘心了没有?”他问。
尤风书震惊地抬头——什么意思?难道刚才他是故意……
“我给你一次机会出手杀死我。”纳兰述淡淡道,“但就这一次。你,”他俯视着他,“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尤风书立即跪下,“见过主子!”
纳兰述淡淡道:“放过你,并不是因为我怜惜你的命,而是因为觉得你算个人才,都说罪徒凶残浑噩,我却觉得你可堪一用,跟着我,我会让你离开这里,黄沙城外的天地,才叫真正的人生。”
“是。”尤风书跪伏在地,姿态恭顺。
纳兰述满意地点点头——这人有勇气,有狠辣,有杀心,也有审时度势的好眼光,费点心思彻底收服是值得的。
随即他无声无息走过去。
拦在脚前的栅栏,随着他一步跨出,竟然也无声无息消失,化为一摊淡红深黄的粉末,被风吹散。
尤风书被惊得张大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异像,难道,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武功?
刚才居然还想杀了他……尤风书抹一把冷汗,赶紧跟上。
纳兰述站在面积不小的菜园里,仔细感应四周的空气,天语族闻天作语,武功一脉,崇尚和自然的沟通,他立在那里,感应着四周的风雪、土地、土地里的菜果、水……
水。
纳兰述眉毛突然一挑。
这水……似乎有点奇异。
正想过去看看,忽听一声叱喝“什么人!”随即三条人影,飞快地向这边掠来。
尤风书一惊,他可没想到,这里竟然除夕之夜也派人守候,正要回头询问纳兰述对策,谁知转头一看,身后空荡荡,哪里还有纳兰述。
尤风书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人要用这种方式害死我?
念头还没转完,守卫已经奔到面前,当先一人神色警惕,抓了个巨大的牛角号,似乎随时打算吹响,看见他微微一怔,冷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尤风书眯起眼睛,飘飘荡荡走了一步,表情苍白,做梦一般的姿态。
那三人又怔了怔,不知道他在搞什么,最前面一个人眉头一挑,怒色涌起,上前便是恶狠狠一个巴掌。
啪地清脆一响,尤风书眼睛霍然睁大,好像噩梦方醒,此刻才看见对面的人一样,惊慌地道:“方……方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姓方的气极反笑,“我还没问你这句,你倒问起我来了!”
尤风书呆呆对四面看了看,惊呼一声道:“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我刚才不是睡在床上的吗?”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倒抽一口冷气,惊恐地抓住那方哥的衣袖,“方哥。方哥,是你打晕我,把我拖这里来的?我、我、我最近没犯什么事啊!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那几人又愣了愣,一个男子嘀咕道:“这叫什么?**症吗?”
“倒是听说过四零号房的李大有这**症的毛病,半夜乱跑来着。”又一人道,“这小子也是?”
“老大命令,有个朝廷贼混进来要杀人,叫咱们小心,依我说……”另一人斜着眼睛,头一甩,一个干脆利落的姿势。
“方哥……别!”尤风书惊呼着半站起身,伸手去拉那领头的方哥,一脸的卑微求饶。
那方哥残忍地冷笑着,慢慢拔身后的刀。
“哧。”
血泉溅出,一道虹光。
那个“方哥”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声,伸手指着正拽着他衣袖的尤风书,尤风书冷冷一笑,一个翻身灵巧地跳了开去,手中半截染血的匕首。
此时变起突然,其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尤风书一跳开,一头就撞向了另一人怀里,半截匕首胡乱往那人脸上一捅,随即将身子死死压了上去。
身下人发出惨厉的呼叫,被尤风书用身子压下,他两手死死抓紧地面,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
夜色无声,所有的挣扎嘶喊扭动,都沉埋在黑暗和**之下,只留一双脚拼命蹬着地面,将那些蔬菜残叶和泥土蹬得四面飞溅,拼死挣扎,惊心动魄。
半晌,那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双神经质扭动的腿,终于在经过一个大力抽搐之后,霍然蹬直,彻底不动。
第541章 她的方向(4)
尤风书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突然听见风声。
风声自头顶劈落,冷气罩体,尤风书心底一凉,才想起自己拼命解决那两个,却忘记对方是三人!
刀光狠狠劈落下来。
“哧。”
也是轻微一声,随即风声突然消失,尤风书一身冷汗抬起头来,看见纳兰述从黑暗中无声走出,他的消失和出现,都像鬼魅般寻不到踪迹。
那第三个人,像个破布袋,随随便便拎在他手中。
纳兰述也像扔布袋一样,将那人扔在死去的同伴身边,垂下脸,语气平静,“起来吧。”
尤风书赶紧爬起来,从自己新主子的语气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已经过去。
这是又一层的考验,如果他刚才对着逼问,不曾选择杀人自救,而是立刻泄露纳兰述行踪,地上的尸体,必然再多一具。
纳兰述负手立在黑暗里,脚下染血而神情从容。
“这里面有水井?”他问。
“有。”尤风书道,“有口小井,水质不好,微微发涩,还有点热,也不知是什么年代打下的,没人喝,都用来浇菜了,平常都喝外面那个大水池里的水。”
“没人喝么……”纳兰述语气似有深意,“去看看那口井。”
站到井边,纳兰述仔细嗅了嗅水里的气味,眼神里掠过惊喜。
果然猜得没错,这水里有东西。
从那种微涩而又浑厚的气味来看,很像天语传说里某种喜欢生存在干旱沙地,却又需要大量水汽滋养的灵药。
“下井。”他道。
尤风书二话不说爬下井,纳兰述随后跟上,手指按着湿滑的井壁,这一按,就发觉井壁有异。
“把岩壁的颜色告诉我。”纳兰述将怀中的火折子递给尤风书。
“微微的淡黄色,很漂亮,还有点微光闪烁。”尤风书低低道。
“有土壤么?”
“有。石缝里居然有土,这不是后天砌的井……”尤风书声音里也有了惊讶,又爬下了一丈左右,纳兰述问,“看看土壤,有没有生长着什么东西?”
“有!”尤风书的声音也兴奋起来,“有种淡黄色的植物,像肉茸一样,靠近水面。”
“采点我尝尝。”
尤风书递上一点那东西,入手微温,润如软玉,纳兰述毫不犹豫入口,入口微苦,之后回甜,滑入肺腑,像忽然在体内掠过一道流光,纳兰述顿时精神一振。
“西北苦寒之地,有物名‘肉玉’,天下至阳之物,温润如玉,服之如肉,喜通风湿热,生于磺石之上,群生如藓,微末就水,服之常人增寿强体、武人固本培元,食之可解天下所有草毒。”
这是天语族《神州异》中的记载。
当初纳兰述看见这一段,引以为笑谈,苦寒之地本就少水源,这东西要呆在苦寒之地,却又要求湿热环境,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今日,竟然得见。
“这井竟然和外面的水池是连着的。”尤风书又有发现。
“原来如此。”纳兰述轻轻道。
黄沙城罪徒不病不死之谜终于解开,就是因为这东西大量长在这里,靠近井水,每次打水,都难免蹭下一点半点漂浮在井水里,长期喝这种水的人,怎能不强壮非凡?
而这井水和外面水池相通,这些浮了肉玉微末的水,也被罪徒长期饮用,时日长久,便有改善体质的功效。
那些被罚开沙地浇菜园的罪徒,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武力大进,所以将这里化为禁地,不允许别人染指。
百年前原先建址在这里的教派,曾经名闻天下兴盛一时,想必也是得到了这东西的帮助。
此地看见这个,纳兰述自然欢喜,但也有微微心酸——新子如果没死就好了,这“肉玉”,也许能救他一命……
这么一想的时候,心中一恸,忽又一动。
“有物名‘肉玉’,喜通风湿热。”
湿热有了,通风,哪来的通风?
“尤风书,你往下再去去,敲击四壁。”纳兰述吩咐。
尤风书老实照办,抓着火折子连连敲了好几处,忽然纳兰述道:“停。”
刚才那一敲,声音空洞。
纳兰述让尤风书让开,自己到了那里,手掌在湿滑的壁上缓缓摸去,果然发现不少透风的缝隙。
地下是空的。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又一动,将脸贴在那缝隙上,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从缝隙那头掠过,带起一阵微风,一点熟悉的气息,幽幽地传过来。
那点微风和气息,非常细微,缝隙本来就窄,四面本来就通风,这点异常的空气流动,似有若无,让人直以为是错觉。
如果不是因为那点混在植物和水汽中的熟悉气息,纳兰述也会以为不过是地下空洞的风。
那气息让他神色大变,急忙将脸又贴近了些,可是等待了好一会,那种柔软布料拂面的感觉,那种似乎有人掠过时带起的风,还有那熟悉的气息,都没有再发生,好像刚才那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觉。
纳兰述无声叹息一声,慢慢移开脸。
怎么可能呢。
在这黄沙城地下,这个时刻,怎么会有人穿行,还是自己的熟人?
他撒手,转身,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他不知道。
第542章 她的方向(5)
就在刚才,他的脸贴在缝隙上的那一刻,确实有人,自缝隙经过。
那人背着一个人,在黑暗和处处有空洞的地下穿行,因为看见这边石缝上有“肉玉”,这人过来采了一朵,塞进自己背上那人嘴里。
这人采药时,衣袖自缝隙上拂过。
但是很明显,这人也没想到,在石壁上一条不经意的缝隙背后,也有一个人,正贴在那里,被衣袖柔软的布料拂面,嗅见了淡淡的芬芳气息。
地下空洞里,黑影背着人,一闪而过。
一壁之隔的井里,纳兰述采了几朵“肉玉”,对尤风书道:“走吧。”
上井之后,纳兰述正要动步,忽然停住,顺手拉住了尤风书。
他微微偏头,似乎在风中捕捉某些细微的声音,随即脸色微微变了变,闪过一丝憎恨之色。
然后他想了想,命尤风书将地上三具尸首移动了一下,往井口靠了靠,做成挣扎往井口的模样。
随即他重新下井,闭目思索了一下,又用手比了比身形,然后在井壁几处,分别做了些布置,又带了一朵“肉玉”,扔在井口,随即重新上井来。
纳兰述的衣袂飘在风中,微微侧脸,向着某个方向,露出一丝讥诮的神情,随即离开。
他们刚刚离开,一阵风过,菜园里忽然又多了条人影。
那人衣袍宽大,看不出身形,但行动之间,姿态风流。
他看了看地下三具尸首,又看看井口,原本想立即去追纳兰述,他先前被人绊住,已经来迟了一步,此刻不想再耽搁。
但那三人死亡的姿态,令他停住脚步。
然后他也嗅见那股淡淡的奇特的味道。
他流光飞舞的眼眸也不禁微微一亮,向前走了两步,又犹豫了一下。
纳兰述去过的地方,从来都未必是安全的地方。
然而那股气味的特别,令他不能放弃,有种人深沉贪婪,不愿放弃任何既得利益,如沈梦沉。
纳兰述再次设下阳谋,请你沈梦沉不得不钻!
沈梦沉略略犹豫,终究还是一拂袖,下了井。
他落井时身躯笔直,不接触井壁,悠悠降下。
一路无事,随即他看见了井壁之下,水面之上,淡黄色的肉茸状植物,眼睛不由一亮。
此时要想采宝,就必须得脚踏井壁,没有久悬的可能,而以沈梦沉的身高,他也无法在这样的窄井内弯腰。
井面最上面的“肉玉”只剩下一朵,其余都生在窄小的缝隙里,沈梦沉要摘,只能摘那一朵,而从位置来看,也只能在井壁右侧落足。
沈梦沉的脚尖,终于不得不落在井壁上。
随即便觉得脚底一痛。
果然!
沈梦沉冷笑一声——纳兰述,你果然好算计,不过对我用毒针?有用吗?
靴子一抬,“咻”地一声,一枚毒针激射而出,撞在井壁上。
沈梦沉不敢将毒针射入水中,以免毁坏此地独特的水源,也不敢将毒针射到缝隙中或泥土上,以免影响“肉玉”的生长环境,他只能将毒针射在有隐约晶体结晶的井壁上。
他下落的时候,因为不敢靠近井壁,根本没有机会看清这井壁的材质,以为不过是普通石头。
这一个“以为”,便惹出大麻烦。
毒针射了出去,撞上井壁,因为力度太大,竟然哧溜一声溅出火花!
那点火花刚刚冒出,立即顺着井壁上的淡黄色晶体轨迹一路延伸,哧哧连声里,井壁里窜出数条火龙!
那些火竟然不受潮湿水汽的影响,来势猛烈,瞬间火舌狂舞,笼罩全井!
沈梦沉大惊失色。
他身在井下,四面狭窄,骤然遭遇如此大火,一时三刻,就会烧死!
此时再也来不及悬空上浮,脚尖连点,旋身出井,每点一下,便隐约听得似乎有呼啸碰撞之声,他连连躲避,但毕竟四面太窄,火焰也阻挡视线,腰间和肩上都尖锐一痛。
等他冲出井来,头发已经烧断了一些,落了满脸发灰,衣袖被烧没了,袍角也没了,绝艳倾城的沈梦沉,这辈子就没这么狼狈过。
更糟的是,还连中了三处毒针。
毒针沈梦沉原本不放在心上,他本就是百毒之体,但纳兰述心思也够阴狠,大概早想着对付他,所用的毒针上的毒性,居然种种不同。
沈梦沉是百毒之体,单一毒性很难伤及他,但他要驱毒也首先要自伤,如今毒有三种,相生相克互相纠缠,他所耗费的心头血和精力,自然加倍。
这也是纳兰述的心计,他故意用毒下手,麻痹沈梦沉,沈梦沉不畏毒,对毒针自然无所畏惧,但就是这份无所畏惧的心思,让他失却了一贯的谨慎,吃了瘪。
沈梦沉一身狼狈地立在井边,逼落的毒针落在那些枯枝残叶上,一部分是青的,一部分是紫的,一部分是灰的。
而沈梦沉被烧毁的胸前衣服下,那一线晶红,色泽越发诡异,提醒他不能现在动武,逼毒迫在眉睫。
“好,你好……”沈梦沉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看后城那些鬼眼般的石洞,衣袖一拂,穿云而去。
“今儿输你一次,也好!待你重整山河,且让你陪我,再玩三百回合!”
沈梦沉败北而去,最终没能如愿擒下纳兰述。
一刻钟后,尤风书违背禁令,以底层罪徒的身份,上了四层的中心洞室,并在走廊上,和一个小头目碰撞冲突,他一反平日的懦弱,将那强壮他很多的头目揍了一顿,抢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一边醉醺醺喝着酒,一边回去了自己的洞室。
第543章 她的方向(6)
他在厮打过程中,衣袖中“无意”间落了一朵肉茸状的花,别人还不认识,那小头目却脸色大变,当即便报了上去。
半刻钟后,几个人匆匆自四层往下,直奔二层尤风书的洞室而来,一路经过,罪徒们都恭敬施礼。
铁栅栏半开着,尤风书酒气熏天,酣然高卧。
几个人在他门外停住,当先一个独眼大汉,狞厉地对身后人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他独自步入未点灯火的洞室,一把揪起床上那人,正思考着对这个胆大包天敢于觊觎他的秘密的小子,是错开他的筋骨呢还是先撕掉他的皮?忽然手中的人睁开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眸子黑白分明,明澈剔透,眼神却幽光浮沉,如渊之深,这种奇特而又矛盾的感觉,令人觉得美,而惊心。
那眼神看人似乎有点对焦不准,但独眼老大此刻心中震惊,哪里注意到这个,他应变也算快,一惊之下,迅速便要放手。
可惜已经来不及。
微光一闪,他只觉得手腕一凉一痛,然后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铁钳似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来。
随即另一双手,轻而更加有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你已经被我废了。”纳兰述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平日作威作福,也得罪挺多人吧?”
独眼老大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想死得很惨,现在开始,听我的话。”
独眼老大咬牙点头,眼神绝望——手筋被挑,武功被废,对方现在只是需要他的威望来降服众人,如果再不合作,看那人冷而狠的眼神,是绝对不会介意多杀一个人的。
走廊上的人在静静等候,铁栅栏缓缓开启,人们后退一步,诧异地看见独眼老大牵着一个陌生男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尤风书。
独眼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纳兰述出手本就又快又狠,手筋断,伤口却不重,此时两人携手,衣袖垂下,根本看不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询问,独眼在这群凶徒中能占据首领位置多年,自然极有威望。
“召集所有人,在四层大厅中议事,站不下的,站到走廊里。”独眼下令。
“是。”
罪徒们速度还算快,必经被管制了多年,一刻钟后,人便齐了。
独眼坐在上座,扯出一脸勉强的笑容,“兄弟们,先前前头云雷人传消息来说,有朝廷探子潜进来杀人,但刚才我得到尤兄弟密报,才知道那群云雷混账,是在骗我们!”
众人都一惊。
“怎么说?”
“老大,怎么回事?”
“不是朝廷人?”
独眼对纳兰述看看,纳兰述上前一步。
他并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解释独眼刚才的话,而是眼神先一番扫射,每个人都觉得,他的目光看住了自己,不禁都一凛。
“各位,”纳兰述声音低沉,“多年苦役,累么?”
众人怔了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在这里这么多年,吃过几顿鱼肉?”
众人咽了咽口水。
“睡过几个安稳觉?”
众人皱起眉毛。
“三更起,四更眠,铃声一响便要起床,迟了一步,鞭子就劈头盖脸地抽下来?”
“时刻处于西鄂官军的监视和虐待之下,做永无休止的苦役,采石、搬沙、开地……从早到晚,周而复始。”
“累倒在地上被人拖走,第二日照常做苦工,没有医药,没有食物,没有御寒的冬衣,菜叶黑馍就是美食,三个时辰睡眠一年一次,病死了扔进后山悬崖,骨头都被野兽啃食。”
众人眼神里,渐渐露出点怒色,脱离苦役恢复自由的时辰还不长,苦难的过去记忆犹新,如今被纳兰述用低沉的声音一一历数,忽然便觉得不堪回首,不可忍受。
“你说这些做什么!”有人愤愤道,“何必揭咱们疮疤?说到底,都过去了,那些混账官军都被咱们杀了!咱们现在是自由的!”
“自由?”纳兰述蓦然一声大笑,像听见了世上最可乐的笑话。
“自由?天啊,你们这叫自由!”他脚踩着石椅,仰头大笑,“关在黄沙城里,被官军时刻骚扰,乌龟一样不敢出城门一步,吃的还是菜叶黑馍,睡的还是石洞草床,抬头还是灰蒙蒙的天,脚下还是黄澄澄的沙,除夕之夜还是没有家人团聚,死了以后,还是一把骨头,扔进后山悬崖,和许多被忘记的人一样,等着被啃完发臭!”
众人变色,很多人都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们的脑子都被这么多年苦役给折腾成木头了么?”纳兰述一拍头,眼神嘲讽,“自由?什么叫自由?就是自在地走,自在地活,自在地杀人或被杀,提壶打救,宰猪吃肉,躺下有床,挺尸有棺材,棺材旁还有女人娃娃,围着你哭,年年清明有人给你上坟,做鬼也饿不着!”
有人开始唏嘘,被多年艰苦折磨的麻木的脸上,因为这简单朴素,却直击人心的煽动,开始痛苦而向往。
“你们指望着前头那批云雷人是吗?”纳兰述一指前堡,“可他们能带给你们什么?到头来还是坐困黄沙城,除了不再做苦工,和以前的日子有什么区别?而当你们需要开荒种地的时候,你们还是在做以前那些苦工!”
大厅里沉默了一阵子,随即嗡地一声,众人爆发了。
第544章 她的方向(7)
“娘的,一点不错,日子和以前,没半点不同!”
“门都没出过一步!憋气!”
“上次杀了官军想回去,但那些云雷人说,不能走,走了就是死!”
“唉,老子以前也算个小财主,顿顿有肉那种,现在……”好大一声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尤风书忽然跳上一张石椅,放声高喊。
“想不想冲出黄沙城!”
“想!”
“想不想吃肉!”
“想!”
“想不想穿不露风的衣服!”
“想!”
“想不想睡木床!”
“想!”
“想不想把这一身力气,用到该用的地方,痛快杀人,痛快喝酒吃肉,痛快走遍天下,把这些年的苦,都让那些在外头享尽清福的混帐们给清算清算?”
“想!”
“想不想永远不再被锁链铐住,被鞭子抽打,被皮靴踢倒,而换我们自己,铐住不顺眼的人,抽打不听话的敌人,踢死敢于挡路的所有人,让全天下听见咱们黄沙城人的名字,都发抖!都跪下,都哭泣求饶!”
“想!”
数千人暴吼如雷,一开始还稀稀落落,渐渐响应的声音便狂暴如潮,震得整个巨大的后城都在颤抖,前堡的云雷弃民们,惊惶地爬起身来。
纳兰述神情微微放松了些。
这些罪徒虽然被经年的痛苦经历磨砺得麻木,但内心里渴望自由和放纵的火种不熄,轻易撩拨便如暴风雷霆,狂飙卷起,可以想见,在日后如果能有意引导,这群身强力壮的罪徒,将是一群震惊大陆、涉血前行的狰狞的恶狼!
在他示意下,独眼站起身,双手往下一压,四面慢慢安静下来。
“各位,我是冀北军的使者,今日来黄沙城,是因为仰慕黄沙城众位兄弟的赫赫威名,想着西鄂穷山恶水,掌权者见识浅薄,将诸位英雄困于此地,实在不智。我家主上,是原先大燕成王世子,如今率军正要前往尧国,”纳兰述声音清朗,远远传出,“我家主上说了,诸位都是良才,不该憋屈在这黄沙城,被一群别有用心的云雷弃民所主宰,永不见天日,良禽择木而栖,冀北军愿和黄沙城兄弟们并肩作战,有肉一同吃,有酒一同喝,有仗一起打,打下这天下疆土,打到这四海镇服,到时候,别说自由,高官厚爵,黄金美人,唾手可得!”
他随手一挥,掌心里光华熠熠一闪,数颗龙眼大的珍珠和各色宝石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在烛光照耀下,所经之处发出灿然的光彩,众人的目光盯着,也渐渐焕发出光彩。
不见这些东西已经很多年,以前也不觉得这东西还有什么意义,然而此刻见着,忽然就想起人世间的繁华,昔日痛快自如的生涯,想起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饱暖、丰富、富足、恣意的人生!
那样的人生,阔别已久,仿佛陌生遥远,但当有一日发觉原来近在咫尺,便觉迫不及待!
四面静了下来,人人目光灼灼,盯着独眼,独眼笔直地僵立着,身后,沉沉压着纳兰述的气息。
他的声音也沉沉,却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然。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是男人,就走出去!”
“走出去!”
又是一声暴吼,大厅里的蜡烛因为巨大的气浪冲击,瞬间熄灭。
“很好。”纳兰述缓缓站了出来,前方广场上,云雷弃民们和云雷军,已经神色不安地冲这边奔来。
“这群人先前捏造事实,意图让你们杀了我,好断绝你们出城的希望,让你们一辈子困在黄沙城,一辈子保护他们,为他们所用。”纳兰述声音森冷,充满冷冷恨意,“这样的盟友要来何用?这样的羁绊怎么能束住你们高飞的翅膀?兄弟们,这群恩将仇报,自私自利的混账——”他手一挥,一个杀气腾腾的下劈,“给我杀!”
“杀!”
一声命令冲出口,如一道血色浪潮,卷过除夕之夜的黄沙城!
纳兰述立在四层之上,手扶石头栏杆,听着底下动静,几乎是一个照面之间,那群人数和战力都处于绝对劣势的云雷人,便被黄沙城罪徒践踏而过,隐约中有责问、惨叫、怒骂、求饶……还有沉重堡门开启的声音,有人马冲入的声音——应该是那批在城外等候接应的云雷士兵,再然后,又一批的责问、惨叫、怒骂……死亡之前种种绝望的声响。
黄沙城的人,从城里杀到城外,恣意举刀,漫天里充斥着他们痛快的大笑。
淡淡的血腥气传来,越过了巨大的广场,可以想见,前方城下的杀戮,凶残到了何等地步。
纳兰述闭着眼睛,微微仰头,神色淡静。
他很清楚,那些血里,大部分都是云雷士兵的,他们就在几天前,还和他一同行军,并肩作战,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星空下聊天,见面了腼腆地称他大帅,有些年轻士兵,刚刚长出青青的胡茬。
然而转眼此刻,死于尘埃。
间接地,死于他的命令。
纳兰述神色刚毅,眉宇在夜空下凝定如雕像,没有怯懦和后悔。
当许新子的身体落下陷坑,当王大成的怒斥无人阻止,当云雷军要求他束手就擒并试图对重伤的许新子下手,一切情分,便如水流去。
那一刻,成敌。
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不容心软,否则此刻践踏成泥的尸首不会是云雷军,而是他纳兰述。
第545章 她的方向(8)
血气渐渐消散,独眼和尤风书来报,一切完毕。
完毕两个字,让纳兰述手指颤了颤,依旧没有动容,他让一部分罪徒回到菜园里,取出了一部分“肉玉”,然后将井以巨石封存,盘算着日后再把这块地方抢在手里。
此时的鄂城事变还没发生,纳兰述不知道,整个西鄂因为他陷入动乱,而动乱之后,黄沙城落入了君珂之手。
有些事,天意早已注定。
在下井挖药的过程中,有个力大的罪徒动作过剧,竟然将一面山壁凿破,发现里面纵横空洞,黄沙城地下竟然别有洞天。
罪徒将这事回报纳兰述,纳兰述心中一动,立即命人顺地下空洞行走,最后发现出口,竟然在黄沙城背后的崖底。
崖底没什么东西,尸体很多,当初被杀死的官兵的尸首,多半扔在了那里,大部分都已经烂成白骨。
纳兰述命人寻找了一番,回报说没有异常,城门底下那个巨大的流沙陷阱也查看过了,底下几丈之处,果然也有空洞,流沙里很多被毒沙毒死的干尸,看不出面目,纳兰述听完回报,蹲在坑边良久,最终没有说什么。
许新子的生死,此刻似乎有了一线曙光,又似乎将永远成谜,毕竟他确实落入毒沙坑,而沙坑里的那些尸体,谁也无法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他。
黄沙城的罪徒们,破城而出,此时因为纳兰述前来劝降,周边驻扎的西鄂士兵都已经撤走,没有官军阻拦的罪徒,十分痛快,对纳兰述更信了几分。
他们找出云雷弃民当初前来乘坐的马车,让纳兰述进去休息,纳兰述这一夜经历跌宕,身心疲惫,也需要时间驱毒,便进入了车内,入定之前吩咐道:“往南边走,估计不过一天,就能遇上冀北来接应的军队。”
众人都乐哈哈应了,转个身,却开始头碰头商量。
“冀北军我上次听那些云雷军说过,是要马上离开西鄂的。”
“那咱们还回头干嘛?”
“你不想家么?”
“呸,屁的家,凡是发落到黄沙城的,都是重罪,西鄂有条令,黄沙城罪徒,都一家连坐,早死光啦!”
“这破地方,我是一刻钟都不想多呆!”
“我也是。”
“我想去羯胡,听说那里没那么大风沙,还有草原,我想在草原上滚一滚,骑马好好奔上三天!”
“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是罪徒身份,去投奔冀北军,人家瞧得起咱们?倒不如先去了羯胡,杀上一批人,占上一块地方,到时候队伍一拉,缴获的牛马一赶,也好让大燕小白脸们,好好瞪掉他们的眼珠子!”
“好!保不准还能做个将军呢哈哈。”
“要是混得痛快,不做兵也罢,就在羯胡安家了!”
这群黄沙罪徒,本就是没什么规矩和约束,自然不会有冀北军那种军令如山的概念,一朝得了自由,便如放虎归山,哪管纳兰述的交代,自作主张,便呼啸奔羯胡去。
他们多年不出,不熟悉地形,还凭着旧记忆走老路,结果这些年西鄂边关关卡已经改变,他们从深山里旧道出境的时候,只遇上一批巡边士兵,杀人之后越境进入羯胡,西鄂这边关卡守军遍寻巡逻小队不着,最后只好以失踪报了上去。
这导致西鄂不知道黄沙城罪徒的去向,君珂自然也寻不着,她忙于战事,也怎么都没想到,纳兰述已经跑到邻国去了。
而纳兰述因为暂时失明,在车内打坐休息,等他打坐而醒,这批人已经拥着他出了边境进入羯胡地界,居然还在他询问“是否遇上前来接应的冀北军”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没遇上,可能走岔了,我们回头再寻寻,西鄂正在打仗,莫不是去参战了?”
尤风书虽然伴在他身侧,却被警告不得说出真相,直接导致纳兰述,竟然真的糊里糊涂进了羯胡。
在纳兰述的心里,他在向君珂而去,所以也无心关注外界情形,一心一意运功驱毒,想要在见到君珂之前,恢复视力,以免她为自己心疼。
车马摇晃,远风里飘来春的绿意。
纳兰述扬起头,向着前方,心目中她的方向,唇角渐渐绽开一抹淡淡笑意。
小珂!
我终于回来!
“统领,过了这条河,就是羯胡地界……”斥候的回报语气有点犹疑。
“怎么?”君珂在查看士兵们的饭食,“和当地官府递交通关文书,表示过借道的意思了吗?”
“统领。”斥候苦笑了一下,“您看看就知道了。”
众将围拥下的君珂,登到一个小山岗下,看看对面,也苦笑了一下。
对面,稀稀落落的马匹,稀稀落落的帐篷,草原上空空荡荡,一眼望去,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羯胡是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官府,王帐虽然有统一指挥权,却并不过多干涉各部落之间的内务和争夺,这就意味着,冀北联军要想通过羯胡地界,必须从一个个部落的领地中过去,遇上好说话的部落也罢了,如果遇上蛮横好战的,保不准就得一路打过去。
“这边界连个人影都没有,羯胡难道不怕西鄂过境滋扰?”
“您看着这四面没人,可是只要有人踏入地域,立即就会有游骑示警,然后男女老少会从各处钻出来,翻上马就奔,操起刀就砍——羯胡人数是不多,可是全民皆兵!”
第548章 重逢(3)
君珂选择的出关方向,是向着野牛族的领地的,牛一说,他的族人现在已经被王庭逐到靠近西鄂边境的九黎山脉下一处贫瘠的草原,君珂正是向着这个方向而行,已经进入了野牛族的地域,一路上却几乎没有见到人。
这一晚照常扎营,君珂在山岗上看夕阳,她最近养成看夕阳的习惯,因为眯着眼睛,没人看见她眼底的表情。
铁钧来给她回报军务,三言两语说完赶紧走路,一副生怕她随时给拽个草原大妈做婶婶的模样。
君珂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笑了笑,转头看夕阳里金光烂漫的草原,笑容渐渐淡去,换了种自嘲的表情。
最近她似乎好像越来越喜欢给人凑对拉皮条?像个媒婆,看见适龄男女眼冒蓝光,看见不适龄该娶不娶该嫁不嫁的还是眼冒蓝光。
是因为内心太寂寞,所以想要看见更多的情爱相谐?
是想要别人的幸福和温暖,来填补内心里永久的空缺?
她慢慢闭上眼睛,在午夜星空下,向前走。
已近二月,草原上已经有了春意,风很柔软,如丝绸,如温泉,如那人的怀抱。
她走进草原的风里,衣袖掠起脉脉的波纹,像谁的手指温柔拂过,含笑慢捻。
君珂脸上的神情似温柔似叹息,这一刻风里的气息似曾相识,恍惚里有人微笑迎来,低语温存,近在耳侧,她忍不住轻轻张开双臂。
草原辽阔,星光如水,少女张开双臂,迎风而去,她的姿态似在等待一个拥抱,又或者已经在臆想里,将思念的人,欣喜相拥。
心思静好,无限绵长。
她的护卫遥遥看着,按说应该立即跟上,然而看着那般思念而缱绻的神情,忽然觉得,此刻用自己的脚步和语言去打扰,是残忍的。
那是属于一个人的天地,属于一个人的梦想,在那样的梦想里,她正在暂时摆脱痛苦,谁舍得不成全?
君珂渐渐就那样走远了,向夜色下一道反光粼粼的小河走去。
护卫们遥遥地跟着。
夜色中忽然有人策马奔来,也向着小河,马上骑士似乎是准备去喝水的,蓦然一抬头,看见了张臂走来的少女。
那女子黑发散在风中,面容晶莹洁白,长睫微微颤抖,如振翅欲飞的蝶,而唇色淡薄,又是一朵粉光致致的花。
她张臂的姿态不让人觉得怪异,只觉得亲切而期盼,更令人惊艳的是脸上那般温柔缱绻的姿态,春风都因此柔曼。
骑士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这叫思念,只知道这一刻这原本并非绝色的女子,美到动人。
然后他眼底闪过一丝贪婪。
霍然取下身上的弓,反手自箭筒里抽出三箭,骑士张弓搭箭,向着君珂三箭连发!
远处君珂护卫惊呼,已经赶不及。
河对岸君珂霍然睁眼,眉头一皱。
她有点恼怒被人打扰,随即看见三箭飞射,但那轨迹并不像是对着自己的身体,眼神一闪,伸出一半的手停住不动。
在对面那些骑士看来,这姑娘就像被吓傻了一样,呆在原地不知道动弹。
咻咻几声,三支箭落地,各插在君珂身前身侧和身后,构成一个三角形,箭身紧紧贴着君珂靴尖。
对方箭术了得,黑暗之中射箭,准头丝毫不差。
箭上红羽飞扬,一群人从黑暗之中冲了过来,一眼看见君珂脚下的箭,顿时哈哈大笑。
“雄鹰遇见了美丽的雌鹰,图力大人的红羽箭,今日竟然出了弓!”
“整个羯胡的姑娘们要伤心啦,这是哪来的女人,让大人破例开弓?”
“咱们可看不出,图力大人喜欢的,竟然是这一类的?”
“好是好,好像胸太小了些,屁股也不够大啊。”
一群人纷纷下马,在河对岸对着君珂大声调笑,肆无忌惮品头论足,君珂的护卫此时赶到,听见这些污言秽语,顿时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拔刀。
君珂伸手虚虚一拦,眯起了眼睛。
对方马上鞍鞯俱全,弯刀长弓,刀上染血,身上有尘,竟然是一群战士。
而在羯胡的称呼里,“大人”是个含义丰富的称呼,几乎囊括了所有有地位的人的称呼,但有一样没有例外,那就是对方身份,绝不会低于部落族长。
“闭嘴!”
叱喝的竟然不是君珂这方的人,而是那个图力大人,那男子二十七八年纪,容貌精悍,此时横眉竖目,呵斥自己那群手下,“我看中的女人,你们也敢调笑?”
那些骑士都怔了怔,面面相觑——大人当真的?
“对河的姑娘。”图力放缓了语气,注视着君珂,“请问你的芳名?从你的衣饰来看,你不是我们羯胡人,来自西鄂?东堂?尧国?大燕?”
君珂静静注视着他,“在我们的风俗里,但凡问别人名字的人,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身份,才叫礼貌。”
她身后护卫们露出诧异神色,不知道君珂为什么容忍了这人的调戏,君珂的目光却落在图力那一群人身后——从他们来的方向看来,他们似乎来自野牛族的领地,并且,那一身灰尘和鲜血,也让人怀疑他们的来路和目的。
既然这个男人,现在要表示他的风度,那么先套点话也好。
图力怔了怔,才道:“我是图力,天授大王座下……”
“你这低贱女子也配问大人的身份!”他身后一个汉子忽然抢先截住了他的话。
第549章 重逢(4)
图力眉头一蹙,瞟了瞟身后山脉的暗影,没有说话。
“大人的红羽之箭,已经选择了你。”有个骑士笑道,“别问东问西啦,等到你入了大人的金帐,伺候得大人高兴,自然会告诉你!”
“乖乖站在那里,不要脱出箭的范围,等我们尊贵的大人过河来带你,你真是好命,从今以后,草原之上,没人能欺负你啦。”
那图力傲然一笑,牵着他的马过河来,河是小河,水只没过膝盖。
君珂笑了笑。
然后她一抬腿。
咔嚓。
三支箭齐齐折断,红羽被她的靴底,踩入尘埃。
她随意地跨过残箭,看也没看那箭一眼。
对岸的人齐齐变色。
羯胡规矩,成年男子以红羽之箭向姑娘求爱,箭出的越多,代表势在必得的心思越坚决,三角形代表稳固,这种箭阵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画地为牢,不容逃脱。
这种三角形的红羽箭阵,一般也是上位男子才会使用,毕竟没有一定的底气和地位,不敢表这样的态度。
而被表白或者说被困住的女子,是不能违拗的,如果违拗,那男子从此尊严扫地。
在羯胡历史上,为此不死不休的事情也有。
如果遇上地位相当的女子,敢于拒绝,可以用随身的金剪,剪去箭柄的红羽,算是一个不伤颜面的做法,像君珂这样,越过,踩断,踏入泥泞,几乎已经等于向对方宣战。
行到河中段的图力一脸不可置信,脸色铁青。
对岸的骑士却已经勃然大怒。
“混账!混账!贱人!贱人!杀了她!”君珂这狠狠一耳光,打得众人眼睛发红,不等那图力下令,所有人都取出弓箭,搭弓齐射!
“唰!”
长箭破空,乌光一现,罩向君珂。
君珂冷冷一挥手。
“嗡——”
她身后护卫手中长弦齐弹,青羽似暴雨之前的乌云,忽地一声便越过河岸,后发先至,和对方黑色的来箭,狠狠撞上!
一阵噼噼啪啪的裂响,半空中都是听了令人牙酸的戛然之声,金属摩擦,火花四溅,木柄剖分,颓然掉落!
惨呼声起,草地上倒下一群人,鲜血染红土地。
图力骇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飘在河面上的箭——所有落河的箭都是自己这方的,被对方的箭迎头撞上,然后一剖两半,连箭簇,都狠狠劈裂!
而他身后,所有扈从都已经倒落地下,人人腿上,都是一箭对穿!
图力怔在河水正中,连愤怒都忘记了。
哪里来的神箭手?
他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女子?他的扈从,都是草原上的精英男儿,犹擅骑射,不敢说羯胡无敌,也少有敌手,今天竟然在箭术上,完败于对方,一个照面,全部射翻!
这羯胡那蒙草原,有这样的势力?
地上呼叫未绝,图力脸色连变,再也不敢向前,策马缓缓后退。
君珂立在当地,并没有追杀他,说到底,不过给他一个教训,知难而退也就算了。
图力退出河岸,并没有去看自己那些受伤的扈从,而是迅速拍马后退,君珂以为他要逃,也打算带着自己人离开,谁知刚一转身,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雄浑的号角声。
君珂霍然转头,便见图力举着一个牛角号一阵猛吹,河岸对面的山脉里,随着号角,冲出来一大队人,看那滚滚的烟尘,足足一个千人队。
那些人看见河岸边受伤的同伴,大惊失色,图力一转身冲到队伍中,手中弯刀一指,“天授大王的尊严不容践踏!这些人伤了我的扈从!杀了他们!”
他不提君珂踩断红羽箭的事情,大概也是深以为耻,羞于提起,连连驱赶着那个骑兵队向前,“杀了他们!留下那个女人!”
弯刀竖起,倒映森凉的月色,刀尖有血,映得人眼睛赤红,千匹战马奔腾而来,卷起腾腾烟尘,声势惊人。
君珂叹了口气。
她一点也不想惹事,有些人偏偏要找事。
头一仰,对天高喊了一声,“看着办啊!”
随即她向后退了退,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对面冲杀而来的骑兵正在纳闷——这女子是不是吓傻了?
正在奇怪,蓦然听见“轰”地一声。
头一抬,看见君珂身后的矮坡后,忽地冒出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
随即是皮甲、战裙、手提的长枪或马刀、健马、翻飞的四蹄,溅起的泥土……
深黑一片,像一个噩梦或一道乌云,忽然就出现在山坡的顶端,绵延无际,一眼不见边!
骑兵!
比己方人数更多的骑兵!
羯胡骑兵傻了。
原以为对方就孤零零十几个护卫,砍倒在地手到擒来的事,一眨眼,背后竟然冒出这么多装备精良的军队!
山坡上,当先将领戴着铁面具,是丑福,他先前得到回去报信的护卫通知,立即点兵出营。
对待羯胡的政策,诸将早已商议过,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动君珂我动你全家!
君珂回头一看,也傻眼了。
犯得着么丑福同志?对付这区区千人骑兵,你用得着把云雷两万骑兵全部赶出来么?
你这不是玄幻小说里常说的那句:人多欺负人少么?
第550章 重逢(5)
君珂可不知道,她那回去报信的护卫,是怎么转述发生的事情的。
“诸位将军!有人在前方河边围堵统领大人,要将统领掳回去暖床!听说对方还是天授大王座下……”
转述的护卫没将话说完,丑福已经冲出去了,其实也没怪护卫,图力本身也没把话说完。
在众人心目中,君珂被羯胡统治者天授大王围住,那必然千军万马,危机一线,自然要点齐全军,全力以赴。
于是,可怜的图力,就遭遇了一场完全不公平的战争……
两万骑兵居高临下一个冲锋,千人队便如大海里的浪花被瞬间卷没,连个声息都没能发出,图力被一群忠心护卫护着向后逃窜,一边逃一边回头看君珂。
君珂双手抱膝,坐在石上看月亮,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大战就在身边,骑兵呼啸的奔马就紧挨着她的身侧越过,她衣袂飘飘,却连眉毛都没颤动一丝。
四周的士兵从她身边过,都有意无意避开了她,尽量不予惊扰,这就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状态——万军厮杀,中间一块却成孤岛空地,太平安静,像大海里一个诡异宁静的漩涡。
身处那个宁静漩涡中的君珂,有种独特的淡静和自如。
图力频频回首,看得已经有点呆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战马长枪寒光铁衣,和那衣袂轻柔寂寥女子,形成诡异的和谐和惊人的吸引。
“大人,我们怎么办!”身侧的护卫在嘶喊,“您的护卫队眼看要全军覆没了!回去怎么向大王交代!”
“无法交代还是小事,”有人大叫,“大王说了,必须守住九黎山脉南侧,不要影响了大王和那群外来凶人的对战,要是给这群人冲过去,咱们都是死罪!”
“大人,我们不能逃!”
图力蓦然止马,目光在肆意挥舞战刀的两万骑兵阵中掠过,又看看始终在原地没动的君珂,紧紧咬了咬牙,腮帮上鼓起铁青的肌肉。
“调南部军!”
“大人!”护卫们又怔了怔,虽然他们也知道不能后退,可是大人下的这个命令,也太要紧,王庭精锐,还是不属于图力大人直接指挥的精锐,一旦调动,赢了也罢了,不能赢,那就最后一道防线也没了。
“您三思!”
“来不及了!”图力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必须挡住南线,不能给这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越过山脉!南部军足有十万,留一半镇守原地,还有一半,杀了这群骑兵,他们的武器皮甲,都比我们要好!”
“是!”
云雷骑兵来回两个冲锋,千人队就变成了一堆烂甲伤兵,君珂不愿和羯胡结下深仇,下令不得滥杀,但所有的马都被云雷军抢了来,众人哈哈大笑,一边说打羯胡和打西鄂不一样,这些蛮子凶狠,打起来够劲,一边说他娘的人太少,不够练手,将那群在地上呻吟的羯胡骑兵,气得直翻白眼。
丑福倒一向是个稳重人,掌控战局之后便开始收束军队,队伍刚刚整好,忽听得南边一阵天摇地动,马蹄骤响!
这下连君珂都跳了起来。
今晚这是怎么回事,没完没了了都?
她跃上山坡一看,前方烟尘漫天,乌云蔽月,羯胡特有的弯刀高举成一片连绵的刀海,老远反射着清冷的月光。看数量,竟有五六万骑兵。
君珂此时也明白为什么前几天自己进入羯胡,毫无动静,今日却接二连三遇上羯胡士兵,很明显,就在野牛族领地内侧,山脉南端,必然有一场战争正在进行,所以羯胡的王庭军队在那里,无暇理会自己。
但这里面也有疑问,就算那边战事猛烈,没空管她,但四面游骑斥候,应该会有报知王庭军队自己大军的动向,为什么从图力这群人开始,似乎都不知道?
其实君珂只猜对一半,对方确实有战事,但战场分为两边,已经无法顾及她这里,而图力隐约知道有大军入境,却没想到来这么快,更因为看她是个年轻女子,死活也没想到,她就是传说中的冀北联军首领,西鄂摄政王。
此时看见五六万骑兵奔来,君珂微微皱眉,但也只是微微皱眉而已,她当然不是怕对方,而是觉得,这场仗打得有点冤枉。
她的皱眉看在图力眼里,便觉得是示弱和畏惧,顿时心花怒放,好像看见这个特别的少女,已经被掳入自己的大帐,在自己怀里婉转呻吟……兴奋之下不及多想,匆匆迎上王庭南部军的统带大将,简单说了几句,便道:“这些人要冲过南侧防线,万万不能!兄弟们,给我冲!”
“杀——”
五万骑兵高举弯刀,变幻阵型,左右穿插,中锋直进,将两万云雷骑兵,包围在正中,准备展开一场一面倒的杀戮。
图力此时才放下心来——你总不会又冒出更多人来了吧?
他正要放声大喊要求将君珂留活口,嘴刚张开,霍然眼睛瞪大了。
又是轰然一声响,山坡之上,突然又出现黑压压一批人头!
比刚才更多,更长,更漫山遍野!
一盏盏大旗招展开来,当先是“纳兰”、“君”字帅旗,随后各色队伍上头军旗招展,红色的“血烈”、青色的“冀北”、白色的“尧羽”、黑色的
“云雷”!
近三十万大军,继骑兵之后,全部拉开,雷霆万钧,轰然压下!
第551章 重逢(6)
图力张大欲待呼喊的嘴,因为张得太大太久,咔嚓一声,脱臼了……
他哭了。
有完没完啊!
为什么不能一次性拉完啊!
比便秘还折腾人啊!
他眼睁睁看着君珂一个旋身,跃上了最前面一头最神骏的白色骏马,他认得这正是他们羯胡也十分稀有的名马腾云豹,这女子安坐腾云豹上,头顶大旗招展,一个金光灿烂,霸气逼人的“君”字!
图力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在尘埃。
此时此刻他再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他也不是天授王庭的图力大人了!
统带大军,女子之身,军旗驳杂,经过羯胡。
不是传说中的少女西鄂摄政王,那个带军搅乱了西鄂,直接导致西鄂改朝换代的君珂,是谁!
一时惊艳,后果却如山之重,承担不起!
图力此刻的恨和悔,聚九州之铁难铸,然而这也不是悔恨的时候,王庭南部军精锐已经被他调了来,这一仗无论如何,必须打!
他狠狠挥下手臂,一个落下的动作,就像咽下了满腔的血。
对面,君珂也狠狠一挥——撞上了就打,没什么了不起!
两军轰然碰撞。
青白红黑四色洪流和土黄色羯胡骑兵狠狠撞在一起,分分合合,不断纠缠,翻飞马蹄、闪亮刀剑、飞掷的长枪,横舞的盾牌,各种骑术的比拼、各种箭术的亮相……又一场热血厮杀。
君珂并不担心,甚至没有亲临指挥——己方优势兵力,骑兵总人数不少于对方,败是不可能的,但是保存实力是个技术活,她可不愿意在路上,便将兵力耗损过巨。
她将主指挥权交给铁钧,自己在后方掠阵。
图力也在他的战阵的后方,脸色随着战局变化阴晴不定,越来越难看,他已经发觉了,对方看似是杂牌联军,却战斗经验丰富,各兵种齐全,战术灵活多变,尤其白色的军队和青色的军队,配合默契,穿插自如,只有红色军队,全是步兵,还没和其余军队形成默契,虽然人数最多,但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软肋之处。
图力作为天授大王座下最有出息的幼子,早早就单独领了一个部落自成地盘,不得不说眼光相当厉害,短短时辰之内已经看出了冀北联军的最大软肋,其实还在血烈军。
“大人……”身边亲信凑上来,脸色沉重,“怕是不太好呢……这要输了……”
这要输了,谁能面对大王的怒火?想起天授大王喜怒无常而又无比暴戾的性子,所有人,包括图力在内,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南部军冒险调动,却无能挽救战局,南线剩下的军力如果挡不住那边的敌人,自己承担的责任将比天还大!
无论如何,这一局必须要胜!
“我看,也只有用他们了……”图力脸色阴沉,咬牙吐出了一句话。
亲信脸色一变,讷讷道:“这……这些人野性未训……”
“这些人中了术!何况他们的亲人还在我们手上!”图力烦躁地道,“今天的事太不顺利了!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输!”
“这……”属下还在犹豫。
“一切责任由我担负!”
战局如火如荼,明眼人都能看出,虽然羯胡那边看似还在支撑,但落败,是迟早的事。
君珂懒懒叹息一声——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身侧一直嚼着牛肉打瞌睡的幺鸡,忽然竖起了耳朵,低吼一声。
幺鸡大人糊满眼屎的眼睛,瞬间精光闪闪,昂起了头,牢牢凝视着前方。
君珂很少看见幺鸡有这样的神情,顿时也来了兴趣,注目前方黑暗,等了一阵之后,才发现很多绿色的小点。
那些小点似乎是飘动着的,浮游靠近,有点像鬼火。
随即听见前方轰隆轰隆的声音,大地在震动,隐约还有淡淡的腥臭气息飘来。
战场之上本就各种气味,隔这么远还能闻见腥臭,说明那边气味已经很浓。
君珂眉毛一挑,运足目力,眼神一闪,随即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对面,一座矮山之后,忽然走出了一群壮汉,数量足有近千,每个人都身形高壮异于常人,每个人都神情麻木动作僵硬,每个人走起路来都震得地面浮沉四散,咚咚直响,上千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像地面上在移动一座巨大的墙!
更惊人的是,在这些人身侧,伴随着的那些漂浮的绿点,那不是绿点,是狼眼!
每个壮汉,都驱使着一到两头狼!
君珂倒抽一口凉气,眼看那个巨汉恶狼阵向着左翼去了,那正是血烈军所在,赶忙挥鞭策马,奔向左翼,身侧旗手连连打旗语,示意血烈军注意,阵型变动。
那些人身形巨大,动作却不慢,在羯胡骑兵让出的道中,很快逼近了血烈军,血烈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组合,震惊之下迅速结阵抵挡,但很快,血烈军便遭受了出关以来的第一次挫折。
投枪,无用!
射箭,无用!
刀砍,无用!
结阵,无用!
那些巨汉,哪里是巨汉,是人形战车,是移动城墙,刀枪不入,金刚浑然,所经之处,无人是一合之敌,很多时候他们只是直挺挺地往前走,面前就人仰马翻溃散一地,而那些饿狼,则灵活奔袭,专门袭击刚刚被巨汉们冲翻的士兵,獠牙一现,爆射血花!
第552章 重逢(7)
几乎在刹那间,血烈军的左翼阵型,就被这群无可抵挡的巨汉野狼组合,给撕出一个鲜红的大口子!而此时,连君珂也还没来得及冲到。
后方蓦然爆发出一阵哭号,却是牛一到牛七,他们随后战阵冲杀,此时才看到自己的族人,兴奋之下赶紧冲过去,却被族人二话不说就是一刀,牛一险些丢了臂膀。
牛们眼看族人被王庭驭使,土牛木马一般往前推进,连自己都已经不认得,悲愤无伦,扑地大哭。
图力一直紧张地关注着战局变化,此时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天授大王一力要夺得野牛族,就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天生蛮力和金刚体质,还有独擅的驭狼之术,将他们改造成无往不利的战争杀手。
这原本是打算用来侵入西鄂的生力军,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训化,他最近驻扎在此处,就是为了控制训练这批野牛军,此刻却先用来和冀北联军拼上了一场,如今看来,确实是大陆一流的战力!
图力微微扬起笑意,正要下令野牛军加快速度,对血烈军施以更猛烈的打击,忽然看见天幕那头,亮起了一道闪电。
当真像是闪电,自对面隔河山坡之上霍然亮起,自下而上一蹿,瞬间就越过了小河,那道光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是白色,但随着极速奔驰,渐渐呈现出一股闪着银光的淡蓝色,极其美妙的色泽。
此时包括图力在内的众人都看清楚了,那不是闪电,是一条……狗。
似乎是狗,又似乎不像,远超狗的身材体型,还有远超狗的速度和威势,仅仅一个横空跨越,便声势惊人。哪里像条狗奔了出来,简直像是兽王降临人世。
那狗直奔往巨汉野狼军那里,那些野狼们突然发出一阵呜呜的低鸣,随即绿光一阵乱闪,所有狼竟然放弃到口的食物,开始后退。
幺鸡已经奔到了最前面一只狼面前,坐地,仰头,长嚎。
“嗷唔!”
声浪飙起,尘土翻卷,地上细沙辘辘乱滚,正在作战的双方都惊得一颤,冀北联军还好,熟悉了幺鸡的爆发力,羯胡骑兵却惊得很多人险些掉了武器。
“嗷——”
刹那间更响的吼声惊起,却是那一千多头狼!在幺鸡的带领下,扯直脖子,仰天高吼,声声呼应,声音里充满兴奋!
巨汉的脚步停住了。
羯胡士兵惊呆了。
图力微笑凝在嘴角了。
狼们爽了。
幺鸡和狼的合鸣,持续了很久,久到大家的耳膜都开始吃不消,它们才肯收声,随即,一头最高最壮的黑狼,挣脱主人,轻轻走了过来,叼起地上一个受伤的血烈军士兵,送到了幺鸡面前。
群狼认主的仪式:送上宝贵的食物。
幺鸡一个巴掌便打得它翻出去三个圈。
娘地!这是老子兄弟!
黑狼被打得滚三滚,夹着尾巴爬起来,想了想,叼起一个羯胡骑兵,送了过来。
幺鸡温柔地抚了抚它的脑袋——虽然老大我不吃人肉,不过,干得不错。
“嗷——”它接受食物的这一刻,所有狼伏地敛耳,发出欢喜的轻鸣。
幺鸡仰头长笑——哥好久以前就想,哥也要一群小弟,看见哥就夹尾低头,“嘿哟”!
如今可算心愿达成!
虽然哥算是狗,但天下狼群,都是哥的小弟!
玄幻小说兽多欺负兽少?哥兽少欺负兽多!
砰地一响,远处图力,栽倒在马下。
再强悍的心志,也经不起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所有的老本全部赔上,也经不起人家一会儿摆出一个杀手锏。
君珂怜悯地看他一眼——这货也太倒霉了。
巨汉野狼军因为还在试验阶段,目前野牛族的汉子和狼们心意相通,一旦狼不肯攻击,汉子们也木在了原地,这下羯胡再无回天之力,当真兵败如山倒,被冀北联军压着打,追出了好远。
冀北联军本来就一直在路上锻炼战力,此刻逢上这种好机会,更是乐得颠颠,轮番打,换着打,战场上时常有这样的对话,“喂,兄弟,该我上了!”
“胡扯,我都排队三次了!”,“你们血烈军抢战也不能这么抢法,好歹留根马尾巴……”
虽在追击,但冀北联军战阵不乱,君珂也就由他们去,一路追出足有数里,君珂正觉得够了,要鸣金收兵,忽然前方大响,随即潮水似的军队涌来!
君珂大惊——怎么又冒出来军队?
再一看,当先是羯胡的王旗,还真是羯胡的军队。
“全军整束,原地列阵!”君珂立即收束队伍,摆开阵型,准备迎战,她眯眼向对方军队望去,烟尘滚滚,旌旗飘扬,确实是数量不少的军队,但是那马蹄声却有些杂乱,旌旗也有点歪倒,整支军队看来都似有仓皇之态。
怎么回事?
君珂正在疑惑,蓦然听得那支王庭军队后方又是一阵爆响,她抬头一看,又是大片军队,人喊马嘶,狂飙而来!
君珂这回终于大惊失色。
对方士兵竟然也层出不穷,难道压上了全境之兵?难道这么巧竟然遇上他们的兵力齐集?
而己方白日赶路,鏖战半夜,还没休息,此时可不宜硬碰。
君珂正在心焦,思考着是避让还是先接战一场再图退走,无论如何,纳兰述的兵交在她手里,她可不愿意在还没到达尧国之前,在自己手上出现一丝伤损。
第553章 重逢(8)
正要下令,蓦然听见远处,王庭军队之后,更远的那支飙来的队伍间,传来一个熟悉到惊心的声音。
君珂日里夜里,在心尖上磨砺过呼唤过渴望过祈求过无数次的声音。
“兄弟们,逮着这群狼崽子,给我揍!揍完了,帐篷、牛羊、武器、战马、统统都是你们的!”
这句话用了内力,远远传出数里,传到冀北联军的耳朵里。
铁钧忽然丢掉了手里的令旗。
丑福千里眼落地。
钟元易正在挥舞大刀,结果一刀失手,险些砍到自己的脚。
晏希离得远,正从山坡往下掠,险些一个踉跄。
随即所有人都一个动作——
回头看君珂。
君珂两眼发直,砰地一声,从马上栽下来。
她一栽倒,惊得众将齐齐一跳,众人都知道君珂这些天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在这早已绝望的时刻,在绝无可能的境地,忽然听见日思夜想的声音,她会怎样?
巨大的压力突然放松,绷紧的弦刹那断绝,她会不会抗不住这样的刺激而出事?
众将连指挥都忘记了,拍马就往君珂身边赶,还没赶到,忽然看见那匹雪白的腾云豹蹄下腾起一个人影,像一道暴风突然卷起,唰一下便飙了出去。
那条人影快到连形状都看不清,在众将惊呼之前,已经一头撞进了对面冲来的王庭大军!
铁钧等人大惊失色——君珂疯了!那声音隔得还远,她竟然不等战事结束,要穿过两个战团去寻找!
此时黑夜混战,敌我不明,她单身独闯万军,这要有个闪失,连骨头都找不回来!
那声音听起来确实像纳兰述,但是隔这么远,谁能保证不是仅仅声音相像,是另一个人?甚至还是敌人?
这么一想,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个冷战。
然而此时,众将都在指挥己方战斗,一时无法将士兵收束,虽然铁钧连连发令,钟元易一阵暴吼加快攻击速度,丑福已经迅速抽调一批云雷骑兵形成尖锥阵型,不顾一切要跟进去,但是君珂何等速度?只看见人影一闪,半空中青莲色衣袂一闪,人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声音远远传来。
“所有人原地作战,不得跟随,这是军令!”
“嗷唔”一声暴吼,淡蓝银光一闪,如流光划过天际,幺鸡冲了出来。
所有人留在原地——哥可不是人。
幺鸡在半空中兴奋长啸,千狼仰首呼应,黑影灰影纷纷腾起,幺鸡大将军,带着它刚刚收的小弟,扑入了战团!
群狼奔腾,腥气猛烈,黑暗中绿色鬼火闪动,狼脖子上炸起的毛发挺立如箭,对面本就有仓皇之态的王庭大军,先是看见一条纤细身影冲入己方战阵,下意识地去阻挡,随即便见士兵们星花般向四面溅开,伴着血花重重落地,而那条人影就像天下最锋利的锥子,瞬间剖开前锋,哧地便滑进了大军之中!
王庭王军大惊失色,拼命挥舞旗号通知后方变动阵型阻挡,通知保护大王,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人必然是来刺杀大王的,自然要拼死阻止!
前头旗手刚刚挥舞了几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腥气,随即绿光大盛,鼻息咻咻,群狼扑到!
王军迅速拨出万人骑兵队迎上去,草原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此时心中惊恐,叫苦不迭,只得拼命阻挡,一个千人队队长一抬头,看见群狼最前方,眼珠子蓦然瞪圆了。
狗!
一条狗!
一条大白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大白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率领群狼的大白狗!
那队长以为自己眼睛有问题,拼命眨眨眼睛再看,这回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狗!
不是白的!
是蓝的!
一条大蓝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大蓝狗!
一条长得像狮子的率领群狼的大蓝狗!
万人骑兵队队长要疯了。
这个世界玄幻了。
这条忽白忽蓝的诡异的狗,让这倒霉队长十分警惕,下意识长枪盾牌都已经举起,就等着它从自己上头飞过时,好当空一搠,捅它个腹穿肠断!
幺鸡飞着。
飞过他的上空。
看起来浑然不觉。
队长正在欢喜,幺鸡忽然低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自上空掠下,垂直直视,圆溜溜的眼珠子,一斜、一瞟、再一翻!
骑兵队长一怔,浑身汗毛瞬间炸起——这哪里是狗的眼神,这分明是人的眼神,还是上位者才有的那种,睥睨、骄傲、冷淡、讥嘲……在那样的目光里,你会觉得它是人,而自己是狗!
随即他看见幺鸡爪子一伸。
崩崩崩!
爪子上依次弹开精光闪亮的指甲,月光下根根如小型匕首!
幺鸡垂爪,轻飘飘一划。
咔嚓一声微响。
骑兵队长的枪尖,就像豆腐一样,无声无息地断落,砸在他的头上!
骑兵队长大惊,下意识一缩头,生怕这条古怪的狗,下一掌就拍烂了它的脑袋。
幺鸡却根本看也没看它一眼。
哥是老大,你见过老大亲自出手的吗?老大都需要打架的话,要小弟干嘛?
幺鸡飞了过去,即将飞过的时候,爪子轻描淡写地对底下骑兵队长点了点。
那头最先认主的黑狼首领立即扑过来,“嗷”地一口,便咬断那队长的咽喉。
第554章 重逢(9)
幺鸡赞赏地点头,尾巴一卷,将那队长头顶冠上的蓝羽卷了下来,插在黑狼脑袋上。
羯胡军队规矩,将官都戴羽,十人队长黄羽,百人队长青羽,千人队长蓝羽,万人队长白羽。
黑狼戴着那蓝羽,顿觉万分荣耀,顾盼自雄,放声长啸,四面群狼,顿时眼冒蓝光,满满嫉妒。
幺鸡本是心血来潮,看见小弟们的眼神,忽然发觉,原来狼也是有等级有竞争有虚荣心的!
幺鸡突然豪情迸发——哥不仅要做老大,还要做个有组织有纪律的老大!哥手下也要有将军、副将、参将、校尉、队长……
哥手下也要有铁钧、丑福、晏希、钟元易、牛一……
那几位如果知道此刻幺鸡的“宏图大志”,八成得一口血喷上云霄……
幺鸡豪情迸发的后果,就是它在半空腾飞,踩着人脑袋穿行,看见头上戴鸟毛的,爪子便一点,自然有狼狂扑而上,抢夺那根鸟毛。
于是王庭的将官们遭了殃。
于是狼们很快很多都插上了鸟毛,一群狼,歪着插着戴着青的黄的蓝的白的羽毛,纵横战阵,有的戴头上,有的插颈上,有的叼嘴上,还有夹在腚上的……
眼看鸟毛渐渐少了,狼们急了,埋头乱抢,有个士兵屁股上不小心沾了几根鸟毛,也被一条急欲建功的狼一口叼了去……
此时如果从上空进行俯瞰,就会发现一副诡异的景象,黑压压的王庭的大军内,不断有绿光浮沉,一团团血花绽开,结成的阵型被一次次冲毁破坏,一声声惨叫惊天动地,而在军阵的最中心,则形成一条快速前刺的直线,像一柄染血的利剑,从外向内刺入,所经之处,溅开血点无数!
团团血花,是幺鸡造成的后果,剑尖血点,则是君珂的前进步伐!
君珂已经冲到了王军之中。
相对于幺鸡的杀伤力,王庭王军最关注的自然是这个女子,幺鸡群狼,毕竟是野兽,而来自对方战阵的刺客高手,才可以对大王造成生死威胁,所以君珂趁人不备剖入前锋很快,但是对方有了准备之后,便步步艰难。
有人冲过来,弯刀劈下,君珂闪过,一拳震出连倒三人,身后有劲风接近,她头也不回,一腿向后飞弹,砰一声有人吐血飞出,她已经借着蹬力飞窜而出,一头撞飞了一个壮汉,蓝色羽毛落下来,被头顶刀风卷起,她身子一矮,刀从头顶卷过,一缕发丝落在鬓边,染了不知谁溅出的血,沾上她雪白的腮,她战阵之中回眸,眼眸凛冽,四面的人都一静,为这女子的决然和杀气所惊。
一静之后,又是无数人潮拥过来,长枪弯刀火花四溅,君珂手中软剑抖得笔直,剑气凌厉,呼啸而过。
“让开!让开!”
她无意杀人,无意闯阵,只想尽快奔到那声音来处,确认那是不是纳兰述!她甚至不敢等战争结束再去寻,害怕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等到一切结束,便已经来不及!
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其余一切都已不顾。
对方没有回答,人潮翻涌,忽然一静,随即一群士兵快速奔走,穿花一般躲过她的杀手,一人厉喝:“结阵——保护大王——”!
哗啦一声大响,对面数百人,前盾挡身,长枪结阵,步步推进,所有士兵起步落足,宛如一人。
羯胡以骑兵为主,但也有主防御的步兵,为了阻止君珂进一步闯入,这些盾牌兵和长枪兵被派了出来。
在君珂充血的眼睛里,那遮挡住身体的巨盾,是一座碍事的墙,那起落同时的腿,像是一个巨大的织布机,那些闪亮推动的枪尖,像是织布机上下推动的齿,要将她夹在其中,不得寸进!
而她是一只染血的梭子,要将所有布丝,密集成布,霍然截落!
君珂一声低啸,腾空而起,手中光芒一掣,左右双手,都有一柄剑!
双手练剑,她一直在偷偷练习,是为了锻炼自己的灵活和协调能力,开发大脑,此刻左右双手,光华一泓如秋水,左侧微微青光,看来阴邪深凉,是沈梦沉的内力,右侧晶莹乳白,看来圣洁光明,是梵因的真气。
双剑连劈,半空里青光白光交织如练,灰土地上似卷起青绸白带,飞掠游曳。
轰然闷响,盾牌士兵持盾的手腕,被细长的利剑一带而过,鲜血点点洒落,流得不多,却再也把持不住沉重的盾牌,盾牌轰然落地,砸碎了前排士兵的脚趾。
啪啪一阵连响,数十柄长枪被青光一带飞上天,冲刺云霄数丈,再飞啸落下,刺伤无数人肩胛。
随即无数声闷哼,大光明内力最后涌出,每个人心头如遭重击,一**向后摔倒,像多米诺骨牌,瞬间连递,一连串倒了一堆。
人影一闪,君珂跃起半空,气息微喘。
这一下也动了全力,她心头微跳,身在半空,遥望先前发出声音的方向,大喊,“纳……”
声音出口,她便一惊。
她的声音哑了,还带了哭音。
闯入战阵时辰还短,但在这短短时辰内,她耗费太多内力精神,杀伤无数,真力大减,声音已经不能及远,更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已经变了。
此刻这种带了哭音的声音,如果传入纳兰述耳中,被他辨认出来,他是不是也会心神大乱,不顾一切闯阵来接?
可他在战阵之中!他不能被扰乱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