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败涂地(1)
“你是郡主。”她心中不满,语气也重了几分,“不要和这等平民出身的女子纠缠不休,没的失了你的气度。”
姜云泽怔怔抬起头,纱幕里素来稳定的眼神,渐渐泛起泪光。
“太后!她刚才真的是……”
姜太后一怔,没想到孙女竟然还坚持己见,再看看君珂,那一脸的惨状赫然在目,看得人要倒吸一口冷气,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在那指鹿为马,那就不是撒娇,是没分寸了。
心底起了淡淡厌烦,她声音也冷了下来,“云泽!”
姜云泽退后一步,怔怔看着素来疼她爱她的姑祖母,往日里她有半分委屈,太后都要急急宣她进宫,搂在怀里劝慰半天,然而今日,她却迎面了这样的冷漠!
金尊玉贵的姜云泽,虽然天生心计出众,但毕竟还是少女,骤然失爱于往日信她重她的姑祖母,不由也失了方寸,一转头看见君珂,袖子掩面,一副凄惨形状,却在袖子遮掩之下,对她挤了挤眼。
这一挤,顿时挤出了她积郁已久的怒火。
一转身,快步下阶,姜云泽指住君珂,疾声道,“这女人使诈!她这脸上肯定有假!来人!来人!给我架住她!”
宫女嬷嬷面面相觑,姜太后皱眉不语,见无人上前,姜云泽怒火上冲,对傻在君珂身边的两个嬷嬷厉声道:“还不给我架住她?”
两个嬷嬷犹犹豫豫架住君珂,君珂也不挣扎,趁姜云泽快步奔来挡住了众人视线,偏头对她吐吐舌头。
吐完舌头立即惨叫,“郡主饶我!郡主饶我!”
她叫得极其惨烈,好像即将面临极刑,姜太后怒极拂袖,冷喝,“云泽,仔细你的身份!给我回来!”
“给我架住她!”姜云泽听而不闻,她已经被当面冤枉,如果不能揭穿君珂的恶毒,便要永久失爱于姑祖母,那张脸一定有猫腻,只要她撕开这女人的假面具……
她伸出蓄了寸许指甲的尖尖手指,抬手就对君珂脸上抓来,“本郡主亲自动手,撕掉你这装神弄鬼的狐狸皮!”
“你要撕掉谁的皮!”蓦然一声冷喝,炸响在宫室门口。
姜太后一呆。
宫女嬷嬷们一惊。
姜云泽悬在半空的手指一顿。
君珂却笑了。
终于来了。
“陛下驾到……”
宫门开启,一溜太监小跑着奔了进来,在甬道上两列排开,几个龙精虎猛的侍卫大步进来,无声对姜太后一躬,钉子般立在宫门两边。
一架便舆在宫门前缓缓停下,明黄袍角一闪,流水般逶迤过了汉白玉石阶。
在那描金嵌玉的便舆之后,隐约还有许多人影,肃然跟随。
常春宫中一片静寂,手指僵在半空的姜云泽,一抬头正对上大步进来的大燕皇帝森冷的目光,一呆,下意识地要收起手指。
君珂突然向前一凑,她本就和姜云泽靠得很近,这一凑,姜云泽的手指正落在她脸上。
“啊!”
一声惨叫惊天动地,君珂向前一扑便滚倒在地,捂住脸遍地打滚,“郡主!郡主!别撕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说你杀人了!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你别剥我的脸皮……别……”
她叫得嘶声力竭,声音如钢锥刺入众人耳膜,滚来滚去沾了满地泥灰,散开的五指缝里露出肿胀不堪鲜红处处的肌肤,从声音到造型,都惨不可言,四面的人僵在那里,给惊得面色死灰。
人群后,几个人都抖了抖。
不是被惊吓的,是被雷到的。
沈梦沉眼光流转,盯着那指缝里看起来有几分熟悉的造型,挑了挑眉……小坏蛋,你研究过我当初那毒物了?仿制得不错,真让人突然怀念美艳小猪。
纳兰君让绷紧脸皮,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他身边的太监怕他伤风,紧张地看过来,却见皇太孙嘴角微微勾起,恍惚竟然是个笑的模样。
皇太孙在笑?
太监受了惊吓,以为眼睛出了问题,揉揉眼再看,皇太孙还是那个板正严肃模样,刚才那丝笑影,当真便如幻觉。
果然是眼睛出了问题啊,太监忧愁地想。
忽有一人大步自人群而出,几步上前扶住君珂,先对姜太后行了礼,随即一扬头,盯住了姜云泽。
他眼神森冷,满溢愤怒,比姜云泽刚才盯住君珂还要充满憎恨,“敢问郡主,我冀北武举考生君姑娘,何事让郡主恨恶至此,在这煌煌宫城,天子脚下,公然要重刑相加,撕人脸皮?”
纳兰述问得义正词严,气愤满膺……太过分了!你这贱人!竟然让小珂把嗓子都喊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纳兰述你才和这女人狼狈……”姜云泽气堵声咽,手脚冰冷,抬臂颤然指住纳兰述,她手臂刚刚抬起,忽然又一条白影自人群后窜出,一头撞入了她怀里,抓住她衣襟连连推搡,大哭:“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
姜云泽被撞得咕咚一声往后便退,靠住身后廊柱才没有倒下,眼一抬看见撞她的正是朱夫人,心中一惊,百忙中对纳兰述君珂一看,地下那两人互相架着,正从彼此胳膊肘里趁人不注意对她甜蜜微笑呢。
姜云泽再次眼前一黑,几欲气晕。
只是此刻她也清醒过来,知道纳兰述君珂不会放过她,今儿就是故意要将她气死,咬咬牙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挥拒着朱夫人一边冷声道:“夫人何出此言!仔细君前失仪!”
第224章 败涂地(2)
“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朱夫人不依不饶,拼命抓挠,姜云泽钗横鬓乱,狼狈不堪。
“够了!”
两声出自一声,一来自台阶上脸色铁青的姜太后,一来自殿口处神色阴沉的皇帝。
“皇帝今儿带了这许多人来,在常春宫哭闹撒泼,是要将你的母后逐出宫吗?”姜太后居高临下,眼神郁怒。
“儿臣不敢。”大燕皇帝纳兰弘庆面色森冷,带同身后随从向姜太后施礼,“儿臣此来另有要务,朱氏,你且退下,不可惊扰太后,至于你要的交代,朕应了自会给你。”
朱氏抹抹眼泪,恨然放手,死死盯了姜云泽一眼才转身施礼,“是,一切乞赖陛下做主!”
纳兰弘庆眼神又掠过地上惨不忍睹的君珂,微微泛起一丝郁怒……他这个出身不高的母后,从来就不肯为他省省心!还有明映,平日里端庄贤淑,不想私下也如此狠毒!
这神眼女子,日常时有被召进宫,先后给几位宫妃看过一些难以启齿的顽疾,改善了好些人的身体,比那些尸位素餐什么药都不敢用的太医们有用得多。别的先不谈,这一手绝活就是皇朝得用之人,她们不说着保全奇人,还要这么糟蹋!
本该挥退众人和母后私下商量,想着要成全姜家一份颜面,此刻心火上升,也没了那体贴的心情,纳兰弘庆重重哼了一声,淡淡道:“来人!请姜郡主出来!”
几个太监应声而上,姜云泽大惊,踉跄退后一步,颤声道:“陛下……”
“皇帝!”姜太后也动了怒气,“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下明映?她可是我大燕堂堂郡主!你要为一个平民出身的区区供奉,就动我皇家金枝玉叶?”
“太后说的哪里话。”纳兰弘庆拧着眉头,沉沉道,“君供奉是被您责罚所伤,儿臣为什么要因此去动明映?说到这里,儿臣也要问一下母后,君供奉哪里犯了母后忌讳,要这般对她?这事传出去,岂不让天下百姓,满朝文武,责我皇家无情,草菅人命?”
姜太后窒了窒,半晌涨红了脸怒道:“哀家不曾责罚君供奉!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
“这女子口出不逊,哀家便教训她一下,有何不可?”姜太后无言以对,干脆勃然大怒,“哀家教训谁,都自有理由;但皇帝你无缘无故要拿明映,你有理由?”
“今早朱将军满门三十六人,头顶供状,在太和门前告御状。”纳兰弘庆森然道,“状告明映郡主姜云泽,指使下人行凶,杀害其子朱光!”
“那不可能!”姜太后立即道,“明映何等善良,怎么会行此毒手!这明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纳兰弘庆闭了闭眼睛,半晌冷声道:“母后,请内殿说话。”
姜太后眼珠一转,看看他身后那些人,看看地上君珂,自己也觉得在院中争吵实在不妥,冷然对姜云泽道:“明映,不用害怕,姑祖母会为你做主!”随即昂头当先进了内殿。
纳兰弘庆无声跟上,殿门掩紧,宫人都退了出来,院子里站满了人,却没人说话动弹,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一开始声音喁喁,还算平和,似乎皇帝压抑着火气,在劝说什么,随即便听见姜太后按捺不住的高音,远远地刺人,“胡说!一个贱婢的供状你也信!那种卖主的贱婢,她的话能听?想凭一个翻来覆去的贱婢的供词来定皇朝郡主的罪?得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啪。”一声骤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扔落地上的声音,随即便是纳兰弘庆压抑的咆哮,“一个贱婢!母后怎么不看看这末尾的署名!怎么不问问当时这婢子是在何方录的供词!母后是不是还要说这供状也是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捏造?可惜当时,朱家燕京府、崇仁宫冀北、公主府国公府、都有人在场!这么多人,就铁了心要拧起来和你家郡主过不去!”
“那也是一面之词!”
皇帝的声音骤然狞狠起来,却低了八度,隐约不知说了什么,姜太后发出“啊”地一声惊呼。
门外一直静听的人们,因为这声惊呼,眉梢都跳了跳。
一直僵硬着背脊靠着廊柱,谁也不看的姜云泽,身子霍然软了软。
君珂和纳兰述对看一眼,眼神里漾出笑意。
姜云泽和君珂对阵,虽然惨败,寒蕊未死还指控了她,但她依旧有恃无恐,明知有供状,也打算依靠姜太后的宠爱拼死抵赖。就是因为她仗着这案子并无铁证,总不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子的供状,就把她一个金枝玉叶随意问罪吧?
就算此案疑点甚多,就算有燕京府积年的办案老吏,看出朱光被害当时的位置和伤口,不可能是君珂出手,可是碍着姜家的权势,谁敢多这个嘴?
然而,这起看似牵扯不休的案子,其实一直都有个最大的人证,姜云泽所不知道的人证。
朱光。
死去的朱光。
朱光当然不是偏心的,世上没那么多巧合。但是当晚及时赶来的柳杏林,曾经让濒死的朱光,见了朱家人最后一面。
说出凶手是谁的朱光,带着满腔愤恨撒手人寰。朱家当时就要闹出来,被纳兰述拦住……无论如何朱光已死,姜云泽依旧有抵赖的余地,总要想办法,让她露出更多的破绽来才是。朱家听从了君珂和纳兰述的计策,忍下满心悲愤,等到了寒蕊夜入公主府杀人灭口。
第225章 败涂地(3)
如今人证就是苦主,朱家怎肯甘休,君珂自己入宫应对姜太后,将供状交给了朱家。朱家第一时间便奔赴皇宫告御状,等到纳兰弘庆带人匆匆赶来,正好撞见君珂被姜氏一家欺辱的“惨状”,一切拿捏得刚刚好。
内殿里自姜太后一声惊呼之后,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纳兰述和君珂交换一下眼色……开始利益交换了。
涉及到贵族阶层的各种事务,到最后都不会单纯的论定,命案多半不会按命案处理,不过是失败的那一方拿出等量的利益或受到一定的惩罚,胜利的那方获得合适的补偿来进行一定的妥协。
姜云泽不会给朱光赔命,朱家要的,也不是她的命。
一条命,不抵官衔实权来得更要紧。人死了就死了,以此获得最大限度补偿才是要义。朱家混迹官场,一门三将军,掌握京畿兵权多年,自然知道利弊权衡。
所以朱家跪在了控制官员出入的太和门,而不是人来人往的皇城广场上。
纳兰述安慰地拍拍君珂的手,君珂对他笑笑。
没关系,路还远,走下去就是了。
纳兰述顾忌着这是在宫里,并不方便对君珂过于亲热,就是刚才控诉姜云泽,也摆出了对君珂生疏的语气,此刻手心轻轻一覆,立即离开。
便是这么蜻蜓点水的一握,也看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沈梦沉挑了挑眉,觉得是不是该再下一次毒在那丫头手上?省得随便什么人都摸来摸去。
纳兰君让转开眼光,不去看那交握的手,专心想她脸上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确实可怕,会留下疤痕吗?
忽然门声一响,惊破众人的沉默,纳兰弘庆已经神态如常立在了殿门口,姜太后却没有再出来。
姜云泽一眼之下,便知大势已去,靠着廊柱的身子又一软,身边一个宫女伸手要扶,手伸到一半又怯怯缩了回去。
姜云泽惨然一笑,世态炎凉,连一个宫女,都知道风向变了。
“传旨。”纳兰弘庆立于阶上,“朱氏一门,多年来忠心王事,守卫京畿与国有功,着朱永森封敬毅子爵,三代后递等袭封。朱氏诰命升二品。其子朱宁封宣武将军,入九蒙旗营领参将实衔。”
朱家人立即跪倒,三呼万岁。
“左相姜巍然,门风不谨,致祸他人。着罚俸一年,降三级原职留用。”
“明映郡主姜云泽,行止不端,着削去郡主封诰,由姜府将其迁居出京闭门思过,无圣旨不得与他人有任何往来事及再度进京。”
姜云泽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半晌,两行清泪,自纱幕之后缓缓流下来。
朱家人心有不甘地盯着她,但终究得了实惠,也不敢再言声。说到底,文武派系的制衡在帝王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事,杀姜云泽偿命,会导致姜家及姜太后全力反扑,纳兰弘庆也不想招惹这样的麻烦。不过这边拍一拍,那边抚一抚,各自按捺下去罢了。
至于一条人命……反正朱家也不止一个儿子,朱宁不是得了升迁吗。
“四品皇家供奉君珂,忠职勤谨。”纳兰弘庆垂头看看君珂,“赐金万两,西华门外宅邸一座,赏昭信校尉武衔。”
“谢陛下!”
昭信校尉是正六品武散阶,不是实职,还不如君珂这个供奉文衔品级高,不过这也是皇帝的一个安抚的态度,君珂到如今,可算文武职衔都有了。
一场跌宕起伏杀人案,最终的结果,得罪姜家在所难免,武将派系却因此对她好感倍增;此事除了姜家,众人也多半受益。朱家接受……儿子没白死,好歹挣了个三代不替的爵位。现今无战事,不比开国那年代,王爵满地封,得个爵位那是天大难得;沈梦沉得意……斗了多年的左相被贬,虽然依旧原职,但气势必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挽回;纳兰君让不介意……好歹没让姜氏把事态扩大,导致向家和朱家再闹起来,影响大燕局势;向正仪高兴……让那死女人滚得远远地,燕京会清静很多。
纳兰弘庆揉揉眉心,眉宇微露疲倦之色,走过纳兰述身边时,看看颓然坐地痴痴不语的姜云泽,道:“睿郡王,冀北对此事,可有异议?”
“绝无异议!”纳兰述立刻欣然表态,“陛下圣明烛照,智珠在握。如姜氏这等女子,深沉奸狡,人品卑劣。冀北还得多谢陛下慧眼识人,使我等不致被其蒙蔽,怎敢再庇佑这样的无德女子?”
他这是露出退婚的意思,纳兰弘庆乐见其成,哈哈一笑道:“你小子,还是赶紧想着怎么和你母妃交代吧!”
说到成王妃的时候,纳兰弘庆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随即消逝。仿佛突然失去了兴致,他不再看伏地哭泣的姜云泽,转身出门。
“陛下起驾!”
明黄便舆悠悠远去,转眼间常春宫前济济的人群便散尽。
君珂和纳兰述走在最后,在所有人都跨出门后,君珂转身,看向倒地勉力看过来的姜云泽。
那女子密密纱幕里,看不清什么眼神,该是许多许多恨吧,这世上总有许多恨没有来由,就如这女人,她明明不爱纳兰述,却为了纳兰述,一次次要置她于死。
君珂没有同情……她被冤枉、被关进大牢、一路试图挣扎自救时,这女人也没有同情过她。
她面对着姜云泽,站定,好整以暇地整理好头发、拍掉身上的灰、将那本金刚经踢到一边、用袖子抹去胭脂、从袖管里摸出另外一管膏药,将下巴涂了涂。
第226章 败涂地(4)
精神怏怏的姜云泽,慢慢瞪大了眼睛。
君珂原本肿得不像模样的下巴,被那膏药一涂,便迅速消肿,平复,恢复如常。
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姜云泽下意识要唤人来看,然而转目四顾,人早已走光,此刻谁还来理她?
君珂慢条斯理笑了笑,将膏药收起,她可没打算把整张脸现在就都消肿,她还要顶着肥脸出去转一圈呢。
她对着姜云泽,笑眯眯拍拍下巴,轻轻道:“郡主以后去了乡下,只怕没什么戏法好看,今儿君珂免费送上戏法,供郡主以后田庄寂寞,慢慢回味。”
纳兰述来拉她,“你闲不闲?人家可以看狗咬尾巴,比你这个好看。还有,别叫郡主,这里有郡主吗?”
两人不再看姜云泽,相携着出去,院子里彻底恢复寂静,宫女们早已抿着唇悄悄回到自己的下房,内殿那扇殿门,则始终紧紧的闭着,别说姜太后,就连一个女官、一个嬷嬷,也不曾踏过门槛。
姜云泽始终伏在廊檐下的青石地上,没有人来扶她,也没有人理会她。这刚才还依靠在太后臂上撒娇的金枝玉叶,转眼便成了众人眼底避之不及的恶鬼瘟神,而那刚才还抚摸着她的头发软语安慰,口口声声要她别怕,势必护她到底的最亲的姑祖母,此刻紧闭殿门,毫无声息。
不怕这世间风刀霜剑的严酷,只怕这人生无人理会的凄凉。
姜云泽的眼泪,无声无息湿透纱幕,明霞纱浸透了泪水变得沉重,她突然觉得疲惫,累到连眉毛都不愿抬起。
脸下是石板独有的沉重和涩的气味,闻起来也像是泪水的味道,那样盈盈的泪光里,她想起朱光最后的一瞬间,长剑入胸的时候,他看的是她。
最后一霎,他扭过头,下死劲般盯了她一眼,似要在临终前将她容颜深记,又似已经明白真相要用仇恨将她燃着,然而那一眼看过来,他的眼底突然泛起泪光。
最后一霎的泪光。
之后归于寂灭。
十余年相识,堪称青梅竹马,那时她还是户部主事的女儿,而他也只是九蒙旗营校尉的儿子,府邸只隔一条街,两家长辈情谊不错,来往时便常笑说,这一对相配的小儿女。
也便有了那份心思,再看对方似乎那便真是未来的良人,总以为自己是嫁定了他,朱家也以为她必是自家的媳妇,是父亲心大,眼看着步步高升,还想着用女儿再攀个高枝,不说拒绝,却也不应着,便拖过了那些年。
姜家子弟众多,她所在的三房原本平平无奇,是父亲一路升迁任了左相,才有了后来水涨船高的地位,她也从普通的姜家小姐,成为太后的心头肉,成为姜家姑娘中唯一一个封郡主的嫡女。前后待遇的区别,让她深深明白父亲的话……只有维持住自身的地位和权力,才能在燕京和家族,站得更稳。
所以父亲应了冀北提亲,她立刻沉默和朱光决绝。那少年苦苦哀恳,再三托人带信,她终究觉得对他不起,又怕他激愤之下闹出事来,冒险央哥哥相陪,约他在京西杏花巷看了半夜的烟花,星火纵横里往事也纵横,终化作烟光散尽。
回来的路上遇见那一对人。
墙头上那少女,在她眼底貌不惊人,却对着那芝兰玉树的少年,笑到明艳。女人的美,很多时候只能在男人的赞美呵护里孕育开花,绽放出连自己都想不到惊艳来。
她突然便有了恨。
这一对墙头打劫欢喜恣意;那一对烟花散尽凄凉分手。
她牺牲了十余年青梅竹马情意,换来的冀北王妃地位,不容被这半路横空的少女,伸手便撷了去。
否则那牺牲便毫无价值。
哥哥们以为她未将那少女放在眼底,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才是她真正的敌人。
纳兰述看君珂的眼光,便如朱光看她,热烈而不愿分给他人。
她已一头落空,如何再能失却这头?
所以有翠虹轩偶遇设计,却落得铩羽而走;所以有闹市中扔猴撞车,到头来反给自己带来麻烦。
而那夜后花园,被逼前来时她心中已有警兆,事到临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朱光如此偏执而热烈,他的存在,迟早会毁掉她的一切。
然而当剑光带出血光,轻微的哧声却如巨雷响在耳底,一霎间她觉心疼,当真便要晕去。
然而终究不能回头。
一步错,步步错。
到如今饮恨如鸩,不过是人生里自酿的一杯苦酒。
苦酒入喉,同饮了这一怀穿透胸膛的森冷的风,那一夜长剑带着冷风穿过朱光心口时,他是否也一般地觉得苦,觉得苦。
一滴泪落在青石板,晕开淡淡的水迹,仿佛一面薄镜,照那夜他拼死回顾的眼神。
此刻再见,如天光倾斜雷声炸顶,动魄惊心。
原来这一生,只有这一人,将她爱过。
然后,被她亲手,结束。
“轰隆。”
天际乍然一个明闪,舞出一道惨白的刀光,劈裂沉黑的云层,豁喇喇击碎午后沉滞的空气。
雨在一瞬间便泼了下来。
姜云泽始终没有起身。
她伏在泥泞里、雨地中、泪水里,身躯沉没,如秋季里被风打落的最后一枚枯叶蝶。
朱光被杀案,虽然事后得皇帝严令,燕京府和各家府邸齐齐封口,连向正仪都没对外说起。但消息灵通的燕京百姓,还是从那些关系四通八达,经常走王侯之家的十三盟破落旗下子弟口中,知道了个大概。
第227章 败涂地(5)
燕京第一淑女如今可成了燕京第一毒女,燕京百姓隐约得知真相时,都震惊失语,拍膝大骂原来女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以至于数日后一大早,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姜家后门抬出,想悄没声息地出城而去时,燕京百姓神奇地得到了消息,堵在了巷子口,用臭鸡蛋烂菜叶,表达了对燕京第一毒女的由衷膜拜和诚恳欢送,导致轿子行不了几步,就被逼又转了回去。
臭鸡蛋烂菜叶洗礼之风,完全是尧羽卫的杰作……自从他们在武举场地上卖臭鸡蛋砸人之后,燕京百姓很快就上了瘾,以至于市场上常常遍地臭鸡蛋,以至于有段时间臭鸡蛋涨价,还有很多嗜食臭蛋的,不用再费心自己去腌,每天拎个篮子上街等便是了。
君珂最近的人望也因此事水涨船高,她当初大街拦车救人已经是一段佳话,武举表现优秀也是一出传奇,此次被冤后绝境反击更令人赞赏,君姑娘最近上街,常没事收到几根黄瓜几段藕什么的,拿回家炒炒也是一碟好菜。
转眼到了这日,武举决胜之日!
一大早纳兰述起迟了,匆匆出门,戚真思跟在他后面喊,“告诉小珂我爱她!告诉小珂她不拿第一就不要回来见她师傅我了!”
“她师傅是我!”纳兰述恶声恶气回了她一句,纵身上马,奇道,“你不去?”
戚真思抱着个盒子,是专门用来装尧羽卫来往密报的暗匣,咕哝道:“我总觉得这盒子有什么不对劲,等我想清楚了再去。”
“那你想好了自己来。”纳兰述急匆匆说一句,扬鞭策马而去,还没到武德门,就被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拦住,“公子公子,最新独家!三美争一夫,今日即将结果揭晓!战争进行了白热化的阶段,已经有一美落马黯然挥别燕京,接下来您认为谁会是最大的赢家?是久有武名背景雄厚的公主殿下,还是异军突起名动燕京的神眼少女?来来,抢先下注,买定离手,下一个赢家,就是你!”
纳兰述:“……”
随即他眼珠一转,看见人群里鬼鬼祟祟溜走的一个大脑袋,一把上前揪住,“许新子,你搞什么花招!”
“顺应形势嘛主子。”瘦猴子嬉皮笑脸,“您看,朱光一死,眼看向公主八成要对上小珂,多么具有新闻价值的配对啊,再说二女争状元,哪有二女争一男更有轰动性?不趁这个时候做宣传赚点钱,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
纳兰述瞪着瘦猴子的大脑袋,“这一男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连我都好意思拿出去卖!还有,别再学小珂的怪话,你们说得没她好听!”
瘦猴子毫无愧意地耸耸肩,又挤进人群,监督他花钱买来的推销员搞推销去了,纳兰述匆匆往台上走,还没到自己的席位,就听见看完抽签的百姓们轰然一声。
“向正仪对韩青凯!君珂对查近行!”
一时百姓们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庆幸两女没有直接对上,还可以再等一场;失落两女没有直接对上,还要再等一场。
“君珂请战查兄。”
两场比武同时举行,各自一个擂台,君珂在左侧擂台上,向查近行施礼。
查近行的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几个不显眼的补丁,细心地缝在肘弯袍角,不仔细看倒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花样,可以想象他那母亲,应该是个巧手慧心的妇人。
那男子虽然营养不良肤色略黄,但神情昂然,用一柄宽大的巨剑,可见也是走的功夫沉雄一路。
两人同时行礼,腰刚刚直起,彼此脚步都骤然一错,刹那间便像两股暴风,狠狠撞在了一起!
燕京百姓没想到这两人一开场如此狂暴,都惊得“啊”地一声,呼声未毕,半空中两人在即将撞到的前一刻,突然各自分开,半空拔剑,铿然巨响星光飞射,迸出的金色剑光刹时迷了燕京百姓的眼!
这两人似天生有默契,出腿、飞身、错身、拔剑,竟然都在同时,以至于燕京百姓眼底像看见一对大小略有不同的倒影,携风舞电,翻滚飞腾。
和之前与洪南那一战不同,这一战的君珂和查近行,并没有那一战花哨好看,但却更隼利、更凶猛、更利落而力度精准。一连串细密的劈啪声响里,两人的双剑提、贴、粘、引、击、拍、掀、撬……宽剑沉猛的风声和细剑尖锐的啸声交杂在一起,满场呼啸着各种奇音,让人想起午夜越过山脊的风,用各种姿态在各种山的罅隙里碰撞呼号。
燕京的百姓渐渐觉得眼睛不够看,忽然两人动作又慢了下来,在极快向极慢的过渡里,对彼此武技和应变的要求更高一层,第一百三十招上,两人再次腾身而起,半空飞撞,这回没有错身而过,两人同时抬膝,啪一声,膝盖在身体之前撞上,发出骨骼相撞的微响,微响声里,君珂的膝盖忽然微微上抬,竟然顺着查近行的大腿一滑,倒滑向了他的大腿根部!
这一招十分诡诈刁狠,来自于戚真思的真传,常人在此刻都是膝盖下沉以抵消冲撞力,君珂反其道而行之,刹那间提气倾身,利用女子身体轻灵之便,上身下倾,屈膝上滑,查近行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这么刁钻的攻击角度,一惊之下身体倒仰向后一让,但君珂的膝盖已经狠狠弹了上去,查近行身体退开的速度哪抵得上她膝盖霍然弹开的速度,眼看膝盖飞弹,就要撞上他命根。
电光火石间查近行神情震惊,君珂一眼看见那样的神情,心中一震。
第228章 败涂地(6)
一瞬间暗巷子找泔水充饥的男子,平静而坚忍的脸一闪而过。
君珂抬起的膝盖,突然生生转了个方向,足尖高高抬起,越过查近行要害和头顶,啪地落在了空处!
对于这样有所坚持而内心刚骨不折的男子,用这样阴毒而下作的招数,她做不来!
查近行惊愕的神情现于言表。
君珂心底若有所失却又平静自如……有所为有所不为。
然而随即她心中便一沉。
她飞弹又半空转开的足尖,因为半途生生扭转,刹那间姿势不对发生抽筋,落地一个不稳,身子向后便倾。
而她的身后,已经是擂台边缘!
身子悬空,招式用老,足尖抽筋难以支撑,君珂无可挽回地仰倒下去。
一瞬间天空俯冲而下,而苍白的大地等待她砰然撞上。
百姓哗然,齐齐站起,台上仲裁们身子一紧。
谁都看得出君珂去势不可挽,必败。君珂心中也在大叫,“输啦输啦!”
“嚓!”
她倒下,查近行竟然还不依不饶,霍然长剑一展,贴地飞旋,直奔她双腿而来!
百姓惊呼,刚赶到的戚真思远远开始破口大骂,台上纳兰述一拍桌案便要飞身而起。
然而所有人都离擂台太远,抢救不及,君珂感觉到劲风贴地而来,只要剑光一绞,她的腿就报销了。
一瞬间君珂也开始绝望。
难道这世道当真如此寒酷,风刀霜剑,所有的善意温暖,都注定要被冰封?
难道她要生存下去,当真便得放弃一切光明和真实,做个冷面冷心,岿然不动的青铜人?
“啪。”
刹那间长剑已至,君珂已经感觉到利剑所独有的冰冷和金属气息,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来,只觉得脚踝一紧一凉,被剑身轻轻一拍,随即抽筋剧痛立即止住,隐约又听见一声轻微裂响,抬眼正看见那道剑光,已经越过她的脚踝,在木质擂台的边缘劈开了一道裂缝。君珂习武之人反应快捷,想也不想脚尖一勾,正勾住裂缝翘起的边缘,腰背使力,霍然而起!
唰一下她身子一弹,人已经站在擂台之上,须臾之间后背已经汗湿……就在刚才一瞬间,她已经感觉到后背触及了地面!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在百姓的眼底,就看见君珂上一刻还莫名其妙轰然倒下,下一刻又莫名其妙飒然站起,哗然之下顿觉这女子果然奇迹,兴奋如狂,大呼:君珂必胜!君珂最亮!
君珂此时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她蓦然翻转,自己还来不及思考,习武之人出招都是下意识反应,动作在思维之前,身子再度飞越之时,眼睛已经看见一柄宽剑贴地而过,即将袭面而来,手中长剑立即弹出,一点、一撩。
“啪!”一声轻响,宽剑的巨大光幕在半空一亮,如白扇一展,曳着一道深红的尾缨,越过两人头顶,唰地插入擂台下的沙土地中,尾端晃动,嗡嗡不休。
查近行长剑脱手!
君珂怔住。
一瞬间她觉得荒唐又觉得抱歉,嘴角咧了咧,想说什么都没说出来。
人家出剑救她,结果却因为贴地剑招难收被她给挑了剑去,这种恩将仇报的事,居然发生在了她身上。
正想说句“失手不算,重头再来。”底下百姓已经沸腾起来。
比武规则,武器脱手和落下擂台都算输。如今君珂稳立擂台之上,查近行长剑已经脱手,自然是他输。
“君珂必胜!君珂必胜!”
一片喧闹里,查近行巍然而立,这落魄男子,此刻神情坦然,注目着君珂,唇角慢慢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随即他抱拳,声音朗朗,“君姑娘好功夫,近行认输。”
君珂“呃”地一声还没回答,百姓欢呼又起,巨大的声浪里,那男子突然轻声道:“不必歉疚,先前你膝盖反撩,我其实已经输了,是你先让了我。”
君珂脸一红,查近行却又一笑,“君姑娘比武光明磊落,查某堂堂男儿,怎能不如女子?不过奉劝姑娘一句,比武坦荡是好的,但若真遇上生死相拼的敌人,刚才那一招其实极精妙,万万不可收回。”
“那是。”君珂正色道,“何止不能收回,还可以顺势上移,撞烂他肚肠。”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瞬间都起惺惺相惜之感,查近行摆摆手,一跃下台,洒然而去。
君珂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神钦敬。
这是一个真男人。
是她穿越以来,遇见的少有的不为逆境所折,刚骨内蕴,而又光风霁月的男子。
是令她在一怀寒冷里,再次愿意相信这人间自有情义在的温暖存在。
她缓缓弯下腰来。
第一次诚心诚意,向着对手的背影,深深一躬。
君珂胜查近行,而另一场,向正仪胜韩青凯。
状元榜眼之争,最后当真落在了两个女人之间。
燕京百姓沸腾了,拼命向前挤,戚真思的VIP包厢,瞬间炒到了三倍价格。
这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女人比武这么简单,这将是大燕开国以来的奇迹。这场比武将会注定诞生大燕第一位掌握军权的女将,更重要的是,这场个性化的比武,还含有最令八卦党们兴奋的香艳色彩……正仪公主和神眼少女,据传都和冀北睿郡王关系暧昧,这场凤斗,是不是私底下最终的结果,也和她们的终身有关?
第229章 美争一男(1)
和两女争状元比起来,他们更喜欢为这场比斗改个称呼,叫“两女争一夫”。
“睿郡王!”底下胆子大的百姓在喊,“你不打算给状元之争提个彩头吗?”
纳兰述单手撑腮,理都不理……彩头?什么彩头?彩头一放,岂不是认可向正仪有权争夺自己?这事有她的份吗?
君珂和向正仪,却都很平静,并不为台下人的自作多情所扰。
“我今天是一定要赢你的。”向正仪金枪一横,认真地注目君珂,“我总要有样东西,胜过你。”
君珂心想公主殿下这话很有点灭自己威风哪,和前几天在八宝酒楼里说的醉话截然相反哪,这是肿么了?
“纳兰喜欢你,猪都看得出来。”向正仪继续道,“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喜欢又不代表一定适合。”
君珂深有同感点点头,却笑道:“可有时适合的,却也未必喜欢。”
“纳兰从小离经叛道,被称为燕京异类。他喜欢新鲜事物,不愿固守陈规。”向正仪自顾自继续道,“所以我自喜欢了他,我也不要做个普通的公主。笑不露齿、帷幕深藏、循规蹈矩,轻言细语。这样的女子,燕京多了是,冀北多了是,纳兰不会对她们多看一眼。”
君珂心中一动,抬头看她……难道这位男装胡袍,特立独行的一根筋公主,竟然并不是因为养在军营才形成了这副性子?而只是,为了在特别的纳兰述面前做一个特别的人;为了让喜爱特别的纳兰述,因此对特别的她,多看一眼?
“我曾以为我成功了,纳兰没有因为我的特别而特别喜欢我;却也没有像讨厌那些淑女一样讨厌我。”向正仪抚摸着金枪,慢慢吁出了一口长气,“然后我遇见了你,突然我发觉,纳兰要的特别,原来终究不是我这种。”
君珂默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这意气风发我行我素的燕京第一贵女,此刻语气虽平静,然而终究是落寞的。
“其实我也喜欢那些胭脂,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喜欢那些鲜艳琳琅的首饰。”向正仪有点神往地看着戚真思包厢里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少女,“我没穿过,或者以后我可以尝试着穿一穿。也许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我觉得,我也很适合的。”
君珂微笑,轻轻道:“是,公主你其实很美,胡袍固然利落,女裙应该也别有风致。”
向正仪瞟她一眼,眼神里淡淡笑意,“我穿给纳兰看,你不怕吗?”
君珂失笑,摇头,“公主,这世上穿得很女性很美的女人太多了,我怕不过来。”
“或许纳兰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向正仪若有所思地道,“不在意、大度、自如……男人啊,你越着紧,他越弃你如敝屣;你越随意,他越当你如心头肉。”
君珂笑笑,不说话,心想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两人在台上低低对话,台下百姓等了半天也不见开打,没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兴奋……是不是在吵架?是不是在谈判?是不是在互相威胁?
“我能听懂唇语。”坐在贵宾包厢里的戚真思肃然对八卦党们道,“我可以为你们翻译,不过唇语听起来很费劲,我要求一句话一百两银子。”
“行行,你说你说。”
“她们在说……”戚真思认真看着台上两人,同声传译。
“向公主说:呔!君珂你赶紧死开,纳兰述是我的人,我追了他六年了!”
一群八卦党们兴奋追问,“君珂怎么说?”
“君珂说:你妹!没听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感情的事哪里是用时间来计算的?姑娘我和纳兰述一日,算你们三年!”
“哟哟说得好!不过你妹是什么意思?”
“就是揍你妹妹意思。”
“哦哦继续。”
“向公主说,管你三年三十年,今儿定要揍你个天不假年!”
“霸气!君珂怎么说?”
“君珂说,行啊,有种放马过来,看纳兰最后是姓向,还是姓君!”
“哇哇,凶猛!”
八卦党们满意了……多给力的对话啊!多么符合“两女争一夫”剧情的台词啊!多么符合八卦党们肖想的情节啊!
百姓们去偷偷讨论这一战结束睿郡王到底是姓向还是姓君去了,戚大姑娘的同声传译被人偷偷传给了台上的某人,随即某人咆哮了。
“戚、真、思!”纳兰述头发直竖青面獠牙,“你懂不懂?无论她们谁赢谁输,老子都姓纳兰!”
“请。”
“请。”
台下不管闹出什么对话版本,台上两人,从来都是那种只坚持自己的人。
向正仪抱必胜之心而来,当初押注时她对着燕京叫喊:她只输给我!这一路比试,一切果然如她设想,所以她觉得,那五个字的成全,近了。
并不假惺惺让对方先出,向正仪金枪一展,刹那间台上便如又亮起一轮日光,日光刚自人们的瞳孔里升起,霍然又霹雳一般降落,“啪”一声巨响,地面刹那间延展开一道深深的裂缝,裂缝迅速扩展,像地震之时山石不断裂开的獠牙,眼看着便逼到了君珂脚下,身形轻灵的君珂,一扭身冲天而起,向正仪金枪一挑飞速上迎,直射君珂脚底,君珂半空里一个翻身,已经落在了向正仪枪头。
两人这一招各现风采,向正仪雄浑里不失灵动,应变流畅;君珂轻灵里不失沉稳,翻惊摇落。都有真才实学,台下采声雷动。
第230章 美争一男(2)
采声未绝,两人已经战在一起,向正仪此次改变了战法,长枪连挑,呼啸飞闪,点、戳、挑、弹、竟然始终没有一招停顿,也没有一招落地招式,一气呵成连连逼近,君珂被她枪风枪势逼得始终没有落地,像一只黛青的燕子,在日色金光里,飞舞翩跹。两人在金光银光里团团作舞,身形纤细,姿态纷飞。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都觉得以前认为女人打架都是抓头发撞肚子没什么好看,原来是大错特错,有实力的女人打架,力度和身形皆美,那种柔韧健美体形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姿态,那种阴与阳的完美融合展现,才是真正的夺人眼目。
然而戚真思纳兰述却皱起眉头,都喃喃骂一声:“可恶!”
很明显和君珂动过手的向正仪,一开始就抓住了她的弱点。知道她的内力不足是硬伤,再次以重兵器逼得君珂无法落地,长久提气在空中腾挪是很伤内气的,消耗会比在地面过招还要快,君珂仗着身形轻灵轻功有成暂时不露败象,但长久下来,必定要输。
当然,向正仪这么做自己消耗也是极大的,所以现在她等于和君珂在拼长力和内力。她若先停息转向地面,她的胜算便去掉七成,因为那时她必已力竭;而君珂如果先支持不住落下台,自然是她全胜。
不过也是一场赌而已。
戚真思抠抠脸,眼珠转一转,招呼儿郎们,“来!比武献艺咯!”
她搭的高台,正对着擂台,最下面一层也设置了擂台的平台,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帮君珂一把。她一声令下,立即跳上去两个尧羽卫,捉对厮杀,两人一人扮演向正仪,却套了两个大宽耳朵,抓着个九齿钉耙;一个扮演君珂,却套了个虎皮裙,握了个金箍棒。
砰砰乓乓,金箍棒遇上九齿钉耙。
“师兄!”八戒向正仪挥舞钉耙,虎虎生风,悲切长呼,“师父明明爱的是我!你为什么要横插一手!”
“师弟!你好没羞耻!”猴哥君珂金箍棒迎头狠砸,“师傅爱的是我!不然当初也不会千里跋涉,顶风吃露,为我冒险上五指山,解救我于五百年压山苦难中!”
“那不过是佛祖指示,师父不过是要你个不要钱的保镖!”八戒大耳扇风,钉耙挂着喇叭花,“师傅真正的心头肉是我,他最听我的话,最怜我过肥劳苦;最讨厌你到处撒尿,最嫌你猴儿聒噪;前儿个师傅还和我讲,六耳弥猴那事儿搞不好是你故布疑阵,你个猴精猴精的,早就看中了师傅的紫金盂,不是我老猪看守得紧,你哪里肯一直陪到西天!”
“放你个猪臭屁!”猴哥君珂一阵棒打如劈风,“师傅说你一身赘肉还沾花惹草,高老庄早早抬了媳妇;说我身躯精干还意志忠贞,女儿国不为女色所迷;他说他看见你一肚子肥肉直晃荡就觉得要尿频!”
“他说你一身猴骚气闻见了就要胃下垂!”
“他说你两只大肥耳切丝爆炒都没人要!”
“他说你拔毛过水爆油正好一盘兔子肉!”
“……”
台上的“公主神眼两美争一夫”都没人看了,都奔来看“猪八戒孙悟空两美争一僧”了。
底下锣鼓喧天,八戒猴哥新剧情,向正仪君珂却不为所动,君珂是原故事传播者,当然没什么新鲜感,向正仪却是知道尧羽卫的德行,早咬牙告诫自己,不管他们搞出什么幺蛾子,我自岿然不动。
戚真思看这招没用,眼珠一转,对“猴哥八戒”打个手势。
“猴哥!你敢和我说你爱师傅?师傅说你勾三搭四!前阵子他亲眼在墙头看见你在巷子里和牛魔王卿卿我我!还有你们打架就打架,说那么多!师傅说你们一定有奸情!”
向正仪此时正一招挥出,将欲待落地的君珂远远逼到擂台一侧,眼看她虽然粘在枪尖不坠不落,如风摆轻荷般自然,但刚才那一让,已经带了几分吃力,不禁心中一喜,一喜之余便听见了底下的台词,听进耳的一霎,她不由一怔。
这好像已经不是在说什么奇怪故事了,似乎说的是真人真事,似乎指的是君珂?纳兰述怀疑君珂?借戚真思之口表达?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看向君珂,对面君珂,似乎也听见了,却面色平稳,似笑非笑,完全没有被这句话所动的意思。
向正仪心有所动,随即便听见了下一句。
“八戒,你老实交代,那晚在女儿国国主后花园里,白骨精和金角大王私会的事儿,师傅说是你故意安排的,想要引猴哥我上钩,是也不是!”
向正仪心中一惊,霍然回首。
一句“不是我!”几乎到了嘴边,才想起来这是在比武场,急忙又扭过头。
比武瞬息万变,一扭头在常人不过一瞬间,在对战的人之间,却已经足够改变局势。她头一扭,招式就松,招式一松,手底就一慢,手底一慢,虎虎生风无处可泄的枪风之墙,便出现了一条空隙。
“铿。”
金属和金属相撞的声响,细微却又令人振奋,一霎间君珂一直被逼浮在半空的身形,飞速下沉,长剑钻入缝隙,顺着金光的轨迹,飞袭而至!
向正仪大惊,急忙回枪自救,君珂却是虚招,趁她回枪,身子半空中一个筋斗,已经稳稳落地!
她一落地,二话不说,反身抢近,剑光腾舞,在身侧卷出无数道浮沉的光带,光带里,台上台下的纸屑灰尘都被卷起,如奔马携住烟尘顺着无形的空间大道四面窜突,惊得浮云撕扯,雨横风狂!
第231章 美争一男(3)
此刻,换君珂快打!
向正仪一口气没换过来,正迎上这杀气凛凛腾舞万千的剑光。一瞬间如杏花纷落春雨飞轻,四面微光蒙蒙落英纷纷,只是那杏花春雨,看着固然美丽,触着了便是凌厉的剑锋。
前刺、斜掠、正挑、侧劈……
退、退、退、退……
一连串密集的金属交击声听在耳中直如一声,君珂的剑法似乎自有奇异之处,每次和金枪相击都会产生一种奇异的震动,那点震动自然不会使臂力非凡的向正仪手臂发麻丢枪,所以她十分奇怪君珂为什么要费那力气非要搞这个剑震?然而此时也不是思考的时辰,她一直在退,于泼风般的剑光里寻找反击的机会,再绵密的剑法都有使完的时候,只要君珂一换剑法她便有了机会,然而君珂左一步右一步,用一种奇异的轨迹带着她转来转去,一套剑法使完了二话不说再使一遍,向正仪差点没气歪了嘴。
她在这台上转来转去,转到发晕也转到发烦,烦躁之下蓦然一声喊,不顾君珂长剑挑到面门,金枪一抖悍然挑起,挑出七八个面盘大的枪花,直夺君珂心口!
她不顾毁容悍然反击,君珂为保性命只有回剑横拍,蓦然一声大响,硬碰硬导致两人身子都晃了晃,君珂蹬蹬退后两步,向正仪身子一晃,脚跟向后移出半步。
随即她心中一沉!
身后悬空!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君珂七绕八绕,绕得带到了擂台边缘而不自知!
向正仪身经百战,劣境之下惊而不乱,身在半空一声清叱,手中金枪已经倒挑而起,反手狠狠向擂台下地面一扎!
金枪枪身长,只要扎住擂台下地面,她借势便可跃起,重回擂台之上。
金枪闪电般扎下。
枪尖触及泥土。
向正仪心中一喜。
枪身突然段段碎裂!
向正仪此刻身子重心全在枪上,骤失依靠,霍然栽落!
历时半个月的武举之争,在碎裂的金枪和这翻飞的一坠里,尘埃落定!
向正仪,败!
百姓哗然之声巨大得像浪潮卷了过来,人群也像浪潮卷了过来,三百精兵组成的人墙,一瞬间也差点没能阻止人潮,险险被踩踏翻倒。
无数人张着嘴,用各种声音乱七八糟地喊着君珂,喊着那个不被所有人看好,却最终一路走了下来,最终站到了最后的少女。他们不知道自己喊什么,为什么喊,却只觉得这一刻心中热血如沸,堵在胸臆不吐不快,直欲化做巨浪雄涛般的呼喊,在这平静了多年的燕京上空,翻卷起又一轮烈雨飞云。
落地的向正仪一个翻身站起,低头看自己随身多年的金枪,已经碎成无数段。
一瞬间她终于明白刚才君珂不断剑震她枪身的用意。
君珂算准她金枪经过一段时间强劈猛砍,金属张力已经到了极度负荷,那一阵不断的细微震动,就是使金枪进一步发生变化,逐渐分解。
君珂也算准她这性子,最后必然会使出硬碰硬的招数,已经被震动得脆弱的金枪,再次面临一次大震。
而最后向正仪落擂台反手那大力一插,金枪终于被逼破极限,彻底断裂。
如果说前面做的这么多动作都只是伏笔,最后她反手自救这一插,就是加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都在君珂计算中。
这也是因为她的枪不是真正的黄金枪,是镀金铁枪,但也没有谁真将黄金用于战场,黄金质软,不够锋锐。
向正仪立在台下,于人海呼潮里转瞬将一切想得明白。
随即她抬起头。
台上,君珂手拄长剑,微微喘息。和向正仪这一战,也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智慧,见向正仪看过来,她给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笑容轻软,像这一霎晨间刚带露绽放的玉兰花瓣。干净、柔和、载满人间至纯的芳芳。
向正仪眼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身后。
那里,纳兰述手扶桌案,望着君珂背影,笑的坦然清亮,充满骄傲。
两人都面色霁朗,毫无任何被刚才那番话影响的阴影。
向正仪若有所悟。
随即她收拾起自己的金枪,武器虽毁,也不可随意丢弃,那是她多年习武岁月的见证,至今日总有结束。
四面沉静下来,看着燕京骄女的动作,猜想着这横行燕京从无败绩的少女,最终会有什么反应。
无数人紧张起来,绷直了身体。
只有君珂,依旧微笑平静地看着台下。
向正仪将金枪小心地收好,才仰起头,认认真真看着君珂,清清楚楚地道:
“我输了。”
我输了。
一句话如此艰难,而又如此简单。
不输在武技上下,而输在心智高低。
不输在武器精粗,而输在定力浮沉。
不输在毅力有无,而输在……对纳兰述信任与否。
向正仪并不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戚真思的闹场……同样一人一句攻心话,君珂还是先听的那一个,然而君珂不为所动,坚信纳兰述不会无稽地怀疑她;她却因此心思浮动,当真以为纳兰述怀疑了她。
谁心动,谁就输。
向正仪心服口服。
接收到她的目光,君珂终于笑开。
她抬起头,立于擂台之上,将手中长剑,用力向天一举。
第232章 美争一男(4)
一霎日光如被雪色剑尖接引而下,刹那落她满身如王者冠冕。
武德门金光大道,呼声如潮,燕京百姓,见证这少女由初入燕京的懵懂被害走向今日的强盛无畏;见证这一刻少女终于立于人上,履步云端;见证那一声等了很久、努力了很久、磨折了很久,却最终撷于她手的,宣告:
“圣和三十六年武举,武状元,君珂!”
圣和三十六年破天荒隆重的武举,破天荒地在两个女人的对战中落幕,破天荒地诞生了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状元,或者还有别的破天荒,但那也许已经是后话了。
在武德门万众欢呼,戚真思不顾规定爬到人头上放烟花,逢人就散发传单表示台上女状元就是她徒弟然后被呸一脸的时候,燕京城门,冷冷清清出去了一乘小轿。
三两侍女相随,一二轿夫抬轿,那模样,也就是普通殷实小户人家女儿出行。
无人想到轿子里坐的曾是天之骄女,名动京城,燕京淑女称第一。
离开燕京的人,特意选了这个万人空巷为君珂的时刻,以避免离去的尴尬和被辱。
然而有些羞辱早已深刻骨髓,连同此刻必须如丧家之犬般避人而行,一样是不可忘记的恨与仇。
他人冠盖动京华,而我凄凉独自行。
青布帘被一双雪白的手指微微撩开,那人隐在帷幕后的脸,微微偏转了苍白的下颌,遥望着武德门方向,细细听着风中传来的欢呼的名字。
半晌,帷幕的下半端,那露出的唇角,微微一动。
一个苍冷冰凉,鬼气森森的笑容。
隔三日,武举三甲陛见,君珂、向正仪,查近行。查近行毫无疑义地战胜韩青凯,夺了武探花。君珂心底为他有隐隐的惋惜,以他的实力,其实是完全可以问鼎状元的。
按例便是进行封赏授职,向正仪参加武举就是冲着君珂去的,她向家本就是军界无冕之王,有没有职务都无关紧要,多了个实职,反倒会让皇帝紧张,于是殿上顺手就将皇帝关于封她为武略校尉,御林军副统领的职位辞了。
纳兰弘庆乐见其成,客气几句也便完了,君珂想着这个御林军副统领的职务可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皇帝要是安心把睡觉的地方让她管,她还不敢睡呢。
接着是查近行,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三甲中唯一的男宝贝十分欣赏,封了他骁骑大营参将,还赐了金银屋宅,君珂也为他高兴,无论如何,落魄的乡下男子,从此终于可以供养母亲,不用再捡泔水了。
只是他那骁骑营的去向,让君珂有些不安,骁骑和御林军一样,是贵族子弟组成的拱卫京畿和宫城的军队,前者负责京中警戒,后者负责皇宫,京外十里,还有九蒙旗营,都是护卫皇族的最中坚力量,对子弟的出身和忠诚度要求十分高。那里王侯子弟比比皆是,寻常官宦子弟都不算个啥。燕京贵族的德行,君珂是领教够了,查近行那个出身,还有他的耿介性子,受得惯么?
然而担忧也没用,何况这三处地方,算是燕朝福利最好待遇最优的军营,吃穿用度,都不是边军可比,穷困的查近行,也该过过好日子了。
封完那两人,殿上好一阵没声息,君珂心想陛下可真是难为您了,想必为咱这个职务愁上好几天了吧?这还没掂量完呢?
她对自己的情形心里有数,出身冀北、和皇朝最忌讳的藩王走得过近、又是女子,朝廷从上到下都不愿看见她出人头地,为此也屡次三番试图阻扰,是她运气好,一直走到现在。然而就算拿个武状元,也万万不可能给她什么要紧实职。
拱卫皇城的肥差自然是没有的,独掌一军的正职也是不可能的,或者,九蒙旗营一个副将什么的?
君珂正在那猜度,蓦然听见上头皇帝满是欣慰的语气,“君供奉神眼绝技,未曾想武技也超群,如此人才,是我皇朝之福,焉能不重加封赏?”
嗯,是啊,人才啊,给个副将吧。
“封武略将军,实授……”
君珂一怔,武略将军是武散阶从五品,还是比不上她的文散阶,但问题是,这毕竟是将军衔,有了这个衔,她日后起点极高,这下可真是“从重封赏”了。
怎么和她想得有点不一样?那是不是就给她个超级别的武散阶,干脆实职不给了?
君珂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后面皇帝的话来了。
“实授云雷军总统领,享统带云雷军十三营之权,驻军燕京麓峰山,拱卫九蒙旗营,钦此。”
云雷军?
十三营?
君珂瞬间被这两个陌生的名词给轰昏了,云雷军?大燕有云雷军吗?
十三营?十三个营?一下子给她十三个营?十三营满员有数万兵力,在皇族严格控制兵权的京畿,数万兵力就是相当有实力的军事力量,一下子她就成了数万大军的统帅,还是唯一的?
君珂有点晕晕呼呼,不是被重赐的喜悦冲昏了头,而是现实和想象相差太大,天上好像是掉下了馅饼,但这馅饼如果是玉帝老儿去年忘记吃搁在柜子里发霉发硬生蛆的呢?
而且这两个陌生的名词,怎么隐隐约约觉得有点熟悉呢?好像在哪听过,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还不快谢恩?”一边的沈梦沉微笑提醒,君珂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别有意味,可是这人说话从来都别有意味,哪怕他说去嘘嘘你都最好想一想他的实际意思是不是去挖茅坑好让你掉进嘘嘘里。
第233章 美争一男(5)
君珂才不要去看他,她看一眼纳兰君让,在燕京这些最高层人物里,她还是愿意相信皇太孙殿下。
纳兰君让面无表情,坚持只看地面金砖,君珂想这家伙不愿和她对视,是不是心虚呢心虚呢?
上头皇帝温和的目光射下来,不管什么云雷军十三营是面包还是陷阱,此刻已经容不得她迟疑。
她决然一个头磕下去。
“臣,领旨!”
回到府里的君珂,还处于云端状态,这个,那个,一眨眼,她就成了统领大军的将军了?
可能吗?
贺喜的人一拨又一拨,君珂迎来送往,吃酒吃到三更,送走客人后,醉醺醺抱着幺鸡的大脑袋,一边打嗝一边笑眯眯道:“幺鸡……呃……小珂……呃……当将军了……呃……有权了……有人了……找到她们的机会……呃……更大了……你从今天开始……天天都洗干净……减肥……别让太史看见你……骂我把你养太肥……呃……虐狗……”
幺鸡瞟瞟自己快要垂地的肚子……人家哪有太肥,人家这叫十八块腹肌好么?只不过健美先生平着排,人家堆着来而已。
酒鬼对狗许愿,墙头上有人双手枕头静静地听,墙头上杂生几朵晚香玉,在夏夜的风里依偎于他颊侧,暗香隐隐,花瓣舒展如丝绸,却不抵他脸庞光洁,眼波悠悠。
这人神情十分自在,嘴里却在不住叹息,很幽怨很寂寞很悲凉很茕茕孑立的那种,底下打嗝不断,他叹气不息。
这年头,人不如狗啊啊啊。
叹到第十声,墙头草叶一动,多了一个人。
那人酒气熏天地躺在他脚头,也学他双手枕头,姿态自如,可惜毕竟酒多了身子不稳,不一会就往墙下一栽。
纳兰述叹口气,一脚勾住了那不省心的家伙。
“回去睡吧,啊?”他有点不甘心地道,“你又不是男人,不需要睡惯墙头。”
底下的人没回答,他以为她睡着了,头一低,那人抓着他的靴子,目光灼灼盯着他。
她黑夜里专心看人的时候,眼瞳里便金光泛起,恍惚间便似去年墙头初见,他扑向她怀中,她一侧首,隐约里金光一闪。
那黑夜里一抹金色光华,从此抹不去地亮在了他的视野,从冀北到燕京,墙头不是那个墙头,心情还是那份心情,历一年多风霜雨雪,更饱满而鲜明。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晚风轻轻,夏夜静好,纳兰述的语声也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温柔,含笑抚了抚君珂的脸颊,为指底细腻温软的触感而微微停留。
君珂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忽然头一歪,就势靠在他的掌心,像一只温顺而依恋的猫儿,还将脸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
纳兰述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俯下脸去认真看睡着的猫,掌心里的脸,似乎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睫毛不算很长,却微微打弯,便多一份俏皮可爱,唇上沾了酒,鲜亮得像早春的石榴花。
纳兰述忍不住俯下头去。
君珂突然又咕哝了一句。
这回纳兰述隐约听清了她说的是什么,手一顿,神情愕然。
似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将身子俯得更近些,君珂果然又咕哝了一遍。
“纳兰……我有权了……我有兵了……以后我可以保护你了……”
纳兰述怔在夜风里。
良久,轻轻笑起来。
他富有冀北,子民无数,广阔土地和强大军队,将来就是他的,所有人都认为他强大而尊贵,所有女人都因此要求并渴望着他的保护。
却有一个人,这么心心念念,记着要保护他。
不认为他拥有实力就该天经地义付出,只记得要平等、尊重,在接受之后不忘记给予。
纳兰述原本有几分吃醋的,为这丫头升官只记得找朋友,然而此刻心中满满,都是这夏夜星光明亮,繁花无数。
揽着呢呢喃喃的小醉猫,想着那“云雷军”、“十三营”,他苦笑起来,有点怜惜地抚过君珂舒展的眉端。
她虽然不太相信这样的好运,但内心深处还是欢喜和期盼的吧?
真是不忍看见她的失望。
只是……
纳兰述轻轻地打了个手势,戚真思不知道从哪里诡异地冒出来。
“明天某人新官上任,带一批人悄悄跟着。”他爱怜地揽着醉猫,仰头看繁华的星色,“不必多事,但也不必客气。”
他对戚真思咧嘴一笑,笑出森森的白牙。
戚真思也对他咧嘴一笑,白牙一亮,活像一对雪原上的狼。
君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早上醒来怎么好端端地在卧房里。酒醉的隐约意识里,似乎一直有人揽着她在墙头看月亮,风轻轻云淡淡星光融融,一切静谧美好,夏夜的凉风吹透胸臆,似乎做了个长而美满的梦。在那样的梦里,一切都完美顺遂地走下去,一切都琉璃光华地亮起来;在那样的梦里,似乎有人轻轻抱了她走过回廊花榭,厢房照壁,送她进温软如云端的被褥里,然后在她额头落一个比夜风还要逶迤的吻。
比这明艳夏夜还要美妙的梦。
早上起来她精神抖擞,匆匆吃了早饭,便带着她家神犬出城门,去兵部报了到后,便直奔京郊三十里外麓峰山。
兵部给她拨了一队亲兵,说是护送她去麓峰云雷大营,君珂听着这神气的名字,只觉精神振奋,她也无心和兵部那群官儿们喝茶说闲话,匆匆带了人便直奔城外,准备和自己的十三营见个面。
第234章 美争一男(6)
她身影刚一出兵部衙门,刚才还一脸正色和她说话的官儿们,齐齐住了口,对视一眼,露出诡秘的笑容。
“兄弟,看好戏去?”
“得了,那么远的路,跟过去岂不累着?还不如等在这里,看我们的武状元君将军回来哭鼻子,也是一场好戏。”
“哈哈!”
兵部里的笑声并没有传到君珂的耳里,她带着亲兵快马奔驰,到了麓峰山下,麓峰是京外最大的一座山,山势连绵,亲兵带她在西山口停马,指着前方一处平地,陪笑道:“统领大人,这就是麓峰口暂定的云雷大营。”
君珂一瞧。
险些从马上栽下。
你妹!
眼前这叫军营?
山口倒是很大,足可以扎下供数万人居住的军营,也确实建起了营房……茅屋三两间,上未遮瓦下未铺地,门楼小半个,东倒西歪断了檩子,四面枯枝败叶,坑洼不平,碎石泥泞,小兽乱窜。
一片荒凉破败景象。
君珂勒马立定,望着这像**胜过像军营的谷口,这里本就七拐八扭的荒僻,没有建筑物倒还好,一旦搭了这几个四不像的东西,反而更像破落户。
她沉默着,眼底隐隐的兴奋已经淡去,换了淡淡的讥嘲,但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愕然不解,扬起马鞭,对着“军营”缓缓指了一圈,转头看带路的兵部堂官,“嗯?”
“这个……那个……”带路的兵部堂官,是部里最没用的一个,不然也不会派来这苦差。老实巴交的汉子,搓着手,有点结巴地呵呵陪笑,道:“这……这……这就是云……云……云雷……”
兵部派遣的亲兵转过头窃笑。
君珂瞥他们一眼,好像没看见般转过头,“嗯”了一声,道:“好吧,这就是营房,那么,人呢?副将参将校尉队长们呢?最重要的是,兵呢?”
“有,有。”兵部堂官赶紧上前一步,扯开嗓子招呼,“都出来见总统领大人……”
一声传呼在空旷的谷口里悠悠传开无数回声,一叠声的大人大人大人听起来像是鬼哭,随着呼唤,那几间破房子里才零零散散出来十几个人,有抓着锅铲的,有啃着烧饼的,有拎着裤子的,有翻着书的。一个个面色青黄,目光呆滞,散着头发衣衫破旧,看上去不像一群兵,倒像哪个郡里流落的难民。
“伙……伙……夫、斥……斥……候、文书……书……都有!都有!”兵部堂官殷勤地给君珂介绍。
头发上满是油泥手指缝里都是黑垢嘿嘿笑着啃指甲的伙夫。
啃着烧饼双腿乱动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看上去像是多动儿的斥候。
拎着裤子嚼着草根走路两腿发虚的武术教头。
翻着一本四时历,将“今日诸事不宜”读成“今日者事不宣”的文书。
牵着只老牛的骑兵。
抓了把锈刀的步兵。
扛了柄没弦的弓的箭手。
太阳穴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一身长着烂疮的军医……
全了,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基本兵种,确实全了。
“呵呵……”一阵笑声传来,正有点忐忑,怕新番统领接受不了巨大落差而暴走的兵部堂官,愕然抬起头,正看见新番统领大人,高踞马上,马鞭敲击着掌心,望着“配制齐全”的“云雷十三营”,笑得开心。
兵部堂官小心翼翼退后一步,心想这姑娘莫不是气疯了?
“钱大人。”君珂在马上,悠然注视着稀稀拉拉兼嘻嘻哈哈向她行礼的部下们,随意摆了摆手,转头笑看兵部堂官,“陛下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统领大人这……这是从……从……何说起?”那堂官肃然道,“云雷军十三……营……,是陛下谕旨,……兵……兵部正式批准的建制军队,君统领和九蒙旗营、御林军、骁骑营的统领大人们……是真正的……真正的平起平坐……”
“那我的兵呢?”君珂淡淡问。
“云雷军……军,兵员……比较特殊……”那堂官呐呐道,“只针对……十三盟旗下……子弟……那些人……”
君珂恍然大悟。
当初御书房外一场偷听,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最后皇帝祖孙议论的为难事,最终落在了自己头上!
大燕原本盘踞关外龙卯高原,以九蒙之族命名,前朝末年眼见内陆民生凋敝,正有可为之机,便联合周边十三个游牧民族,集各族精英,结成九蒙十三盟军,铁蹄南下,挥兵入关,打下了这十万里花花江山。然而随着立国日久,除了大燕本族嫡系九蒙贵族还占据着上层地位外,昔年跟随入关的十三盟后代,却已经渐渐式微,这也和大燕统治者有意无意地打压有关,无论如何,占据大燕政权中心位置的,自然只能是九蒙后代。
但对于十三盟民来说,心中愤懑是难免的,当年大燕想要游牧铁骑助力,开国皇帝信誓旦旦“苟富贵不相忘”,一旦真的坐稳江山,便慢慢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心怀怨望的十三盟民,经过一代代通婚繁衍,在燕京形成一个庞大的人群数字,而拥有前朝规定的铁杆庄稼的他们,有一点每月朝廷发放的固定例银,便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更兼沾着祖宗的光,和燕京贵族多半能拉得上关系,于是拉皮条的、窜连官司的、背地里勾连生事赚黑心银子的,搅得乌烟瘴气浑水不休,早已成为九蒙纳兰贵族一见就躲一听就头疼的毒瘤。
第235章 新官上任(1)
这是只毒瘤,却动不得,削不得。十三盟大片族民现在还在关外云雷城,拱卫着定海关要隘。这些祖宗们为祸燕京,越来越难以控制,朝廷数次想要加以整顿,都无人敢于接手……得罪这些盟下大爷不是玩的,这些人关系复杂,随便一个剃头匠都有可能认识哪家国公,你还搞不清楚他们背后到底能扯出多少贵人来。
如今,这只瘤,整个地抛到了君珂手上!
一个虚无的“云雷军”,一堆无法管束的盟下大爷,一只望过去香气腾腾其实里面根本不熟的烫手山芋。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哭鼻子做个空头统领,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是真给君珂做成了,那对大燕朝廷也是有利无害。
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算盘。
难怪后期不再阻扰她的武举夺冠,难怪轻轻松松就越级封了个总统领!
诸般思绪一闪而过,君珂的心火蓬地一冒,随即就生生压了下去。
统治者总是这么坑爹的,关键是被统治的人,能否从坑爹的状态下走出牛掰的路来。
“钱大人。”她摸摸脸,换了一脸沮丧的表情,“十三盟旗下那些大爷,都没收到召集令么?”
从钱大人结结巴巴的回答中,君珂知道了召集令早在三天前发出,要求十三那盟旗下所有十六岁以上的青年男子,除独子外,一律于今日到麓峰口报到,当然,大爷们都没来。
君珂还知道了,她这个云雷军,名义上享有和九蒙旗营一样的建制和待遇,换句话说,九蒙旗营可以做的事,云雷军十三营都可以。
君珂更知道了,她这个总统领,虽然百分之九十是个光杆司令,但对于属下,一样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副将以下将员任命调动,完全由自己决定;副将以上将员,也有向兵部参议之权。
朝廷并不怕给她权力……权势这东西,是部属给出来的,没有部属,没有听话的部属,权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听完这些,君珂更沮丧了,望望那些稀稀拉拉原地讪笑的“云雷部下”们,叹口气,道:“劳烦钱大人了,此地也没什么好招待大人的,不敢再劳动大人陪着,大人还是早些回衙办事吧。”
那钱大人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告了罪,骑马回城,一路盘算如何有声有色和同事们说说今儿“云雷总统领大人”的笑话……瞧那姑娘给打击得,人都趴马上了!
钱大人马蹄得得回城了,君珂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脸上的沮丧神情,渐渐消逝。
当她转过头来时,已经换了一脸平静的表情。
十几个散兵游勇满不在乎地望着她……这些都是臭名昭著盟下大爷,被兵部做好做歹加以赏银拖了来,理由是“好歹要给统领一个面子不是?看看最近当红的神眼美少女也是好的呀”,大爷们觉得确实已经给了好大面子,至于这个丫头接下来要做什么,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兄弟,带了旱烟么,来杆抽抽?”抓着破弓的“箭手”,不等君珂下令,便一屁股坐下来,和“步兵”要烟抽。
这些人也便顺势坐下来,嘻嘻哈哈抽烟、吃干粮、讨论昨晚胡同堂子里新来的姑娘脸模子不怎么样,**倒大。
没人担忧新番统领突然发作杀人立威什么的……之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早先朝廷也试图整顿过,拉了盟下一批大爷去练兵。第一天也是稀稀拉拉,那位朝廷精选出来的将领,年轻气盛,精悍决断,一心要学前朝某位名将风范,于是甲胄齐全在校场上亲自对名单等候,将迟到的大爷当即拉出来,斩了几个。
这一斩可不得了,旗下泼皮们当即炸了锅,原本没几个人的,转眼校场内拥来上万人,一窝蜂涌进来,抓刀拿剑见人就砍,生生将那将领的亲兵砍死十几个,踩伤上百人,将那年轻将领砍成肉泥,再呼啸而去,事后朝廷试图调查,可当时那么多人,来去如风,哪里抓得到凶手?
十三盟民继承先祖游牧民族的血液,又没有像九蒙贵族一样长期居于高位,渐渐被脂粉奢靡所染。他们出身高端,却又挣扎在底层;他们内心愤懑,却又自认为高人一等,这就造成了他们骨子里彪悍野性永不磨脱,并且同声连气,十分团结。这也是朝廷不敢再动十三盟民的原因。
一众大爷坐在泥地上拉呱说荤话,眼角斜瞟着“总统领大人”……哎,什么时候会哭?早点哭,早点哭着奔回去,大爷们还等着领米回家做饭。
总统领大人让他们失望了。
总统领大人没哭,总统领大人笑了。
“各位辛苦了。”等兵部堂官一走,君珂立即翻身下马,亲切地走到那群汉子中间,“在京十三盟青壮年,不下于三万人,那三万人在家高枕而卧,只有各位,早起赶往麓峰山,严格执行了军令,这才是我云雷军最精英、最得力的汉子。”
抽烟拉呱说闲话的大爷们住了嘴,愕然看着君珂。
咦?不是该哭么?最起码也该雷霆大怒吗?气傻了?
“行军打仗,最该论功行赏,今日本统领本就是来和大家见见面,视可用人才即行擢升的……”君珂淡淡一句话,大爷们眼睛亮了。
“人虽然来得少,但唯因少,更如疾风知劲草,可见诸位英勇奋进之意,在下十分欣喜……”君珂摇头晃脑。
大爷们面面相觑,在小腿上拍掉烟灰,慢慢站了起来。
第236章 新官上任(2)
“云雷军初建,各营队长、校尉、游击、参将、副将都还空缺,陛下嘱我视贤能随时予以提拔……”
大爷们扔掉烟杆,收起那些专备来羞辱统领大人的用具,团团围了来,一张张仰起的脸,透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权欲的闪亮的光。
君珂却在此时霍然转身,面对自己那群新配备的亲兵。
这些人从今早悠哉悠哉跟在她身后,一脸的惫懒和应付的神情,都知道今儿不过一场扑空,以后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不过是走一趟应个卯而已。此时见君珂反应出乎意料,已经呆在了那里,听见君珂这一大段暗示的话,更是心动神摇,见君珂突然转向他们,都下意识脊背一紧。
“诸位既然由兵部派给了我,以后就是我的长随,按照大燕律例,从此生死由我。”君珂的语气,和对盟下大爷们又有不同,带一点肃杀和冷漠,缓缓道,“我以武道出身,军界任职,日后也必以兵法治府。诸位日后将是我的亲信人,也应是我的执法队,法自自身始,从现在开始……”
她突然厉喝:“站稳!”
一队亲兵被这一喝炸得浑身一冷,弯下的脊背霍然挺直。
“问清这些盟下兄弟的名字。”君珂一指那群傻呆呆看着的大爷,“然后立即给我回兵部,填十个校尉票拟的文书来!就说是我要的,必须立等可取!”
“……”
“第一个赶到兵部取回文书者,”君珂看也不看众人表情,“同样赏校尉衔,领月银十两!”
亲兵们一怔之下,脚跟一转,唰地便扑入大爷群里,“请问您的名字!”
“最后一个回来交差者。”君珂阴恻恻的话声又追了过来,“斩!”
一个“斩”字的尾音还在嘴边回荡,转眼十位亲兵已经狼一般地扑上了马,双脚猛地一夹马腹,急急扬鞭,狠狠策缰,屁股后扬起一溜烟黄色烟尘,争争挤挤绝尘而去,转眼地平线上就找不着了。
比来时的速度,快了十倍……
这一手也震住了盟下大爷们,渐渐收了嬉笑的表情,只是互相对望时,还是不太相信即将发生的事……就凭这个少女统领,真的能一下子要来十个校尉的任命文书?就凭他们这群二百五臭遍京城的名声,兵部真的肯给这些任命?
君珂并不和他们多话,一人坐在树荫下等候。少女沉静下来的时候,娇俏尽去,换了凛然的沉肃,那群盟下大爷边说边望着她,声音渐低,渐渐连荤段子都自动消声。
校尉之封,一瞬间令他们眼底君珂不再是个可以戏弄轻藐的少女,而是实打实的顶头上司。
每个人都有争名逐利的**辣的心,哪怕那是流氓地痞。
越是挣扎底层的地痞,对权力的野望越热切。
君珂并不担心拿不回任命书,以她对大燕皇族的了解,这些人做事喜欢表面冠冕堂皇,背后来阴的。不愿授人以柄,也不愿被他人诟病,总要你在那些不动声色的陷阱里自己认输退出。所以既然给了她这个统领,就一定会给她同样职权;给了她这个云雷军,就一定面子上一视同仁。
作为一军总统领,任命校尉有何不对?一次任命十个嫌多?谁叫你们没替我安排部下?
眼前这群盟下大爷,一看就是燕京地痞街头混混,就是这样的人,她才要大力提拔!让兵部笑话她啥也不懂胡乱领兵越发轻视;让盟下那些有几分本事瞧不起这些混混的大爷们,一腔心火收不住,嗷嗷地自动扑过来!
从麓峰山到京城足有三十里,快马要行半天,然而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见地平线上尘烟滚滚,马蹄疯踏,一群亲兵争先恐后奔来,烟尘里马身碰撞,胳膊前举,手里乱糟糟地抓着文书拼命前递,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文书第一个递到君珂手中。手臂长的恨自己手臂太短,手臂短的恨手臂长的,恨不得一把砍下来接到自己胳膊上。
那些人奔到近前,满面尘灰个个如鬼,辨不清脸面衣裳,气喘吁吁一骨碌滚下马,几乎是扑爬过来,将文书往君珂手里塞,一眨眼君珂面前便堆满了票拟文书。
君珂倒怔了,她被这群鬼一样的家伙吸引了注意力,他们抢着塞过来的动作又太快,几乎是同时。那这第一个,到底是谁?
正犹豫,上头一株大树上,突然啪地落下一撮裹着石子的鸟毛,正落在她右手边一张文书上。
君珂一怔……尧羽卫跟来了?
不方便抬头打招呼,她淡淡对那文书一指,道:“这是哪位拿来的?”
亲兵们面面相觑……这几人原本跑在前头,难分前后,便商量好了干脆一起上交,统领分不清谁先谁后,保不准人人都博个军职,但出手总有细微先后之分,不想统领居然能看出来。
神眼果然是神眼,众人凛然向后退了退,表情更恭敬几分。
等那第一名出来认下,君珂立即让他担任亲兵队长。翻了翻文书,正要派发,突然一顿。
“怎么只有九封?”
抬头一看,亲兵也只回来九人。
“还有一个呢?”
亲兵们面面相觑,众人只顾疯跑,哪里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有人想了想,道:“进城门的时候阳子还和我们在一起来着,不过当时我记得看见谁和阳子打招呼,好像是他近日的牌友,听他说今日有人要还他的赌债,莫不是去收钱了?”
第237章 新官上任(3)
众人都嘻嘻笑,没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他们也是十三盟下出身,背后靠山也有几座,抢着回来是为了博个功名,至于误机者斩?谁也没当真。
正说着,马蹄声响,那最后一名亲兵,笑嘻嘻回来了,背后背了个褡裢,看样子最近手气不错,还回来的赌债很丰厚。
君珂坐着不动,眼睫低垂。
先前说出那句“最后一人斩”的时候,她并没有认为一定会出现有人被斩的情形。因为有诱饵在前,大家都会拼死去争,没有人速度会落下一大截,只要都能同时回来,自然不会有人受罚。
但是当有人真的视军法为儿戏,众目睽睽之下迟到这么久,她这个斩钉截铁的“迟到者斩”一旦犹豫不予执行,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法约束这群兵油子,从此以后便要前功尽弃,当真回供奉府去数幺鸡的虱子。
崇尚现代公平自由人命至上,穿越至今还没亲手杀人的君珂,手指微微抖颤起来。
这是穿越至今面临的最难的一个抉择。
是继续坚持属于现代社会的人命至上原则,放弃自己的燕京前进梦想,回归平庸,做一个永远居于底层,被人陷害欺辱的小人物?
还是忘记穿越人的执念,遵循这个弱肉强食时代的规则,动铁血之剑,操执法之刀,溅血三丈,立威军前,为自己心中不灭的野望,打下第一步带血的基石?
她深深吸气,在众人随意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手指扶在剑上,收起、松开、收起、松开……微微痉挛。
那迟到的亲兵,满不在乎地卸下褡裢,正和同伴吹嘘,这一趟收赌债,要回来了多少,一转身看见君珂过来,笑嘻嘻地立正,道:“统领大……”
一个“人”字还在舌尖盘旋,霍然传来一声急速的“咻”,声音像是头顶如绸的蓝天突然被人大力撕了个豁,又或者是地下奔腾的岩浆击破岩石的阻挡瞬间爆发,短促、有力、干脆、带着一往无回的狠辣决心。
“噗。”
和刚才那有力的促音不同,这一声长而拖曳,拖出惊心的**辣的鲜红,漫天漫地,染了那蓝天白云沁透血色,众人的眼睛被那一片红光逼得颤动眯起,隐约间只看见立在君珂对面的阳子,头颅突然诡异地向后一折,这一折便折出了光秃秃的颈腔,大片热血像被从水中拎起漂洗的大幅红绸,瞬间飘出了几丈远。
“啪。”
一颗还保持着询问嬉笑表情的头颅,滚落在君珂脚下。
四面震惊至静寂无声。
君珂闭上了眼。
脸上是滚热的血,阳子被枭首的那一刻鲜血冲天而起,一多半都泼在她脸上。鲜血的气息在穿越一年多来已经不陌生,然而此刻依旧觉得惊心动魄。这是血,这又不是血,这是命运带来的铁锈一般的沉重气味,从今天开始,镂刻在她的生命里。
随即她便睁开了眼睛,眸光平静,近乎森凉。
“延误军机者,斩。”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四面还傻着的亲兵混子们,一抬眼看见她满面鲜血里平静的眸光,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若她疯狂,他们还觉得有几分人性,这般平静,反而令人有种发自心底的寒。
君珂无声地走开去,摆摆手,几个亲兵立即大步抢上,都不用她吩咐,赶紧收拾阳子尸首去了。
君珂步伐稳定地走到溪边,回头看看确定没有人,赶紧一个箭步扑到水边,还没跪稳,已经翻江倒海吐了出来。
静寂的松林里回荡着她的呕吐声,压抑地、沉闷地、撕心裂肺地、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吐无可吐,胆汁尽覆,她才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软软地躺在溪边草地上。
满脸的血迹还没洗去,她只觉得累,一睁眼就看见没头颅的腔子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她唰地闭上眼睛。
一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随即响起取水的声音,拧布巾的声音,君珂没有动。
沾湿了的毛巾落在脸上,冰凉彻骨,君珂还是没有动。
有人抓着毛巾给她洗脸,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君珂依旧没有动。
那人轻柔的洗脸动作突然变了。
脸上的布巾突然被人拉开,绷紧,向下一捺,死死按在她的脸上!
君珂瞬间窒息,湿透的布巾阻挡了一切呼吸的渠道,震惊之下她霍然挣扎,弓膝、顶腹、一拳重重打了出去,“砰”一声击到了人的身体,天光一亮,布巾甩开,有人跌落。
君珂翻身坐起,重重喘息,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血红,一抬头盯住翻开的那人,眼神不可置信,“戚真思,你疯了!”
半跪在她对面的果然是戚真思,手中还抓着染血的布巾,君珂抬头看过来的一瞬间,这嬉笑不拘的少女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知是苦痛还是惆怅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将手中布巾扬了扬,撇撇嘴道:“像你这么软弱无用,活下去也迟早被人整死,不如我先结果了你。”
君珂默然,抱膝坐了半晌,突然道:“你杀人不能温柔点么?你可知道我刚才连腔子里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
“杀人就是杀人,不是绣花,没必要精工细作。”戚真思冷笑道,“我记得我教过你,杀人就是要一刀杀,你到今天还没出师么?”
君珂双手抱住了头。
“这只是个开始。”戚真思冷冷将布巾抛在她脚下,“你如果连这个都经不起,你还是趁早回家嫁人奶孩子,更不要提什么混在燕京名动天下保护谁谁谁,姑娘我怕到时候撵在你屁股后头不敢睡觉都保护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