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四章 番外(三十八)
选秀有了结果,当天喜报就送出宫,坤翎局也派了小吏到各个府上报喜。纪大学士府上是余舒亲自去的。纪家出了大燕头一位皇后娘娘,天大的殊荣降到一家老小头上,足以光宗耀祖了,可想而知今后纪家的女孩儿都要金贵起来,一女难求。
纪鸿儒摇身一变成了国丈,成功跻身到皇亲国戚的队伍当中。
他为人并不迂腐,不然就不会支持燕帝自立为帝了,他不似朝中某些元老看不顺眼余舒这个后来居上的妇人,反倒对她客气有加,将她引为座上贵宾,再三谢过了。老人家精着呢,他晚来得女,前头三个儿子都不如小女儿贴心,将她送进宫中真是无奈之举,原是想着有太后娘娘自家的侄女排在前头,这个皇后怎么都轮不到他家。
偏偏就是选中了他家闺女,把韦太后坑了一把,要说这个结果和余舒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纪老头才不信呢。长公主在大都那会儿就对宁王死缠烂打的,眼看到了京城,宁王却和这位前朝赫赫有名的女大臣投了缘,不知怎么哄了皇帝赐婚。煮熟的鸭子飞了,太后和长公主能不恨么。两边结了怨,不定中间过了几招,这皇后的位子才最终花落他家。
甭管怎么来的,纪鸿儒知道自己都不能得罪了眼前这个女人,司天监掌握在她手里,底下还有个坤翎局,小女儿初到宫中需要仰仗她的地方多着呢。
于是,余舒和新鲜出炉的纪国丈来往客套了一番,这就有了交情,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他们从今往后共同的敌人就是后宫那位太后娘娘了。
纪国丈亲自将余舒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上了轿子,回过头便冷静下来,找齐了三房儿子儿媳妇到书房里,仔仔细细地敲打一遍,防着皇后册封大典之前再出岔子。
......
余舒回到太曦楼,太阳刚刚下山,她写了一道便签让黑衣卫送去薛睿那里,与他通个气儿——皇后定下来了,纪家很识相。
纪鸿儒猜得一点没错,韦家丢了这个皇后,一半都是薛睿和余舒的功劳,这事儿说起来并不难办,只要摸准了皇帝的心思,薛睿那头不着痕迹地上一上眼药,余舒这边牵制着太后,暗中为戴家和纪家两位千金造势,让太后产生危机感,不得不为她娘家闺女出头。然而韦太后将韦小姐捧得越高,皇帝就越是反感,何况承恩侯韦熙涵并非皇帝嫡亲的舅舅,犯得着给他们家这么大的脸面么。
“太后缓过神来怕是恼得不行,”余舒斜靠在座椅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在白玉案上轻打着拍子,哼唱道:“她无仁,我无义。”
韦太后不来撩拨她和薛睿,不去挑拨薛睿和皇帝,谁管她韦家的女儿做不做皇后,她和薛睿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的。
“司徒女御来了。”楼外传来通报。
“让她进来。”
余舒收起了懒散的模样,坐直看着人从外面进来。司徒晴岚在宫里来回奔波了一天,满身疲惫,眼下是强打着精神回来复命。
“太书,各宫娘娘已经安置好了,纪皇后在册封大典之前暂时住在栖梧宫中,韦淑妃原是安排在永乐宫,后来太后娘娘传旨改了钟粹宫,丽嫔赐住希霞宫,两位婕妤和两位昭仪暂住偏殿,余下的都分散开了。”
余舒得知太后插手,毫不避讳地说道:“前朝两位淑妃娘娘住在永乐宫都没什么好下场,太后这是怕韦淑妃也沾了晦气,这才挪到钟粹宫这块风水宝地,是想本朝也出一位薛太后吗?呵呵。”
司徒晴岚垂首帖耳,并未因为余舒借喻薛太后嘲讽后宫而露出丝毫异样。前朝薛太后,乃是崇贞皇帝的生母,明明有皇后压在头顶上,她却因为先帝的宠爱久盛不衰,钟粹宫便是她的居所,皇后无子,她母凭子贵熬到了最后,挣得一个母后皇太后的尊荣,堪为后宫女子之“楷模”。
“等册封大典一过,坤翎局也要准备起来了。”余舒指的是制定《坤册》一事。
司徒晴岚迟疑道:“坤册是前朝旧制,现在后宫做主的是太后娘娘,她只字未提此事,只怕到时不肯沿用。此外,皇上他未必高兴司天监自作主张替他安排吧。”
余舒点头道:“你考虑的是,但坤册不能取缔,否则坤翎局何来的权威,所以要修改旧制,顺着咱们这位万岁爷的脾性,让它沿用下去。”
“您的意思是?”
“前朝时期,皇帝必须按照坤册上面的日程临幸各宫妃嫔,我们改一改,坤册上面不记某月某日轮到某位妃子承宠,只记某月某日哪几位宫妃不宜承宠,其他的就随便皇上高兴,爱去哪里去哪里。”
放宽了限制不等于没有限制,打消对皇帝的约束转移到宫妃身上,既保住了坤翎局的职权,又不会惹得皇帝厌烦。
“太书英明,深谋远虑。”司徒晴岚低声问道:“倘若太后出面阻挠,又该如何?”
余舒浑然不在意地笑了,意味深长道:“后宫就只有太后吗,你将皇后置于何地呢。”最应当支持《坤册》制度沿用的,无疑是皇后了。而纪皇后要想坐稳皇后的位子,少了坤翎局的助力怎么能行呢。这就叫互惠互利,比什么面子人情都管用。
司徒晴岚暗自佩服,太书玩弄权术的手段已然炉火纯青,韦太后惹上这一位,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事都说完了,下面就说说私事吧。”余舒起身走下台阶,来到窗边茶座,指着对面的黄花梨小圈椅,叫她过来坐下说话。
“先时多事之秋,我顾不上你便一直没管没问,现今太平了,倒要好好问问你,你的婚事到底怎么办,你是要继续等你的姻缘,还是寻个门当户对的嫁了?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吧。”看看她这个当上司的多辛苦,还得为属下的终身大事操心。
司徒晴岚没设防她会突然提起这个,还是在后宫选妃之后提起来,让她怎能不心虚气短,一张嘴就漏了怯:“我、我还没想好。”
余舒倒了茶喝,润润喉咙道:“那就现在想,我给你参谋参谋。”
司徒晴岚沉默,外人不知道,她还不清楚么,太书的大洞明术有多高明,在她面前扯谎根本没用,自己那点儿心思,她恐怕是已经看出来了。
“晴岚,”余舒叫了她的闺名,语气也比方才谈公事的时候温和多了,“女人家到了年纪却迟迟不肯嫁人,不是没有遇上喜欢的,就是心里面已经有了人,你是哪一种?”
司徒晴岚轻轻咬着下嘴唇,低头看着自己摆在膝上的手指,停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属下心里有人了,可我根本配不上他,不敢痴心妄想。”
“那就不要再想,我劝你尽快死了这条心。”
司徒晴岚呆呆地抬头看她,余舒正经道:“怎么,你以为我会鼓励你这份儿痴情吗,别傻了,连你自己都说自己配不上,可见你也明白这并非一段好姻缘。你既不敢去争,又舍不得放,到头来蹉跎的是你自己,不如趁早放下,你说呢?”
“我、我......”司徒晴岚的内心挣扎不已,她知道太书说的都对,可是要让她彻底断了那念头谈何容易,要是能死心,她早就死心了。进宫之前她也想过要做个了断,然而亲眼见到那人,她的死心就变成了不甘心。她无法自欺欺人,她想要什么,她从来都很清楚。
余舒没有催促她作出决定,而是耐着心等她做出选择。路是死的,人是活的,走不走地出来全凭自己。
“太书,”司徒晴岚不知不觉红了眼角,她埋着头不敢去看余舒的脸色,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直愣愣地跪在她面前,鼓足了勇气祈求道:“我想进宫,求您帮帮我。”
余舒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心里仍是有点替她惋惜,这世上的女人多如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当她遇见了那个人,还是会一头撞上去。
“后宫三千佳丽,当今皇上并非耽溺女色之人,你舍弃了自由之身,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余舒把话说得很明白,希望她能悬崖勒马,就算燕帝那里已经给她铺好了路,只要她此时反悔,还来得及回头。
司徒晴岚咬咬牙,铁了心道:“我不怕,与其悔憾终身,不如勉力一试。”
“唉,你起来吧。”她把手递到司徒晴岚面前,将她扶了起来,这便是答应了。司徒晴岚顿时喜出望外,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凭她自己要想进宫侍奉皇帝无疑是痴人说梦,太后那一关她都过不去,但是太书肯帮她就另当别论了。
“我可以让你如愿,但你要听从我的安排,不可贸然行事,否则你今后是福是祸我都不会再管。”开弓没有回头箭,丑话当然要说在前头。
司徒晴岚急忙保证道:“太书放心,我绝对不会做糊涂事的。”
余舒点点头,接着叮嘱她:“那你今日先回去,我会给你安排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但你千万记得要守着本分、端着自己,那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一概不要用,要进后宫就光明正大地让皇上开口请你。”
韦太后自作聪明,以为知子莫若母,却给儿子挑了那么些年轻稚嫩的小姑娘,可是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到底只有男人清楚,薛睿一早就跟余舒透漏过,皇帝喜欢的是柔情似水的女子,又不能软得没有性子,年纪还不能差得太多,换句话说他就是喜欢有女人味的,那一群十来岁的黄毛丫头,有甚么女人味呢。
司徒晴岚自卑之处不过是她的年纪与出身,焉知这两点恰恰是她的优势,正合皇帝的胃口。只要她能把握住进退,假以时日不愁得不到皇帝的喜爱。
而对余舒来说,安排司徒晴岚进宫另有用处,太后不是闲得无聊嘛,那就把后宫这滩水搅浑了,让她陷在里面爬出不来。
“太书,您的知遇之恩与成全之义,晴岚感激不尽,若有来日必当偿还。”司徒晴岚郑重其事地许诺。
余舒一笑而过,她不信什么来日必报,人都是会变的,她没指望司徒晴岚有朝一日飞上枝头还会对她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唯命是从。但是她可以保证自己站的永远比他们高,永远都需要他们仰视。
人活一世,若然不争,又有什么意思。
第八百一十五章 番外(三十九)
就在大燕定都天京后,朝廷局势日趋稳定之际,以长江为界,南方则呈现出一片混乱的迹象。追溯到四个月前,安朝亡国前夕,两位皇太后与皇后夏江氏带着年幼的太子刘嬴前往洛阳行宫避难。
同年八月,年仅六岁的刘嬴在洛阳被拥立登基称帝,临近州县纷纷响应,而远在天京受困的崇贞皇帝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退位”。次月,燕帝派出的南征大军抵达洛阳,用时三天攻破城池,两位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夏江氏再次带着小皇帝狼狈脱逃,直奔福建。
十万燕军兵分两路,一路南下追击,一路紧随其后招安与善后,战火从洛阳一直烧到了江南。面对久经百战的大燕铁骑,前朝卫所兵马不堪一击,更别说那些临时召集起来的义军了。前朝余党从屡战屡败到不战而降,而小皇帝与夏江太后也在战乱中不知所踪,瑞氏与薛氏两位太皇太后被俘,押送回京。
十月末,燕帝册封纪氏为后,昭告天下。册封大典刚刚结束不久,钦差大臣管羽自洛阳归来,押运着十多辆囚车抵达京城,其中关押的尽是前朝余孽,包含瑞氏与薛氏在内。
跑了小皇帝母子,燕帝并未迁怒怪罪,拿到管羽为征南大将军马鹏辉等一干将领请功的奏章,当夜就批了。次日早朝上施恩,任命管羽为刑部尚书,领武英殿大学士,准入内阁;马鹏辉封勇毅伯,赏黄金百两,赐汗血宝马。其余众人论功行赏,不再赘述。
管羽一跃成为皇上眼前的红人,下了朝就被一群人盯上了。不为别的,这位新晋的大学士今年刚满三十岁,老大不小,生得却是斯文俊秀,早年娶妻病逝,只得一个女儿年纪还小,无父无母,更无弟兄,实在是个让人称心的好女婿人选。
眼看着皇帝立了后,朝中众臣都兴起结亲联姻的心思来,谁家有儿有女,可不得先下手为强么。于是一下早朝,管羽就被人重重围住了,边是道贺边是同他套近乎。
余舒和薛睿自是不会凑这份热闹,更不需去巴结哪个,两人说着话儿从太极殿走出来,路过这一群人身边儿的时候,余舒回头瞅了一眼那管羽,看清他长相如何,顿时就猜透了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不由地莞尔一笑。
薛睿只瞧见她冲着管羽那小白脸发笑,咳嗽了一声,道:“你别看这厮长相斯文正派,其实奸猾的很,当初我带兵攻下定州,这厮就跟在后面捡便宜,一滴血都没见过却在传回大都的战报上捞了一份军功。这回他也是用花言巧语哄得皇上派他出任钦差南下,跟在马鹏辉后头抢功劳,居然叫他混进内阁了。”
余舒一听就知道他这话里有水分,管羽果真如此不堪,他一早就会动手铲除了他,岂会容人在燕帝跟前献媚。她没有拆穿薛睿,而是说:“此人一脸桃花相,得意不了多久就会有麻烦上门,你且看吧。”
薛睿乐了,方知她刚才那一笑是幸灾乐祸,不是别的。
......
两人说笑出了宫门,薛睿是能在宫里乘轿子的,不过他更乐意多陪她走一段路,千辛万苦换来的朝夕相伴,怎么可以不加倍珍惜呢。
今日偷闲,薛睿便约了她下午出门游逛,没说去哪儿,只教她穿得舒服随意一些,到时他去接她。说来他们虽是定了婚事,可是一个忙着修书,一个忙着重整司天监,至今连个幽会的空暇都不曾有。
余舒回到家中,先让人准备热水,吃了一碗养身的玉露羹,再去沐浴,只需往浴桶里一坐,自有丫鬟奴婢为她洗头擦背,按摩手脚,这时节地下烧着一条火龙倒不觉冷。她早年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地伺候她,但是身居高位之后,这毛病慢慢就改了,实在是她在外面已经累得够呛,回到家再不能好好享受一番,拼死拼活赚那荣华富贵何用。
“待会儿出门,寻了轻便的衣裳来。”她吩咐了一句,浴房门外的丫鬟应声,扭头去找专管衣物箱笼的鑫儿姐姐。
等到余舒出浴,披着绒衣从小门通廊回到卧房,鑫儿已将这一季新裁的衣衫裙袄都给拾掇出来,连靴子和挂件儿都一一配好,一并摆到眼前。
今年冬天不嫌冷,前日里下了一场扑扑朔朔的小雪,这两天太阳又冒了头,余舒耐寒不耐热,便让丫鬟把长毛的大衣和斗篷收了起来,挑一身青玉色暗花的织锦棉里子对襟小袖,只在袖口镶着黑狐裘子滚边,里衬一条鸦青色百褶长裙,及着脚后跟,露出青金厚底子云头靴,腰间再挂上一串水晶流苏禁步,就算齐活了。
熏干了头发就坐在妆镜前面梳妆,挽成桃花髻,戴上一朵时兴的紫貂绒簪花,点缀两根玛瑙钗子,肤白不必傅粉,拿丝绵蘸上薄薄一层胭脂在腮边晕染,唇上点一点,最妙是那一双不必修饰的柳叶弯眉,眉心点缀金箔花钿,妆成再看镜中,这一位冰肌玉骨的佳人谁能将她联想成传闻中手眼通天的一代女臣呢。
“姑娘眉毛生得这样好,可惜了平日总是描得又粗又厉,”林儿巧手妆扮好,嘟嘟囔囔了一句,看到鑫儿冲她皱眉,没敢再说下去。外头多有传言她们姑娘是个毁了容的无盐女,其实她眉心那一道伤疤并不丑陋,只是姑娘喜欢用朱砂膏将它绘成一团醒目的焰火,偏要再描出一双肖似男儿的剑眉,让人望而生畏,根本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余舒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这样比平时漂亮,更像是个女人家,不过没法子,她是司天监之主,是凌驾众人之上的一品大臣,若拿这一副娇柔可欺的模样出入朝堂,谈何威信。
“让人去前头看看,平王的车马到了么。”她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放慢步子倒是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不一会儿,门外就有回话平王爷到了,正在客厅等候。余舒挑了小葵跟着,没多带人,直往前院去了。走到客厅门外,就听到里面的谈笑声,一个是薛睿,一个竟是余修。
“哈哈哈,然后那赵大就吓怕了,以为他真地瘸了腿,哭着喊着再也不敢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我于是才拔了他腿上的暗针,饶过他这一回,想必他再也不敢到别家医馆去讹人。”
“你做得对,似这等欺软怕硬的小人,就得让他自食恶果,以后才不会去害人。”
余舒在门板后面略站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聊得高兴,不由翘起嘴角,走了进去——“聊什么呢?”
薛睿回头看到她焕然一新的样子,心口乱悸,别人冬日穿红穿黄才能显出暖人,只有她配上这样冷冷的色调,一样的相宜,并有十分的风姿,难得一见的娇态更是让他瞧得心都化了。
余舒望见他炙热的眼神就知道她今日妆扮对了,撩了他一眼,转头同弟弟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余修咧嘴笑道:“胡天儿约了我下午陪他去给他小妹妹挑选生辰礼,爹就让我先回家了。正好在门口撞见王爷,我替你待客,嘿嘿。”
胡父托了余舒的福,没被罢官逐家,仍在礼部做侍郎,可惜他岳父大理寺卿郭槐安虽有栋梁之才,奈何一心致仕,不愿留在朝中,薛睿念着当初情分,求得燕帝恩准他告老,未有加罪。
“你们要出门是吧,那快去吧。”余修起身往外走,路过余舒身边,背对着薛睿冲她眨了眨眼睛,回头道:“王爷别忘了咱们刚才说好了,您有空带我上郊外骑马打猎呀。”
薛睿答应,等他走没了影儿,再对余舒道:“你都告诉他了?”小修之前对他的新身份有些排斥,今日一反常态同他亲近起来,可见是知道了什么。
余舒语气无奈:“谁让这小子念念不忘他的薛大哥,要不对他透点口风,只当我是个负心人呢。”
“你们姐弟两个都是重情之人。”薛睿上前去牵过她的手,低头细看她眉眼,一个侧身遮去了客厅门外的视野,凑到她眉心处轻轻啄了一下。
“阿舒怎样都好看。”
余舒一根指头戳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推开,眼角嘴角都是笑:“我们上哪儿去?”
“随处走走,”薛睿卖了个关子,就这么拉着她朝外走,余舒抽了两回没能把手抽回来,就由他去了。前院儿当值的几个下人瞧见了,多是偷偷一笑背过身去,省得这一对儿不自在。
薛睿一直将她带到马车前,扶着她的腰上车,车帘垂下,他方才吐露心声:“当初必须要假借兄妹之名才能与你亲近,偷偷摸摸与你相见。我盼了这么久,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你身边。”
余舒被他这句话勾起一丝心酸,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轻声回应:“我何尝不是盼望今日呢。”
薛睿心满意足,不再感慨过去,转而同她谈论起婚事:“咱们的婚期定在腊月,再有半个月王府布置妥当,就让礼部将聘礼送上门,那是皇上的恩典,因为国库空虚,不会太丰厚就是,你不要委屈,回头我再补给你一份。”
余舒闻言抬头,提醒他道:“你那一份不是早就给了我么。”五年前他们分别之时,他就将全部身家当成聘礼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她,忘机楼是他的一片心血,那五万两黄金就是他的家底。他能为她付诸所有,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
两人坐着马车,从城北到城南,一路走走停停。薛睿说要带她出门游逛,却不是漫无目的,而是故地重游,先是去了秋桂坊,他们自义阳一别之后在京城重逢的那条街上。
“你在这间茶楼门外摆过算命摊子,还记得么?”薛睿坐在车里,指着街对面的老旧茶楼。
“当然记得了,”余舒想起来又气又笑,“那天我丢了人,全被你瞧见了,你还装作不认识我,真是可恶。”
薛睿摇摇头,指着茶楼底下一个座位,告诉她:“那你一定不知道,因为看见你受人欺负,我将这条街上收租子的帮派调查了一番,把他们背后的靠山揪了出来,狠狠收拾了一通替你出气。”
“啊?”余舒根本没听他说起过。
薛睿让车夫继续往南走,很快就到了另一个余舒熟悉的地方,回兴街上有条巷子,巷子里有间小院儿,是她在京城第一个落脚的地方。那时候她和小修、景尘,还有夏江敏就住在一个屋檐下。
马车停在路边,薛睿和她下了车往前走,这附近住的都是寻常老百姓,乍见一对锦衣华服的男女出现在路口,纷纷侧目。
薛睿和余舒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走过人多的地方,快到巷子口,薛睿突然停下来,余舒越过他两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薛睿幽幽道:“你一定不知道,你住在这儿的那段时日,我每次送你到巷口,都要看着你人不见了才舍得走,总盼着你能回头看我一眼。”那时她心中另有所属,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若非他锲而不舍,哪里等得到她回头。
余舒愣了愣,从他简短的话语当中体会到他当日的失望与落寞,心上颤动,脱口对他道:“这还不简单,你站着别动。”
她一边说,一边后退,背过身朝前走了一步,回过头看他一眼,再背过身朝前走一步,再回头看他一眼,就这么一步一回眸,直到他脸上满是笑容,灿烂得连夕阳都不如。
离开回兴街,薛睿又带着她去了他们姐弟同赵慧一家人原先在城南住的老宅子。去了春澜河上观赏双阳会的琼宇楼。去了他们夏日泛舟的玉狮湖。当然,还有他们二人定情的忘机楼。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能说出一件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让她既感动又心疼,为他的守候,更为他的真心。
当夜幕降临,马车停在了定波馆门外。天黑之后,气温骤降,薛睿为她系上披风御寒,牵着人进了内院。忠伯早等着他们回来,见了余舒,欠身问候:“许日不见,姑娘可好?”
余舒冲他点点头,和颜悦色道:“忠伯这些日子照顾王爷辛苦了。”
忠伯笑呵呵地,“不辛苦不辛苦,都是老奴的本分。花园备好了酒菜,王爷同姑娘且移步。”望着他们携手相伴的身影,神色十分的欣慰——他能替死去的老爷看着大公子成家立业,也算报了恩。
定波馆的花园不同别处,这里有一口天然的湖泊,湖水极深,是以湖面上架着一座长逾三十丈的石桥,因为桥梁上雕刻着百鸟腾飞的彩绘,每到夜晚宁静的湖面上倒影出璀璨的星空,整座桥就如同架设在银河上,所以被人戏称“鹊桥”。
可惜今晚月明星稀,桥上也没有灯光,湖面漆黑一片,看不到鹊桥腾空的美景。
湖边水榭中摆放着一桌精致的酒菜,四角安置了炉火烘暖,两面竹帘垂下,遮住了阵阵东风,让人丝毫不觉得冷,有那一轮银月相伴,增添了不少趣致。
“我敬大哥一杯,愿你身体安康,心想事成。”余舒斟满了酒杯,敬给薛睿。
薛睿托住了她的手腕,没有接过这杯酒,目光闪烁,为难她道:“我虽喜欢听你唤我大哥,但这样叫不够亲昵,往后做了夫妻更不像话,你能否换个称呼?”
余舒此时对他情意正浓,便顺了他的意:“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薛睿假装仰头想了想,苦恼道:“而今我改了姓名,你再唤我字城碧也不妥。”
“那我叫你现在的名儿?世宁?”
薛睿摇摇头,“这是生母予我的名,不免感伤,我不想你叫我这个名字。倒不如,你再给我取个表字吧。”
“这怎么能行,”余舒听完他这不着调的话,顿时啼笑皆非:“这不是胡闹么,字是长辈所赐,哪儿有随便叫人取的。”
谁知薛睿是当真的,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姓名于我不过是一个称号,让我毫无归属。你是这世上同我最亲密的人,你清楚我的身世,了解我的过往,并会陪着我共度余生,我希望能有一个意义不同的印记,烙在我的身上,让我不论何时都不忘我是谁,阿舒,你能给我吗?”
余舒沉默良久,腾出一只手来蘸了杯中酒水,在他面前桌上一笔一划写着,口中戏言:“你明知道我诗书没读过几本,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俗人,偏要为难我。既然让我取了,你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改了。”
薛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指尖游走,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字,看清这个字,他愁眉舒展,喜笑颜开,漆黑的双眸中点亮花火,灿若星辰。
余舒柔声念道:“君子如玉,当似瑾瑜,‘瑜’乃美玉也。大哥重情重诺,智勇无双,在我心目中就是独一无二的君子,是我的瑜郎。”
这一声“瑜郎”从她口中吐出,分外的悦耳,不止有内涵。瑜郎,音似余郎,分明是在唤她余舒的郎君,情意绵绵,好不动听。
“好,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瑜郎。”薛睿托起她的手腕,倾身上前将那一杯酒饮尽,拿走空杯,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带往怀中,转向栏杆处,揽着她柔韧的腰肢,握紧了她的手,低头凝视着她的脸庞,一往情深。
“你可还记得那年芙蓉君子宴,我跳入这湖底寻找一盏真金灯芯做的芙蓉花灯,为了争取一朵金玉芙蓉,就算不能当众向你表白心迹,也要让你看见我的真心。你一定不知道,我水性不好,跳下去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也不能把你让给别人。幸好,我终是做到了。”
余舒攒了一天的感动,就在此时此刻如潮水般疯涨起来,满腔的爱意不知如何诉说,刚要开口,就见他身后漆黑的湖面“轰”地一声炸起一团刺目的红光,无数跳耀的星火像是流星飒踏,划过寂静的湖面,漫天磷光一闪一闪地从对岸烧到了眼前。
数不尽的红莲花灯在湖面上次第引燃,如同在月下绽放盛开的花海,湖中央的鹊桥凭空浮现,原是桥上亮起千盏明灯,横跨银河。
画面太美,让她舍不得眨眼,便被他抢了台词——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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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暂且如此
“小鱼,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愿同我做好兄弟吗?”
面对景尘再一次的问询,余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里闷闷的,好像打了十几个结,说不出的纠结。
虽说此前景尘承认喜欢她,是在她半哄半骗的情况下,可这感情不是假的呀,或许一开始她对景尘更多的是怜悯之情,但后来她的确是认真地想要和他在一起,尤其是景尘那一天早上突然不见之后,她天寒地冻地在外面找了一整天,她若对他不是真心的,哪能那么冲动心急,担忧害怕。
那会儿她怎么料的到,景尘一不是和尚,二没有成家,却偏偏不能沾惹情爱,否则动辄就是害人性命。
难道她人生当中第一段姐弟恋刚刚开始,就要这么无疾而终了吗?
余舒很不甘心,要知道她和景尘是一路患难走过来的,有情有义,性命相交,而且景尘对她又十分信任,就连关乎命运的大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世上哪儿再去找一个男人肯为了她豁出命去,又坦诚相待的?
但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她总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就不顾身边人的死活了,这样的代价太大,她根本就承担不起。
“唉,”余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拔起插在草丛里的锈剑,在景尘忧虑的目光中站起来,朝着身后的大树使劲儿劈砍去,震的树干微微摇晃,几片新叶缓缓飘下。
“小鱼?”
“烦死了,你是男子,我是女子,做个狗屁个兄弟啊!”余舒回头,没好气地冲着景尘吼了一句,哪怕她明知道不怪他。
景尘脸色一黯,道:“确是不合。”
余舒剜了他一眼,闷声道:“我是说不做兄弟,没说不能做朋友,这样好了,在你找到破命人之前,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当做回好友,你有什么难事我会帮你,我有麻烦你也不能袖手旁观。”
景尘闻言,面上瞬间露出喜色,他点头道:“好,我们还是朋友。”
看他这么高兴,余舒真不知是该哭该笑了,眼珠子一转,道: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立过一张字据给我,那上头说,你景尘被我所救得保性命,他日恢复记忆后,未经过我许可不得擅自离去,有违此言,下辈子就条癞皮狗。”
景尘记起这件事,并不赖账,点头道:“是我失约。”
余舒不耐烦地摆摆手:“看在你为我着想的份上,这次就不算数了,不过下次你再敢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人,别想我再会找你,我只当不认识你这个人,你下辈子是做猫做狗,都与我无关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景尘神情若动,认真道:“如非得已,未经你同意我不会再不告而别。”
余舒这才满意了,心里乐观地想着往后日子还长,只要人不跑,不定怎么招呢。
余舒的脾气,来得快,去的更快,这下她心里好受许多,于是就回过头来再说正事: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能感应到别人会不会因为你倒霉,那你现在就感应一下,看我是不是又被你的计都星给煞到了?”
景尘无奈道:“你在煞时来找我,又和我坐着说了这么半天话,不用看我也知道你有祸上身。”
余舒皱眉道:“那会祸及小修和慧姨他们吗?”
景尘看得出来她担心什么,摇头道:“他们无事,只是你有麻烦,不过你不用害怕,我如今恢复了记忆,必然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余舒闻言一拍手,转忧为喜:“对啊,你是龙虎山的道士,本事大着呢。”
她的六爻术是能卜运势,不过现在身上没有铜板,巧妇难为。
景尘见到余舒脸上拨云见晴,便放了心,道:“我在师门所学博杂,有三样可称精擅,一乃星术,二乃相术,三便是剑法,我先去找些水你洗把脸,待我观了你面相再作打算。”
擅长星术和面相,余舒不禁又想起一个人,同样精通此道,就不知比起景尘能差多少。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弄水。”景尘道。
余舒看他要走,想也没想便拉住他袖子,左右看看这黑森森的林子,念及刚才追赶她的那几条野狗,多少有些怕了,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景尘低头看看她的腿脚:“脚还疼吗?”
“不疼了,走吧走吧。”余舒一边催促,一边将手里的锈剑胡乱塞给他,道:“这林子里有野兽,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比分开要安全。”
景尘看出她是害怕,并不揭穿,接过锈剑,紧握了一下,道:“跟好我。”
“嗯。”
夜色下,两人缓步寻往林中溪处,远方偶尔一声隐约的狼嚎,不再那么可怖。
*
*
*
就在余舒在升云观附近寻找景尘时,城里却有人因为她深夜不归,着急的上火。
话说薛睿白天到忘机楼告诉余舒有关景尘的消息后,回去指派了人手去查找,到下午,就又去了忘机楼,本想找余舒谈谈酒楼的事,却被告知她人中午突然跑出去,衣料选到一般就走了。
薛睿觉得不对,就找来两个裁缝仔细问询,听她们描述余舒离开时的神情,八九猜到她是去找景尘,这下坐不住了,只怕她又像上次下雪时一样,冲动出了事,就一面派人到纪家去打听余舒是否回去,一面派人到城南守卫打听。
最后在城南守卫处打听到有一个穿戴同余舒相似的姑娘在未时出了城门,接到消息已经傍晚,纪家说是余舒没有回去,薛睿心道不妙,就带了几个人出城去找,后悔起白天告诉她景尘的去向,却没有派人盯着那丫头免得她乱跑。
夜黑,一行人手举着火把,在郊外林间穿梭。
“公子,那边都找过了,没有看到人,”两个男人自东边找过来,骑马来到薛睿跟前禀报。
薛睿眉头皱着,抬头看星,东西望了望方向,双腿一夹马腹,一边朝前去,一边指着南边道:“再往前去找。”
“公子,再往前就是林子深处了,常有野兽出没,恐有危险。”手拿火把,这说话劝告的人竟是忘机楼里跑堂的伙计贵六儿。
薛睿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朝林深处走。
贵六讨了个没趣,揉揉鼻子,继而带着两个兄弟跟了上去,随身并未携带棍棒,面上却无怯色,清了清嗓子,吆喝道:
“余姑娘!余姑娘你在哪儿!”
......
余舒和景尘从溪边走回来,将快要熄灭的火堆重新点燃,景尘借着火光仔细观了余舒面相上的动静,看出她这一次祸在病痛,思索一晌,向她说明,道:
“幸而计都星已过了煞气最重的时候,加上挡厄石化解,并无大祸殃及,但是病痛亦不能小觑,病痛由来,一从口入,二是心生,要趋避需格外小心,才不致于小病成大疾。你日后暂且戒除荤腥,不要见血,我再说一副道教中养神的秘方给你,回去后你问贺郎中抓药,制成蜡丸每日晨服,短则七日,多则半月,一场小病发后就可以熬过去了。”
余舒认真点头,又让景尘将那道教仙方重复了三五遍,一一记下,这才安心。
此时春早,夜寒露重,郊野林中尤其的冷,余舒坐在火堆边上,前面是暖和了,背后头还是被风吹的一阵阵发凉,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景尘看她受冻,便想了个办法将火堆分成两堆,让跃上树顶劈下一截树叶柔软的枝桠让她坐在上头,这才好了一些。
“你忍一夜,此时城门关闭进不去,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去。”
余舒吸吸鼻水,抱着膝盖道:“那你等十五过后进京,我上哪儿去找你?”
景尘一边添火,一边道:“我进京后会去找你。”
余舒这才想起来要告诉他,她现在不住在赵慧那里,闲来无聊,正要和他讲一讲那缺德的纪家贪图她身怀奇术的事,忽见景尘抬起头,站了起来。
“怎么了?”余舒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嘘。”
景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手握剑,一手挽了衣摆,腾空踩着树干跃上枝梢,朝远眺望,但见远方火光零星,既知有人来,又侧耳一听,隐约闻到呼唤声,蹙了下眉,跳下树干,两脚稳稳地踩到地面上。
余舒小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景尘看着她,道:“好像是有人来寻你,我听他们是在呼唤‘余姑娘’。”
余舒一惊,心里头一个想到就是薛睿,除了他谁还能大半夜出城跑到这荒郊野外找她。
景尘问道:“会是贺郎中他们见你不归,出来找你了吗?”
余舒摇摇头,“应是薛大哥。”
景尘是知道薛睿的,神情一动,他又看了看远方,对她道:“此时我不能同外人有交集,免得害了他们,我先躲起来,待会儿他们找到这里,你就随他们走吧。”
余舒还有话没对景尘讲完,又有些不舍,但听到远处传来呼唤声,是知不能让景尘和他们碰头,便上前握了他手臂,道:
“我现在不住慧姨家里,而是搬去了纪家右判府,回头再和你解释,你如十五过后返京,就到回兴街的小院里等我,我会去找你。”
景尘点点头,看她乱发中间一片落叶,忍不住伸手,替她摘去,温声道:“你自己小心。”
说罢,便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林中。
余舒看着他不见,心中惆怅,未过多时,就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至,渐渐到了身后,一声低喊传进耳中:
“阿舒!”
余舒转过身,便见前方十几步外,火光之下,一道人影翻了身下马,快步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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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景尘的危险
余舒昏昏沉沉地坐在轿子上,打了一个盹儿,没听到路上偶尔经过的议论声,便到了城南,轿子在回兴街停下,她打了个哈欠,拎着食盒下来,左右辨别了方向,一手拿着团扇挡了半张面孔,向前拐进了巷子中。
想来昨夜元宵人乏,路上没见什么人影,她快步走到小院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锁,又将锁头虚扣在门环上,一闪身进了院中,轻轻掩上门,落下门栓,一回头就看见了西屋门前,穿着干干净净白色长袍的瘦长人影,惊喜地睁大眼睛,三两步并上前去,小跑到他面前,低叫道:
“景尘,你回来啦。”
欢喜之情,不予言表。
看着眼前少女,景尘淡淡一笑,点点头,随即便发现她声音不同,再观她面色,若有一丝病容,未曾多想,一手探向她额头,是觉手背微烫,当即拢了眉头:
“你病了?”
余舒“唔”了一声,嫌他搁在她额头上的手凉,缩了下脖子,拉下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大屋走,看到桌上放空的碗碟都已洗刷干净,嘀咕一声“你洗它做什么”,便指着凳子让他坐,放下食盒往外拿吃的,一边道:
“昨晚上才生的病,药喝了,也有郎中看过,不是大事,过两天就好了。”
景尘看她满不在乎,却不放心,问道:“我给你的方子,配成药了吗,有没有按时服用?”
“有,天天都吃呢。”余舒随手从怀里摸出那装药的白瓶子递给他,将碗筷摆好。
景尘拔下瓶塞,闻了闻药香,摇头可惜道:“这药丸熬的过了,成色欠缺,少三分药效,等你吃完这些,我再为你为制。”
“好,你先吃饭,”余舒把筷子递给他,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景尘道:“昨天夜里,”顿了顿,又问她:“挡厄石带着吗?”
“一直都带着,你的剑呢?”
“在床头放着,你昨晚住在哪里?”
景尘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两人相互询问了对方的事情,那晚在郊外分开匆忙,余舒未及细讲,就趁他吃饭的工夫,大概地将他走后的事和他说了,只是略去了那天下大雪出去找他,还有差点没赶上奇术一科考试的事:
“你走以后,我考过大衍,认了慧姨做干娘,薛大哥从京外回来,我便托他打听你的下落,得知你离开当天就出城,才想到奇云观附近去找你,迷路之后和你碰了个正着。”
景尘放下筷子,想到那晚在林中见到她时的情形,便有十二分的内疚,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余舒摸摸鼻子,小声道:“也不怪你。”
虽然那天在林子里,两个人把话都说明白了,不能再谈儿女私情,重归旧友,可是今日见到他,她还是觉得亲切,倒没有什么尴尬。
“对了,”景尘问:“那晚分别时你说,你现在住在纪家,就是你娘改嫁的那户人家,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是在义阳就撵了你出门吗?”
余舒哼了一声,道:“一提起这事儿,我就一肚子的火气,你当我愿意去他们家吗,都是纪家那老东西使手段,逼迫我教他孙女儿六爻术,哦,就是我常用来卜卦的那铜钱卜术。”
景尘微微皱眉:“他们如何强迫你?”
余舒摆摆手,不愿细讲,那事儿说起来她只觉得没面子,就含糊道:“反正我是被迫答应住在他们家,等到教会那纪小姐,就解脱了。”
她不想解释,可恢复了记忆的景尘却没那么好糊弄,他如今虽不能对余舒动情,但余舒在他心中的分量却依旧,除了师父师伯,眼前这人,却是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一个,在他失忆时无微不至的照顾,又帮他寻回记忆,明知他灾厄而不离,为他吃苦受罪,这样一个人,他无以为报,又如何能让别人欺负了她。
“你若不愿,不去就是,他们拿什么强迫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去讨说法。”
景尘神色不变,只是清明朗朗的眼眸中飘过冷淡,道派中人,多清心寡欲,多不喜争端,可是他们天师道一脉,却最主张信义,他之于余舒,有信,且有义,谨记着当日对她承诺,但在她身边一日,必会保护她周全。
“呃...”余舒为难地挠挠脖子,她看得出来景尘是说真的,她要真告诉他纪家怎么威胁的她,他就真敢上门去找人家,就好像当初黄霜石被纪星璇得去,她和景尘商量讨回的办法,景尘毫无压力地提出用武力抢回来,是非善恶在他眼中,另有一把标尺,不用别人去衡量。
可是纪家那档子事,要怎么说呢?
“其实,我也有求于他们,”余舒斟酌着开口:“你知道吧,我娘是纪家三老爷的小妾,他们拿捏着这个,我总受制于人,要想把我娘接出来,没别的办法,只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人,所以他们威胁我时,我便顺水推舟地和他们讲了条件,等到教好了那纪小姐,他们就放了我娘出门。”
景尘对世俗中事还是不大了解,余舒费了一番口舌,才让他听懂,她是非得在纪家待上一阵子不可了。
“我在纪家也没受什么欺负,你放心,薛大哥帮我出了一回头,纪家那老东西忌惮着呢,”余舒同景尘打哈哈,不想他再追究下去,连忙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不是说你回京以后要去打听破命人的下落吗,你打算上哪儿去问?”
景尘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如实答道:“师父说,京城司天监的大提点,知道我的身世,要我进京之后先去见他,小鱼,你知道司天监在京城何处吗?”
余舒呲了呲牙,大提点,这一个称号可是除了易子之外,能让天下易客都俯首敬畏的人物,单是听在耳中,便有一股震慑之力。
“我是认得去司天监的路,”余舒忧心忡忡地看着景尘,犹豫道,“不过,你就这么冒然去了,会不会、会不会——”
景尘看她吞吞吐吐,疑惑问道:“会不会什么?”
余舒突然抽身离开凳子,两手擦着拳头,来回在他面前走动了几趟,一转身停下,终于忍不住,把这些日子她的怀疑,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我是想说你在路上遇害的事,你不是说过,皇室派了人去接你吗,可是你却身受重伤,被人弃在江中,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被埋了银针,失忆失声,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是谁对你下的毒手。景尘,你没有有想过,那指使谋害你的人十有八成就在京城中,你冒冒然地露面,又不知敌情,防不胜防,万一再被他们暗下杀手,如何是好?”
闻言,景尘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无奈道:“你说的这些,我并非没有考虑,我也知道有人故意加害于我,可我如何都想不起那一段,不知何人对我下手,况且,就算我想了起来,也未必知道是何人指使,小鱼,你懂我的意思吗?”
余舒当然听的懂,景尘是易子和公主的儿子,是皇亲国戚,且不论是什么人要杀害他,都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他恢复记忆,最多只能想起几张面孔,然而景尘常年居住深山,初次下山,又认得谁是谁呢。
“依我之见,你还是不要冒然露面的好,上次你离开的突然,汤药都没有喝完,你之所以记忆不全,想来因此缘故,不如我回去询问干爹,再抓了药给你喝几日试试,看能不能有所恢复,能记得起多少是多少,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日后也好顺藤摸瓜,定要把那个加害你的人揪出来,不然让对方知道你平安无事,一定会再想方设法害你。”
被人惦记着性命,这种事余舒并不陌生,当日毕青裘彪在京城发现她后,就一门心思想要她的命,她那些时日提心吊胆,如芒在背,直到看见那两人被斩首示众,她才高枕无忧。
如今景尘遇到同样的情况,她感同身受,怕他再次遇险,唯有考虑周全。
“如此也好,那我便逗留几日,再作打算。”景尘接受了余舒的建议,他离开师门远赴京城,孤身一人生死历险,所信的也只有她。
两人又做一番商议,余舒决定这就回去找贺郎中讨药方,留下食盒,对景尘几句叮嘱,被他送到门口。
余舒从门缝里瞧了外面没人,才开门钻出去,反身关门时,却被景尘一手抵住了门板:
“小鱼。”
“嗯?”余舒抬起头,但见景尘,那双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清澄,还有信任,是她不曾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的纯粹,这样干净的眼神,让她心静。
“谢谢。”
听这俩字,余舒嘴一歪,伸手一拳捶在他胸口,没好气道:“谢什么谢啊,走了。”
接着她将门一合,环上锁,看了看门缝里的白影,便低着头快步离去。
余舒出了巷子往东去乘轿,却不见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树后,望着她走远了,交头接耳:
“去,我在这里盯着,你快回去禀报大人和小姐,就说这余姑娘从忘机楼离开,来了回兴街。”
第三百一十六章
想来因为薛睿的面子,供人院没敢抬高价,余舒花去二百两银子拿到白冉的卖身契,后又领了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一个看门的护院,和一个扫地做饭的仆妇。
快到中午,薛睿有意和余舒回忘机楼坐坐,看景尘和水筠打算继续跟着,就一并邀请,两人也没同他客气,顺势应下。
这一趟,领走四个人,除了那做饭的仆妇要给翠姨娘送去,其他三个都要带回家,余舒寻思着,让薛睿向供人院要了辆马车,先将白冉他们送到赵慧家。
将人送走,出了供人院大门,余舒看看剩下那一个没有送走的仆妇,对薛睿道:“大哥,我要到我娘那里走一趟,你和景尘他们一起去忘机楼等我,让老崔送送我。”
薛睿看她一眼,转头问景尘:“道子还记得忘机楼在何处吧?”
景尘点点头,那酒楼他去过几次,认得路。
薛睿道:“那你和水姑娘先过去,我陪阿舒去一去,过后咱们在忘机楼里见。”
说完,不待景尘有什么不同意见,就一手指了自己的马车让余舒先坐上去,余舒犹豫了一下,便上了车,想一想,还是撩开窗帘对着站在路边的景尘道:
“过会儿见。”
薛睿也上了车,那仆妇被安排坐在马夫老崔边上,车缓缓跑起来,景尘看着马车在转角不见,才听到水筠叫他。
“师兄、师兄,我们也上车吧,外面有点冷。”水筠拉了拉景尘衣袖,上午天气还好,这会儿就转了阴,路口冷风嗖嗖的,吹得她脸蛋发红。
景尘扭头见她缩着脖子,方想起她刚刚病好,这边收回思绪,忙让她进了车里。
*
*
*
到了城东翠姨娘的角落处,余舒让薛睿在外面车里等着,领着那烧火做饭的仆妇去了小院。
翠姨娘才从纪家逃出来没几日,发现纪家没有派人抓她,平安无事后,那股子尖酸劲儿又回来,看到余舒就没好话,又骂她不孝,又怪她连累自己过苦日子。
余舒知道这妇人势利眼,大衍试还没放榜,她身无功名,不指望这一时半会儿她对自己能有什么好脸色,留下人,还有一些碎银子就离开了,连余小修被人推下马摔了脑袋,卧病在床的事都没有和翠姨娘提起。
回到马车上,余舒刚坐好,就听薛睿询问:“你娘如何,住在这地方还习惯吗?”
因两人是在义阳城相识,薛睿很清楚余舒家里的情况,知道她们母女关系不亲,但再怎么说都是余舒姐弟俩的生母,还是要适当地表示关心。
“有什么不习惯,吃得好睡得好,还没人打骂,比起纪家的柴房要舒服多了。”余舒淡淡一句嘲讽。
闻言,薛睿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小修今天好些了吗,头还晕不晕?”
提起余小修,余舒便晴了脸,道:“好多了,就是没什么精神,要好好调养一阵子才能恢复元气。”
薛睿点点头,留了心,两人接着又谈论起后天公主府宴会的事。
“这宴席是皇上下令摆的,到那天去的客人肯定不少,不如我先去慧姨家接你,我们再一起过去?”薛睿提议。
“好啊,那我后天在家等你。”余舒乐意薛睿同她作伴,好过一个人傻乎乎地连门都摸不着。
言谈之中,马车从城东穿到城北,停在忘机楼后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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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凑了一桌吃过午饭,本来薛睿是说带他们几个到这附近的一家戏园子去看皮影儿,但水筠好像是之前吃了风,身体有些不舒服,景尘只好先带她离开。
余舒把人送到后院门外,水筠先坐上车,景尘站在车外面,临走前,才有机会对余舒说话:
“小鱼,你不知道公主府在哪里,后天我会派人去接你。”
余舒先前和薛睿说好了同行,这便摇头一笑:“不麻烦了,我和薛大哥说好一起过去。”
闻言,景尘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毛,看着站在余舒身后的薛睿,见他们两人身影相叠,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我们回去了。”
“嗯。”
余舒目送景尘的马车离开,不由地暗吐了一口气,心情一松,不知从何时起,面对景尘,她不能再像以往轻松自在。
薛睿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亦不开解,就等着余舒自己看淡那段关系,等待着再次出手的最佳时机。
“我们也进去吧,既然来了,我就查一查账。”她转过身,对薛睿道,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酒楼。
薛睿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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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睿是打算和余舒一起吃了晚饭,再送她回去,但半下午,就有属下人急匆匆地找到忘机楼,薛睿不是因公忘私之人,当即和余舒打了招呼,带着人回了大理寺,当然没忘记留下老崔,送余舒回去。
余舒看完了账本,便打算回家,刚一出门,就撞见伙计贵六。
“姑娘,前头有人送信给您。”贵六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捧到余舒面前。
余舒接过去,一边拆看,一边奇怪问道:“什么人找我?”
贵六摇摇头,“没说,一个丫鬟子,指名让交给您。”
余舒脑子一亮,心中有数,再抖开那信文一瞧,果然是夏明明的字体,没什么文绉绉的内容,想来夏明明也知道她是个“粗人”:
阿树,见信佳,说好月底相见,吾自苦等,奈何久候不期,明日可便一见,我来找你,黄昏约至,不见不散。
“啊。”看完信,余舒一拍脑袋,这几天事情乱,她把约了夏明明见面的事儿给忘到脑后去了。
自打元宵节那天,夏明明那丫头和纪星璇到忘机楼闹了一场,被她抓包后,这过去有半个月了,两人一直书信来往,私下还没见过一回。
她是从薛睿处耳闻,夏明明已是内定的九皇子妃,正替她担心,此事还得见过本人,再问长短。
“送信的人呢?”余舒抬头问道。
贵六说:“把信放下就走了。”
余舒点点头,将信折好收进怀中,“去喊一声老崔,送我回家去。”
贵六“诶”了一声,下去不多时,又跑上来,手里多拎着一只茶红色的食盒子。
“这是什么?”余舒一面锁门,一面问。
贵六笑道:“公子爷晌午来时吩咐厨房炖上的,说给姑娘带回去,让小公子吃,补身子。”
余舒握锁的手顿了一下,会心一笑,是为薛睿这份心意。
9月26号通知
我是果子的编辑,她最近身体不适,眼睛不能太疲劳,需要请假。那么晚才通知很不好意思,网速不给力是原罪呀!
之后果子可能日更字数会少,甚至可能断更,希望大家可以体谅。
特此,代为请假,也谢谢各位读者长久以来对果子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