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命犯计都星(上)
“怎么样,后头还有人跟着我们吗?”余舒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头,抱着银包,探头探脑地往外瞧。
“没有了,过来吧。”景尘站在对面巷子口冲她招了招手,余舒一溜烟儿地小跑了过去,警报解除,她总算敢大口地喘气,拿手掌在耳朵边扇着风。
小半个时辰前她和景尘在宝仁赌坊赚了一大票,扬长而去,后头就跟了一大票的人,一开始是偷偷跟着,到后面就成了明撵,两个人绕着城东走了半圈,刚刚才把所有的尾巴都甩掉。
“瞅瞅,”余舒把怀里沉甸甸的银兜托起来给景尘看,得意地笑道:“我就说你能帮我吧,要不是你给我护驾,我们上哪儿弄这么些钱。”
景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这人倒是好的快,昨天晚上在河边还一副蔫巴巴的样子,今天就恢复了精神,那次在郊外也是这样,虎口脱险,一夜过去,第二天他领他们回城,半路上她就又有说有笑的了。
他下山这些日子,也曾亲眼见到过不少世俗人,眼前这一个,却是活的最明白的一个。
“拿好,这是你的十两,算上利息。”余舒抽了一张皱巴巴的银票塞到景尘手中,对方并没有拒绝。
她扯了扯汗湿的衣领,扶着墙头,一摸脸,便是一手的泥巴黑,闻见身上的汗腥味,自己先恶心了一下,反观景尘,依旧是清爽干净的样子,好不叫人羡慕。
景尘摘下背上双剑,将外面套的道衣脱下,翻过来,重新穿在身上,盖住了黑白条的道纹,就成了一件普通的白袍子,掩饰住了道士的身份。
余舒是今早上才知道他这道袍一衣两穿的作用,之前给他洗衣裳时都没发现这玄机。
喘匀了气,余舒直起腰,拍拍怀里的钱兜子,道:“走吧,送佛送到西,把我送回家去,免得我这副模样,路上真被人当成乞丐抢了。”
景尘点头,转身朝路西走,余舒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才觉得不对劲儿,奇怪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家是往那边走啊?”
昨晚上在河边景尘答应帮她,她就一个人回赵慧家去了,早上两人是在河边碰的头,按道理说,景尘是不知道赵慧家住哪的,可他走这个方向,明明是往赵慧家去。
闻言,景尘脚步停下,回头道:“不是这边吗?那该往哪边走?”
余舒满头黑线,心道这人原来是在瞎带路,遂无力地抬抬手,“走吧,就是那边儿。”
景尘这回停下,等她走到前面了,才抬脚,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
余舒尽量挑拣小路,黄昏的街头上人虽然多,却没人多注意她这个小乞丐,义阳城里不乏在江湖上走动的人,戴着斗笠,手里拿剑的景尘也不稀罕。
两个人就这么装成陌路的样子,一前一后回到了赵慧家的小巷子。
余舒走到门前,看景尘停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不过来,就停下拍门的动作,朝他摆手:
“来啊,进去喝口茶吃点东西,跟着我饿一天了。”
景尘摇摇头,斗笠前垂下的灰巾挡着面,看不清神色,背后头的夕阳照着,影子被拉的很长,莫名的疏远。
余舒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身朝他走了两步:
“景尘大侠?”
“小鱼,你到家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余舒一听这话就不对味儿,就此别过?好像要和她分道扬镳一样,她试探地问道:
“那我明天再去找你?”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因为景尘语调一下子冷淡起来:
“不用再找我,你我之间缘分已了,不需要再多牵扯。”
余舒顿时明白了,这景小白是打算要和她一刀两断,往后连朋友都不做了。
她又想气又想笑,听见景尘这么轻易就开口了断,除了荒唐之外,不免还有点无措和委屈。
虽说一开始,她接近景尘是报着私心,不纯粹地想利用人家扒拉点道家的易学,可她后来有了师父,不是就再没打过他主意了么。
她给他跑腿,帮他洗衣裳,再后来没事儿就跑过去和他聊天解闷,顺便吐一吐苦水,是已将他当成了值得交往的朋友看待,景尘没哪次表现过不耐烦,每回都是安安静静听她讲话,偶尔还会安慰她一两句。
甚至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愿意出面帮她保驾护航,她以为,他们早就算是朋友了。
可闹了半天,原来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这点儿友情,在人家景道长眼里什么都不是,一句话,说了就能了,说没就能没了。
实在是太...太可气了!
呸,什么缘分已了,真当自己穿个白袍子又会飞,就是个神仙啦!
她暗暗咬牙,想来想去,总算想到一个导致他们俩“缘分已了”的理由,顿时没好气道:
“喂,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我弄丢了你送给我的那块小石头?”
昨天晚上,她就是提起那石头,他才翻的脸,让她不要再去找他,要说他现在这样和那石头没关系,打死她都不信。
“......”
景尘的沉默,更印证了余舒的猜想,她抿起嘴唇,绷着脸,好半天才拉下脸开口道: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块石头有那么重要,当初你送给我的时候,我当它只是个小玩意儿,就是值钱些,早知道——我一定会好好保管,要不、要不这样好了,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找找那块石头,没准是我放迷了手,还在家里头。等我找到它,你就把刚才说什么‘缘分已了,就此别过’的话收回去,成么?”
她神色诚恳地注视着景尘,甚至带了一点请求的味道,见他依旧沉默,似是拿定了主意,没有商量的可能,她心里一阵烦躁,早先赚够了诊金药费那份喜悦不翼而飞,抬手抓了抓头发,郁闷道:
“成不成你倒是说句话啊,真不行,那你就走吧,反正你也不是义阳城里的人,早晚都要离开,日后记不记得我这个人都说不准。”
眼皮动了动,景尘总算有了反应,突然开口问道:
“黄霜石还有一个名字,你知道叫什么吗?”
余舒茫然地摇摇头,“叫什么?”
“挡厄石。”景尘尾声一叹,还是禁不住告诉了她,罢,和她讲清楚,让她埋怨,也好过再纠缠。
挡厄石?余舒狐疑道:“什么意思,难道那石头还能挡灾不成?”
“正是,挡厄石乃我师门之宝,我下山时师父所赠。”
趋吉避凶的宝贝,余舒在青铮那里听说过不少,却没有听过什么挡厄石,也没见市面上有卖的。
余舒不解:“既是宝贝,你当初怎么会舍得送给我,那时候我们还不熟吧?”
景尘既开了口,便没打算再瞒她,准备了一下措辞,先问道:
“你听闻过九曜吗?”
余舒迟疑地点点头,青铮教过,九曜就是太阳、太阴、金、木、水、火、土及计都和罗睺九颗星,是影响人间吉凶祸福的九颗星,有一回夜里观星,他还特意叮咛她,计都和罗睺是两大凶星。
景尘轻低下头,让帽帘遮住视线,娓娓道:
“我生来命犯计都星,于自己无碍,但凡同我有牵系者,必会惹祸上身,越是命理波折之人,祸之越甚。若我猜的没错,之前你在郊外遇险,后被赶出家门,受皮肉之苦,险些流落街头,包括这两日破财之灾,全是因我之故。”
“当日我将你们从郊外领回城中,本不欲与你再多牵扯,然又觉牵系不断,恐你日后走投无路,便留下去处,让你有事去找我,后来我观你面相平庸,又是良善之辈,便放心将挡厄石给了你,以为有它在,你不会惹祸上身——”
“等、等等!”余舒打断景尘的话,她挤着眼睛组织了一下景尘的话,努力地想要从一团混乱里揪出个重点来。
“你是说...我这段日子之所以那么倒霉,全是因为认识了你?”
她一脸纠结地睁开眼睛,伸手指着景尘的胸口。
景尘点头,悄悄看着她的脸色,判断不出来她现在是生气还是愤怒。
余舒舔舔嘴唇,死活不愿意相信,她这段日子接连不断的倒霉,是因为景尘的缘故,想来想去,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拳砸在手心上:
“不对吧!你刚才说的不对,照你的说法,我被那群人贩子拐到郊外去,明明和你没什么关系吧,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你在那之前就见过我。”景尘道。
“哪有?”余舒心想,难道是以前那个“她”见过他?
景尘道:“就是你们被抓走的那一天,在河岸边,我就在对岸的梅林里,你们在放纸鸢。”
余舒眼一翻,“那是你看见我了好不好,照你这么说,你忒厉害了吧,看我一眼,我就要倒大霉?”
景尘摇摇头,轻飘飘道:
“你也看见我了。”
“我哪——”等等,那一天下午她和余小修去放风筝,在河边上,她望着对面的梅花林子里看了半晌,貌似、好像、大概...的确是看到了一团白影,当时她还以为是看花了眼。
景尘看她瞪圆眼,就知道她想起来了。
“那...那也不应该啊,离那么远,我就是看了你一眼,根本没看清楚,怎么就和你牵扯了?”
景尘习以为常道:“我自幼敏学,心有所感,道心一动,我便知有牵扯,对方会有麻烦。”
第九十二章 薛家来人
余舒满头大汗地跑回了杂院,还没进门就听到刘婶的哭声,屋门口站着同院的两个仆妇,悄悄议论着,谁都不敢进去。
余舒拨开她们进了屋,一眼就瞧见刘婶正弯腰在床边给昏昏沉沉的余小修抹药,一边擦,一边掉眼泪,口里“少爷少爷”地喊着,就是不见应。
她走上前,触目是余小修那瘦弱干柴的脊梁上被打的皮开肉绽,一道深一道浅,交错着黏糊糊的血迹,当时就让她气红了眼睛,握起了拳头,牙齿咯咯噔噔地响着。
她挨过这打,当然就清楚这鞭子落在身上的疼,她一个大人尚且疼的哀声求饶,小修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毒打?
纪家!
余舒咬着牙在心里念了,发红的眼睛里闪着森森然的狠戾,她自己挨了打受了辱,尚且能忍下来,但是他们不该动她弟弟,他们不该打余小修,纪家想要这样恐吓她就范,那她绝对会让他们知道后悔。
昏迷中的余小修似是做起了噩梦,紧皱着眉头,汗珠从额头落在眼皮上,一只手揪住了枕头,痛苦地呓出声:
“姐...”
余舒心里头疼的要死,侧身坐在床边上,一手去摸他发烫的额头,一手拉住他捏死的拳头,垂下眼睛,温声哄着:
“小修,姐姐在,别害怕,姐在这里...”
***
黄昏的时候,纪家突然接到了消息,京城里的薛家来了人,已经进了义阳城,落脚在城东的一座别馆,薛家只派人把消息送到纪家门房就走了,连来的是什么人都没讲。
薛家比预计中早到了一天,这可让纪家一时手忙脚乱,聚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先去拜见一番。
“娘,我们几个兄弟都过去吧,还不知薛家来了什么人,去的人少了,莫叫人以为怠慢。”老大纪孝寒提议。
纪老太君看看几个儿子,思索道:“这样,快派人去县衙请你们妹夫,老二和老三去,老大...留在家里。”
纪老太君有自己的考量,他们毕竟是义阳城有头有脸的世家,三个儿子全都过去了,未免显得太过矮人,留下长子在家,换了县令女婿去,意思一样到了,却不会觉得窝囊。
“你们两个,有你妹夫在,切莫多说了话,让他察觉什么,还有,薛家人若是问起星璇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过两天我就派人送星璇回京城去。”
纪孝谷道:“娘您放心,我和二哥会仔细。”
“天快黑了,早去吧,我在家里等你们消息。”
***
紧赶慢赶,纪孝春纪孝谷和马县令赶到薛家在义阳城的别馆时,天色还是黑了。
门头上挂着圆滚滚的五福明灯,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使小厮上前去敲了门,三个义阳城里跺跺脚就能抖地的人物,如今却站在门外头,有些紧张地等候着里头动静。
过了一晌才有人来应门,听说三人身份,没立刻放他们进,而是又进去禀报了一回,才引他们进门。
这座别馆只有纪宅一个跨院那么大小,却到处都点了灯笼,明晃晃的一条路,屋檐树下,好似蜡烛不要钱一样,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纪孝谷先动了心思,客气地向那引路的仆人打听:
“这位小兄弟,请问来的是哪位大人?”
纪家之前做过功课,通过纪老太爷寄回来的书信,对薛尚书府上的人事有一定的了解,在薛家做事的几位总管,身上都有官职,纪孝谷才会有此一问。
仆人不冷不热地答道:“是二总管。”
二总管,纪家两兄弟同时在心里暗叫了一声苦,这薛家二总管,原是薛老尚书带兵时候的一个部下,姓徐名力,现年四十六岁,据说为人严苛,是个软硬不吃的主。
“到了,二总管就在里头等候三位,小的告退。”仆人把他们领到一间屋子门外,就拎着灯笼走了。
三个人整理了衣裳,听到里面一声响,前后脚走进去,屋里明亮,左右都立了银脚高足灯,罩着圆柱形的黄色纱衣,堂上端坐着一个中年人,鼻直口方的国字脸,看起来便是那种不好说话的人。
“见过徐总管,”纪孝春先上前开口,作揖见道:“在下纪孝春,乃是纪家行二,这是舍弟孝谷,这是妹婿,也是本城县令,马亭献。”
纪孝谷和马县令上前作揖:“徐总管。”
徐力等他们礼罢,才站起身,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三人,落在了纪孝春身上,“你就是纪家四小姐的生父?”
纪孝春赶忙答道:“是,正是在下。”
徐力道:“听闻纪四小姐一个月前回乡探病,现在可还在府上?”
纪孝春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话答道:“还在家中逗留,不过她母亲身体已妥,过两日就会送她回京。”
“纪小姐孝心有加,我们老爷最喜孝道之人,”徐力若有所指地夸了一句,又转头面向纪孝谷:“信上说,要先从你们纪家送一位小姐给我们少爷做妾室,为你们四小姐嫁人铺路,便是选的令嫒吗?”
纪孝谷低头道:“正是小女。”
徐力眼里一闪而过嘲色,道:“你们纪家倒是和睦,兄弟之间没有京城那些人家的勾角。”
兄弟两个是都听出他话外之言,只能赔笑,徐力却突然又问道:“令嫒今年几岁?”
“已过十五了。”纪孝谷说的是余舒的年纪。
“比我们大少爷小上四岁,”徐力道,“叫什么名字?”
纪孝谷侧头看了一眼纪孝春,犹豫着回答:“叫...余舒。”
“余舒?纪余舒?”
纪家两兄弟互看了一眼,老三苦笑道:“不瞒徐总管,我那女儿是个继收的,因她母亲坚持,我就没有给她改姓,而是随了她生父姓余。”
说完话,三个人就屏气等着徐力发难,不想徐力只是皱了下眉头,“哦”了一声,好似是不是亲生的女儿,并不是那么重要一般。
“老徐,谁来了?”
一道男声在外头响起,纪孝谷三人就见到刚才还对他们不苟言笑的徐力,一偏头就换了神色,额头微低,快步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大少爷,是纪家的人,纪家二老爷、三老爷,还有本城的马县令。”
大少爷?薛家大少爷?!
纪孝谷和纪孝春一阵错愕,急忙扭头,就看到门口处,徐力躬着腰,正在同门外一个人说话,因屋里头灯光明亮,外面的灯笼只能照出个模糊的人影,一身月白色的纱衣,背手站在台阶下,正看往屋内,那看不见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叫三个加起来都有百岁的男人莫名地紧张了一下,尤其是他们随即又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哼。
“哼。”
“大少爷?”
“赶了几日路,我累了,没什么事就送客,有事就让他们白天再过来。”
“是。”
留下一句话,那台阶下的人影便转身走了,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和屋里的人打,难为纪孝春和纪孝谷平日受惯了周围的阿谀,这一盏茶的工夫,就连吃了两回瘪,偏因对方的身份,不敢怒也不敢言。
徐力送走来人,转回屋子里对三人道:“天色不早了,三位请先回去吧。”
纪孝春问道:“方才那位便是贵府的大少爷吗?”
徐力点头,又恢复成不苟言笑的样子:“大少爷脾气不好,这几日路上没休息好,三位见谅。”
说着客气话,脸上却一点客气都没有,纪孝谷三人怎会当真,就顺势借了台阶下,纪孝春还想问一问,为什么薛家大少爷会在这里,却被纪孝谷悄悄拉了拉后背,看见徐力一副抬手送客的姿势,就把话咽了回去,引言告辞。
徐力把他们送到院子门口,就让下人领路,自己折了回去。
三人坐到马车上,离开别馆,才露出了不满:
“呼,薛家真是好大的气派,外面传说的一点不假,一个总管在妹婿你面前,都端着架子,简直是目中无人。”
听着纪孝春的话,马县令笑笑不语,他身在官场,人情要懂得多得多,因而并不觉得薛家过分,反倒以为正常,果真平易近人,那才叫奇怪。
纪孝谷的主意在另外一件事上,他脸色古怪,还有些未消除的惊讶,“那薛家大少爷怎么会一起来了?”
这一趟薛家来人,是为商谈婚事,据说还带来了相师和易师,来一个总管是应该的,但薛少爷亲自来,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是特意跑来看星璇的?”纪孝谷怀疑道,“方才徐总管不是也问了星璇是不是在家。”
“星璇说没见过那薛家大少爷,既然在京城里都没有见,跑到这里来见什么,”纪孝春摇摇头,担心道,“我看那薛少爷对这桩亲事似有不满,莫不是他们看出——”
“咳,”纪孝谷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二哥的话,看了一眼马县令,苦笑道:“人家薛家想要娶的是星璇,我们硬是先塞了个人过去给他做妾,还是个贱命的女子,换了是谁怕都不会高兴。”
纪孝春意识到方才差点多说了话,讪讪一笑,闭上了嘴。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赵慧事结
晚饭后,赵慧没再露面,贺芳芝一个人有些孤零地走了,余舒在客厅里待了一会儿,就一瘸一拐地走到赵慧房门口,看见里头灯还亮着。
“慧姨,你睡了吗?”
“小余?进来吧。”
门一推就开了,余舒走进去,绕过了屏风,看到赵慧正坐在床边上,神情有些不自然,她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没有要休息的迹象。
“来这里坐,走路不疼吗?”赵慧扶着余舒在她床~上坐下。
余舒摇摇头,“吃饭那会儿忘记和你说,今天裴先生来过,十天后有一支商队要上京,到时候我们跟着商队一起走。”
赵慧愣道:“这、这么快就要上路了啊?”
余舒道:“是啊,错过了这一回,就要等下个月了,裴先生要我和你商量,你看是把从窦家讨来的那些个物件一起带上,还是先让他替你保管着?”
“啊,”赵慧心不在焉道,“你们看着办吧,怎么样都行。”
余舒仔细留意着她的表情,更确定她是因为之前答应和她一起上京,才没回应贺芳芝的示好。贺芳芝家中高堂尚在,不能远游,赵慧要和他走到一起,势必要留在义阳,怎么能同她上京。
“慧姨,你真舍得离开义阳吗?”
赵慧回过神,微微一笑,有些苦涩:“有什么舍不得的?”
“好比说——贺郎中,你舍得下他么?”
赵慧一惊,慌张道:“你、你这孩子,瞎胡说什么,我舍不得他作甚?”
余舒嘿嘿一笑,不再逗她,伸手揽住她胳膊,亲热道:“慧姨,你愿意同我一起走,我当然是高兴的,可我不想做那恶人棒打鸳鸯。要我看,贺郎中人挺好的,又会医术,人又和善,你要是也喜欢他,打算和他过日子,就留在义阳吧,错过了这个村小心就没这店了。”
赵慧听了这话,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板起了脸:“你从哪乱听的话,谁说我要和他过日子的。”
“你先别生气,听我说,”余舒晃晃她手臂,认真道:
“我原先提起要你同我们一起走,是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义阳,就是有裴先生照应,你一个女子独身也有诸多不便,现在贺郎中有心照顾你,不是很好吗?比起和我们路途颠簸,你当然是留在义阳更稳妥。我知道你也是不放心让我们姐弟两个单独上路,没大人陪着,但你瞧我是那种会吃亏的人吗?”
赵慧有些傻住,她当自己瞒得挺好,没想余舒不但看出来,还和她挑明白了,顿叫她不知如何作答,她确是不放心让这两个孩子单独上路,但是扪心自问,她就能放得下郎中吗?
该说的都说了,余舒看赵慧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有数,便对她道:
“慧姨你再好好想想吧,别到时候真狠心跟我走了,半路上又后悔,我可没法子送你回来。”
说完她又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慢腾腾挪出去了,赵慧坐在床边上发呆,连她何时走了都不知道。
***
第二天一早,贺芳芝又来报道,正赶上吃早饭,没在饭桌上见到赵慧,便问余舒,余舒瞧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想赵慧一夜没考虑出来个结果,不如给她加一把火,眼珠子转了转,就故意道:
“正在房里头收拾行囊吧。”
“收拾行囊?”贺芳芝疑问,“你们不在这儿住了吗?”
余舒佯作奇怪道:“怎么慧姨没同贺先生说吗,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义阳了。”
“什么!”贺芳芝如遗玉所料般大吃了一惊,脸色变了几变,干站了片刻,掉头就往赵慧房间的方向跑去了。
余小修奇怪道:“贺郎中怎么了?”
“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余舒踢了踢脚边正拿桌腿磨牙的金宝。
余小修撇撇嘴,掰下一口包子丢到桌下。
余舒原本是想要跟过去看看,但怕不小心坏了好事,就忍住了,磨磨唧唧吃完早饭,拽着余小修回了房。
一个早上,不知道贺芳芝和赵慧发生了什么,快到中午的时候,赵慧才找到余舒房里,鼻子眼睛都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至于嘴巴为什么也红红的,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余,我有话和你说。”
余舒探头往外面一瞧,见到门口躲着贺郎中半条腿,心里好笑,就对余小修道:“小修,出去把门关上。”
余小修早习惯了余舒动不动就往外撵他,拎了金宝就走,关上门,站在门口和贺郎中大眼瞪小眼。
余舒从床~上坐起来,拉着赵慧的手让她也坐下了,看她不好意思开口,便主动道:“慧姨想明白了吗,是要跟我走,还是要留下?”
“我...我舍不下他。”赵慧脸上即是羞赧,又有愧疚。
余舒爽快道:“那就留下吧。”
赵慧轻轻“嗯”了一声,见余舒并无半分不满,反而替她高兴的样子,心中一暖,便没了之前的别扭劲,伸手搂住她,道:
“我和郎中商量过了,趁你还没走,这几日就把婚事简单办了,好叫你做个见证,你给慧姨挑个好日子吧?”
“啊?这样会不会太仓促了?”
“哪会,现在这世上,慧姨最亲的人就是你了,你这一去,还不知何时会回来,”赵慧有些脸红道,“要不我就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再嫁。”
“咳!”
屋外头突然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咳嗽声,余舒看着窗外晃动的人影,窃笑一声,她真要应了赵慧这一声,贺郎中还不冲进来和她讲理。
“别了,我这就给挑个好日子,现在就让人去请裴先生过来商量。”
***
裴敬听说了贺芳芝要同赵慧成亲的事,没一点大惊小怪,一手将这件事揽下了,只叫贺芳芝回去请媒人,准备新房。
余舒瞧她插不上手,就每天陪着赵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里头待嫁。
贺芳芝动作快,第二天就有媒人上门来提亲,秦氏一早过了门,代替赵慧出面,走了个过场,在赵慧的坚持下,没有到易馆去请八字,余舒客串了一回易客,给他们两个排算了,由余小修代笔,批了八字良缘,交由媒人拿回去给贺母过目。
贺芳芝的老房子在城西,说来也巧,就和裴敬的大宅隔了两条街,两进的小院子,共有六间房,家境算是殷实的了。
贺母第三天就差人送了聘礼过来,虽不比富贵人家的隆重,但细小之处,足可见用心,尤其是贺芳芝亲自送过来的一支祖传的碧玉簪子,绿汪汪入手沁凉,就连裴敬都称赞是好物件儿。
这当中还遇上个难题,便是赵慧从窦家讨回来的几车嫁妆,如果全送去贺家,肯定是没地方放,最后还是裴敬考虑周道,将赵慧现在住的这座带有库房的宅子,直接送给了赵慧做陪嫁,刚好安放她过多的嫁妆。
第五天秦氏送了嫁衣来,第六天就是喜日子。
赵慧出嫁前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就把余舒喊到了她的房里,关起门来,从枕头底下拿了几样东西交待给她:
“小余,这里统共是一千两的银票,存的是五福钱庄,我托裴先生给兑换的,这内兜是我特意给你缝的,银票这样叠好了收在里头,你出门就系在腰上,万别随手乱放,到了京城,熟悉熟悉地方,先买个宅子安定下来。这两袋碎银子,你也装好,用在路上花,我问过了,你们吃住都跟着商队,用钱的地方不多,看有什么想买的就别吝啬,假使是掉了钱袋,也别慌张,裴先生和商队的领头打过招呼,专门给你备了一小箱铜钱,你用着了就管他们要。”
余舒看着赵慧将几张银票塞进了一条细长的内兜里递给她,又拿了两只沉甸甸的皮钱袋放在她手上,听完了她的叮嘱,才在她身边坐下,把那条内兜给了她,道:
“这两袋钱我就收下了,这一千两我不能拿。”
赵慧嗔她:“有什么不能拿的。”
“拿了手软。”余舒老老实实道,的确手软,赵慧是从窦家讨回了家产,但那些东西现在都在库房里摆着,不能当钱使,这一千两,要她没猜错,该是赵慧所有能凑出来的现钱,叫她怎么拿。
再说了,赵慧明天就要嫁人,这钱的事要日后让贺芳芝知道了,没准会让他们夫妻隔阂。
赵慧笑道:“你当初眼皮子不眨地给我使了五百两看病,怎么就没有手软?给你就收着,我是和郎中通过气的,要不是嫌你路上带太多东西不方便,招了人眼,这院子后头那些东西,我们都想叫你拉走呢。”
余舒摸~摸头,这方想起来她之前给赵慧看病花了五百两的事,看看赵慧一副她不收不行的样子,想了想,表面上便痛快地接下了。
“这就对了,”赵慧笑呵呵地拍拍她的手。
“我也有东西给你,”余舒在袖子里掏掏,摸出一条编好的红丝线,上头串着三颗水灵灵的玉珠子,花生大小,正是她早先在赵慧家,自己做了风水盆子养的,昨天她央裴敬派人到巷子里取了回来。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是她头一回做的,是份挂念,也是祝福。
她拿了赵慧的左手,撩起她袖子,将这玉珠子系在她手腕上,一边仔仔细细地打着结,一边轻声念道:
“慧姨记得我曾经说过吧,你是早年吃苦,中年来福,能活到八十九岁,安享晚年,我系这颗珠子,保你平安健康。”
赵慧笑着点点头,抬起手腕,喜欢地拨了拨那圆润的小珠子,柔声应道:
“我会好好收着,活到八十九岁。”
第一百二十章 争执
余舒走到船舱最里面的房间门外,看看眼前的闭起的门,听到里面隐约的说话声,左右看看走廊上没人,就凑上去,刚要贴上耳朵,门就被拉开了,害她朝前踉跄了一下,慌忙抓~住门框才站稳。
“阿树?”毕青后退一步,看着门外的余舒,奇怪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余舒立刻站直了,一脸好奇道:“我刚才在楼上看到毕叔救了个人上来,呃,那人是怎么啦?”
她一边说,一边探头往里瞄,一副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模样,想要借机看看里头情景,可半扇门都被毕青的身体挡住,就只闻到淡淡的甜腥味从他身后飘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并不是很明显。
“人现在昏迷不醒,不知是遇上什么,”毕青朝里头看了一眼,手搭在余舒肩膀朝外轻推了她一下,反手将门带上,掩住了屋内,就带着余舒的肩膀朝外走,不想让她看到里头血光。
余舒无奈地被毕青推着走,扭头看着渐远的门,听着毕青的话:
“在江面上行船,路过狭地,很容易遇上水匪劫船害命,不过你不要怕,咱们泰亨商会的护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谙习水性,就连船工都有几手拳脚,看到咱们泰亨商会的旗子,水匪都要绕道,不会自讨苦吃找上门。”
“这么厉害啊,”余舒崇拜了一下,不死心地又扭头看了一眼。
毕青自豪道:“那是自然。”
毕青把余舒送到了船舱口,拍拍她肩膀,“你上楼去吧,待会儿我叫人把早点给你送上去。”
“老毕!”
余舒站在楼梯口,转身瞧着从甲板上虎步走向毕青的壮汉,还没走到跟前就洪声质询:
“我听手下人说你从江上捞了个死人上来!?”
这人余舒路上认识过,就是商队这次出行的护卫队队长裘彪,三十来岁,和行七差不多大,比毕青要长个三两岁,据说原先是在义阳城最大的同远镖局做过的大镖师。
他这一嗓子,让甲板上几个正在冒雨干活的船工都扭头看过来,余舒停在原地,看向毕青。
“什么死人,那人还活着,”毕青不悦道。
“这会儿活着,难保待会儿就死了呢,”裘彪不满道,“江上那么大雨,这人来路不明,你怎么就敢把人捞上来,万一他是被仇家追杀,岂不是平白招揽祸事!老毕,你做生意这些年,还不懂得要趋吉避凶吗,见到血光,本就不利,你现在把人弄到船上来,就不怕脏了这一船的货?”
被裘彪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责,毕青也生了气,皱眉道:“既然是让我们遇上了,何有袖手不管的道理,那是一条人命,不是一尾鱼一只虾。”
裘彪冷哼道:“我们是行商的,不是行善的。下个渡口靠岸就把人丢下去,不能让他留在船上。”
“这怎么能行,他伤势极重,这种天气冒然将他丢下,岂不是害人性命!”
他们两个这番争吵,船舱门口的甲板上已经聚起了一堆人,裘彪坚持要把人弄下船,毕青则是固执要先救人,吵到最后,毕青甩下一句话,裘彪没了声音:
“这路上的事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裘彪涨红了脸,一握拳头,忿忿离开,毕青没好气地对着外面围观的船工和护卫道:“站在这里都没事做吗?”
人群四散开。
余舒看着毕青沉着脸下去底层,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转身上楼,到拐角处,听见楼下议论声,又停下来,探着脑袋往下一瞧,正有两个护卫队的人在悄声说话:
“都说头儿和毕老板有旧怨,看来是真的。”
“这话怎么讲?”
“我也是听人说,三年前头儿刚从同远镖局下来到咱们泰亨,头一次护队就是跟着毕老板往西南走商,路上遇到一伙山贼,夜袭商队把货抢了大半,毕青因为是咱们副总管的亲弟弟,责任多半就落在咱们头身上。后来两个人闹了不和,这三年下来,是第二回搭伴远商。”
“嗬,还有这档子事....”
还有这档子事,余舒摸~摸下巴,扶着楼梯上了楼。
***
毕青和裘彪吵了一架的事,很快就在船上传开了,只有余小修不知情,他早晨睡醒以后又开始晕船,比昨天反应还大,吐了两回,哼哼唧唧的,身边离不开人,余舒忙着照顾他,一时就没工夫去想早上从江里捞上来的那个人。
隔壁的夏明明一整天都没什么动静,余舒以为她是被早上那一幕吓到了,敲门去问候,夏明明却连门都没给她开,余舒隔着门板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回了屋。
说来奇怪,余小修白天晕船,一入夜就好了,睡不着,余舒就画数独图给他填,等他困了,就催他上床去睡觉,自己拿了册子出来排算明日的天气。
门被敲响,毕青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阿树,睡下了吗?”
“还没呢,”余舒将她正在算的八门生死图和晴雨表塞到床~上,看桌子上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才过去开了门。
“毕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毕青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哦,是这样,明天一早船要靠岸,清一清舱底的积水,我要上岸去采买,到时候要在岸边停上一个时辰,岸上有个小镇,你要是想下船走走,买些小玩意儿做纪念,就早些起床准备。”
余舒眼睛一亮,感兴趣道:“那敢情好,我和小修会早点起来。”
毕青笑道:“那就早点休息吧。”
“好。”
毕青转身要走,余舒心头一动,想起来某事,快了一步拉住他,“毕叔。”
毕青回头:“怎么啦?”
“那个...早上救上来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毕青当她是关心伤者,就告诉她:“还没醒,不过命是保住了。”
余舒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明天靠岸,会让他下船吗?”
毕青一愣,知道她是听见了早上他和裘彪的争执,便正色摇头道:“不会,如何都要等人醒了问问清楚再说,看他是遇上什么不测,要往哪去,顺路的话还可以捎带他一程。”
说实话余舒不怎么在意那个人是走是留,她就是觉得不放心,所以才向毕青打听了几句,掌握住动向。
“毕叔,你心肠真好。”比较起来,那个裘彪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毕青神色一动,叹道:“这却不是我心肠好,早年我乘船远游,也曾遇到过世故,差点丢了性命,若非是蒙人搭救,现在还不是江底一堆白骨,遇上了遭水难的,难免就多几分热心肠。”
余舒心道:原来是同病相怜。
“好了,你们快睡吧,不要明日起不来。”、
毕青走了,余舒将门关上,余小修被他们说话吵醒,支了半边身子起来,扭头迷糊地问道:“是毕叔吗?”
“嗯,”余舒将窗子打开了一半,让夜光照进来,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抹黑走到床边坐下,一边脱鞋子一边对余小修道:“毕叔说,明天一早船要靠岸,你晕船的厉害,正好带你下去走走。”
余小修高兴道:“真的?”
“真的,快睡。”余舒揉揉他脑袋,侧身躺下。
***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时,余舒就被楼下号子声吵醒,猛地坐起来,跑到窗户边一看,就见到船游近岸,能看到远处模糊的小城镇。
还是起晚了。
“小修,快起来!”
赶紧揪了余小修起床,两人急匆匆换上衣服,从墙角的木桶里舀了些淡水漱口洗脸,贴身带上紧要的东西,门一关,扭头看到夏明明从隔壁屋探出半个脑袋,正在往外瞧,吓了余舒一跳:
“明明,船靠岸了,你下去走走吗?”
夏明明扭头看她一眼,“这小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就退回屋里,“嘭”的一声关上门。
余舒和余小修面面相觑,手拉着手跑下船。
披着蓑衣的船老大正指挥着船上水手放帆靠岸,甲板上的人影来回跑动,余舒在船头寻到毕青时,他正在清点几口从船舱下面抬上来的箱子,里头全放着一吊吊的铜钱。
小镇上是没有钱庄的,要买什么都得用现钱,银子贵重,不宜在小地方流通,铜钱才是使用最广的货币。
船靠岸后,毕青往后头一扫,就看见了余舒,扬手道:“阿树过来。”
余舒领着余小修走到他身边上,跟着他踩着搭板子跳到岸上,往前走几步,脚踩着实地,是坐船时不能感受到的踏实。
余舒忍不住蹦了蹦,对毕青道:“还是岸上好。”
毕青笑笑,指着不远处露头的村镇,道:“我要进城去买些东西,你看是跟着我去城里走走,还是在这附近转转?我叫个护卫跟着你们。”
余舒想他去办正事,跟着他不方便,左右有人陪着不怕走丢,不如就在岸上玩玩,便道:“我们就不去了,在这里走走就好。”
毕青遂挑了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跟着他们,叮嘱了几句,自己带人用板车推着箱子,往前处大城走。
第一百八十五章 薛睿的邀请
升云观座落在安陵城南近郊,背后倚水,前有林间,因离城较近,香火颇为丰厚,每日来拜仙求愿的香客们,门前来来往往,比起京中几家大易馆都不遑多让。
观内分有前后院,前院宽敞,入门便是一口巨大的香炉摆在道路中间,三足鼎立,袅袅可见青烟,一条甬道直通三清宝殿,随处可见握手虔拜的香客,一些道人们穿着一色的青白长袍,梳着整洁的发冠,袖口洒洒脱脱地行走在观内,神态清高,并不主动与人交谈,是以道观中虽是人多,却难得有几分清静。
余舒还是从薛睿那里打听到这座道观的所在,带景尘来到此地,在院子里转了半圈,才进到宝殿中,一入门,她就被拥挤的香烛味道熏了鼻子,差点打了喷嚏出来,揉揉鼻子,看看身侧的景尘,只见他仰着头,望着高高在座的道祖圣像,俊容恍惚。
余舒跟着他一起望向那几尊硕大的彩绘石像,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便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殿上从东到西,摆着十几只蒲团,多数正在跪拜的都是女客,有头发花白的老妪,也有年轻的姑娘,闭目祈求,神态虔诚,不知是在为儿女求福,还是在为父母保平安。
余舒本就不是个无神论者,见此情景,心有感触,便想着待会儿也捐几个香钱,上去拜一拜。
“小鱼。”过了好半晌,景尘才将目光从那几尊像上收回,转过头叫了余舒,低下声音,困惑道:
“我好像来过这里。”
“噗,”余舒轻笑一声,招招手,带他到大殿上人少的角落,对他道:“道观差不多都长这个样子,应该是你以前在龙虎山生活的地方同这里相似,所以觉得熟悉,我肯定你没来过这里。”
她还记得,在义阳城相熟,景尘告诉她,他是长这么大头一回下山,山西离京城那么远,又不是出门就到了,他怎会来过这里。
“嗯。”景尘点头,他的事,小鱼知道的比她更清楚,既然她说他没来过,那他一定是没有来过。
“还有没有想起别的?”余舒满脸期待地询问,是打着主意让景尘触景生情后,能有所回忆。
景尘摇头,“没有别的。”
余舒心里失望,但也不想白来一趟,就指了指殿堂通往后院的方向:“要不我们再到那边去转转?”
“好。”
两人于是将这道观前后院转了一个遍,除了不让人进的地方,都留下脚印,可惜的是景尘仍旧没能想起什么,余舒这才死了心,带着他回到宝殿上,让景尘等着,自己去买了一把香烛点燃,排了队伍,到圣祖尊像前跪拜求平安。
难得跪一次,余舒就把能想到的人都求了一遍,余小修、景尘、赵慧、贺郎中、裴敬,翠姨娘,刘婶,就连薛睿同夏明明都算在内,这一把香是烧的十足够本。
余舒在那里默默唧唧地替众人求福,景尘独自站在宝殿门前等候,因他形貌出色,不少人从门前经过,都会再三回顾,一个两个,再多景尘便察觉,看看不远处的余舒没有起身的迹象,约莫还要再有一阵子,欲要到外面去等,半垂着头出了宝殿,正巧同一个入殿的人走了正对面。
两人都想躲让,他往左,那人也往左,他往右,那人也往右,躲不开,便又同时停了下来,抬起头互看,两人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怔。
就在景尘眼前,站着一个半面覆纱的姑娘,只露出一双眼,样貌不清,然不知为何,是让他生出一些与人不同的感觉,真要说是什么,就同他之前看到那三尊祖师像时一样,是一种朦朦胧胧的熟悉。
说是一怔,其实也只是一晃眼,景尘就先退开两步,让对方先行,而那姑娘却未急走开,目光在他脸上滞留片刻,才觉失态,垂下螓首,朝着他委了委身,礼谢他让路,才从他身旁走过,进了三清宝殿。
景尘转过头,又看了那姑娘背影一眼,眉心有一点困惑,但想起余舒说他之前不曾来过京城,便不该认得,想来方才是错觉。
他回身走向外,那一边,纪星璇也回过头,看向门处,抬手拂了拂心口,竟不知刚才那一眼瞧见的心悸,是什么。
两人就这般错身而过,那一头余舒未曾察觉,她烧了半柱香才拜完,上前祭了,转头见景尘不见了,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找,看到人在外头,才松了口气。
“都好了吗?”景尘问道。
“嗯,我们回去吧。”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一道人影从门后侧站出来,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形,微微蹙起眉头,面纱下的唇线轻动:
“...怎么又是她。”
***
走了一趟道观,一无所获,景尘同余舒都觉得失望,不过都没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回到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各自心里头都另有了打算。
第二天早起,余舒和余小修一起出了门,没有推摊车,是打算到秋桂坊找一找孙掌柜,看能否和那周家易馆搭上线,从街边摆摊,转到楼里坐堂。
姐弟俩在路上分了头,余舒先去了孙记酒馆,不想那里早有人在等她。
早晨晴朗,薛睿就坐在收银的柜台旁边的一张酒桌上,摆了两碟小菜,同孙掌柜说话,眼看着门的方向,见余舒入内,便朝她抬手示意,面上带着三分如沐春风的笑意,似有什么喜事。
“大早上就喝酒?”余舒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孙掌柜见人来,便笑笑起身离桌,去柜台后做他的账。
薛睿掀开酒壶盖子给她看,“哪里是酒,这是掌柜的特意用酒壶沏的提神茶。”
余舒凑过去闻闻,里面放的果然是茶水,好奇地翻了一只干净杯子,倒了一杯尝尝味道,只觉得茶香苦中带一些酒的甘气,是不难喝。
壶身已凉,壶里的茶却还温温适口,看来他是等她有一会儿了。
“今日没有公差?”
“到我轮休,正好来找你,昨天我顺道去了百川书院,听宋院士说你已经把小修送过去,怎么样,他还能习惯吗?”
之前薛睿就是说要亲自领着他们去见那位宋院士,但那两日~他正好有事,就余舒自己过去了,现下她听到他事后又跑了一趟,说什么顺道,显然是特意又去关照,见他对小修这样关心,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余舒都不能不谢他:
“嗯,他挺喜欢那儿的,真要多谢你找了个这么个好去处,不然我真担心他整天待在家里闷不出去,会捂出什么毛病。”
薛睿听她正经道谢,摆手道:“同我客气什么。”
闻言,余舒肚子里憋了许些时日的话,顺理成章地在这时讲了出来:“我也没有什么好谢你的,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开口。”
她欠薛睿的人情,早不是一件两件,对此她如今已是坦然,反正她人在这里,慢慢还他便是。
薛睿就等她这一句话,放下茶杯,道:“巧,正有一件事要找你帮忙。”
余舒不想他这么快就接话,神情顿促,才出声问道:“什么事?”
“我们换个地方说,”薛睿端起酒壶,指着楼上,对孙掌柜道:“二楼葵香厅有客吗?”
“没有。”
“那我们上楼去坐一坐,待会儿你让小二送茶点来。”
“好的。”
薛睿领着余舒上了楼,进了名叫“葵香厅”的雅间,里面两张酒案,都是长方坐席,地上铺陈着半旧的绒毯,是魏晋时期的样式。
带上门,两人面对面坐下,薛睿便道明了今日来意:
“我要在城北开一家大酒楼,楼面、伙计和厨子都已经找好,只差一个做主的管事,你愿不愿意来帮我的忙?”
余舒全没料到他说要她“帮忙”的是这种事,“管事?管事的那不是掌柜吗?你是要我去做账房先生的吧?”
她就说呢,别的她也帮不上他,然而算账这一项,他是知道她底细的,想当初泰亨商会找她去做账房学徒,还是他出面代她同裴敬谈的。
“不一样,掌柜的和账房我都另外找有,请你过去,一是帮我盯着每个月的流水账目不出错,二来我身有公务,总脱不开身,需要有个人代替我管着酒楼那一群人干活不偷懒,出于一些缘故,我不方便在家中找人选,请外人又信不过,想来想去就只有麻烦你了。如何,你若愿意来,每个月除了发给你月钱,酒楼里的盈利我再另外提给你一成,赚多赚少都是你,你不用时常露面亦可,不出事你大可以忙你的事。”
在城北开大酒楼,可是一桩大买卖,一成利,眉毛想想就知道有多多,又是管人的,又不用在柜面上看人脸色。
薛睿三两个诱饵抛出来,余舒已能闻到鱼腥,这事儿听起来是个美差,然而她深知,一旦她答应了,便是同薛睿绑在了一条船上,往后再想要下来,难。
“我——”
“你先别急着拒绝,我那酒楼还在修葺中,要有个把月才能开张,你想好了再答复我,我知道你一心向易,但来帮我的忙,并不影响你学易,接触的人多了,世面宽广,时不时能听到一些稀罕事,反而有助于你日后前途,比起你在街面上摆摊要稳妥,你考虑考虑吧。”
薛睿一个软塞子过去,堵住了余舒到嘴边的拒绝,她只好顺势答应他回去以后考虑,其实已有一些意动。
第二百零五章 一张卷子
余舒在茶楼坐了一刻左右,薛睿的马车便在街上露头,她放下碎银子,跑下楼上了他的马车,车里还是薛睿一个人。
“怎么样,有无所获?”薛睿问道。
“嗯,能看到历年考题,我把握又多了几分,同冯公子说好了明日再来,”余舒点点头,没有将怀里那册卷宗的事告诉他,心想着明天再来偷偷塞回去。
薛睿道:“我明日白天有公事,不能陪你,派顶轿子到城南去接你。”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就是了,我认得路认得人,你还怕我走丢了不成,”余舒看着薛睿,忽然发现他身上衣服换了,她分明记得他早上穿的是一条水墨底子的,这会儿却成了一件青蓝色的襕衫,腰间那条明晃晃的银钩带也换成了黑色的革带。
便指指他身上,调侃道:“你这一天两三套的换,也不嫌麻烦吗?”
薛睿低头看看身上,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早上那件脏了,只好又回家一趟。”
说着一边执起茶壶,倒了杯水递给她,转移了话题:“尝尝,是上回你夸过的茶叶,我带了一包出来,待会儿你拿回去喝。”
“好,”余舒不知那茶叶金贵,应声后接过茶杯,小啜两口,却鼻尖地嗅到一小股异于茶香的清雅香气,怪怪的不是味儿,又啜一口,闻闻气味,便发现这异香不是茶味,而是杯子上沾的味道,换句话说,是薛睿手上的味道。
她慢饮着茶水,抬眼悄悄打量薛睿,不难发现,他不只是衣裳换了,发髻也似重新梳理过,那对簪扣不是白天见到的样式。
垂下眼,余舒的嘴角在杯子后面轻撇了一下。
***
余舒回到家中,余小修和景尘都在,她考虑过后,觉得有必要告诉景尘她今天见到黄霜石的事,于是就趁着做晚饭的时候,把余小修支到厨房里生火烧水,拉了景尘回屋,关上门,一转身冲他伸出两根食指:
“景尘,现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景尘看看她两手伸出的食指,抬手指了指左边,“好的。”
余舒收起那根手指,笑嘻嘻道:“我找到你送我那颗挡厄石在哪儿了。”
景尘先是惊讶,却没急着打听下落,而是伸手指了指她还在竖着的右手食指:“那坏的呢?”
余舒脸顿时垮下来:“那石头在别人手里,人家不一定还给咱们。”
景尘道:“在谁手里?”
“你不认识,”余舒两手抱臂,背靠着门板,声音发愁道:“我看对方应该是认得你那挡厄石是个好东西,才随身带着,只是我同那人有些矛盾,真去讨要,她八成不会归还,得想想办法。”
“还有这样的人么,”景尘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你问谁呢,”余舒失笑,看看他正经的模样,忍不住逗他,拉拉他宽大的袖摆,愁眉苦脸地道:
“你上回不是还同我说,要我有什么麻烦事就告诉你吗,还说会帮我出主意,那你现在就替我分忧解劳,想想怎么把挡厄石讨要回来吧。”
闻言,景尘眼神一变,点点头,正色道:“那你别急,我来想想。“
“好。”余舒低头偷笑,倒是真好奇他会想出什么办法来。
景尘并没思考多久,便有了主意:
“你将那人约出来,讲明之后,他若不肯归还,我便出手将挡厄石抢回来。”
“......”
“不好吗?”
余舒眼角一抽,这馊主意,哪儿好了:“这是抢劫,被人家告官,我们是要蹲牢房的。”
景尘道:“本来就是我们的,物归原主罢了。”
余舒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空口白话,得要有人信啊,今天我们跑到别人面前,说那石头是我们的,向人家讨要。明天再有人跑到我们面前,说那石头是他的,我们也要给人家吗?”
景尘想想,确是这个道理,神情略显沮丧。
余舒拍拍他臂膀,安慰道:“没事儿,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先吃饭,反正现在是知道挡厄石在哪儿了,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嗯。”
***
晚上吃过饭,余舒烧了半锅热水把碗刷干净,早早洗漱后,便一头钻进屋里,拿出今天无意从太史书苑藏书楼夹带出来的考题卷宗,继续翻看。
左右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法子讨回黄霜石,先做别的正经事要紧。
这每一年大衍考的卷宗,都有六科题目,有时是笔试,正如易理一科求人辩证,而有时是考时试,正如面相一科会选二十人让考生相面,应题作答。
卷上不光记载着当时题目,还附赠一份学生卷子,笔迹不一,卷子上有朱笔勾圈,一个“中”字,显然,这卷子的主人即便不是每科三甲,也定在百元之内。
她现在手上这份卷宗,是丰顺十八年的卷子,算一算,历过两朝皇帝,已相去将近四十年,难怪纸张薄薄的蜡黄一片,有些地方都模糊了。
一册卷宗,统共就有二三十页,易理的部分,余舒只是大略扫了几眼,便翻过去,直接跳到她感兴趣的算学一科,仔细
这份考题出的相当有水准,难度虽然是比不上几百年后的高考程度,可胜在题目整体水平均衡不倚,二十道题,竟然没有一道是放水送分儿的,有几道的计算过程相当复杂,就是余舒来做这份卷子,没有一两个时辰的工夫,那也绝对完不成,这还是在不计算准确程度的情况下。
“不愧是大衍试啊。”余舒先后看了几个年份的卷宗,心知不易,不由生出这样的感慨。
不过也有让她偷着乐的地方,这算学一科的考题,似乎并不用将解题过程写在卷子上,因为她看过几张学生考卷,都只写了结果,如此正合了她的心意,不然她还真怕写上解题过程,被阅卷的考官误认为是胡写乱画。
余舒心想着待会儿把这几道题目做做看,手一翻到下一页,见是星象一科的卷子,就留了心。
这一科目她是必会考的,想当初在义阳城,青铮道人手把手教她辨认三恒、四象、二十八星宿,每晚上地观星,脖子天天抽筋,总不能白瞎了那番苦工,就算大衍试藏龙卧虎,能人辈出,考进百名的机会不高,她也要一试。
这丰顺十八年的星象科考的是时试,卷宗上记载,腊月十五日夜,七百三十九名考生聚在东华亭观星,录星闻事一个时辰,并有司天监下斗星司的一十八名官员同时观星录事,以其为准,之后挑选出录最多,而事最准者,进百元。
余舒之前在载道楼里,就看有三四年份的卷宗,这星象一科的考题,大致都是如此,活学活用,临场摘录星闻。
后头附的一张学生卷子密密麻麻写着记事,余舒看了几则便没兴趣,翻过页去,正要找找奇术科的考题,眼前却跃入一张白纸——
其实这张纸本身半点都不白细,而是因为夹在一卷模糊枯黄的纸页里,就显得它年轻干净许多。
这张纸上,笔迹行书游云,比起前页那份被挑选出来的考生卷子不知要简洁多少,因为它上头只写了一行字,余舒轻读出来:
“行年...将有一子呈大运而应祸生。”
念完这句,余舒“嘶”了一声,将这张“与众不同”的“白纸”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上面没有红戳红印,也没有红字红中,边角磨损,有装订过的痕迹,却不在本卷当中,边缘上,还有一行蝇头小字,是写:
宝太十二年腊月常州云沐枫。
“诶?”余舒狐疑地压着那行小字,这分明是一份早年的学生考卷,只是为何上头写的是宝太十二年,她手上拿的不是丰顺十八年的卷子吗?
“宝太、宝太,这是大安上一位皇帝的年号吧,”余舒掐指数了数,便确定这卷子是二十来年前的一份。
面对这一张丰顺年间大衍试卷宗中夹带的宝太年间考卷,余舒“嘶”了一声,陡然回忆起来,今天白天在藏书楼中,那纪星璇和另外一个小姑娘鬼鬼祟祟地在二楼翻查,似乎就是在找这丰顺年间的大衍卷宗。
难不成她们要找的,就是她手里这卷?
或许,更确切地说,她们要找的,是夹在其中的这张宝太年间的卷子?
余舒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那卷子上孤零零的一行字,疑心大作,直觉告诉她,这张卷子里,一定藏有什么秘密。
沉思过后,余舒便将这张异乎寻常的卷子从一册卷宗中分离出来,小心翼翼把它对折,夹在一本书中,收入抽屉。
准备了笔墨,在纸上写道:宝太十二年、云沐枫。
明天她再到藏书楼去,便去翻一翻那宝太十二年的卷宗,看看她手里这张神秘的卷子,究竟是应了哪一科的考题。
还有这云沐枫,是哪路神仙。
余舒摸着下巴,坏笑,真搞清楚这些,说不定能抓住那纪星璇的小辫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搬家(求粉票)
余舒和余小修傍晚从赵慧处回来,捎带了赵慧提前让人准备的食盒,回家热一热,同景尘三个人直接吃晚饭。
饭桌上,余小修几次偷偷在桌底下踢余舒的脚,想让提那搬家之事,被余舒踩了一脚,才安分了。
饭后,打发余小修去刷碗,余舒钻进屋里,考虑这搬迁之事,要搬,肯定是他们三个一起搬过去,不论如何,她都不会丢下景尘一个人,至少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她会一直照顾他,不会离开他身边。
可是这么一来,赵慧和贺郎中就免不了要遇祸,黄霜石只有一块,只能护着一个人,给谁都不是个事儿,这是她近两天才验证了的,黄霜石戴在余小修身上时,她出门一样会跌跤,切菜一样会掉刀,倒霉的事一样不少。
“姐,你在想什么?”余小修刷完碗,进屋看见余舒坐在窗子边上发呆,走过去,将窗缝合上,伸出手让窗台上的金宝跳到他手掌上。
余舒扭头看他,这孩子据说是正月生的,过来年就十三岁了,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却比有些大人还要懂事,跟着她从南到北,一声苦不叫,她杂事颇多,有时连他吃饭都顾不上,衣服鞋袜,也都是他一个男孩子挑水回家来洗,让人省心地辛酸。
“小修,你想和慧姨一起住吗?”
余小修点点头,这孩子心思细腻,是察觉到了余舒在为难,于是没表露出渴望,低头捋着金宝身上的绒毛,道:“姐,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不住一起也行,再说了,还有景大哥呢。”
翠姨娘是个不靠谱的,从小不知道心疼孩子,余小修从她那里得到的温情,甚至不如在赵慧那里得来的多,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将赵慧当成亲人看待,渴望能从赵慧那里得到长辈似的关怀。
余舒看着这样子的余小修,心里柔软成了一片,当下定了主意:
“那就一起住吧,等下我去同你景大哥说。”
景尘是重要,可是她不能因此就忽略余小修的感受,要知道排在所有之前,她首先是一个姐姐。
其实一起住,不是没有办法。
让余小修待在屋里看书,余舒来到景尘屋门外敲门。
景尘正在铺床,听到余舒声音,将被子抖开,便去开门。
“小鱼,怎么了?”
“我有事同你讲,”余舒就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自从景尘知道她是女孩子后,就有意无意地同她保持起距离,这大半夜的,即便她愿意,他也不会让她往他房里钻。
“你说。”
“是这样,慧姨一家要在京城住下,想让我们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相互之间好有个照应,她还请你一起过去,你看怎么样?”
景尘沉默片刻,道:“我跟着你们,是否不妥?”
“怎么会?”余舒矢口否认,“哪里不妥了,我们本来就是住在一起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你不要担心,慧姨夫妇两个人都很好,你又帮我救过慧姨性命,他们感激你,特意让我请你一起。”
景尘看着急于辩解的余舒,心中隐约感觉到,自己又成了她的负担,明明不想给她添麻烦,然而他竟不能拒绝。
“好,我和你们一起。”
余舒见他答应,开心道:“太好了,慧姨知道一定很高兴,那你早点休息,我回房去看书了。”
余舒一蹦一跳地走了,到大屋门口,听到景尘在背后叫她——
“小鱼。”
“嗯?”余舒回头,面露问询,“什么事?”
“...没什么,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早起练剑。”
他其实是想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她的关心和照顾,究竟是朋友义气,或是同情可怜?
***
腊月初九,星象一科,余舒没有去,而是上赵慧那里打了声招呼。
裴敬办事利索,这两天就将空置的宅子腾了出来,择日他们就能搬进去住。
赵慧和余舒商量后,决定明天她就和贺郎中搬过去,让余舒先回家去收拾行李,后天裴敬再派车去接他们。
临走之前,余舒从怀里掏出一只护身符,给赵慧挂在身上,千叮万嘱她收好,千万不要离身,这护身符,确是里头缝着黄霜石的那个。
其他人余舒不担心,可以用祸时法则盯着,但赵慧怀有身孕,实在容不得半点差池,只有让她带着黄霜石,她才能安心让景尘搬过来。
“不是给过我一个吗,怎么又给我一个?”赵慧捋起袖子,给余舒看她离开义阳城时亲手给她系上的那枚福珠,还记得她口中吉言,愿她多福多寿,她爱惜如宝,从不离手,怕碰坏了它,连传家的镯子都不肯戴在同一只手上。
“这个不一样,”余舒将护身符塞进她怀里,哄她道,“慧姨,这是别人的东西,您先戴着,就当是替我保管了,回头再给我。”
哄得赵慧收好了黄霜石,余舒才放下心,搭了裴敬的顺风车,回家去收拾行李。
***
在回兴街上不多不少住了三个月,家里看上去没什么东西,但真要收拾起来,却一点都不少。
余小修听说后天就能搬去和赵慧一起住,兴奋地翻箱倒柜,余舒找了两床秋天用的被单,让他把要带走的衣服都包起来,就到隔壁去帮景尘整理衣物。
景尘的东西没多少,秋冬两季统共就三四身替换的衣裳,还有两双鞋子,余舒手脚麻利地给他打包,景尘插不上手,就整理书桌上的东西,主要是一些字画。
余舒打好两只包袱,塞进柜子里,扭头见景尘立在明亮的窗子边,手里拿着一张画卷正在出神,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踮脚一瞧,但见那张画上的黑白人物,斜坐椅榻,七分醉态,竟然是她,不由眼前一亮,伸手去抢——
“咦,这什么时候画的?”
景尘怕她将画扯坏,就松手给了她,道:“有一次你喝醉酒回来,闹着让我画的。”
他这么一提,余舒就记起来那天的事,夏明明和她两个人在酒楼畅饮,醉酒回来,就缠着景尘给她画了一幅,后来她酒劲儿上头,还在他身上洒墨,胡写乱花,弄脏了他一件衣服。
想到这里,余舒有些窘迫,将手里的画儿塞给他,装傻道:“有这么一回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景尘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将那幅画卷好,外面又包了几层纸,放在书箱一角。
这时候院门响了,余舒跑去应门,怕是纪家又来了人,没忘记询问是谁再开门。
“哪位?”
“是我,余大哥,你们在家啊!”
一听这声音,余舒就抽起嘴角,想装成没人在家的样子也晚了。
“余大哥、开开门,是我啊!”
敲门声不止,余舒无奈,只好拉开门栓,冲着门外一脸春光灿烂的小姑娘假笑道:“芳芳啊,来探望你姨妈?”
周芳芳穿着一身喜气的石榴底子花棉袄,手里拎着个篮子,冲余舒甜笑:“嗯,是我娘让我来谢谢景大哥上一回帮我写信给我老舅舅。”
余舒“哦”了一声,心说她记得上次帮这小丫头写信的是小修,怎么就成景尘的功劳了?
余舒挡在门口,不想让她进来,但碍不住周芳芳往里挤,尤其是一看到景尘在屋门前出现,一个使劲儿就把余舒蹭到边上去了,不愧是屠户的女儿,力气就是大。
“景大哥,你手伤好些了吗,我娘前阵子病了,我在家中照顾她,都没能过来探望你,你别不高兴呀。”周芳芳站在景尘面前,仰着头,脸带红扑扑地看着面容俊俏的景尘,不知是给这东风吹的,还是给眼前这人晕的。
“不会,”景尘不觉得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但被人关心,还是有礼貌地反问,“你母亲身体现在可好?”
周芳芳道:“她都好了,这不是才让我拎了谢礼来,喏,我娘亲手蒸的包子,猪肉馅的,拿给你们尝尝——余大哥,我用一用你们厨房,把包子热一热。”
说着不等余舒答话,就钻进了厨房,不消片刻,又探头出来,大惊小怪道:“这里头怎么乱糟糟的啊,东西摆的哪儿都是。”
余舒对她道:“打算要搬家,正在收拾东西。”
小姑娘傻眼,“搬、搬家,你们要搬走?”
看到余舒和景尘同时点头,周芳芳立马从厨房跑了出来,小跑到两人跟前:“你们搬哪儿去,什么时候走,不在这里住了吗?”
景尘看向余舒,不知如何回答,余舒轻咳一声,心想趁这机会,正好甩掉这小麻烦,免得她来一回,她得花上半个时辰给她算祸,就诓骗道:
“我们要离开京城,回乡去,后天就走。”
周芳芳“啊”了一声,呆呆地半晌才回过神,哭丧着一张脸,面向景尘:“怎么说走就要走了,不能留下来吗?”
景尘不懂余舒为何对她撒谎,却也没揭穿她,轻轻摇头。
这下可是急坏了周芳芳,她跺跺脚,看看余舒,看看景尘,面红耳赤,最后一伸手,拉住了景尘的袖子,往他房里面推:
“景大哥,你、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景尘不好同一个女子拉扯,一时没有反抗,就被周芳芳推进了身后的屋里,余舒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扇屋门在她面前“嘭”地一声被关上。
余小修被外头动静吵了出来,在堂屋探头:“姐,怎么啦?”
余舒气儿不顺地哼了一声,冲他摆手:“没事儿,进去收拾你东西。”
说完,她便凑到景尘门前,贴在门板上,竖起了耳朵听着屋里头的动静。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你可喜欢我?
屋里,周芳芳局促地站在景尘面前,两手绞着指头,垂着通红的脑袋,不敢直视景尘,鼓足了勇气出声:
“景大哥,我、我喜欢你。”
听这小姑娘表明心迹,景尘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就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的不出声,让周芳芳愈发羞赧和紧张,声音似要哭出来:
“我知道,你肯定瞧不上我,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人长得也不是顶美,你肯定觉得我脸皮很厚,可是、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想你走,景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走?”
面对突然掉起眼泪的周芳芳,景尘显得手足无措,门外面,余舒听的也是干着急,这古代的小丫头怎么就比现代姑娘还要大胆子呢!
“周姑娘,你是个很好的女子,但你的好意...恕景尘不能领受。”纵是不懂男女之情,景尘也有意识,姑娘家这样的心意,是不能轻易接受的。
周芳芳猛地抽泣了一声,就没了声音,沉寂片刻,她才抬起袖子蹭了蹭眼泪,抬头看着景尘,眼睛红红地问道:
“那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吗?”
“...”
“那往后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面对周芳芳一个又一个问题,景尘无法回应。
少女的心事成了空,只当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哭到伤心处,一步上前,就扑到了景尘的怀里,抱着他失声哽咽。
“周姑娘,你莫要如此,”景尘无奈地举起两手,被她死死抱住,推也不是,扯也不是,一个头两个大。
余舒在外头听到声音,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心里堵得慌,就怕景尘这小白被人占了便宜,抓耳挠腮,总算是忍不住伸手去推门,周芳芳进去的时候就没把门关严,余舒推了两下,就把门给晃开了,她身体朝前跌了半步,扶住门框站稳,一抬头就见周芳芳抱着景尘,趴在他胸前哭哭啼啼的画面,脑门一疼,想也不想便上前去将他们拉开——
“欸、欸,这是干嘛,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快给我松开。”
景尘看见余舒突然闯进来,倒是松了一口气,由着余舒将周芳芳从他身上拽了下来,拉到一旁。
“芳芳啊,别哭了啊,”余舒一边拍哄着周芳芳,一边朝景尘打着眼色,让他先出去,景尘难得机灵一回,神情尴尬地出了屋子,留下余舒安慰周芳芳。
“来,我们先坐下,”余舒把周芳芳带到床边坐下,在身上掏了掏,没找到手绢,只好拿袖子去给她擦眼泪。
周芳芳镇定了一些,抓着余舒的袖子,使劲儿擤了一下鼻涕,打着嗝儿,哑声唤道:“余、余大哥。”
余舒忍住了把袖子上的鼻涕抹到她脸上的冲动,装出一副温柔模样:“唉,余大哥在呢,有什么不开心对我说,别再哭了。”
再哭把隔壁她大姨妈许大娘给招来了,那可就坏菜了。
“景大哥他...他不喜欢我。”初恋告白就被拒绝,周芳芳是满腹的委屈,竟冲余舒诉起苦来。
“这个嘛,他不喜欢你,是他没眼光,”余舒的花言巧语在这个时候起了用,拍着周芳芳肩膀哄道:“你瞧啊,你人长得乖巧漂亮,又会做饭又会干家务,心情又天真可爱,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见啊,别难怪,他不喜欢你,多的人喜欢你呢。”
周芳芳撅嘴,“可我就喜欢景大哥。”
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地神情,余舒突然对眼前这小姑娘多了一丝佩服,能够在心仪之人面前表明心意,不论道德礼法,单是这份直诉衷肠的勇气,就是许许多多人所没有的。
沉吟一声,余舒问道:“你喜欢他什么?”
周芳芳垂着头,几乎没怎么想,就数出来景尘一大堆好处:“景大哥人好,脾气好,字写的好,长得...也好看。”
这几条余舒都得承认,没法子反驳,于是咳嗽一声,道:“那你光知道他这些好的地方,知道他不好的地方吗?”
周芳芳歪过头,不乐意地冲她道:“景大哥才没有不好的地方。”
“当然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余舒一腿翘到膝盖上,摆出一副三姑六婆的嘴脸,伸着手给她数道:“你景大哥人懒,整天待在家里,什么活儿都懒得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像我,整天做饭又洗衣服,什么活都干。你景大哥娇气,吃不了苦,上回劈个柴都能把手砍伤了,哪像我,风里来雨里去要到外头赚钱营生,你景大哥......”
余舒信口开河,一边儿抹黑景尘,一边儿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力求在这鲜明的对比之下,让周芳芳回心转意,半点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
果然,在余舒的忽悠之下,周芳芳小姑娘多少有些幻灭了,忘记了伤心忘记了哭,一脸怀疑地问她:
“真的吗?景大哥平时是这样的?”
余舒“啧”了一声,“真,比真金都真,我骗你做什么,还有啊,你景大哥他吃饭挑食,不吃荤腥闻不了肉味,忒难伺候,哪像我——”
周芳芳皱起眉毛,打断余舒的话:“他不吃荤?”
余舒很肯定地摇头:“不吃。”
“不吃猪肉?”
“从来不吃。”
周芳芳脸色变了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抓着余舒的袖子蹭蹭鼻涕,忽然站起身,板着一张脸对余舒道:“余大哥,我回去了。”
余舒一愣:“咦?这就要走吗?不再坐会儿?”
“不了。”
“那我送你。”余舒巴不得她赶紧走,起身送人,到屋门口,周芳芳突然转过身,对余舒严肃道:
“我爹是杀猪的,哪能招个不吃肉的女婿,我和景大哥是有缘无分,你回头帮我转告他,我不怪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白浪费她半天口水,早知道她早就告诉她景尘不吃肉了!
景尘在院子里站着,一听到开门声就转过头,见余舒跟在周芳芳身后走出来,脸色有些怪,不过还好,那小姑娘是不哭了。
“余大哥我走了,祝你们一路顺风,你们走那天我就不去送了,我、我不会忘了你们的。”
周芳芳最后看了景尘一眼,记住这份无疾而终的少女情怀,便闷着头走到院门口,拉开门跑了。
景尘:“她——”
“没事,”余舒对景尘摆摆手,“芳芳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她回去后会慢慢想通的。”
景尘:“我——”
“不要紧,”余舒再一次打断景尘的话,勉强笑道:“这不是你的错,感情这回事,不是一厢情愿就行得通的。”
抓了抓头发,余舒心情有些烦闷,周芳芳今日大胆表白,勾动她心事,有些话埋在她心中多时,就快要憋不住,可是时机不对,景尘还没有恢复记忆,前途未卜,她不想一时冲动,乱了方寸。
“我去收拾厨房,你回房去吧。”余舒对景尘道,从他身旁经过,错身时,却被他突然拉住了衣袖,没能进得了厨房。
“小鱼。”
“嗯?”余舒回头看他,表情有点心不在焉。
景尘的俊脸上露出了关心,道:“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不如你回房去休息,还有什么要整理的,我来做。”
余舒抿起嘴唇,刚刚压下去的冲动,一不留神又冒出来,她紧握了一下拳头,又松开,一声轻叹,兀地抬手将袖子从景尘手里拉回来,对他道:
“景尘,我们两个出去走走。”
说罢,便率先出了门,也不看景尘有没有跟上来,揣着袖口往前走,出了巷子,走到街上,穿过街头,好似漫无目的,实则在朝着人少的地方走。
“小鱼。”
“小鱼?”
景尘唤了她几声,不见她答应,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两人一直走到了城南一处偏僻的小树林中,余舒才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树,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头。
看她这副样子,景尘不免担心,正要再次问询,余舒却先开了口。
“景尘,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啊?”景尘迷茫道:“你对我?你对我很好啊。”
余舒不满意这答案,两手交臂,抬起头看着他,挑眉问道:“都哪儿对你好了?你说仔细些。”
景尘想了一想,才答道:“你救我性命,照料我伤病,带我上路,帮助我恢复记忆,关心我,照顾我,这些还不够好吗?”
余舒眼里已经有了笑意:“还有吗,继续说。”
景尘虽不知她问这些作何,却还是配合地说下去:“你带我去道观游览,找书籍给我阅读,帮我寻找挡厄石下落,赠送古剑与我,帮我缝补衣物,煎煮汤药,还有——你时常会陪我聊天说话。”
他每说一句,余舒的嘴角便翘起一分,最后眼睛都眯了起来,后背离开树干,身体微微前倾,细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景尘胸口,抬起额头,腮生红润,眼睛却是亮晶晶地,直视他双眸,语调中带有七分认真,三分诱哄:
“我对你这么好,那,你可喜欢我?”
第二百二十四章 男女朋友
“我对你这么好,那,你可喜欢我?”
林中一棵枯树下,景尘看着余舒,总觉得这时的她,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正经,一阵冬风扫过,卷起她的尾音,拂过他耳畔,他眨了下眼睛,分明听到她说了什么,脑子却有些泛空,极力揣摩她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余舒看他这个时候竟然发起呆,不满地扬起眉毛,没有半点女孩子该有的矫情,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
“问你话呢,听到没有?还是说你听不懂,那我就再说明白点好了,前阵子不是让你看过一本《柳毅传》吗,我说的喜欢,就是书文里面,柳毅对洞庭龙女的那种喜欢,懂了吗?”
景尘回过神,白净的脸上陡然多出一丝窘红,之前面对周芳芳的大胆表情,他尚且能够镇定,但是面对着余舒的直白询问,他却是完全不知所措。
见他一直不答话,余舒等的有点不耐烦,无赖冲他笑道:“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喜欢我了。”
“小鱼。”景尘无奈地唤了余舒一声,他现在脑子里是一团乱,全无头绪,根本就分不清楚什么喜欢不喜欢。
余舒天生就是个厚脸皮,话出口前还有一点腼腆,出口后,那就是肆无忌惮了。
早在景尘那一晚空手为她阻拦匕杀,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时,她便动了心,仔细考虑过两人的关系,并且决意不错过这样一个肯为她出生入死的好男人。
她现在身在古代,不可能维持什么单身主义,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就要谈婚论嫁,不然便是有悖纲常,她可没有同整个封建社会制度作对的打算,既然早晚都要找一个男人,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脾气好又听话,她何必要舍近求远。
这事儿她原本想再等一等,至少要等到景尘想起来一些事情,记忆有所恢复之后,再同他讲明白,但是今天周芳芳的表白,却触动了她。
景尘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假如她不说明白,兴许他十年八年都不会开窍,不如趁着他记忆全无,没有那破命人和计都星的心结,先下手为强,将他给套牢了。在这点上,余舒倒是有相当的自信心。
余舒承认,自己这么做是有些卑鄙,但是话都和他说白了,她怎么可能铩羽而归,说什么今天都要把他拿下才成,免得夜长梦多。
眼珠子一转,她肚子里就起了坏水,突然拉下脸,对景尘道: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我?”
景尘下意识地摇头,分明是在否认她的话,余舒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伸手在他胸前一推,气呼呼道:
“好,那就当我是自作多情了,刚才的话你给我忘了,就算是我没说过。”
把他推开,余舒拿出一脸受伤的表情,看了景尘一眼,掉头就走,景尘见状,急忙伸手拉她,刚碰到衣袖,就被她甩开:
“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从今往后,你离我远点儿。”
“小鱼,”景尘看她真的生气,焦急之下,顾不得男女有别,追上前握住她手腕,用了些力气将她拉了个转身,面对着面,一手按着她肩膀不让她跑,温言温语地哄劝她:
“你不要生气,我、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不懂...你让我想想,好吗?”
他能断然拒绝那周姑娘,却不能轻易开口对眼前这人说“不”,因为他不想让她不高兴,更不想让她难过。
余舒不满地轻哼一声,端起架子:“有什么好想的,要么是喜欢,要么就是不喜欢。”
景尘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我看书上,龙女柳毅,也并非是一开始便互通心迹。”
这会儿倒是聪明了,余舒眼神闪闪,道:“好,那你现在就想,我数十声,十声过后,你便答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若不答,从今往后,我便再不理你。”
而后,不等景尘答应,就举起一只手到他面前,自顾自地数起来:“一,二,三...”
余舒咄咄逼人,景尘全无对策,只好集中精神去想,他对她,是否有着龙女柳毅之情念。
然而他越想越糊涂,愈发不能分辨,听她一声声数过去,他表情严肃到了极点。
“...八,九——”数到第九声时,余舒突然一顿,嘴角噙笑,一手搭住了景尘的肩膀,毫无预兆地踮起脚,凑到他左边脸上,轻轻一落:
“十。”
落在脸颊上的柔软气息,让景尘怔住,当意识到那是什么,一瞬间便涨红了耳朵,心神不禁一荡。
余舒脚跟落回去,本来还有些害臊,但见到景尘那双红透了的耳朵,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扬起了下巴,得意地冲他眨眼:
“我问你话你老实答我,我刚才非礼了你,你生气吗?”
景尘不敢正视她,将眼神挪向别处,微微摇头。
“那你高兴吗?”
景尘迟疑片刻,虽然局促,可还是轻轻点了下头,高兴和不高兴,他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那你喜欢吗?”
景尘神色一恍,模模糊糊,竟是有了答案,他转过头看向笑得奸诈狡猾的余舒,刚才被她亲过的脸颊还在发烫,心中一个念头蓦然浮现——
他喜欢小鱼。
“你喜欢我。”余舒自信满满地笑着。
景尘这一次没有犹疑不定,心中有了答案,脸色微红,认真地点了下头,“嗯。”
余舒脸上笑开了花,欣赏着景尘害羞的样子,傻笑了一阵,才顺着杆子往上爬:
“你承认就好。记住了,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就不是兄弟了,唔,应该改作男女朋友。”
景尘困惑:“男女朋友?那是什么?”
余舒支吾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这五百年后的叫法,于是就瞎掰道:“就是说,男女之间两情相悦,谈婚论嫁之前的一种关系,一旦确立了这种关系,就必须要对对方专心一意,换句话说,你只能有我一个女朋友,我也只有你这一个男朋友。”
景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还有啊,成了男女朋友,相互之间就要坦诚相对,相互关心,相互尊重......”
余舒趁机又灌输了他一些别的东西,毫不大意地在景尘这张白纸上签下了她的大名,下手不可谓是又快又稳。
两人出来好半天,在林子里站了小半个时辰,景尘倒是没什么,但这大冬天的,余舒吃了几口冷风,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们回去吧,”景尘这才注意到余舒身上只穿了一件棉衣,连个小袄都没有套上,奈何他身上也穿的少,不能脱给她。
“嗯,”余舒揉揉鼻子,手指冰凉,怪不舒服的,上下一瞄景尘,便自觉地去拉他的手,果然,习武之人的身上都是热乎乎的。
景尘被她牵住,手臂一僵,却没丢开她,想到她方才说的男女朋友,心中一动,便慢慢收拢手掌,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反过来牵着她:
“走吧。”
***
余舒和景尘倒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就手拉着手回家,一男一女手拉手在街上是遭人指点,但两个男人手拉手过大街就是惊世骇俗了,他们半路上人一多就松开了手,回到家里,余小修奇怪他们出去半天干什么了,询问余舒,得了个白眼: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
余舒没打算隐瞒余小修她同景尘现在的“男女朋友”关系,可是也没打算正儿八经告诉他。
“你进去烤火,我烧热水给你泡姜茶。”景尘让余舒回房,自己低头进了厨房,刚同余舒变换了关系,意识到两人之间和以前多少有地方不同,再面对着余小修,他是有些许的窘迫。
余舒拉着余小修进了屋,使唤他点炉子,自己脱了鞋钻进被子里,时不时地“呵呵”两声,抱着被子滚两圈,余小修蹲在炉子边点火烧炭,金宝蹲在他脚边甩着尾巴,一人一鼠瞅着余舒犯傻。
“姐,你在笑个什么?”
“我高兴,笑笑不成啊?”
“那你高兴什么?”
“不告诉你。”
“...”余小修郁闷了一下,又抬头问:“那周姑娘是怎么回事,我看她走的时候好像是哭了。”
余舒神色一整,收起了笑容,转头道:“听说我们要搬家走了,所以难过吧。”
对于周芳芳,余舒多少有那么一丁点的负疚,不论是骗她说他们要离开京城的事,还是她今天将景尘拿下的事,不过负疚归负疚,到不至于良心不安,更不会影响到她的心情。
她是过来人,知道周芳芳对景尘,不过是少女的一时迷恋罢了,真要说有多喜欢,根本谈不上,毕竟才相处过几天,能有多深的感情在,早点死心了是好事,免得越陷越深。
余小修不知内情,对于周芳芳哭鼻子一事不屑道:“女孩子就是麻烦,整天哭哭啼啼的,一个个都是水包。”
“余小修,你骂谁呢,别忘了你姐我也是个女的。”余舒没好气地训道。
余小修嘴硬道:“哪有女孩子像你一样,一天到晚凶巴巴,不修边幅,连裙子都不会穿,你在这样下去,小心将来嫁不出去,一辈子做个老姑婆。”
听到他许久不见的毒舌,余舒是又气又笑,弯腰捞起了床脚的鞋子,照着他丢过去:“臭小子!”
余小修侧身躲过去,金宝“唧”一声便爬上他裤腿,前者冲余舒扮了个鬼脸,在她下一只鞋子飞过来之前,一溜儿跑了出去。
“老姑婆、老姑婆!”
余舒把鞋子丢出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一手遮着额头,笑了笑,小声嘀咕道:
“我才不会做老姑婆。”
她可是连男人都找好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看病就医
星象一科试后,余舒第二天就去了培人馆打听消息,果不其然,这一科是独题,出的正是二十余年前云华易子解出的那一道三星知兆。
余舒心头大定,就等着看纪家笑话,司天监也有的头疼了,到时候那么多份正确答案,看他们批卷后要如何排名,十几个名列头甲?想到那场面,余舒就乐不可支。
再往下一科是面相,余舒一样不用参试,早早回家收拾行李,等着裴敬派人来接他们搬家。
腊月十一,余舒带着景尘和余小修从回兴街搬离,来到赵慧夫妇在城东的住处,一座两进两门的宅院。
马车停下来,裴敬和贺芳芝都在门外等候,见到余舒和余小修下车,后面跟下来一个白衣皂冠的年轻人,便知是余舒一直口口念道的那位江湖朋友。
裴敬颇有眼力,有识人之明,不然当初也不会看上余舒,收做学徒,他观景尘,天庭饱满,神色清明,便知是个正派人物,心下顿时就有三分好感。
余舒指引了裴贺二人,向景尘介绍,景尘拱手,行了一个江湖礼数:
“裴先生,贺郎中。”
“这位就是景少侠了吧,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丰姿玉树,来来,快请进。”裴敬招呼着他们进门,他同赵慧结拜了义兄妹,同样也是贺芳芝的兄长,因此虽不在自家门前,倒也算是半个主人。
贺芳芝指挥着两个脚夫帮余舒他们搬运行李,余舒留下余小修在门口支应,陪景尘先进了院中。
赵慧大着肚子,就在前厅等,一听到门口脚步声,就让丫鬟扶着站起来,再瞧着他们先后进屋,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身姿挺拔的景尘身上,上下一打量,心中不禁啧叹,好一个丰神俊秀的青年人。
“慧姨,这就是景尘了。”余舒又上前相互介绍了几句,扶着赵慧在椅子上坐下。
赵慧神色感激地望着景尘:“景少侠,我都听小余说了,那次我病危,多谢你出头相助,小余这一路上进京,有劳你照顾,如今我们重逢,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将这里当成是自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我提,啊?”
“多谢贺夫人。”景尘不善同人接触,说话作答就尽量简短,加上他气质冷清,就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赵慧想到余舒之前说他为人孤僻,便不以为意,依旧是一脸的笑,“那我先带你们去后院看看,房间我都安排好了,要是不满意,你们再换。”
一行遂转移到了后院,这宅子虽不宽敞,房间却不少,东西各有一个院落,景尘被安排住在西厢,余舒和余小修则被安排住在东厢房,赵慧夫妇住在靠北两间屋,另外前院还有丫鬟门房住的地方。
看了住处,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余舒知道赵慧有意将她和景尘隔开来住,没有说破,景尘同样没意见,有意见的是余小修。
不管是在纪家,还是在回兴街,他和余舒一直都睡在同一间房,晚上睡觉能听到对方打呼噜,这么近,突然间隔了一堵墙,让他心生不愿。
赵慧劝说:“我听你姐姐说,过了年你就十三了,都是个男子汉了,怎么还能和姐姐睡在一个屋里,传出去你不怕人笑话吗,听慧姨的话,这就住在隔壁,又不多远,天天见着面,你还怕你姐丢了不成?”
余小修脸皮薄,被说了几句,就没再要求和余舒一起住,余舒乐得看赵慧对他说教,不插一句嘴,余小修虽然听她的话,可是偶尔会顶嘴,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把她气的半死,但他对赵慧却不会。
房间都已打扫干净,被褥都是现成的,他们只是将带来的行李在房里归置了一番,便正式入住。
回兴街那套房子,余舒空着,没有联系卖家,也没有打算卖出去,她想着留一条后路给自己,倘若日后有什么变故,起码有个落脚之处。
因为余舒还要准备考试,裴敬不想过多占用她的时间,就没有摆宴席吃酒,中午大家一起在新宅吃了一顿便饭,他就同贺郎中出门,去筹办开医馆的事。
余舒听说,这里头有裴敬出的份子,等医馆开起来,算有他三成的干股,余舒知道裴敬为人,料想他不会贪图贺郎中夫妇的便宜,果然,赵慧解释说:
“在京中做什么都不容易,你裴叔说了,等医馆开起来,借他的名头可以挂在泰亨商会的名下,到时候买药材都比外面便宜,上头都有个照应。”
余舒点点头,“慧姨,你们钱够用吗,我这里有一千两银子的闲钱,若不够,你们就先拿去用。”
她说的,是夏江家给她那一笔遮口费,至今存放着,没用多少。
赵慧好不吃惊,“哪儿来那么些钱?”
“自然是赚的,”余舒当那是一笔人情债,还了她对夏明明一场救助,想到夏明明,她有些走神,不知她现在可好,是否回江南去了。
赵慧哪里会要余舒的钱,“你放心,钱是够用的,我从窦家讨要回来的家产,变卖了大多数,加上你走之前留下那五百两,开间医馆是绰绰有余了。”
赵慧嘱咐她自个儿将钱收好,去里屋找了一只铁打的钱箱给她,让她拿去存放。
金宝一直待在余小修随身的口袋里睡觉,余舒怕它吓着赵慧,就没让它露头,可是小家伙睡醒了一觉,肚子饿了,就“唧唧”叫起来,被赵慧听到了,面露狐疑,问他们道:
“我怎么听到有老鼠的叫声,你们听见了吗?”
余小修看向余舒,余舒想了想,还是先给赵慧打个预防针,免得回头金宝乱窜屋子,惊着了她。
“慧姨,不是老鼠,是我和小修养的一只小玩意儿,看上去同老鼠差不多,”余舒给赵慧做好了心理工作,才伸手管余小修要了金宝,捧出来给赵慧看,一边用手指梳理着金宝柔软的背毛,让它乖乖地卧在自己手掌上。
“呀!这、这不是老鼠吗?”赵慧惊讶地指着余舒手里正在舔爪子的金宝。
“不是老鼠,”余小修替金宝辩解,“它叫金宝,金宝比老鼠干净多了,我和姐姐三两天就会给它洗一回澡,它一路上跟着我们从义阳到了京城,又乖又听话。”
金宝也不知是否听出余小修正在表扬它,耳朵尖警觉地抖了抖,从余舒手掌上站立起来,两只小爪子抱在胸前,一双咕噜噜的黑眼珠看向赵慧,脸上那黑眼圈显得呆头呆脑。
赵慧“噗嗤”一笑,饶有兴趣地望着它,没有害怕,反倒询问起余小修,它平日吃些什么,睡在哪里等等问题,显然是接受了这么个小家伙住在他们家里。
余舒又和赵慧聊了一会儿,见她乏了,便让她回床上躺着歇息,带余小修回房去整理衣物,顺便给金宝找点吃的,出到院子里还不忘戳着金宝的脑门,指着赵慧的屋子警告它:
“不许往那边儿乱跑,不许往那屋床上爬,听到了吗?”
金宝“唧唧”两声,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在嫌余舒烦。
***
同赵慧住在的一起的头一个好处,当天晚上余舒就体会到了,到了吃饭的时间,不用她烧火,不用她起灶,提前就有人做好,现成地喊她去吃饭。
景尘因是男客,贺芳芝不在家中,不便和她们同桌,赵慧使唤了小厮将饭菜送到他房里,饭后,余舒让余小修留在赵慧这里陪她说话,自己出了饭厅,找去了西厢。
这院子里几间住屋,布局都差不多,一套两间,一个小厅连着一个侧卧,门口垂着一道厚重的松棉布帘,挡风挡寒,余舒进了屋,景尘刚将碗放下,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余舒特别向赵慧叮嘱过的素食。
“吃好了吗?”
“嗯。”
余舒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手摸着墙上一幅挂画,扭头对景尘道:“等贺郎中回来,我请他给你诊察一下身体,好么?”
景尘道:“我不是已经痊愈了吗?”
余舒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你身上的伤,而是——你失忆这么久,肯定是哪里出了毛病,才一直不好,贺郎中祖上三代从医,医术了得,别的郎中看不出来问题,他或许能有见解。”
她还是今天同赵慧聊天,才忽发奇想让贺芳芝给景尘诊治,本来余舒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景尘失忆之事,但若能帮助他恢复记忆,这事隐瞒与否,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早在那一次赵慧头颅大出血,被贺芳芝从鬼门关拉扯回来,余舒就发现贺郎中并非普通的药医,景尘失忆,这算是头部出了毛病,而贺芳芝恰好精通此道,不管是否有用,她都觉得该让贺郎中好好地给景尘检查一遍。
景尘乍一听到自己的失忆之症有希望医治,神色当下一喜,道:“若能医治,自是最好。”
时间越久,景尘对恢复记忆就越来越渴望,他想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为谁迫害,记起他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他同小鱼之间的相遇和相识。
余舒看他这么高兴,忍不住去泼他冷水,若有所指道:
“好是好,可是你就不怕想起来后,会记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平添苦恼吗?”
景尘目光轻动,抬头看她,微微一笑:“不论如何,不论是什么,我都想记起来。”
余舒眼神一暗,不知等他记起了他命中的计都星,记起他要寻找的破命人,还会否同现在一样,无所忧虑。
第二百二十六章 银针埋穴
贺芳芝当天回来的很晚,余舒在赵慧房里等到天黑,先将景尘途中意外失忆的事告诉了赵慧,没讲他被重伤弃江差点致死的细节,即便如此,也让赵慧唏嘘不已。
贺郎中从外面回来,听闻赵慧讲述,一口应下为景尘诊断之事,碍于夜深不便,就将此事放在明早。
余舒事先谢过他,回到房中,无心睡眠,便挑灯夜读,下一科就是奇术了,还不知会遇上什么标新立异的考题,她这大半个月来,将所学所会——
祸时法则,晴雨预测,八门生死决,风水杂学,观星术,以及六爻术,详细整理了这些易学,力求致用。
深夜才睡,余舒习惯了早醒,第二天天微亮,便起床叠被,脸盆里有昨晚备好的清水,放上一夜,这大冬天拍在脸上,人立马就清醒了。
大清早,院子里空荡荡的,赵慧和余小修的屋门都闭着,只有一个粗仆正蹲在正房门外,拿这一把小铲子挫着台阶上昨夜结成的霜,这是贺芳芝交待,未免赵慧出门滑倒。
余舒走到西厢小院,院门口就听到景尘的练剑声,她走到门前,停下脚步,欣赏着景尘剑走游龙的身姿。
景尘察觉到余舒在旁观看,一招白蛇吐芯之后,翩身收起剑势,反腕背后,回眸望她,清澈的眼中透着晨光,道:
“昨日教你那一招忘记了吗?”
余舒笑笑,踮脚折了路旁一根树枝,走上前去,站直了身体,轻提了一口气,手中树枝指前,一步大跨,直刺画圆,认认真真地比划了一招,停在摆尾一招,扭头冲景尘挑挑眉毛,俨然自得,虽说劲力不足,但模样确是学的漂亮。
“不错,”景尘不吝夸了她一句,反握手中剑柄,在她手肘处轻托,“手臂再抬高一些,双目不要离开剑身。”
纠正了她两处细节,景尘又让余舒比划了几次,才满意道:“可以学下一招了。”
“今天先不学新的了,你回屋去洗把脸,待会儿贺郎中起来,让他为你诊治。”余舒随手将树枝丢到墙下,推着他进屋去洗脸。
贺芳芝起床后,便找到了景尘院中,先是询问了景尘的症状,才为他诊脉,又示意他吐舌,拨开他眼睑查看。
“怎么样?”余舒站在一旁,见贺郎中连连摇头,不由担心。
“嘶,景少侠脉象平稳,并无异状,可这失忆之症,分明是体有所伤,应有脉络不通之相,奇怪,”贺芳芝也很纳闷,思索片刻,对景尘道:
“冒犯景少侠,可容我检查你头部。”
景尘点头:“请。”
贺芳芝于是让景尘换到了窗前明亮的地方坐下,绕到景尘背后,先在他头顶几处穴道摸索,最后解开他头发,伸手到他头皮里一寸一寸仔细地按压,就这么过去一盏茶,余舒等的心焦,突然听到贺芳芝“啧”了一声,让景尘低下头,凑近他后颈去看,这一看,就变了脸色。
“贺郎中?”
“小余,你来看。”贺芳芝招手让余舒过来,拨开景尘颈后的头发,指着他枕骨下方一处,表情慎重道:“你摸摸看。”
医者父母心,并无什么忌讳,余舒就上手摸了摸,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样,还是贺郎中在旁提醒:
“此为哑门一穴,主症散声,通常情况应向里凹,可景少侠这一穴位,却是向外突起。”
余舒听不大懂,担心问道:“这有什么不妥?”
贺芳芝道:“哑门中伤、阳热不散,轻者会头痛呕吐,重者可致失语。”
景尘和余舒同时一愣,后者忙对贺芳芝道:“是了,景尘之前是有一段时间口不能言,难道就是这里受了损伤?”
贺芳芝点点头,随即猜疑道:“景少侠如今已然能语,这哑门穴却依然呈出异状,是很不对劲,加上景少侠失忆之症,我猜——”
看他欲言又止,余舒追问:“你猜什么?”
贺芳芝看了看她,伸手又在景尘颈后轻按了几下,对余舒道:“我也只是猜想,到底是不是,还要再仔细检查,小余,你先出去,我要为景少侠解衣查看,或许他身上还有别处不妥。”
余舒其实并没有报多大希望,颇有些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可见贺芳芝有所发现,不免既惊又喜,点点头,拍拍景尘肩膀道:“我先出去,让贺郎中给你看看。”
“好。”
余舒到外面去等,赵慧派了丫鬟来西厢询问情况,余舒怕赵慧再跑过来,就让丫鬟回去禀告,说是还未诊断清楚。
等了许久,太阳从东边升到半空,余舒才听到贺芳芝在屋里喊她名字,忙掀帘子进去,就见景尘披散着头发坐在桌边,贺郎中拿着毛巾擦手,桌上一盒银针打开。
景尘眉头皱着,连余舒进来都没有发觉,贺芳芝招手,将余舒叫到一旁,神情复杂地低声对她道:
“经我查看,景少侠身上有银针埋穴的迹象,故而脉象虽无异状,却有症患不解。”
余舒心头一紧,听话就知道不是好事,“什么是银针埋穴?”
贺芳芝面露憎恶:“这银针埋穴,本是治病所用,却被江湖中一些歹人利用来害人性命,景少侠身上哑门、心俞二穴中,各埋有一枚短针,才会穴位突肿,我想他之所以失忆不觉,正是因此所致。”
说罢,看了看余舒惊疑不定的脸色,小声问道:“小余,景少侠是不是在外面惹有什么仇家?”
余舒面色一恍,苦笑对贺芳芝道:“实话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景尘为人温厚,并非惹是生非之徒...你要是不放心,我明日便带着他搬出去住,免得给你和慧姨招惹麻烦。”
贺芳芝面露不悦,道:“你说这是什么话,要让你慧姨知道了,还不同我没完,我只是担心你们安危,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地在这里住下,此为天子脚下,江湖中人乃敢放肆。”
余舒感谢一笑,关心道:“听你这么说,是见识过有人用银针埋穴之法害人,那你能治得了吗?”
贺芳芝沉吟道:“我年轻的时候在外行医,曾为江湖中人挟持救病,在鱼龙混杂之地待过一段时日,用银针埋穴害人之事虽是少见,却非无救治之法,只不过要担一些风险。”
“什么风险?”
“哑门一穴取针不易,或许我会再次失声。”出声的不是贺芳芝,而是景尘。
余舒眼皮跳了跳,看向景尘,就听贺芳芝叹气道:“我只有五成把握,并且,即便成功取针,可能他依然不能恢复,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再次失声。”
闻言,余舒沉默片刻,走到景尘面前,低头询问:“那你怎么想,是取,还是不取?”
景尘犹豫,他失声过,便知道这当中的苦楚,现在摆在他面前两条路,都不乐观,实在难以择选,他想要恢复记忆,却害怕再次失声,他抬头看着余舒,面色有些茫然:
“小鱼,你觉得我该不该一试?”
余舒张了张嘴,一句轻松的话都找不出,按说这事不该由他替她拿主意,可是看清他神色中的挣扎,她到底没能说出口要他自己选择,而是故作轻松地笑着,语调笃定地告诉他:
“我觉得吧,你应该试一试。”
其实保险起见,她应该劝说他不要试,万一出了差错,她根本负担不起这个责任,然而她看得出来他对恢复记忆的渴望,之所以犹豫,只是少了一点点说服力,如果这是他现在需要的,她何不给他。
果然,听了余舒的“建议”,景尘眼中的迷茫很快就一扫而空:“你也这么觉得吗?”
看到余舒点头,景尘当即起身,对贺芳芝拱手一揖:“有劳贺郎中,我愿意一试。”
贺芳芝原本也是想要劝说景尘不要轻易尝试,但见他自己拿了主意,便不好多说,轻叹一声,道:
“那让贺某准备两日,再为少侠取针。”
***
虽是小小两枚藏针,取起来却不轻松,要事先准备好工具和药草,更要寻一个晴阳暖日,避免风邪阴邪。
贺芳芝正好今天还要出门去看铺面,顺道采买药材,余舒自认能相风水,听说此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裴敬和贺芳芝看中了三个铺面,全都是在城东,尚未挑选定夺,今日正是要去请风水先生相中,刚好贺芳芝带了余舒,二人见她信誓旦旦,就没有再另去请人。
余舒跟着他们在三个铺面来回转了一趟,头头是道地解说了三家风水利弊,有意卖弄本事,让对她将信将疑的裴贺二人信了真,最终选定其中一家,带一个晒药小院子的铺面,用余舒的话说,这间店开起来,虽不说招财进宝,却有中庸保和之吉,正宜开建医馆,到时候只需添加摆设补齐五行,不需再另外动土。
见余舒考虑周到,裴敬不禁夸赞:“小余,你本事是越来越大了,正好我那里也有两间店面,等你大衍考后,帮我去相一相。”
“那有什么问题,”余舒笑道,“若裴叔和贺郎中信我,回头你们开张,也由我来挑选吉日吉时,保准让这家医馆风调雨顺。”
“哈哈,好,这就定下了,我便不再去请先生,全托给你。”
贺芳芝当即同人签了房契,盘下这家店面,裴敬到衙门过户。
贺芳芝趁机就带着余舒去附近药材铺子兜了一圈,杂七杂八买了许多东西,最后让余舒拎着先回家去,他到新铺子和裴敬碰头,两人还有别的事要商量。
第二百二十七章 顺利
晚饭后,余舒正坐在屋里给贺芳芝和裴敬计算祸时,听到外面帘子掀动声,头也没回,问了句:
“小修?”
余小修抱着金宝走进来,在书桌另一侧的短凳上坐下,“姐,你忙完了吗?”
“没有,”余舒将刚算出来的数另计到一张纸上,放下笔,转身面向余小修,“怎么啦?”
“其实也没什么。”余小修一松手,金宝就沿着桌边跑到灯台边上趴着,同别的老鼠不一样,它喜欢待在明亮的地方。
“有话就说,婆婆妈妈的。”
“后天是胡天儿生辰,请我去他家里吃宴,我想准备一份礼物给他。”余小修别别扭扭地把话说了出来。
“哦,我当什么大事,你等等,”余舒会意地笑了笑,那个胡天儿她听余小修提起过好几次,有一次余小修差点被那孩子拿箭射中,结果余小修没怎么地,吓得那孩子半死,后来俩人就玩到了一起。
她起身去床边取了衣裳里的钱袋,翻了翻,直接掏出一张十两的小票拿给他。
“够用么?”
余小修接过去一瞧,忙推还给她:“太多了,给我拿一两银子就行。”
余舒没接,摆手道:“一两银子能买个什么,拿着。”
其实是她知道,那胡天儿家里头好像是做官的,固然孩子过生日同办家家酒一样,但礼物买的寒碜了,余小修是必遭人小瞧,她是不想让余小修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但是也不想他抬不起头,再说了,她现在是有钱,断没有有钱不给孩子花的道理。
余小修脸红道:“那我用不完再拿回来。”
这孩子是穷惯了,手里没有捏过大钱,要知道过去在纪家,翠姨娘给他一角银子都要偷偷地塞,十两银子就是一笔巨款了。
余舒摸摸他脑袋:“拿回来做什么,用不完留着零花,偶尔请你的同学吃个点心糖糕什么的,别总吃人家的。”
余小修不满道:“我才没吃人家的呢,每回他们放学后去玩,我都早早回家了。”
说完看着余舒面上促狭的笑容,才知说漏嘴,他难为情地抓抓脑门,手脚没处放,想把金宝抓过来,被它一翻身子躲开了,支吾了一声,突然道:
“对了,薛大哥离开那么久,不知道回来没有,他答应要带我去骑马呢,结果书院放假完了都不见他人影。”
余舒笑容一顿,若无其事地坐回书桌前,捡起毛笔,道:“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在路上耽搁了。”
余小修狐疑道:“姐,咱们搬了家,你说薛大哥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没找见咱们?”
“怎会找不到,他不是知道你在哪儿念书吗,家里找不到人,他会去书院找你的——好了,我还有正事忙,你早点回房去睡觉。”
“哦。”余小修揣好了银票,将金宝抓起来带走了。
门声响后,房里又剩下余舒一个人,她低头看看纸上胡乱写出来的数字,皱了下眉头,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又抽了一张干净的,先在上面列出一付熟记于心的四柱八字,一边套用祸时法则匆匆写算,一边小声嘀咕:
“不会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
早饭时候,余舒哈欠连连,赵慧给她夹菜,关心地问:“是床睡不惯,没休息好吗?”
“不是,睡晚了,”余舒摇摇头,又打了一个哈欠,昨晚没休息好是真,但不是因为床,而是因为某个人。
她不知自己是发什么神经,一口气将薛睿的祸时推算到了三个月以后,生怕有遗漏,一连算了两遍,相当于做了一百八十道高数复合题,结果折腾到天快亮,啥事儿都没有,薛大爷命好,三个月里连一场小病都无,着实让她这三天一跌跤,两天一丢钱的倒霉蛋看着羡慕。
赵慧不放心她,非要贺芳芝吃完饭给余舒把把脉才算,琢磨着待会儿厨房给她炖补汤,多给余舒加一份。
今日天阴,不利见血,余舒算过这几日晴雨,就同贺芳芝将给景尘取针的日子定在了明日,正好一个大晴天,后头连着三天都没有雨雪征兆。
贺芳芝同余小修一起出了门,一个带着下人去采买,一个去上学,赵慧没让余舒陪她,催她回房看书,是知她这个月十五要去考试。
余舒一个人在房里待了一会儿,就抱着几件算盘和卜具,去对面院子里找景尘。
景尘正在客厅擦剑,余舒赠他的那把锈剑,他十分爱惜,尽管上头锈迹斑斑,他每日用后还是会用干布仔细擦拭。
余舒进来没有敲门,抱着东西直接在他对面坐下了,朝他笑笑,将卜具摆好,便埋头开始忙她的事。
景尘虽奇怪她怎么跑到他屋里来温书,却没有多问,担心自己坐在一旁会打扰到她,就拿着剑,准备回里屋去擦,刚转过身,就听余舒出声问道:
“你上哪?”
景尘回头:“我到里面去。”
“到里面去做什么?”余舒一手拨动着罗盘,一手抽空指了指对面,“就坐这儿啊。”
景尘问:“不会打扰到你吗?”
“哈哈,”余舒乐了,分神抬头,对他咧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跑到你屋里来学习,就是想和你两个人多待一会儿,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和过去不一样,就是应该多些相处的时候,坐,一起。”
景尘闻言,不明为何,心情竟是愉悦起来,拿着剑重新坐回桌边,望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擦拭剑身,嘴角微微扬起。
看他坐下,余舒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中的罗盘上,继续演算她的八门化生,过一阵子口渴了,伸手去倒茶,拎起茶壶,晃一晃,竟然是空的。
“要喝茶吗?”景尘问道。
“嗯。”
“我去续茶,你坐着。”景尘便拎了茶壶出去,余舒没同他客气,接着忙她的,连景尘稍后接了热水回来都不知道。
景尘看她算得专心,并不打扰,将热茶倒进杯子里,看看太热,又拿了一只空杯,来回登倒,水温后,才出声唤她,将杯子递到她面前:
“喝水。”
“嗯,”余舒看也不看便接过去,一口气喝完,随手将杯子给他,眼睛来回在罗盘和纸上移动,专心致志,是放着对面那么个翩翩俊郎,没多看一眼。
余舒说什么男女朋友需要多相处,两个人就这么坐了一个上午,连话都没说几句,得亏景尘不嫌寂寞,就因余舒一句一起,安安静静地擦了一个上午的剑,不吵到她,除了给她倒茶续水,就没离开那座位。
***
翌日,贺芳芝早起哪儿都没去,早饭后就提着医箱到景尘院中,等待太阳升起后就给他取针,余舒原本想在一旁观看,被贺郎中以景尘要宽衣为由,赶她到厨房去监督下人烧水煎药。
“贺叔,这护身符你先戴着,能保人好运,”余舒昨晚特意从赵慧处要了黄霜石,硬要贺郎中挂在身上,一来是担心他为景尘治病会惹祸,二来是想多几分好运傍身,保佑他给景尘取针顺利。
贺芳芝见余舒比景尘还要紧张,心中好笑,道:“你给错人了,要给也要让景少侠戴才对。”
余舒仗着自己懂易,振振有词地说:“取针之事全要靠你,当然要你戴着,信我没错,他戴着没你戴着管用。”
贺芳芝为了让她安心,只好把护身符挂在了身上。
“景尘,你放轻松,贺郎中医术很高明,不会有错儿的,你要相信他,我先出去等你们啊。”余舒拍拍景尘肩膀,给他打气,自己心里却没个底。
景尘既已决定要取针,便没那么多顾忌心,对余舒点点头,神色从容。
余舒给他打过气,便到厨房去帮忙煎药。
今日果然是个大晴天,辰时过半,贺芳芝让人送了一盆热水进屋,又烧一壶烈酒,留下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在旁边搭手,关起门开始为景尘取针。
余舒事先问过贺郎中,这取针的过程,要将穴道周围的皮肉划开,要见血,十分疼痛,她担心的一整晚都没睡好,人在厨房煎药,心不在焉,几次差点烫了手,想偷偷过去瞧瞧,又怕影响到贺郎中取针。
就这么熬了半个时辰,有小厮跑来询问汤药,余舒一问,听说是弄好了,立马将药罐子丢给他就跑了。
余舒冲到西厢门外,差点撞到从里面走出来的贺芳芝。
“慢着点,这是跑什么。”
“贺郎中,怎么样了?针都取出来了吗?”
贺郎中满头大汗,脸上却挂着一丝笑,“嗯,景少侠身上的埋针不到半年,比我意料中好取,放心,他的声喉没有出问题。”
“太好了!”余舒先是欢喜地跳脚,后又想起来最重要一点,抓着他追问道:“那、那他记起什么了吗?”
“哪有那么快,”贺郎中哭笑不得,拿帕子擦着额汗,解释道:“现在只是将针取出,他一时半会儿是记不起来什么,不过你们也不必着急,他接下来要靠汤药调理,情况好的话,兴许过上三五日,他就能慢慢记起以前的事情了。”
余舒听得连连点头,是觉得景尘恢复记忆指日可待,欣喜之余,一个劲儿地朝着贺芳芝道谢。
能治病救人,贺芳芝亦是满足,“好了,景少侠刚刚取针,还有一些昏迷的症状,你进去看看他吧,若他醒了,就喂他喝下汤药,我回房去洗一洗,等下再过来,对了,这护身符给你,貌似真管些用。”
“好、好。”
余舒接过黄霜石揣进怀中,一打帘子,钻进屋里。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请你帮我带个话
因为取针用药,景尘有一些昏沉地趴在床上,两处伤口皆在颈背,不能翻身,一头黑发披散在枕边,略显凌乱,却衬得他白净的侧脸愈显清俊,余舒搬了只椅子坐在床边。
“...小鱼。”景尘微微睁开眼睛。
“是我。”余舒听他声音沙哑,好在能够出声,暗吁一口气,将他散开的头发拢到一边,温声道:“头晕吗?”
听着她的声音,景尘放心地将眼睛闭上,低声道:“还好。”
余舒将贺郎中的话转告给他:“贺郎中说,银针取出后,你一时半会儿还记不起来,要你不要着急,按时喝汤药,调理个几日,应该就会有好转,能慢慢记得事了。”
“是么,”景尘面露笑容,“那就太好了。”
余舒跟着他高兴,在她看来,景尘没有再次失声已是万幸,若能因此恢复记忆,就是意外之喜。
“那咱们先说好了,等你想起来以前的事,发现我有些地方骗了你,可不许生我的气,还有,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就要同甘苦,共患难,到时候你若遇到什么难事,要同我商量,不许瞒我,还有——景尘、景尘?”
余舒自顾自地讲了一堆,没听到景尘应声,轻唤他两声,才发现他竟睡了过去,抓了抓耳朵,悻悻地将被子给他盖好。
她打了个哈欠,两手交臂靠在椅背上,守着他,兴奋过后有了倦意,两只眼皮打起架,不一会儿就歪着脑袋盹儿了过去。
大约一刻过后,贺芳芝端着药碗走进来,在屋门前,看到床边余舒歪睡在椅子上这一幕,愣了下,刚想要上前叫醒她,迟疑片刻,又端着药碗退出去,一路上摇着头,心里泛起嘀咕。
回到房里,赵慧正在比划两条料子,寻思着挑哪个颜色给余舒做衣裳好,见贺芳芝端个药碗回来了,就奇怪问他。
贺芳芝让丫鬟先退出去,走到赵慧身边坐下,“娘子,依你看,小余对景少侠,会不会太过上心?”
赵慧神色一疑,扭头看他,“你是说,他们两个?”
贺芳芝点点头,“我瞧着像,你没瞧见刚才,小余守着景少侠的床边儿就睡了,这要是没有什么,哪能这么上心。”
这下可让赵慧变了脸色,心下稍一琢磨,慌忙放下针线,抓住贺芳芝的手,道:“这可怎好,那是江湖人士,虽看着是个好人,但到底不知底细——小余怎么能这么糊涂,不行,我要去找她问问。”
在赵慧眼中,余舒跟亲女儿似的,当初她心说命不久矣,甚至对余舒讲了遗言,把房契都留给她,如今将余舒接过来住,就是存着养女儿的心思,在赵慧看来,景尘这样飘忽不定的江湖人士,全然不知底细,无论如何都不是余舒良配,两人要真好上了,赵慧哭都来不及。
“娘子别急,慢着慢着,”贺芳芝赶忙将要起身的赵慧拉住,劝她:“这事还没准,你贸贸然去问,倘若没有这回事儿,不是让小余难堪吗,咱们再瞧一阵子看,左右住在一个屋檐下,有咱们盯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赵慧被贺芳芝安抚下来,是没了心思再选料子,心神不宁地坐在屋里发愁,直让贺芳芝后悔同她讲这些。
***
取针第二天,没等到景尘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大衍试奇术一科,便先开始了。
腊月十五日,余舒被一家大小送出了门,坐上裴敬准备好的轿子,直接前往太承司。
余舒这次学了个聪明,里头多套了一件棉袄,外面多穿了一件衣裳,头上加了一顶帽子,把自己包的像是个熊,管它臃肿不臃肿,先不挨冻再说。
同上次一样,前来考试的一群女易客在太承司西门排队,检查过夹带之后,被差役送进考场。
还是上回的天台,不同的是这次考场当中没有摆那么多张桌椅,仅在南面搭建了两座暖棚,暖棚里面并排坐着五六个身穿朱服的考官,役人将一众女学生引到暖棚前,排成四队。
余舒正纳闷这是要干什么,就听见广场上一连串擂鼓声咚咚敲的人耳鸣,前面的姑娘们都踮起脚,人头攒动,见没人管束,余舒也跟着探头看向前面,便望那暖棚中有两个戴帽子的官员离席,有役人捧了两只箱子上来,他们一人一只,将箱上的锁头打开,从其中捧出了两份卷轴。
余舒猜想,这卷轴上莫不是考题?
“今大安兆庆十三年腊月十五,大衍一科奇术,题命——”
这一声拖得老长,众人都听到下面说的是考题,一个个竖起了耳朵去听——
“题命——湘王爷拜仙归京,途中遗失一宝物,限诸考生十日,前去湘王府打听,助王爷找回失物,同月二十五日午时三刻,会于太承司交卷——司天监下命!”
话音落,群声哗然,不管是听清楚没听清楚,听懂了没听懂,一个个脸上都是愁云惨淡,大家都是学易的,知道什么题难,什么题简单,这道题摆明了是要“寻物”,上哪儿寻,寻什么,全无头绪,纵有奇术在身,多也门不对户,只怕是个井中挑沙,海底寻针的活计,白费劲。
余舒那边翘起了眉毛,找东西?这大衍试出题可真够邪性的,是拿他们这群人当警犬使唤了?
接下来,考官没有细解,一个个叫名字上前,去领这一科的考牌,言明有了考牌,就可以到湘王府去打听消息,不然的话,寻常老百姓,妄想进得了湘王府的大门,那是爬墙都过不去的。
“王亭亭!”
“徐慧慧!”
“孙月月!”
这么一喊名字,余舒就提起了精神,她道纪星璇肯定会来考试,左顾右盼,等着待会儿点到名字,瞧那纪四小姐人在哪儿。
然而不用等到点名,她便找到了纪星璇。
这一科来考试的女学生,比头一科易理少上一半,统共就有不足三百人,寻起人来简便,尤其纪星璇那标志性的面纱,余舒几乎是一环眼,就瞅着了她。
纪星璇就站在余舒左手边那一排队伍的正中间,比起余舒要靠后面,一身珍珠蓝羽缎长裙,一条银鼠短斗篷,头挽拂云髻,耳坠流香环,苗条的身形是队伍里少见的绰约,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纪星璇正在同赵柳儿谈论这新出炉的题目,不经意抬头,同样看见了不远处正望着她的余舒,她脸上不见一点惊讶,是早料到余舒会来参加这一科的考试。
余舒见纪星璇看着了她,便将头扭回去,随着队伍往前挪动,领好了牌子,就跟着役人离开,然而出了太承司的大门,她却没有急着走,就站在街对面,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不久前翠姨娘来了义阳,找到回兴街上寻他们姐弟两个回纪家,余舒当时把人哄走了,后来两天没能等到翠姨娘再来,就搬到了赵慧那里。
她不清楚纪家那头是什么动静,是想抓她找不到人呢,还是另想法子要为难她?
心存疑窦,是以余舒早就准备趁着今天时候考试见到纪星璇,会一会她,企图探探她的口风。
余舒等有不大会儿,纪星璇就从太承司大门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个赵柳儿,余舒一看见她,便直接出声去喊:
“纪小姐!”
这一嗓门,好多人都扭头看,就见一个穿绿棉袄、戴黑棉帽儿的小子站在街边挥挥手,傻不咧咧,纪星璇倒是好涵养,没有装成是不认识余舒,同赵柳儿说了一声,便一个人走向余舒。
“你在等我?”纪星璇问,整张脸单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是对余舒喜,还是对余舒厌。
“是啊,”余舒朝手心里呼了一口热气,搓着手掌道:“我知道我娘来京里了,想问问她这几日过的可好。”
纪星璇道:“你若想她,大可以来府里见她。”
纪星璇只字不提让余舒回纪家的事,好像翠姨娘那天去回兴街找人,没她什么事儿。
余舒憨笑一声,道:“最近不成,大衍试在前,我得好好用功不能四处乱跑,回头考上了易师,我娘脸上也有光不是,哦,对了,能请你帮我给我娘带两句话,好么?”
纪星璇道:“你说吧。”
不得不再夸一次纪星璇好涵养,明明上一回见面,还被余舒玩笑捉弄,不欢而散,再见面竟然一点针锋相对的意思都没有。
余舒眼骨碌一转,道:“麻烦你告诉我娘,就说我准备考试没法子去见她,若她能出门,就到回兴街上来看我,我和小修都十分想念她。”
纪星璇点头,余舒盯着她的脸,见她神色不变,心中了然,就知道纪家这阵子都没有再派人到回兴街找过她,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她搬家的事。
看来,他们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抓人,而是另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了。
余舒脑中警铃一响,暗提了小心,脸上依旧一副假笑,朝纪星璇道了谢:
“那行,我就先回去了,多谢你帮我带话。”
余舒抄着袖子走了,纪星璇看着她背影,思索了片刻,自语:
“她这是在套我的话么...”
第二百二十九章 门路
余舒从太承司离开,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轿夫把她送到了培人馆,这里是大衍八千考生杂谈之地,不乏耳目,关于这奇术一题,她想听听别人的看法,再决定接下来如何动作。
她来到培人馆楼前时候,楼子里面已经有一部分考生回来,正在讨论这湘王遗宝一事,余舒在人堆里挑了个茶座,点上一壶乌龙茶,且听人分说,人多地方,总有一些好逞能者,不吝卖弄口舌——
“这十日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我们只需要在这十天内,卜算出湘王遗宝的下落,并不需要去找,等十日后去太承司交卷,再往下来,就是湘王府和司天监的事儿了,到明年四月登榜之前,他们会根据我们卷上答案,派人四处寻找,凡能寻回失物,这中考的人一举便被选出来了。”
余舒暗自点头,她对考试的流程不通,听他们一说,就有数了,原来这一题并不需要他们将东西找回来才算数,仅仅需要他们在这十日内推算出失物的下落。
“要你们说,这湘王爷会丢了什么东西?竟能当成今年大衍考题来做。”
“能这么兴师动众,想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譬如黄金马、翡翠车,反正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没见识过的。”
“不对,不可能是这么大件的宝贝,我应该是小东西,或许是一块玉佩,一幅画。”
“有道理,有道理啊!”
这人出口,茶楼里楼上楼下纷纷应声,却有人偏爱唱反调,哼笑道:
“谁说一定要是死物,没准是个活物呢,兴许是一只鸟,一只猫,没准这湘王爷丢的还是一个大活人呢!”
茶楼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四处响起,余舒摸摸下巴,觉得此人猜测有趣,留了个心,又坐等半个时辰,顺道打听了湘王府的位置,快到中午,看没有其他有用的言论,才付了茶钱,起身离去。
***
料想这头一日,湘王府门前肯定拥堵,多的是拜客,余舒就没去扎堆,回了赵慧家中。
赵慧在前厅盼望了一个上午,一见她回来,急急忙问询:“怎么样,今天考得如何?”
“还没考呢,今天只是出了题目,”余舒就将奇术一科的考题告诉了赵慧,又说:“我先想一想卜算之法,看明天再到湘王府去拜见,问一问情况如何。”
赵慧不懂这些,只能说好,使唤丫鬟去厨房端了今早炖好的参酒鸽子汤,盯着她吃了两碗,才放她回房。
余舒回房里将书箱放下,摘了帽子,整理了头发,到厨房去看景尘的药煎好了,就端给他送去。
被贺郎中叮嘱两天不能乱动,景尘今早才下床,不能练剑,就坐在屋内看书,余舒来送药,听闻她考试的内容,景尘观她嘴上说着这道题如何难,如何不好解,脸上却没露出多少慌张和苦恼,就没有多替她担心,而是道:
“既有十日,你且好自利用,不必每日都来看我,我会按时服用汤药。”
余舒示意他先将药喝了,一边好整以暇地同他开玩笑:“景尘,你快点恢复记忆,说不定这十日之内你就能想起从前,到时候就用你们龙虎山的道术秘法,掐指那么一算,就能知道那湘王爷在哪儿丢了宝贝,再来告诉我,嘿嘿。”
看她没个正行,景尘失笑,竟是点了点头,道:“好,若我能够掐指算到,一定帮你。”
两人没有多聊,余舒就端着空药碗走了,回房去研究对策。
坐在书桌前,余舒把玩着今早从太承司领来的腰牌,这寻物一题,不可谓是不难,既不归于吉凶,又不归于前途,普通的奇门之术,甲子纳音当中,根本就没有相应的卜算方法,然而,这道题对她来说,却有点儿意思。
提起如何解题,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祸时法则,她是这么想的:湘王遗失宝物,这应该算是祸的一种,类如破财。若用祸时法则往前去计算湘王的八字四柱,应该就能从中发现到蛛丝马迹,至少能确定,他是在何时丢的宝,再知湘王那时身在何处,正在作何,基本上可以断定宝物是被遗失在何处。
真要是这样,那对她来说,就太容易了。
但问题是,她不能确定湘王丢的东西,就会一直待在它被丢失的地方,这里面有两种可能,一,宝物被别人发现且带走,二,那宝物,它自己会“走”。
正如培人馆中考生猜测,没准这宝物是死物还是活物,是大,还是小,若是一小件死物,自然最好,但若是一个活物,那就让她头疼了。
“看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要上湘王府去打听打听。”
余舒放下腰牌,准备了纸墨,将想要打听的事情,一一详细列在纸上,为明天去打探消息提前做好准备。
晚上快到睡前,用六爻卜了两个全卦,一卦是问此番考试是否顺利,卦象呈现小吉,且兄弟眼中带有水泽枯木,有贵人出没的征兆,一卦是问纪家同她干系,不意外露了凶相,显然纪家没打算放过她,这让余舒喜忧参半。
***
太承司宣布了奇术一科考题的第二天,余舒大清早就到湘王府去排队,不出她所料,一大早湘王府门外就是个人挤车堵的场面,气派的王府大门门外有侍卫把守,只在南角开了一小扇门,一个头戴纱琮的管家站在门内,接待前来拜见的考生们。
“都别要挤,排好队一个个地来,男客站在这边,女客站在那边儿,出示你们的腰牌后,将帖子留下,就在门前等喊你们名字!”
在几名手持铁兵的护卫的虎视眈眈之下,人群莫敢骚动,一个个乖乖排成了队伍,这么一来,女易客们就沾了光,她们人数比男易客要少上许多,排队也更快。
余舒趁乱加塞儿,混到了女客队伍中间,就是这样依然等了半个时辰,才将昨晚写好的名帖递到管家手上,趁机朝门里头看了两眼,是见门房一张长桌上,堆满了厚厚的拜帖,有两个文事正在抄录整理。
参加今年奇术一科考试的考生足有两千人次,不可能一回都让他们涌进去,那堂堂王府还不成了菜市场,何谈威严。
不多时,另一道角门打开,有人高声念了三个人的名字,连同籍贯,就有人兴冲冲从人堆里挤上前,好像中了大奖一般,被侍卫检查过腰牌和考帖,再被王府的下人领进去。
这三个人进去,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出来了,一出来就人围住了,争先恐后地询问他们打听到了什么,都想早一点探听到消息。
可这三个人嘴巴极严,一个字都不肯透漏,费好大劲从人堆里逃出来,一溜烟儿地没了影。
也是,考场如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愿意多给别人机会,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有了这三个人做表率,后头被领进去的几拨人,出来没一个肯开口的,都是守口如瓶,闷头离开。
余舒以为自己来的早,她算着人头,和考生进出的频率,约莫着再有一个时辰,就能轮到自己,就静下心来等候,听听四周人嘴闲议论,不是全无收获。
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一直到王府管家宣布,府里要用午膳,让他们下午申时再来,这期间都没有喊到余舒的名字。
这让就让余舒有点儿纳闷,好像前面看见有几个排队时候在她后头的人,都进去过了,怎么一个上午都没有轮到她,难道是被隔过去了?
看王府关上了大门,考生们不得不散去了,余舒跟着人群,一路去了培人馆,打尖吃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墙不是密密一块,余舒一碗三鲜饺子刚吃到嘴边,培人馆茶楼里就有消息走漏出来——
原来这一上午,被喊进王府的考生们见到的,并非是湘王爷本人,而是这大半年来跟同他一起出游拜仙的一个老管家。
据说是湘王爷回京之后,就病了,身体不适,不便见外人,就嘱托了老管家代为接见考生们,答复他们的疑问。
这点倒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埋怨湘王病的不是时候,可是另外一件事,就让一群出身不高的易客们想要骂娘了——
“你们今早上发现没,有一些人来的晚,连帖子都没有递,就被喊进去了。”
听这怪状,下面一群人纷纷询问是怎么一回事,余舒吸溜着面条,也跟着竖起了耳朵听。
“嘁,还不是贿赂了湘王府的赵管家,提前就买通了关系,我告诉你们,别不信,照这么下去,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地排队,大后天也未必进得了湘王府的大门。”
下面一片嘘声,怨声载道,你一句我一句纷纷骂开了那开后门的管家,余舒咂咂嘴,没同他们一起出嘴气,她早就过了动不动就怨天尤人、感叹世道不公的年纪,她现在琢磨的,是怎么样私下同那个看门的管家搭上线,若贿赂钱两就能让她少等一天,这笔买卖还是相当划算的。
别看这群人嚷嚷的厉害,真要是他们有钱有门,谁不愿意花钱占个先机,可这贿赂,也得讲究个关系,没门没路,找不着肯收钱的人,有钱都没处使。
余舒一碗面条吃完,就想到了一个人,能帮她提前进去这湘王府的大门。
在培人馆对面的街上坐上轿子,轿夫询问:“姑娘,现在就回家去吗?”
“不,你知道太史书苑在哪儿吗,朝那儿去。”
第二百三十章 他回来了
余舒上太史书苑找谁去?那只能是冯兆苗了,就她所知,冯将军家的小公子同湘王世子刘炯关系不错,帮她同湘王府搭个线应该是不成问题。
虽说不喜欢欠人情,但该脸皮厚的时候,余舒从来都不含糊,更何况这是正事。
余舒在太史书苑门卫那里报上一个“莲房”的名字,请人进去找冯兆苗出来。
她今日运气好,冯兆苗刚好待在书苑没有到别处玩去,一听说书苑门外有个名叫“连方”的少年要找他,当即就想到了是余舒,没让她在外头多等,匆匆跟着门卫找出来,一见确是余舒,便扬起了笑迎上去。
“今什么风,你来找我?”
冯兆苗对余舒并不生疏,言辞里还有一些亲切,一来有薛睿的关系,二来则是上一次在藏书楼中,余舒无意一语点醒,让他不再为从军还是学易而纠结。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是有事相求,”余舒对他笑笑,“奇术一科的考题你听说了吗?”
冯兆苗点头,他虽没参加这一年的大衍,但对考试有所耳闻:“听说了,不是让你们帮王爷找东西吗?”
“正是,”余舒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我想请你帮我搭一搭线,看能不能给湘王府看门的管家塞个好处,让我提前进去打听消息,只有十日解题,我不想坐等浪费工夫。”
余舒看得出来,能带着她溜进藏书楼翻卷子的冯兆苗并不是一个迂腐之人,便明目张胆地请他帮着开后门。
果然冯兆苗听了她的请求,并未有露出不屑或是不愿的神情,只是有些纳闷地瞅着余舒,道:“这事儿你不该来找我,直接去让睿哥帮忙不是更快?”
余舒的眉毛动了动,托词道:“他不是离京在外公差还没有回来么。”
莫说是薛睿人不在,就是他人在,她也不会去找他。
“他回来了啊,”冯兆苗一语惊人,“怎么你不知道吗?睿哥是跟着湘王爷一起回京的,都回来好几天了,他前阵子说是公差,其实就是被指派去迎接湘王归京,我前日还去尚书府找过他。”
余舒一愣,薛睿已经回来了?
冯兆苗当余舒不知,继续和她说:“这回你真该去找睿哥帮忙,我顶多是能让你进到湘王府里面,听说王爷病了,你去了还不一定能见到人,但你去找睿哥,他八成能让你亲自见一见王爷,多打听到一些内情。”
余舒狐疑问道:“此言怎讲,薛大哥他同王府,有何牵连?”
冯兆苗“哈”了一声,表情古怪:“这你也不知道啊?湘王妃是薛老尚书爱女,是睿哥的亲姑姑,你说这叫什么牵连。”
余舒面色一恍然,“原来是这样啊。”
闹了半天,名声在外的湘王爷竟然是薛睿的亲姑丈!
冯兆苗看着余舒脸色,分明是不知道这些,这让他大感困惑,那次睿哥特意交待过他,说这莲房姑娘是他认下的妹子,让他多关照,显然不是普通朋友,怎么考试这么大的事,她不去求睿哥,反来找他?
“莲房姑娘,你是不是不方便去薛府找人,要不,我陪你一道跑一趟?”冯兆苗对余舒,颇有些好感,撇开薛睿的嘱托不说,他倒是挺愿意帮她的忙。
余舒回过神,此刻心情很是微妙,她以为薛睿还在京外,哪想人早就回来了,可她一点消息都没得到,是他太忙忘了她这个人,还是想明白了她那天晚上的话,从此决定不见?
私心论,她是不想丢了薛睿这个朋友,但想想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换成是她,若被拒绝,一准没那么大度,那么很有可能,薛睿是想明白了,打算要和她一刀两断。
余舒心中有所计较,便歇了请冯兆苗帮忙的心思,对他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来找冯兆苗,这里面多少是有薛睿的面子,然而薛睿要同她没了关系,连朋友都不是,她便没什么立场请冯兆苗帮助,这不合宜。
余舒忽略掉了心里头那一丝郁闷,告诉自己这样也挺好。
冯兆苗笑道:“客气什么,你怎么来的,要不要我让马车送你去?”
余舒道:“我坐了轿子,就不麻烦了,你且忙去吧,改日再见。”
同冯兆苗道别,余舒走到街头坐上轿子,哪都没拐,直接去了湘王府。
下午的人不比上午的少,还有少数白天没有递上帖子的,都重去排队,结果干站了一个下午,依旧没有叫到余舒的名字,然而却有几个半中央儿来的人早早进去了。
天一暗,湘王府便又闭门谢客,关门前留下一句话,让门前一群苦等了一天的考生气的嘴歪——
“天色不早了,今日没排到的易客们请明日再来递帖。”
余舒默默在人群中,听完了通知,就扭头走人,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从钱箱里取了一百两的银票,重新写了一张拜帖,用硬笺封好,把银票塞了进去。
明天就靠这一百两,能进得了湘王府就进得去,进不了,那就多等两天,左右那么多人陪着她一起,又不只是她一个人被坑。
***
奇术一科开考第三天,余舒天不亮就在湘王府门外等候,王府大门一开,她就挤到了最前面,昨天递的帖子全都作了废,还得重新排队。
余舒出门前卜过一卦,知今日有所不顺,却没想是这么个不顺的法子——
那管家拆信查看,见到她夹在里面的银票,二话不说藏进了袖中,眼皮子不眨地告诉她,到一旁去等着叫名。
余舒此时还不知这事成没成,便退下去等,不想这么一等,等过了中午吃饭,等到黄昏王府大门再次关闭,门前客人来来去去,依然没有轮到她进去。
那扇小角门关上之前,余舒挤到了前面,高喊了几声“赵管家”,声音大的让四周人都侧目,然而那负责收帖的管家连头都没回,她就被侍卫推搡着止步在门外。
余舒心知这是遇上了不照脸儿的家伙,说不恼火是假的,一百两银子送出去,白打了水漂,心疼之余,她又无可奈何。
这就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难怪有人玩笑说这奇术一科考的不是本事,是家世,凡有点儿家庭背景的,都已经进过了王府,剩下的这些人,只能干熬,看运气。
碰了一鼻子的灰,余舒离开湘王府,又去了培人馆,没办法,进不去王府的大门,在外面听点小道消息,聊胜于无。
培人馆没白来,两天过去,进过王府的人一多,就有一两件内情传了出来,闻者不无讶异——
其一,湘王爷要寻的“失物”,既不是黄金马翡翠车这等宝物,也不是鸟儿猫儿这等活物,而是一幅普普通通的画卷。
这倒是有人猜中。
其二,那幅画是在回京的路上被丢失的,丢失之前一直都由湘王自己保管,他却不记是何时大意弄丢。
有人这就推论了——会不会是被谁偷了去?
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就连余舒都不例外,既是宝贝,当然会认真保管,无缘无故不见了,想必是被人偷走。
真要是这样,那寻物的难度就更大了。
就有人心生不满,怨声道:“这偷窃之事应该交由官府查办,怎么就成了我们今年的考题,我们考的是易师,又不是捕快,还管起破案来了。”
“是啊是啊,这道题出的不好,不好!”
“真是,比之那星象一科的考题,还要偏呢!”
下面有人随声附和,也有人不赞同,在二楼上冷声道——
“这是大衍试,若题目太过简单,岂不是人人都能考中,个个都成了易师,还考什么,我们学易者,本就要以能知生前身后事为毕生所求,成就易子大能,风流百世,没这个觉悟,你们还来参加大衍试做事什么,早早地回乡去吧。”
闻言,刚才大声吆喝题难的几个考生纷纷面红耳赤,犹有惭愧,余舒饶有兴致地抬头打量着这个出声讥诮之人,见是一个年轻人,年不过十七八九,眉清目秀,一张嘴唇薄薄的,看起来就是个嘴上不留情的人。
余舒对他的言论,颇为赞同,又见他说话大气,有心攀谈,就问小二要了一壶酒,端上二楼。
那年轻人衣衫朴素,一个人坐一张桌,桌上只摆有一碟子花生米,一盘酸萝卜,手握一卷书,连壶酒都不见。
“这位兄台,我们拼一桌?”余舒将手中酒壶放在他面前桌上,笑问。
那年轻人从书中抬头,神情淡淡扫了余舒一眼,随手一指对面:“坐。”
余舒径自取了桌上空杯,斟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也不管他是不是喝酒,先自饮了一口,主动搭话:
“在下姓余,单名一个树,敢问兄台贵姓。”
“文少安。”这人说话倒不啰嗦半句。
“文兄,”余舒改了称呼,显然一个自来熟,“冒昧问一句,你可是进过湘王府了吗?”
文少安一手握卷,一手端起面前那杯酒,仰头饮尽,放下空杯,眼皮一掀,道:
“我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