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撞了一下腰
黄昏时,余舒提着一斤肉,腋下夹着几包酥饼,走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时,她就发现有人在后头跟着她,就想起来裴敬先前在孔家易馆中的警告,暗自警觉,怎么还有人跟着她,难道见着她和裴敬一起出入,都没能叫他们死心?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眼看前面就是巷口,出去就是热闹的街市,正在慢走的余舒突然撒腿朝前跑,手里的一块生肉颠的一晃一晃,后头也响起了一串跑步声,确是有人在追她!
蹬蹬蹬,眼前一亮,她奔出了巷子,不理身后细小的闷哼声,鱼儿一样钻进了人群中,朝着热闹的长门铺大街跑去,头都不敢回,因而并未看见,在她跑出来片刻后,一名头戴斗笠的颀长人影信步走出了巷子,静静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巷子里头的一条馊水沟边上,有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水坑里,墙边跌落了一把粗糙的匕首。
勉斋中,曹子辛正在整理书架上被客人翻乱的纸张,余光瞄见人影冲进来,扭头就见一身蓝布衫,额绑发带的余舒扶着柜台弯腰喘气。
他忙放下手中东西,走过去问道:
“怎么了这是,跑的这样急?”
余舒咽了咽唾沫,把手里的生肉递给他,气息不匀道:“刚、刚才有人撵我,好在我、我跑得快,呼!”
曹子辛眉间一紧,声音半沉下来:“谁在追赶你?”
余舒把腋下的酥饼搁在柜台上,绕过他在坐在柜台后面的高凳子上,自顾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饮下去,一抹嘴,摆手道:
“没事儿了,几个宵小,哎对了,曹大哥我问你,你听说过泰亨商会的名头吗?”
曹子辛还在想谁追赶她,听到她询问泰亨商会的事,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随口道:
“那是义阳城里最大的商会,城里几家大商行都有份子,名声不错。”
余舒转着手里的杯子,问道:“那你听没听说过那里头有个叫裴敬的副总管?年纪有四十大点,很是擅算。”
“你是说裴先生?”曹子辛被她话引去注意,绕到柜台后把手里的肉在桌边的钉子上,道:“义阳城中仅有五位大算师,裴敬正是其一。”
“大算师?那是什么?”余舒又听到一个新鲜词。
曹子辛道:“为了选拔易科良材,朝廷每三年都会在京城办一回大衍试,易学诸科中有算科一门,考取前百名者皆能及第,会被冠称大算师,前三甲,则能被尊称算子,另有星象科,风水科等,和算科先后考取,能同中其中两科者,则被冠称大易师。”
“这么厉害啊?”余舒不是头一次听说朝廷有大衍试,却是头一次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行道。
“还有更厉害的,”曹子辛眼睛微亮,语带敬佩道:
“若有人三科皆能中三甲,则被敬称‘易子’,由天子亲自加名,只不过,三科三甲太难得,这百年中不过出了二人,一是六十年前的青阳易子,一是二十年前的云华易子,此二人,皆是易科惊采绝艳之辈,真真乃是能断生死,判福祸,可惜只是昙花一现,便随流年去了。”
余舒听得专注,不免好奇问道:“为何说是昙花一现?”
曹子辛低叹道:“当年云华易子同先皇长公主成就一段良缘,然两人成婚不到两年,长公主便病逝,云华易子竟随她殉情,两人故事为后世人叹。”
这里头还有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啊,余舒砸吧了一下滋味,道:“这位云华易子倒是个重情之人。”
曹子辛点点头,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笑声道:“和你讲了这么些,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想起来打听泰亨商会的裴敬?”
余舒挠挠下巴,“我今天遇上他了,他请我到泰亨商会去帮忙做账。”
曹子辛惊讶道:“找你去做账?”
余舒听出他话里不信,佯作不悦道:“怎么找我不行吗?”
曹子辛摇头:“我是说他怎么会找到你,你和他认识吗?”
“今天才认识,”余舒想了想,还是把她上午在赌坊赌易以及和裴敬认识的经过说了一遍,直到讲完,才发现曹子辛脸色不好。
“曹大哥?”
曹子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出声训道:“你一个姑娘家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头一次见到好脾气的曹子辛生气,余舒缩了缩脖子,心里也知道她今日冒失了,遂弱声道:
“我哪知道那里是赌坊,不是进去看了才知道嘛,见人都在赌数,那题目我又会做,就赌了几把,我留有分寸,都没敢赢多,哪想就被人盯上了。”
要是别人和她发脾气,她不见得会理,但曹子辛不同,这个人在她最难的时候拉了她一把,三番两次地帮她,她嘴上没说太多,心中尽是感激,喊他一声曹大哥,是真心诚意的。
曹子辛皱眉,这又想起她之前急匆匆跑回来的事,“你说有人追赶你,就是因为这个?”
余舒点点头,又不满道:“那位裴先生说,我同他一起那些宵小就不会为难我,谁想他们还是要打我主意,看来他的面子也没那么大。”
见她没有反省模样,反怨起旁人,曹子辛没好气道:“以后那种地方不许再去,下次要到万象街就喊上我。”
“哦。”余舒表面上答应的好,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我去收拾店面打烊,等下带你到慧姨那里吃云吞。”曹子辛道,自从余舒开始喊赵慧作慧姨,他也就跟着改了口,他今年刚满二十,赵慧大他十二岁,这样喊也没错。
“我来帮你。”余舒从凳子上蹦下来,不想腿一软,竟朝前跌去,慌忙间伸手往前一抓,从背后抱住了曹子辛的腰,额头撞在了他的腰背上。
“啊。”
四月的天气很暖和,曹子辛只穿了两件单衣,腰上紧挂着两条纤细的手臂,那一小声低呼,灼热的呼吸透过衣衫,就吹在他背脊上,似是有什么在心口上轻刮了一下,惹得他身体一僵,低下头,伸手握向腰间,快要碰到那两截露出衣袖的细白手腕时,背后的人却先一步抽开了,听见余舒的嘟囔声,他才发觉刚才失态。
“曹大哥你的背是石头做的吗,磕死我了。”
余舒扶着柜台站直了腰,低头揉着额头小声抱怨,曹子辛咳嗽了一声,“坐着等我。”
“嗯。”余舒应了一声,待曹子辛绕出去竖门板,才放下额上的手,露出一张热红的脸,扭头偷看了一眼曹子辛挺拔的背脊,暗啐了自己一口,为刚才的丢人举动郁闷了一下。
关好店铺,天刚暗下来,曹子辛和余舒去到赵慧的馄饨摊上吃晚饭,不需要招呼,赵慧一人给他们端了一碗鸡汤云吞。
余舒把酥饼的纸包打开,拿了一块递给曹子辛,又掰了一块去喂正在滚锅的赵慧:
“慧姨尝尝,这是万象街上卖的酥饼,放久了还是脆的。”
赵慧笑看她一眼,扭头咬了一口,嘴里嘎吱嘎吱响,心里也酥脆,她一个人过久了,自从有了这孩子作伴,劳碌的日子竟又有了滋味,早晚出摊都有人陪,刮风下雨的都有个人在,不嫌她唠叨,时常逗她开心,倒似是真多了个女儿跟在眼前,乖巧又懂事。
“慧姨,我买了肉,明天刚好下雨,您不出摊我就喊小修来,咱们在家里吃饭好不好?”
赵慧奇怪道:“哪来的钱买肉?”
虽然赵慧买的馄饨里多是肉馅,却也不常吃肉,家里养的那几只鸡子,都是拿来熬做高汤的,真正没吃过几回。
余舒顿时结巴,不想骗她,又怕说出她去赌钱的事让她担心。
“我补了她一份工钱,”曹子辛道,“她时常到店里来帮我的忙,总不好叫她白做。”
“对对,曹大哥补了我一份工钱,”余舒连忙映衬,偷偷递了个表扬的眼神给曹子辛。
曹子辛笑瞥了她一眼,拿勺子指了指她那碗云吞,“快来吃吧,要放凉了。”
“好,”余舒就怕赵慧再问,顺势退回桌边,朝炉子旁的赵慧道:“慧姨,我等下吃完帮您刷碗啊。”
赵慧点点头,虽然多少有些疑惑,却没再追问。
边吃饭,余舒又问起曹子辛泰亨商会的事,将裴敬的邀请详说了一番,向他寻求意见。
曹子辛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果真想学本事,泰亨商会确是个好去处,只不过,他这样突然请你去做账只怕还存了别的心思,这样吧,明日我陪你一同去见裴先生,帮你探一探水深。”
他肯帮忙把关,余舒自是求之不得,曹子辛是个门清,懂得又多,有他在,自己应是不会吃亏,只是他店里没个伙计,他跟着她去了,勉斋怎么开门。
余舒迟疑道:“那你明天不开门做生意了吗?”
曹子辛伸手指了指天上,调侃道:“方才谁说明日会下雨?嗯?”
第六十五章 薛少爷vs曹大哥
晚上余舒在青铮那里做完每天的“功课”后,把她准备到泰亨去做事的打算,和他讲了,不想青铮会吹胡子瞪眼地训她:
“为师教你大易你不好好学,为了几个钱要去那铜臭地方学小科,没出息、没出息!”
余舒暗翻白眼,口中安抚道:“师父放心,您教的东西我一点都不会落下,但我也得养家糊口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借住在别人家,我可不像您,能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混日子,我还有个弟弟留在纪家,指望着赚了钱把他接出来过好日子呢。”
青铮怒道:“混账,谁说为师白吃白喝他们的,是他们乐意供着我。”
“好好好,是他们供着您,可没人供着我不是,”余舒伸手拉住青铮衣袖,诚恳道:
“等徒儿赚了钱,有了本事,就自己供着您,给您买好吃的好穿的,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您不是喜欢吃鸡爪子吗,介时候我天天买鸡爪给您下酒吃。”
青铮被余舒这几句话哄的心里舒坦,嘴上却硬道:“哼,为师哪里喜欢吃鸡爪子了。”
“您丢在院子里头树底下的鸡骨头招了多少蚂蚁来,我还能不知道吗?”
被余舒用“您就别装了”的眼神瞅着,青铮老脸一红,瞪她一眼,把袖子从她手里夺出来,挥手道:
“爱去就去,别到时候三心二用学不成东西才来怨我教的不好。”
“小气师父,”余舒嘿嘿一笑,飞快地伸手在他下巴蓄的白须上抓了一把,后跳两步,一转身跑了出去,只听见青铮在屋子里气急败坏地骂道:
“臭丫头!又揪掉我两根胡子,哪学来的臭毛病!”
***
余舒第二天和曹子辛一起去万象街见了裴敬,有他在,余舒几乎不用开口说什么,裴敬见多识广,曹子辛能言善谈,这两个商人是头一次见面,聊的却相当投机,完全将她冷落在一旁,不过他们谈话内容,多同商务有关,余舒听的津津有味,就不打扰。
快到中午时候,三个人又去附近的一家酒楼吃了一顿便饭,曹子辛结的帐,余舒很是过意不去,只得默默记下,日后再还给他。
酒足饭饱,临分别的时候,曹子辛才正色对裴敬道:
“我这弟弟年纪还小,日后如有不懂事的地方,就劳先生费心多指点了。”
裴敬呵呵一笑,爽快地点头,他阅人经验丰富,很欣赏曹子辛这样仪表不凡、谈吐极佳的年轻人,言语颇多客气,有七分真心道:
“今日同子辛一谈,十分畅快,改日我再叫你出来喝酒,可不要推脱。”
曹子辛回以笑容,“乐意之至。”
裴敬又转头对余舒和颜悦色道:“泰亨商会的馆楼就在万象街北面,一问既知,明日早上你到那里去找我吧。”
余舒应声,“往后就麻烦裴先生了。”
裴敬谦虚地摆摆手,同两人话别,三人在酒楼外面分开,裴敬先走一步。
外头下着雨,两人分别撑了伞出来,余舒看看行人渐渐的街道,对曹子辛道:“我要上孔家易馆的书阁去抄书,曹大哥呢?”
曹子辛看看雨势,对她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余舒却站在那里不动,一脸犹豫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余舒吱唔道:“要上二楼书阁得花十两银子买一块书牌呢,要不你先回去吧。”
总不可能让曹子辛到了易馆,在楼底下等她吧,她可不觉得自己脸有那么大,好意思让他等着她一两个时辰,可要上二楼又要买牌子,曹子辛又不学易,跟着她浪费这个钱做什么,十两银可不是个小数目,勉斋十日的收入呢。
听出她是在替他心疼钱,曹子辛莞尔一笑,“当我和你一样小气么,走吧。”
说罢,他便转身率先朝孔家易馆走去,余舒迟了两步跟上去,想回句嘴,又觉得底气不足,走了几步,忍不住抿嘴笑了。
***
曹子辛去大厅那头买书牌,余舒就垂着两把伞站在楼梯口等他,无聊地仰头盯着对面梁柱上悬挂的两只巨大的红色祥云结,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一句冷声迎面道:
“你在这儿做什么?”
余舒视线回落,看到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俊秀少年,暗皱眉头,明知道对方是个小孩子,不该和他计较那么多,可这不妨碍她讨厌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要不是他,小修和她上次也不会历险,差点把小命都交待了。
她扭过头,直接无视了眼前的少年。
薛文哲今天到孔家易馆来,是想找一本他外公家书库中缺漏的书,进门后,就看到墙角楼梯口站着个人,虽是一身男孩子打扮,却还是让他轻易把余舒认了出来。
时隔二十余日,再见到余舒,薛文哲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既是意外,又觉得恼火,还有一些高兴被压在最下面,让他想都没想便赶上去和她说话,可这坏丫头竟然敢不理他!
薛文哲少年脾气,藏不住喜怒,当下便讥讽道:“听说你犯错挨了打,被纪家赶出来了,以为你饿死在外头了,看来是活的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余舒没见过这么没眼力界的,明明她都不搭理他了,还在这儿说的这么起劲。
“问你话呢,耳朵聋了还是嘴巴哑了?”余舒越是不理睬,薛文哲就越是恼火,一冲动,伸手就去推她肩膀,人还没挨着,手在半道上就被人抓住了。
薛少爷扭头一看,见到是个比自己高出半头来的年轻男人,绿衣素纱,穿着得体,正惊讶这人是哪冒出来的,就听见刚才对他不理不睬的余舒甜甜地喊了一声:
“曹大哥,你买好啦?”
这却是薛文哲耳朵有毛病了,余舒本身年纪小,十五岁的小姑娘正是声音脆响的时候,说什么话都婉转好听,并非是刻意加糖。
薛文哲看看余舒,再看看这个“曹大哥”,脸色阴沉下来,扭着手臂,奈何手腕被捏的死死的,钳子一样,挣都挣不开,少年面子挂不住,不由怒道:
“松开!”
曹子辛手指一松,由他脱开了,看着这满面怒气的少年,微微皱眉,问余舒道:“这是?”
余舒随口道,“以前在一个私塾念学的人,”想想又补了一句,“不熟。”
曹子辛:“哦。”
薛文哲:“!”
余舒心里惦记着楼上那本书,没工夫应付薛文哲,就招呼曹子辛:“我们上去吧,这里头的书贵,不过买了纸可以免费抄录,只要不弄坏就行。”
“嗯。”曹子辛伸手拿过她手里的两把伞,把买好的牌子递给她拿着,跟在她后头往楼上走,薛文哲站在楼梯口,看着这两个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肺都要气炸了,眼睛一红,口不择言道:
“余老鼠,你以前整天围着我打转,还敢说和我不熟!”
余舒脚步一停,忽然开始后悔那天带刘家人去救这小白脸,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简直是阴魂不散。
“这位公子请慎言。”曹子辛转头看着楼下的少年,面有不悦,心里也不大舒坦,什么叫整天围着他打转,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树不是说和他不熟吗?
薛文哲平日是很知礼的,但见到这个同余舒言语亲近的男人,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挑衅道:
“你又是什么人,我和余老鼠说话,用得着你插嘴吗?”
曹子辛挑眉,他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年,当能听出对方这话里的一缕酸味,顿觉可笑,莫说他现在是将余舒当成朋友照顾,就是真的对她有什么别的心思,也轮不到个黄毛小子来挑衅。
他正要开口,就听到上面余舒声音:
“曹大哥快走吧,不要理他。”
他回头,便见余舒指着脑袋朝他比划,挤眉弄眼道:“这人这个地方有点,嗯嗯,你懂得。”
看她表情作怪,曹子辛忍俊不禁,便没了和那少年计较的心思,点头随她上楼。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薛文哲就这么被晾在那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正要追上去,却被随后赶到的小厮拽住了——
“少爷、少爷,您刚才跑哪去了,小的好找了您半圈。”
这下人一打岔,薛文哲反倒是冷静了一下,回想方才自己表现,羞恼的红了脖子,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原本是要好好说话的,可见着那坏丫头就忍不住想发火。
算了,今天就绕过她,还有那个男的,满脸的风流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偏那余老鼠还一口一个曹大哥叫的亲,明天去上学他非要问问余小修,他姐到底跟什么人混到一起了!
“少爷您往哪走,不是要买书吗?”
“不买了,回去!”
“少爷慢些走,外面路滑,小的给您撑伞啊。”
主仆俩一前一后追出去。
楼上,余舒蹲在书架下面,把有些汗湿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去翻找出昨天的那本人祸实录,曹子辛先她一步去给她买好了纸张,又随手在书架上捡了一本杂记,见她挑好了书,便招呼她过来坐下。
第六十六章 裴敬的郁闷
余舒和曹子辛从万象街回来,已是傍晚,雨下的很小,赵慧家院子的大门半开着,饭香味儿偷溜出来招人,余舒进门就吸了口气,大声赞道:
“慧姨在做什么好吃的,好香啊!”
“先去洗手,还有一道菜就烧好。”赵慧的爽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姐,下着雨你怎么还往外跑。”听到余舒声音,余小修端着一摞碗从厨房冒头,老气横秋的小脸圆润了许多。
这一如多年前的记忆中回家的片段,让余舒恍惚了一下,听着身后的关门声,才露出笑容,举着伞大步走过去:
“我同曹大哥去办正事了。”
“办什么正事?”
曹子辛道:“是好事,吃过饭再叫你姐对你说。”
他收了伞,自觉地去水缸边舀了半盆水,端到屋檐下,等余舒进去放了东西,招呼她出来洗手,等她洗好了,又适时将干净的手劲递给她擦。
赵慧厨艺了得,不光是会包馄饨,今晚烧了两荤两素,她不知从哪弄来了新鲜的笋子,一盘竹笋肉丝,红红绿绿的卖相,吃起来竟不比余舒那一次在纪家吃的一顿中秋家宴味道差。
余舒和余小修吃的很是痛快,赵慧光是看他们吃饭的香甜样子,就觉得饱足,笑得合不拢嘴,曹子辛偶尔会给余小修夹菜,却因守礼没有照顾余舒,饭后,雨也停了,姐弟俩请命出去刷碗,蹲在水缸边上说悄悄话:
“姐,曹大哥吃饭前说你有什么好事啊?”
“我找了个活儿,在城中一家大商会给人家算账。”
“啊,商会?你能成吗?”
“边学边做呗,嘻嘻,我这么聪明有什么做不成的。你猜猜,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
余小修对她前面一句话撇了撇嘴,但还是配合地猜测:“五角银子?”
他知道他姐原先在曹子辛那里做事是一天十个铜板,一个月下来就是三角银,既然是大商会,总要多给几个吧。
余舒摇摇头,放下碗对他晃了两根手指。
“两角啊,那也不错了。”还大商会呢,都没有曹大哥大方,余小修心想。
“笨蛋,是二两银子。”
“二两!”余小修拔高了声音。
“没错,”生怕余小修不够吃惊,她又得意地补充道:“这是头起,等我学的差不多了,人家说会给我提到五两一个月,怎么样,你姐姐厉害吧?”
“啪嗒”余小修手里的抹布掉进水里,下巴都合不拢了,他长这么大,手里捏过最大的钱,不过是两角银子,现在余舒告诉他,她一个月就能拿五两!
“姐,你没在吹牛吧?”
“不信你去问曹大哥。”
余小修站起来就往屋里跑了,不一会儿,又兴冲冲的跑了出来,在余舒边上蹲下,小猴儿一样,两只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不说话。
余舒认得这种眼神,是她以前常在于磊脸上看到的,名为崇拜的目光,心头一阵乐呵,就凑过头去在他脑门上顶了下,亲昵道:
“等我拿了工钱,就给你买新衣裳新鞋子,换好笔好墨给你使。”
余小修挠挠头,“我是个男孩子,没那么讲究,姐你留着自己花。”
余舒低头看看他脚上磨底子的布鞋,还有接了一段布的裤角,心里头发酸,她这弟弟自尊心很强,偏偏是个命苦之人,待在纪家处处受人冷眼不说,每日到三觉书屋上课,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少爷小姐里头,相形见拙,性格里多添了几分自卑,在生人面前总喜欢低着头。
小小年纪就整日死气沉沉的,现在他年纪还小,再这么过个一两年,难保不被磨没了志气,在这之前,她得让他多过过快活日子才行。
洗好了碗,看天色已晚,尽管余小修不情愿走,还是乖乖让曹子辛送他回纪家去了。
赵慧烧了一大锅水,和余舒擦了澡,两个人把院门关好,吹了油灯便睡下了。
***
第二天还是早起,余舒和赵慧一起在街上摆了摊子,才一个人去泰亨商会找裴敬。
打听了两个人,余舒在万象街北边找到了一家门面气派的会馆,在大门口就遇上了裴敬,打了招呼,裴敬引她去到后院,在两排房舍后头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安置她,给她拿了一摞略带霉味的旧账本让她瞧,另附一只崭新的算盘,大概给她讲解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被人请走了。
等到他中午想起余舒这号人,再折回来,余舒已是将那一摞账本都看完了。
“你把这些都看完了?”裴敬吃惊道,他走之前忘了讲,这可是准备给她看三天的。
“都看完了,还有吗?”余舒没好意思说她半个时辰前就看完了,屋里没别的账册,她就偷空练了半晌字。
裴敬只怕余舒是在说大话,暗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喜,就拿了一本账册翻开一面,递给她,试探道:
“这一本看了吗?”
余舒只扫了一眼,就点头道:“这上头是说辛巳年八月份淮南的稻米收成和买卖,哦,我刚才瞧见有一笔账没算清楚,折了书角。”
说着她就翻了翻,卡到一页递给裴敬,“喏,就是这里,有一处没算好,是空着的。”
裴敬低头一看,那处果然窝着一个小角,账目上,正有一个空白地方缺着,没有算清,是老道的账房先生故意留着不算做记号的,不是仔细一页页去翻,根本就看不出问题。
这孩子是真把这一摞账都仔细看完了!
这个发现让裴敬既惊又喜,还有些暗愧,为刚才那点怀疑。
“咳,不错,”裴敬清了清嗓子,“快中午了,你先回家去吃饭吧,到下午再来。”
余舒摸摸桌边放的书包,冲他羞怯一笑:“我带了吃的,回家路太远,中午能让我留这儿吗?”
裴敬迟疑,原本他是想对余舒严厉几日,但这孩子已经超出他的希望范围,再去过多要求他,说实话,他这一时半会儿真不知去要求她什么了。
“那你就在这待着吧,桌上有茶水,喝完了在院子里喊下人,有人来添。”
“好。”
裴敬背着手走了,留了个门,到一旁窗下,又回了头,从半开的窗子往里面瞧,就见余舒从包里掏了两个巴掌大的干饼,还有一本小册子,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水,一边啃着干饼,一边翻看那小册,一点儿时间都不耽误。
这是个能成事的人——裴敬心里跳出来这么个念头,点点头,满意地转步离开了,心想着,等明天让人搬一张软榻过来,好歹让这孩子中午乏困时有个躺一躺的地方。
***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裴敬就让余舒回家去了,他这是没办法,下午他拿了算盘考验余舒,露了一手双打赤雁的绝活,想要震一震她,没料这孩子请他打了两遍,仅试了两回,就反手学了个原本给他,一粒珠子的位置都不差,结果被震住的那个倒成了他。
这孩子入门太快,太让人省心,反倒叫裴敬有种挫折感,他原本是想要通过教导她培养一下感情,现在他还没教两下人家自己就会了,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后天就能直接让她揪错帐,大后天就能够让她上岗了?
还好,有一样是能叫裴敬感到安慰的,余舒字写的太慢,一笔一划,停顿不足,就连工整都算不上,只能叫人认出来罢了。
账房先生多写得好字,裴敬一手行书写得十分潇洒,自是瞧不上余舒的破字,就三令五申让她回去好好练字,等人走了,才发现这一个下午就光教她写字了。
余舒不知裴敬的郁闷,她为了尽快拿到标准的五两工钱,今天就特意表现了一下,不过还是有适当的藏拙,没敢表现的太过头,免得裴敬起疑。
就拿上午那一摞账本来说,她一遍看过去至少找到了五处纰漏,却只把那一个看似标记的空缺指给他,其他的全当是没有看到,至于打算盘时候,怪她一时技痒,没忍住就学了他,好在那一对双打的算盘她用着手生,拨错了两次才找准位置。
余舒从商会总馆离开,先去长门铺街找赵慧,远远地见到余小修在边上帮着赵慧收拾碗筷,倒不觉得奇怪,自从小修找到她落脚的地方,三天两头就往赵慧这里跑,帮着她做杂事,赵慧乐得有个孩子陪他,一开始不肯叫他干活,后来倔不过这小子,就慢慢随他去了。
余舒心里明白,余小修这怕是在帮她报答赵慧的收留之恩,这么懂事又早熟的弟弟,叫她怎么能不心疼。
赵慧站在炉子边上擦汗,看见余舒,就喊余小修道:“小修把东西放着,你姐回来了,你们俩自己先玩。”
余舒和赵慧打了招呼,见客人不多,就择了张桌子坐下,朝余小修招招手,余小修放下抹布,乖乖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姐。”余小修眼神儿闪避了一下,心想着上午薛文哲那讨厌鬼问他的话,打定了主意不会告诉他姐。
“今天作业写完了吗?”余舒没发现他异常,按例询问他的功课。
“写完了,哦对了,给你这个,”余小修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刘婶拾掇屋子时在你床底下找见的。”
他手里拿的,赫然是一个月前景尘道人送给她的那一颗黄色的石头,滚圆滚圆的。
“还以为丢了呢,”余舒摊手接过来,合起掌心搓了搓,忽然想起来,她有一个月没再去找过景尘,不知道那小白道士的银子花光没有,会不会又饿着肚子睡在梅林里?
余舒觉得她这个猜测的概率很大,啧了一声,觉得这两天必要抽个时间过去看一看,免得那么个大活人真给饿死了。
第六十七章 酒池肉林您要吗?
(抓虫)
余舒昨日才动念头去探望景尘,第二天下午就抽了空,从商会出来,直接往城东的梅林去了。
那片梅林就在万象街和长门铺街之间的一带地方,走不了多少冤枉路。
河岸边的梅花早就谢了,一丛丛梅树上结着黄绿色的小果子,很是喜人,因为四月人都跑去赏杏了,过季的梅花倍受冷落,这河边上没什么人。
余舒在林子里兜了两圈,没见到景尘,暗自猜测他是离开了,不免就一点失落。好不容易结识这么个武功高强的道士,还没能打听出点龙虎山上的事,人就不见了,连声道别都没有,悔死她了。
余舒沮丧地甩着从地上捡来的一节枝桠,低头从桥上往回走,便没注意到河面上一抹白影掠过,几个蜻蜓点水,从对岸一闪掠她身后的入林中。
“小鱼。”
余舒脚步一错,风吹过来,还以为是幻听,转过头,竟见方才她走过的桥尾,正立着一道翩翩白影,抱袖望着她,不是景尘还是哪个。
余舒一喜,丢了树杈小跑过去:
“景尘大侠,你没走啊?”
景尘摇头:“我事情还没办完,不能走,你来找我么?”
余舒点头:“对啊,我来看看你。”看看你饿死没有,她心里补充。
景尘剑眉敛了敛,随即松开,微微一笑,便弱了这河上的春风。
一个大男人,笑得这么好看干什么,余舒心里牢骚,也冲他咧了个傻笑,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停住。
她没记错的话,一个月前见他那几次,他就穿着这一身白袍子,到现在,他还是穿着这一身,除了颜色灰了点,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该不会就这一身衣裳,这么久都没换过吧?
“这是我宗的道衣,我带有三件,都脏了。”
听到景尘一本正经的回答,余舒才窘迫地发现自己刚才把最后一句心里话问了出来,急忙装傻补救:
“你还带有衣裳啊,我从来没见你拿过包裹,以为你们这些道长都是不用换衣裳的。”
景尘道:“在山门有仆役浆洗衣裳,隔日既要一换,然出门在外,诸多不便,只有将就了。”
他是洗洁之人,出门在外迫于无奈,不能勤更衣,就只能每晚到城外河中冷水浸身,好不沾灰尘。
余舒听得出他话里隐藏的无奈,嘴一快,脱口道:“不如拿来我帮你洗洗?”
说完就想打嘴,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提出来帮一个男的洗衣裳,就算对方是个道士也不行吧,只能眼巴巴看着景尘,等他婉拒。
“也好,随我来。”景尘转身,往林子里走,便错过了余舒僵硬的表情。
事实证明,大侠也是人,道士不是神仙,景尘飞身从树上摘下一只包裹打开,抽了三件灰扑扑的袍子拿给余舒,道:
“有劳。”
余舒干笑着接过去,这一回没心情对他的轻功大呼小叫,把这两条袍子在手里卷了卷,好在这衣服虽灰,却没什么怪味,不然她怕是要脸黑。
“那我洗好了再给你捎回来。”
“嗯,不急,”景尘低头看看自己,“我身上这件还能穿上几日。”
余舒上下一看,落在他微微潮湿的靴头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怕待会儿她又一时最快,把他鞋子也拎回去洗了,遂转移话题:
“啊,那个,你今天吃饭了吗?”
景尘转头看看黄昏的天色,道:“晚饭还没有。”
余舒道:“上回换珠子的钱还有吗?”
景尘摇摇头,从袖中掏出一只空瘪的钱袋,捏了捏,“没了。”
“......”果然不能对这小白报多大希望,他不过是披了一层大侠皮罢了,这么不食烟火,二十两银子花一个月就没了,要不是他好运救了她,早晚得叫他饿死。
“珠子还有吗?”余舒问道,要是没有,她身上还有两角银子,先借给他。
景尘闻言,想了想,把手伸向后背,“唰”地一声就把剑拔了出来,青光凛冽,带着冷气儿,惊的余舒后退一步,才站稳脚,一脚前一脚后地站着,如临大敌地盯着那把剑,不是她胆小,而是她太惜命,重活一回,任何一点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东西,都能让她浑身不舒服。
景尘目光从她身上滑过,低头无声一笑,剑在手中转了半圈,剑锋倒向自己。
安全警报解除,余舒站直了身子,看着景尘手指灵活地解下了剑柄上悬挂的一条剑穗,以前她没注意,今天再看,景尘这把黑柄金鞘的长剑上,还挂着一块扁圆的镂花玉佩。
“有劳你代我走一趟。”
这是让她拿去换钱了,余舒接过那条剑穗,翻来覆去看看中间悬挂的这一块碧汪汪的玉佩,心知不寻常,便迟疑道:
“这么贵重的东西,当掉太可惜了。”
“无妨。”景尘的口气轻飘飘的,好像这不是一块美玉,而是一粒石头似的。
余舒建议道:“不如当个活契,日后你有钱了再赎回来如何?”
景尘不解:“何谓活契?”
余舒耐心解释:“这拿东西换钱的地方叫当铺,当掉东西有活契死契之分,活契当的钱少,可是日后能拿钱把东西赎回来,死契能多当些钱,但东西当掉,老板就能把你这东西转手卖给别人,你就是回头有了钱,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东西了。”
景尘对俗事很有兴趣听,认真听她讲完,才开口道:
“无所谓,你看着当吧。”
这人倒真是会懒省事,余舒腹诽,那就给他当个活契吧,这块玉看起来值不少钱,活契也不会少了,足够他再用上一两个月的。
余舒心里盘算着,没注意眼前人,景尘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出声道:
“那次给你的黄霜石还在吗?”
“啊、啊?在呢。”
“无事的话,就多在手心揉动几下。”
“哦,好。”余舒点点头,她抱着一堆脏衣服,缺了向景尘打听龙虎山上风光的兴趣,她没话说,景尘亦不善谈,场面就冷下来,一阵冷风刮过去,飕飕的响,余舒不自在,只得告辞:
“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景尘毫不留恋:“走吧。”
余舒转头走了一段路,下了桥,才突然想起来景尘身上没钱,晚饭没处吃,又急忙跑回去,想把身上剩的钱给他,可刚才他还在的那片林子里,却不见了他的人影。
她空喊了几声,没人搭理,纳闷地嘀咕了两句,就匆匆赶着太阳落山往家跑了。
***
夜里,晴空,师徒两个坐在点儿大的小院子里观星,一个舒舒服服地躺在藤椅上,一个费劲地仰着脑袋。
“看到没有,那北斗之上,第七星,名唤破军,相传商朝纣王死时,此星大暗,乃是一颗大杀星,司夫妻、子息、奴仆之命数,同七杀、贪狼二星互照,相反,若在子午,则预加官进爵,若是女命,则旺夫益子......”
青铮讲的不快,余舒听的认真,因事后有漏掉的还会再去问他,并不刻意去记在纸上。
何况这夜空极美,星洒银湖,姿态迷人,仿若一个魅力无穷的美人儿在前,哪容人分心。
“凡人事,必夹星象,世间有鲜少一部分人生而伴随星异,将来总能有一番大作为,”青铮轻拍着膝盖,瞥了瞥旁边正在揉脖子的余舒,道:
“就比方说那纪家的四小姐,据说她出生时,满空星辰,夏蝉噤声,整个义阳城都惊动,到现在,十一几年过去,她确是卓越人上,不同凡响。”
余舒听到“纪家四小姐”的名头,耳朵动了动,好奇道:“师父,您见过她吗?”
青铮道:“为师几年前出入纪家,就住在景伤堂里,纪家想要我指点星璇丫头,就故意趁了她一次犯错,罚她到景伤堂来思过,我见她资质极佳,便就指点了她一段时日,她倒也争气,来年就考过了大衍试。”
他这么一提起,余舒便忽然想起来,她刚见青铮那两次,这老头嘴里念叨过几次“星璇丫头”,说来说去是嫌弃自己不如人。
说起来,这纪四可是害了“她”性命的元凶之一,一块玉佩杀了一个人,有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本着小心眼的原则,余舒怎么也不能对青铮口中这个卓越不凡的星璇姑娘有什么好感。
偏青铮不如她意,又在那边感叹道:
“星璇丫头人又聪明,温柔又体贴,灵性佳,悟性好,还常买酒来孝敬为师,哼,要不是为师挑过了眼,哪会收了你这个不听话的臭丫头。”
余舒使劲儿翻了个白眼,并没有黑脸,她这么大个人,还听不出老头是在故意酸她,不就是前天拔了他几根胡子,隔了两晚上还记恨着,说他小气还不承认。
也就自己能和他凑堆,小气师父,小心眼徒弟,还有比这个更搭调的吗?
“唉。”
听他重重一叹,余舒憋住笑,为了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只好佯作酸声道:
“您老就别叹气了,不就是点儿酒吗,将来我发达了,给您弄一酒池子,让您在里头游泳,刚不是还说纣王吗,那家伙就有一酒池,他还有一肉林您要么?”
小院儿里静了一静,随即便爆出一句粗口,夹杂着几声闷笑。
天上的星星们俯瞰着地下这对师徒斗嘴,乐得不住地眨眼。
第六十八章 车上的小姐
早晨,太阳还没露脸,枝头的雀儿叽喳几声,余舒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赵慧正在院子里收拾推车,见她醒了,道:
“不是说商会总账,今日不叫你过去了么,起这么早,怎么不趁机多睡会儿?”
“早起惯了,醒了就再睡不着,”余舒拨拉了两下头发,走到墙对面的凉衣绳下,摸了摸已经晒干的白袍子,道:
“慧姨,我早上就不陪您出摊了,我把衣裳给那位道长送过去。”
“好,中午到街上去找我,给你下面吃。”赵慧装好了车子,推出门走了。
余舒前两天拿了景尘的几件脏掉的道袍回家洗,吓了赵慧一跳,她就将月前他被歹人抓走,蒙一位道长搭救的事和赵慧讲说了,赵慧这才没再大惊小怪下去,以为余舒所说的那位道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出于敬重,就由她去洗了,余舒知道她误会,刚好省了解释。
余舒照着盆里水的影子,把鬓角梳光了,仔细扎好了髻,拿两指粗细的发带熟练地固定好,把自己拾掇的清清爽爽,一边扎着裤腰一边心想,做男人就是比女人省事,至少早起不用花上半拉时辰去梳头。
她将洗干净的衣裳叠好,拿布袋包了,挂在肩膀上,出门将锁挂上。
她准备先去找景尘,再到三觉书屋去接余小修下课,小修这两天有点不对劲,她总觉得他支支吾吾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和她说,余舒怕他是在学里受欺负了,打算过去瞧瞧。
出了门往城东走,义阳城里的小巷子十分多,往往一条大街上就有七八个能入出的巷子,余舒穿过一条街,又走进了一条小巷,一手挎包,一手把玩着景尘送她那块黄霜石,圆丢丢的小石头摁在手心里不一会儿就发了热,刚好解了早晨的手冻。
这条巷子里没几家住户,路面坑坑洼洼的,余舒正盯着前头走,忽然一阵风从膀子边上刮过去,手臂被一股猛力撞到,一拉一松,装着衣裳的包袱就离了手。
她愣了下,瞳孔里映出已经擦身越过她三五步冲到前面的小孩儿,再一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臂,方意识到是被人抢了,大喝一声,拔腿便追了上去——
“别跑,喂!”
前面那抢东西的小孩儿跑的飞快,余舒也不差,她这一个月来,整天地走路干活,身上早不是刚穿过来会儿的二两力气。
“跑什么,那包里没钱,快给我站住!”余舒边跑边喊,那抢包的小孩儿只顾闷头往前跑,半步都不减。
两人追赶了半条巷子,眼瞅着余舒差两步就能捞上那抢包的,前面一亮,竟是出了巷子,来到了行人来往的大街上,见两个人从巷子里追出来,急急忙忙让了道。
好巧不巧,一辆马车从东快速驶过来,两眨眼就能到眼前,那小抢匪闷头苍蝇一样就要撞上去,余舒余光眺到了那车子,眼皮突突的,来不及多想,她往前一俯身,左手猛地伸长,手心里的小石头飞出去,手指拽住了不长眼的小抢匪的裤腰带,脚跟一刹,肩膀一扽,死命地把人扯了回来!
“嘶!”
“啊!”
马鸣声和惊叫声同时在街头响起来,余舒一屁股倒坐在地上,手里头还扯着那小抢匪的裤腰,她喘着气看了一眼堪堪横立在眼前的马车,回想刚才那一幕,脑子嗡了一下,一阵的后怕,她脸一黑,扭过头,劈头盖脸地就朝边上那吓傻了的小抢匪骂道:
“眼睛长脑门上了是不是!有这么不要命吗,当你抢的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就几件破衣裳,你是抢东西还是送命啊,兔崽子!”
一通臭骂,边上早有一群行人围观,把那辆马车和余舒及那小抢匪围的严严实实的,指指点点看热闹。
余舒骂的正痛快,车上的人却不干了,一掀窗帘,露出一张年轻的男子脸孔,皱着眉朝外道:
“这是怎么回事?因何冲到路上来。”
余舒嘴巴一停,抬头看着车上露脸的人,看到坐马车的就知道不好得罪,便撑着地站了起来,刚才拽人的左手腕微微刺痛,她便换了一只手,提溜着地上那个同余小修差不多大点的小抢匪,冲车上人道:
“不好意思啊这位,这小坏蛋抢了我东西,追到路上来,无意冲撞了你们的马车。”
那年轻男子看了余舒一眼,冷哼了一声,便将车窗拉上去,显是不愿同这些市井小民争执。
“放开,别抓着我!”
就在这时,余舒手里的小子不老实了,扭着身子企图挣脱她,被余舒绕了个弯,一臂膀夹到了腋下,卡着他脖子,阴森森道:
“凭什么放了你,你当我的东西是白抢的,跟我走,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顿。”
话一说完,谁料这小抢匪竟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往外喷泪,一边哭哭啼啼道:
“我、我不是故意要抢你的包裹,我阿姐病了好些天,没钱抓药,就要死了,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余舒自己不喜欢哭,也就讨厌人哭,听他嚎啊嚎的,脑门生疼,哪里有心情听他哭个什么内容,正要让他闭嘴,先有人出了声:
“小弟,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这声音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字正腔圆的女声,字尾带一点南方女子独有的柔婉,莫名让人感到一丝亲切,余舒伸直脖子朝车里看了,只是那个年轻男人挡了光,车厢内昏暗,只隐约见到一抹人影,听声音,应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姐。
然后,她就发现边上的嚎声停了,接着就是小抢匪可怜兮兮的回答:
“我、我阿姐病了,病的很重,快要死了。”
“小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槐。”
“小槐,你抬起头,让姐姐看看。”车中的小姐温声哄道。
小抢匪挣脱了两下,余舒顺势放开他,让他抹抹泪抬起头,心里好奇那小姐想要干嘛。
路边上的围观者还在窃窃私语,车里的小姐似是盯着那小抢匪看了一会儿,才出声道:
“放心吧,你阿姐不会死,她的病会好起来的。”
这温软的语调仿佛能镇定人心,小抢匪擦擦鼻涕,“真的吗?”
“是真的,姐姐会看面相,不会骗你的,姐姐不光看出来你阿姐的病会好,还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孩子,不是故意做坏事的对吗?”
小抢匪怯弱地点点头,余舒抖了抖眉毛,看面相,这车里的小姐也是学易的?
不光是余舒有这样的疑惑,周围的路上也都议论起来。
“冬云,取五两银子给这孩子,”车里的小姐发了话,车夫扯着缰绳,一手从怀里抹了一锭银出来,递给小抢匪。
小抢匪看见那白花花五两银就傻了眼,半天不知道伸手,还是车夫硬塞给了他。
“小槐,抢人东西是不对的,能答应姐姐以后不再这么做了吗?”
小抢匪紧搂着手里的钱,使劲儿点了点头,乖得就像是个小狗,哪有方才抢包疯跑时的样子,余舒嘴里轻“啧”,不想那车里的小姐下一个就点了她的名。
“这位公子,你刚才也听到了,这孩子不是故意抢你的包裹,只是迫不得已为之,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望你原谅他这一回,不要苛责,好吗?”
什么都处理完了才来问她这个“受害者”的意见,她能说不好吗,余舒嗤笑一声,耳朵里听着周围人的窃论,淡淡地望了一眼车内模糊的人影,弯腰捡起来地上的包裹,对那抱着银子傻笑的小抢匪冷声道:
“这回算你好运,下次再抢人东西,当心看着点儿路,别钱没抢到,把命搭上,哼。”
说罢,就扭头挤出了人群,满不在乎因她最后那两句“恐吓”,小抢匪吓的脸白,路人见了,不满地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车里的小姐看了一眼余舒离开的方向,眼神一疑,正要侧头去问身边人,却看见了车窗栏缝里夹着一个明黄闪闪的东西,伸手过去:
“哥你别动。”
“怎么啦?”
她把那小东西拨出来,拿在手里,才发现是一块圆滚滚的石头,玉珠似的漂亮,捏了捏,随手收进了袖子里。
“没事,咱们走吧。”
“好,得快回去,你赶了几天路,昨夜又没休息好,再回去晚了,祖母一心疼,必是要骂我——冬云,驾车。”
“是,少爷。”
人群散开,让了这马车通行,见它走远,才又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那位小姐真是好心人,既帮了这苦命孩子,又教了他正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这样大方。”
“没听到她说会看面相么,必是孔刘纪三家里的,瞧这看人断相的本事,莫不是——”
“纪家的四小姐!”
人群哗然,稍后,满街头上,便传开了赞声,用不着多久,这义阳城里的人都会知道,纪家在京城大书苑学易的四小姐回来了,路上救了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第六十九章 我只是在说实话
(抓虫)
余舒找到景尘的时候,他正在梅林里一棵树下坐着睡觉,余舒早就想问一问他,那么坐着怎么能睡得着,可是今天没心情开玩笑,还没走到他跟前,就出声唤道:
“景尘大侠。”
闭的细长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景尘睁开眼,仰头看了眼立在跟前的余舒,站起身,云袖拂过衣摆。
余舒一下子从俯视变得要抬头看他,暗暗不爽,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他,道:
“给,都洗好了。”
“多谢,”景尘接过包裹,打开一角,看见里面洗白的颜色,点点头,“很干净。”
当然干净了,她搓了好几遍,能不干净么,余舒道:“没事儿我就走了啊,过两天再来看你,有脏衣裳就留着,回头我给你洗。”
一回也是洗,两回也是洗,洗都洗了,也不在乎多洗几回,就当是还人情了,反正景尘不知道她是个姑娘,他都不会不好意思,她就更不会了。
景尘目送,不作挽留:“去吧。”
余舒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甩了甩手,轻“嘶”了一声,皱着眉举到眼前,捋开袖子一看,只见整个手腕肿了一圈,暗道一声倒霉,正要放下袖子,就听见背后叫道:
“小鱼。”
“什么?”她扭头,见景尘离了那棵睡觉的梅树,朝她走过来,几步就到了跟前,低头看着她还托着的手,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抓向了她的手腕,一提一捏一折,林子里顿时响起了余舒杀猪一样的叫声——
“啊!”
余舒把爪子从景尘手里抽出来,苦大仇深地盯着他,八字眉怒道:“干什么你?”
景尘把刚才作案的那只手背到身后:“你左腕脱臼,我帮你正过来,你动一动看。”
余舒半信半疑地转了转左手,果然没了方才的刺痛,只剩下酸麻。
“还疼么?”
“咦,不疼了。”余舒揉着手腕,佩服地瞅着景尘,忘记刚才吼他的那个也是自己,“谢谢啊。”
景尘摇摇头,下巴抬了抬,“怎么弄的?”
余舒正是憋着一肚子火气没处撒,听他问,脸又拉下来,郁闷道:“没什么,路上抓了个抢东西的,不小心伤到了。”
“嗯?”
一个轻飘飘的尾音,带着几分探询,听在余舒耳朵里,莫名的让她生出倾诉的欲望,再瞧瞧眼前这小白道士清澈见底的目光,就觉得和他说说也没什么,反正这人孤身一人,找不着翻闲话的,于是就领头往刚才那棵树下去:
“走,我们坐着说。”
“嗯。”
两个人并排在树下坐了,中间隔了一尺距离,坐的虽近,但谁也挨不着谁。
“我早上拿了衣服来找你,走了一条小路,在巷子里遇上个小猴儿——”
“猴子?城里也有猴子吗?”景尘问道,他以为只有山林中才有猴子。
余舒被他逗乐了,哈哈笑道,“不是真的猴子,是土话,就是说抢东西的人,猴子不是最爱抢人东西吗?”
景尘点头:“确是如此,我在山中修行时,就曾被猴子夺过干粮,它们很聪明,爪子又锋利,几只猴子凑在一起抢东西,更加麻烦,要不伤到它们,又不受伤,只有一个办法。”
余舒好奇:“什么办法?”
“把东西给它们啊。”景尘一本正经地说。
余舒腮帮子鼓起来,憋住了笑,要不是景尘的表情太过正经,她一定当他是故意在讲冷笑话。
她扭头整理了一下表情,伸展了膝盖,道:“那小猴儿抢了我的包,我就去就追赶他,一追就追出了巷子,到大街上,刚巧就有一辆马车经过,那小猴儿连路都不看,光顾着跑,车子差点就撞到他——”说到这里,余舒阴下脸,没好气道:
“然后就遇上了一个多管闲事的人,那小孩儿哭哭啼啼说他姐姐生了病,没钱治要死了,车里的人就给他相面,是个学易的,说他姐姐死不了,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回家去给他姐姐看病,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了他。”
“所以你就放了他?”景尘问道。
“我骂了那猴儿一顿,就走了,”余舒用没伤到的那只手拔着地上的草,想起来街上那一幕,心里就发闷,这么大个人,还管不住脾气,当街骂人,真是有点儿可笑。
“你很生气?”
“嗯。”
“为什么?”
余舒沉默,为什么,她也这么问自己,是恼那小抢匪不长眼睛敢抢她的东西吗?是不爽马车上的人多管闲事吗?还是因为拉了那小孩儿一把,倒霉地伤到了手?
她心里清楚的很,这些都不是让她当街发火的原因,让她惊怒的,是那个孩子莽撞草率差点丢胳膊断腿儿掉了小命的举动。
钱财乃是身外物,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很善良。”
余舒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神情诡异地看着边上这个夸赞她的年轻道士,伸手指着鼻子,“说我?”
景尘点点头。
“噗——哈哈哈,”余舒拍了一下大腿,爆笑出声,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说她善良,上一世活了半辈子,连于磊都没敢用这个词儿夸过她,真要笑死她了,怎么瞧她都和这个词儿沾不上多大边儿吧,亏得他能想出来。
景尘眼里有些困惑,不知他说了什么让她这么高兴,但见身边这少年眉眼都弯起来,脸上一派晴朗,却是没有了方才的郁色。
“哈...咳咳,”余舒喘了几口气平复下来,扭头看着景尘看她的目光,始觉得刚才是得意忘形了,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羞怯道:
“谢谢啊。”
“谢什么?”景尘依然不解。
“你刚才夸我呗。”
“我只是在说实话。”景尘不觉得自己有夸过她。
余舒简直都要脸红了,生怕景尘再有什么惊人之言,会叫她再笑抽一回,赶紧立起膝盖从地上站起来,后退两步,朝他摆摆手:
“我走了啊,过两天再来看你。”
每回道别,她都是这两句话。
景尘依然毫不留恋:“去吧。”
余舒溜着步子高高兴兴地走了,来时的烦闷早不知飞到了哪儿。
***
就在余舒在河岸上溜达时,城东纪家又是一副景象。
正房大院里,纪老太君坐上,纪家老大,老二都在座,老三缺席,这些长辈面前,纪家三少爷纪崇泽低头立着,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座上正在看信的祖母。
“唰拉”纪老太君将手中几张信纸放下,沉吟了一会儿。
老二纪孝春先坐不住,忧声问道:“母亲,出什么事了,父亲信上怎么说的?”
纪老太君看了一眼门口,贴身的丫鬟识相地出去把家丁都撵了,掩上门,守在外面,不让人靠近。
“薛家相中了星璇,有意和我们家结亲。”
纪孝春一愣,“薛家,京城的薛家?”
纪老太君点点头,“是薛尚书的长孙,比星璇虚长几岁,因早年求学,至今未娶,薛尚书有意从太史书苑挑人,星璇有一次巧遇,就得了他青眼,薛尚书不久前向你爹提了出来。”
纪孝春咧开嘴,惊奇地笑道:“母亲,这、这是好事啊!薛家可是京城一等一的人家,您看城中刘家,不就是攀上了薛家这门亲,才在我们三家面前自恃高一等,星璇若是嫁给薛尚书的长孙,这——”
纪老太君抬手打断他的话,招了纪崇泽上前:
“崇泽,你在京城读书,星璇的事,你最知道,你来说。”
纪崇泽恭声答了是,面向纪崇春,轻声道,“父亲,四妹因同息雯郡主交好,平日和七皇子,十二皇子多有交集,我也得以有幸见过两位殿下,上个月十五,七皇子悄悄送了四妹一把玉如意。”
“啪!”纪孝春手里的茶杯摔落在地上,边上的纪孝寒亦是打了个激灵,两人同时扭脸去看纪老太君脸色。
玉如意!据传当年宁真皇后册封时,安武帝便打造了一把紫金玉如意给她,后来这件事流传下来,就成了大安朝贵族间一项风俗,凡男子中意女子,有意求娶之前,便会先送玉如意试探。
如今这七皇子送了一把玉如意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母、母亲。”纪孝春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想到自己的女儿有可能攀上皇亲,眼睛都要红了。
纪老太君见他失态,冷哼一声,道:“你当这是好事吗,京城传,七皇子为人风流,他送给星璇玉如意,许是一时起兴谁能说准,娘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若七皇子日后能得——若他不是呢?现在薛家等着你爹回复,若拒了他们,必是会惹上这一门亲贵,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去哪里后悔?”
纪孝春被纪老太君一席话,说的没了笑,冷汗从额上冒出来,侧头看看他大哥,也是一脸凝重。
同薛家攀亲,有可能丢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拒了薛家,有可能竹篮打水,这原本一桩好事,竟成进退两难之局!
纪老太君拍拍茶几,叹气道:“你们父亲暂先同薛尚书周旋了,把这件事按了下来,但总压不住多久,事关我们纪家日后,你们兄弟两个回去好好想想注意吧。”
“对了,这事莫在我璇儿面前乱说,扰了她心神,她还不知薛家求娶的事,一个七皇子就够她为难的了,还要躲回家里来小住,都出去吧,我也静一静,想想对策。”
第七十章 你、你不害怕吗?
中午,余舒靠在三觉书屋街对面的树底下,看着大门的方向,一见到有夫子先出来,就站直了身体,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学生离开,她瞅准了落在人后,独自一个走出来的余小修,正要喊他,就见有人从后面追上了余小修,拍了他一下,却是那个烦人的薛文哲。
余小修大概是不想站在中间挡人的路,就和他去到一旁说话,说没几句,就吵了起来,余舒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但见那薛文哲仗着个高个子,对着比他矮小的余小修凶巴巴的,还动手去抓他肩膀,就断定那小白脸是在欺负她弟弟,皱起眉头,不再观望,喊了一声:
“小修!”
余小修听见叫声,左右扭头,看见树底下的余舒,一愣,瞪了一眼薛文哲,拍开他的手,急忙忙跑过来,脸上有点惊喜,又有些局促:
“姐,你怎么来啦。”
“接你去慧姨那里吃饭,”余舒伸手拉一拉他被扯皱的衣领,下巴一抬,指着正往这边走过来的薛文哲道:
“他刚才和你吵什么?”
“没什么,”余小修一扭脸看到薛文哲正往这边来,忙拖住余舒的手,“姐咱们快走吧,我饿坏了。”
余舒一看就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薛文哲见他们要溜,大步迈上前,伸手挡了他们的路。
“余老鼠!”
余舒按着余小修的肩膀,斜睨着他,等着看他这忘恩负义的小白脸有什么好说的。
薛文哲突然见到余舒,只想着拦下她说话,却没有准备好说辞,被她那么嫌弃的眼神盯着,差点忍不住又来了脾气,一捏拳头,看着余舒男孩子的模样,瓮声道:
“你怎么这副打扮,被纪家赶出去是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吗?”
“关你什么事。”
薛文哲一咬牙,“你这段日子都住在哪,该不是可怜到流落街头了吧?”
“关你什么事。”
“你!”薛文哲被她轻飘飘两句话气的抖了肩膀,瞪大眼睛道:“上次看你和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我是怕你不学好,败坏了纪家的门风!”
要不是站在路边上,余舒肯定要“呸”他一脸,这小子说话就没一句招人待见的,还败坏纪家的门风,纪家的门风和她有一毛线的关系,还敢说曹子辛不三不四,也不撒泡尿自己先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余舒尚能镇定,余小修不答应了,气怒地伸手推开薛文哲,伸腿去踹他:
“叫你再胡说!叫你再胡乱编排我姐!”
薛文哲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看到余舒错愕的眼神,恼羞成怒,一把手伸过来,揪住了余小修的领子,正要打,就听余舒低喝道:
“薛文哲!”
他拳头停住,一扭头,就对上一双黑的阴测测的眼睛,嵌在那张本来乖巧圆润的脸上,说不出的违和,让他陌生:
“你给我听好了,你再敢找我麻烦,跟个臭婆子一样乱嚼舌根,我就把你被人抓去,剥光了当成猪头摆在祭坛上的丢人事,在这十里八街上好好传一传,让你长个脸,听到了吗?”
薛文哲瞳孔放大,回忆起那一晚的可怖,他醒过来,赤条条地躺在一张桌子上,下着雨,四周地上都是一动不动的“尸体”,阎罗殿一样的场景,成了他每晚的噩梦,不敢和人说,也不敢和人讲,生怕别人嘲笑他,看不起他。
他狠狠打了一个冷颤,刚才还气红的脸,“唰”地就变白了。
余舒见他脸色变化,心里冷哼,这么些日子过去,她多少想明白,薛文哲白捡了一命,却对她这个救命恩人这种态度,恐怕是因为那天被扒光了的事丢脸,对她这个知情者,恼羞才成怒,故而总是找自己晦气。
可这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受了惊吓,受了羞辱,就要在他们姐弟身上找平衡,找痛快,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儿吗,她心里头还不痛快呢,就这么个忘恩负义的苗子,要不教训,早晚得长歪了。
“听到了还不松手,把我弟放开。”
薛文哲顿了顿,手一松,余小修挣脱开来,又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拉着余舒后退两步,朝薛文哲冷哼一声,拽着她转身离开——
“你、你不害怕吗?”
一声沙哑的疑问,让余舒停了身形,拽了拽余小修的胳膊,扭过头,就见薛文哲红着眼睛看着她,平日里骄傲又不可一世的眼神,现在就只有恐惧。
余舒磨了磨牙,嗤笑道:“怕?怕什么?怕那些坏人再找上你?”
薛文哲狼狈地低下头,似乎那句标志着胆怯的话一出口,就没什么难启齿:
“我...我每晚上都做恶梦,梦见自己躺在死人堆里,什么衣服都没穿,好多人都围着我看,有学里的夫子,同学,还有你...”
余舒心里头有些不舒服,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十六。”
“我今年十五了,”余舒厚着脸皮谎报“实际”年龄,又把余小修拉到身前,“我弟今年才十一,那天是和你一起被抓过去的,我们两个因为没被下药,清醒地被关在小黑屋里,我弟弟和真正的死人关在一起,待了一个晚上,小修,你告诉他,你当时怕不怕?”
余小修虽不想搭理薛文哲,但还是不情愿地开了口:“当然怕了。”
余舒拍拍他肩膀,又问:“那你现在还怕不怕?”
余小修翻了个白眼:“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怕什么。”说完还鄙夷地看了薛文哲一眼,暗道:白长那么大个子,就是个胆小鬼。
“听见了?”余舒看着对面一脸茫然的薛文哲,哂笑道:“不说我,我弟比你小上五岁,经过那事儿,现在都不怕了,你到现在还会做恶梦,说你没出息一点都不冤枉你,我看你别做男孩子了,干脆当个小姑娘,躲在家里不要出来好了。”
薛文哲登时又被余舒激怒,脸上红白交错,怒道:“你才是小姑娘呢!”
“我本来就是小姑娘。”余舒耸耸肩膀,年轻就是好啊,可以大言不惭地自称是小姑娘。
“你、你——”
“别你你你的了,不想被人嘲笑,自己先带点儿出息,别整天谁欠你五百两似的,还有,我之前说的话不是吓唬你,再找我们姐弟俩麻烦你就试试。”
余舒拉拉余小修,朝脸上又有了血色的薛文哲道,“太阳老高了,赶紧回家吃饭吧,薛姑娘~”
薛文哲脸一红,抻着脖子瞪着余舒的后背,输人不输阵:
“余老鼠!你听好了,我可不会怕你,我也不会再怕那些坏人,你不许再喊我薛姑娘!”
余舒没回头,抬手对后头随便摇了摇,揽着因那句“薛姑娘”闷笑不已的余小修回了家。
薛文哲就站在树底下,看他们走远了,才气喘吁吁地靠在树上,两眼放空,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好半天,眼睛才又亮了,一扫了之前的死气沉沉,抬手摸了摸脸,嘀咕道:
“我才不是小姑娘呢,臭老鼠。”
***
余舒带着余小修,中午在赵慧的小摊上吃了两碗汤面,就打发他回家去做功课了,自己留下来帮赵慧打下手,洗碗端饭擦桌子收钱,有什么干什么,偶尔讲个笑话逗赵慧开心,解闷又解乏。
就这么一直到了黄昏时候,晚上大批量的客人还没上来的时候,赵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指着箅子上的馄饨,对余舒叮嘱道:
“小余,你看着点儿,我去去就回来。”
“好,”余舒没问她上哪儿,就放下抹布,绕到了热烘烘的炉子后头。
赵慧去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就拎着一个小包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余舒好奇道:
“慧姨拿的什么?”
赵慧抿嘴一笑,“晚上回去给你瞧。”
余舒见她卖关子,心里更加好奇:“告诉我嘛,还要等到晚上。”
“去去,拿着钱到街头买两个火烧来,吃了饭你赶紧回去看书,又在我这儿耗了一下午。”赵慧抓了一把铜板塞给余舒,撵走她,将那包袱搁置在推车底板下层,烟味薰不着它。
余舒吃了饭,被打发走了,天黑下来,她摇晃到青铮道人的小院子,见门上挂着锁,疑惑地拍了两下门,她便弯腰在门槛缝里找到了钥匙,捅开锁眼,推门进去——
“师父、师父?”
屋前屋后晃了一圈没找到青铮,只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到一张信纸,被一块石头压着,她拿起来读了:
“劣徒如唔,为师到邺城访友,替你讨一份好处,七日归还,每日功课不可废,猜子一时观星半时,如有懒惰,归时必罚,师留。”
“怎么说走就走了,”余舒嘀咕一声,捏着信进屋去,找到火折把油灯点着,烧了信,端起桌上的两碗棋子,捡了床上的蒲团出去。
院子里头画有一块圆阵,是青铮半个月前刻上的,没用那奇奇怪怪的颜料,余舒一开始是当老头银子不够,偷工减料,还借机笑话了他两句。
青铮不和她解释,她就没再问,若说她一开始对这猜棋子的效用还抱着期待,那在白抓了两个月后,还是十次九点九不中的情况下,彻底将这门功课当成鸡肋,比照着青铮的年龄,猜测大概自己练个十年八年才有效果。
第七十一章 阿树,阿舒
夜里,余舒回到赵慧家,打水洗了脸,刚烧上热水,就听见赵慧在外头喊门,赶紧放下柴火,跑出去给她把门打开,让她将小摊车推进来。
“慧姨,今晚上生意好么?”
赵慧笑着点点头,“好的,你走以后又卖了二十多碗出去。”
余舒把门关上,估摸了一下,赵慧这小食的买卖从不避她,别看她卖的贵,成本可不便宜,一碗鸡汤云吞要五十文钱,光食材也就差不多了,再加上她也顺道卖些面线素馅,统共一天卖出去八十碗,也才能赚个两角银,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一个月是二两多一些。
这还是赵慧手艺好,馅料包的实诚,才招来这么多客人。
“你去洗手吧,擦擦汗,这儿我来收拾,热水烧上了,等下我给你擦擦背。”余舒接手了车子,往灶房门口推,她知道赵慧在炉子边上站了一整天,汗不知流了多少,肯定不爽利。
“等一下,”赵慧弯腰在车板下头抽了那只小包袱出来,回屋去放下。
余舒在她背后道:“什么好东西还要藏起来?”
赵慧在屋里笑道:“待会儿给你瞧。”
等水烧好,两人关严了门,就在灶房隔间里相互擦了背,用手巾沾着温水清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余舒拿扫帚把地上的积水扫到墙角的排水沟,赵慧拿着换下的衣裳泡到大木盆里,就进了屋。
余舒收拾好,关了厨房门免得夜猫半夜溜进去,一进卧房,就见灯底下,赵慧坐在床边上,正在拆那小包袱,见她进来,冲她招手:
“小余,你来。”
余舒走过去,看着赵慧抖了一件崭新琅琅的绿襦子在她上身比划了,眉开眼笑地点头,“好瞧,我就知道你趁这莹绿。”
余舒低头看看比在身上的新衣服,有些反应不过来,赵慧就又抖开了一条同色稍深的褶子马面裙围在她腰上,圈了圈大小,站起来,催她道:
“你来试试,这裙子不晓得裁长了没有,要是长了,明儿我再让人去截,锁个边子。”
余舒傻乎乎道:“给、给我买的?”
赵慧嗔她一眼,“自是,这颜色还能是我这年纪穿的么,你一个姑娘家,整天打扮成野小子,再不穿穿裙子,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子了,快试试看,长了短了我好拿去给你改,后天城南有三清会,慧姨带你去求签,保佑你平平安安,日后找个如意郎君。”
余舒捏着被赵慧塞在怀里的裙子,瞧她灯底下温柔绵软的目光,嗓子眼里紧巴巴的,想说几句话应景,逗她高兴,但平时的伶牙俐齿都丢不见,开了口,却只有一句干巴巴:
“谢谢慧姨。”
“好啦,我去洗衣裳,你试一试,等下叫我看。”赵慧站起来,伸手摸摸余舒脑袋,她低着头没有拒绝,十分温顺的模样。
待赵慧出去了,才抱起那一团衣裳,把头埋进去,站了好一会儿,才笨手笨脚地抖开往身上套。
这衣裳料子不顶好,却是实打实的缎子,皮面光滑,织有浅淡的花纹,衣襟袖口都锁的仔细,最精致的地方是那及臀的绿襦子襟口绣了一对银黄的小鱼儿,系上胸带,就对了嘴,仿佛藏在水草里头亲昵。
余舒把这身襦裙套上,摸摸胸口那一对小鱼,心里热热乎乎的,想一想,就把头上的包巾摘了,拿了梳子,将头发一缕缕顺通。
昨晚才洗的头发,现在还很柔顺,白天盘了髻,放下来一卷儿一卷儿的,有些散乱,她干脆在自己的小盒子里翻出来一根发绳,挑了耳鬓两缕头发,扭到后头系着,把剩下的卷发拨来拨去,直到自己觉得好看了,才拍了拍脸颊,让脸蛋红润一些,拎着裙子跑出去,喊道:
“慧姨,我——你在和谁说话?”
余舒停在屋门口,一点儿月光看见赵慧正在大门口,和门外的人说话,便出声问道。
门外的人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偏了头,往院中看去,却见玉轮下,屋阶上,立着个莹绿绿的人影,乌发素首,蕊颜秀眉,一双灵慧眼,俏生生顾盼,腰肢苗条,仿从碧湖里游出来的巧人儿,惹人心悸。
曹子辛知道在他铺子里做事的小伙计是个姑娘那会儿,是很惊讶,可因余舒一天到晚都是男孩子的爽朗模样,他很难将她当成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来看待,然而此刻,明眼见了,心头软了,才意识到,这比男孩儿还多几分快意的孩子,哪里是个少年——分明就是个妙龄里的姑娘。
赵慧听到余舒问话,扭了头:“是你曹大哥,巷子里有一家遭了贼偷,外头乱着,他来问问,怕那小贼跳到咱们家。”
余舒歪头朝外面瞧了,果见那门口的人影似是曹子辛,便走上前,一边握握拳头道:“曹大哥放心,有我在,那小贼敢来,看我不揍的他满地找牙。”
若她还是白天那神采飞扬的假小子,这话说来还有分量,现在听上去,就像是小女孩儿在逞强,那要强的表情挂在乖乖巧巧的脸上,甚是招人心痒。
昏暗中,曹子辛眼神里跳着光,在余舒走近时,侧头避开了,没有答她话,对赵慧道:
“慧姨,我回去了,你们小心,把门窗关好,不要随便开门,一有事就大声喊叫,我睡觉很浅能听到。”
“好,你快回去吧,我和小余作伴没事。”
曹子辛调头离开,走到对面自己家门口,才忍不住转头看上一眼,目等对面关了门,将那绿影抹掉。
他在门口干站了一会儿,一声低笑,带着几分明了,默念道:
“阿树,阿舒。”
***
三清会,是在城中香火旺盛的道观附近发起的集会,形式同庙会差不多,却因大安朝重道,要比庙会热闹许多。
凡有三清会的日子,城里的学堂私塾,多会放一天假,只有商人们最忙碌,要在这一天,到集会上安排摊子,占个好地方,吃喝玩乐,是比寻常日子的生意要番上两番。
这一天,余舒起了个大早,刚穿好衣服,余小修就找了过来,见到余舒穿了一身新裙子,免不了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瞧。
余舒坐在堂屋门口让赵慧给梳头,见余小修那一脸没见过她的模样,就伸腿去蹬他,威胁道:
“你再这么瞧我,我可揍你了啊。”
余小修撇撇嘴,才不信余舒舍得打他,不过也没再那么死盯着她看,而是去和赵慧说话:
“慧姨,你那天让我问的我都问好了。”
赵慧高兴道:“问清楚了?”
余小修低头在随身的布包里翻了翻,找出来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她:“我姐的生辰八字,都写在上头。”
赵慧把梳子往余舒头发上一别,伸手去拿,她是识字的,就是不会写。
余舒头发上挂着梳子,不敢乱回头看赵慧,就狐疑地瞅着余小修:“我的生辰八字?”
余小修点点头,扭过屁股出去厨房倒水喝,他起的太早,一路从纪家走过来,连口水都没喝。
“慧姨,你要我的生辰八字干什么啊?”
赵慧把纸张揣怀里收好了,掰正她的脑袋,道:“你好意思问呢,哪有人连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不晓得,我问问清楚,今天去了好找先生给你算。”
余舒笑笑:“我自己就是学易的,还用别人算啊,行呐,你把那八字给我瞧瞧,我这就给你算算,看我什么时候能发大财。”
赵慧嗤一声,拧了一下她耳朵,“你才学了几天,尽说大话,三清会上有先生斗易,只这一天不收卜金,平日见不到的都会来,运气好了,能排上个位子,好好给你算一算,有什么灾祸,能避则避。”
赵慧一直都觉得余舒命不好,随母亲改了嫁,在大户人家做妾女,没有亲故,亲娘都不待见她,之前又是一顿毒打被撵出了家,这些日子过的平顺了,但谁晓得后头还会不会遭难,她早惦记着这日子,能找个先生给余舒瞧一瞧。
余舒不知赵慧心思,却也不想驳了她的好意,开了两句玩笑,就没再说什么。
赵慧给余舒梳好头,又进屋去拿了个新书包给余小修,褐红的书袋子,挎肩的带子扭了皮革,要比余小修那里头破补丁的小包好许多,她是在给余舒裁剪衣服之余,也没有忘记他。
“喜欢么?”赵慧搓着手,有点期待地看着余小修反应。
余舒看着余小修喜欢又不好意思收的模样,按着他的脑袋道:“还不快和慧姨道谢,专门请人给你做的。”
“谢、谢谢慧姨。”余小修脸红红地道了谢,比起余舒这个厚脸皮,他是极易害羞的。
赵慧抬手摸摸他的小脑袋,眼里快要柔出水来,“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余舒看到余小修高兴,心里头对赵慧更感激,她能护着余小修,能照顾余小修,却带不给她这一份长辈似的关怀,这是成长中不可缺失的部分。
“去对门瞧瞧你曹大哥收拾好没,咱们一道走。”赵慧道,三清会上人多,地皮和无赖也多,专挑妇孺下手坑骗,有个年轻男子陪着,能省去不少麻烦,昨天她就邀了曹子辛,正好他也要到三清会去,就答应一起走。
余舒趁机捏了一把余小修的脸蛋儿,笑嘻嘻地出去,一开门,就见个皂衫藕腰的人影背立在门口,伸手一拍他肩膀,招呼道:
“曹大哥。”
曹子辛转过来身,看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姑娘,眼底晕染了一层浅光,温声道:“阿舒。”
第七十二章 狗屎命
余舒、曹子辛一行人到了城南时候,太阳不过刚冒尖,奇云观周外宽敞的大街上,便已是人来人往,商客满街,卖风水摆设的,络子挂件的,水墨字画的,绣品绣样的,小食香味溜着路边飘散开。
除了长门铺街,余小修是头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来,一进到人群里,就紧抓着余舒的胳膊,好奇地东张西望,赵慧也拉着余舒一头,曹子辛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
穿梭在人堆里,余舒尽闻着吃喝香味了,什么肉丝糕,红豆包儿,笋肉夹儿,葫芦汤,糯米粥,花圆汁子,义阳城里的小吃,全在这条街上能看到,馋的没吃早点的她胃里咕噜噜地叫,瞅准了一个卖热糕的摊子,拉着赵慧和余小修挤上前。
“多少钱一个?”
“肉丝炸儿二十文一个,萝卜炸儿五文钱一个,小姐您来两个尝尝?”
瞧瞧锅排上蒸的热丝丝的糕饼,余舒松开赵慧,伸手一比,笑道:“给我拿四个肉的,再来两个萝卜的,九十文对吧?”
“好嘞,我给您包起来。”
赵慧要去掏钱,被余舒按住了,又一扭头冲正从钱袋里拿出银子的曹子辛道:“不用不用,我来拿,昨天裴总管先支了我半个月的工钱花,有一两呢,我都兑换成零钱了,曹大哥把你的银子收起来吧,这里可使不开。”
说着便松开余小修的手,在随身挂的小包里掏了一串钱,拨拉拨拉去掉十个,给了小贩,赵慧没拦她,对曹子辛道:
“就让她掏一回吧。”
曹子辛看余舒兴致正高,就点点头,随了她的意,把钱袋收了回去。
“小姐您拿好,小心包着别烫了手。”
“嗯,慧姨,小修给,”余舒一人分了一份,扭头直接给曹子辛手里塞了俩,“曹大哥快趁热吃,不够我这个给你留着。”
余舒想的简单,曹子辛是个男的,胃口肯定要大,这巴掌大的吃食一个肯定不饱。
曹子辛瞧瞧手上的热食,他不习惯在街上吃东西,但见余舒一口一口呼呼咬的香,不时拿眼睛瞅他一眼,似在询问他怎么不吃,犹豫后,他还是低头张了嘴,尝一口,其实味道还不错。
街上边走边吃嘴的人多,四个人捧着热糕并不显眼,余舒一手攥着余小修,一手包着油纸咬着热乎乎的肉丝糕,看到了街对面卖豆腐汁的,“唔唔”两声,又带头挤过去,要了四小碗,就站在小摊边上,和其他买吃食的客人一起喝了个热乎。
吃喝下肚,胃里暖饱,余舒拿手绢给余小修擦擦手,又拉着他跟在赵慧身边,随着人流,往奇云观门口方向涌去。
路上遇见卖簪梳的摊子,赵慧都要停一停,拿着花花绿绿的物件儿往余舒头上比了,觉得合适,就会问余舒一句“喜不喜欢”,余舒才收了赵慧一身衣裳,哪好意思再叫她破费,不管好不好看都要摇头,再挑一堆毛病出来,闹得小摊贩脸色难看,最后还要赵慧拉着她离开。
赵慧带着余舒逛了半条街,因为她不配合,什么都没有买到,见时候还早,有名望的易客们都没上街,就干脆先去了道观里上香。
奇云观是义阳城中香火最旺盛的道观,供奉着三清祖师爷,供人求神还愿,除此之外,还提供求签解签的业务,比起物价昂贵的易馆来说,这里更多来的是香客,一把香烛黄纸才十文钱,灵不灵求个心安。
观里这会儿人还不是很多,赵慧去排队买香火,余舒就站在道场里面,拉着余小修仰望那坐在供奉台上的三座巨型的老人相,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曹子辛就站在身后为他们解释:
“三清,是道教尊崇的玉清、上清、太清三大清境,因三清仙境中住有三尊神,即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便被人供奉为三清祖师爷,你们瞧,那当中就是玉清祖师,左边白眉白发的是太清祖师,右边手持如意的上清祖师。《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而道家有‘三一’学说。”
余舒上一世偶尔会出门旅游,别人四处挑买纪念品的时候,她就喜欢跟着资历老道的导游走,听听故事,长长见识,觉得要比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看热闹,有趣得多,现在有曹子辛在旁讲述,合了心意,她不吝夸赞道:
“曹大哥,你懂得真多。”
曹子辛见她喜欢听,自是开心:“不过是闲事多看了几本书,你若有兴趣,回头我找些文本给你看。”
“你知道我现在跟着裴掌柜学做账,哪有时间看书啊,”余舒婉拒,比起书本纸上,她更偏好学习实际应用的东西,假使青铮教她时先丢给她几本书背,她未必有耐性每日重复那枯燥的猜子功课。
曹子辛劝道:“若有空,还是多看几本书好。”
余舒对他这句话赞同,却也另有看法,见余小修仰头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沉吟一下,便表达道:
“不晓得曹大哥听没听过一句话,‘闲人看书,忙人走路。’”
曹子辛:“这是何意?”
余舒:“是说,看书做学问的人,是有大把大把空闲的人,你瞧那街头上为生计奔波劳碌的人,他们要养家糊口,或许还要养着看书的闲人,他们有工夫停一停看书吗,比起几页学问,几个铜板更叫人踏实,看书是好,可也因人而异,假使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看几本书有什么用,你说不是吗?”
曹子辛被她的言论所吸引,更吸引他的,却是她此刻眼睛明亮,十分有主见的样子,心道这孩子游于市井,出身寡落,竟有一份常人少见的果断利落,虽不免有市侩之嫌,却坦荡的让人无法轻视她。
“照你这么说,你还是个忙人呢。”
“现在是,将来嘛,说不准。”
“那我呢?”曹子辛很想听听余舒对他的看法。
余舒打量的目光投来,曹子辛站正了身体,背脊挺直,就听她一本正经道:“曹大哥是忙里偷闲的人。”
曹子辛嘴角扬起来,因她这个介乎忙人和闲人之间的评价,尚且满意。
“姐,我呢?”余小修也来凑热闹。
余舒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当然是个大闲人,今天玩完了回去就好好做功课,知道吗?”
余小修捂着额头叫屈:“今天学里放假,功课昨天晚上我就写完了,你以为我是你啊,丢三落四的,不长记性。”
“哟,还顶嘴,教训起我来了。”
余舒伸手掐起了余小修的两片脸蛋扭了扭,余小修被过路人打量,脸一红,忙去推她的手,两个人打闹,曹子辛就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等到赵慧来了,余舒才放过了被她欺负的面红耳赤的余小弟。
***
从奇云观出来,街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到处涌动着人头,赵慧怕被人冲散,一左一右地拉着余舒和余小修,还要不时回头看一看曹子辛是否跟在后头。
“刘家来了、刘家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嗡地一下就往东边挪动,很快就在街对面一处茶楼门外,排起了长龙。
赵慧来过几次三清会,清楚门路,看情形知道要去刘家问卜,这样子说不好得排到下午,就直接拉着他们,踮脚看着街边一支支高悬的幡布,瞅准了一个声望好的名号,就借着人都被刘家吸引去时,挨到了那边队伍前头。
“人怎么突然变这么多,”余舒从压柿饼一样的人堆里挤出来,手里紧搂着布兜,心有余悸道。
“都是寻常的百姓平时没多少闲钱,难得今日不收卜金就来问个好命。”赵慧一边解释,一边检查着钱袋子是否放好了。
“咦、曹大哥呢?”余舒扭扭头,发现不见了曹子辛的踪影。
赵慧和余小修跟着她转了半个身子左右探望,也没有找到。
“定是被人群挤散了,不要紧,”赵慧拉着余舒的手道,“事先和他说过,要散了就在道观门口等,就快排到咱们了,等下算完了再去寻他,不急。”
余舒点点头,又朝道观的方向看了几眼,都是人头,越远越模糊,便放弃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赵慧排队,一点一点往前挪。
大概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就轮到他们了,靠街边摆着一张长桌,好木料的案子,上头码放有签筒,卦盘,六爻,红绳的事务,桌后头坐着位花甲之年的先生,后头立着高低两个童子,还有两个仆人,扫了赵慧余舒他们一眼,捋着胡子,淡漠道:
“问什么。”
赵慧赶紧按着余舒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掏了怀里的八字,两手递给那先生,口里客气地陪着笑:
“先生,这是我侄女儿的八字,您给瞧瞧她的命如何?近期会不会有灾祸?”
这位先生一只手接过去,另一只手伸出来,就有童子递上卦盘,他掌在手里,转播了几圈,又伸手,有童子递上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划去,皱了皱眉,抬头定睛看了余舒一阵,口中“啧”了一声,便将那张写有余舒生辰八字的纸张按在桌上,颇有几分同情道:
“短命非业谓大空,平生灾难事重重,凶祸频临陷逆境,终世困苦事不成。”
余舒扬起眉毛,赵慧脸色有点发僵,小心翼翼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此女乃是个贱命,一事无成,短命相,俗话说,就是****命。”
第七十三章 却步
“慧姨,慧姨你走慢点,当心看路啊。”
余舒被赵慧拽着,推推搡搡挤出了人群,只得一手牢牢抓着有些惊慌失措的余小修,免得走散,身后头好像还有几个人在指点,议论纷纷说着什么“****命”之类的话,愈发让赵慧抓紧了她的手腕,脚步快了几分,几乎是横冲直撞地离开了人群。
余舒心里头其实也有点儿郁闷,换了谁被批个“****命”恐怕都高兴不起来,虽说那生辰八字严格说起来,是前身那个短命鬼的,而不算是她的,但谁知道她换了个壳子,是不是也会受这“****命”的影响。
路边的行人渐少了,赵慧就这么一路拉着她离开了三清会的地盘,才在路边停下来,转过头,露出一张强颜欢笑的脸,捏着余舒的手,语无伦次地安慰道:
“没事,那人算的不准,你怎么会是个短命的,前头那么大难都过去了,慧姨看你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哪像他说的什么,简直、简直是胡说八道。”
看她慌的脸色有点发白,余舒反而没了心思瞎想,点点头,握牢了她的手,肯定道:“嗯,就是,你瞧那先生都多大年纪了,头发胡子都白了,眼神肯定不好,纸上的字看不看得清楚都难说,定是给我看错了。”
赵慧见她脸上并无难过,心里这才好受一点,懊悔道:“真是,早知道就去排刘家的队,图个什么快啊我,不行,我们在去排一次,这次就到刘家去,说不定待会儿孔家也会来。”
余舒忙拉住她,求饶道:“快别去了,慧姨,好不容易挤出来,再往那里头走一回,我才是要小命没了!”
余舒再三劝说,赵慧才放弃了再扎进人堆里的想法,余小修在一旁闷闷不乐的,三个人心头吊着个“****命”,都没了再游玩的心思。
“那你们姐弟俩在这儿等,我回去找你们曹大哥,咱们今天不逛了,看他同咱们一道回去不。”
“慧姨你在这儿,我过去找他,”余舒不想让赵慧再跑一趟,怕她心不在焉地再出了差错,就给余小修使了个眼色,不等她答应,便回身朝道观的方向跑了。
“小余、小余——唉,这孩子,跑那么快,我话都没交代,”赵慧跺跺脚,扭头冲余小修道:
“小修,那先生刚才给你姐姐批命的话,不能对外人乱说知道吗?”
余小修乖乖点头,他明白事理,晓得真被人知道他姐是那劳什子“****命”,不是好事。
赵慧想了想,又叮嘱道:“也不许对你曹大哥讲,知道吗?”
余小修一样点点头,并不问为什么,在他眼里头,除了他姐,其他人都是“外人”,曹大哥也一样。
***
曹子辛最后是护送赵慧他们一起回了家,午饭在赵慧家里头吃,赵慧在厨房烧饭,余舒帮着打下手,余小修和曹子辛坐在桌上大眼瞪小眼。
“小修,我们走散那会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曹子辛觉得奇怪,先前从奇云观出来,他们被人群冲散之前,这一个两个还都笑呵呵的,等再碰了头,气氛就怪怪的,回来的路上,余舒嘴里说个不停,一直在逗赵慧笑,要搁在平时,那几个笑话,赵慧早就乐的前仰后合,今天却连一声笑都没有,只是急匆匆地回了家做饭。
余小修慢慢摇头,“没有。”慧姨说了,不能和曹大哥讲。
曹子辛:“真的?”
余小修眼睛看向一边:“真的。”
曹子辛一看就知道这小孩儿在说谎,眼睛都不敢正瞧他,心里头愈发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吃饭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饭后,主人收拾完碗筷,他起身告辞,借机叫住余舒:
“阿舒,你上次不是说想要两根细锋的毛笔吗,我昨天找了两根出来,你随我去拿吧。”
“好,”余舒点头,对赵慧道,“慧姨,我去去就回来。”
“嗯,”赵慧却是从头到尾没有额外叮嘱余舒,在她看来,余舒自己肯定是不会把那“****命”的事和别人讲。
余舒跟着曹子辛到对门,进了院子,曹子辛却没急着进屋,而是站在屋门口,回身看着她,问道:
“出了什么事,我瞧慧姨脸色不好,像是在生谁气,是不是你惹她不高兴了?”
余舒无辜道:“我逗她开心都来不及,哪会惹她不高兴。”
“那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三清会上的一位先生,”余舒摸摸鼻子,哭笑不得道:“说我命不好,慧姨才不高兴的。”
曹子辛知道三清会上的先生多是有真本事,赵慧更不可能去找滥竽充数的来问,便问道:“哪位先生,叫什么?”
“幡上写着洪川易馆,先生姓洪,年纪一大把,胡子花白。”
曹子辛眼皮一跳,心里对上了号,便追问道:“怎么说的?”
余舒看看他关切的脸色,心思一动,翻着眼皮想了想,漫不经心地晃着脑袋学道:
“短命非业谓大空,平生灾难事重重,凶祸频临陷逆境,终世困苦事不成——那先生说,我是个****命。”
说到最后,余舒还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曹子辛,眨眨眼睛,等他变脸。
曹子辛只是愣了片刻,便飞快将错愕收敛起来,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才肃声对余舒道:
“命理之说,只能信个五六,这世上真能断生死,判福祸的易师,不过一手之数,我说句不中听的,就这义阳城里,还没有。你若真是全然信了它,自暴自弃,才是傻瓜,阿舒,曹大哥认识你这么些日子,觉得你是个聪明上进,又有主见的姑娘,你该不会因为这三言两语,就妄自菲薄,对吗?”
曹子辛生的一副标准的雅人长相,浓眉,长眼,鼻挺,若不说他是个做生意的,任谁看都像是个做学问的文人,还是很有才学的那种,这种长相,说起道理来,很能叫人信服,要是他再板起脸,不笑,严肃一些,那在信服之外,还能让人有些额外的踏实感。
余舒心里头那一点郁闷莫名其妙就没有了,眉毛弯弯地看着曹子辛,趣声道:
“我要是信它,早就躲起来生闷气了,哪还能站在这里提那档子事。”
曹子辛仔细看她,确是没事的样子,遂放了心,温声道:“我进去给你取毛笔,你在这里等着。”
“好。”
曹子辛到院子里的小书房里找了找,不一会儿便拿了两支毛笔出来,给了余舒。
余舒道了谢,曹子辛送她出门,看她进了对门,才轻轻将门掩上,手摸进袖子里,嗦嗦掏出一只小纸包,打开了,却是一只绿桠点翠的桐木梳,小小的刚好能簪在发顶上,要是赵慧看到,一定能认出来,正是早上在三清会逛街时,余舒试戴过的,最合适的一把簪梳。
手指在梳齿上拨了一道,划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曹子辛苦笑一声,握着这把铜梳,迈步去了书房,在书柜下面找到一只木匣,将它轻放了进去,扣上。
***
“什么?你要回乡去扫墓?”
余舒早上一出门,就见到等在门外的曹子辛,听他说要回乡去扫墓。
“嗯。”曹子辛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平视着这比他矮上一头还要多的小姑娘。
余舒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啊?怎么昨天没听你说起过?”
曹子辛道:“需得十天半个月吧,清明便没回去,昨晚有长辈托梦,我心不安,还是去看看。你帮我转告慧姨一声吧,没能向她辞行。”
“没事,我帮你转告,你路上可要小心啊。”
曹子辛点头,看着她眼里的关心,忍不住又多叮咛两句:“你们夜里睡觉前多检查几遍门窗,出门锁好门,天黑了少待在外头,赶紧回家知道吗?”
余舒听他交待小孩儿一样地叮嘱自己,就笑道:“知道了,你现在就走么,要不我送送你?”
曹子辛摇头:“我还要回去收拾下东西,租了马车,你不是要到商会去,快走吧,莫迟了到。”
“嗯,”余舒转身关上门,落了锁,一扭头正撞见他目不转睛的目光,摸摸脸,以为是刷牙的盐粒子沾脸上了,“怎么啦?”
曹子辛收回目光:“没事,快走吧。”
“哦,”余舒跳下台阶,往前快走了几步,又回头,冲他摆摆手,咧开嘴露齿一笑:
“曹大哥再见。”
曹子辛轻笑,点点头,看她小跑着走远了,在巷子口不见,才收起了笑容,一转身,进了院子。
***
余舒中午留在商会里同裴敬一起吃了饭,不是干饼就茶水,而是三菜一汤的好料。
半个月下来,裴敬一天更比一天中意余舒,要不是余舒声称她以前有过师傅,他真想要认她做个徒弟,亲把手地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她,看她能学到什么程度。
今天裴敬让余舒翻了一些泰亨商会里的旧账,让她揪假款子,余舒半下午就做完,一笔笔挑出来,拿给裴敬看后,得他批准,提早回家。
余舒手里头还握有一把银角,想给赵慧买双鞋子,作为那天衣服和书包的回礼,就向裴敬打听了,在靠近万象街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裁缝铺,挑挑拣拣,买了一双兰花底子的绣鞋,揣包里,兴冲冲地往长门铺街去找赵慧,打算也像那天一样,晚上回家给她个惊喜。
今天下午长门铺街上的人,似乎格外的挤,尤其是小食摊这一条街段,人群好像都涌往一个方向,余舒正觉得纳闷,就听见过路往前头赶的人闲话道:
“快去看,听说前头路口打死了人,出了人命呢!”
第七十四章 赵慧之祸
“快去看,听说前头路口打死了人,出了人命呢!”
出人命了?
余舒看着人潮涌动的方向,就离赵慧的馄饨摊不远。担心地快走了几步,推开人群往前头挤,惹了几句骂,等她挤到最前面,一从人堆里钻出来,就看见赵慧的馄饨摊被人砸的稀巴烂,炉子都被推倒了,满地的碎碗片里一摊血。
她脑袋一懵,飞快地寻找着赵慧的身影,却只见两男一女站在出事的地方骂骂咧咧:
“呸!这丧门星竟然还有脸待在义阳城里,难怪我们家风水不旺,今年赔了几桩大买卖,都是被她搅的!”
“大哥就是被这贱货克死,方才她还敢拿刀子捅我,真是嫌命长了,活该撞的她一头血,死了才干净!”
“晦气、晦气,走,咱们回去。”
三人臭着脸骂痛快了,一环顾四周围观者,那两个男的挥着手道:“都围着做什么,让开、让开!”
赵慧常在这街上摆摊做生意,为人又和善,常有赊账来她这里吃馄饨的,见这光景,就有人出声阻拦:
“你们不能走,人都被你们打成那样子,还在医馆里生死不知,得等官府来才行。”
此话一出,就有几人应声,那两男一女相互对了眼色,仓皇一闪而过,回头更凶:
“等什么等,你们是瞎了眼没看见她先拿刀子捅我们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在炉子上,与我们何干,她不死我们还要回去告官呢,哼,都让开!”
三人推推搡搡地挤走了,余舒方才从地上那一滩血里回了神,阴沉着脸看着那三人背影,没有撵上去,而是就近抓着那个刚才替赵慧说话的路人,急声问道:
“这位大叔,你方才说人被送哪去了?哪家医馆?”
“咦,这不是在赵大姐摊上帮忙的孩子么,刚跑哪儿去了,快去吧,你赵姨被人抬到街后头的医馆了,你赶紧去瞧瞧吧!”
余舒不及说声谢谢,拨开了人就往后头街上跑,脑子里晃过地上那一滩血,心里就一突一突的,脚下飞一样地撞着人往前跑,一看到路边医馆的招牌,就冲了进去,被台阶绊了一翻,朝前跌了两步,撞在一个伙计身上。
“诶、诶,哪来的冒失鬼!”
余舒喘着气道:“我、我姨方才被人送来了,在哪儿?”
那小伙计脸色一恍,“方才送来那大娘是你姨啊,快、快随我来,正找不着人拿主意呢。”
伙计反手揪了余舒胳膊,把她拽到后堂,一剥帘子,冲这屋里喊道:
“贺叔,那大娘家里来人了。”
后堂里站着三四个人,一齐扭头看过来,余舒的目光却只落到竹榻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连样子都看不清楚的赵慧身上,心里一咯颤,慌忙上前去。
说来也巧,这正在给赵慧拿白纱包头的郎中,就是余舒上一回挨打被纪家撵出来,被曹子辛请出诊看病的那一位,名唤贺芳芝。
“慧姨、慧姨?”余舒瞧赵慧闭着个眼睛,勉强有一口气在的样子,连声音都不敢大,轻轻唤了她。
“别喊了,人昏过去了,”贺郎中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做了个简单的急救,先将赵慧头上的血捂住,才分神去同余舒说话:
“你是她家里亲人?”
余舒点点头,视线一移动,又看见赵慧搁在腹前的手背上也是血,袖口红红的,一看就是被碎片蹭的。
“除了你,她家里头还有别的人吗?”
“没了。”余舒没听赵慧讲起过,若不是刚才在街上看见,她一直都以为赵慧是外地来到义阳城做小买卖的。
贺芳芝叹一口气,道:“她磕着后脑,脑颅里积了血肿,又大失了血气,心肺有伤,有痨症之相,单是止血,人醒了怕是熬不过去多少天。”
余舒心里头一凉,脑子乱了,慌声道:“贺郎中,您是说我慧姨治不好吗,怎么会呢,您行行好,救救她,肯定还有主意是吧!”
余舒心里有几分不真切,早上赵慧出门时候,还是好好的,还说晚上包几个素饺子给她吃,这半天的工夫,人就成这样,就活不了了?
贺芳芝沉吟了片刻,看她一眼,颇有怜悯,接过药童手里针具,托了赵慧的手,去挑她手背上的碎片,为难道:
“要治,便要走针,我行医二十六年,这例症也曾救过两回,不敢保痊愈,七成把握总是有的,我知你们不是富人家,医者父母心,这诊金我能不收你的,然药资,却是个大数字,鹿茸地精得不断续的吃,你们....怕是负担不起。”
余舒脑子里嗡嗡的,好似回到多年以前,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病房外头,爸妈抱头痛哭,医生就是这么告诉她——
你弟弟的腿,现在的医学技术不可痊治,若是不想截肢,保有双腿,需要大笔的疗养费,依你们的家庭情况,应该负担不起。
嗓子眼一紧,余舒缩声道:“得、得要多少钱?”
贺芳芝看这孩子面无血色,只当她是年小承不了这重担,虽是同情,却也无力再多帮衬她:
“春放时,补药价格总比往日贵上一两成,我这馆里药材也不齐全,得到别处去给你收,笼统算下来大概是少不了...五百两。”
五百两!
一旁好心送了赵慧到医馆来的人,纷纷倒吸凉气,见余舒年纪小小,心里头生了可怜,忍不住就有人劝道:
“孩子,你、你还是把人领回去吧,好好照应,说不得能多活上几天。”
贺芳芝看看那几人,摇摇头,对余舒道:“你看是要治,还是你现在就把人领回去,好好供养她最后一段时日。”
“治,当然是要治的!”余舒红着眼睛,几乎是喊出来,心里在快速地盘算着,要到哪里去弄钱。
贺芳芝也见过病患家属这样子,心知她不过是一时不舍,到最后终归是力不能及,他虽有医心,却无医力,店里倒是有几味药材,可先让这妇人支撑两天,可他上头也是有东家的,哪能任由他白发这好心。
余舒看到贺芳芝不吭声,约莫能猜到他此刻心情,她不愿与人为难,然此刻迫于无奈,把心一狠,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哀声道:
“贺郎中,求求您救救我慧姨,钱我能酬来,您给我三天、不,两天,您行行好,先救救我慧姨,我一定把钱凑齐了拿来,贺郎中,我知道您是好人,求您行行好!”
说着就去给贺芳芝磕头,边上人瞧着可怜,都扭过头不忍去看。
“切莫如此、切莫如此。”贺芳芝急忙去拉余舒,苦声道:“你这孩子,不是故意与我为难么,五百两银子,你当是一张纸么,你能上哪弄来。”
余舒刚才一时无主,见他口气软下来,又冷静了一些,跪着道:
“能的,我能筹来,不瞒您说,我是在泰亨商会做事给人算账的,一个月就有五两银拿,我认识泰亨商会的裴总管,我去向他借,钱的事我一定能凑上!”
等她转了正,一个月五两,一年就是六十两,别说八九年,只要裴敬愿意拿钱给她应急,她给他白使唤上二十年都成!
贺芳芝惊讶地看着余舒,他自是听说过泰亨商会的名头,正在辨别她话里真假,就见余舒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他:
“您瞧,您瞧,这是泰亨商会的旧账册,是裴总管让我拿回家看的,我没骗您。”
贺芳芝半信半疑地接过去看了,确是正正经经的账册,有章有号,而且还有批注,他心里又信了几分,看看榻上气若游离的赵慧,再瞧瞧跪在面前满眼通红的余舒,心里重重一叹,把账册给她,站起身向外走去:
“我先给她施针,这药材我馆里有的,就先给你垫上,给你三日筹钱来,能筹多少是多少,若不能及,你、你也不要强求。”
余舒一喜,又跪着冲他叩了叩:“谢谢、谢谢贺郎中!”
***
贺芳芝到最后还是勉力为赵慧行了针,将医馆里一株老参取出来,开了方子,让药童去熬了汤药,赵慧没有别的亲人,余舒走不开,跟前跟后,直到贺芳芝开了口,她才花钱顾了一辆马车,又请了两个人帮忙,先把赵慧抬回了家里,处理血污,等明日贺芳芝登门。
回到赵慧家,余小修就蹲在门口,见赵慧一身是血的被抬回来,吓得傻在那里,余舒没空理他,让人把赵慧轻手轻脚地挪到床上,回头才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愣着作甚,去厨房生火烧水!”
“哦、哦!”
余小修跌跌撞撞地去了,余舒先到对门去拍了拍,喊了几声“曹大哥”没见应,心知他是已经离城返乡,脸色黯了黯,其实在医馆里,她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不是裴敬,而是曹子辛。
她又到隔壁,好声好气地请了隔壁的胡大娘来家里看顾赵慧,因赵慧平日为人好,胡大娘二话不说就放下炊具,来了家里帮忙,余舒又严厉地叮嘱了余小修几句话,给了他两角银子应急,回屋去换下脏衣裳,就在院子里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趁着天还没黑,匆匆跑去万象街上求助。
哪知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泰亨商会总馆,拍开了门,却被告知,裴敬一个时辰前,就坐马车离开,去了邻城查账,因走的匆忙,并未留下只字片语,也未说何时回来。
裴敬不在,泰亨商会里想当然能没人会支给她五百两。
余舒一时走投无路,心思沉重,夜色里,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城东河岸边。
第七十五章 求助景尘
天黑了,这个时间还在大街上走的,不是做小本买卖跑腿的,就是出门喝酒会友的。
夜风习习,河岸上,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余舒站在河边,看着黑亮亮,潺潺流动的河水,嘴巴嚅动了两下,咬掉下嘴唇上的干皮,尝到一点血味儿,她呼气又吸气,平复着躁动不安的心,眼前却一下一下晃过去赵慧满脸是血的样子,于磊坐在轮椅上破声痛哭的样子,她胃里一翻腾,一弯腰,就在河边草地上吐了起来。
后背上传来一下下拍动,很有节奏,她没回头,干脆顺势蹲了下来,一股脑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才用手背抹了下嘴,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轻声道:
“谢谢。”
景尘垂下手,低头看着模样狼狈的余舒,心思一动,皱眉问道:“出事了吗?”
余舒拍拍身边草地,景尘从善如流地在她身边坐下,盘着膝,身上的道袍是刚刚换上的干净物,白的一尘不染,颈后的头发还带着一点水珠,是方从城外河里洗澡回来。
余舒吸吸鼻子,那股秽味无形间被身旁的人的净气压住了。
“家里人出事了,伤了头,治病要花好多钱,我一时找不到地方筹备。”
景尘道:“是你弟弟?”
余舒摇头,“是一个长辈,平日对我十分照拂,我跟你说过吧,我是被家里打出来的,就是慧姨收留了我,让我住在她家里,我养伤的时候,也是她一直在照顾我。你能想么,早上我出门时候,她人还好好的,昨天我们还一起去逛集会,不过是一个白天,郎中就说她活不长了,呵,祸福旦夕,说的一点没错。”
余舒抹了抹脸,扭头看着神色不明的景尘,抿抿嘴,道:
“大侠,你身上还有钱么?”
景尘伸手探入襟口,径自取了钱袋给她。
余舒入手一捏,就苦笑了,上一次景尘那块扁玉,当了五十两,她给兑了四张银票,一小袋银子,如今这钱袋里,就只剩下薄薄一张,还几个碎疙瘩。
“真不知你一个人,钱都花哪去了,道士都像你这么能花钱吗,”余舒把钱袋打开,掏了里头那张十两的银票出来,把剩下的零碎递还给他:
“这十两借我。”
景尘抬手轻挡了一下她递来的钱袋,“你都拿着吧。”
余舒没有推辞,她把钱袋收起来,硬着头皮问道:“你还有玉吗?”
说话时候,是盯着他背后那两把长剑,一想到五百两的数目,她眼睛都要冒红光,恨不得把自己都卖了去。
“没了,那是最后一块,”景尘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了下肩头露出的剑柄,仿佛能看穿余舒的心思,直言道:
“我的剑不能当。”
余舒被他说穿那点心思,尴尬地转过头,伸手揪了一把草,忽然想起来什么,手在身上来回摸了摸,脸色一变,从草地上站起来,转了个圈,就差被把鞋子都脱下来检查了。
“你在找什么?”
余舒郁闷道:“你给我那块石头不见了。”
景尘目光一沉,剑眉蹙起,“难怪...”
余舒听见他低语,却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景尘也从草地上站起来,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心念起伏,有所预感,下一刻,竟是转身往林子里走。
“诶?你去哪?”
“你回去吧。”
余舒看他说走就走,愣了下,便抬腿追上去,跟在他身后,碎碎念道: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把那石头弄丢的,唉!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不见的,明明前几天还带在身上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正在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景尘一个回身,余舒赶紧刹住脚,抬起头,就见景尘面色冷淡道:
“你回去吧,别再来找我。”
说罢脚步一转,就要走离,抬腿却被人从后头揪住了袖子,他扯了两下,没扯回来。
余舒低着头,死死拽着他衣袖,就不松手,她会到河边来,不是漫无目的乱走,她知道在这时候,她需要人帮忙,要筹钱救赵慧,不是她一个人逞强好胜就能够的。
她其实是有法子弄到那笔钱的,可是她一个人不行,她需要景尘的帮忙,而且她现在只能找到他帮忙。
景尘无奈回头,看着余舒低头露出的黑脑袋,似能察觉她心意,沉声道:
“小鱼,我帮不了你。”
“你能。”余舒闷声道,要是她知道弄丢了那块石头景尘会翻脸,一定把那块小石子压箱子藏起来,绝对不拿出来玩。
景尘摇摇头,他是不能帮她,当日对岸一见的机缘早结,再多牵扯,反会害她,亦误他道心。
“你能。”
“......”
“你能!”
余舒使劲拽了一下手中质料柔软的袖子,逼迫景尘低头,抬头死死盯着他,眼里没有求人帮忙的软弱,倒满是让人心颤的狠劲儿。
然景尘目光清明如一,不为所动,而心中所想,却不足道。
看着这样清明的目光,余舒头顶上就好像有一盆冷水泼下来,渐渐冷静了。
“抱歉,”余舒手指一松,那柔软的料子滑脱了手,她烦躁地抓抓头发,为刚才的失态道歉后,冲景尘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我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依旧是每次同他道别时说的话,却没得到同样的回应。
景尘静静看着她背影走远,转身向林子里走去,下到桥头,目光不经意掠过衣袖,看到上头一处线纹,手指一抚,却是缝补的痕迹,粗糙磨手。
道心一动,默念了几句静心诀,却不能平复,他眼中闪过懊恼,拉展了衣袖,足尖一转,踩过桥头,向着河对岸掠去,几个眨眼便追上了前面人影——
“小鱼,等等。”
***
城东最大的赌处,当要数万象街上的“宝仁大赌坊”,一日里骰子牌九赌个来回,出入流水账便是成千上百两,据说,这赌坊背后头做东的,是城里的孔刘纪三家之一,但具体是哪家,却无人说的清楚。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晨,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赌了一夜的坊楼换了一拨伙计待客,一名粗仆将门前打扫了,卷起门帘,趁着客人还不多的时候,往外散散过夜的浊气,正弯腰擦着门框,眼帘里突然入了一双脚,黑布的鞋子,鞋尖破了布丝儿,一看就知道是个穷客,又是来碰运气的,他刚在心里腹诽,就又见了一双靴子入眼。
青绸子的面料,边滚着银丝线,囊了后跟,找不到一丝线头,一半没在轻软的白袍里。
这一前一后两双鞋,让正在打扫的粗仆抬了头,入眼是一身白袍,上头的黑白纹路有些眼熟,再往上一瞧,看到后背,入目两把剑,让他瞪了眼睛,赌坊里每日过客,不是没有江湖人士,只是这一位穿着,分明、分明是个道爷!
等这粗仆想起来问礼,人已经走远了,他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就见那位头上戴着斗笠遮面的道爷,果然去到了东墙头的易区。
这么一瞧,又发现那道爷前头有个领路的小子,个头矮小,穿着一身蓝布寡衫,散绑着头发,一回头,便露出满脸的脏泥,横一道黄,斜一挑黑,分明是个小乞丐!
这两人一往易区里站,便招来了不少视线,但因那位道爷在,却没人敢指点什么,只是窃窃私语声,清晨原本有几分冷清的赌坊里一下热闹了起来。
这一道一乞,就是景尘和余舒了。
余舒侧头低声和景尘打了个招呼,让他在柜台前面等着,自己去西头卖牌子的地方,拍下一张十两的银票,道:
“拿五十对牌子来。”
这一家要比孔家易馆对面那头赌的大,一对牌子是卖两角银。
赌坊是开门做生意的,荤素不忌,莫说看见了余舒是跟着一个道士进来的,就是没有人跟着,她拿了银子,他们也不会拒之门外。
当场数了五十对牌子,直接连着绳串给了余舒。
景尘正在看墙上题目,听到“咯咯啷啷”的声音,一扭头,就见余舒提留着一大串木制的牌子走过来,大概是嫌提着累,她低头把那一大串牌子挂到脖子上,歪着脖子费力地把被缠住的头发一丝丝挑出来,傻里傻气的,他嘴角动了动,差点笑出来。
余舒把牌子拨弄好,才抬头去看墙上题目,又一扭脸,扫了左右,数数大概有二三十个客人,心里一估算,就趴在柜台上,扭头对景尘小声道:
“不急,等人再多多,我先看看题。”
说着就摘了腰上挂的算盘,拨了空档,活动活动指头,唰唰一遍打了个把式,那手指头,跟上了发条似的,又快又准,景尘在边上看了,眼里有些惊讶,几个客人也闻风回了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余舒最后几下,没觉到厉害。
“叮叮当当”,高柜上的伙计摇了铃铛,买定离手,景尘偏头询问余舒:
“你不买吗?”
余舒盯着墙上稀拉拉十多块下赌的牌子,一眯眼睛,轻声道:
“不急,再等等。”
五百两,可不是个轻松活。
赌坊里的客人各自埋头苦干,尚且不知,今天这万象街上,将要有一场大风头。
第七十六章 一道一乞(上)
纪家
午饭后,纪孝谷坐在庭院里,没有让妾室作陪,一个人饮着饭后茶,手里翻着一本无名的账册,有一个头戴布巾的管事匆匆跑进来,弯腰在他耳边说道:
“老爷,宝仁里出事了,有人来砸场子,从头六局,一直赢到了三十一局,前前后后二十五局一局没落下。好多易客听闻了消息赶过来赌斗,这一个上午单是易区就入了三百两银,全被几个客人吞下去,咱们一分没得呀。”
纪孝谷手里的茶盖一磕碰,蹭掉了一角,心头暗惊,宝仁赌坊可不比别处,每日的题目都是他族里的十几个易客亲自出的,未免重题,每三天都会换一个套路,竟有人能连中二十五局,是何方来的人物?
“既然察到苗头为何不把人‘请’走,反由他闹大?”
管事叫苦:“老爷您有所不知,那来砸场子的是位道爷,身上还带着剑器,小人哪敢叫人强‘请’。”
“是道士?”纪孝谷面露为难,要平平常常来一个道士在他地盘上捣乱,他是不会客气,但一个能连破他赌坊二十五局的道士,肯定师从不凡,真背后有山门,可不是他好轻易得罪的。
“是啊,老爷,现在各家都派人到咱们赌坊来看热闹了,一楼二楼挤的满当当的,再叫他赢下去,咱们宝仁的招牌怕是要砸,现在客人越聚越多,每一局的赌金也大了,他真再赌上个二三十局,我们要少赚四五百两呢!”
一听这数字,纪孝谷也觉得肉疼,别看他家大业大,就他三房上下这么多人口,一年的花销,也就是一千两出头,现在有人借了他的地盘,坐地搂金,不光是砸他的招牌,还是在拔他的毛。
纪孝谷坐不住了,站起来,衣服都不换,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后头随从:
“去景伤堂找周先生、郑先生来,备车。”
走到门外,却与正往里行的一主一仆撞上,门页遮住了人影,只露一角荷叶边的绸裙在外头,一串晶莹乳白的玉环压着裙角。
“三叔。”
纪孝谷一抬头,先露了个笑:“星璇今日怎么有空来找三叔?”
“我是来谢谢三叔昨天让人送到我院子里那一对白头鸟儿,我很喜欢——你这是要出门去吗?”
“正是要出门。”
“嗯...三叔,我瞧你眼睑微突,耳背发白,有破财之相,今日最好不要出门。”
闻言,纪孝谷看着门外头的人,心思一动,道:“星璇,你上回不是还说,想见识赌易,三叔正要去万象街的赌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门,去瞧瞧热闹,顺便帮三叔出出主意?”
“咦?可是...爹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
“呵呵,你不说,我不说,你爹怎么会知道,刚才你不是还说三叔今天会破财么,正好你来帮三叔把把关,去去晦气。”
“那,我就和三叔去瞧瞧。”
纪孝谷面上愁容一扫,笑着带路,“走。”
他这宝贝四侄女擅数,义阳城的人都知道他纪家的四小姐考过了大衍试,进了太史书苑学易,却不知她是一下通了两科,除了一门相面,另一门便是算学,算学更是进了百名。
纪家有个年仅十六岁的大算师,这一点,就是孔刘二家都还不知道。
***
“第三十六局——一人中——柒拾九号牌!”
高柜上,伙计一摇铃,听到有人寡中,几乎是同一时间,众人便将目光移到柜台前面,那一道一乞身上,看见小乞丐翻牌子的动作,又是一阵唏嘘声响起来,看着景尘的目光也愈发好奇和崇敬了。
余舒把手里的黑头牌翻了个儿,递给面色僵硬的伙计,抓起他手上的一把银子,数了数,塞进了身前挂着的布兜里,这里面,鼓囊囊已经装满了一半,有银子有银票,大约莫二百两。
景尘就在余舒边上,一低头,就能从帽檐下,瞧见余舒挂牌子的脖子上,勒出的红痕,领子一圈都被汗湿,她一手靠在柜台上,换了只脚支撑上身的重量。
他们在这里站了一个上午,足足三个时辰了,连他都微微感到不适,遑论是她,比起她连赢这几十局赌,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的体力,或许说,是耐力。
因为不论他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有耐性的人。
余舒喉咙里痒痒的难受,趁着易区摘牌子换题目的工夫,缓口气,摘了腰带上挂的竹筒,扒开塞子喝了一小口,看看里头剩下的小半筒水,后悔没多带一筒来,扭头见景尘在看她,就将竹筒递给他:
“喝口水。”
景尘可以不吃不喝三天,当然不会在乎这一口两口水,他摇摇头,伸出手,握住了她有点发烫的左手腕,手心轻贴住她的脉搏。
余舒被景尘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紧接着从手腕上传来的凉爽感,便让她舒服的打了个哆嗦,浑身沐汗的她好似咽了一口冰块入腹,透心的凉,一时到没去想什么男女拉手不亲的,她满眼神奇地盯着景尘,小声问道:
“你手怎么这么冰?”
景尘摇头,眼神示意她看墙:“出题了。”
余舒一扭头,果见墙上的新出的题目已经换好,摇铃声响,喊了开局,是一道解多位数乘积的算术题,满满一张纸的数串,明显要比前面几道复杂的多,看来这赌坊是耐不住了。
她一手被景尘握住,一手哒哒拨拉着算盘,心里默念着数字,正算的用心时,左手腕的凉意一退,她想也没想便翻手追上那退走的凉爽,五指一收,牢牢握住。
“别动。”
景尘垂眼看看被余舒抓住的手,又看了看她脏兮兮的侧脸,目光从她冒着细汗,闪闪发光的眉毛上上掠过,没有动。
二楼一处,纪孝谷站在窗子边,看着楼底下人头挤动的易区,一目了然,他伸手指了下那显眼的白影:
“就是他们吗?”
边上有人恭声答道:“正是那位白袍子戴斗笠的道长。”
纪孝谷捏紫砂壶对嘴儿啜了一口气,眯眼道:“他边上那小乞丐是做什么的?还拿着算盘?”
“是个打下手的跟班。”
倒不怪这楼上的人没眼力,虽打算盘算数的是余舒,但最后动笔写答案下注的却是景尘,想想一个道爷和一个乞丐站往一处,有几个人会认为是那乞丐做主。
还是纪孝谷眼力毒,他盯着楼底下看了两局,便发现了微妙处,冷哼一声,道:
“那哪里是个跟班?分明是个刺儿头。”
坐在纪孝谷身边,有个面覆着纱巾的年轻小姐,新奇地瞧着楼下场面,文文静静,并不插话。
纪孝谷回头对身后圆桌上,自家带来的两位易师道:“烦请二位出题,务必要难住他们,不可再叫他们逞能。”
那两人对视一眼,点头,很快就有人呈递上了专用来出题的纸笔,两人一搭一合,一边商量,一边写下难题,又附录一张解题的小纸在后头。
每写好了一卷,就有人送下去。
大半个时辰后——
楼下人声鼎沸,不知第几回响起了报号声——
“第四十六局——一人中——捌拾玖号牌!”
纪孝谷脸色难看地盯着楼下两道人影,身后头,两位易师额头上已经冒汗,面有羞愧,握笔的手也不稳了。
刚出的八道题,竟是一道不差的给人破了!
“三叔,那两个人不简单,方才周先生和郑先生的题,已经是上难,他们还能一题不错的赌中,且每一道是半盏茶便算了出来,只能说是他们有真本事,怪不得两位先生。”
两个出题的易师感激地看了一眼自家四小姐,这才找回了一点颜面。
纪孝谷苦笑:“星璇,你可知这两个人赚的都是三叔的肉钱,若纵容他们继续赢下去,怕明天我这赌坊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有这么严重?”
“你有所不知,咱们家这赌坊的易区,之所以能成这万象街上最大的一家,靠的全是题目,别人一角银一块牌子,咱们卖两角,易客们并不缺银两,那来往的易客图的什么,就是在咱们这里赌中了,更显本事,既赢钱又赚了脸面,可今天叫人破了全局,传出去谁关心我们题目出的高不高,人只道我宝仁赌坊被砸了牌子,名声臭了,易客们谁还来玩儿?”
纪孝谷一番解释,叹气道:“虽说开门做生意,就是有赚有赔,要楼下那位道长客气些,见好就收,三叔也就认了,白送他们一二百两花花,可看他们样子,今天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若再不能杀一杀他们威风,改明儿这楼里的易区,就能直接撤了,少赚银子是小,知道内情的,晓得这是咱们纪家的地盘,那脸,该往哪儿丢。”
听着纪孝谷的唉声叹气,坐在窗边的小姐望着楼底下,易区里头一净一污的两道人影,眼里起了兴趣,沉吟后,扭头道:
“三叔,我帮你出几道题。”
纪孝谷就等着她主动开口,要是家里头寻常的小辈,他直接吩咐了就是,唯独这四侄女就连他都得赔着小心,若他今日迫着她在这浑浊地方帮了忙,事后让二哥和母亲知道了,定会对他使好一阵脸色。
“那是再好不过,三叔正想看看你在太史书苑又学了什么新本事,来人,重新准备纸墨。”
纪孝谷脸上多云转晴,心里头一边打算盘,一边喊了仆人进来,桌边两位易师识相地起身挪了地方,纪孝谷站起身跟了过去,招手叫来候命在一旁的总管,耳语几句,眼中闪着精光。
楼底下的客人要比生意最好的时候还多上一些,他一个商人,眼里自是利益最大,难得遇到这机会,怎么都要借机痛赚上一笔,不光要把之前丢的找回来,还要借机起价,没准过了今天,他这宝仁赌坊的一付牌子,就可以提到三角了。
第七十七章 一道一乞(下)
今日万象街上的宝仁赌坊里阁外拥挤,外头的人进不来,就围在门口凑热闹,听里面传了话出来。
“第四十八局了,又中了又中了!”
门里门外嗡的一声炸开,好事者探着脖子都想往里瞧,看看到底街上到处在说的,在宝仁赌坊连中四十局的一道一乞是个什么高人模样!
余舒仰头喝了一口水,蹭蹭嘴角,看着墙壁上新贴出来的题目,不着急算,心生狐疑,半个时辰前,这题目明明是变难了,大概有八道题的样子,亏她刚算出来点儿劲头,上一局开始就又简单起来。
难道这号称是万象街上最大的赌易之处,就这么大本事了?
景尘这一早上到现在,头一回见余舒皱眉头,以为是新出的题目不好解,便轻声问道:
“这一道难么?”
余舒慢慢摇头,冲他微微一笑,略带嘲弄,“我是有点失望。”
“失望?”
余舒摸着算盘点头道:“没遇上难题。”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数学对她来说,都不单单只是生存的技巧,她喜欢,并且热爱这一门学问,不夸张的说,每次解开一道辣手的难题,是比吃上一顿大餐都更让她来的兴奋。
景尘看着墙壁上对他来说十分陌生和晦涩难懂的算学题目,听着余舒这样“大言不惭”,心情不由微妙起来。
即便是他这等对数理学问没什么涉猎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厉害之处,有这等本事,若不早夭,日后必能成器,按道理说,这样的人,面相就算不是顺风顺水,也该有大起大伏,偏她生着一张平庸之极的面相,让他看不出半分苗头来,以至于他一开始就错将她归于平庸之辈,放心地给了她黄霜石,通过她的帮忙,省了不少麻烦,竟不想会......
“叮啷叮啷叮啷!”
突然响起的一连串铃声,打断了景尘的思绪,四周静了静,本该出题的伙计爬下了高柜,换了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走上去,笑容可掬地对着易区的众人拱了拱手,扬声道:
“各位先生们,难得今日玩的高兴,为让客人们尽兴,我们东家开口,这一局起,下面一连五局,咱们宝仁赌坊要改局子,有牌子做底,压一赔三!几赢几赔!”
这话说完,底下静了眨眼,便喧哗开来!
压一赔三,几赢几赔,这话说就算是你压了一百两,只要能中,不管是寡中独中,不管下注的人有多少,庄家都要给赢的人赔三百两!
好些人赌易十多年,这头一回见到压一赔三,不寡中的场面,有几位老赌客当场就兴奋的红了脸,也顾不上担心题目是有多难,庄家才有把握一赔三。
那中年掌柜看气氛抬的差不多,才又一嗓子道:
“不过,各位也看见了,今天赌坊里来的客人太多,再这么下去,咱们宝仁的门都要被挤破了,只好这五局过后,请诸位暂先回去,明早再来玩,在下代我们东家求各位一个见谅!”
不等其他人揣摩这场面话,人群里就有几个托子喊了:
“齐掌柜客气,宝仁东家爽快,我等易者又岂会为难,五局便五局吧!”
这话出来了,易客都是有身份的人,谁好意思再计较,这就说定了最后五局,一赔三。
齐掌柜笑着拍怕手:“那好,一盏茶后开局,诸位要下注手里没牌子的请赶紧去买,不打算玩这几把大的,也可以拿了牌子去退。”
人群动了动,临墙的一排长桌上又多添了几个人,去退牌子的倒是没有。
余舒从头到尾笑看着这位掌柜热场,摸了摸脖子上还剩下的八对牌子,挑眉对景尘道:
“这是针对咱们的。”
摆出这场面来,难道下头这五道会是难题?
景尘回望她,很肯定她眼睛里闪烁,不是担心,而是兴奋和期待。他不禁怀疑,他当初是怎么看走了眼,会误以为这样一个性情鲜活得亮眼之人,会是个平庸之辈。
“一赔三,几赢几赔,第一局押了!”
几张一模一样的题目被张贴在墙壁上,余舒定睛一瞧,待看清楚题目后,脸色不免有些古怪。
“咦?”
离她最近的那张纸上写着:
湖静浪平六月天,荷花半尺出水面。忽来一阵狂风急,湖面之上不复见。入秋渔翁始发现,残花离根二尺遥,试问水深有几许?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余舒一眼就瞧出来,这首文雅的诗后面,藏的分明就是一道要运用到三角勾股定律的图形题。
先不说难不难,这还是目前为止,余舒碰到的第一道有“技术”含量的题目,能不叫她惊讶么。
一看就知道出题的换了人,余舒抬头望望那高柜上站的掌柜,对方也正在观察她和景尘,对上目光,冲她眯眯一笑,怎么瞧都有点儿得意洋洋的味道。
余舒再瞧瞧四周桌面上的人,多是掏了银子票子出来,要下大注,她约莫着一算,这一局下注的赌金,恐怕都有上百两,要是没有人中,就全流进了庄家的口袋。
如果她跟着下大注,一把赢上个几百两,庄家还得要倒赔,假使她够狠心,用现有的二百两银,连番五把,那这一家赌坊,怕都不够赔她!
可这么一来,她会良心不安,其实不是万不得已,生死关头,她也不愿意来寻这家赌坊的晦气,挡了人家的财路。
上辈子她就是太过贪心,赚多了不义之财,才穷途末路,这辈子她怎么都不会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她不是个好人,也会做坏事,但做坏事有个底线,凡是踩到良心底线的事,她都不会做。
五百两,算上送给贺大夫的诊金,和赵慧养病期间的花销,六百两,这是她的底线,再多的,她不会拿。
甩掉那诱人的贪念,打定了主意,余舒心情一松,嘴角翘了个弯儿,低下头,握了炭笔,悠闲地在纸上写画,却没了方才争分夺秒的紧张。
景尘似是察觉到什么,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他是知也不知,身边这人刚刚在一念之间放弃了多少人梦寐以求,一夜暴富的机会。
庄家喊着买定离手的时候,余舒依旧在拨拉着算盘,脖子上依旧是八对牌子,这一局,她没有让景尘下注。
第一局,理所当然的轮空了,庄家通吃。
赌坊里的客人们从早上到下午头一回听见空局,错愕之余,反倒是在心里面隐约松了一口气,觉得理所当然,再这么没完没了地赢下去,真是无法无天了!
众人都以为那一道一乞是算不准确,才不敢冒险下大注。
二楼,纪孝谷听到下面轮空,当场便笑了出来,毫不吝惜地夸赞道:
“还是我们家星璇本事,这太史书苑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窗台边的姑娘笑一声,却没作旁的声音,就望着楼底下,等待下一局。
二局、三局,都轮了空,没有一个人中得,她失望地将目光收回来,抬手压了压额头,前三题都做不出,那剩下两道,就更不用说了。
纪孝谷主意道,忙关心去问:“怎么了,是不是下头味道不好闻,头疼又犯了?”
“有一些,三叔,你让人送我回去吧。”
底下的场面已经控制住,纪孝谷觉得没再留人下来的必要,便起身道:“走,三叔送你回去。”
两人方起身,就听到楼下倏尔哗然声响。
***
把纸上最后一个数用炭笔重重画了个圈,余舒痛快地吁了口气,踮脚在景尘耳边报了个数。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将一布袋银子全倒在了眼前的桌面上,零零碎碎堆成一个小山头,中间夹着几张银票,这是她四个时辰里,连赢四十三局的全部收入。
这一幕招来了四周看客的哗然声,明里暗里红了眼睛,那一堆钱,要有二百两之多!
景尘将写好的答案扣在桌面上,翻了牌子压住,看看一旁堆起的银两,尽管余舒前三局连牌子都没有下,他却有预感,这一局她不会输。
余舒拢好了银子,扭头看看比她还要气定神闲的景尘,想想他就这么陪着自己在这里站了一天桩子,半点没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还真是个好脾气。
她心里一痒痒,老毛病犯了,就拿胳膊撞了撞他,一手掩了嘴,悄声逗他道:
“这一局要是输了,先前的工夫就白费了,咱们怕是要换地方,你还会陪我去吧?”
景尘点头:“我答应帮你,自是会有始有终。”
“嘿嘿。”余舒挠挠下巴,听到景尘这么回答,心里十分的受用,暗道自己有眼光,早在郊外被他领回城的时候,就看出来:景小白,靠得住。
易区的铃铛又响了,这一次,不用那个坐庄的掌柜喊话,群众就自觉地安静下来,多少双眼睛来回在他的双下巴上和余舒面前那一堆银子上移动。
“...第、第四局,一赔三——玖拾肆号一人中!”
楼底下多少人暗中吞了口水,凡能瞧见那一道一乞的,不是嫉妒的眼红,便是佩服的眼红。
二楼上,纪孝谷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的嘎嘣一响,目光深下来,并肩立在他身旁的年轻小姐却是惊喜地掩了口,自语道:
“这一题,我也只是听老师说起......竟真有人能解出来。”
自语罢,便伸手拉住他袖子:
“三叔,你待会儿能帮我请那两个人上来吗?我有事想请教他们。”
便是她不说,纪孝谷也有心要把这两个人留下了,且不管那道士山门何处,这样的能人,既然露面,就不能让他们走了,如何都要攀上个交情再说。
纪孝谷可以想象,这一夜过去,明天起,因这赌易大杀四十余局的一道一乞,这万象街上将会刮起来多强劲的风头,果真能留住他们,那——
“来人,去——”
纪孝谷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只因他看到楼底下,那一道一乞,竟是在赢了第四局,拿好了银票后,弃了这最后一局赌,当下推开人群打算离去!
“三叔,他们要走了!”
“快下去,追上他们请回来,当心避人耳目!”
第七十八章 命犯计都星(上
“怎么样,后头还有人跟着我们吗。”余舒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头,抱着银包,探头探脑地往外瞧。
“没有了,过来吧。”景尘站在对面巷子口冲她招了招手,余舒一溜烟儿地小跑了过去,警报解除,她总算敢大口地喘气,拿手掌在耳朵边扇着风。
小半个时辰前她和景尘在宝仁赌坊赚了一大票,扬长而去,后头就跟了一大票的人,一开始是偷偷跟着,到后面就成了明撵,两个人绕着城东走了半圈,刚刚才把所有的尾巴都甩掉。
“瞅瞅,”余舒把怀里沉甸甸的银兜托起来给景尘看,得意地笑道:“我就说你能帮我吧,要不是你给我护驾,我们上哪儿弄这么些钱。”
景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这人倒是好的快,昨天晚上在河边还一副蔫巴巴的样子,今天就恢复了精神,那次在郊外也是这样,虎口脱险,一夜过去,第二天他领他们回城,半路上她就又有说有笑的了。
他下山这些日子,也曾亲眼见到过不少世俗人,眼前这一个,却是活的最明白的一个。
“拿好,这是你的十两,算上利息。”余舒抽了一张皱巴巴的银票塞到景尘手中,对方并没有拒绝。
她扯了扯汗湿的衣领,扶着墙头,一摸脸,便是一手的泥巴黑,闻见身上的汗腥味,自己先恶心了一下,反观景尘,依旧是清爽干净的样子,好不叫人羡慕。
景尘摘下背上双剑,将外面套的道衣脱下,翻过来,重新穿在身上,盖住了黑白条的道纹,就成了一件普通的白袍子,掩饰住了道士的身份。
余舒是今早上才知道他这道袍一衣两穿的作用,之前给他洗衣裳时都没发现这玄机。
喘匀了气,余舒直起腰,拍拍怀里的钱兜子,道:“走吧,送佛送到西,把我送回家去,免得我这副模样,路上真被人当成乞丐抢了。”
景尘点头,转身朝路西走,余舒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才觉得不对劲儿,奇怪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家是往那边走啊?”
昨晚上在河边景尘答应帮她,她就一个人回赵慧家去了,早上两人是在河边碰的头,按道理说,景尘是不知道赵慧家住哪的,可他走这个方向,明明是往赵慧家去。
闻言,景尘脚步停下,回头道:“不是这边吗,那该往哪边走?”
余舒满头黑线,心道这人原来是在瞎带路,遂无力地抬抬手,“走吧,就是那边儿。”
景尘这回停下,等她走到前面了,才抬脚,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
余舒尽量挑拣小路,黄昏的街头上人虽然多,却没人多注意她这个小乞丐,义阳城里不乏在江湖上走动的人,戴着斗笠,手里拿剑的景尘也不稀罕。
两个人就这么装成陌路的样子,一前一后回到了赵慧家的小巷子。
余舒走到门前,看景尘停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不过来,就停下拍门的动作,朝他摆手:
“来啊,进去喝口茶吃点东西,跟着我饿一天了。”
景尘摇摇头,斗笠前垂下的灰巾挡着面,看不清神色,背后头的夕阳照着,影子被拉的很长,莫名的疏远。
余舒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身朝他走了两步:
“景尘大侠?”
“小鱼,你到家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余舒一听这话就不对味儿,就此别过?好像要和她分道扬镳一样,她试探地问道:
“那我明天再去找你?”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因为景尘语调一下子冷淡起来:
“不用再找我,你我之间缘分已了,不需要再多牵扯。”
余舒顿时明白了,这景小白是打算要和她一刀两断,往后连朋友都不做了。
她又想气又想笑,听见景尘这么轻易就开口了断,除了荒唐之外,不免还有点无措和委屈。
虽说一开始,她接近景尘是报着私心,不纯粹地想利用人家扒拉点道家的易学,可她后来有了师父,不是就再没打过他主意了么。
她给他跑腿,帮他洗衣裳,再后来没事儿就跑过去和他聊天解闷,顺便吐一吐苦水,是已将他当成了值得交往的朋友看待,景尘没哪次表现过不耐烦,每回都是安安静静听她讲话,偶尔还会安慰她一两句。
甚至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愿意出面帮她保驾护航,她以为,他们早就算是朋友了。
可闹了半天,原来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这点儿友情,在人家景道长眼里什么都不是,一句话,说了就能了,说没就能没了。
实在是太太可气了!
呸,什么缘分已了,真当自己穿个白袍子又会飞,就是个神仙啦!
她暗暗咬牙,想来想去,总算想到一个导致他们俩“缘分已了”的理由,顿没好气道:
“喂,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我弄丢了你送给我的那块小石头?”
昨天晚上,她就是提起那石头,他才翻的脸,让她不要再去找他,要说他现在这样和那石头没关系,打死她都不信。
“”
景尘的沉默,更印证了余舒的猜想,她抿起嘴唇,绷着脸,好半天才拉下脸开口道: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块石头有那么重要,当初你送给我的时候,我当它只是个小玩意儿,就是值钱些,早知道——我一定会好好保管,要不、要不这样好了,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找找那块石头,没准是我放迷了手,还在家里头。等我找到它,你就把刚才说什么‘缘分已了,就此别过’的话收回去,成么?”
她神色诚恳地注视着景尘,甚至带了一点请求的味道,见他依旧沉默,似是拿定了主意,没有商量的可能,她心里一阵烦躁,早先赚够了诊金药费那份喜悦不翼而飞,抬手抓了抓头发,郁闷道:
“成不成你倒是说句话啊,真不行,那你就走吧,反正你也不是义阳城里的人,早晚都要离开,日后记不记得我这个人都说不准。”
眼皮动了动,景尘总算有了反应,突然开口问道:
“黄霜石还有一个名字,你知道叫什么吗?”
余舒茫然地摇摇头,“叫什么?”
“挡厄石。”景尘尾声一叹,还是禁不住告诉了她,吧,和她讲清楚,让她埋怨,也好过再纠缠。
挡厄石?余舒狐疑道:“什么意思,难道那石头还能挡灾不成?”
“正是,挡厄石乃我师门之宝,我下山时师父所赠。”
趋吉避凶的宝贝,余舒在青铮那里听说过不少,却没有听过什么挡厄石,也没见市面上有卖的。
余舒不解:“既是宝贝,你当初怎么会舍得送给我,那时候我们还不熟吧?”
景尘既开了口,便没打算再瞒她,准备了一下措辞,先问道:
“你听闻过九曜吗?”
余舒迟疑地点点头,青铮教过,九曜就是太阳、太阴、金、木、水、火、土及计都和罗睺九颗星,是影响人间吉凶祸福的九颗星,有一回夜里观星,他还特意叮咛她,计都和罗睺是两大凶星。
景尘轻低下头,让帽帘遮住视线,娓娓道:
“我生来命犯计都星,于自己无碍,但凡同我有牵系者,必会惹祸上身,越是命理波折之人,祸之越甚。若我猜的没错,之前你在郊外遇险,后被赶出家门,受皮肉之苦,险些流落街头,包括这两日破财之灾,全是因我之故。”
“当日我将你们从郊外领回城中,本不欲与你再多牵扯,然又觉牵系不断,恐你日后走投无路,便留下去处,让你有事去找我,后来我观你面相平庸,又是良善之辈,便放心将挡厄石给了你,以为有它在,你不会惹祸上身——”
“等、等等!”余舒打断景尘的话,她挤着眼睛组织了一下景尘的话,努力地想要从一团混乱里揪出个重点来。
“你是说我这段日子之所以那么倒霉,全是因为认识了你?”
她一脸纠结地睁开眼睛,伸手指着景尘的胸口。
景尘点头,悄悄看着她的脸色,判断不出来她现在是生气还是愤怒。
余舒舔舔嘴唇,死活不愿意相信,她这段日子接连不断的倒霉,是因为景尘的缘故,想来想去,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拳砸在手心上:
“不对吧!你刚才说的不对,照你的说法,我被那群人贩子拐到郊外去,明明和你没什么关系吧,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你在那之前就见过我。”景尘道。
“哪有?”余舒心想,难道是以前那个“她”见过他?
景尘道:“就是你们被抓走的那一天,在河岸边,我就在对岸的梅林里,你们在放纸鸢。”
余舒眼一翻,“那是你看见我了好不好,照你这么说,你忒厉害了吧,看我一眼,我就要倒大霉?”
景尘摇摇头,轻飘飘道:
“你也看见我了。”
“我哪————”等等,那一天下午她和余小修去放风筝,在河边上,她望着对面的梅花林子里看了半晌,貌似、好像、大概的确是看到了一团白影,当时她还以为是看花了眼。
景尘看她瞪圆眼,就知道她想起来了l。
“那那也不应该啊,离那么远,我就是看了你一眼,根本没看清楚,怎么就和你牵扯了?”
景尘习以为常道:“我自幼敏学,心有所感,道心一动,我便知有牵扯,对方会有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