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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二章 开国六器之太清鼎

    “要我说,有法儿能让你用全这六爻之术,不限于天资,你愿否与老夫做个交换?”

    余舒怎么也料不到,辛雅会抛出这样一个香甜的诱饵,她的心跳不争气地加剧,呼吸也急促了些,明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还是忍不住被动摇了。

    六爻奇术,又叫做有求必应,所谓一问一卜,一卦一定,能否成卦,全凭根骨。

    就因为根骨天生,妄想更改,除非是重新投胎一次,所以她明明身怀这般奇学,却一直被她当做是一个鸡肋。

    坐拥宝山而不得,就是她如今的真实写照。

    “...辛大人有何见教,我先要听一听。”余舒暗暗提醒自己,切莫上了辛雅的套。

    辛雅扫过余舒谨慎的神情,问道:“莲房姑娘知道开国六器吗?”

    余舒前不久参与过圣祖祭日,作为捧器人,当然知道辛雅说的什么。

    “是一只罗盘,一把剑,一部书,一支尺,一座鼎,还有一柄如意。”

    相传三百年前,安武帝就是靠这六样异宝,在宁真皇后一干异士的辅佐之下,率奇兵,破天下,大一统。

    后来天下太平,宁真辞世,安武帝以六器殉葬她,至今埋藏在皇陵地宫中。

    他们在圣祖祭日上捧过的那些铜器,只是一套仿铸的铜模,并不是真家伙。

    辛雅点点头,道:“遥想我朝开立之初,圣祖凭借六器叱咤风云,无往不利,可惜宁真娘娘仙逝之后,六器就被镇在皇陵禁地,史料上不多记载,渐渐到后世,连具名都不得而知了,只道是书剑尺鼎罗盘如意。”

    余舒感兴趣地问道:“不然它们还有什么名字?”

    “惭愧,老夫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辛雅摇摇头,看余舒面露失望,便一手转着核桃,一手指着那炭烧薰底,渐渐竖起一缕银烟的小青炉,道;

    “你道这是何物?”

    闻言,余舒盯住那小青炉,鼻翼翕动,便嗅到一股奇香,她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呼吸一口,但觉清爽无比,心肺舒畅。

    她轻轻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着那袅袅悬烟的小青炉,满是狐疑地说道:

    “辛大人莫同我说,这香炉就是六器之一。”

    别闹了,开国六器少说是几百年的古物了,这小青炉虽然不新,但至多是十几年的东西,这哪跟哪儿啊。

    您老要坑人也专业点儿啊。

    不忙解释,辛雅神秘一笑,道:“六器当中,有一鼎,相传以此鼎焚香,能豁达人之七窍,使刍狗通人性,愚人智长,智者寿长,此鼎,名号‘太清’。”

    太清鼎——这是余舒第一次听到六器其一的大名。

    然而不等她回味,辛雅紧接着便平地掷下一道惊雷:

    “你眼前这香炉,当然不会是太清鼎,不过它确是我辛家族人耗费数年之功,无数财力,参照着太清鼎打造出的一样伪器,虽不如真器通天,但是助你使用六爻,足矣。”

    “你若不信,大可以一试究竟,现在就卜一卦试试。”

    余舒握紧了一只拳头,不动声色地嗅着那奇特的香味儿,慢慢将手按到腰间,抠了随身不离的三枚卜钱。

    辛雅看她动作,笑眯眯道:“这样,老夫年事已高,两臂生痣,你不妨卜一卜,看我左手上有几颗痣,可行?”

    说着,他拉拢了左手衣袖,平置桌面上。

    余舒表面冷静,实则快要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心情,见辛雅如此提议,并无不妥之处,便点头道:

    “可行,只需辛大人相告,您今年高寿?”

    六爻问卜人事,总要依着一点当事人的命数才好起卦,是叫“爻眼”,若不知“爻眼”,就无所可卜。

    这痣乃人身上更生之物,随同年长,所以起卦需知年龄几何。

    “老夫现年五十有七。”

    余舒点头,这便搓了那三枚卜钱,几次呼吸摒除了杂念,默问所求,全神贯注掷起卦来。

    她每日必要为自爻卜,偶尔会问卜旁人,但十回有八回都是空卦,眼下问的小事,竟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卦象!

    余舒舔了舔嘴唇,仔细盘算了爻数,很快就有了结果。

    “如何?”辛雅问。

    余舒抬起头,看着辛雅道:“冒犯辛大人,请你捋袖使我一见。”

    她没忙着说出卜数,就是防着辛雅做什么手脚。

    辛雅看出她这点心思,并不道破,一抬手便掀起袖口,露出左臂,先让她看了一侧,再看另一侧——

    那一只保养极佳的手臂上,肤底光滑,两颗黑痣,一上一下,尤为显眼。

    余舒的呼吸一窒,只觉心跳一下蹦到了嗓子眼里——

    卜着了!

    辛雅看她脸色,也知道是成了,脸上笑的是越发得意,看着余舒的眼神,也越发的和蔼可亲:

    “这香还有半刻,你不如再试一回,老夫日前得喜,我那小女儿孕产,你卜一卜是男是女。”

    “这位姑姑生辰几月,何时怀胎?”余舒又问了“爻眼”。

    辛雅照实说了。

    余舒稳住了心神,用力嗅了几口那小青炉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只觉得心绪瞬间就平静了许多,脑子里的杂念很容易便挥去。

    这一回,又顺利成了卦,她推算出来,辛雅是得了一个外孙女儿。

    余舒隐隐有种预感,错不了。

    果然,她看向辛雅时,对方就给了他答案:

    “是个女孩儿。”

    “呼——”余舒慢慢呼出一口气,手捏着那三枚铜钱,竟有些微微发抖。

    “呵呵,这下你该信了,如何,要不要同老夫做个交换啊?”

    辛雅放足了饵,总算开始收杆了。

    余舒目光在那烟丝渐淡的小青炉上黏了一会儿,才挪开眼,朝辛雅露出一个万般无奈的笑容,道:

    “辛大人且说,我听着。”

    若她不知道有办法能通用六爻就罢了,可现在大好的机会就摆在她面前,你叫她如何舍得拒绝。

    辛雅这方收起了笑容,慢慢提出了要求:

    “老夫想请你到辛日重光大易馆去坐堂,十年之内,不得离去,这伪造的太清鼎就归你了。”

    余舒皱了下眉头,几乎没有犹豫,便摇了头。

    要是一年半载的,她还会考虑考虑,这十年,太长了。

    见她不依,辛雅又开口了:

    “你不愿到我辛家大易馆来,也可以,那就换一换,老夫要你将六爻之术,教给六丫头,如何?”

    余舒一愣,她原以为辛雅打的是断死奇术的主意,怎么他惦记的竟是六爻?

    她的祸时法则绝无可能外传,相比较下,六爻在她心中的分量就要逊色一些,何况是要教给她的知交好友,听起来,没那么难以接受。

    她考虑了一会儿,看着辛雅好整以暇的样子,面有挣扎:

    “这......恕我不能答应。”

    辛六是个没心眼的,教了她,不就等于把六爻之术拱手送给了辛家吗,今儿是辛六学了,明儿没准就传给了辛七、辛八、辛九,几年之后,又成辛世家一样家底,还有她什么事儿。

    辛雅真是打的好算盘。

    余舒现在才觉得,他和辛沥山不愧为父子俩,一样的奸猾,沉不住气,就只有被讹诈的下场。

    辛雅被她接连拒绝,脸色终于冷了下来,皱起眉,不悦道:

    “莲房姑娘以为我是在拿什么同你交换,这仿造的太清鼎,只我辛家独有,铸养七年,呕心沥血才成,府中统共三只,普天之下,再寻不出第四只,论贵重,堪比一门奇术,如今你有所求,难道还不舍得些代价吗?”

    余舒见他翻脸,没觉得心虚,反而是清醒了,看一眼那不再冒烟儿的炉子,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的卜钱收了回去,对辛雅道:

    “不是我舍不得代价,而是您提的要求苛刻了,不瞒您说,我有意仕途,日后必要出入司天监,绝不会拘在大易馆中,再来我拜师时候发了誓,不能外传师门奇学,不然要遭天打雷劈的,您叫我怎么答应?实在不行,这炉子我就不要了,说句话不怕您不爱听——我以前不用这六爻,照样做了两榜三甲的女算子,日后不用这六爻,也憋死不了。”

    顶多是遗憾地睡不着觉罢了,她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撂下话,余舒就趁着她头脑尚且清醒,推椅站了起来,向辛雅拱拱手:

    “今日在辛大人这儿长了见识,这炉子是奇珍异宝,怪我无能而不得,您收回吧。”

    “......”辛雅看着一脸光棍儿的余舒,心底头不禁有点憋屈——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缠呢!

    “这屋子里闷热,晚辈到外头去坐着。”

    “你——站住。”

    余舒被叫住,扭头看向辛雅。

    “既然前两件你都不愿意,那咱们就来说说最后一条——知道你通晓断死奇术,老夫要你卜几个人。你可有为难?”

    余舒一边面露了难色,一边在心里竖起两根手指:哦也。

    她一步一踟蹰地走了回去,就在辛雅对面坐下,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带着余温的小青炉,腆着脸冲他笑了笑:

    “这个嘛,咱们可以商量商量......”

第五百三十三章 不吃亏

    是夜,晚饭后,薛睿和余舒在天井上纳凉,听她说起白天辛府一行。

    “....大哥说的一点不错,那位辛左判真是贼精,拿了这么一只仿造的太清鼎诱哄我,又和我讨价还价,到最后我以为不吃亏呢,谁知道他还留了一手。”

    余舒郁闷地盯着摆在两人中间的小青炉,还有边上一只金红福字的香囊,里头装的正是白天辛雅放在炉子里的香丸。

    “只有这种秘制的‘醍醐香’,在炉子里焚点才有作用,小小一丸,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仅够我卜问两三件小事的,他今日就给了我三丸,说是订金,还坑我签了张契条,日后借用他断死奇术,每算一个人,就给我十丸。”

    薛睿拿起了香囊,从中取出一枚金球,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会儿,道:

    “这香味是很特别,虽是叫做醍醐香,却没多少醍醐气味,唔,樟冰、白兰、龙脑......还掺了别的什么,八九是入了药,你不如拿回家,请贺郎中看一看,暂时不要焚点,免得这里头藏了什么不该有的,当心着了道。”

    余舒点点头,觉得很有必要,辛雅说是开国六器,但这小青炉和镂金香丸稀奇的紧,不定藏着什么古怪。

    薛睿看她还有些闷闷不乐的,便哄慰她:

    “犯不着怄气,你是没讨了便宜,可也不算吃亏啊,这香炉绝非凡物,对你来说大有用处,辛雅不知道你的断死奇术是唬人的,不然未必肯拿它出来与你交易。”

    余舒撇嘴道:“可没了香丸,这炉子对我来说就是个废的,什么时候香用完,我若有所需求,就得指望着辛家,这么算起来,我的六爻还是不得尽用。”

    “聊胜于无。”薛睿笑道,又想起来问她:“那辛雅说了要你卜算谁人的生死,你待如何应付?”

    除了余舒本人,就只有他清楚,她那法儿算死人是一个比一个准,活人就难说了。

    “呵,”余舒狡猾地翘起嘴角,“他若问的是死人,我必给他算周全,他若问的是活人,我也能给他算出个好歹,总不至于敷衍他。”

    “他若安的好心,就会提醒所卜之人,那人八成是死不了的;他若不怀好意,那人就是不死,他也会从中作梗,八成是要死了的。”

    闻言,薛睿顿时皱起了眉头,低声道:“他真是下心对谁不利,你岂不是——”

    他几乎没对余舒说过什么重话,那“为虎作伥”四个字,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但余舒什么眼色,当即“哼”了他一声,没好气道: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缺德?方才的话,后面那两句,是我和辛雅说的原话,就是怕他不安好心,利用我去害人,所以我同他有约在前,他想问卜死人没问题,想问卜活人,除非是他们辛府一家上下。”

    辛雅作为一府之主,年事又高了,只可能想着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的,他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想要陷害亲人骨肉。

    她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务必不让辛雅发现什么破绽。

    断死奇术,如今可是她在外头撑门面的大招。

    她上辈子做多了缺德事,才得报应早死,重活一世,事事都讲究一个良心,哪能再走老路。

    “还是我的阿舒聪明,”薛睿知是误会了她,便笑吟吟地去拉她的手。

    奈何余舒心情一般,一下躲开了,在他手背上打了一记,轻瞪他:

    “以后少和我拉拉扯扯的,男女授受不亲,我和你又没什么名分,让你又亲又抱的,我好吃亏。”

    薛睿哑然失笑:“怎么没有名分,你不是我未过门的小娘子吗?”

    余舒挑眉道:“那伯爵府的瑞小姐才是你未过门的小娘子呢。”

    “......”

    “你看什么看。”

    “......”

    “你笑什么笑!”余舒看薛睿盯着她笑的是满面春风,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爽。

    “呵呵呵,你为我拈酸,分明是极喜欢我的,还不许我高兴吗?”薛睿笑声爽朗,肩膀抖动,毫不掩饰地愉悦。

    余舒顿时知道她为什么不爽了。

    “你就高兴吧,”她抖抖裙角,从坐榻上起身,朝他咧了下嘴,皮笑肉不笑:

    “你与那瑞小姐的婚事,一日没有推掉,咱们两个就不要亲近了,我向来不肯吃亏,你知道的。”

    她自打与薛睿相好,就歇了对景尘的心思,她不许自己三心二意的,当然也就不许薛睿吃着碗里占着锅里。

    这也是薛睿对那瑞小姐没什么想法,不然她早就和他翻脸了。

    余舒说完话,就抱着小青炉和香囊,挪着步子回房去了,留下薛睿倚栏望背,独自嗟叹:

    “这坏脾气,狠心肠,如何我就喜欢的不行呢....”

    ***

    芙蓉君子宴后,余舒在忘机楼躲了三日风头,除了辛六找到这里,她还收到了一封夏江敏的书信。

    信上无非是问询她断死奇术,余舒真真假假地回了她一封信,说是过阵子再去探望她。

    城南家里倒是每天都打发芸豆过来传话,说是今天来了多少客人,又送了多少礼,她的屋里都快要放不下了云云。

    余舒瞧着这一群人势头不减,很有些头疼,收礼是好,但是一直这么下去,是会扰了她一家人的清静。

    城南的宅子不大,前后就两所院子,前面动静大点,后院也不得安宁。

    贺芳芝早出晚归,余小修要上学堂,他们两个不打紧,但家里头就剩下老人妇孺,总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一烦恼,余舒就记起刘昙赠给她那一座宅子了。

    工部侍郎邱继明欠了她一个人情,主动出力帮她重新修整那座宅子,薛睿给她找了一家木材行打点家具,这都一个月过去,不知道装点的如何了。

    这天不用去太史书苑,余舒在忘机楼闲的无事,就打算过去瞅瞅。

    不巧的是,她刚一出门,就撞见了一个不想见的人。

    后院门口,余舒身后头跟着小丫鬟芸豆,才要上马车,就听见人叫她——

    “小鱼。”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余舒扭头,看着牵马伫立在不远处的景尘,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么,宴会那天晚上回途她对他的警告,他是不是就没有听进去。

    “你果然在这里。”

    景尘今日未着道衣,一身青白的束袖长衫,愈发使得他面容如玉,只是那眉眼涩涩的,多少显得一丝憔悴。

    “你又找我什么事?”余舒不知道这四周有没有眼线,说话不敢太随意。

    景尘摇摇头:“无事,我就是想见见你。”

    余舒直接忽略他后半句话,道:“没事就回去吧,我还有事。”

    说完,不再理会,掀了帘子坐进马车里,倒是芸豆多瞅了景尘两眼,才跟着她钻进去。

    刘忠赶的马车,见这情形也不多问,直接躲开景尘,朝大路去了。

    车行不远,他扭了扭头,看到景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便告诉了车里的余舒:

    “姑娘,景公子在后头跟着呢。”

    “别管他。”

    芸豆憋了一会儿话,欲言又止地看着余舒。

    余舒受不了她偷偷打量,便问道:“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的。”

    芸豆小心翼翼道:“景公子是不是得罪姑娘了,他以前还住在咱们小院里,同姑娘不是朋友吗?”

    赵慧夫妇初进京时,景尘尚未恢复记忆,余舒将他安置在偏院里,芸豆原是赵慧从义阳带来的丫鬟,当然知道这些事。

    只是后来余舒和景尘为何绝交与反目,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就很少人清楚了。

    余舒抬了下眼皮,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那时落魄才住在我们家里,现在他是皇亲国戚,身份地位不同,人也就不同了。”

    这话是说给丫鬟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

    芸豆看她神情冷淡,也不敢再多嘴了。

    ......

    刘昙赠送的宅子,在城北的宝昌街,地段很是不错,东临文华阁一位学士府邸,街口第一户住的乃是刑部侍郎李大人一家,别的不说,这宅子附近的治安肯定是极好的。

    余舒一下马车,就见朝南的大门开着,门口左右一对狻猊,雕的是威武彪悍,门前有三层台阶,铺的是平平整整,门上新涂了朱漆,两扇各嵌了十二枚福钉,都是按着余舒的要求,只好不坏。

    这前门修的很有派头,也符了余舒四等易师的身份,恰到分寸,并无逾制。

    余舒在门前立了一会儿,那守门的老仆认得她,看见人,忙提着袍角跑出来迎,腿脚很是麻利。

    这老仆也是余舒从供人院买回来的人口,本来她是不会用这样年纪的下人看门,但是听宋大力、周虎两人说这老头曾在军中做过教头,年轻时候还走过江湖,便考虑了一番,买了他的身契,暂时叫他当个守门人。

    “姑娘回来了。”

    “嗯,我来看看,周虎呢?”余舒委了那武夫周虎做个管事,是见他人有武力,又不蠢笨。

    “周管事在里头监工呢,老奴这就去叫他。”

    “不用麻烦,我进去瞧瞧,你待着吧。”

    余舒摆摆手,领着芸豆进了门,景尘将马拴好,也跟了上去,老仆虽见他是和余舒一道来的,但不认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人拦了。

    于是余舒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景尘叫她。

    “小鱼。”

    余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当是没有听见。

第五百三十四章 又话太曦楼

    午后蝉欢,任少监伫立在太曦楼前的九曲竹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水底的游鱼。

    “奇鸣。”

    朱慕昭一袭紫青袍冕,自卵石路上走来,身后几步跟着一名神情酷冷的带刀黑衣卫士。

    “太书。”任奇鸣低头行礼,见到顶头上司身上厚重的衣服,便知他刚刚从宫中出来。

    “怎么立在这儿,不进去坐着等。”朱慕昭温声说他。

    “下官见这池子里的千寿鲤,似是少了几条。”任奇鸣道。

    朱慕昭笑笑,声音里有丝无奈:“前日尹相来了,走时讨要,本座便要他自行打捞,谁知他竟不顾身份,挽了衣裳亲自下池去,一口气捉了四五条。”

    任奇鸣刻板的脸上露出一点笑,道:“尹相是个妙人。”

    朝中两位宰相,若说薛凌南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那尹天厚就是众所周知的老顽童了。

    六十一岁高龄还在朝堂上和皇帝哭鼻子扮可怜的宰相,古来今往也没几个。

    两人走进殿中,黑衣卫守在楼外。

    ......

    朱慕昭一坐下,就叹了口气,方才笑容全无。

    任奇鸣见状,遂问:“圣上今日诏您进宫,是询问女算子的事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事了。”朱慕昭疲声道,“芙蓉君子宴结束,短短几日,就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谁不知道这女算子懂得断死奇术,就连皇上也有所耳闻,难免圣心动摇,欲见其人。”

    任奇鸣微微皱眉:“圣上要亲自诏见她?”

    “让我好不容易劝下了,”朱慕昭摇摇头,慢慢道:“本来祭祖之后,确认了破命人的身份,圣上就有意见一见本人,但无端面见一个身无半职的易师,是会招人怀疑,于是就作罢了,谁知又闹出这种奇事,正好当了借口,掩人耳目,圣上便又动了心思,适才说要诏她进宫,借卜算之事,封她个一官半职。”

    听他说到“破命人”三个字,任奇鸣脸上半点惊奇也无,显然,有关大安祸子,他亦是个知情者!

    “您不是早就给这女算子留了职位么,不是正好,可曾向圣上提议?”

    朱慕昭点点头,“正愁没有机会委任,她虽是两榜三甲,但资历尚浅,任命状下去,恐怕惹人质疑,倒是她自己知道要出头,当众展露了那样的本事,日后封官,也有了说法,不会有太多非议,毕竟断死奇术,谁人不服呢。”

    任奇鸣想了想,又问:“此事要不要转告道子?”

    “先不必,”朱慕昭敛眉,皇上是亲口答应了景尘,在找出那一伙逆贼之前,不会勉强他与破命人成婚,但他这两日听来的探报,那余舒同景尘之间的间隙,至今没有修好。

    照这情形,果真不管不顾,要他们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看起来遥遥无期。

    “破命人已经找到,景尘不必继续留在太史书苑,我向圣上提议,先将他调入司天监,接替吕夫人的职位,再发委任状于余舒,日后他们同在坤翎局,上司下属,****相见,难不生情。”

    当初景尘会空降太史书苑,也是朱慕昭动用了问卜秘法,才从他身上算出劫数,推测那破命人身在太史书苑,才使之前往。

    “太书思虑周全。”任奇鸣表示了赞同。

    朱慕昭看着玉石青案上的印文出了一会儿神,方回头道:

    “前日尹相来与我商议疆北战事。”

    “咦?”

    “数月之前,你我观星,占卜出北方变天斗宿吞虚,灾星妄动,太平将休。两个月前,东北女真六部进犯,东菁王姜怀赢借口大举招兵,半个月之功,就清了边患,可这兵马,却屯而不散,圣上惮其功高,与薛相尹相商议,适才决定将湘王爱女远嫁,然而圣上不安,使皇后下了懿旨,发往北方,寻了借口,诏东菁王母妹进京。”

    东菁王这一封号,传过三代,追溯起姜怀赢的祖上,乃是熙宗外戚,他的外曾祖母曾经贵为皇后,到他这一代,血缘已经稀薄了。

    姜怀赢年近三十而立,至今未娶妻子,父亲战死,母亲封号卫国夫人,除了两个庶姐弟,便只有一个幼妹最亲。

    此番皇帝假皇后之后召唤姜怀赢至亲,无疑是存了拿捏人质的想法。

    闻言,任奇鸣面露异色:“姜怀赢肯吗?”

    常年镇北,姜家劳苦功高,东菁王威名远扬,可那东北地处偏冷,四季酷寒,怎比得上京都繁荣,姜怀赢年年屯兵,若说他没有一点异心,谁信?

    朱慕昭闭了闭眼睛:“本座卜了一卦,人已经在路上了。”

    “......东菁王的心思,倒叫人猜不透了。”

    两人各自沉默,为北方那一颗不知所期的灾星。

    ***

    余舒在城北新宅逛了一圈下来,已经是黄昏。

    周虎跟着她,将这些日子匠人们的作为一一禀报了。

    四进三门的大院,算是华宅,南北两跨院,自带了两个小花园,要邱继明这个工部侍郎来主事,却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一个月,就拾掇了七八,泥土石灰都打扫过了,只剩下漆工,最多半个月,就可以竣工了。

    余舒看园子里外干净,很是满意。

    为早早搬进来,就让周虎去寻了纸笔,记下各处门井廊道,今天回去,就好好细究一番风水摆设,等那一套水晶首饰卖出去,再大肆采买盆景花木、金石玉器等物。

    “你这管事当的不错,只是个光杆司令,没什么人使唤,”余舒夸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周虎,笑道:

    “等到完工之后,咱们再走一趟供人院,买些奴仆回来调¨教,给你也派些人手。”

    周虎忠厚地笑了,朝余舒拱手作揖:“全听姑娘的安排。”

    ......

    余舒从宅子出来,行至大门口,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和那守门老仆大眼瞪小眼的景尘,眉头一挑,走了过去。

    “你怎么还没走?”

    她进去少说有一个时辰,头顶着烈日,他就一直站这儿等着?

    “小鱼,”景尘见到余舒总算出来,神情一松,紧巴巴地瞧着她,不免露出一点委屈:

    “我在等你。”

    余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一边向外走,一边道:

    “你跟我来。”

    景尘以为是错听,眨了几下眼睛,见她上了马车,才忙不迭去牵马跟上,只觉得这一个下午,没有白等。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两清

    余舒坐上马车,就吩咐刘忠:

    “去城南,回兴街。”

    景尘骑马紧随其后,等到过了乾元大街,再往南走,路面渐渐熟悉起来,他才发现,这是去往回兴街小院的方向。

    黄昏日落,街边的食肆酒馆大开营生,炊香阵阵,酒气油腥,伴着小摊小贩一声声叫卖,人来人往的普通百姓,城南的街道向来都比城北嘈杂。

    马车行至一片民居,因为路面狭窄,便停在了路口,余舒留了芸豆在车上,一个人下了车。

    景尘见状,也将马栓了,快步跟在她身后。

    余舒没回头看他,自顾自走进了巷子,到了她在京城第一个落脚之处。

    小院儿的门紧锁着,锁头上落了一层灰,还有些划痕,这是长时间无人,遭了贼偷惦记。

    余舒踮脚在门头夹角处抠了一把锁匙,将门打开,拍着手上土灰,抬脚顶开了门板。

    两人进了小院儿,余舒让景尘将门关上,旋即问道:

    “外面有没有人跟着你?”

    景尘犹豫了一下,老实地点点头。

    自从祭祖回来,他附近就没少过眼线,大提点说那是皇上加派来保护他安全,但凭他的武功,何须别人保护呢,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才默许了。

    “我们在这儿说话,他们听得见吗?”

    景尘提动内力,竖耳听了听门外,对她道:“人离的远,听不见的。”

    “那就好,”余舒环顾这一处曾有一段美好记忆的小院子。

    日暮向晚,斜阳探过灰落落的屋檐,将院落里的两道人影拉长,从隔壁家隐隐传来了柴火饭香,曾几时,这小院里,也到处充满了人气儿。

    记得最初,腼腆的小修,天真的明明,还有,那个失去了记忆,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的呆子......

    只是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

    余舒眼底浮现了一丝怅然,转过头来,面对着景尘,缓缓启声:

    “我有些话,之前没有机会对你说,今天就一次说个清楚吧。”

    那夜两人割袍断义之后,经过一阵形同陌路的日子,再来景尘对余舒坦白了破命人一事,两人每每相见,余舒不是横眉冷对,便是冷嘲热讽,从不肯给他一个好脸。

    然而不知为何,比起她生气的样子,景尘更害怕看见她这样冷漠又疏离的姿态。

    “...小鱼,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和不满,就全说出来吧,只要能让你解气,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余舒听着景尘委屈求全的话语,心中却分毫未动,看着他清俊依旧的脸庞,声音平静道:

    “你和我初遇是在义阳,我和小修被一伙贼人掳去,被你解救,我欠你一次。”

    “后来我干娘重伤,我向你求助,是你陪我去筹钱,才使得她平安无事,我欠你两次。”

    “进京之后,我被劫船那两个匪头子发现,派来杀手灭口,是你替我挡了刀子,我欠你三次。”

    她细细数来,一次一次,说的虽然都是景尘的好处,可她这样清楚地计算,却叫景尘下意识觉得心慌。

    “我欠你第一次时,以为你是个可交之人,便想方设法接近,与你做了朋友。”

    “我欠你第二次时,以为你是个可信之人,再来你向我坦白了计都星的灾祸,我才真心将你看做朋友。”

    “我欠你第三次时,以为你是个可靠之人,你对我先有救命之恩,后有患难之情,再来舍身相护,我才对你动了情,趁你失忆,哄你与我做了那所谓的男女朋友。”

    讲到这里,她不免轻轻哂笑,为自己当初的自作聪明。

    景尘却与她是两样心情,最近一段时日,他常常做梦,梦见在城南那一片小树林里,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他——

    你可喜欢我?

    那样鲜明又生动的小鱼,一直都埋藏在他心底深处,就像是儿时五师伯下山带回来的那一小袋糖果子,不管他有多难过,只要偷偷地含上一颗,便无所忧愁。

    “景尘,你答应过我的事,你还记得几件?”

    余舒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景尘正在失神,一时没能接话。

    余舒侧过身,抬手指着朝南那一间堂屋,那是他们以前吃饭的地方。

    “在这里,你和我立下字据,发誓有朝一日你恢复了记忆,也不会离我而去。”

    她一转手,又指向朝东那一间房屋,那是景尘住过的屋子。

    “在这儿,是你亲口答应我,等你想起了所有,你还是会记得和我的约定,你不会后悔的。”

    她回过头,收回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地戳了戳,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声音发涩:

    “还有这里,我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每一件事,记得你对我的好,所以那个时候,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你赴汤蹈火,我明知道你命煞计都星,可还是将你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从长江口,到安陵城,再到后来我被纪家暗算,捉进了司天监,他们逼问我你的下落,我蒙在鼓里,不知你身世,唯恐他们对你不利,死咬着牙也不泄露你半个字的行踪。”

    “你或许不知,我虽然要强,但却是极怕疼痛,又极怕死的一个人,可是只要我觉得你值得,莫说是他们拧断了我一根手指,就是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做出半点对你不利的事情。”

    “可是你呢!?”余舒失声低吼了出来,为她错付的真心,阵阵心寒。

    “你一恢复了记忆,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我可以当你是不想连累我,可是你连只字片语都不曾留下,就不怕我焦急吗?究竟你是有情还是无心?你知不知道我冒着大雪,寻你了半个城,我为此大病一场,就连考试,都险些错过了。”

    “后来你做了道子,恢复了身份,便与我渐行渐远,就连我大祸临头,向你讨要黄霜石一用,你都可以拒绝我。最初是你将黄霜石送给我,我以古剑交换,私心是当成了你我的定情信物,可是你一转手,就将它给了你小师妹,是,你们同门十几年的情分,我这个外人,是比不过,但你和我的约定,就权当是狗屁了吗!”

    景尘被她这般质问指责,怔怔不知所以,但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的失望与怨愤,刺痛了他的眼睛。

    原来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让她伤心了吗?

    这些事,他......从未想过。

    “你明知道水筠阴险暗害我,企图置我于死地,你却还要袒护她,是了,我人是好好的,她成了残废,世人都同情弱者,我知道你的为难,可是以前那个口口声称,要要保护我的呆子,上哪儿去了?”

    余舒一早就对景尘死了心,寒了心,可是此时讲起过往,还是忍不住的伤心,她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

    “到最后,你与我分道扬镳,若干脆就此别过,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然你偏偏将我卷进一场天大的是非当中,又一次违背了与我的约定。”

    她沉吸了一口气,袖中双拳紧握,再一次坚定了心思,再抬头看着满面歉疚的景尘,没有分毫的心软,铿锵掷地地说道:

    “一次,我在江上救你性命,一次,我照顾你病患,一次,我为你折了手指,这三次,还了你三次,我与你早就互不相欠了。”

    说完,不看景尘是何表情,扭头进了正屋,在简陋的卧房里寻了一会儿,再出来,手上便多了一张四四方方折起的字条。

    景尘看着她手上的纸张,一种不好的预感,从眉头蔓延到胸口。

    “这是你去年写给我的字据,你的承诺,你早已违背,这张废纸,也无用了。”

    景尘眼睁睁看着余舒将那张保存完好的字据打开,从中间撕成两半,又被她信手揉成一团,扔到了他的脚边。

    “你记住,我和你,两清。”

    这一瞬间,就如同有人在心口挖了一角,痛的他几欲窒息。

    他想要弯腰去将那纸团捡起来,想要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想要告诉她,他已经知道错了,他以后一定会遵守和她的约定,好好地保护她,不再让她伤心难过,可是——

    他一动都动不了。

    所以他只能看着她冰冷的眼神,听着她冰冷的话语。

    “景尘,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你要做你的大安祸子,那是你生来就背负的命运,你不愿意舍弃它,那是你的选择,我不愿意帮你破命,这是我的选择,我知道你不可能死心,但你不妨问一问你自己——你凭什么要我向你托付终身,为你分担这天大的责任。”

    “等你想清楚了这一点,再来求我吧。”

    余舒一股脑地将以前积压的苦水吐了个干净,再抬头看天边的夕阳,就连视野,都豁达了起来。

    她是狠心之人,亦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管她对景尘说再多狠话,但是她一直都清楚,她对景尘始终都会留着一丝心软——

    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心怀大义的道子,而是过去那个单纯可爱的呆子。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心软,让她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视线掠过景尘的脸庞,不再多说,背过身,走向院门,那一双日益精亮的眼眸中,酝酿着不知名的神色。

第五百三十六章 恨命

    公主府

    卧房里,水筠听到侍婢禀报景尘回来,便让近身的人推着她去了溯嬅阁,那里是景尘生母麓月公主生前最爱的住所,她伤势未愈之前一直都住在那儿,只是前些日子手筋长合了,手腕稍稍可以抬起,景尘便安排她搬到了别处。

    自从她算计余舒那件事挑明之后,景尘虽没有和她反目,一样照顾她的伤痛,每日亲诊,帮她调理身体,但是水筠心里很明白,她这个从来都很好说话的师兄,到现在都没有原谅她的作为。

    水筠坐在木轮椅上,守门的侍卫并未阻拦她,畅通无阻地进到了阁楼里,环顾前厅,就看见景尘坐在东边窗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神游。

    “师兄,你这一天上哪去了?”

    天都黑了,刚刚过了晚饭的时辰,水筠知道景尘一大早就骑马出了门,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带上。

    水筠在公主府的人缘很好,偌大的一座府邸,几十个奴仆,就只有景尘这么一个正经的主子,下人们都知道九皇子见了她也要喊一声“小师姑”,所以都不敢怠慢她,是以要掌握到景尘的行踪,不难。

    景尘闻声,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必知道。”

    看到他这样冷淡的态度,水筠眼神暗了暗,心里不是不难受,但是要问她会不会后悔,答案是否定的——

    师兄是大安祸子,他的命是她父亲和师伯们冒死保住的,他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就将大义弃之不顾。

    再来一次,她一样会对那个让师兄动了道心的女人下手,逼迫他斩断情丝。

    水筠让侍女将她推到景尘面前,便让人退下了。

    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景尘手上拿的,是两片皱巴巴的纸张。

    “师兄拿的是什么?”

    水筠还没有看清楚那上面的字,景尘就将它们重新折了起来,塞进了胸前的衣襟中。

    “没什么,”景尘转头看她,“你不好好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水筠两只手僵硬地交叠在膝上,微微垂下了头,道:

    “你最近都不来看我,公主府里又没人能和我说话,我、我有些想念师姐师弟他们了,师兄,道门中没有来信吗,爹知道我腿不能行,肯定要难过。”

    外厅的几盏宫灯都点了亮,将她消瘦的小脸上的寂寞和担忧照的一清二楚,这样的水筠,是很惹人怜惜的,然而景尘端详了她一会儿,却是开口道:

    “既然这么担心,不如你就回山门去,你的死劫破了,如今破命人也找到,你没必要再留下,回去以后,师叔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腿伤。”

    水筠僵硬地抬起头,他这是、这是在撵她走?

    她强笑了一下,道:“我腿脚不便,怎么回去,何况你一个人身在京城,我更不放心。”

    “不放心?”景尘点点头,“所以你一天到晚地盯着我,打探我的行踪,就连我身边的侍卫,都三五不时地给你送消息,这样你就能放心了吗?”

    水筠这下子笑不出来了,眼前面无表情地戳穿她小动作的男子,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窗外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偶尔有鹧鸪鸟叫,还有楼外水畔的蛙语......却显得夜幕中的阁楼分外的安静。

    “我只是关心你,”水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找到了破命人,却不肯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想帮你,又无从下手。”

    说着,她又苦笑:“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算计余姑娘的事情,可你要想想,攸关师门长辈们的性命,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胡来,果真牵连出什么祸事,害了他们,你肯定是要后悔的,我宁愿你怨我,也要拦着你的,师兄,我是有错,但你就做的对吗?”

    景尘听着她的话,恍了下神,又想起黄昏小院里,余舒那样失望的目光。

    “是啊,你有错,但最错的,还是我。”

    水筠以为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连忙软下声音,笨拙地挪动右手,捉住他一角衣袖,轻轻拉扯:

    “师兄,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总该气消了吧,真不行,我明天就去见余姑娘,再向她当面赔礼道歉,只要她肯原谅我一时糊涂,就是打我一顿出出气,我都认了。”

    反正破命人也找到了,那个女人,便不碍事了,能让师兄与她和好,她认个错,又何妨。

    景尘回过神,对上她祈求的眼神,突然轻笑了一下,嘴角竟有一丝嘲讽:

    “是不是我很好哄骗?你们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师兄?”水筠不知道景尘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今天晚上有点奇怪,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掌门师伯告诉我,我命煞计都星,注定要给亲近之人带来灾祸,所以我要清心寡欲,苦念道经,坚守道心不可动摇,不可轻易喜怒哀乐,如不然,将遭大劫,还会连累长辈们。”

    “我便信了,从五岁知事起,就小心翼翼地,生怕惹祸,不敢哭,不敢笑,更不敢与人亲近,就这样活了十多个年头,你可知,龙虎山上,正一道中,与我说话最多的是谁?是一只山猴儿。”

    景尘两眼无焦地看着前方,不去看水筠是何表情。

    “你和我说,你发现了小鱼的秘密,说她命不该活,乃是孤魂托生,所以威胁我和她恩断义绝,不相往来。”

    “我也信了,于是和她割袍断义,违背誓言,辜负了她。”

    水筠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好像谁骗了你似的?”

    “你们没有骗我吗?”景尘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凉意。

    水筠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张了张嘴,无奈道:“好吧,就算是我看走了眼,余姑娘好好的没问题。那掌门说的话,总该是事实吧,这些年在龙虎山上,的确是谁和你亲近,谁便要遭殃,就连我,也时常是磕磕碰碰的,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疑神疑鬼的?”

    景尘低下头,自言自语:“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从小对他关爱有加的掌门会说谎骗他,十多年不让他动情动性,无关计都星凶煞,只是怕他遇到破命人以后,男不忍杀,女不愿娶,坏了大事。

    同门的小师妹说谎骗他,想要害死他心动的女子,逼得他抉择,无关他喜怒,只是怕连累了她的亲人。

    就连养育他成年的师父也说谎骗他,明知道他是大安祸子,却从未对他提起。

    这世上和他最亲最近的人,都会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不择手段地对待他,他还能相信什么?

    只有她,只有那个人,她就算是说谎话,也是为了维护着他。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水筠满心狐疑,前几天景尘还好好的,今天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变了个样子,应该是见到什么人,听了什么话。

    她往里一想,很快就有了猜测,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找余姑娘了?”

    自从祭祖回来,破命人有了下落,师兄便不再顾忌计都星灾祸,他给余舒送虎骨,每天都到太史书苑报道,这些事,这些事水筠都听说了。

    奈何她和师兄关系僵冷,不好劝阻,只能盯着他的行踪,不过她料想,余舒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同他和好,那女子她是见识过的,生生的厉害,为人又狂妄自大,很不好说话。

    眼下师兄这般古怪的模样,一定和那余舒脱不了关系。

    “是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水筠脸色一变,拽紧了景尘的衣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沉声斥责道:

    “师兄,你是大安祸子,你身上背负着家国大义,尚未破命,劫数未脱,你还有心思去听信一个外人的闲言碎语,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是好了!”

    怎知下一刻,景尘便扬手挣脱了她,抬起头,一双清湛的双目,幽幽地看向她:

    “外人?你口中这个外人,救过我性命,不惧我这个灾星,危难时为我挺身而出,在你看来,她是个外人,在我看来,她却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

    景尘按住了胸口,隔着衣料,那薄薄的两半字据,竟让他一时生出了许多恨意来!

    他恨自己的轻信,恨自己的天真,恨自己的无情,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这生来具有的命数——

    大安祸子,为何是他!

    一生下来,便克死了父母,他本是不祥,却因皇室和道门的一场约定,苟活了下来,所以在那些人眼中,他的命,便不是他的,不是吗?

    可他除了接受这命数,还能做什么?

    “呵...”

    景尘发笑,这一瞬间,他方明悟了一个道理,站起身,就要向外走。

    水筠想要拉住他问个清楚,但她伤势刚好,那里抓得住景尘,只能在他背后低唤:

    “你究竟是怎么了,师兄、师兄!”

    景尘一如没有听到她的叫声,出了阁楼,孤单着背影,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前方那一片朦胧的夜雾中。

第五百三十七章 朱二有求

    余舒见过景尘,就回了忘机楼,入睡前,没能等到薛睿回来,便压了一桩心事,暗自定夺。

    第二天早起,贵七就在门外传话,说是薛睿昨夜派了老崔来送口信,说是接管了一起棘手的案子,要出城查访,这几天不得回来。

    余舒于是准备出门到城南扇子铺去寻辛沥山,瞧瞧她那把宝贝扇子做的什么样了。

    怎想忘机楼里就来了客人。

    后院茶厅,朱青珏背手站在一盆半人高的美人蕉前面,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余舒。

    “朱公子。”

    “薛大人呢?”

    朱青珏今天过来,肯定不是找余舒的。

    “我大哥有公务在身,人不在。”

    朱青珏把眉一皱,对余舒道:“让人去找他回来,我有事说。”

    余舒心想是十公主的事有了眉目,就对他笑笑,走过去坐下了。

    “他出城去了,短日里回不来,朱公子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说说,反正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

    朱青珏偏头看着她,余舒平日不上脂粉,只在出门前将细细的眉尾粗描了挑高,一张白净秀气的脸,便显得英气了,少了一般女子的矫情,一看就是个性情直爽,干脆利落的姑娘。

    不过,朱青珏还是觉得,那一日芙蓉君子宴上惊鸿一瞥的她,才更像是本性,也更有气势。

    “三年前的事,我想起来一些。”

    朱青珏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听余舒开口,又想到她与薛睿的关系,便觉得说给她听也是可以的。

    “朱公子请讲。”

    朱青珏转过身,面对着余舒,没有坐下:

    “十公主出事之前,我进宫给她开方子,有一次,她托我在外面帮她收集一套《悬宁斋文志》。”

    说起这件事,他脸上明显是有一点困惑的。

    余舒却没听出什么不寻常,迟疑道:“这《悬宁斋文志》是什么?”

    诗集?禁书?还是描写那些情情爱爱的杂文?她瞬间冒出许多个猜测。

    朱青珏略带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是先代大国士甯牧方先生所作的一部棋谱,流传甚少,十分珍贵。”

    余舒看懂他眼神,并不尴尬,《灵棋经》她就知道了,甯牧方什么的,没听说过。

    “这有什么不妥吗?”

    朱青珏轻哼一声,心想若是薛城碧在这儿,一听就该明白了,眼前这丫头不通文雅,真好像对牛弹琴一样,亏他一大早就跑过来,还正正经经地告诉她。

    “十公主并不爱好黑白手谈,向来兴致缺缺,突然要我帮她去找这样珍贵的棋谱,不奇怪吗?”

    其实朱青珏很怀疑,十公主要这棋谱,是为了赠人的,可是宫里面,有谁擅长棋艺,还需要她去讨好的?

    朱青珏想不出一个。

    既然不是宫里的,那便是宫外面的了。

    “你是说.......十公主要这棋谱,是为了某个人?”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奇怪罢了,”朱青珏口是心非,他是很不愿意相信十公主同谁有了私情,还要私相授受的。

    余舒摸了摸下巴,眉间有了思索,又问他:“那你后来帮她找到了吗?”

    “嗯,那一套棋谱,一共四册,我找了许久才收齐,刚给她送进宫中,没过几天,她就出事了。”朱青珏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是想到了十公主死的突然,又不明不白的。

    余舒这边就有想法了:十公主拿到棋谱,有没有送出去呢?如果送出去了,那现在那套棋谱在谁手里,如果没送出去,那她是准备送给谁呢?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那个肖鸡的男子嫌疑最大,十公主这棋谱,十有八九是为了赠送给他。

    余舒有些郁闷,要是薛睿在这儿,凭这一点,或许就能顺出几个嫌疑人来,她却不清楚安陵城的人事,没他知一晓百的本事。

    “朱公子就想起来这一件事吗,还有没有别的?”

    朱青珏这时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往前走了两步,递给余舒。

    余舒接去一看,纸上记着一首诗词,写的什么年光有限,莫待落花,什么山河空念,怜惜眼前。

    在她看来倒不同于那些伤古悲秋的词作,至于再深层次点的意思,就恕她这个“文盲”看不懂了。

    “这是?”

    “三年前芙蓉君子宴,过后大概一个月,十公主抄了这一首词与我评鉴,问我如何,余算子以为呢?”

    朱青珏要是知道余舒一年多前还大字不识几个,大概也不会把这东西拿给她看了。

    余舒“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又把手里的几行诗词看了一遍,半晌说道:

    “这作词之人,应是个心智不俗的,不然也比不出山河空恋的句子,然而字里行间,不似女子。”

    这话一半是蒙,一半纯属吓掰扯。

    谁知朱青珏闻言,竟配合地点了点头,道:“然也,这词不像是十公主作的,我那时听说了薛睿不少风流事情,就觉得会是他的手笔,今日也是来求证的。”

    余舒看朱青珏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薛睿就是个会偷偷摸摸写情诗给小姑娘的风流痞子,心中不爽,顿时冷声道:

    “我大哥最守礼节一个人,怎么会行这鬼祟。”

    就算薛睿不在这儿,余舒也见不得他被人冤枉。

    朱青珏见她板起脸,剑眉挑起,道:“你倒是相信他的人品,万一真是他写的呢?”

    “真是他写的,我就把这张纸吃了。”余舒眉头不皱一下,抖了抖手里质地坚脆的纸张。

    “......”

    “这首词就留在我这儿了,等到我大哥回来,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他,朱公子没别的事情,就先请回吧。”

    问完了该问的,又看他不顺眼,余舒张口送客,一反先前留人时的好脸。

    朱青珏突然觉得后槽牙痒痒,忍了忍,心说小人与女子难养,不和她一般计较。

    他这时哪里知道,小人女子,眼前这人两样全占了。

    “不急,我还有一件事,要请女算子帮忙。”

    朱青珏忍住蠢动的脾气,因为有求于人,硬是朝着余舒挤出了一个笑脸,刚才站了半天不动,这会儿却走到她对面坐下了。

    余舒有心回楼上去卜两卦,看他赖着不走,就有些不耐:

    “我人微力薄,恐怕没什么帮得上朱公子的。”

    帮得上她也不想帮,这朱青珏一来和薛睿不对盘,二来还是撺掇着景尘与她成亲生子的大提点的儿子,怎么想都不是一路人,她没必要交好。

    “女算子何须妄自轻言,如今满京城有几个人不知道你的本事,我也不是白请你帮忙,这件事如果成了,朱某定有重谢,绝对会让你满意的。”

    因为他最后一句话,余舒好歹是听进去了,又想起他身份,脑筋一动,掀起嘴角,问道:

    “你先说说看,你有什么事求我?”

    前儿个在辛雅那老狐狸跟前没能讨到多大便宜,这回遇到一头肥羊,看上去就不怎么聪明,不拔下他一层毛来,都对不起人家顶级官二代的身份。

第五百三十八章 黑心老道士

    (小修)

    朱青珏乃是十二府朱家的二公子,他父亲是现任司天监大提点,母亲出嫁前是靖国公府的嫡小姐,排行最幼,论辈分,他要问现在的靖国公喊一声舅父。

    而他的外祖母,也就是靖国公的生母,姚老太君,现年高龄七十八岁。

    朱青珏要请余舒帮的忙,不是他们朱家的,而是这姚家。

    事儿就出在这位姚老太君身上。

    几年前老靖国公去世,朱青珏的舅舅身为长子承爵,他的夫人是十二府世家的孔氏,这位靖国公夫人,余舒在芙蓉君子宴上是见过的,就是差点把她从宴会上撵出去的那一位。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姚老太君虽然年迈,但身子骨一向健朗,能吃能睡,就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了一位白胡子神仙,神仙说,她的重孙子,乃是天伤星转世,最忌阴邪,十二岁之前,不得遇见死人,不然就要夭寿。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整件事的男主角——靖国公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是嫡出,但大房连生了五个女儿,二房生了三个女儿,八位小姐下来,愣是没能有一个男丁。就在府中上下一筹莫展,姚老太太担心这把年纪见不着重孙之际,二房夫人又怀了一胎,十月生下的,就是要说的这一位心肝儿姚小少爷了。

    这姚小少爷生下来倒也健康,渐渐长到五岁,粉嫩可爱的,一大家子都当成是月亮捧着,尤其姚老太太爱的不行。

    姚老太太做了那样一个噩梦,还能睡上安稳觉吗,就整天提心吊胆的,更是让人看牢了姚小少爷,不许他沾上一星半点的不干净。

    谁知道,还是出了事。

    两个月前,靖国公六十大寿,府上大宴,人来人往,热闹极了,就是这一天晚上,酒尽宴散,后半夜里,姚小少爷无端就癔症了,哭哭闹闹,发起热来。

    这么一病,就是大半个月,等到这小孩儿好起来,人就大不如从前精神了,病怏怏的,一天比一天瘦弱,请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

    这就让姚老太君惦记起那个梦了,于是先请了几位大易师上门来看,要么是说姚小少爷有祸缠身,要么是说屋子里的风水不吉利,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不见好。

    姚老太君无奈,就和靖国公夫人商量了一下,去请了城外升云观的观主,鼎鼎大名的澄云道长来看。

    这澄云道长见了姚小公子,就直摇头,告诉姚老夫人说:你家小公子,乃是天罡星将托生,要到十二岁才能定神,这之前恐怕是见了什么阴邪之物,冲撞了元神,这一下,大限不过今年中元了。

    这说法,竟和老太太的梦境一般无二,姚老太君一面深信不疑,一面就恐慌起来。

    千求万请的,澄云道长才肯给指了一条补救之路——割六亲之血,夺天寿,炼一味定元丹,每日给姚小少爷服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或许有救。

    姚家小少爷夭损的事,肯定是瞒着外面,割血炼丹的事,更是人人禁言。

    朱青珏开始并不知道这么多内情,只是姚小少爷刚刚生病那几天,请他去开过方子,后来还是二房夫人,他那个同他母亲差不多年纪的表嫂,来找他母亲哭泣,他才知道了详细。

    “那些道士丹鼎炉药,半掺金石,怎么是能胡乱吃的,尤其是小孩子,吃不好更是要命。”朱青珏说到此处,脸上厉色一显。

    余舒就记起来眼前这人的事迹——南苗药王的弟子,街头行医,美其名曰“小药王”,年纪轻轻,便被皇上亲自提拔到太医院供职。

    言归正传,朱青珏受了母亲嘱托,去了一趟靖国公府,问明情况,先是去给姚小少爷诊脉,才发现这小外甥竟比他上一回来开方子时候还要虚弱,只是脸上气色好看一些。

    他再要到那“定元丹”查看,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六亲割血是虚的,这丹里头混的血三阳才是真的,因为炼制手法高明,一般的大夫,根本就瞧不出厉害。

    “血三阳?”余舒打岔。

    朱青珏脸色很差:“就是公鸡血、公狗血与公鹿血,三者入药,成大补方,短日里服用,可解虚症,实则是在掏人底子,拆了东墙补西墙,大人姑且受不住,我那外甥吃了半个月,再不停药,早有一日要猝死。”

    “嘶——那老道不是在害人吗?”余舒惊讶,“他就这么胆大包天,不怕闹出人命?”

    “他怕什么,”朱青珏冷笑:“升云观是先皇亲旨修造的,澄云真人是龙虎山正一教派出来的道士,辈分不低,自云是仙家子弟,就连我父亲都要给一些薄面,真要是我那外甥儿死了,他大可以推脱到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上,说是命该如此,如何埋怨到他头上。”

    余舒正在吃惊升云观道士的地位,倒没注意他话里的不以为然。

    “一粒定元丹,就要百两金,我外甥儿多吃上一日,澄云就多得一笔,等到人不行了,他也该餍足了。”

    “......”余舒瞪着眼,默默算了个数,不得不承认,比起这黑心肝的老道士,她真差得远呢!

    “你没有如实告诉国公大人吗,好歹先把药停了。”

    朱青珏摇摇头,“我该说的都说了,也劝了舅父和老太太,不要再给照哥儿吃丹,但是老太太不听,还把我撵出去了,我母亲登门劝说,也被老太太教训了一通,现在他们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心相信那澄云道人,要给照哥儿吃够四十九天丹药。”

    余舒把整件事听明白了,便狐疑起来,斜眼瞅着朱青珏,道:

    “你找我帮忙,该不是想让我和那升云观的观主打擂台吧?”

    澄云道士说姚小少爷吃丹药能活,可实际上服丹就是死路一条,人人都知道她通晓断死奇术,朱青珏八成是要她扛着大旗,去扯破澄云道士的谎话呢。

    果然,就听朱青珏说道:

    “我带你去国公府见我外婆,你到她面前,再给我外甥儿算上一卦,用你那断死奇术。”

    “朱公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我的断死奇术,三十日方能施展一回,前几天才在芙蓉宴上用过,不能再用了。”

    这话是她拿来堵人嘴的,自己当然不会忘记,敢在朱青珏这儿开了一回先例,以后麻烦事更多。

    谁知朱青珏竟不在意,道:“无事,你到了那里,就装模作样卜算一番,就说我外甥儿命还长,无需要服用丹药,之后的事,我会处理好。只要老太太不让照哥儿再吃丹药,我就有办法将他的身子补救回来。”

    余舒犹豫了一下,道:“这事儿,你怎么不去请大提点出面呢,由他来说,应该比我的话管用吧。”

    朱青珏神情微变,声音淡淡:“父亲大人,向来是不理会这些闲事的。”

    余舒看他脸色不对,识趣地没有多问。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让我去骗人,”她皱起眉,实话实说:“况且成与不成,都要得罪那澄云道人。”

    道士这种职业,很邪门的,何况那升云观的观主,还是个脸极大的人物,她帮着朱青珏打了人家的脸,人家不记恨她才怪。

    倒不是她怕了事,只是她与朱青珏不过点头之交,为了他得罪人,不大值。

    “事成之后,我会好好答谢你,你想要什么报酬,只管提,但凡我给不出你,也不敢找你帮忙。”朱青珏一早就想到她会犹豫,很是干脆地承诺道。

    说一个谎话,就能换来一笔横财,怎么看,都是余舒赚了。

    余舒摇头:“不是报酬多少的问题。”

    是人的问题。

    就拿辛雅和她那一笔交易来说,如果不是有辛六这个中间人在,就是辛雅开出的条件再诱人,她都不会就范。

    朱青珏尚有几分眼力,看得出余舒不是想要坐地起价,而是真的不愿帮他这个忙。

    沉默片刻,他低声说起:

    “几年前,我还是个飞扬跋扈的官家子弟,遵从长辈教导,只道将来子继父业,做个风风光光的大易师,我满以为学好了易术,就能知人不知,安享太平,岂料有一日,小我六岁的妹妹染了病,竟无药可医,最后夭折了,那时父亲大人对我说,人各有命。”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卜出妹妹活不过九岁,当时我便灰了心,既然学易无用,该死的人注定要死,那我学它作甚?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流浪到了南苗,遇见恩师,见识了他起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我才又有了决心,自拜师那一日起,便发下誓言,但凡我所遇,能救之人,该救之人,我绝不会让命数夺了他们性命。”

    这一席话,让余舒微微失神,朱青珏的某一些话,莫名地触动了她。

    “余算子如果愿意帮我的忙,便是我朱某人欠下你一个人情,我真心谢你,若是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再另想办法就是。”

    朱青珏看着余舒走神的样子,暗暗自哂,今日是怎么了,对一个外人说起这些话来。

    “谁说我不愿帮你,”余舒抬头冲他一笑,脸上恢复了精明:

    “只不过,咱们得换个法子,变通变通,我给你支一招,保管那老太君信了我,不再给你外甥吃丹。”

    朱青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了,面上郁色一扫,顾不上去想她怎么又改了主意,抬手示意余舒:

    “余算子请讲。”

    “我们得这样......”

    ***

    朱青珏高高兴兴地走了,余舒独自坐了一会儿,想了些心事,便也出了门。

    带上一坛子忘机楼特色的酒水,去了城南找辛沥山。

    大中午的,扇子铺里没什么人,余舒一进去,就看见辛沥山四平八稳地躺在一张摇椅上,一摇一摇,脸上盖了一柄蒲扇,正在打瞌睡。

    听到门声动静,他就懒洋洋地出了声:

    “要什么自己墙上挑,看好了过来付钱,弄坏了赔两倍,偷东西送官。”

    余舒“呵呵”两声,走过去将酒放在柜面上。

    辛沥山一听见笑声,就发现不对,坐起来一看来人,眼睛“嗖”地就亮了。

    “哟,来了啊。”

    余舒睨他一眼,从来没见他待客这么热情过,不用想,肯定是听说了“断死奇术”的事。

    辛沥山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坐起来:“正想说你再不来,我就把扇子给你送过去呐。”

    余舒闻言一喜:“这么快就做好啦?”

    “可不是,等着啊,我进去给你拿,”辛沥山一边点头,一边起身,心说:老子连夜赶了三天工,能不快吗?

    辛沥山一头钻进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抱了一只细长的木匣出来。

    余舒知道那柄造价不菲的扇子就在里头,不免盯着看。

    “喏,你验验货。”辛沥山将匣子摆在柜台上,放在两人之间,揭了盖子,推到她面前。

    余舒睁大眼睛去看,但见那垫了皮子的木匣里,横躺着一柄乌金色的折扇,她小心翼翼拿起来,慢慢打开来看——

    黛青有如远山的绢面,流动着丝质的光泽,包裹着十六档骨质坚硬的百年桃木根,将那抛了光的乌金色半遮半掩,藏不住的是文儒风骨,盖不住的是阳刚气质。

    余舒看一眼,便喜欢上这柄精心打造的扇子,只觉得这扇子同人一样,是个活物,配极了薛睿。

    “怎么样,满意吗?”辛沥山明知故问。

    “满意,”余舒这回没有口是心非,脸上的笑容就说明了一切,她不是一般的满意,是很满意。

    “你的百年桃木根为扇骨,加上我的寒蚕玄蛹绢做扇面,再经过我打磨制作,这柄扇子,足以克阴辟邪,挂在上房,院子小些的,差不多都能镇宅了。要给谁随身带上,哪里去不得,就是大半夜去那荒坟地里睡上一觉,也绝不打一个哆嗦,第二天起来,不沾一点霉气。”

    辛沥山如此夸口。

    余舒眉开眼笑,爱不释手地摸着手里扇子,阖上又打开。

    辛沥山等了一会儿,见她只顾稀罕扇子,没了下文,便伸手敲敲柜台,引起她注意:

    “那个什么,扇子做好了,你是不是还欠我几条水晶串子。”

    余舒头也不抬,道:“知道的,我出来没带,一会儿就回去取了给你送来。”

    得了这样的好宝贝,她也不肉疼那几块水晶了。

    “咳,那什么,”辛沥山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养那么几条水晶石头不容易,剩下的,我就不要了,但我也不能给你白做工是吧,你看,要不给我折换成别的?”

    余舒手上一停,掀起眼皮,看到辛沥山露出奸商痕迹,瞬间提了小心,笑容还是挂在脸上:

    “五叔想要换成什么?”

    “你那断死奇术,就帮我卜两个人,如何?”

第五百三十九章 又有人找上门了

    辛沥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余舒并不意外,她这会儿心情正好,本来答应了他也没什么,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五叔,我一个月方能施展上一回断死奇术,前两天刚刚答应了别人,你要问卜的话,得等上一阵子了。还有,我有话要跟你说明白,未免做了坏事,我只算死过的人,不算活着的人。”

    辛沥山见她不是想要拒绝,便咧嘴笑了:“不碍不碍,我就是要问两个死者,才找的你。迟个一两月不打紧,你答应了就好,那咱们就说定了,你给我排上个号儿,可别忘了。”

    余舒道:“哪能,我到现在也只答应了两个人问卜,至于那些没什么关系的,就是捧了金山银山上门求我,我都懒得搭理。”

    “哈哈。”辛沥山明知道余舒是在扯皮,还是被她哄乐了,半个身子靠在柜台上,摇摆着蒲扇,随口就问道:

    “那排在我前头的是什么人?”

    余舒心想:辛沥山是被他老子从辛家逐出来的,要是告诉他自己接了辛雅的买卖,没准他会犯嘀咕。

    于是她就含糊道:

    “这可不好告诉你,我答应了人家要守口如瓶,回头你找我问卜,我也绝不会告诉外人。”

    辛沥山立马板正脸色:“是这样,那我不问了。”

    做易师这一行,有个忌讳,那就是碎嘴,像湛雪元那天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随口就把余舒的底子捅了出来,绝对是一件令人不齿的行为。

    十年不出一个的女算子是个“****命”,这本来是个大爆料,好在有断死奇术这个更惊人的新闻压过风头,夺去人注意力,所以这么些日子,余舒倒是没听见有谁说三道四的。

    余舒又和辛沥山聊起别的,不一会儿,这奸商便露出了十分八卦的一面:

    “我听说你在芙蓉君子宴上抢到了一朵金玉芙蓉,没送人?”

    “自己留着了。”那紫玉芙蓉花雕的甚是精美,她原本打算拿给薛睿,后来想想,还是自己收藏了起来,免得有人在薛睿那里看见,再猜出他们两个的好事。

    “那你扇子做好了是打算送给谁,难道不是你的心上人?”辛沥山朝她挤挤眼睛。

    余舒见他顶着一张和辛雅十分想象的脸做这怪表情,嘴角抽了抽,道:

    “瞎猜什么,我送我大哥的,下个月是他生辰。”

    “唉哟,是大哥哥呢,还是情哥哥呢?”

    “.......”这老不休。

    辛沥山瞧瞧余舒手里的乌金扇子,方流露些许的不舍,道:“我做了十几个年头的扇子,这一柄是最出色的,就这么独一无二的一柄宝扇,也不知最后落到什么人手里头,你送礼的时候可跟人家说一说,要他好好爱惜。”

    又一说:“不如我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这扇子有了灵气儿,不该当成是一般的死物。”

    余舒白眼道:“您省省吧,要取名也该让主人取,您瞎凑什么热闹呢。”

    辛沥山拍了拍脑袋,“是这个理。”

    又千叮万嘱余舒,莫叫她忘了给扇子取名一事。

    “好了我知道了。”余舒很不能听人唠叨,打住他的话,把扇子放进盒子里,道:

    “我这就走啊,你把要算的人生辰八字写下,还有他们离世的日子,要是不清楚具体哪一年哪一月人死的,就记个大概,我自会分辨。”

    辛沥山却摆摆手,道:“不急,你先帮人家算好,等你方便了,再来寻我一趟吧,我那宝贝不是还在你那儿养着呢,回头日子差不多了,一起给我带过来。”

    “好吧。”余舒告辞后,就揣着扇子走了。

    铺子里又清静下来,辛沥山抱着余舒留下的那一坛子老酒,坐回躺椅上,拆了封,仰头慢慢灌了一嘴,长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喃声道:

    “云兄,是我辛老五对不住你....”

    ***

    薛睿这两天在外头办案,余舒一个人宿在忘机楼,晚上早早的就睡了,天一亮起来,才吃过早饭,辛六就兴匆匆地找过来了。

    “莲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事,瞧把你乐的。”

    “昨儿我回家,晚饭时候听我祖父说起,湛雪元那个七品的瓒记,叫人给捋了。”

    余舒立马坐正了身子,打听道:“怎么回事?”

    辛六扬扬下巴,幸灾乐祸道:

    “还不是她自找的,芙蓉宴上她落井下石,抖落了你的八字不好,那天在场多少家千金,亲眼瞧着呢,都道她是个嘴上不把门儿的,谁不怕她占着这个官职,背后捅人一刀呢。就有几个人回家去告了状,结果昨天早朝上,便有人上奏弹劾她这个女官,还不只一本,说她玩忽职守、不堪此任,圣上听说了原委,一句话就罢了她的职位,嘿,她这回可是露脸了。”

    这种结果,倒是有些出乎余舒的预料,她以为湛雪元被上头选中当了靶子引蛇出洞,看在这份上,她这个官职一时半会儿丢不了的。

    皇上是怎么想的?

    辛六没发现余舒跑了神,自顾自地牢骚道:

    “按说这个空缺就不该由她来补,她才在京城待了几天,只一个九等的女易师,太史书苑一抓一大把呢,就是排队,也轮不到她。当时我满以为你会上任,倒叫她占了便宜,一天到晚耀武扬威的,又爱挑事,真真叫人看不顺眼。”

    余舒淡淡一笑,说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想揽这瓷器活儿。司天监的官位,那么多人盯着呢,是谁想坐就坐的住吗?”

    “是这么个理。”辛六摸摸鼻子,“好像我,就没想过有一天进得了司天监,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

    刚开始司天监空出来那个缺,辛雅就找过辛六说话,有意思帮她活动活动,把这个职位拿下了,却叫她一口拒绝了,说什么都不干,辛雅只好打消了念头。

    “莲房,”辛六向余舒挪了挪,嘻嘻笑道:“你现在了不得了,又是女算子,又懂得断死奇术,现在外头到处都在议论你,我看你早晚都会被司天监提拔了。”

    余舒抬手捏了捏她下巴,道:“托你吉言,等我做了官,就请你吃酒。”

    “诶,酒我不爱喝,你那水晶石还有多的吗,再寻给我一块儿吧。”辛六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道。

    余舒恍然大悟:“我说你一大早上就跑来了,还打了个幌子,合着是惦记我的东西呢。”

    “哪里是。”辛六矢口否认,脸却有点儿红。

    余舒不再逗她,“你坐着吧,我上楼去给你拿,下回有什么事甭和我拐弯抹角的,你脑子又不聪明,多转个几圈,小心抽了筋了。”

    “呿。”辛六遭她挤兑,也不生气,推了她一把,“快去,多拿几个来,让我挑一挑。”

    ......

    辛六留下吃了午饭,忘机楼的菜点实在是美味,这姑娘一顿饭下来,就吃撑着了,大中午的,烈日炎炎,不好往外面跑,余舒就让侍婢在后院楼上收拾了一间客房,让她去休息了。

    余舒没有午睡的习惯,回到房里,就摆弄起她从辛雅手上交换来的小青炉。

    薛睿担心那醍醐香有问题,要她暂时别用,她就忍住心里痒痒,没焚过一次那香。

    但一想到她的六爻术六篇绝学能够使用了,便打心眼里的兴奋。

    “这辛雅说要让我帮他算几个人,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还有辛五叔......”

    余舒心里头一琢磨,这辛家两父子都要找她问卜,借用断死奇术,说不上来哪里让她觉得有些蹊跷。

    这时候,门外就有侍婢传话:

    “姑娘,前头酒楼里来了一位年轻公子,说是你的友人,想要见你一面,掌柜的让我来问问呢。”

    “不见。”余舒想也没想就驳了,和她有交情的人,大多都来过忘机楼吃酒,掌柜的林福眼贼着呢,哪个他不认识。

    这人自作聪明地冒充是她的朋友,以为就能混进来了?

    “等等,你去和老林说一声,再有人到酒楼来打听我,一律不要理会。”

    “是,奴婢这就去。”小蝶在门外应声。

    不一会儿,人又回来了。

    “姑娘,还是那人,他说他姓文,与您同是在太史书苑读书的,还说了,您要不见他,他就在外面等您,不走了。”

    姓文?太史书苑?

    余舒皱了皱眉毛,就想起一个人来,转过头对着门外道:

    “去吧,把人请到后头,茶厅稍等。”

    “是。”

    余舒一面将那宝贝小青炉收起来,一面嘀咕道:“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楼下茶厅,一名身材清瘦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坐着,听到门外脚步声,便转了头,从椅子上站起身,下一刻,便看到长衫素脸的余舒走进来。

    “余姑娘。”

    余舒打量了来人一眼,笑道:

    “我还当是谁呢,文香郎怎么找到我这儿的。”

    这找上门的不是别个,正是与余舒同年大衍的一榜三甲第三名,文少安。

第五百四十章 跪地求师

    文少安很是规矩地向余舒抱拳一揖,才开口说:

    “我去府上拜访,得闻余姑娘外出访友,猜想你是为了躲避闲人,于是几番打听,才找到这家酒楼,就来碰一碰运气。”

    “你运气不错,请坐吧。”余舒伸手一请,便走上前,坐在他上手位置。

    文少安拘谨地坐了回去,摸了摸手边的茶杯,慢吞吞地抿了两口。

    余舒还记得清楚,她初见文少安时,这人很是落魄,那是大衍试前,他住在人来人往的培人馆,一身穷酸,因为测字多收了别人几个钱,还挨了一顿打。

    再后来,他在大衍试上考取了一榜三甲,被刘昙招募了,一个月前,和她一样做了替补,参加了皇陵祭祖。

    她其实一直都好奇文少安的来路,分明是北方文辰世家的子弟,可又一点不像北首世家调教出来的公子少爷,看上去就是个爹不亲娘不疼的。

    “今日冒昧求见,实有一事相求。”文少安的声音硬邦邦的,看着余舒的眼神,却是不避不晦。

    余舒心想:这又是一个奔着断死奇术来的。

    “我想拜余姑娘为师。”

    啥?

    余舒眨巴了一下眼睛,似没听清楚:“文香郎方才说什么?”

    文少安径自站起身,向前一步立在余舒面前,竟是一提衣角,双膝着地,对着她跪拜下来:

    “请你收我为徒,教我断死奇术。”

    余舒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乐了。

    别人都是找她借用断死奇术,就算有所图谋,也没哪一个敢明说出来,这个文少安倒好,这么赤裸裸地就拜起师了。

    文少安抬头,见余舒不说话,心中就有些打鼓,捏了捏手心的汗,咬了咬牙,带上一股狠劲儿道:

    “余姑娘若肯收下我做徒弟,日后我必言听计从,只要你肯教我断死奇术,就是让我去杀人放火,我也敢做,绝不皱一下眉头。”

    余舒抬了下眉毛,两手交握在膝上,摘下了脸上的客气。

    “文少安,你以为这安陵城妄想要学断死奇术的易师有多少?若人人都来我面前磕头,说要拜我为师,我就收下他们,将师门绝学相授——你觉得,是他们脑子不清楚,还是我脑子不清楚呢?”

    文少安面露惭色,却不改初衷,“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诚心拜师。”

    “求佛的时候,哪个人不心诚呢。”余舒嗤笑,不耐烦对他讲什么道理,手一抬,逐客道:

    “你回去吧,恩师远游,我自己尚且没有学好,收什么徒弟呢,你求错人了。”

    文少安却不肯起来,两眼执着地望着余舒:

    “你比我有能耐,我们同一年大衍,同是落魄身世,不过半载,我尚且在敬王外院不得出头,而你已是人人捧喝的女算子,你有胆和韩闻广作对,有勇铲了那纪家,你还同薛家大公子结了兄妹,又与未来的敬王妃交好,整座太史书苑的学生,无人能出你左右,我打心眼里佩服你——我拜你为师,不只是为了断死奇术,我更想学你手段,出人头地。”

    他这一番话说的是恳恳切切,余舒却只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她眼神一转,眯眼瞧了他一会儿,道:

    “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北方文辰家的少爷,想要出人头地,与其来求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不如回家多拜一拜老祖宗。”

    闻言,文少安身形僵了僵,垂下头,声音低沉道:

    “你想来并不清楚我的身世,才会这么说。我虽姓文,却从没当过自己是那家的人,他们也从不将我放在眼里。”

    “哦?”余舒一声疑惑,早就猜到他在文家混的不行,这么一看,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凄惨。

    文少安本就是抱着必然的决心找上门的,刚开始面对着余舒,还有一些束手束脚,可是跪都跪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北方文辰世家,传到了第八代,现在当家做主的老爷,是我亲祖父,文辰伯安。我生父,本是嫡次,年少时多病缠身,缠绵病榻,为冲喜,便在家主的属意下,依着八字,娶了我娘。”

    “我娘出身当地一户小吏,本来是配不起文辰家的二少爷,自嫁进文辰府,就受尽各房白眼,但她心地良善,从不计较,一心侍奉我父亲汤药,再后来,父亲的身体慢慢好转了,我娘也怀了我,好不容易日子有些盼头,谁知就在这时候,府上来了一个道士,说是龙虎山的高人,被家主奉为座上宾客,令各房子女出来拜见。那道士一见我娘,便指着她的肚子......”

    ‘此乃孽根,克父不祥,满门兴衰,寄于一子。’

    那道人的话,文家上下深信不疑,本来文少安的母亲就不讨喜,何况二少爷的身体康复了,这小吏之女,就越发的不合一家人心意。

    于是顺理成章,文老太太开口,要次子休妻,文父生性软弱,不能抵抗,便一纸休书,列举了妻子的不贤不孝,暗中一碗落子药,将文母从小门撵出去了。

    文母一向柔弱好欺,谁也没想到,她会买通了下药的婆子,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文母知道娘家势利,恐怕回去害了孩子,便躲藏在城外乡野,半年过去,咬着牙把孩子生了。

    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离开辛家之后,本来身体大好的二少爷,无缘无故又害了病,老夫人忙着给他续了一房门当户对的继室,然而不出三年,二少爷便因病过世了,至此,房中一妻两妾,一个儿女都没有留下。

    文少安冷冷笑道:“这分明就是报应,可是文家人不以为,他们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娘与我消息,知道我娘产子,就将我爹病死的下场,算到了我的头上,认定了是我克死生父。”

    文府的二少爷病死了,身后没有一枝香火,不利家业兴旺,出于种种考量,文家人到底是将他们母子强行接了回去。

    然而文父留下妻妾,文母这个前妻,便从好端端的明媒正娶,成了寄人篱下,带着幼子,在各种恶意与冷眼中,愈发艰难地生活。

    文少安从懂事起,就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在文家,他这个少爷的地位不如一个下人,就连继母身边的丫鬟都可以任意对他打骂。

    一年到头,他身上只有两件衣服,秋衣东穿,夏服春着,和母亲挤在一间角房里,只有天黑了,才能偷偷溜出去玩耍。

    文母着实是一个可怜人,她委屈了半辈子,眼看着儿子也被折磨,终有一天受不住了,瞅准了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带着文少安,从文家逃了。

    可是她的意图早早被人发现,刚一出门,就被几个恶仆逮住了,扭送去了上房。

    那年文少安刚才七岁,第二次见到他的亲祖父亲祖母,也是这一次,文老太太冷眼瞧着,文老爷请了家法,将他母亲的一条腿,打断了。

    “我娘断了一条腿,被关了一个月的柴房,我每天从厨房偷些冷饭出来喂她,她才咬着牙,硬是活了下来。我娘说,她怕她就这么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受罪,没人陪我。”

    文少安的声音变得细哑,那些噩梦一样的日子,是他想忘,都忘不掉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低声陈述起来:

    文母断了一条腿,不敢再带着儿子跑了,但她不愿意让儿子就这么一辈子被人欺压,她要把儿子教好了,早晚有一天,让他离了这虎口狼穴。

    可她一个无能的妇人,又能教导儿子什么。

    好在文父并不是狼心狗肺,当初文母离家,他便使人偷偷跟着,虎毒不食子,他知道文少安出生,也没有心思加害,在他弥留之际,找来心腹的侍从,将他偷偷抄来的文家家传测字奇术,留下一册,托付那侍从找个合适的机会,转交给苦命的前妻。

    “我娘虽出身小户,但好歹是识字的,文家人不许我进学堂,她便偷偷地教我,我于是这些年,将父亲留下的一篇测字之术,学了个七八,这才敢独身一人,进京赴考。”

    文少安无疑是有天赋的,文父留下的测字之术,只是文辰家传绝学当中的一个字部,他却在没有半个易师先生的教导之下,掌握了其法。

    为了进京,他在文老爷院门口跪了两日,才得应许,离家的时候,那些嘲笑与讥讽,他无一理会,只将母亲的一句话,死死摁在心口:

    ‘我儿,你这一去,就不要再回来了,在外面寻个谋生,好好度日吧。’

    “我娘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叫我不要再回去,可是我就是死了,我也绝不会丢下她。”

    文少安猛地抬起了头,两眼已是通红,他死死盯住余舒,目中是深深入骨的执念——

    “我从离开娘亲那一日,就立地发过誓言,五年,给我五年,我必风风光光地将她从文家接出来,让人不敢再轻她,笑她,辱她!”

    所以不管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让他出人头地,他就是把这条命给卖了,他也绝不后悔!

第五百四十一章 偷听者

    身形单薄的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因为情绪有些激动,垂在身两侧的手臂微微发颤,看起来很值得人同情。

    短暂的爆发之后,即是沉闷的安静。

    余舒交握的十指没有松开,跷起的左腿早就放平了,等到他平复了一些,才开口道:

    “你的故事很感人,但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教你断死奇术。”

    文少安拳头握紧,声音还有一丝低哑:“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诚心拜师。”

    文少安是自卑的,可他也有他的骄傲,今日他心甘情愿地跪在她面前,自揭伤疤,这一举动,就是他的诚意。

    余舒看人算是准的,是真心实意是虚与委蛇,她还分得清楚。

    可是,事情哪里是这么简单容易的。

    “你起来吧,我说了不会收你做徒弟,不管你如何跪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她尚且身陷囹圄,不能自拔,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帮助他人改变命运呢。

    “为什么?”文少安并不见得沮丧,他在见到余舒之前,就清楚,他所求的事绝非容易。

    余舒摇摇头:“我的本事,你学不了。”

    断死奇术是假,祸时法则是真,这一套卜算之术,建立在五百年后的数学理论之上,她根本不可能教给一个外人。

    文少安是个有天资的人,他的命运令人感慨,这个少年人有志气,有骨气,他生长的经历,注定他不甘平庸。

    然而他毕竟是个身世孤苦的少年,过去经历过的苦难,磨练了他过人的毅力,却没有磨练出他往上爬的能耐。

    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是如此了。

    余舒有心帮他一把,但前提是,他要知道好歹。

    “你回去吧,我教不了你。”她再一次下了逐客令。

    文少安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看到余舒不为所动的神情,没有再据理力争,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对着余舒长拜一记,低声道:

    “我不会放弃的。”

    留下这一句宣言,他便挺着背脊,转身离开。

    余舒托着下巴,思索了一阵,自言自语道:

    “这龙虎山的道士,怎么哪里都有他们使坏...”

    ......

    文少安出来偏角茶厅,就在楼梯口遇见了正往上走的辛六,两人打了个照面。

    辛六是认得文少安的,抬起手刚想要打个招呼,却看到他红的吓人的眼睛,一句话就堵在嗓子眼里。

    “文——”

    文少安就好似没看到她,目不斜视地错身而过,向外走了。

    辛六扭过头,怔怔看着他在楼梯口消失不见的背影,轻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道:

    “原来他这么可怜的,难怪....”

    在外头立了一会儿,她才抬腿进了偏角茶厅,找打余舒。

    “刚才我看到文少安了,他来找你作甚?”辛六扮作不经心地问道。

    “有点事。”余舒不知她在外面偷听了半晌。

    “什么事啊,我看他样子怪吓人的。”

    辛六在余舒身边坐下,小晴进来给两人换过茶水,退了出去。

    余舒沉吟片刻,反问她:“你经常在太史书苑走动,有没有听说过有关文少安的事?”

    “他啊,”辛六做思索状,眼神有些闪烁,“这人是北方文辰世家的子弟,很不被家里重视,为人孤僻,我和他一样是拜了教习相术的吕夫人入门,每回见他都是独来独往的。不过,这个人做起学问,倒是用功的很,每回上课他都是最早一个到的,吕夫人很喜欢他,常常安排给他事做。”

    说完,又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得罪你啦,哎呀,这个人就是不招人喜欢,我看他没什么坏心的,你别与他计较了。”

    余舒回过神来,笑看她一眼,“你倒是帮他说话。”

    辛六讪讪道:“哪有,我还不是怕你不高兴。”

    “你看我哪里不高兴了,”余舒不想再与她说文少安,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道:“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我晚上要回家,不留你在这儿吃饭了。”

    “嗯。”辛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文少安说的那些话。

    ***

    傍晚,刘忠驾着马车将余舒接回了城南宅院。

    赵慧知道她今天回来,一早就让下人收拾了屋子,将那些堆积成山的礼品,都挪到隔壁的空房。

    余舒在房里洗了把脸,才到上房去和长辈们说话。

    贺芳芝还在医馆坐诊,余小修下了学就找去了,两个人都不在家。

    贺老夫人抱着刚刚睡醒的贺小川坐在软榻上,慈眉善目的。

    “这几天没回来,在外头都饿瘦了。”赵慧拉着余舒在身边坐下,捏捏她手背,讲起这几日天天有人登门送礼,尚有些不知所以。

    余舒就解释道:“前日去了湘王府的芙蓉君子宴,就在贵人们面前露了一手绝学,不日传了出去,这些人上门来找我,大抵上都是想要求我卜卦的。”

    赵慧虽然身在后院,不见外客,但多少是听到一些言语,于是稀奇道:

    “都说是你算得出人几时要归天,我还不信,竟是真的么?”

    “没那么玄乎,被他们夸大了。”余舒摇摇头,这回说的是真话。

    “那也了不得了,”赵慧唏嘘,“我是不懂这些,你爹却省的很,他说你如今名声大了,就这个断死的绝学,天底下都没几个人会的。”

    余舒憨笑两声,眼咕噜一转,挽着赵慧的手道:“娘忘了么,我老早就给您算过一回,您能活到八十九岁呢。”

    赵慧还记得这话,是余舒在离开义阳城之前,对她讲过的,顿时的眉开眼笑。

    .....

    晚饭时,贺芳芝和余小修爷俩才回家。

    余小修许日不见他姐姐,高兴地吃了两碗饭,在桌上不免又谈起了有关余舒的传闻。

    贺芳芝不多追问,该知道的,他都从大舅子裴敬那里听说了。

    饭后,余小修巴巴地跟着余舒回了房。

    “姐,你几时学的本事?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也是你那一位高人师父教给你的么?”

    他几天在百川书院,没少被人“骚扰”,同窗们都晓得女算子是他的胞姐,就连院士都叫他去问过话,如今谁见了他都是一副笑脸,课堂上的夫子们,比以往更要“关照”他。

    余舒拉着他坐在床边,调侃道:“怎么,后悔学了医啦?要不然你去同爹说一说,往后不要再去医馆了,姐姐就教你这断死奇术,如何?”

    这话说给外人听,十个里还不有十个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余小修却摇摇头,认认真真道:“我说了要学医的,怎么能半途而废。”

    “傻小子。”余舒揉了揉他的脑袋,她可不是在说笑,如果余小修要学她的祸时法则,她绝不藏私,但是他不想学,她也不会勉强他。

    “唧唧。”

    余舒低头看见从床底下钻出来一团肥圆,扭扭捏捏,她差点没认出来是那黄毛小畜生,皱了下眉毛,对余小修说:

    “你天天都喂它什么了,这胖的都快裂开了。”

    “可不是我给喂的,是它自己天天往厨房里溜,逮都逮不住。”余小修连忙撇清。

    余舒弯下腰,两只手指捏起了金宝柔软的后颈,把它拎到面前。

    “唧。”

    金宝笨拙地挥舞着四只爪子,挺着圆滚滚的肚皮,企图挣扎,余舒一个脑镚儿弹在它头上,老实了。

    余舒对这小耗子是有些特殊感情的,不说几次脱险都有它示警,她最初来到这个朝代,在纪家祠堂,遇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它。

    虽不怎么照顾它,但也见不得它因为贪吃,不明不白地就嗝屁了。

    这么一想,她便站起身,在书桌上找到关放金宝的竹笼子,不管它乐不乐意,将它塞了进去,挂在床头柱子上。

    心想着明天就去找个木匠,给它造个大点的笼子,让它可以在里头吃喝拉撒,最好是再加个木轮子转盘,让它可以玩儿的,免得它一天到晚四处乱跑,不知什么时候被野猫叼走了。

    “唧。”

    金宝踮着两条后腿,两只前爪扒拉着笼子,拿一双绿豆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那谄媚的小眼神儿好像在说:

    大姐,把俺放出来吧,俺可乖了。

    它哪里知道,余舒正盘算着关它禁闭呢。

    ......

    姐弟俩聊了小半个时辰,余舒便催余小修回房去温习功课了,自己拿着一只香囊,去找贺芳芝。

    赵慧早早哄了贺小川睡下了,贺芳芝和余舒在堂屋里说话。

    “这是什么?”贺芳芝接过余舒递来的一粒香丸。

    “这东西叫醍醐香,拿来焚点的,说是可以提神,同易师们常用的龙涎香有些类似,您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香丸里头都有什么药材,伤不伤身子?”

    贺芳芝捏着那灰白色的球体,手指一用力,便掰开了,搓碎了一些,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未几,对余舒道:“是掺了几味药,这一时半会儿不好分辨,明日我拿到医馆去检查检查,还有多的吗,再给我一丸。”

    余舒总共就在辛雅哪里得了三丸,还没用过,又从香囊里取了一粒,递给贺芳芝,道:

    “干爹,这玩意儿稀罕,您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可别给我扔了啊。”

    贺芳芝拿手巾包起那两粒香丸,点头道:“知道了,你快去睡吧。”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三类人

    余舒在家睡了个好觉,一早起床,先是去马棚给小红添了几把草料,交流了一番感情。

    早饭后,余舒便让门房这几日送来的拜帖拿到跟前,清点起来。

    芙蓉君子宴结束不过六七日,登门送礼的竟不下百来份,折合起来,每天都有十几个人上门。

    这当中,不乏有王公贵族下达的帖子,更有不少大易师门上,光是司天监到六部官员,就占了三分之一。

    余舒花费了整个早上,将这些名帖抄录并整理了一遍,分成三类:

    一类,是她敬而远之的,譬如敬王刘昙、忠勇伯爵府、宁王府、司天监左令曹府,等。这一类人,她不会主动登门去找麻烦,但是回帖一定要恭恭敬敬,端端正正的。

    一类,是她想打交道的,譬如大理寺卿郭槐安府上、刑部李侍郎府上、镇国大将军冯府上,等。这一类人,她会安排了时间,专程去拜访。

    再来一类,就是她无需理会的小官小吏,富贾商人,等。这一类人,她干脆连帖子都懒得回了。

    ......

    余舒先是将需要回复的帖子一一写好,周详了一番,才拿着一叠礼单,到隔壁去看一看她这几日来的收获。

    写在纸上不觉得什么,真亲眼瞧见里里外外堆了一屋子的礼品,余舒就忍不住笑了。

    能送做表礼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这屋子里到处摆的,文房四宝,古典书籍,布匹尺头,药材香料,每一份虽然不多,但样样都拿得出手。

    更有商贾直来直往,为了在她面前混个脸熟,送来价值不菲的古董文玩,金银器具。

    这还不算储藏在地窖厨房的食材珍鲜。

    就这么一屋子的东西,价值恐怕不下万两,当真算是一笔横财了。

    唯一让余舒可惜的是,这么些礼物当中,没有直接能花的现钱。

    “姑娘,夫人让奴婢问问,这一屋子的东西,放在外头不恰当,恐怕遭了贼偷,看您瞧过了,是不是要记一记,归置到地下。”芸豆跟在余舒身后头询问道。

    贺芳芝经裴敬的手买下的这一套院子,正房地下带了一个仓库,赵慧剩余的嫁妆,还有家底子,暂时用不着的东西,就放在那里头。

    余舒正拿着一只银凿的酒杯把玩,闻言就道:

    “用不着,过几日咱们就换大房子了,搬来搬去的多麻烦,先这么放着吧。”

    芸豆跟余舒去过宝昌街的大宅,赵慧夫妇也都知道这事儿,只是搬家的事,还没有被她提上日程。

    “那奴婢去和夫人说?”小丫鬟脸上雀跃。

    “去吧。”

    余舒摆摆手,芸豆便一溜儿地小跑出了屋子。

    ......

    余舒和赵慧商量了搬家的事,赵慧倒是没什么意见,这事儿余舒早就和他们通过气的,何况夫妇两个正式收下了这一对儿女,谁还拿谁当外人不成。

    再来,自从贺小川出生,家里人口添多,这屋子是不大够住人的,能换个宽敞的地方,赵慧也很愿意。

    只不过贺老太太那里,却是有些不情愿的。

    “我一把年纪了,跟着你们折腾什么,你们要住过去,那就去吧,我在这儿就挺好的。”

    老太太一向的慈善,今日方才犯一回执拗,余舒毕竟不是她的亲孙子,关系要远上一层,儿子儿媳妇乐意跟着干闺女一块儿过日子,她这个老人家就有些拉不下脸皮。

    赵慧冲余舒使了个眼色,要她先出去。

    后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对贺老太太讲的,一盏茶后,余舒再进去,老人家终归是点了头。

    这一下,搬家的事说妥,就等着宝昌街的宅子竣工,选一个黄道吉日,举家迁去了。

    ***

    余舒这一天躲在后院,前头照常来客,一个上午,门房就又收了五六张拜帖。

    因为余舒昨晚上回来就叮嘱过,所以靖国公府上的帖子一到,就有人悄悄送到了后院。

    这离朱青珏找到余舒帮忙,堪堪是第四天。

    余舒拿到靖国公府的帖子,没半点意外,这还是她给朱青珏出的招。

    通过朱青珏的讲述,她可以猜到这靖国公府的老太君是个老顽固,之前朱青珏反对给姚小公子吃丹药,又对澄云不敬,已经犯了那老人家的忌讳,如是朱青珏直接拉了她去国公府,张口要给姚小公子断命,这位老太君必定会多疑心,听不进去劝说。

    但要是她主动找上门来,就另当别论了。

    这个道理,余舒对朱青珏讲了,朱二公子深以为然,两人便“合伙”算计起人家老太太。

    要让姚老太君听说余舒的本事,并不多难,先不说靖国公夫人是在芙蓉君子宴上亲眼见的真章,她的二儿媳妇,也就是那姚小公子的母亲,时常往朱青珏的母亲那里走动,叫朱夫人给这姚二奶奶提两句,人家自会回去找婆婆说道。

    姚老太君疼爱曾孙子,难过靖国公夫人就不疼孙子了吗?

    靖国公夫人见识过余舒的本事,没有想法才怪了。

    但她不会逾过姚老太君,就去请余舒回来给孙子问卜,至于怎么让姚老太君相信余舒的本事,那就不必朱青珏去费心琢磨了。

    眼下余舒拿到这一张邀帖,就是结果。

    不过,这还不算完。

    这头一遍请,她是不会去的。

    ......

    再说国公府的管家到城南走了一趟,回府去复命,到了靖国公夫人跟前,那老太君也在。

    “怎么样,见着人了吗?”靖国公夫人问话。

    “回禀夫人,那家说是女算子出门访友去了,不在家中。”管家照实说,“不过小的临走时候,听到那家下人门外窃语,主人像是在家的。”

    姚老太君就皱起眉头,两手扶住拐杖,不悦道:“我们家去请她,她也敢避而不见。”

    靖国公夫人道:“母亲有所不知,这个女算子,因为本事大了,脾性也大了些,前头宴会上,当着两位娘娘的面,就敢和息雯郡主针锋相对,丝毫都不相让。她还放下话说,她这一门断死奇术,三十日方才能够施展一回,不然就要伤及本身,您想啊,这断生死就是窥天命,肯定是要损人的,澄云道长不也常说天机不可泄露吗?我看她也不是故意不来,而是不想受连累罢了。”

    “三十日?照哥儿哪等得了她这么久,”姚老太君连连摇头,有了思量,越发固执起来:

    “不行,再派人去一趟,不管想什么法子,非把人给请过来不可。”

第五百四十三章 易师的操守

    靖国公府来人请了三遍,余舒才施施然应了邀,带着一只小小的卜箱,跟着前来请人的姚家二爷上了马车。

    朱青珏一接到余舒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国公府外面等人。

    .......

    正午时分,国公府大门口,余舒被姚家二爷二奶奶两口子亲自送了出来。

    “有劳余先生走这一趟,府上正值多事之秋,不便待客,改明儿我们夫妇再张罗了,好生谢过。”

    姚家二爷虽不能承爵,但是在户部任了个明职,那也是五品的朝臣,更加上二奶奶生了姚小公子这么个宝贝疙瘩,比起将来要继承国公府的大房,其实更有脸面。

    余舒袖子里揣着大三千两一张的银票子,笑得也是和和气气:

    “我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公子命里有贵人相助,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照我所卜,谨防着小人作祟便是。”

    夫妇两个连声道是,将她送至门外。

    余舒谢绝了马车相送,一个人溜溜达达朝街头走去。

    等到国公府的大门在她背后成了一个小点,才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赶上来。

    “莲房姑娘。”朱青珏从车窗探出半个头,招手让她上车。

    见是他,余舒挑起了眉毛,不多犹豫上了马车,就冲他牢骚:

    “不是叫你去忘机楼等我么,被人看见不是穿了帮。”

    “放心吧,没人看见,”朱青珏心急地问道:“怎么样,事成了吗?”

    余舒见方桌上放有茶壶,就自主倒了一杯,润润喉咙,说:

    “你外祖母花费了三千两银子求我卜上一卦,我能不尽心尽力吗,我没有提那澄云道士半个字,只说姚小公子一个月后,将因小人猝死,如是遇上个肖鸡的贵人相帮,必定能够死里逃生。”

    按照朱二原本的打算,是要余舒编个谎告诉姚老太君,那姚小公子命还长着,所以不需要服丹。

    余舒却以为既然要唬弄人,就得唬弄的有模有样。

    姚老太君为何会对澄云道士的话深信不疑,还不是怕应了那噩梦,自己的宝贝孙子真的夭寿了。

    所以与其她把姚小公子给说活了,不如把他给说死了,这样那老太太才会担心害怕。

    “那我外婆可是信了吗?”朱青珏最关心的,还是结果。

    “她信不信我不要紧,最关键是要她怀疑那澄云老道,”余舒一手在耳边扇着风,说着风凉话:

    “老人家以为你外甥儿吃了这些天的灵丹妙药,已经破了死劫呢,一听到我说还是一个‘死’字,且不是病死横死,而是犯了小人害死的,怎能不起疑心呢。”

    摆在老人家面前有几个选择,一是怀疑余舒,坚持要给曾孙儿服丹,等到吃够了四十九日,再听天由命,要么命大活了,要么歹势没了。

    一是怀疑澄云道长,先停了丹药,找到那个肖鸡的贵人,按照余舒的说法,姚小少爷的命就算是保住了。

    当然她还有第三个选择——

    “就怕你外祖母想着两头讨巧,一边继续给你外甥儿服丹,一边等着‘贵人’上门。所以我跟你说了,甭管是国公府有人去请你,还是你自己送上门去,一定要跟老人家说清楚,再吃这丹药,是要死人的,你大可以拿性命担保,立下个军令状,那澄云老道他敢吗?他不敢的,所以两相比较,该听谁的信谁的,如何做选,这还用我说吗?”

    听她这么明明白白地分析下来,朱青珏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比他还小四五岁的姑娘,在揣摩人心上,很有一套。

    他却不知道,余舒会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也是替她自己着想,避开了同澄云那黑心的老道士硬碰硬的局面,只搭了一把手,又将皮球踢到朱青珏脚下,最后得罪人的事,还是得他来做。

    不过,她这样做,也不是全无风险的,万一朱青珏没能治好那姚小公子——

    “我能帮到你的只有这么多,接下来还得看你的,我相信以你小药王的医术,绝对能保住你外甥的性命。”

    余舒没有在朱青珏面前说什么丧气话,表面上对他是一派看好,心里却打好了算盘,真是姚小公子命绝于此,靖国公府找她算账,她就全部都推到朱青珏头上。

    “你放心,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找你帮忙。”

    朱青珏要是知道余舒这会儿正寻思着要他背黑锅,不知该作何感想。

    “待到事成,我再谢你。”

    余舒摆摆手,很是大方道:“不急,事成再说。”

    她袖子里的大额银票还热乎乎的呢,就算朱青珏不买她的账,这一回也不亏了。

    虽然是半哄半讹来的,但比起那个黑心不顾人死活的老道士,她要有操守得多——区别在于,人家是冲着钱财去的,她是冲着救人去的。

    易师这个行当,说白了,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一点也不错。

    ......

    余舒让朱青珏把她送到城北的热闹地段,两人作别。

    余舒拿着银票,找到一家钱庄,前是对了票号红戳,确认无误,才将那三千两银票,折合成三份,通通换了崭新的红泥印子,储头人变成是她。

    身上揣足了钱,余舒才在这条街上逛起来,先上那家最气派的酒楼吃了一顿好的,出门跟小二打听了一通,寻到一家专门制作高档家具的商铺,跟掌柜的说了具体的要求,找个手工精细的木匠,把金宝那吃喝拉撒的笼子给订做了。

    她留下订金,叫人做好了直接送到门上,省的她再跑一趟。

    余舒如今衣食住行都有人操心,难得有空出来逛一回,买了不少东西,有给赵慧的描红图纸,给余小修的小人儿画书,给贺芳芝的笔洗,给贺老太太的开胃酸梅子酒,给贺小川的布偶,就连芸豆和白冉,都有一份。

    到最后,随手挑了一副金镶玉的耳珠子,是给翠姨娘的。

    芙蓉君子宴上,息雯崔芯一干人等给她挖了个大坑,把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掏出来说道,只是她们都没说到点子上,比起不仁不义,以怨报德这些罪名,她最大的小辫子,其实是“不孝”。

    见过把亲娘关起来不让见人的吗?

    就凭这一点,捅了出去,她的名声都要臭到水沟里去。

    所幸余舒把翠姨娘看得牢,也就出过一次漏子,被她跑到旧主家中,该是翠姨娘死要面子,没好意思让人知道余舒同她不亲,就这样,还差点给她招了一个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做女婿。

    余舒托了薛贵妃的福,把翠姨娘逃家的身份问题给解决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麻烦——

    往后怎么安置翠姨娘,又成了问题。

    再把翠姨娘看管在城南的小院子里,是不成了。

    接出一起过吧,翠姨娘又是那么个惹是生非的性子。

    到底如何是好,余舒觉得,还是回去和余小修商量一下,看看这孩子的意思。

    毕竟,这娘是他的。

    ***

    夜落,余舒到余小修房里去,找事支开了白冉,姐弟两个单独说话。

    “白天出门,买了几本画册,我听你说在胡天儿那里看过的,你瞧瞧我买的对不对。”

    余舒将那一套讲史趣事的小人书拿给余小修,别人家孩子能有的,只要她给得起,绝不会让余小修眼馋别人。

    余小修高兴地接过去,翻了几页,便舍不得抬头了,“是这个样子,不过里头故事说的不同,姐,你上哪儿买的,胡天儿跟我了炫耀好几回,问他也不说,尽出些孬点子,让我帮他写功课呢。”

    “那你帮他写了?”

    “我才不干,”余小修皱了皱鼻子,一本正经道:“他这是不学好,不做完功课就想着玩了,我哪能帮着他哄骗夫子。”

    不单这样,他还警告了胡天儿,再敢让别人帮他写作业,就把他往陈夫子书袋里丢虫子的事情说给陈夫子。

    陈夫子是一位爱说教的女先生,最怕的就是虫子,平日见个知了都要两腿打软,有一回在书袋里掏出一把屎壳郎和蛐蛐,当场就吓的晕了过去。

    为这事,胡天儿胆战心惊了好几天。

    “好孩子,”余舒一搂他肩膀,笑嘻嘻地夸奖他,心里直叹气:翠姨娘要有余小修一半让人省心,她也不必犯愁了。

    “小修,姐姐问你个事,这书待会儿再看。”

    余小修乖乖地将小人书放下。

    “前头不是领你去看过城北的大宅子吗,那头马上就要修整好了,我同干爹干娘商量过,最迟这个月底就要搬迁过去,你想不想把娘接过来和我们一块儿住。”

    余小修当真是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娘一个人住着,怪孤单的,要是院子大了,房子多了,能一起住当然好了。娘也吃过许多苦头,现在姐姐有了本事,书上都说百善孝为先,夫子也是这么教的,咱们去住大房子,却让娘待在小院子里头,别人知道了,肯定要说姐姐闲话。”

    余舒看他说的头头是道,一边欣慰,一边考虑。

    余小修停下来,瞅了瞅余舒的脸色,看得出来她还没拿定主意,又想了一下,道:

    “姐,你如果是担心娘吵闹,到时候就安排她住的离你远些就是了,反正城北那边的院子大的很,还有干爹干娘,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

    余小修很明白余舒不待见翠姨娘这一回事,他也怕娘惹了姐姐不高兴,不过要他小小年纪就昧着良心说话,为了哄姐姐高兴,就对娘亲不管不顾,他没有那种城府。

    余舒是个干脆人,问过了余小修意见,便一拍大腿决定了:

    “那就把娘接过来,一起住。”

    余小修说的不错,那么大一座宅子呢,她给翠姨娘挑个“好地方”,好吃好喝地养着,只当是家里供着一尊神了。

    ......

    余舒从余小修房里出来,就见贺芳芝站在正房门口向她招手。

    余舒快走了过去。

    “干爹,那香丸儿看出好歹来了吗?”

    贺芳芝点点头,他今儿一天都没看什么病人,就专心琢磨余舒给他那两颗香丸了。

    “进屋里再说。”

    两人进了堂屋,赵慧在房里面哄孩子睡觉,知道他们爷俩在外头说正事,便叫丫鬟悄悄把卧房门关起来了。

    灯底下,贺芳芝把油纸包好的香丸碎末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对余舒道:

    “这里面一部分是香料,一部分是动物油脂,还有一部分药材,我熬了一小锅药汁,拿银针与松黄试过了,不见什么毒性,这是我列出来的单子,你再看一看,有没有问题。”

    余舒接过那一张清单,检查了一遍,上面除了薛睿闻出来的几种香料,还有羊脂,鱼油,犀角粉末等物,五花八门,足足有三十余种,真不知是经过多么复杂的工序,才提炼出来一颗丸子。

    她之前还有想法,等贺芳芝分析出来这些药材,她能不能找人仿了这醍醐香呢,现在看来,倒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除非是辛家自愿提供药方。

    余舒摇摇头,将单子揣起来,心说等薛睿回来,再给他看一看。

    “辛苦干爹了。”

    “一家人不说外话。”

    贺芳芝忍不住,又提醒余舒一句:“我看这香丸中混合之物,多半是有提神健脑的功效,你用时还需谨慎,这薰香是能缓解疲惫,但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莫要勉强了身体。”

    “晓得了。”这醍醐香得来不易,她想不谨慎也不行啊。

    余舒包好了剩余那点碎末,回了房。

    ***

    彼时,就在离京城南方五十里的沛县,薛睿正在连夜审查一宗谋杀朝廷命官的重案。

    半个月前,皇帝指派了御史大夫周磬为钦差,到两广去调查私盐贩卖一案,谁知人出了城,第二天就在投宿的酒楼中被人杀害了,死相极惨,整颗头都被砍了下来。

    当天夜里还下起了雨,直到第二天早上,随行的侍卫们才发现,周磬死了。

    这无疑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凶,并且是在挑战天子的威严。

    周磬的死讯秘密传回京城,不过是半日的工夫,皇帝按下消息,传见了大理寺和刑部几名高官,最终这个苦差事落在了最近风头正健的薛睿头顶上。

    所以他连夜出了京城,就连当面和余舒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第五百四十四章 聚宝斋

    六月十九,余舒到太史书苑上课,一来就听说了一件新闻——

    教了不到三个月星术科的景尘,除了太史书苑院士的头衔,暂领司天监右令一职,正三品朝臣,代任。

    圣旨是昨日白天,任少监亲自带人到太史书苑宣读的。

    景尘的升迁来的突然,太史书苑中一部分女学生十分惋惜,需知十八位院士大多都是垂垂半老,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俊俏养眼的先生,她们人还没有看够呢,这就要走了。

    当然也不免一些流言蜚语,有说法当初吕夫人离任,腾出来那右令的位置,就是给景尘准备的,说是暂代,但谁知道代多久,这就让不少男学生为他们风姿绰约的吕院士感到忿忿不平了。

    “这真是辛辛苦苦熬出头,不如生个好娘胎。”

    余舒在课上听到有人酸话,一笑置之。

    景尘走了,教习星术的院士就少了一位,原本拜景尘入门的学生们,平均分配给了司马葵和另外一位崔院士。

    所以今天观星台上,格外的热闹。

    ......

    放课后,余舒被司马院士叫住了。

    “余算子,你且留一留,老夫有事交待。”

    辛六朝余舒打了个手势,示意在外头等她。

    司马葵走到天台下的日晷前,余舒跟了过去。

    “老夫下个月起,初一至十五,每晚亥时至子时要在望星台上观测,卜查记事,暂缺一个学生打下手,你可有想法?”

    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司马葵显然是有意指点她,相当于给她开了小灶。

    余舒却先犹豫了一下:“院士,这星术一科,我才学了不几日,怕到时候给您添麻烦。”

    青铮道人是教过她一些观星的小诀窍,但是不成体系,太史书苑书本上所教的,就要全面的多,她现在就好比一个只会煲汤的厨子,有人要带她去正正经经地做一桌菜,她就没什么底气了。

    司马葵好脾气地笑了笑,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他就很中意这种有自知之明的学生,不懂装懂,那才叫麻烦。

    “无需你多做什么,跟着我录一录笔记便是。”

    听话,余舒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作揖道:“我一定准时到。”

    司马葵没再和她多说别的,至于断死奇术,更是提也没提一句,就让她走了。

    ......

    余舒出了草坪院落,就见前面不远处一道照壁底下,辛六被几个人围着,不知在说什么。

    辛六时不时扭头张望,见到余舒从门里出来,忙甩脱了眼前几个人,碎步小跑向她。

    “怎么了?”余舒问她。

    辛六撇嘴道:“还不是向我打听你的事,这些人没能去得了芙蓉君子宴,只听说你懂得断死奇术,竟来问我真假,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和你套交情呢,我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个,我们快走,还有正事呢。”

    说着,她一拉余舒,赶在那边人凑过来之前,穿进了另一边的花园小路。

    路上,辛六就说起她的“正事”。

    “月底是祖父的寿宴,我之前淘换了一只八宝多喜长颈瓶子准备拜寿,谁知被外面的野猫钻进来打碎了,真是气死人了。今天去乾元街上逛一逛,你帮我出出主意,看有什么新奇的好买。”

    辛府四世同堂,当家做主的是现任司天监左判官的辛雅,他膝下有五子四女,女儿都已出嫁,儿子除了辛老五一个人被逐出家门,还在府里的有四房人口,辛六是二房的嫡姑娘,虽然她一向很受辛雅宠爱,但前后还有不少兄弟姐妹们都虎视眈眈的呢。

    辛雅的寿辰,四房人口都卯足了劲儿讨欢喜,哪能落下辛六呢,一个不留神,叫哪个姐姐妹妹比下去了,她爹头一个就不饶她。

    是以她心急火燎地拉着余舒上街去,帮她挑选礼物补救。

    ***

    偌大一座安陵城,东城西城二十五里,由南至北二十里,城中百万人口。

    百姓常有口头禅:一条乾元道,破分南与北,三教九流汇城南,荣华富贵聚城北。

    这乾元大道总长三千来丈,中央街市,最是热闹不过,人来车往,店铺林立,商业十分景气。

    余舒问辛六怎么不先去大易馆找找,送个风水挂件也好,辛六就笑了,神气道:

    “安陵城哪家大易馆收藏的风水物件儿,有我们辛家珍宝阁里的好,我去买了送给祖父做寿礼,照他老人家的脾气,不拿尺子抽我的手心才怪呢。”

    话说的也对,干什么的不缺什么。

    余舒和辛六下了马车,步行向东,一路走走看看,礼物还没挑,五花八门的零嘴倒是吃了个半饱。

    什么栗子羊羹,驴肉串串儿,雪花糕饼,柿子蜜粉,一样更比一样香,价钱又很实惠,最贵不过一角银子一份儿,寻常百姓都吃得起的。

    这头俩人又喋喋分吃了半碗绿豆油皮儿,辛六总算想起正事来,抽出帕子一抹嘴巴,拉着余舒就进了左手一家纸墨店。

    ......

    半个时辰下来,一无所获,不是辛六眼光太挑,实在是她不走运,看上好几样儿定制的东西,都是人家拿来装点门面,不肯割爱的。

    这时候开门做生意的人也有意思,明摆着一两样精品在外面招揽客人,却不出售,就是放在那里,让你心痒痒。

    “咦,前头是出什么事了,好多人啊。”

    辛六踮脚望着前头,余舒顺着她手指看去,就见隔着不远,有一家楼阁铺面,刷的是棕漆填的是黄墙,端的是整洁气派,门外面聚着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走,过去瞧瞧。”余舒道。

    两人一走近,便看见那店铺门外竖的红白旗子,迎风招展,露出“泰亨”两个大大的绣花字体。

    再抬头一看招牌——聚宝斋。

    余舒脚步顿时缓下来,这不是裴敬和她说起过的那一家精品店吗?

    “大娘,这店里怎么了,怎么人都堵在外面,不进去呢?”辛六拉住一位看热闹的妇人打听道。

    那妇人回头看她一眼,好心告诉她:“这聚宝斋从前天起就不迎客了,弄了一个什么鉴宝的名目,听说是拿了帖子的才能进去瞧瞧,这不,我在这儿站了半晌,才看见两个人进去,真不知里头有什么好宝贝,还怕人瞧。”

    余舒这下肯定,这家店,就是裴敬说来放置她那一套水晶头面的地方。

    辛六是个好事的主儿,一听这话,立马就站不住了。

    “莲房,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有合适的做寿礼呢。”

    “你有邀请帖?”

    “我还用得着那玩意儿,你等着。”辛六抛给她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便一个人大摇大摆地朝门走。

    只是她刚上了台阶,就被守门的给拦下了。

    “小姐留步。”

    “你干什么?”辛六一脸不满道,“大白天的开着门,还不许人进吗?”

    守门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拔柳条似的瘦高,脸晒的有些黝黑,一张笑脸,十分精神:

    “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们聚宝斋这几日不做生意,只请了一些常客前来鉴宝喝茶,您拿有请帖吗?”

    “你说请帖啊,哦,是有张请帖来着,”辛六佯作回想,摸摸左边袖口,摸摸右边袖口,而后一摊手——

    “忘了拿了。”

    一看她就是在瞎闹,守门的小伙子态度依然良好:“不如您回去一趟去取来,我就在这儿等着。”

    “这么大热的天儿,你让我再跑一趟?你知不知道我家里住的多远,万一我路上中暑晕倒了,赖你啊还是赖我?”辛六瞪着眼,坚持要胡搅蛮缠到底。

    那守门的小伙子还是笑:“那不如这样,小姐报上家门,我让人去您府上拿来,免得你走动。再给您搬一张椅子,坐个凉快地儿等着,请帖拿来了,您再进去。”

    “......”这下辛六没了词儿。

    余舒憋了半天笑,总算看不下去了,走上去,拍了拍辛六垮下的肩膀,对那尽职尽责的守门人道:

    “这位小兄弟,敢问你们裴总管在里头吗?”

    “裴总管在的,这位小姐是?”

    “我姓余,烦劳你给进去通报一声。”

    见余舒和刚才那个小姑娘是一路的,守门的小伙子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招手从门里叫出来一个伙计,先替他看着大门,便进去了。

    没多久,便小跑了出来,对余舒道:“我们裴总管让两位进去呢。”

    辛六没想到她耍了半天无赖,还没余舒两句话顶用,顿时就郁闷了,瞪着那长相讨厌的守门小子。

    余舒轻轻推她肩膀,“行啦,进去吧,知道你眼睛大,就别瞪了。”

    守门的小伙子低下头,窃笑。

    辛六不情不愿地进了门,一扭头,发现刚才那个守门人就跟在她们身后,忍不住说道: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守门的小伙子面露无辜:“我怕你们头一回来,不认得路,送你们上楼去。”

    辛六没好气道:“不用你送,守你的大门去吧,当心偷懒被你们掌柜的逮住了,扣你的月钱。”

    “这位小姐不必替我担心,月钱扣不完的。”

    辛六气急,哪个替他担心了,她明明是看他不顺眼好不好?

    余舒在一旁扶额,辛六儿是碰见了冤家怎地?

    就在这时候,裴敬从楼上下来接人了。

    “裴叔,”守门的小伙子看见他,便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指了指余舒两人,“我把人领进来了。”

    裴敬对他点点头,和颜悦色道:“这是我外甥女,我带她们上去瞧瞧稀罕,你快忙去吧,大东家明日查账呢。”

    他并没有指明余舒的身份。

    “嗯,”扭头又看了辛六一眼,那黑瘦精神的小伙子点点头,背着手向内堂去了。

    等他人走开了,裴敬才招呼着余舒上楼。

    余舒就与辛六介绍了一番,“这是我干娘家舅舅,泰亨商会的总管。”

    “裴舅舅,”辛六嘴甜地喊了一声,继而眼珠子一转,就给人穿起小鞋了,“方才那个守门的小子,好不客气,说是没有请帖,硬不许我们进来,裴舅舅,你们店里怎么招这样的人看门,不怕把客人都撵跑了。”

    “守门的?”裴敬脸色一古怪,“你说的是刚才那个人?”

    “对,就是他。”

    “哈哈,”裴敬大笑,“那是我们东家少主,可不是守大门的。”

    “啊?”

    ......

    “阿嚏!”

    古奇一走进后院,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小声嘀咕:

    “又是哪个背后说我坏话,最好别让我知道。”

第五百四十五章 暴利

    聚宝斋这两天不做生意,一楼空荡荡的没人,上了二楼,就是另一派景象了。

    宽敞明亮的茶厅,两排窗口整齐摆放着茶座,有香茗果酒,红木地板上铺陈着凉爽的波斯席子,墙面上只三两幅壁挂,但都是名家大作。

    在座在立的客人,少说有三十来个,个个穿戴不俗,非富即贵。

    然而今天的主角,却是中央合围的二十余台卷足银角小几,大小不同,却是一水儿沁人的黄梨木色,圆圆的桌盘上,每一台都陈列了一只锦盒,打开的盒子中,静躺着各式样的奇珍。

    有百年的红须老参,金玉雕成的迷你马车,前朝的马鞍玉枕,嵌满了宝石的长弓......

    但这当中,最引人注目的,却要数那摆在正中间的一台,正围在四周赏鉴的贵客们,多半儿都伫足在它面前,悄声议论着。

    倒也没人留意从刚刚上来的两个女孩子。

    辛六也看见了那一台物件儿,愣了下眼,连忙扭头拉扯余舒:

    “这不是——”

    余舒打断了她,附耳道:“回去再和你说。”

    辛六只好按下惊讶,点点头,眼神却离不开那一台小几,因为上头摆着的,正是余舒在芙蓉君子宴上佩带过的一整套水晶物件儿,一网银叶流苏,一条芙蓉坠额,一枚黄晶花盛,一对白晶耳苏,一双彩晶手珠,一件不落,都在上头。

    阳光穿射,水晶石上泛出五色波光,光影交辉,端的是荧光四溢,如虚如幻,竟不似凡物。

    裴敬和一名刚到的客人寒暄后,就过来招呼余舒。

    “怎么找到这儿的。”裴敬眼角虽有一丝疲倦,气色却好的发红发亮。

    余舒便把辛六儿要给她祖父挑选寿礼的事情与他说了。

    裴敬这才知道同余舒一块儿来的小姑娘,是辛世家的小姐。

    “这好办,我帮你们参谋参谋。六姑娘随我来吧,我这里存了几件好东西,可不舍得给外人瞧。”

    裴敬年过四十,风度翩翩一个大叔,开口说要帮忙,一点也不显得唐突,辛六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

    裴敬将她们带到内室,叫了个管事在外头负责,他则拿了一串钥匙下楼去,不一会儿再上来,手中便多了一只托盘,上面摞了三五个盒子。

    一盏茶后,辛六便在裴敬的意见下,挑到了合心的礼物——

    一柄白玉雕古的“勿求人”,俗称痒痒挠。

    说也巧,辛雅肖猴,这痒痒挠的手柄上,正好刻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猴儿,怀抱仙桃,仰望月树,十分的讨喜。

    “我就要这个了,谢谢裴舅舅帮我挑选,”辛六眉开眼笑地摆弄着手里的勿求人,问裴敬:“这要多少银子?”

    裴敬看了一眼余舒,笑道:“八十两银子就使得。”

    辛六琢磨了一下,觉得不算贵,她在府里一个月的银用就有二十两,这还不算爹娘另外给的,拿出这八十两给祖父买寿礼,哄得老人家高兴了,回头爹自会补了她。

    她也知道裴敬看在余舒的面子上没有多要价,便痛痛快快地掏出荷包,数够了银票。

    到最后,裴敬另外还送了她一只漂亮的盒子。

    解决了辛六的事,裴敬对余舒使了个眼色。

    “菲菲,你先下楼去等我。”余舒对辛六道。

    辛六也不问她做什么,便乖乖抱着盒子走了。

    裴敬这才同余舒说起这三天鉴宝的情况——

    “头一天客人不多,听我说起这水晶石的功效,还有人不信,我便按照你教给我的法子,分别用黄水晶同白水晶让人试验了,等到第二天,便人满为患了,好多不请自来的,都被堵在大门口,我只好临时多发了一倍的帖子。”

    除了台面上供人鉴赏的那一整套首饰,裴敬前几天又从余舒那里拿了不少养好的小件儿,手串坠子等。黄水晶很好试验,十八颗珠子一条,戴在腕子上掷骰子,回回都是大点数,足见运气飞涨。

    白水晶则要找了那些睡眠不利的客人,带回去睡一晚上,保管你一夜好眠,第二天起来精精神神的。

    “我看这势头,昨日便漏了些口风,外面摆的那一整套物件儿是非卖的,散件儿却可以定制......只昨天一天,你猜我拿了多少银子的订单?”

    裴敬向余舒卖了个官司,眨眨眼让她猜想。

    余舒估计了上回裴敬从她那里拿的东西,说了个心理数目。

    谁想裴敬摇摇头,给她算了一笔账:“黄晶手串,二百两一条,订走了八件。白晶手串,三百两一条,订走了十件。紫晶和粉晶手串,五百两一条,订走了六件。其余腰坠子,耳珠,发簪,价钱上要便宜一些,但零零总总,不下两千两。现在我手头上,一共接了九千六百两的订单。”

    九千六百两!

    余舒倒吸一口气,回想她当初通过裴敬搭线,从海商梁老板那里收来那十几块水精石头,原价不过是六百两,她这一转手,就翻了不只十倍。

    暴利,简直是暴利!

    “徐师傅那儿还有多少东西?”余舒喜的是心惊肉跳,转而关心起存货来了。

    裴敬道:“你放心,我都盘算过了,我给徐师傅加了一笔酬劳,请他赶工,半个月后,就能把这一笔订单全做出来,再送到你那里养上一些时日,赶得及。只不过,咱们手头上的水精石头,却不大够数,等做完这一笔生意,就要捉襟见肘了。”

    安陵城有多少人口,在城北商街上走着,一竿子砸下来,晕死十个人里头有九个都是腰缠万贯,昨天那一笔将近万两的订单,不过是一个开始。

    裴敬目中精光闪动:“所以我今天一早就派人手送信去给梁老板,日夜兼程,一个月便能带着货物往返。那时候,咱们的水晶石早就卖出了名堂,只此一家,奇货可居,再每一个月定量下单子,价钱上只贵不贱。”

    看着劲头十足的裴敬,余舒心中唏嘘,这事儿要换成她来操纵,必不会如裴敬考虑的这样周全,她是想借着水晶石捞一笔银子便罢,裴敬却想的更长远——

    他要名利兼得。

    “我只收了三分之一的订金,你若不急用钱,就暂缓一缓,等到下个月收齐了银子,我再给你看过账目,一并给你结算了。”裴敬道。

    余舒想了想,道:“舅舅,你看这样可好。甭管以后这水晶石卖出什么样的价钱,我们两个分利,五五开算,你拿一半,我拿一半。”

    不是她有多大方,舍得割肉,实在是这水晶石要她来买卖,恐怕赚的没有裴敬三分之一的多,就拿这五成,她都有些心虚了。

    聚宝斋这么大的店面,三天不开张,也是一笔支出,还有待客的茶水点心,都要裴敬来出,只出不进,没这个说法。

    做人嘛,要知足,互惠互利,才是长久。

    “哈哈哈,你还怕舅舅吃亏么,”裴敬愉快地轻拍着椅子扶手,思索了片刻,道:

    “五五就五五,不过往后徐师傅的手工钱,还有买卖原材料的本金,都由我来出,你只要负责养好了这些宝贝们,其余一切,不必你多操心,每个月底就等着数钱吧。”

    余舒是信得过裴敬的,何况她也不想花费太多心思在这买卖上头,干脆地点头同意了。

    两人商定,裴敬便先出去待客了,余舒后脚出来,径自下了楼,是以没听到身后的交谈声。

    “裴老板,这一套水晶头面,当真不愿意割爱吗?王某人愿出一万两买下,你就不肯松口?”

    “王大人莫要难为在下,这一套是女算子在芙蓉君子宴上佩戴过的,暂时寄放在我这里,是她心爱之物,我岂能做得了她的主。呵呵,不如您瞧一瞧这一驾玲珑宝马,也是极难得的。”

    .......

    余舒下了楼,辛六就在楼底下等她,眼睛看着门外面,不知在瞧什么。

    余舒到她面前,摆摆手:“想什么呢,走吧。”

    辛六指着门口:“你看,那个守门的小子不在了。”

    余舒一瞧,门外面果然换了个人守着,那个黑瘦精神的小伙子不在了。

    “你怎么还叫人家守门的,我舅舅不是说了吗,那是泰亨商会的少公子。”余舒不能理解辛六为何会看不顺眼人家。

    “人家不就是拦着没让你进门儿么,我看他做的不错,要是随随便便就给人混进来了,岂不坏了规矩,这么大一座商会,不守规矩能行吗?”

    辛六不满地嘟起嘴吧:“你帮谁说话呢。”

    “我帮理不帮亲。”余舒笑道,“好了好了,快走吧,你不饿吗,还没吃午饭呢。”

    辛六拉拉她:“我这个月的钱都使完了,你请我。”

    “行。”想到裴敬那里的订单,余舒就觉得走路轻飘飘的,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请一顿吃喝算什么。

    “去哪里,随便你挑。”

    辛六欢呼一声,撒欢儿地拽着她往外走。

    两人出去后,古奇方才慢悠悠从后堂屏风绕了出来,细长贼精的目光盯着大门口,自言自语:

    “啧,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第五百四十六章 翠姨娘的往事

    辛六挑到了满意的寿礼,又剥削了余舒一顿好吃好喝,饭后,人还是兴致冲冲的,想要拉着余舒去城南戏楼里去看花栏子偶戏。

    “我还有别的事情,改明儿吧。”

    余舒拒了,她和余小修商定了过一阵子要接翠姨娘一起住,就想趁这两天闲着,去看看她人,免得临了接过去,再给她整出些幺蛾子。

    将辛六送回家去,余舒就让刘忠掉头去了城西。

    ......

    半下午,翠姨娘正趴卧在床头,使唤香穗给她揉腿,半睡半醒的,听到门外脚步声,也不睁眼,懒洋洋问道:

    “什么事啊,是不是对门儿那婆娘又来借油借米,去跟她说,咱们屋子里的米面也不是白捡的,她不想花钱买,就上街上讨去。”

    余舒在门外,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哑然失笑。

    “娘,是我来了。”

    说着,掀帘子进了屋。

    翠姨娘一听到余舒的声音,便“嗖”地睁开了眼睛,轻蹬了香穗一腿,从床上坐起来,眼看着帘子上的人影就要进来,又一歪脖子躺了回去。

    “哎呦...”

    余舒进来便听见翠姨娘呻吟声,看她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就知道她是有意装模作样给她看的。

    “您这是怎么了,闪着腰了,还是磕着腿了?”

    余舒笑吟吟地走上去,扫了一眼香穗,那小丫鬟便一个哆嗦,麻溜儿地站起来,给她挪了地方,显然是上回挨了一通巴掌,没少长记性。

    “呸,我这好腰好腿的,要你这丧门星来咒我。”

    翠姨娘就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上回余舒发脾气把她吓的白脖子白脸,这才一个月不见,就又口无遮拦。

    余舒却没翻脸,就在她床边坐下,问:“那您刚才哼哼什么,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请个郎中来给您诊诊?”

    翠姨娘转过头来,仰脖子看着她,一张嘴又是尖酸嘲讽:

    “亏得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做娘的,我当你另寻了父母,连是谁生你养你的都给忘记了。怎么着,今日又是过来耀武扬威的,我可告诉你,你要打人,就干脆把她打死算了,反正也是个不听话的混账东西。”

    香穗小脸顿时就没了血色。

    余舒叹口气:

    “瞧您说的,我上一回不是气急了吗。您想啊,到底您名分上还是纪三老爷的姨娘,我当初把您从纪家捞出来的手段不怎么光彩,所以将您安置在这小院里头,也是怕纪家人来找麻烦。您倒好,一声不响地就领着个丫鬟跑了,上人家里头去住着,还给我说了一门不着调的亲事,我能不生气吗?”

    几次相处下来,余舒就总结出来一条对待翠姨娘的策略,四个字——软硬兼施。

    得让她知道害怕,又不能一味地吓唬她,须知道兔子逼急了还能咬人呢。

    翠姨娘是不让人省心,但是再怎么说她都不会起心害她,比一比外头那些和她作对的人,诸如纪星璇、息雯之流,恨不得将她拆骨食肉,那翠姨娘对她这点尖酸刻薄,简直算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果然,翠姨娘见到余舒和她好声好气的说话,脸色就好看许多:

    “那门亲事有什么不好,难道说尹侍郎家的三公子,还匹配不了你?莫以为你考中了易师老爷,就真的脱胎换骨了,错过了这样好的人家,以后有的你后悔。我还不是替你着想,你反倒埋怨起我来了,真是不知好歹。”

    说起来翠姨娘这个旧主尹家,余舒后来也有打听过,倒不怪翠姨娘********想要攀扯。

    原来这位尹侍郎,乃是当朝左相,尹天厚的一个庶子。这尹家当真是安陵城一等一的门户了,同薛家一样,世代忠良,深受隆恩。

    只因尹家有个规矩,庶子成家后,便要搬出大宅,在外头自立门户,所以余舒一开始才没想到翠姨娘找到的这一户姓尹的,竟不是旁门,而是尹相府的直系。

    那尹三少说起来,也是堂堂相国的孙子辈。

    只不过,同样是有个做宰相的爷爷,和薛睿一比起来,那尹三少就不知道被甩了几道街了。

    “是我不知好歹,还是娘根本就对我不管不顾,”余舒冷哼一声:

    “您打听过那尹家三公子的人品吗?我可是听说了,此人不学无术,时常留恋花街柳巷,风流成性,天生一个登徒浪子,声名狼藉的人尽皆知,谁家的好姑娘见了他不是躲着绕着的,就您缺心眼,还往上凑呢。”

    这点破事,她稍微一问辛六,就全听说了。

    翠姨娘当真是不知,愣了愣,还傻乎乎地问她:“真的么?那、那尹三少真是这个德性?”

    “我哄您作甚,改明儿带您上城北的茶馆子去,随便扯上个人,都能数出来那尹三少爷一两件‘好事’。”

    翠姨娘分明丢了底气,还是嘴硬:“爷儿们...还不都是这个样子。”

    余舒嗤笑:“那我爹呢,他也是这样子?我就不信了,当真我爹这般无赖,您也不会瞧上他,心甘情愿跟着他背井离乡,嫁为人妇。”

    闻言,翠姨娘脸色一僵,脱口道:“我哪是心甘情愿。”

    余舒这下可意外了,看着翠姨娘异常的脸色,心想着她最初在义阳城大杂院里听刘婶说过的“爹与娘的爱情故事”,怎么不是原版的吗?

    “娘,您说什么呢,您不是心甘情愿跟我爹好,还是谁强逼了您不成?”

    据她所知,翠姨娘原是那位庶子出身的尹侍郎宅中一个丫鬟下人,恰逢余父进京赶考,凭着几分学问,交上了这位公子,就暂居在府上,谁知道就和翠姨娘好上了,两个人珠胎暗结,直到被主人家发现,余父也落了榜,尹家嫌丢人,便将翠姨娘许给了余父,让他带着大肚子的翠姨娘回乡去了。

    “你又知道什么。”翠姨娘没好气地说。

    她越是这样,余舒越是好奇了,就从袖囊里掏了一块碎银子,给一旁干罚站的香穗,打发道:

    “去,今儿天热,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卖什么新鲜瓜果的,多称两斤回来,给我娘祛暑,另外叫赵婆子把门关好,免得再来借米借油的浑人,惹了我娘不高兴。”

    香穗连忙接了银钱,乖乖道是,兔子一样儿地溜了出去,生怕余舒后悔再把她叫回来似的。

    这下屋里没了闲人,余舒便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芭蕉扇子,一边儿给翠姨娘扇着风,一边儿笑道:

    “我那会儿还在您肚子里头,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娘不如给我讲讲吧,您同爹是如何认识的。”

    翠姨娘看上去不大想提起,可是难得余舒问她,她这会儿又实在是感到憋屈,心思游移了片刻,便忍不住开了口:

    “想那时候,我还是老夫人身边的小丫头,二少爷迎娶了新夫人,出了府邸,人手不够,老夫人就把我指派去了。”

    翠姨娘嘴里的这个老夫人,便是如今的相国夫人,尹天厚的发妻。而这个二少爷,则是现如今的尹侍郎。

    “...有一回我做错事,放丢了二少爷一块十分贵重的玉佩,惹得少爷发怒,便不再叫我掌管衣物,打发去守院门了。”

    翠姨娘的口气有些幽怨,老夫人出门前特意叮嘱过她,要她好好地服侍二少爷,将来有她的福气,她当然懂得意思。

    谁想一时做岔了事情,便遭到主子厌弃,还没成了屋里人,就被撵到屋外面去了。

    眼瞅着夫人有了身孕,陪嫁来的两个通房丫鬟子都开了脸,她怎么服气,要知道年轻的时候她脸盘儿就俊,身段儿也比现在窈窕,二少爷身边的奴婢们,哪一个有她长得好,性子乖?

    “后来就遇上我爹了吗?”余舒打岔。

    正在回忆韶年的翠姨娘白她一眼,不很情愿地点点头,道:“你爹就是后来进京的,那一年科举,他来赶考,少爷赏识他字写的好看,就安排住到了外院。”

    那个时候的翠姨娘,********都是想着怎么讨主子喜欢,压根就没留意到有这么一个姓余的书生。

    翠姨娘至今还记得,就在年关,有一天深夜,她轮班守着内院大门,二奶奶的贴身丫鬟从小厨房过来,端着一壶刚刚煮好的花雕酒,并几样小菜,说是要给熬夜读书的二少爷送到书房去。

    那丫鬟内急,就请她代劳,翠姨娘巴不得地答应了,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一份宵夜,断送了她一直以来的念想。

    她送了宵夜到外院书房,没见到朝思暮想的二少爷,却遇上了正在案头抄书的余父。

    “......”

    “娘,你怎么不讲了?”余舒刚听到翠姨娘和余父相遇,竖着耳朵呢,却没了下文。

    翠姨娘想起来那一段,是又心酸,又恼恨,回过神来,盯着余舒那一张同余父有着三分神似的脸孔,咬牙切齿地说:

    “你爹同你一样,都是祸害,我这一辈子,算是被你们父女两个给毁尽了。”

    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心底便藏了一个人,若不是那个借酒强占了她清白的混蛋,她哪能落到今天这一步田地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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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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