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蓄谋的变革
曹于汴看着空荡荡的大堂,又瞥了眼外面人影匆匆,道:“走吧。”
毕自严一脸肃容的点头,两人出了正堂,走向后衙。
正堂站不下那么多人,山东清吏司的人,则聚集在后衙。
在都察院、户部这边接连动作的时候,其他各部门也没闲着。
吏部对盐政相关的官员,在京的全数叫到了吏部。
刑部在大肆抓人,凡是涉及郭允厚一案的,宁可抓错不放过。倪文焕趴在刑部后衙的床上,指挥着刑部缉捕司满京城的飞奔。
魏忠贤的西厂更是奔突满京城,并没有按照与七卿的约定,他不断扩大抓捕范围,京城里的盐商、大小官吏,凡稍稍沾边,一个个被他抓进了西厂大牢。
六部九寺几乎都遭到了波及,宫里也一样没有例外。
内阁。
王承恩带着东厂番子,抓走了十多个大小官吏,一个个被押解出宫。
刚刚被处罚的阁臣们,除了崔呈秀的班房,一个个敞开班房的门,没有一点声音。
次辅班房。
张瑞图面无表情,自顾的翻阅着奏本。
这些,是通政使司筛检之后送来的,都不那么重要,但他依旧神情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认真翻阅,批注。
不知道过了多久,曹化淳笑呵呵的迈步进来。
张瑞图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曹化淳,比以往更加‘激动’,连忙起来,笑容满面的迎着道:“曹公公。”
曹化淳笑眯眯的道:“张阁老,可还好?”
张瑞图笑容收敛,摇头轻叹道:“谁能想到,这郭允厚这样胆大包天,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身为次辅,我也是难辞其咎。”
曹化淳抱着手在身前,道:“郭允厚是自作孽,与张阁老没有什么关系。”
张瑞图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曹化淳,心里揣度着他的来意,犹自自责的叹道:“郭允厚确实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震怒,只是罚俸,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曹化淳听着外面有喊叫声,知道又有人被带走了,神色不动的笑呵呵的道:“皇爷,终究是宽厚。”
短短不足两个月,就有三个阁臣下狱,一个侍郎斩立决,算不上宽厚吧?
这话张瑞图自然不敢说出口,也笑着道:“是是,曹公公今天来是……”
曹化淳啊哦一声,从怀里拿出一道奏本,道:“这是户部上奏的,需要张阁老批一下。”
曹化淳亲自送来,张瑞图哪敢大意,连忙接过来,打开看去。
只见是‘盐政改革方略’,粗略看去,大意就是:对盐政进行合并同权,归于户部,并对盐政进行大力整顿与改革。同时,户部设立单独的税务司,审计司,商务司等等。
张瑞图看了眼,忍不住的抬头看向曹化淳。
曹化淳保持着微笑,并不言语。
张瑞图又低头看去,神色暗凝。
这种官面上的话,只是一种草纲,真正的措施,隐藏在这些看似平淡的字字句句后面。
‘户部,这是要干什么?’
好像变动不大,可张瑞图莫名的有些担心。
“张阁老?”见张瑞图不动,曹化淳面露疑惑的道。
“啊哦……”
张瑞图故作惊醒的模样,连忙笑着道:“我这就署名,盖印。”
这是曹化淳亲自送来的,明显是崇祯的意思,张瑞图哪敢推脱,纵然心里有诸多疑问。
曹化淳微笑着,看着张瑞图走回去,坐到椅子上,署名,盖印。
张瑞图在上面清晰的写明了‘同意’二字,盖好印章,这才递给曹化淳,笑着道:“曹公公,好了。”
“有劳张阁老。”曹化淳接过来。
“不敢不敢。”张瑞图看着曹化淳,有心探听一下事件的走向,就见曹化淳已经开始转身了。
张瑞图连忙送他到门口,目送他的背影。
‘我怎么感觉要出大事情了……’张瑞图面色凝重,心头自语。户部的改革,好像动作不大,但在这种时候,由曹化淳亲自送过来,本身意义就不一样。
其他阁臣的班房,都知道曹化淳来过,却没人走出来。
郭允厚一案,看似是孤立个案,但朝廷大臣出事,从来就没有孤立的,谁都怕这个时候被牵累进去。
郭允厚已经被处决了,被牵累的人,绝对好不了!
在曹化淳返回司礼监的时候,嘉定伯周奎出了宫。
太康伯张国纪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见他进来,连忙问道:“陛下给银子了吗?”
周奎面无表情,道:“陛下盛怒,我没见到,曹公公也没见到。”
张国纪轻轻点头,目中有警惕,低声道:“户部侍郎郭允厚已经被斩立决了,我听说,现在被抓的,软禁的,东厂,西厂,刑部,都察院,大大小小超过三百人了。”
周奎根本不关心这些,道:“我们已经垫进去二十万两了,总不能一直垫下去吧?”
张国纪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笑着道:“无非是垫些银子,过几日,陛下气消了,我们一同进宫就是。”
周奎倒也不担心,只是让他一直出银子,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忽然间,他猛的想起了什么,急声道:“停下。太康伯,我还有别的事。”
张国纪一怔,倒也没有多说,叫停马车,目送周奎走了下去。
周奎下了马车,看了眼方向,穿过一条街,就来到了天一钱铺。
他站在铺子前,神情淡漠,双眼冷意,暗自道:我倒是要看看,是谁欠我银子敢不还!
而在这钱铺后院。
崔呈秀神色淡定的坐着喝茶,袁一溪站在不远处,不时的擦一擦头上的冷汗。
按照规矩,是不能让放水者与借贷者见面的,但崔呈秀现在还不上银子,两边都是狠人,他一个得罪不起,只能让他们见面解决了。
崔呈秀余光看着他的表情,没有说话,心里也好奇,这放水的人到底是谁,令这贱商胆敢威逼他。
不多久,周奎就被引着进来了。
崔呈秀看到周奎,先是愣了下,而后看向袁一溪。
袁一溪不动声色点了下头,连忙向周奎抬着手,一脸讨好笑容道:“嘉定伯,您来了,请坐。”
崔呈秀飞快起身,抬手道:“崔呈秀,见过嘉定伯。”
周奎见到崔呈秀也是心头暗惊,他万万没想到,借他银子的,会是这个狠人!
外人都称呼崔呈秀为‘五虎之首’,是阉党最毒辣的人,死在他手里的朝臣不计其数,人人畏之如虎。
但周奎很快就平静了,如果是以往,他确实惧怕崔呈秀,可他女儿现在是当今皇后,女婿是皇帝,他还在帮女婿皇帝做事,区区崔呈秀,已经奈何不了他!
周奎面无表情的上前坐下,淡淡道:“崔阁老,区区一百七十多万都还不起?”
崔呈秀压住心头惊疑,有些僵硬的笑着坐下,心念飞转。
他万万没想到,债主居然会是嘉定伯周奎,当今国丈!
崔呈秀暗自有些焦急了,放弃了原本计划的威逼,重新思索着谈判策略。
他可以威逼很多人,但这周奎,绝不在名单上!
一个不好闹到御前,人家是一家人,这板子,肯定得落在他身上。
一个阁臣,借一百七十万多两银子,就这一条,足够将他赶回老家,要是再查一查,他就得继郭允厚的后尘,当场斩立决了。
强压着心头不安,崔呈秀笑着道:“没有想到,居然是嘉定伯您,一百七十万两……”
“是一百七十六万二钱。”周奎淡淡道。
崔呈秀忙道:“是是是。其实,我已经筹集的差不多了,还差二十万两左右,恳请嘉定伯宽限些日子,利息我可以多加一点。”
“不必了,今天我就要,一分不能少!”周奎面无表情,语气坚定。
皇帝那边已经垫了二十万,你还想拖欠我二十万,门都没有!
崔呈秀见周奎不松口,脸上依旧都是笑容,瞥了眼袁一溪,道:“嘉定伯,我手里有些官位,如果嘉定伯……”
“我不做官,不必了。”周奎十分平静的拒绝。
崔呈秀见这大杀器都不足以让周奎松动,眉头皱了皱,又笑呵呵的道:“我手里,还有三十万两的宝钞,明年六月到期……”
“我要现银。”周奎脸上出现冷漠色,盯着崔呈秀道:“崔阁老,如果你今天不还钱,我不会善罢甘休。”
崔呈秀现在就想平平静静的,不想在他身上有任何波澜,引起崇祯的怀疑,见周奎寸步不让,脸上依旧都是笑容,只是有点僵硬,拿起茶杯,默默喝了口茶。
周奎盯着他,神情越冷,道:“崔阁老,我要你的准话!”
袁一溪见周奎咄咄逼人,眼神有些慌乱。
崔呈秀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现在他看似笑呵呵,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想着怎么弄死人。
面对周奎的强势,崔呈秀心里自然是怒恨的,在以往的几年,谁敢这样与他说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全都是乾清宫正殿,崇祯说出‘斩立决’的动作与表情。
心里蓦然发冷,他沉着一口气,道:“虽然我没有现银,但是我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可以抵给嘉定伯。”
“什么东西?”周奎坐的笔直,面容冷漠。
崔呈秀道:“两个盐场,三座茶山,以及三千亩良田,总值五十万两,现在,我当二十万两,抵给嘉定伯了。”
周奎眉头微皱,心里计较起来。
盐,茶,以及良田,这些都是稳赚不赔的,并且价值五十万两。
周奎心里在现银与这些东西之间,反复权衡,一时间居然拿不到主意。
崔呈秀见状,余光给袁一溪示意。
袁一溪万分不想掺和,可面对崔呈秀的目光,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嘉定伯,如果你能接受,这些麻烦事,小人会帮您办妥,最多半个月内,所有东西都转到名下,契约,地契之类都会准备齐全……”
周奎其实不缺银子,只是他出的多,进项少,心里总是不是滋味。
“好。”
最终,周奎还是答应了,毕竟,这些东西价值是五十万两,到了手里,每年都有可观的收入。
崔呈秀见状,心里大松一口气,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不少,下意思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嘉定伯,我听说,您最近在大肆收购粮食与布匹?我在南直隶有些关系,是否需要帮忙?”
“不必了。”周奎淡淡的道。这种生意,当然是合作者越少越好,否则利润分出去,他赚什么银子?
崔呈秀不慌不忙,道:“我知道,嘉定伯收购的价格,比市价低两成,我,可以再低一成。”
周奎脸色微变,道:“低三成,你没开玩笑?”
之所以比市价低两成,一来,周奎要的量大;二来,京城的粮价本身就高一些。实则上,加上损耗、运费、人工等成本,最多也就一成的利润。
要是再低一成,那就不一样了。
崔呈秀笑容满面,目光深邃,道:“我有,只要嘉定伯出得了银子,我保证给您运到京城来。”
周奎看着崔呈秀,心里意动了。
他知道崔呈秀的能量,丝毫不怀疑他能做到,只是,与崔呈秀这种人做生意,他并不安心。
这位,可是‘五虎之首’,杀人不眨眼!
袁一溪站在一旁不说话了,这种事,他绝不敢掺和。
周奎目光紧盯着崔呈秀,道:“真的低三成?”
“千真万确。”崔呈秀脸色肯定的道。
周奎面色貌似平静的沉思再三,道:“我只出一成的定金,验货之后,再付全部。”
“没问题。”崔呈秀毫不在意的应下。
他其实不缺银子,只不过,最近出血太多,没给他时间恢复,只要给他两三个月时间,他依旧身家百万,粮田千顷!
低于市价三成,他铁定是亏本的,但以他的关系网来说,下面的人,不会让他亏。他这么做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拉拢周奎,最好掌握他的致命把柄!
眼见周奎上钩,崔呈秀笑容铺脸的道:“布匹之类,我也能给嘉定伯再低一点,但不会太多,这东西,已经没有再低的余地了,还望嘉定伯见谅。”
周奎心里还是犹豫,但这是送上门的几十万两银子,让他心里着实是难以拒绝。
“好,我先要二十万石,到京了,我会给你付尾款,定金过几天,你找袁掌柜拿。”
周奎面无表情的说道。
“好,一言为定。”崔呈秀笑容十分真诚,双眼发亮。
袁一溪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序幕
在周奎与崔呈秀商讨生意的时候,京城里缉捕行动的范围在不断的扩大。
一只只信鸽在皇宫飞进飞出,来来往往的人入宫出宫。
刑部,都察院,西厂,东厂,锦衣卫的人,接连出京,奔向四面八方。
天色将黒,河间府,沧州。
田尔耕坐在一处茶楼的二楼,歪着头,直直的看着不远处的长芦都转运司衙门。
田尔耕眼角的疤痕一直在跳,神情却异常平静,道:“人到齐了吗?”
他身前坐着两个人,都是锦衣千户。
其中一个伸着头,沉色的道:“大人,除了转运使周覃外,通判,判官等人都在了。”
田尔耕直直盯着这个貌似普通的院落,道:“里里外外都摸清楚了?”
另一个千户连忙道:“大人,摸清楚了,今天是验盐的关键时候,所有人都会在。自从三品转运使到九品盐课大使,总共六十九人,都会在。”
田尔耕漠然点头,道:“人手齐备了吗?”
两个千户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大人,总共三百人,已经在候命了。”
田尔耕点头,眼角的疤痕不停的颤抖。
他其实早就就想动手了,是被崇祯一直压着,要求他继续准备。
现在,他准备的更加充分,随时可以放心动手了。
猛然间,田尔耕直接看向两人,道:“那八个盐场也准备好了?”
左边的千户道:“准备好了,八个百户,各带一百三十人,足以控制场面。”
田尔耕越发放心,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看着两人道:“这一次的重要性,无需我多说。做好了,咱们在新朝就能立足,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两个千户重重点头,没有说话。他们也不傻,田尔耕没说完的话,其实就是,做不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
天色渐黑,一群人吵嚷着,出现在田尔耕等人的眼中。
最前面的是一个常服中年人,左左右右,都是簇拥的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田尔耕伸手,让蠢蠢欲动的两个千户镇定,目光冷锐,低声道:“让我们的人准备好,一旦周覃进去了,给我封锁这院子,一只麻雀都不准飞出去!”
“是。”两个千户连忙躬身,神色凛然的应着。
转运司衙门前,周覃等一大群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说着笑着,走入大门。
其中一个人满是谄媚的笑着道:“周大人,今年的产量颇丰,您可要松松手,漏一点给我们啊……”
周覃红光满面,背着手,步履稳健从容,故作不满的道:“想要盐,你拿户部的盐引来,有多少盐引就有多少盐,没有盐引,本官是可是一斤都不会给的。”
“那是那是,盐引,小人有,小人有……”这个人,看着是官,又明显的商人做派。
“有盐引就好,哈哈哈。”周覃笑着,迈入门槛。
“哈哈哈”
一众人当即也笑了,围绕着周覃,迈入转运司衙门。
田尔耕见状,慢慢站起来,神色平静又凌厉,道:“走。”
两个千户当即应声,一个千户吹了一声口哨,跟着田尔耕下楼。
就在田尔耕下楼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出了大批的锦衣校尉,迅速包围了转运司衙门。
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到了里面的人。
没进去多远的周覃,沉着脸又出来了,站到了门口。
他脸角方正,神情严肃,冷眼盯着门口的锦衣校尉,心里却是惊疑不定。
‘这些锦衣卫哪里来的,为什么京里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是要干什么?’
他身旁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是神情怪异,却并没有多紧张。
田尔耕在人群后大步而出,迎上了周覃。
周覃看到田尔耕,心头更惊,沉着脸道:“田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覃是从三品的大员,自然认识田尔耕。
田尔耕手握刀柄,环顾众人,盯着周覃道:“本官奉旨,查办盐课贪渎案,周大人,莫要让我为难。”
“放肆!”
田尔耕话音未落,一个半百老者出列,大声呵斥道:“我家转运使乃是从三品的朝廷大员!别说锦衣卫了,就是部院大臣也不可这般随意!你说有旨意,拿出来!”
田尔耕眼角疤痕抽动了一下,看着他,道:“长芦转运司通判乌淳?”
“没有旨意,就赶紧走,不要挡着我们做事情!”又一个人出列,对田尔耕很不客气。
盐政的人,尤其是地方的,相对豪横的多。
田尔耕神色不动,打量他一眼,淡淡道:“没见过,你是谁?”
“丰财场大使,侯秋平。”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仰着脸说道。
田尔耕注视着他,又看向周覃。
周覃脸色有些阴沉,满面冷意与警惕,并没有阻止手下人。
田尔耕没有动,他身后两个校尉忽然上前。
噗嗤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突然拔出刀,捅进了侯秋平与乌淳的肚子里。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两个人双眼怒睁,嘴里呜呜不止,而后就跪了下去。
场面安静至极!
谁都没想到,锦衣卫居然敢当众杀人,杀朝廷命官!
周覃脸色阴沉的要滴出墨来,双眼都是愤怒,背在身后的双手,死死的握在一起!
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忍不住的后退,看着田尔耕,仿佛看到了魔鬼。
直到这个时候,一些人这才想起来,田尔耕的北镇抚司,可是魔鬼地狱,田尔耕更是‘五彪’之一,为人最是狠毒!
田尔耕见众人不说话了,冷笑一声,与周覃道:“还想试探吗?我锦衣卫办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指摘了!所有人都带走,谁敢抗旨不尊,格杀勿论!”
“慢着!”
周覃不能不说话了,他盯着田尔耕,强压怒气,沉声道:“我是从三品的朝廷的大员,位如六部尚书,你是要押我回京吗?”
田尔耕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带走!”
地上是两具尸体,鲜血还在流,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没人再敢跳出来,哪怕是周覃也只是问了这一句。
上百锦衣校尉,押着几十个长芦转运司的大小官员,穿街过户,来到了一处大院子。
周覃见着,心里反而松口气。
他们被抓走,不是无声无息,这样,他们不会死的无声无息。他是长芦转运使,从三品的朝廷大员,朝廷不会没有反应。
他能坐上这个位置,背后自然有人!
田尔耕则留在了转运司衙门,分派人手,对转运司进行查抄,同时查封长芦转运司的仓库,账簿等等。
在另一边,渤海湾的利民场盐课司。
一个百户,带着一百多人,盯着盐场入口的大门。
这百户名叫章均培,他脸色黝黑,一看是常年风吹日晒,喜欢低着头,抬着眼皮看人,目光幽冷如蛇。
他带着人,站在盐场大门处。
大门内,聚集着三十多个壮汉,他们赤着上身,手拿着铁锹,一个个面色憨实又不乏凶厉。
两拨人对峙了快一炷香时间,谁也没有动。
直到天色黑透了,一个威严的人影从里面挤出来,看着不远处,举着火把的锦衣卫,神色凝重,低声道:“大使还没回来吗?”
身旁的人低声道:“大使去青楼了,估计是喝醉了。”
威严中年人越发凝色,道:“所里的人呢?”
一个盐课司,对应着一个所,这是卫下面的所,负责日常的治安。
不过,卫所制已经崩溃了很多年,利民场的卫所,除了吓唬普通老百姓,基本上没有作用。
“去喊了,还没回信。”身旁的人双眼盯着不远处的锦衣卫,神情很是紧张。
威严中年人刚要说话,目光骤变,他看到不远处的锦衣卫,向他们走来了。
章均培觉得等的差不多了,手握着佩刀,面色幽冷的逼近盐场大门。
威严中年人见状,沉着一口气,迎上前,抬着手道:“这位百户,敢问……”
“你是谁?”章均培道。在等火把灯光下,他的脸色更显幽冷。
“在下利民场副大使周……呃……”
但他话音未落,章均培就一脚踹了过去。
中年人闷哼一声,连连倒退,摔倒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一群拿着铁锹的汉子纷纷冲了出来。
锦衣卫的校尉当当当的拔刀,将这些人给围了起来。
这些汉子,都是利民场的盐户,也叫灶户,他们世代煮盐,在这里生活了上百年,几乎都是同姓人。
他们将中年人围在中间,警惕的看着锦衣校尉,虽然紧张,却并不退缩。
中年人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拦在章均培身前,急声道:“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知道这些锦衣卫的厉害,心里揣度他们是路过,想要讹些银子,因此主张‘以和为贵’。
章均培冷冷的盯着他,道:“奉命,接管利民盐场,任何人不得阻拦。十日内,会有官吏过来,你们现在所有人,将各户的信息报上来。姓名,户丁,人口,每月煮盐数目……”
中年人哪里想到,这些锦衣卫居然要接管他们的盐场。
他强忍着胸口疼痛,道:“我们盐场,是归长芦转运司管辖,锦衣卫无权……”
他没说完,就看到章均培拿出一道公文,道:“这里是户部的命令公文,好了,你没资格看,过几天,会有朝廷官员过来。你,让利民场所有灶户排好队,准备好登记,任何人不得缺席……”
“谁啊,要接管我的盐场……”章均培话音未落,不远处就走来一行人,脚步快、穿着常服的中年人,打断了他的话。
章均培微微转头,向来人看去。
来人说完这一句,他身后有一个穿着从九品官服模样的带刀之人,大步走来,大喝道:“什么在我这里闹事?”
章均培打量着走过来的七八个人,远远就感觉到冲天的酒气,眼神冷漠,对着领头的两人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常服中年人来到近前,盯着章均培冷笑道:“我是利民场大使周琦,长芦转运使周覃是我侄子,你是什么东西,敢我来这里闹事!”
另一个带刀之人仰着脸道:“我是利民总旗周斌,知道你是锦衣卫,但这里是天津卫,利民盐场是我的管辖范围,有事没事,都给我走,否则两厢不好看!”
所谓的总旗,一般是百户下面的兵官,可以领着一个‘所’,多则数百人,少则几个人。
章均培神色幽冷,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手。
上百个锦衣卫校尉,迅速将这些人给围了起来。
周斌神色立变,寒声道:“我们与锦衣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真要撕破脸,京城里的大官,可帮不上你们!”
章均培根本不理会他,双眼如毒蛇,手里又多了一道公文,道:“一道是户部的,一道是天津卫巡抚衙门的。即刻起,由锦衣卫临时接管利民场,抗命者,格杀勿论!”
周斌有些不信,上前接过来,一个个打开看去,尤其是那大印,看完后,不由得神情变幻起来。
周琦也跟过来,两个人凑在一起。
周琦见周斌点头,忍不住的道:“不对啊,我那侄子怎么没有提前说啊?”
章均培没有与他们废话的意思,一把抢过来,拔出刀,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周家人,你们想清楚抗命的后果!”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锦衣卫,齐齐向前。
火把如龙,火光突突跳动,照耀着冰冷的刀锋,显得无比刺眼。
周琦,周斌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了之前的硬气。
这锦衣卫带着命令来的,又有上百人,显然不是轻易打发。
周琦心头有怒,却又发不出,看着章均培大声道:“既然是朝廷的命令,我们不会抗命,不过,天色已晚,明日再做交接。”
“现在。”章均培寸步不让,道。
周琦满脸怒容,道:“这大黑夜的,怎么能交接,必须明天白天!”
章均培手里的刀在地上轻轻划了一下,脸角幽寒,道:“要么,现在交接;要么,我就以抗命论处。”
周琦气急而笑,道:“我就不信,你们真敢杀人!”
章均培猛的举刀,大喝道:“所有人,都给放下兵器,趴在地上,不从者,杀!”
锦衣校尉握着刀,开始上前,一个个丝毫不掩饰煞气。
三十多个灶户,握紧手里的铁锹之类,神色紧张,目光都看向周琦,周斌等人。
他们不怕打架,也不是没打死过人,只是,这些是锦衣卫,有朝廷公文,尤其还人多势众——打不赢。
眼见锦衣卫杀到近前,周斌,周琦脸色变幻不断,心头怒恨,又没有任何办法。
虽然他们有周覃做靠山,但远水救不了近火!
“所有人不得乱动!”
最终,周斌还是服软了,强压着心头的愤怒与不安,恶狠狠的道:“所有人按照他说的做。”
这些灶户犹犹豫豫的,一个个放下‘兵器’,相继趴在地上。
周斌,周琦没有趴下,他们有官身,倔强的站着。
彼此对视着,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才能毁掉各自房里那些账簿以及掩盖小金库、小仓库。
章均培见他们趴下,没有威逼过甚,更不进入盐场,就在大门口,开始一个个的登记。
周家几人见状,心里暗暗松口气。
不同于这里剑拔弩张后的平静,在不远处的三叉沽盐场,天津卫的士兵,直接强行闯入,羁押了所有盐户,查封了所有仓库,控制了整个盐场,
天津卫巡抚,孙传庭亲自到场,压住了所有声音。
针对长芦盐场的整顿,这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账
沿着渤海湾,长芦转运司下辖的二十四个盐场,同一时间被接管,浩荡之势,还在不断向南延生,深入。
长芦盐场太大,牵扯太多,锦衣卫动用了近两千人,外加天津卫协助,这才堪堪大体完成计划目标。
河间府,沧州。
普通的院子里,有一个地牢。
周覃以及长芦转运司一干大小官吏全部被羁押在这里。
一间并不大的刑房,转运使周覃,同知裘惊骅,经历司的经历张笠仲三人被绑在刑架上。
一个个披头散发,衣服破烂,浑身是伤痕与血。
周覃嘴角不断的流着血,双眼凶狠的盯着不远处的田尔耕,低吼道:“我是朝廷从三品的大员,没有陛下的旨意,朝廷的允许,你对我用刑,是重罪,是死罪!”
田尔耕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刀,淡淡道:“继续打。”
啪啪啪
三个人身前站着三个大汉,手持铁鞭,一下一下的重重的打在三人身上。
“说不说!”
“说不说!”
“说不说!”
用刑的人,每一鞭子落下,都会恶狠狠的追问。
三个人惨叫声不绝,居然就是没人肯招供。
田尔耕身旁的一个千户冷眼看着三人,道:“大人,我们这里的刑具简单,等过几日,刑具制备齐全了,就不会这么单调了。”
田尔耕眼角疤痕抽动了下,道:“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不打死,就给我往死里打。”
周覃忍着剧痛,恨声道:“田尔耕!现在不是天启朝了,你这么做,没人会饶过你!”
田尔耕眼角不自禁的又抽搐了下,上前两步,森然的低声道:“我知道。但我只要拿到东西,新陛下就会高看我一眼。只要你们这些人不死绝,陛下就会一直用我!”
“啊……”
周覃又惨叫一声,大声道:“你知道我是谁的人,敢动长芦盐场,朝廷没人能容你!”
田尔耕冷笑,道:“河间府离京城没几步路,你怎么就看不清楚?盐政,是陛下要整顿的!连你都直接拿下了,你觉得,京城里的人,有几个敢为你说话?就不担心被打为同党?是觉得陛下杀的阁臣少了?”
周覃与同知裘惊骅,经历张笠仲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硬生生挺着不肯招供。
田尔耕见周覃这样都不肯说,忽然明悟的道:“我懂了,这些东西交出来,你们也难逃一死。所以,宁死不说,还指望着你们背后的人来救,保全你们的家人?”
周覃,裘惊骅,张笠仲三人的惨叫声一声大过一声,强忍入骨的痛苦,咬牙切齿的盯着田尔耕。
田尔耕想通了这一点,很淡定,道:“我锦衣卫,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将他们三人的指甲盖,一点一点的剥下来。”
惨叫中的三人,脸色大变。
周覃恨得滔天,怒吼道:“田尔耕,你不得好死!”
田尔耕站在三人跟前,道:“你还真当自己是铁胆重臣了?你们就是我大明的奸佞!蛀虫!今天,我必须要知道你们的黑账还有你们的秘密仓库!给我剥!”
三个刑官停止了鞭打,一个个转身,拿出钉子与锤子、夹子,走向三人。
三人都知道这种刑罚,先是用铁打贯穿手指,而后用夹子,锤子,一点点的将指甲盖剥出来。
所谓的十指连心,这种刑罚,远比鞭打更可怕!
经历司经历张笠仲变色了,脸角一个劲的颤抖,双眼里的恐惧不断增加,猛然间,他双眼大睁,急吼吼的道:“我说我说我说……”
“闭嘴!”周覃与裘惊骅同时转头向他怒喝。
张笠仲被吓了一跳,面露挣扎之色。
裘惊骅更是冷冷的说道:“你知道你说出的后果吗?我们都得死,不止是我们,还你的家人,一个都会被放过!”
田尔耕并没有阻止周覃与裘惊骅对张笠仲的恐吓,笑着道:“我知道你们的水很深,不过不要紧,我也想看看,你们能不能扛过我的大刑。”
田尔耕说着,慢慢后退,神情悠闲好奇的坐在椅子上。
身后的千户,百户也都忍不住笑起来,还没有人能扛过他们的大刑。
田尔耕虽然坐下了,目光一直盯着张笠仲。
张笠仲被周覃与裘惊骅恐吓后,神情剧烈犹豫,但看着刑官在他面前摆弄锤子,钉子,比划他的手指,身体更加颤抖起来,甚至于,失禁了!
田尔耕眼角疤痕微微跳了跳,心里知道,这个突破口有了。
周勤与裘惊骅虽然也害怕眼前的刑具,余光却盯着张笠仲,见他有崩溃的迹象,裘惊骅怒吼道:“张笠仲!即便招了,也是抄家灭族的罪!你要……啊……”
裘惊骅还要再说,响起的却是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随后的,是周勤的惨叫声。
他仰着头,脖子上青筋跳动,双眼血红,整个人抖动的如同筛子。
“我招我招,田大人,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在钉子碰到大拇指的那一刻,张笠仲什么都顾不得了,惊恐万状的大声喊道。
裘惊骅与周覃这下子没办法威胁了,他们痛入骨髓,除了痛,他们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田尔耕抱着茶杯,双眼盯着张笠仲。
张笠仲耳边都是令他心头发颤的惨叫声,直接喊道:“账本总共有六本,周覃,裘惊骅更有三本,还有一本是送到京城去的,我只是经历司经历,不知道账本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们的仓库在哪,我可以带你们去……”
田尔耕招过一个人,冷声道:“立刻带他去,防止有人捷足先登或者烧毁仓库。”
“是!”一个千户面色凛然,挥手让人解下张笠仲。
那千户一把匕首抵在张笠仲的脖子上,双眼杀机的低声道:“敢耍花招,我就将你家里人全都抓来!”
张笠仲浑身是血,根本站不住,他只能连连点头,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觉。
因为,他耳边,还是周覃与裘惊骅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张笠仲被带走了。
裘惊骅惨叫着看着,神情没有什么怒恨,全是痛苦。
他余光看向手指,鲜血横流,又看向周覃。
只见周覃惨叫声比他还大,披头散发的看不清面容,只有身体抖动,不停流出的血。
“啊……”
突然间,他大拇指的指甲,硬生生被拔了出来,痛的他差点昏厥过去。
刑官随手扔掉,又拿起钉子,对准他的食指。
还没缓过劲的裘惊骅太阳穴剧烈跳动,头皮发麻,双眼里恐惧怒睁,血丝充斥。
噗嗤
“啊……”
裘惊骅大叫,胸口剧烈起伏,急声道:“我招,我招……”
“裘惊骅!”周勤怒吼,拼命的摇着头。
裘惊骅脸角不停的抽搐,强忍钻心痛苦,盯着田尔耕怒声大吼道:“我可以死!你放过我家人,不,你将我家人送走,送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裘惊骅这边愿意招,对周覃的用刑就在加剧,一来不让他开口说话,二来也是进一步恐吓裘惊骅。
“只要找到账簿,我就答应你。”田尔耕站了起来。
他要找的,就是长芦转运司的黑账本,这是官方账本之外的,真实的账簿。记录着长芦转运司的真实运营情况,以及这些人是怎么上下其手,将属于朝廷的银子,装进了他们的口袋。
裘惊骅对田尔耕的话半信半疑,被放了下来,他比张笠仲还要凄惨,两个校尉架着他。
他衣服上,脚底下,都在不断的滴血。
裘惊骅喘着气,极其勉强的抬起头,道:“你要记住答应我的事情。”
田尔耕神色不动,淡淡道:“他们的死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在乎的,是你们的账簿。”
裘惊骅依旧不肯信,神色仍旧犹豫,但周覃一声高亢的惨叫声后的昏厥,令他浑身一颤,眼神恐惧的低声道:“在我外室的密室里,我带你们去取。”
田尔耕瞥了眼周覃,道:“别让他死了,他手里还有另外三道。”
田尔耕扔下这一句,带着人出去——账簿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要亲自去取。
沧县并不大,田尔耕旁若无人的带着人,穿街过户,径直来到裘惊骅的外室的院子。
将所有人强行羁押,拖着裘惊骅直奔他所说的密室。
这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入眼看去,全是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堆满了屋子。让田尔耕意外的是,还有两罐子盐。
裘惊骅衣不蔽体,有伤又冷,垂着头,有气无力的道:“都在这里了。”
田尔耕没有在乎这些金银珠宝,直接走向不远处的一个柜子,上面摆满了厚厚的账簿。
他大步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本,写着:天启六年三月至天启七年三月。
打开看去,只见是各个盐场的出入盐的数量,价格,时间,还有经手人,过程,储藏地点等等。
田尔耕看过后,又看向下面几本,总共是天启七年的七本。
田尔耕转过头,看向裘惊骅,道:“你这里是盐场收的,周覃那边就是销出的?”
裘惊骅道:“那些太过重要,周覃从来不让我们插手。盐出去的门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田尔耕走过来,道:“从这些账本上来看,长芦盐场每年的收入,超过八百万两,为什么给朝廷的只有十来万两?”
裘惊骅脸角抽了下,不知道是疼还是害怕什么,低声道:“从盐课到地方,处处都要花钱,而且转运司上上下下要分,朝廷也要打点……”
田尔耕冷笑一声,道:“你一个从四品的官,这个密室的东西,不少于一百万两吧?你也没少贪。”
裘惊骅没说话,他是一个相对谨慎的人,这贪的还是少的。他真要放开了贪,这十年,他的家资少说得有五百万两!
田尔耕大步向外走,道:“将这些东西全部封存。走,回去。”
大头,还得是周覃。
部分锦衣卫在裘惊骅这外宅忙活,田尔耕带着人,又回到了他的秘密监牢。
田尔耕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刑官一桶冰水浇在周覃身上。
周覃身体剧烈颤抖,大口咳血的醒过来。
他已经完全没有人样,十个指甲全部被拔了出来,垂着头,从满是血的发丝缝隙看向田尔耕,大口的磕着血,胸口不断的起伏。
这时一个千户急匆匆进来,大喜的道:“大人,他们的私库被下官查封了,查到了二十万斤细盐,还有诸多黄金白银,是他们没来得及运走的,正在清点。”
田尔耕神色不动,暗自惊异。
二十万斤细盐!
盐,不是粮食,二十万斤,其实也就几万两银子。
田尔耕惊异的是,各处转运司之前上奏说,近年天气不好,晒盐不多,所以收入不高。
可小小沧县的私库里,就藏有二十万斤,还只是周覃等人的私库,加上各处盐场,各级大小官吏,藏盐怕是多的不可想象!
田尔耕暗自记下,走向周覃,淡淡道:“他们都招了,你还要负隅顽抗?不怕告诉你,我已经派人去你府里,你老家抓人了。”
周覃猛的抬头,痛呼一声又垂下,浑身颤抖,咬牙切齿的道:“狗贼,你不得好死!”
“将他的牙,一颗颗给我敲碎了!”田尔耕猛的转身,冷哼道。
刑官上前,周覃只道:“你杀我了吧,别想从我嘴里知道一个字。”
田尔耕瞥了眼外面,隐约要天亮,摇了摇头,道:“你太过可笑了。你以为,你藏的账本能有多隐蔽?无非那几个地方。我抓了整个长芦转运司的人,挨个用刑,一定会有人知道,肯定有写账本的人,也会有你的亲信帮你做事,他们不会知道全部,但知道一点,就足够我找到了……”
周覃慢慢抬起头,血丝长发里的双眼,通红一片,充满了怨毒。
“对,就是这种眼神。”
田尔耕看着,反而得意的笑起来,道:“说吧,少受点皮肉之苦,让我省点时间。”
周覃冷哼一声,并没有招供。
“有点硬,有点意思。”田尔耕来了兴趣,道:“不要敲他的牙了,还有用,其他的刑,给他上一遍。你们,去审那些人,尤其是周覃府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给我用刑,肯定会有人开口的……”
“我说。”
田尔耕话音未落,周覃忽然说道:“两本在我府里,有一本,我带去了京城,在京城的私宅。”
田尔耕打量他,笑了,眼角的疤痕跳动着,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想拖延时间,等朝廷里的人救你,不过,我不着急,我派人去取,现在去取那两本。”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暗潮
没有多久,周覃的两本黑账,就到了田尔耕手里。
相比裘惊骅的账本,周覃的账本,就‘真实’的多。
不止有长芦转运司的所有运营情况,还有他们的流水黑账。
明面上的,田尔耕不在意。
坐在刑房里,田尔耕仔仔细细的翻阅着。
这两道账本,涵盖了仓储,转运,漕运,户部,地方行盐州县,盐商等等,是一个整体的庞大经营网络。
这不是一年两年能建立起来的,少数也有数十年。
但周覃在长芦转运使上,不过两年,这说明——他们有传承!
‘真是可怕……’
田尔耕看着一笔笔流水,即便是他是见惯‘大钱’的人,还是忍不住的眼馋。
林林总总,短短三年,加起来,足足有三千万两!
这还是长芦一地的,大明有六个转运司,即便不如长芦,依次推算,他们每年的流水,可能达到万万!
这是多么的惊人,可怕的事情!
虽然这些的流水是有重复,并不是全部经营所得,或者储备资金,可单单是流水,就可以想见其中的油水。
“每年三千万,只给朝廷十万……”田尔耕不断的摇头。他在锦衣卫是见惯了朝野动荡,种种匪夷所思的事,可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盐政里面的龌龊。
每年,有多少银子进了这些人的口袋,难怪朝廷收不上来盐税。
田尔耕看着身前的几道账本,眼神变幻起来。
有了这些账本,他可以做很多事情,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只要握着这些账本,每年都会有人识趣的上门送银子,封他的嘴!
这不是什么黑账,这是造福后代的传家宝!
“放了我,我可以既往不咎,每年三十万的纯利给你。”这时,不远处刑架上的周覃淡淡说道。
他仰着头,披散着血丝长发,面无表情的盯着田尔耕。
不知道为什么,田尔耕忽然心头一凛,猛的站起来,沉声道:“将这些账本,以及查抄来的脏银,赃物,清点造册,连夜送往京城!”
他身后一个千户一怔,走近低声道:“大人,全部吗?”
按照传统规矩,他们要留下七成,三成送交朝廷。
到了朝廷那边,又会再盘剥,真正入国库的,可能只有一成。
田尔耕想到的,是崇祯召见他的几次,不知道为什么,那张平静温和的脸,令他心头阵阵发麻。
他转头看向说话的千户,又看向其他几人。
这些人,都是他的老部下,跟随他短则五六年,长则十多年。
他心头犹豫一番,一咬牙,道:“全部!”
几个千户还是有些迟疑,但看着田尔耕的神色,还是道:“是!”
“我说的是全部!”
田尔耕目光冷冷的盯着几人,道:“要是让我发现你们做手脚,别怪我下手狠!”
见田尔耕这么说话,一众千户脸色齐变,连忙抬手道:“下官不敢。”
田尔耕摆了摆手,慢慢坐回去,心里没了负担,神情愉悦的转向周覃,道:“你是认为,内阁的那位能救你?”
周覃见田尔耕忍住了诱惑,嗤笑了一声,道:“你认为不会?你认为,他们会拿我当替罪羊?”
田尔耕敏锐的抓住了字眼,道:“你说‘他们’?”
周覃仰着头,忍不住的笑了起来,牵动伤痕,脸角狠狠一抽,缓和了一会儿,注视着田尔耕,道:“你虽然发达了几年,可你不懂官场。盐政走到今天,你以为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长芦就在河间府,河间府离京城才多远?天子脚下,数十年都这样,你以往是为什么?”
田尔耕会意的点头,道:“看来,你在朝中不是一两个人那么简单。”
周覃笑容越多,道:“这不是人不人的问题,是盐政就不能轻易动!牵一发动全身,朝廷的首辅,阁臣,户部的尚书换了多少人,他们不知道盐政的问题吗?他们为什么不处置?他们处置不了!强行动手,还没有落地,就会换人,并不需要我们出力,有的是忧国忧民之人冲锋陷阵。”
田尔耕越发明白了,却也笑着道:“你说的有道理。你虽然是朝廷从三品大员,可你不懂当今这位。告诉你,不止是长芦转运司被查封,整个二十四个盐场,无一例外。”
周覃笑容没了,缓缓直起头,盯着田尔耕一会儿,道:“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长芦是我大明最大的盐场,长芦一动,其他五大转运司必然不答应,地方上的盐商,官吏,百姓都不答应,言官闻风而动,朝臣争相推诿,为了消弭众怒,你会第一个被祭旗!”
田尔耕悠闲的拿过茶杯,道:“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我把你这些交上去,死的第一个不是我,会是你。”
周覃拧起眉,不顾伤痛,眼中第一次有了惧色。
田尔耕说的没错,他的罪证交上去,他可能,不是可能,一定将是第一个被斩首示众,甚至是极刑的人!
“你就没有想过两全吗?”周覃看着田尔耕。
田尔耕喝了口茶,道:“我跟你不一样。魏忠贤已经失宠,我除了抱紧陛下的大腿,没有其他路可走。你交出最后一道账本,我可以保你家里的几个人活命。”
周覃见田尔耕不松口,心头越发不安,思索一阵,忍不住的道:“二十个盐场,你真的动手了?”
“不止是锦衣卫,还有天津卫。天津巡抚孙传庭带了两万兵马,以演练为名,正在进驻长芦盐场的各个卫所。”田尔耕神情有些惬意。
周覃知道田尔耕没有哄骗,神情越发凝重了。
如果只是田尔耕查到的这些,最多定个贪渎,玩忽职守,还是不至于死,甚至于有办法不坐牢。
毕竟,像熊廷弼在辽东那么大的事情还拖了四年,王化贞在辽东丢城弃地,在牢里关了三年了也还没事,他这个算什么。
可是,如果朝廷整顿长芦盐场,事情就大了,他的事怎么都无法掩藏,绝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
……
河间府离京城确实太近了,相当于京师与天津的中间。
在锦衣卫与天津卫开始动手不久,就有信鸽,骑马报信的人接连飞奔入京城。
天色微亮,不知道多少人被惊醒,听到消息,无不愕然,不敢置信。
盐政,自古以来就是每个朝代最重要的税源,没有之一!
但历朝历代的盐税问题又最为严重,因为盐政不久关乎朝廷,还关于天下百姓,稍一动弹,天下沸然,令朝廷不敢轻举妄动。
黄立极府邸。
黄立极披着单衣,听着从沧州来的人仔细说完,枯瘦的脸上一片青色。
过了许久,他看着来人,道:“你确信,是田尔耕带走了周覃?”
报信的人累的够呛,还没有平息,连连道:“首辅大人,小人确信,是周大人让小人来报信的,十万火急,请大人立即想办法,否则会出大事情的!”
黄立极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面对首辅,这个报信人既畏惧也信任,道:“是是。”
看着这报信人急匆匆走了,黄立极转头看向东面的天色。
他脸上渐渐凝重起来。
这已经是第四波报信的人了。
“田尔耕带走了周覃?”黄立极轻声自语。
他话音未落,下人急匆匆来到跟前,道:“老爷,张阁老,周阁老来了。”
黄立极披好衣服,面色如常的道:“我知道了,你告诉他们,我换好衣服,就与他们一同入宫。”
“是。”下人急匆匆又往回跑。哪怕是黄府的下人,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
与此同时。
魏忠贤私宅的密室。
魏忠贤与崔呈秀,都得到了消息。
崔呈秀看着魏忠贤,神色有些焦急,道:“干爹,长芦那边,不能出事情啊。”
魏忠贤每年也收到六个转运使的孝敬,神情有些怒恨,道:“田尔耕那狗东西,这么大事情,居然通报我一声都没有,该死!”
崔呈秀哪里管田尔耕,直接道:“干爹,盐课那边关乎太大,一旦有证据显露出来,不说你我。就是半个朝廷的人都得出事!”
盐政是最重要的税源,那自然也是官员们争相抢夺的地方,想要去转运司任职,没有足够的关系以及投名状,是不可能的。
崔呈秀连首辅顾秉谦都能赶走,自然在盐课也插上了一手。
魏忠贤其实并不那么担心,因为盐课相关的银子,都不是他直接经手,并怕那些人攀咬。
但崔呈秀等人,他得保,这是他的人!
魏忠贤越发的头疼,有些后悔放纵这些人。
他收起了对田尔耕的怨恨,稍稍思索,道:“不用那么紧张,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有人会比我们更紧张的。”
崔呈秀一怔,这才想起来,连声道:“干爹是说黄立极,我记得,周覃是他的门生。”
魏忠贤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件事,咱们不用急。等着瞧吧,不止是京城,整个大明都不会安静了。”
魏忠贤到底坐镇了几年内阁,深知盐政的关乎重大,不可轻举妄动。
崔呈秀被这么一点,陡然醒悟过来,心头大松,竟有些喜色的道:“还是干爹睿智,对对对,这件事一出,必然朝野震动,天下沸然,能不能进行下去还是两回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好臣子啊
崔呈秀与魏忠贤在密谋,黄立极,张瑞图,周道登已经在入宫的路上。
盐政牵涉太多,已经震动朝野。
乾清宫,东暖阁。
一夜未睡的崇祯,正在听着李邦华与毕自严的禀报以及讨论着盐政的事情。
李邦华脸角冷硬,熬了一夜,略显疲惫,道:“陛下,除了天津卫,登莱巡抚,山东巡抚那边也动了,以防万一,臣考虑,再请顺天巡抚去河间府,以稳住事态。”
崇祯斜靠在软塌上,道:“可以。”
毕自严倒是没有疲惫之色,神色沉着,道:“陛下,接下来,就是对长芦转运司的整顿了。”
崇祯斜躺着在那不动,道:“昨天卿家的话没有说完,继续说。”
毕自严微微躬身,顿了一会儿,才道:“是。自万历二十年以后,朝廷屡次欲整顿盐政,最终都不了了之。天启二年,有关给转运使加衔,以统调盐政上下,朝议而否,认为盐政之误,‘不在加衔,官在得人’。臣认为,盐政混乱,在于政令难以统一,庞杂混乱,是以盐政败坏,难以长持。”
毕自严看着崇祯平静的神色,继续道:“臣认为陛下的思虑十分周全,以户部统六转运司,各转运司统盐的产,管,销,价等,以强力管控,不让盐政有失。既能管控,又能纠偏,过于分散的制衡,只会不断重演盐政弊端。”
崇祯面色思索,对于盐政的改革,朝廷也有些争议,但总体还在他的控制之内。
李邦华接话,道:“总体思路这样,不过,还有其他五个转运司,先不要走的过深,由天津卫暂管是一个好主意。”
崇祯看着两人,忽然笑着道:“感觉到到压力了?”
毕自严道:“臣担心,会再次陷入朝争,将事情给拖延下去,最终徒劳无功,反使得严重越发败坏。”
朝争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朝臣一旦抓住了要害,站在道德制高点,不管是什么事情,最终都会陷入漫无边际的争斗中。
大明朝廷,从正德以来,朝争、党争就没有停歇过,反而越来越烈,已经失控,皇帝对此都束手无策。
这时,曹化淳从外面进来,道:“皇爷,黄阁老,张阁老,周阁老求见。”
崇祯从软塌上慢慢坐起来,笑着道:“麻烦来了。”
毕自严与李邦华起身,神色暗凝。
不管怎么说,黄立极是首辅,张瑞图是次辅,周道登是阁臣,他们的态度十分重要。
不多久,黄立极,张瑞图,周道登就进来了。
他们都看到了毕自严与李邦华,抬手行礼道:“臣等参见陛下。”
崇祯手里端着茶杯,笑着道:“三位卿家免礼,都知道消息了?”
张瑞图与周道登站在黄立极身后,神色不动的躬着身,实则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崇祯的脸色。
黄立极脸角枯瘦,微低着头,神色郑重,道:“陛下,今天一早,已经有四波人给臣报信。说是锦衣卫羁押了从三品的周覃,查封了整个长芦转运司,并且对下辖的二十四盐场强行接管……”
崇祯没有说话,悠悠的喝茶。
黄立极面色如常,话头一转,道:“陛下,臣能理解陛下整顿吏治的良苦用心。只是,盐政关乎重大,长芦转运司尤其关键。一旦消息传开,朝野震荡,天下惶恐……”
毕自严与李邦华看着黄立极,两人对视一眼,目光转向崇祯。
他们行事之前就知道,这件事必然有着不可想象的压力。首辅,次辅与阁臣,这才是刚刚开始。
崇祯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笑着道:“朕知道。现在,朕想的,不是这件事有多严重,是怎么解决?”
黄立极刚要说话,崇祯又道:“怎么解决朝野的震荡,天下的惶恐。”
黄立极微怔,他想的自然是还归原位,一切恢复如初,可是崇祯的话,直接跳过了这个‘解决’的阶段,问起了‘善后’。
崇祯见黄立极不说话,道:“朕记得,那周覃,是黄卿家的门生吧?他为人怎么样?是能臣干吏,还是贪官污吏?”
黄立极心头骤紧,不自觉的躬身,道:“回陛下,周覃虽是臣的门生,但已十多年没有联系,对于他现在,臣……也不敢断言。”
崇祯笑容越多,看向张瑞图,道:“张卿家,黄卿家说他不熟,你熟吗?”
张瑞图连忙抬手,道:“臣与周覃来往并不多,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
“周卿家?”崇祯又看向周道登。
这位在内阁是一个点头虫,别人说什么,他都是点头‘是是是’。
他比张瑞图还要小心谨慎,道:“臣与周覃素无往来,不知其为人。”
崇祯从软塌上坐起来,看着三人,淡淡道:“首辅,次辅,阁臣,对长芦转运司的转运使一无所知,他是怎么上这个位置的?三位卿家,谁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黄立极,张瑞图,周道登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走向这里。
三人愣了下,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周覃什么样的人,他们三人都清楚,现在落在了锦衣卫手里,谁敢说他清直良臣?谁又敢说与他的关系?
李邦华与毕自严不由得面露丝丝微笑。
他们也没想到,黄立极三人的兴师问罪,在崇祯几句话之后,变成了‘被问罪’。
崇祯看着三人的模样,淡淡道:“行了,朕没空追究这些。说说吧,该怎么善后。周卿家,你先说。”
周道登犹豫着抬起手,看着崇祯,余光又瞥向黄立极与张瑞图,道:“臣,恭听圣训。”
崇祯面色不动,道:“张卿家?”
张瑞图躬着身,张口就道:“陛下,整顿盐课弊政……臣以为,最重要的,莫过于安抚盐课上下官员,只要盐课上下安稳了,便无大事。”
崇祯审视了他一会儿,在张瑞图低头后,看向黄立极,面无表情的道:“首辅,你总该说点有用的了吧?”
黄立极立着,状若思索,旋即道:“陛下,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将朝廷的政策颁布出去,免除猜疑,遏阻流言,以定朝野人心。”
崇祯思索着黄立极的话,刚要点头,忽的挑了下眉,双眼微眯,神情趋冷的看着黄立极。
黄立极的话,好像是没错的。但现在只是动了一个长芦盐场,要是将他的计划颁布出去了,其他五个转运司不得炸了?
这看似是在稳定人心,实则是火上浇油!
‘好一个首辅!’
崇祯目光冷漠,旋即就笑着道:“卿家果真老成谋国。好,这件事,就交给卿家了。那周覃,是卿家的门生,朕让卿家亲自去一趟长芦,清理门户吧。”
黄立极抬起手,道:“陛下,此事臣不知详情……”
‘好家伙,还想套朕的话!’
崇祯一摆手,转过身,打断了他的话,道:“卿家去了就知道了。张阁老,”
崇祯在软塌坐下,看向张瑞图,道:“那周覃是你举荐的,两淮转运司的转运使,是你的同乡吧?”
张瑞图吓了一跳,急声道:“陛下,臣,那周覃的事,臣属实不知情。至于两淮,臣……”
崇祯没给她继续狡辩的机会,看向周道登,道:“周阁老,对于长芦盐场的处置,内阁要闹出一个处理意见来,朕今天就要看!”
“臣领旨。”周道登似点头习惯了,崇祯话音落下,他就应着道。
黄立极,张瑞图不说话了,两人与周覃关系太深,在不清楚周覃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之前,他们不敢说太多。
李邦华与毕自严见崇祯轻松拿捏住了黄立极三人,不由相视一笑。
崇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三人道:“趁着事情还没有发酵,三位卿家尽早动身做事,不要又闹得沸沸扬扬,无休无止。朕还是那句话,朝廷要和睦,要团结。三位卿家,是内阁重臣,要扛起责任,勇于用事,不可临事畏缩,相互推诿,令朕失望。”
“臣等领旨。”黄立极,张瑞图,周道登抬着手,躬身应道。
三人并没有走,他们还有话想说。
“陛下,河间府的飞鸽传书。”这时,门口有个内监急匆匆站在门槛外。
曹化淳上前,接过来,挥手让这内监退下。
曹化淳进来,递给崇祯。
崇祯打开看去,内容并不多,抬起眼,看向黄立极三人,道:“周覃,私设仓库,藏盐二十万斤,还有六本黑账,据说,有一本在京中大人物手里。”
黄立极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张瑞图神色发紧,周道登轻轻低头。
“去做事情吧。”崇祯淡淡道。
“臣告退。”黄立极三人行礼,而后慢慢推敲去。
崇祯目送三人的背影,淡淡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大明的首辅,次辅,阁臣。”
毕自严上前,道:“陛下,将首辅支去长芦,确实高明。臣担心,首辅是否会借机做些什么。”
黄立极到底是首辅,在户部,内阁多年,根基深厚,他要是做些什么,很可能无声无息,瞒过所有人。
崇祯冷哼一声,道:“他最好什么都别做,否则,朕就拿他的人头来祭旗!”
李邦华听出了崇祯有让黄立极顶缸的意思,倒也不反对,道:“陛下,应该派人盯着。”
崇祯看了他一眼,道:“是要派人盯着。曹化淳,你去见周延儒,让他跟着一起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韭菜的新割法
崇祯这边在宫里布置着,宫外逐渐热闹起来。
随着天色大亮,各级官员陆续上班,每个衙门谈论的,都是长芦转运司的事情。
但相对来说,又有些不太寻常的平静。
言官众多的都察院还被封着,六部等调查‘郭允厚一案’还未停歇,因此虽然人人讨论,却不如以往那般,或者想象中的热烈——都是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交谈。
变化,没有出在官场,反而是民间出了大事情。
京城之中,盐价忽然间涨了起来,从原本的一分一斤,涨到三分,五分,甚至于八分,还在往上涨!
并且,京城掀起了抢盐风潮,无数百姓疯狂抢盐,盐价仍旧蹭蹭往上涨,京城一度出现了盐荒!
不多久,京城里谣言四起,越演越烈,将这种抢盐风潮推向京城之外。
不到下午,顺天府之下的府县纷纷叫苦不迭,上书的上书,甚至于直接跑到了顺天府‘求救’。
而为此忧心忡忡上书的官员陡然也多了起来,累计高达三十多本!
傍晚,乾清宫殿前。
一辆辆马车,正在卸载一个个大箱子。
有内监拿着名录,正在挨个进行清点。
箱子一个个敞开,全部是黄金白银,绫罗绸缎,古董字画等名贵之物。
崇祯站在箱子之前,身后是王永光,李邦华,毕自严,曹于汴等众人。
崇祯漫步上前,在这些箱子中间慢慢转悠,一个个的看着。
王永光,毕自严等人跟着,没人说话,表情各异,莫不是又惊又诧。
崇祯来到一个箱子前,看到了一串颇为老旧的佛珠,他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值多少钱,随手拿起来,在左手里拨弄着,道:“这是田尔耕抄没来的,现银总共二百三十八万,其他宝物不算,还有田亩,铺子,宅子之类另计。”
一众人看着地上的一个个大箱子,一点都不奇怪。
长芦转运司来来往往的银子不计其数,区区两百万,怕是零头都未必够。
李邦华站在崇祯身后,道:“陛下,天津卫那边来消息,说是有些盐场闹事,死了不少人。”
崇祯转着佛珠,看着眼前这些东西,随口的道:“死了就死了吧,关键是盐场得尽快整顿完毕,正常出盐。”
毕自严听着,上前道:“陛下,京城里,臣屯了不少盐,已经放出去三十万斤,很快就可以平息盐价。”
这时,清点结束的王承恩过来,递上一本账册,道:“皇爷,账目对。”
崇祯嗯了一声,转头看向毕自严,道:“南直隶呢?”
大明最主要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另一个是南京。北京是国都,南京是大明税赋六成以上的来源地。
毕自严连忙道:“臣安排了五十万斤,并且与诸多盐商有约定,如果有事,他们会协助朝廷,维持盐价稳定。”
崇祯点头,道:“朕听说,朝廷里有不少人,对京城盐价暴涨很是担心?”
王永光立刻道:“陛下,是太仆寺一些人,臣已经找他们谈过,要求他们不得妄议国政,随风起浪。”
崇祯笑了一声,道:“这种谈话是没用的,外面的流言鼎沸,朕听得见。顺天巡抚出了京,还不忘给朕上书,言称‘盐政之失,社稷之危’,言语之间,忧心可见一斑。”
曹于汴冷哼一声,道:“陛下,盐政确实是关乎社稷,但这些人,是真的忧心社稷,还是担心他们的龌龊事暴露,就很值得探究了。”
崇祯伸手,拿起身边的五本黑账,在手里掂了掂,道:“这五本是记账的,还有一本,是他们行贿受贿的朝廷官员的名单,你们说,那道账本里,得有多少人?”
大明吏治的腐败,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楚党,昆党,齐党贪,东林党贪,阉党也贪。朝廷里贪,军队的将领上上下下还贪。地方上的大小官员,就更是贪的明目张胆,无法无天。
不贪的,想做事的,难有立锥之地。
王永光,毕自严等人躬着身,没有说话。对于吏治的情况,他们比崇祯更为清楚。
崇祯随手扔下,道:“今天消息刚出去,最多三五天,各地的奏本就会上来,弹劾的,申辩的,求情的,含沙射影,威逼利诱的都会有。诸位卿家要顶住压力,无惧无忧。这件事,是朕的主意,再大的压力,你们尽管推给朕。朕倒是想看看,我大明,到底有多少明臣贤官,多少昏臣庸吏!”
王永光,李邦华等人闻言,神色一正,对视一眼,齐齐躬身。
他们内心已经打定主意,抗住压力,绝不会真的向上推给崇祯。
崇祯抬头看着天空,面色思忖,道:“长芦转运司,是一个试验田,做好了,其他五个才能顺利。咱们接下来,就是齐心协力的做这件事,一定要尽可能的妥善。”
“臣等领旨。”李邦华,毕自严等人抬手,沉声道。
崇祯盘算着,忽然道:“魏忠贤在做什么?”
王承恩上前一步,道:“魏太监在调查郭允厚一案,抓了不少人。”
崇祯手里的佛珠转动着,心里随着翻动着一个个想法,双眼光芒一闪,道:“不能让他们都闲着。这样,传旨,周应秋去两淮转运司,冯铨去福建转运司,杨景辰去福建转运司,崔呈秀去山东转运司,命他们整顿盐政,安定盐课上下,若有差池,唯他们是问!”
“奴婢领旨。”曹化淳应着道。
崇祯转头,看向曹于汴,道:“都察院一直封着也不是事,堵不如疏,过几天就放开吧。认真遴选一些能臣干吏,先行一步,暗中巡视其他五大转运司。”
“臣领旨。”曹于汴肃色道。
李邦华,王永光等人对视一眼,暗自点头,没有插话。
“就这样吧,外面估计乱套了,诸位卿家辛苦一点。百姓要安抚,上下官员也要安定。”崇祯道。
“臣等告退。”一众人抬手,后退,一个个相继离去。
他们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仅仅是安抚各部,还要筹备诸多事情。
崇祯瞥了眼手里的佛珠,他发现,越转越顺手,拿起来打量了一眼,没有什么刻文,看不出什么来历。
崇祯放下,继续转动着,余光又注意到身前的一堆银子,心里微动,与曹化淳低声道:“送一百万给嘉定伯。记住了,给他一百万,日后要他垫付两百万!”
曹化淳一怔,心想:嘉定伯有两百万两银子吗?
“是。”曹化淳没敢问出口,连忙应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动荡
黄立极,冯铨,崔呈秀,周应秋,杨景辰五个阁臣,被崇祯支出了京城,只留下了张瑞图与周道登。
空荡荡的内阁里,两人并不安生。
内阁,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人,忧心忡忡有的,正义直言有的,慷慨陈词有的,指鼻怒骂有的。
将两人弄的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快晚休的时候,张瑞图到了周道登的班房。
周道登坐在椅子上,正写着什么,有些诧异的看着走进来的张瑞图,道:“张阁老有事?”
张瑞图笑着,在周道登身前左侧的椅子上坐下,道:“找你聊几句。”
周道登连忙放下笔,道:“张阁老有什么吩咐?”
张瑞图摆了摆手,道:“次辅也是阁臣,你我并无区别。嗯,周阁老,你觉得,盐课的事,该怎么办?”
周道登面色沉思,道:“难办。这才是第一天,消息传的不够开,用不了多久,必然天下哗然。京城其实还好,我担心的是淮扬与南直隶。”
长芦盐场,是大明产盐最多的盐场,但淮扬盐场分量更重。因为淮扬已然是天下食盐的转运中心,聚集了天下大半的盐商。
如果淮扬乱了,等于天下的‘盐路’都要受影响。
张瑞图可不关心淮扬,他在那边没有多少利益,不动声色的笑着道:“周覃是我举荐的不假,但我与他确实不怎么联络……陛下说的黑账,周阁老认为会在谁手里?”
周道登哪里不明白张瑞图的意思,道:“这个我哪里去猜,我与那周覃就见过几次,半点不了解。”
“那倒是,那倒是”
张瑞图脸上有理解之色,笑着道:“你说,元辅去沧州,会不会做些什么?”
周道登明白张瑞图的来意了,这位是怕黄立极去了沧州,一手操弄,将长芦转运司的黑锅,都按到他头上。
“这个,”
周道登故作迟疑,而后道:“元辅深明大义,岂会乱来。”
张瑞图坐在那,双手按着大腿,好像是考虑着什么,余光瞥了眼周道登,忽然道:“周阁老,你认为,将长芦的案子,就到周覃为止如何?如果持续追查,不止长芦转运司塌陷,怕是朝廷也要掀起大风波。”
张瑞图坐直身体,看着周道登道:“陛下不是一直说朝廷要和睦吗,造成朝野动荡不安,国政混乱,必然不是陛下所想看到的。”
周道登心下了然了,故作的道:“这个,怕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吧?”
张瑞图站了起来,道:“元辅不在,内阁只有你我两人,若是我们意见一致,加上事态失控,想必陛下也会同意尽早收尾,平息非议的。”
周道登神色迟疑的沉默了。
张瑞图见状,连忙道:“这样,过两天,我与陛下说,其他人,也由我来说,只是,到时候,需要周阁老帮衬几句。”
同在内阁,张瑞图对周道登很了解。这个人看似是个点头虫,其实心底自有想法,从来不会将自身致于危险之中,并不是任人摆弄。
周道登跟着站起来,道:“张阁老,我认为,还是,再等等,再看看。”
张瑞图见周道登不肯答应,笑容满面道:“周阁老说的是。那就再等等,再等等。”
张瑞图说着,就向外走。
周道登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却暗自凝重起来。
周覃是黄立极的门生,是张瑞图举荐任长芦转运使,不管那本黑账在谁手里,锦衣卫那边只要追查下去,这两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是不是也该走了?’周道登心头沉重的暗自道。
从施鳯来开始,来宗道,钱龙锡接连下狱遣戍,现在是首辅黄立极与次辅张瑞图也逃不过。
冯铨,周应秋,杨景辰一直不断的上书请求致仕。
崔呈秀一而再的陷入危机中。
整个内阁,仿佛就他一个人是‘安全’的。
周道登在内阁也是孤立无援,现在倍感不安。
在张瑞图离开周道登值房,周道登犹豫致仕的时候,曹化淳押着银子,出了宫,前往嘉定伯府。
周奎这会儿,正与他的管家关在房间里密议。
管家站在周奎身前,低声道:“小人已联络好了,只要老爷银子一到,他们就将盐给老爷。”
周奎神色异动,道:“一万两,三千斤?”
管家连忙道:“对。太常寺那边说的就是这个价。”
寻常的盐,一分钱一斤,一万两银子三千斤,折合差不多五分一斤,但市价,已经快九分,十分了!
这是近一倍的利润!
周奎直接道:“我给你三万两,有这样价格的,通通给我买过来!”
“是。”管家大喜的应着,刚要走,又被周奎喊住。
周奎收敛激动之色,面无表情的道:“去,让人将那袁一溪叫来,就说有九分一斤的盐,问他要不要。”
管家登时明白了,立即道:“小人这就去。”
周奎点头,眼神流露出笑意。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他最喜欢不过了。
“老爷,曹公公来了。”这管家刚出去不多久,又回来了。
周奎一怔,上前站在门口,眺望大门,低声道:“他一个人来的?”
他几次进宫要银子都没要到,曹化淳一再推脱,引起了周奎的怀疑。若是曹化淳来要求他继续垫银子,那是不可能了。
他还准备将城外的仓库暂时封起来,不再给崇祯移交粮食布匹之类。
管家见状,连忙道:“老爷,曹公公是送银子来的,二十个大箱子。”
他话音未落,周奎已经大步出去了。
来到前院,就看到整整齐齐二十个大箱子摆在院中,曹化淳笑呵呵的看着他。
周奎心头大喜,脸上还是故作平常,古板着脸,上前抬手道:“曹公公,这是?”
曹化淳笑着上前一步,低声道:“嘉定伯,皇爷让我送来的,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
周奎呼吸都顿了下,他垫进去不过二十万两,崇祯就给他送来一百万两!
‘皇帝就是皇帝,果然是大手笔。’
周奎心里激动的不行,面上都快忍不住了,抬手客气道:“公公放心,我一定为陛下尽心尽力,绝不敢耽误陛下的国政大事!”
曹化淳笑着道:“嘉定伯有心了。皇爷近来忙的脚不沾地,每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很多事情顾不上。嘉定伯这边,还望体谅一下。”
周奎立即就道:“曹公公放心,我知道陛下勤于政事,无暇分心。为陛下做事,是臣的本分,从未敢有怨言。”
曹化淳笑容越多,道:“嘉定伯这份心意,陛下是知道的。今后,嘉定伯只管行事,布匹有限,这粮食是越多越好,嘉定伯只管购入,事前事后,银子一定会给足,不会让嘉定伯白辛苦的。”
眼前这一百万两,已经让周奎激动不已,哪会有其他怀疑,语气坚定道:“请公公转告陛下,臣一定竭尽所能,尽心尽力,为陛下办好这件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反攻倒算的开始
第二天一早。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手里拿着,是天津卫巡抚孙传庭的奏本。
孙传庭详细奏禀了整顿二十四盐场的进度,并催促朝廷尽快派人整顿,不能一直靠军队弹压。
崇祯看着,神色平静的轻声道:“还是有些仓促了。”
对于长芦的出手,其实崇祯也知道准备不足,只不过郭允厚一案事发突然,又是那么好的机会,只能顺势而为。
现在,户部准备的人手不够覆盖二十四盐场,还需要时间。
“问题也不大,”
崇祯认真翻阅着孙传庭的奏本,思考再三,道:“曹化淳,你去,请毕尚书亲自去一趟吧,他不去,朕不放心。”
黄立极、周延儒去的是河间府,沧县的长芦转运司,毕自严要去的,是盐场。
“是。”不远处的曹化淳连忙应着。
“等等,”崇祯目光盯着奏本,道:“让曹变蛟派给一百禁卫,护送他。”
“是。”曹化淳应着,等了一会儿,见崇祯没有其他吩咐,这才快步离去。
崇祯继续看着奏本,神情思忖。
“最重要的,还是手里得有盐……”
他目光闪动。
官场闹得再大崇祯都有办法压下去,最重要的还是百姓,要百姓安稳,就得有盐,让盐价平稳。
所以,盐是关键。
但整顿长芦转运司,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正常产盐,需要一定时间。
“只能靠朝廷放盐平息盐价了吗?”
崇祯拧起眉,神情渐渐变得肃色。
盐价不可能一直靠朝廷放盐来平息,不说不是长久之道,朝廷也储备不了那么多的盐,更是鞭长莫及,伸不到大明所有地方。
“淮扬……”
崇祯想到了什么,转向王承恩,道:“之前,不是有人为盐商上奏,请求开放科举名额的奏本吗?给朕找出来。”
“是。”王承恩应着,连忙亲自去找。
崇祯又看了一遍孙传庭的奏本,而后拿起田尔耕的奏本,在田尔耕奏本之外,还有几道密奏。
崇祯顿了下,先去看密奏,全部看完一遍,不由得笑了,道:“这田尔耕,倒是谨慎。”
这些密奏里,将田尔耕在长芦的一举一动都上禀了,尤其是田尔耕没敢克扣脏银的事。
崇祯放到一旁,这才看田尔耕的奏本。
田尔耕的说是奏本,不如说是供状,里面详细记录了审讯周覃,裘惊骅等人的结果,略过审讯过程,其他写的十分详细。
在此之前,崇祯已经看到一些,只是没有田尔耕这道奏本的详细完整。
看到一半,崇祯忽的挑眉,道:“这盐课,还真是捞银子的好地方……”
田尔耕从长芦转运司上上下下的官员中,抄出了高达六百万两的现银,只是现银,其他的名贵之物未计算。
这只是一处,如果六大转运司全部查一遍,总额恐怕得三四千万两!
这对贫瘠的,一年税收几百万的国库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怕是一个大贪官,一年收入都比我大明国库还多……”崇祯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大明税赋的流失,就是流失到这些人手里去了。
崇祯放下这道奏本,思绪飘飞。
“淮扬转运司……”
崇祯拿起茶杯,目光微动,旋即又摇了摇头,道:“让魏忠贤去,怕是淮扬血流成河,能逼出一大笔银子,但对于盐政,却没有什么益处。”
魏忠贤弄银子是一把好手,可是要他整顿盐务,几乎是不可能。
他没有这个能力,他身边那群人也没有。
崇祯有些头疼,他继位时间太短,手里的可用之人不够多,偏又有太多紧要之事需要去处置。
继而他就想到了东林党,片刻后又否定了。
东林党与江南士绅大户牵扯太深,要他们去,不沆瀣一气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们整顿盐务。
不多久,王承恩就来了,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十几道奏本。
王承恩来到崇祯身后侧,轻声道:“皇爷,找到了。”
崇祯下意识伸手去拿,就伸到了盘子里。
他转头就看到盘子里的十几道奏本,问道:“这些是什么?”
王承恩躬着身,道:“通政使司刚刚送来的,全部是关于长芦转运司的奏本。皇爷之前吩咐,有关长芦的,事无巨细都要送过来。”
崇祯将盘子接过来,挨个拿起来去看。
两个京县,宛平与大兴的知县,还有昌平,永清,武清,甚至是蓟州的奏本。
一个个谈论的都是盐课的事,还有几本,是弹劾田尔耕,毕自严的,措辞十分严厉。
指责田尔耕是‘虎狼之辈,用心恶毒,构陷忠良,杀害清直’。
抨击毕自严是‘貌忠实奸,窃据正堂,蛊惑君上,其心歹毒’。
赵煦没有在意,随手扔到一边,道:“消息传得这么快吗,蓟州那边都知道了?”
王承恩躬着身,道:“应该还要快一些,按时间算,淮扬也差不多了,只是,他们的奏本,需要再等些日子。”
消息传的有时候甚至无视距离,但奏本,却需要快马加鞭,从淮扬到京城,通常要好几天时间。
崇祯嗯了一声,道:“东厂盯紧了。对了,锦衣卫在各省府设立暗桩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
崇祯在一个多月前就要求骆养性,在大明十三省,所有省府都要设立锦衣卫的秘密据点。
王承恩道:“皇爷,骆指挥使现在在辽东,之前奏报,已经在陕西,南直隶设立了,其他各地,还在悄悄筹备。”
崇祯点头,稍稍思索,道:“传话给锦衣卫那边,要他们盯紧南直隶,尤其是淮扬,任何的风吹草动,立刻奏报。”
“是。”王承恩应着。
崇祯没有再说,拿起让王承恩找来的奏本。
这一道,是扬州盐商与当地官员上的,讲述的是盐商异地无户籍,不能科举的事,请求朝廷解决这个问题,并且扩大盐商子弟入仕的名额。
崇祯看着这道奏本,心里慢慢转动着念头。
这会儿又有内监来到门槛外,道:“启禀皇爷,通政使司送来一道紧急奏本。”
王承恩连忙过去,接过来,递给崇祯。
崇祯好奇的打开看去,看完之后,下意识的歪了歪头。
这是天津中卫都指挥使弹劾天津巡抚孙传庭的,指责他‘擅自动兵,捕杀平民,肆意枉法,兴乱盐课’。
“天津卫的军队也不干净吗?”
崇祯自语,旋即又不觉得奇怪。长芦盐场,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天津卫的辖区,天津卫涉入其中,似乎也是理所应当,不应该感到意外。
“这就要开始了……”
崇祯将这道奏本扔到桌上,淡淡道。
他原本就有预计,一旦动手,毕自严等人会成为众矢之的,迎来无数攻击,只是他预想的不够全面,凡是插手的,都逃不过。
孙传庭遭到弹劾,必然的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事
沧州,锦衣卫暗牢。
黄立极与周延儒已经到了,正在翻阅田尔耕的审讯供状。
供状很厚,黄立极只看了前面几份,就抬头看向对面站着的田尔耕,道:“这些全部属实?”
田尔耕躬着身,浑身上下都是对首辅的尊敬,包括语气,道:“是。人证物证确凿,但不是全部,还在继续审讯,追查。”
“我要见周覃。”黄立极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官威仿佛与生俱来,给人压迫感。
田尔耕顿了下,瞥向周延儒,道:“周侍郎也要去吗?”
黄立极不等周延儒说话,道:“一起。”
周延儒站到周延儒身后侧,神色平静,不言不语,谁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实则上,黄立极与周延儒对彼此都心知肚明。
黄立极知道周延儒是来盯着他的。周延儒知道黄立极知道他是来盯着他的。
“元辅请。”田尔耕见状,侧身道。
黄立极起身,在田尔耕的带领下,来到了周覃的牢房。
周覃已经离开了刑房,关在单独的牢房里。
黄立极来到门前,看着不远处草垛上,躺着的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人,完全辨别不出是昔日从容潇洒,威风八面的长芦转运使,朝廷的从三品大员。
这时,周覃慢慢睁开了眼,从满是血丝凝固的长发间,看到了门外的黄立极。
他先是一怔,而后顾不得伤势,急急爬过来,大声道:“恩师……”
“闭嘴!”
黄立极猛然大喝,怒斥道:“混账东西!你将我的脸,将朝廷的脸,丢的是一干二净!”
周覃神色痛苦,爬到一半动弹不得,只能咬牙道:“恩师,是锦衣卫刑讯逼供,学生……”
“够了!”
黄立极一脸铁青,道:“我问你,你做的这些事,是否还有同党,背后是否还有人?是你说的,还有一本黑账在朝廷大员手中?那个人是谁!”
周覃艰难的抬着头,注视着黄立极,片刻后,他嘴角动了动,道:“没有,是学生胡诌,想要拖延时间以图自救。”
“无耻的东西,我恨不得现在亲手了结了你!”黄立极冷冷的盯着他。他身上没有凛然正气,只有上位者的官威。
周覃趴在那不动,身上伤口撕裂,又在流血,痛得他眉头紧拧,死死咬着牙。
黄立极骂了几句,冷着脸,又看向田尔耕,道:“周覃是朝廷从三品的大员,依照朝廷规矩,是否该移交刑部,三司会审?”
如果周覃在锦衣卫,那朝廷里谁都插不上手,锦衣卫毕竟是属于皇帝的私人机构。可要是移到刑部,三司会审,那就是公事。
三司会审,朝廷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人可以从中动手脚。
田尔耕躬身低头,神色恭敬,道:“元辅的话,下官自当遵从。只是,这个案子才刚开始查,并且是由郭允厚一案牵连出来,怕是不止三司会审那么简单。”
郭允厚一案,现在几乎整个朝廷都涉入其中,锦衣卫,东厂,西厂外,还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司,当然,还得加上其他五部。
黄立极道:“这个我会协调,我问你,锦衣卫是否会按朝廷规矩办?”
田尔耕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连忙道:“下官领命。”
周延儒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记着黄立极的话,回头准备记在手札上,如实上报给崇祯。
黄立极见田尔耕低头,枯瘦的脸上似有一丝异样,转头又看向牢中趴在地上的周覃,冷哼一声,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周覃已经将黄立极与田尔耕的对话尽收耳底,心头大松,双眼甚至露出笑意来。
只要是去了刑部大牢,他暂时就不会死,那样他将会有更多的腾挪余地。
或许,他不但不会死,还能悄悄出去,将来还有再起之日!
朝廷这么多年来,多少人是罪责深重之辈,只要有显贵力挺,仍旧可以复出!
田尔耕目送黄立极的背影,又瞥了眼牢里的周覃,目光微动,连忙跟上。
黄立极来到外面,在院子正厅坐下,看着田尔耕,不怒自威的道:“现在,整个长芦转运司都被你抓了,长芦转运司乱套,长芦的盐不出,天下的盐就少三成,这后果,你考虑过吗?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田尔耕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很恭敬,道:“这,下官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事,轮不到下官操心吧?”
黄立极冷哼一声,道:“我要你将一些罪责不重的人放出来,由他们戴罪立功,暂且维持长芦转运司的运转,必须正常出盐!”
田尔耕神色不变,眼角的疤痕抖动了一下,道:“元辅,按理说,下官应该遵命。只是,事关重大,下官还得请示陛下,另外,户部尚书毕自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黄立极还不知道毕自严要来,枯瘦的脸角越发威严,道:“他来了,也得听我的。盐政关乎社稷,决不可动乱!我只问你,是放,还是不放!?”
田尔耕想着宫里给他的传信,故作犹豫了下,道:“您是首辅,下官自不敢违抗,只是,如果出现了犯官逃匿、串供,亦或者其他事情,下官可不担责。”
黄立极目光凌厉的注视着他,道:“还轮不到你!那些盐场,什么时候解封?”
田尔耕立即就道:“这个,是由天津卫主导,锦衣卫只是配合,元辅得问天津卫那边。”
黄立极知道天津卫巡抚是孙传庭,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人,面无表情的道:“我要见他。”
田尔耕道:“元辅只管传令就是。”言外之意:我管不到孙传庭,你自己看着办。
周延儒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记着黄立极的一言一行。
黄立极顿了片刻,招来一个随从,道:“你去,将孙传庭叫来见我。”
“是!”随从立即应命,快步出去。
河间府与天津卫,其实没几步路。
田尔耕不说话,就看着黄立极行事。
而这时的天津卫,内部出现了诸多不一样的声音。
天津左中右三卫合一,因为诸多问题本就矛盾重重,现在又是一个毫无资历的孙传庭压在头顶,自然是不服气。
弹劾孙传庭只是第一步,三卫已经出现了抗命的行为,并且还有强抢盐场的盐,财物,甚至于强迫妇女的行为。
三卫高层对此视若无睹,根本无视孙传庭严守军规的命令,甚至公然参与了分赃!
就在黄立极要召见孙传庭的时候,孙传庭干了一件大事。
他以‘酬功’的名义,将三个指挥使骗到了他的临时营帐,直接扣下了三个都指挥使!
第一百三十章 初露峥嵘
利民场盐课。
在盐场不远处,孙传庭的临时营帐。
天津卫左中右三卫的都指挥使,全部被孙传庭给绑了,按跪在地上。
三个人无不是满脸凶怒,奋力挣扎。
左卫的咬牙切齿,瞪着孙传庭恨声道:“孙传庭!我是正三品的都指挥使,也是你敢擅动的!”
右卫的一脸铁色,阴恻恻的冷笑道:“你想抓我们?别说你没资格,就是有资格,你敢抓我?天津卫前任巡抚,你知道是谁吧?李邦华!老子救过他的命!”
中卫这位肥头大耳,被压着按在地上,满头虚汗,裤子都提不起来,却一脸笑呵呵的道:“孙传庭,真以为,我们混到这份上是白混的?我不怕告诉你,前任兵部尚书,现在的崔阁老,是我女婿,你动我试试?”
营帐的士兵们闻言都是神色一惊,他们都知道这三人有背景,却没想到这么大!
崔呈秀是谁,他们都知道,那可是人人畏之如虎的狠人!
李邦华,是当今皇帝的心腹,兵部尚书,孙传庭的顶头上司!
得罪这两人,还有他们好果子吃!?
士兵们迟疑了,有些惧色的看向孙传庭。
孙传庭面容木讷,双眼却十分冷静,道:“本官是巡抚钦差,你们纵兵劫掠,贪赃枉法,本官有实证,完全有权拿下你们。”
右卫都指挥使表情越发阴森,道:“我说的不是有没有权,而是你能不能!孙传庭,你之前不过区区六品官,一跃成了巡抚,封疆大吏,不知道深浅。我告诉你,现在,你亲自来给我松绑,摆下酒宴,拿出足够的诚意给我赔罪,我或许不计较。否则,我保证你的下场会很凄惨!”
“哦?你要孙巡抚怎么凄惨啊?”话音刚落,营帐门,有一个身形高瘦的人,尖锐着嗓子,慢悠悠走进来说道。
孙传庭神情不动,站起来看着来人,道:“纪公公。”
三卫的都指挥使转头看去,都是拧眉,中卫盯着来人打量,狐疑的道:“纪公公?”
纪用扫过三人,与孙传庭抬手,微笑着道:“孙巡抚。”
孙传庭不敢托大,抬手回礼。
纪用没有理会地上的三人,与孙传庭道:“孙巡抚,皇爷说了,这天津卫,历经百余年,沉渣太多,龌龊难明,你威望不够,不足以弹压这些人,要咱家来帮帮您。”
其实,纪用早就到了天津卫,与孙传庭已经见过,否则孙传庭也没胆子羁押三位都指挥使。
孙传庭抬着手,道:“多谢公公。”
纪用原本是宁远监军,跟在袁崇焕身边,袁崇焕守住宁远,他也有一份功劳。
崇祯担心孙传庭骤登高位,威望不足,经验匮乏,还不能完全胜任天津巡抚,所以将纪用派给他。
中卫的想起来纪用是谁了,急声道:“纪公公,这孙传庭胆大包天,羁押三卫指挥使,公公,您可要……”
纪用转过头,目光冷冷的盯着三人,淡淡道:“好了。你们干的事情咱家都知道了,会如实给皇爷禀报。你们刚才说,崔呈秀,李邦华?是他们要你们纵兵劫掠,欺男霸女,贪赃枉法的?”
三人哪敢应这话,那右卫都指挥使阴恻恻的表情变得晦涩了,没了阴阳怪气,直接道:“纪公公,即便我们有错,当是朝廷有司派人调查,而不是孙传庭擅权羁押……”
纪用抱着手,看着三人,面无表情的道:“你们要是想狡辩,去京里说,现在,咱家要你们交出兵权,你们交不交?”
三人看着纪用,神色不由得变幻起来,左右看了一眼,一个个目光闪烁着不说话。
纪用是内监,这次明摆着是奉旨而来,他们不答应就是抗旨,孙传庭更有理由对付他们!
孙传庭站在纪用边上,道:“他们不交,我也有办法,来人,押下去,看管起来,不准任何人接近!”
“孙传庭,你休想!”三位指挥使大怒。
但由不得他们多说,很快就被孙传庭的亲兵拖走了。
等三人被押走,纪用看着孙传庭,好奇的道:“孙巡抚,有办法对付这些骄兵悍卒?”
孙传庭资历浅,经验少,威望不足,要他整顿上百年的天津卫,在纪用看来,着实是为难他。
孙传庭神色木讷又平静,道:“有几处盐场偏远,我打算多派一些人过去。”
纪用一怔,他在孙传庭木讷的脸上,分明看到了精明之色。
“调虎离山,好办法。”纪用笑着道。将三个指挥使的亲信都调走,等这些人再回来,天津卫已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了。
孙传庭面色如常,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纪用见状,便道:“孙巡抚,皇爷给咱家的信里说,要孙巡抚在控制好盐场后,逐步交给锦衣卫,而后抽身回去,专心练兵,明年初,会有一场校武,皇爷要亲自检阅。”
孙传庭顿时凛然抬手,道:“是。”
纪用笑了笑,道:“孙巡抚无需紧张,咱家不是那些监军,你只管练兵,咱家不会干涉的,更不会向皇爷告你黑状。”
大明的内监出宫,一个个都是太上皇,文臣武将,莫不畏惧。
孙传庭面露一丝笑意,心里仍旧不敢大意。
……
有了纪用的站台,孙传庭多了不少底气。
他一面调兵遣将,将一些刺头给派的远远的,一面对各盐场进行安抚,确保这些地方不生乱,静等着户部派遣的官员到来。
到了夜里,黄立极派的人到了他的营帐。
孙传庭打发走了黄立极的随从,坐在椅子上,面露思索:“元辅要我去沧州?”
这时,纪用进来了。
孙传庭连忙站起来,道:“纪公公。”
纪用一笑,道:“无需客套,你我相处,日子还长。”
孙传庭道:“纪公公知道了?”
纪用点头,脸上笑容减少,道:“首辅召见,按理说,孙巡抚必须去的,不过,这应该是鸿门宴,去了,怕是会是非缠身。”
这也是孙传庭担心的,他虽是天津巡抚,可实际上在朝廷里,他根本不起眼,去了沧州,他就身不由己,只能任凭黄立极操弄。
纪用看着孙传庭迟疑的神情,顿了顿,便道:“那就不去,首辅去沧州,也待不了几天,孙巡抚就以这边繁忙为由推脱。”
孙传庭目中诧异一闪,道:“好。”
孙传庭是因为东林与阉党党争在辞官,现在同样不想涉入复杂的朝局中。
纪用看着孙传庭,心头有些诧异了,这个孙巡抚,果断的令他感到意外。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压力
第二天一早,沧县去往京城的路上。
一辆辆囚车,押解着周覃,裘惊骅等十几人,有锦衣卫押送,晃晃悠悠的赶往京城。
已经走在前面的黄立极,坐在马车里,神情平静,目中都是思虑。
他对孙传庭拒绝他的召见,并没有多少情绪,反而在意,孙传庭羁押天津三卫三个都指挥使的事。
‘兵’向来是朝廷最为敏感的事,三卫都指挥使位列三品,岂是说动就能动的?
可以预见,孙传庭即将有大麻烦!
这盐政一动,居然扯出这么多事情。
黄立极面无表情,心头有了丝丝阴霾。
不到中午,孙传庭羁押天津三卫都指挥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
一时间,朝野愤怒之声骤起,弹劾孙传庭,弹劾李邦华,弹劾毕自严的奏本陡然多了起来。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看着曹化淳端来的一叠奏本,一本一本的拿过来,道:“太学学生,国子监监生,原工部员外郎,刑部郎中,顺天府通判,鸿胪寺少卿,河间府同知,这是开平卫,永宁卫,宣大,大名府……”
不远处,王永光,李邦华,曹于汴三人躬身立着,看着崇祯一道道扔着本,躬着身,低头不语。
这些奏本,都是因为盐政而起,多半是弹劾他们的。
崇祯只是看了前面几本,后面只看节略就知道了,扔完这些,看向王永光,曹于汴等人,道:“这还是京畿周边的,再过几天,各大转运司,南直隶,各行盐州县,各地盐商,那些布政使,按察司,知府知县,各种奏本,朕这张小桌子怕是堆不下……”
王永光,曹于汴等人低着头,神色凝重。
在行事之初,他们就预料到了。
现在,是他们要面对朝野汹涌澎湃的压力的时候了。
这时,一个内监来到门槛外,恭谨的道:“启禀皇爷,张阁老,周阁老,礼部侍郎孟绍虞求见。”
崇祯看了那内监一眼,又瞥了眼王永光三人,道:“让他们进来。”
毕自严,王永光等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这三位是来干什么的。
不多时,张瑞图,周道登以及一位文质彬彬,五官俊逸的中年人,相继进来。
三人进来,余光扫过李邦华等人,神色不动,抬手向崇祯道:“臣等参见陛下。”
崇祯看着三人,淡淡道:“三位卿家,这么一大早,是有什么事情吗?”
一大早?
张瑞图三人都愣了下,旋即明白眼前的年轻陛下这是在表达愤怒。
张瑞图神情犹豫,还是抬手道:“陛下,臣听闻,天津卫巡抚孙传庭,羁押了天津三卫指挥使,这三位指挥使乃是三品,没有陛下的旨意,孙传庭形同悖逆,臣……”
崇祯面无表情,等张瑞图说完,看向周道登,道:“周阁老?”
‘周阁老?不是周卿家。’
周道登心里暗突,躬着身,神色迟疑,慢吞吞的道:“陛下,孙传庭,是巡抚钦差,若是三卫都指挥使有大恶,确可先行羁押,而后交由朝廷问罪。但,事先应当禀报陛下,臣不知,陛下是否已知内情?”
崇祯懒得理会这个滑头,看向孟绍虞,道:“孟侍郎?”
孟绍虞已经将一切看的分明,情知崇祯有怒,连忙抬手,道:“陛下,臣,是来奏禀,礼部编修先帝实录一事的。”
张瑞图暗自皱眉,心里冷哼。
‘这种时候,来说先帝实录的事?’曹于汴,王永光等人对孟绍虞拙劣的借口嗤之以鼻。
这位孟侍郎,也是阉党之人,从詹事府学士,一跃成为礼部侍郎。若非先帝突然病故,他怕就是礼部尚书了。
崇祯对三人的意图心知肚明,又看向张瑞图,道:“继续说。”
张瑞图明知崇祯不满,还是硬着头皮,顿了顿,开口道:“陛下,盐政事关社稷安稳,近日来朝野沸沸扬扬,京畿盐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各地官员疲于奔命。而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津卫一事,必然搅动朝野,令百官惶恐,士林沸荡……”
“你说,该怎么处置。”崇祯盯着他,打断了他的话。
张瑞图脸角动了动,越发躬身,道:“陛下,臣认为,应当将事情控制一定的范围内,不能继续扩大,臣等才能着手化解,使朝廷归于和睦……”
这时,王承恩从外面进来,来到崇祯身侧。
张瑞图收住话头,目光一直小心谨慎的打量着崇祯,心里惴惴不安。
王承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崇祯耳边低声道:“皇爷,首辅押着周覃等人,已经离开沧县了。”
崇祯嗯了一声,伸手拿起茶杯,淡淡道:“张阁老,最近闲吗?”
张瑞图登时头皮发麻,连忙道:“陛下,这是臣的肺腑之言,在事情未发酵之前,朝廷完全可以从容化解,若是任由事态进一步发酵,臣恐难以收场……”
崇祯喝了口茶,道:“黄河在疏浚,不少地方的灾民需要安抚,张阁老就走一趟吧。”
张瑞图已经猜到,闻言还是忍不住的抬起手,刚要张口,迎着崇祯冷漠的目光,硬生生的将一肚子话咽回了喉咙里。
孟绍虞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连忙低着头,绷着脸,满目凝重,心里将张瑞图恨得半死!
张瑞图花言巧语骗他,说陛下‘有悔意’,只要稍动口舌,就能给陛下台阶下,既能成全陛下,又能露脸,博取圣心!
‘张瑞图,你害死我了!’
孟绍虞心里咬牙切齿。不但没有博取圣心,怕是在皇帝眼里,他已经是张瑞图的党羽了!
周道登心头则是咯噔一下,忽然明悟。
眼前的年轻陛下,并不是先帝,这位不好糊弄!
曹于汴,李邦华,王永光等人在一旁看着这三位的表演,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暗自冷笑。
“去吧。”崇祯懒得理会这素餐尸位的三人。
“臣告退。”三人惶恐不安,连忙抬手,缓步后退。
三人走后,崇祯放下茶杯,暗吐了口气,转向曹于汴三人,道:“说咱们的事。首辅将周覃等人押解回京,要三司会审,你们怎么看?”
曹于汴神情冷冽,道:“陛下,有臣在,任何人都做不了手脚!”
李邦华忽的目光灼灼,道:“陛下,臣认为,可将郭允厚一案,长芦转运司的案子,进行合并,全部交给西厂。”
第一百三十二章 首辅会说话了
李邦华的话音落下,曹于汴与王永光都看向他,欲言又止。
他们一则不希望魏忠贤继续得势;二来,也担心魏忠贤与阉党涉入,会让本就混乱不堪的盐政,更加错综复杂,难以处理。
崇祯注意到了曹于汴与王永光的表情,哪里不明白,从软塌上站起来,顿了顿,笑着道:“就让三司会审吧,朕也想看看,咱们的首辅想要做什么。”
他的话是实话,却也掩藏了另一层意思。
长芦转运司的案子,必然涉及太大,至少淮扬的盐商大半逃不过,这些盐商与各地官场的关系更是晦涩,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任由魏忠贤与阉党去操弄,怕是整个南直隶都得乱套。
这不符合崇祯逐步收拢民心,提振军民士气,增强凝聚力的计划。
三人见崇祯这么说,自不再多言。
崇祯想了想,转头看向窗外,道:“其他五个转运司,也要加紧布置,不能停顿,要乘胜追击。”
这一次,李邦华有些迟疑,看着崇祯的背影,道:“陛下,臣担心,有些过于着急。”
新帝继位还不到三个月,很多地方的根基还没有打牢,持续大动作,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变数,容易适得其反。
崇祯明白李邦华的意思,道:“朕还是那句话,年底之前,要对盐政整肃完毕。再大的风浪,咱们也要顶住。只有顶住了这一次,后面才能继续。这一次顶不住,咱们就不用再想其他了。”
盐政,是对崇祯,对新朝的一次大考!
只有渡过这个考验,崇祯才能立住脚,进一步推行他的变革。
渡不过,日后就是千难万难。
王永光看着崇祯的背影,沉色道:“臣赞同陛下的想法,盐政的事,必须一鼓作气,否则日后再难处理。”
曹于汴上前一步,道:“陛下,盐政沉疴太重,一定要下重手。臣请旨去淮扬,整肃盐政!”
崇祯听着,反而道:“都察院,是不是该解封了吗?”
曹于汴一顿,道:“陛下,若是都察院的言官放出来,臣担心,事情会越发不可控。”
言官,从嘉靖以来就有失控的态势,到了现在,已经是一把难以控制的锋利的刀!
言官左右舆论,左右朝臣任免,左右是非赏罚,左右朝廷大政,大明几乎所有事情,都绕不开他们。
崇祯心里也有些忌惮,慢慢推敲着,忽的转身看着曹于汴,目光坚毅,道:“压着不是事,将他们放出来,借着这件事,都察院也要好好整顿一番。”
曹于汴明白了,认真考虑着,道:“那,臣明日解封?”
崇祯点头,道:“嗯。对了,你的几道监察御史,都到了?”
曹于汴神情肃然,躬身道:“是。已经在各转运司了,正在暗查,收集各转运司相关情况与证据。”
崇祯又想到了锦衣卫,道:“朕让锦衣卫,在各处转运司也设立了暗所。咱们现在等长芦这边的结果,总结所有经验教训,而后,一鼓作气,拿下其他五个转运司,必将盐政顷整肃的明明白白,将盐税收归国库!”
“臣等领旨!”
曹于汴,王永光,李邦华齐齐肃容,抬手应命。
“先就这样,诸位卿家去忙吧。”崇祯道。他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休息时间很少。
“臣等告退。”曹于汴三人道。
崇祯坐上软塌,拿起奏本,就开始批阅。
这一坐,就是到了傍晚。
周皇后悄步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羹。
崇祯直起腰,轻轻吐了口气,伸手接过来,道:“给朕按按肩膀,酸痛的厉害。”
周皇后闻言,脱鞋上了软塌,双手按在崇祯的肩膀,感觉硬邦邦的,轻声道:“陛下,您得多注意休息。”
崇祯吃着羹,嗯了一声,道:“我听说,郑太妃又病了?”
周皇后抿了抿嘴,道:“有些咳嗽。福王中午时进宫探视,还去见了刘太妃,想要回封地。”
“他母亲病了,还想着回封地?”
崇祯哼了一声,道:“刘太妃怎么说?”
刘太妃是神宗皇帝的妃子,位分上,比郑太妃还高。只不过,她不得宠,在后宫中不争不抢,得到了光宗,天启的敬重。
说起来,周皇后,还是刘太妃指定的信王妃。
周皇后道:“刘太妃没说什么,就是让福王好生待着,不要惹事。”
崇祯点点头,搅和着手里的羹,笑着道:“昨日,鲁王还上书,说朝廷欠俸三个月,鲁王府上下快吃不上饭了,请求朝廷发放六万两银子给他,并希望扩建鲁王府,增加庄田。”
周皇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给崇祯按着肩膀。
崇祯吃了口羹,心里想着十王府里的那些藩王。
这些藩王,一个个封地千顷万顷,但依然伸手向朝廷要钱,各种哭穷,威逼利诱的招数层出不穷。
现在,这些藩王与世子,都被他软禁在十王府,不得出京,更不得回封地。
福王,鲁王一再要求回封地,随着时间推移,其他各藩王也越发坐不住了。
“等等吧,等朕腾出手来,再收拾你们。”崇祯轻声自语。
曹化淳从外面进来,见到周皇后回头看他,连忙躬身行礼,而后来到崇祯身后侧,道:“皇爷,嘉定伯那边的粮、布匹,以及一些油盐酱醋等都核查过了,没有问题。”
崇祯笑了,道:“那就好。通知兵部接收吧,”
“是。”曹化淳应着,瞥了眼周皇后,迟疑不动。
崇祯余光见他没走,转头看向他,道:“还有事?”
曹化淳连忙躬着身,道:“嘉定伯买了一万多两的盐,因为盐价平复,砸手里了,与太常寺争了起来。”
崇祯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感觉到周皇后的手顿住,不动声色的道:“怎么个意思,为什么与太常寺争吵?”
曹化淳躬着身,不敢看周皇后,恭谨的道:“嘉定伯说,盐是从太常寺买的,盐价降下来了,他要求退货。但太常寺那边不认,说他们从来没有盐,更没有卖给过嘉定伯。嘉定伯气不过,找到了顺天府,顺天府那边没办法,事情,闹到了刑部。”
崇祯哪里听不出其中的龌龊,心里盘算着这头肥羊还要继续养一养,便道:“行了,拿一万两去给嘉定伯。然后告诉刑部,给朕好好查查太常寺。”
“是。”曹化淳应着,后退出去。
周皇后的手继续在崇祯肩膀按着,嘴角动了动,凑近低声道:“陛下,要不,就不要让父亲做事情了?”
崇祯放下碗,擦着嘴,笑着道:“怎么了?”
周皇后虽然不知道他父亲有多少家底,都做了些什么,但觉得这样不太好,轻声道:“虽然,这些不涉政,但难免容易引起非议,要是再给陛下添麻烦,臣妾怎么面对陛下?”
崇祯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没事。再大的事,朕也保国丈做一个富家翁。”
周皇后听着抿了抿嘴,轻轻一笑,越发用力的给崇祯按着肩膀。
她哪里能想到,崇祯的话里有着巨大的坑。
崇祯伸手拿着奏本,心里却暗自道:这些肥羊,一个个往外跳,偏偏朕还腾不出手来。
第二天一大清晨。
首辅黄立极押着长芦转运司的一干人回到京城,但他没有将周覃,裘惊骅等人送入刑部大牢,而是关入了大理寺。
黄立极将三司的头头脑脑都喊了过来,在大理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周覃,裘惊骅等人以及所涉的所有案卷,在锦衣卫的监视下,移交给了三司。
而后,他沐浴更衣后,就进宫了。
崇祯这会儿正搂着周皇后在睡觉,听到黄立极来了,只得从被窝里爬起来。
等崇祯穿好衣服,黄立极已经在候着了。
“参见陛下。”黄立极见着崇祯,抬手行礼道。
崇祯摆了摆手,强打精神的在软塌上坐下,道:“说说吧。”
黄立极站在崇祯不远处,沉吟片刻,道:“陛下,臣去长芦,查阅了锦衣卫调查的所有案卷,发现周覃等人贪赃枉法属实,已经押解回京,交由三司勘查。”
崇祯喝了口凉茶,清醒了不少,道:“他说的那本黑账,找到了吗?”
黄立极道:“臣仔细问过,周覃说没有黑账,只是为了自救,故意拖延时间。锦衣卫那边也没有查到。”
崇祯哼笑了一声,看着黄立极枯瘦老脸,道:“卿家信吗?”
黄立极微微躬身,道:“臣也不信。那五本账本,将所有事情都记录的明明白白,唯独没有与众多贪官的来往。很多银子的去向以及进账没办法解释,并且,单凭周覃以及长芦转运司,做不了那么多事情,必然有朝廷权贵涉入其中。”
崇祯双眼微微眯起,审视着黄立极。
他这话,说的十分有条理,有道理,完全不是以往三棍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
‘难道,那本黑账在他手里?’
崇祯面色不动,道:“卿家认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黄立极道:“臣认为,须三法司共同调查,将一切查的水落石出,方能解决长芦转运司的弊案。弊案不清,长芦转运司便是换汤不换药,仍旧腐败不堪,贪渎枉法。”
崇祯见黄立极开始‘睿智’起来,便道:“继续说。”
黄立极垂着眼帘,神情不动,道:“陛下,长芦转运司的窝案,导致长芦转运司的暂停运转,盐场无法出盐。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任命新的转运使,将长芦继续运转起来,一来,抚定人心,二来正常出盐,维护盐价平稳,三来,也能就地、彻底的清查此案。”
崇祯心头越发讶异了:‘这老东西不开口就算了,一开口就说的头头是道?’
黄立极的话,真的有道理,并且就是他与毕自严等人商量过的!
崇祯盯着他,目光一动,道:“户部的意思是,在没有查清楚之前,长芦转运司暂时废止,由天津巡抚代管。另外,有人建议,将其他五大转运使穿召入京,交代各转运司情况,卿家怎么看?”
黄立极已经猜到崇祯的心思,默默一阵,道:“陛下,一个长芦转运司,就足以令天下沸荡,长芦风波未平,若是再动其他转运司,臣恐……短时间难以平复。”
“若是让卿家找个理由,什么理由比较合适?”崇祯仿佛没有听到,伸手再次拿起茶杯。
黄立极眉头暗动,道:“陛下,京城盐价飞涨,民怨沸腾,南直隶以及淮扬之地恐是也会如此,须诏五转运使入京,共同商讨,以维护盐价的稳定。”
崇祯越发意外了,这老东西这么配合,真是让他大感意外。
慢慢喝了口茶,崇祯忽然道:“卿家认为,那本黑账,会在张瑞图,或者崔呈秀什么人手里吗?”
黄立极道:“陛下,事关阁臣,臣不敢妄言,还是等三司查清楚再说。”
其实,崇祯心里也无法判断,周覃说的黑账,到底是在黄立极,张瑞图,还是什么人手里。
但可以肯定,朝中必然有大人物支持周覃,否则周覃没办法瞒过朝廷,做那么多事情。
‘苏茂相?’
崇祯又想到了毕自严的前任,这位老的不行,已经致仕回乡。
“那就查吧,”
崇祯放下茶杯,看着黄立极道:“就按卿家说的,将其他五个转运使叫到京中,商讨一下,怎么维护盐价安稳。长芦转运司的窝案,三司会审,由卿家负责督办,给朕查的清清楚楚!”
“臣领旨!”黄立极抬手道。
崇祯目送他离去,等他走了许久,还是一脸古怪,看向不远处的曹化淳与王承恩,道:“你们说,咱们首辅这是怎么了?突然间开始忠君体国,认真办事了?”
曹化淳,王承恩躬着身,不敢接话。
实际上,他们心里也惊讶,首辅……今天的话特别的多。
‘难道,他是周覃的后台,那本黑账在他手里?’两人心里默默想着。
崇祯盘腿坐在软塌上,抛开突然会说话的黄立极,随手拿过一道奏本,思索着那五大盐场。
“骆养性还在辽东?”片刻后,崇祯问道。
王承恩上前,道:“是。”
“田尔耕在长芦,暂时抽不开身,兵部那边各处卫所的整顿才刚刚开始,没有强力弹压,是不指望整顿好那些盐场的,得让毕自严再快一点……”
崇祯漫客打开奏本,心思却不在上面,自言自语的道。
王承恩闻言,悄悄又后退回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卿卿性命
黄立极将周覃放到了大理寺,这令很多人感到意外。
知道‘黑账’一事的人,纷纷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到了一些闪烁的目光,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
但黄立极没有在乎这些,不止在崇祯面前会开口说话了,在朝臣们也不再惜字如金,从乾清宫出来,就召见三法司主官,限令他们十日内破案。
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刑部尚书倪文焕,大理寺卿许显纯,在黄立极的严令下,当即就齐赴大理寺,准备审讯周覃。
三人坐在一辆马车里,谁都没说话,一个个各有表情。
曹于汴若有若无的打量许显纯,心头思索不断。
黄立极将周覃等人放到大理寺,明显不对劲。而许显纯是魏忠贤的干儿子,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倪文焕被打了四十廷杖,还没有好,这会儿斜倚着,身边是两个拐杖。他与周覃是认识的,但并不熟,心里在琢磨着怎么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找到那本黑账。找到了,就是大功一件,挽回他在崇祯面前的糟糕印象!
许显纯则神色不动,低垂着头,仿佛在打瞌睡。
三个人是各有心思,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大理寺。
三法司的三衙门其实就在一起,下马车的三人,径直走入大理寺,来到了周覃的牢门前。
周覃被用了大刑,又颠簸了一路,这会儿躺在囚床上,听到脚步声,伸手撩开脸上的头发,看着三人,面露笑容。
倪文焕拄着双拐,哼了一声,道:“在这里你还笑得出来!?我问你,那本黑账,到底在哪里?”
周覃只是微笑,目光在三人脸上转来转去。
曹于汴冷眼旁观,并没有说话。
许显纯则背着手,垂着眼帘,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模样。
倪文焕见周覃从容别乱,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只有锦衣卫有大刑?”
周覃笑出了声,挪动了一下身体,以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道:“你敢吗?”
不知道为什么,倪文焕居然生出了被周覃俯视的感觉,怒火油然而生,道:“你以为我不敢?”
周覃笑容更多,道:“要是在刑部,我知道你肯定敢,在大理寺,你做不到,并且,有人不会让你对我用刑,对吧,大理寺卿,许显纯?”
许显纯好像醒了,余光看了眼倪文焕与曹于汴,道:“用刑,就是刑讯逼供,会给人口实。”
即便知道许显纯说的对,倪文焕还是感觉他们俩好像有了什么交易,心里更怒,道:“他要是不说,咱们就这样干看着?”
许显纯沉默了一下,看着周覃道:“该说的,我之前都跟你说了,你要是招供,我可以在陛下面前保你不死,你若是冥顽不灵,那么,所有罪名都是你一个人的。这么大的案子,足够你抄家灭族了。”
周覃手里拿起一根草,在脸前打量,悠然道:“首辅是我的恩师,次辅对我有提携之恩,我要是有后台,肯定就是他们其中之一,不,或许两个都是,你们敢查吗?”
一个首辅,一个次辅,朝廷权势最大的两个人,谁敢轻易触碰?
倪文焕被周覃这有恃无恐的态度气的不行,拄着拐,上前两步,双眼有些阴沉的道:“你以为,他们保得了你?”
周覃慢慢放下草,冷眼看着倪文焕,道:“倪尚书,想拿我做投名状,邀功请赏?你是真的以为,你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拿我邀功,就不怕我拉着你一起死?”
倪文焕神色骤变,胸口的怒气好像炸开一样。
他暗自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再说。他确实不干净,哪怕他擦了两个月,可还有很多事情是擦不掉的!
周覃见倪文焕不说话了,又转向许显纯,嗤笑道:“大理寺卿,你那些龌龊事,要我一个个给你点出来吗?对了,还有不少,是我们一起干的。”
许显纯冷冷的盯着,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周覃没理会他,目光落在曹于汴脸上,道:“曹总宪,上一次没死在牢里,不是你运气好,是他们看不上你,或者还没来得及罢了。你那侄子在漕运干得不错,听说,他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官,纳第九房了?私盐还真是赚钱。”
曹于汴神情冷冽,道:“就这一点想威胁我?别说是我侄子,就是我亲儿子,我也能亲手抓进去!”
周覃啧啧两声,道:“还记得牢里的滋味吗?蚊虫鼠蚁,恶臭马桶,馊的了馒头,冰冷地面……曹总宪,今天坐在这里的是我,焉知明天这里的不会是你?”
“曹总宪,不要生气,他在故意激怒我们。”许显纯淡淡道。
曹于汴面无表情的看着周覃,道:“元辅下令,十天内结案,你应该清楚,若是查不清楚,那罪魁祸首就是你。以长芦转运司贪渎的这些银两来说,哪怕有人说情,你最低也是遣戍,活不到明年。”
周覃盯着曹于汴,忽然笑容有些诡异,道:“曹总宪,你真的希望有那样一本账本吗?真有那样一本账本,你知道会牵涉多少人吗?长芦,京师,淮扬,两淮,南直隶,福建……宫里,宗室,勋贵公卿,朝廷文武大臣,封疆大吏……”
倪文焕听着,登时头皮发麻。
这么算下去,朝廷得,不,不是朝廷,是整个大明官场得塌陷大半!
曹于汴对此心知肚明,盐政败坏这么多年,那么多银子出入,涉及那么多部门,又有盐商不断渗透,上下串连,真要彻查,绝对是天塌地陷!
但这样一本黑账,不能留在外面,必须要查清楚!
曹于汴看着周覃有恃无恐的模样,压着怒气,语气平静的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除了元辅与周道登,其余阁臣,已经出京了,一两个月未必能回得来。要是有人在外面提心吊胆,日夜难眠,会不会让你闭口?前不久,兵部侍郎霍维华已经自杀在刑部大牢了。”
周覃脸上没有任何惧色,甚至变化都没有,微笑着道:“曹总宪,这样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仔细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曹于汴忽然沉着脸,喝道:“你想做了什么?”
周覃摇了摇头,道:“不需要我做。各地马上就都知道了,接下来,就是群情激奋,朝野震动。曹总宪,你侄子那件事要是在这个时候爆出来,你觉得,朝廷能容得下?陛下能容得下你?都察院能容得下你?”
曹于汴神色凝重,双眼冷漠的盯着周覃。
周覃的话,他明白。他们一直在做着预防,只不过,不到发生,他们也无法判断这次风波对朝廷的冲击到底有多大!
曹于汴迅速平复脸色,看着周覃,道:“你很聪明。”
周覃一怔,旋即笑着道:“许显纯与倪文焕都是阉党,你是陛下的心腹,三人当然以你为首,这一点我要是看不出来,这些年就白混了。”
曹于汴微微抬头,道:“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完,曹于汴就转身。
倪文焕与许显纯又看了眼周覃,跟着离开。
这周覃跟茅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周覃看着曹于汴离开,不自禁的皱眉,心里莫名出现了一丝不安。
三人出了地牢,站在门口,没有再走,却也没人说话。
黄立极限时破案,他们都不怎么在意,想要结案有的是办法,问题在于,那本黑账,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他们必须要找出来!
倪文焕忍不住了,看着曹于汴道:“要不……现在怎么办?”
他其实是想说:要不,将人放到刑部,我有的是不留痕迹的办法用刑。
许显纯也看向曹于汴。
曹于汴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儿,沉声道:“再查案卷,审其他人!我就不信,那本黑账,周覃真的能捂那么严实,肯定还有别人知道!”
倪文焕心里着急,许显纯却很平静,道:“好。”
倪文焕一肚子火被闷在肚子里,道:“我去查郭允厚的党羽,户部那边,肯定也有线索!”
郭允厚已经被崇祯处决了,只能从党羽入手。
三人简单说了一句,便各自离开。
曹于汴出了大理寺,想着周覃的话,心里开始担心。
‘或许,风波会比我预想的会更大。’他暗自道。
都察院离大理寺没几步,还没到门口,就有都事快步迎出来,急声道:“总宪,后院快压不住了,那些人想要冲出来。”
曹于汴以‘巡盐御史贪渎’为由,将都察院一百多人羁押在后院,封禁了整个都察院,已经好几天时间了。
这些人绝大部分是言官,位卑权重,一个个心气极高,别说朝臣了,就是皇帝都能当面直喷。过了起初的惶恐不安,现在他们已经恢复过来,哪里还肯被关。
曹于汴面无表情,直接迈步进入大门,来到后院。
“凭什么关我们?我们又没涉案!”
“谁有问题抓谁,关我们算什么!”
“总宪这是滥用职权,我要弹劾他!”
“总宪在哪里,必须要说清楚!”
“即便有可疑,也应当明示,这般羁押,开国朝之未有!”
“着实荒唐!”
曹于汴来到近前,听到门里的大喊大叫,拍桌子,踹门的声音,神情冷冽,道:“开门。”
守卫的经历司小吏连忙开门,而后退到一旁。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众人涌过来,看着曹于汴就要喷口水。
“苏荣蔚。”
“裘广涛。”
“侯德珉。”
“荣国鑫。”
曹于汴一连点了四个人名字,道:“长芦转运司涉案,周覃,裘惊骅等人已经被下大理寺狱,你们要狡辩什么吗?”
那四人神色惊变,张了张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本来气势汹汹一众御史言官,登时死死闭着嘴,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
曹于汴环顾众人,见没人出头了,冷哼一声,转身道:“将那四人带走。明日解封,都给我老实待着!”
这次,没人敢说话了,哪怕经历司进去抓人,也没人求情,都避之不及。
曹于汴压住了都察院的躁动,并没有回班房,而是离开了都察院,直奔吏部。
王永光非常的忙碌,他既要配合户部遴选各种官员,又要忙着吏部自身的事务,还有应对来自朝廷内外的压力,种种麻烦事,令他没有半刻闲暇。
曹于汴到了吏部,等了一炷香时间,王永光才抽身出来。
两人在后院,王永光擦了擦汗,又喝了口茶,等曹于汴将事情说完,这才缓口气,不假思索的道:“这周覃有恃无恐是正常的,手握那么多人的把柄,害怕的不是他,而是在外面的人。”
曹于汴面色凝重,道:“我有些顾忌,那本黑账真要找出来,我都未必敢打开。”
一旦打开了那本黑账,就意味着,上面的人,都得查,都得抓!
这本黑账牵连的人,或许并不多,但由此而出,不断追查下去,还有其他五大转运司,一个个的萝卜拔出泥……想想都觉得恐怖。
王永光面色如常,道:“我之前,对陛下容忍魏忠贤与阉党还有些不了解,现在看来,陛下比我们看的清楚。阉党也好,这长芦的黑账也罢,真要查下去,不是十个八个,甚至不是一两百个那么简单,三品以上的,九成都得下狱,朝政会陷入瘫痪。我大明官场,承受不起这样的震动。”
王永光宦海沉浮二十多年,对大明官场太清楚了。
党争的本质,是权利的争夺。
‘权利’二字,自古不分家。没有任何一个朋党是干净的,从嘉靖以来,朋党一个一个壮大,东林党与阉党更为恐怖,笼罩整个大明。
现在,查一个朋党,等于查大半个朝廷!
谁敢查?谁敢承受后果?
曹于汴面露怨愤,道:“陛下这般隐忍,想必内心比我们还要愤怒。”
王永光默默点头,这就是现实。大明朝廷早就烂成了一锅粥,动谁都是窝案。
“现在,你们考虑怎么办?”王永光看着曹于汴道。
曹于汴深吸一口气,冷静了点,道:“倪文焕,许显纯明显退缩了,背后还有一个黄立极,我担心他们动手脚……我想将周覃等人,押到都察院。”
“不可!”
王永光猛的沉声道:“你忘了霍维华了吗?”
曹于汴悚然惊醒,拧着眉,旋即若有所悟的道:“你说,黄立极将周覃等人放在大理寺,是不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王永光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关注这些,关键还是那本黑账,一定要找到,还要抢在他们前面,记住不要打开!另外,其他线索你不要想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该灭的都灭的差不多了,关键还是要周覃开口,越早越好,我担心,明天要出事!”
曹于汴眉头拧的更紧。
这也是他担心的。
时间差不多了,该知道的人,都已经都知道,接下来,就是要面对朝野狂风暴雨的时候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暴之前
朝廷的七卿,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一个个忙碌不堪,采取种种应对、预防之策。
户部在打压了京城飙升的盐价的时候,在南直隶,淮扬,苏杭,应天等地,悄悄储备了大量的食盐。
并且暗中与诸多大盐商有协议,必要时候,他们会出手帮助朝廷平抑盐价。
临近天黑,京城下起了绵绵细雨,让本来热闹的京城,慢慢的安静下来。
一股难言的压抑气氛,笼罩着整个京城。
……
曹于汴从吏部离开,又回到大理寺。许显纯,倪文焕同样跟了过来。
周覃不开口,他们就开始审讯其他人。到了天色微亮,三人默许动刑。
虽然查出了一些锦衣卫没有查出来的事情,可仍旧找不到关键证据——第六本黑账。
这时,有刑部员外郎来了,瞥了眼许显纯与曹于汴,低声与倪文焕道:“大人,市面上的盐价又涨起来了。”
倪文焕本就一肚子怒火,闻言就看向曹于汴与许显纯。
许显纯是大理寺卿,这些不归他管,抱着手面无表情。
曹于汴眉头皱了下,道:“户部那边应该还有存盐,问题不大。”
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户部的存盐并不多,一来,户部的银子有限,二来,短时间内购不到那么多盐。
京畿数百万人,户部根本压不住沸腾的盐价!
倪文焕闻言,就目光看向不远处角落的一间牢房,目光凶狠的道:“不能继续忍了,这周覃,就让我来用刑!”
许显纯摇头,道:“刚才,元辅又派人来……‘探视’了。”
倪文焕登时狠狠咬牙,手里的拐,狠狠在地面戳了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们这边要是用刑,黄立极直接扣一个‘刑讯逼供’的帽子,不仅他们要挨一顿训斥,这周覃很可能转危为安!
曹于汴深吸一口气,道:“咱们还有时间,不能急于一时,今天先到这里吧。”
他在担心外面的事,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倪文焕不甘心,却没有任何办法。
三人离开了牢房,没有再多说什么。
曹于汴回到都察院,稍稍清洗一番,顾不得吃东西,交代几句,便又前往吏部。
吏部与兵部,户部,礼部等是在一起的,这会儿,李邦华正要去找王永光。
三人在吏部碰头,一边吃东西,一边谈论着事情。
李邦华喝了口稀饭,稀饭沾在胡子上,他随手抹掉,道:“找不到那关键账本,就只能抓一些小鱼小虾,长芦的事就没完,后面两淮,淮扬等地,会有更多麻烦……”
曹于汴知道这个道理,面露凝色的看着桌上的几碟小菜,道:“倪文焕想对周覃用刑,许显纯一直拦着,黄立极不时派人追问。我怀疑,许显纯与首辅有什么约定。”
李邦华见曹于汴怀疑黄立极,又瞥了眼目光锐利的王永光,瞥了眼外面,凑近低声道:“有一次,我在御前奏事,陛下明确告诉过我,阁臣可以去,但不可以加。阁臣谁都可以去,首辅不动。”
王永光与曹于汴一怔,两人有些异色的对视一眼。
王永光旋即就渐渐会意的点头,道:“动阁臣,问题不大,动首辅将震动朝野,会引来新的党争。”
曹于汴道:“陛下力求朝局稳定,这点很重要。”
王永光看向他,道:“都察院今日解封?”
曹于汴吃了片馒头,道:“嗯。陛下说的大麻烦,就要到了。”
言官,是最为可怕的一个群体,他们一出来,必然舆论冲天,裹挟天下百官,左右事情的走向。
那是一种山呼海啸,汹涌澎湃,无可抵挡的磅礴气势!
多少阁臣、首辅的倒台,多少军国大政的反复变更,哪怕是皇帝,也因他们一而再的退缩。
言官的触角,已经遍布大明所有地方,哪怕宫里的事情,他们都能在很大程度上进行影响,甚至于决定。
‘国本之争’、‘移宫案’等,都清晰的表明了言官的威力。
王永光瞥了眼李邦华,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发觉,宫里,有些安静?”
李邦华脸角慢慢肃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道:“按理说,江右等地的奏本,今天就会到,怕是昨天夜里,陛下已先一步得到消息了。”
曹于汴擦了擦嘴,道:“走吧,进宫。”
王永光一边起身,一边想着毕自严在长芦盐场,道:“盐场那边的大小官吏,吏部已经通过了,今日就发文。现在还有各部侍郎,郎中等需要补充。南京那边,也有两个尚书空缺。”
兵部侍郎霍维华,户部侍郎郭允厚相继下狱,户部、兵部都缺侍郎,刑部、吏部、工部也都缺一位。南京的‘空缺’,是因为兵部尚书刘廷元被‘另调他用’留在京城,吏部尚书原本就空缺。
李邦华已经向外走,道:“先应付眼前的事情吧。”
王永光轻吐了口气,肃色道:“走吧,陛下估计已经在等我们了。”
三人没有再多说,出了吏部,进了马车,就直奔皇宫。
三人到了乾清宫前,还没进去,就被急匆匆赶过来的曹化淳给拦住了。
曹化淳笑呵呵的抬着手,道:“三位堂官,皇爷还没有醒。”
王永光三人一怔,向来勤政的崇祯,极少会不见他们,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曹于汴倒是会意,上前一步,低声道:“曹公公,陛下,真的还在睡觉?”
曹化淳连忙道:“是。”
曹于汴脸色肃然,道:“公公,还请给句实话,陛下是否在生气?”
曹化淳笑容不变,道:“曹总宪,咱家真没骗您,皇爷真的还未醒,在坤宁宫。”
王永光与李邦华对视一眼,仍旧不信。
就要出大事情了,崇祯还能睡得着?
但眼见曹化淳拦着,心里有诸多不解,也没办法,总不能硬闯。
王永光忧虑着即将爆发的事,道:“曹公公,我们可否进去,等陛下?”
曹化淳面露迟疑,道:“咱家也不清楚,皇爷什么时候过来。”
曹于汴,王永光,李邦华对视一眼,越发觉得其中有问题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是在跟你商量吗?
曹于汴三人被挡在乾清宫外,也是没办法,只能回去。
崇祯确实没睡,在坤宁宫寝宫。
偌大的床上,摆满了各种铁质小玩意。
一个个黑色的小型火炮,铁质的长枪,水雷,战舰,还有农用的水车,耕犁等等,几乎铺满了床。
崇祯趴在床上,看看这个,拿起那个,双眼放光,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周皇后都没地方躺,只能坐在床边,见崇祯看了一晚上,不由得笑着道:“陛下,您不睡一会儿?”
崇祯拿起边上手札,这是徐光启做的说明书,对比着,小心的摆弄,道:“睡什么啊,就这些东西,给朕一百万我都不换。”
崇祯看着这份说明书,道:“徐光启,真的是大才,这些东西,一般人一辈子弄一样就不错了,他居然样样精通。”
周皇后好像听过这个人,眨了眨眼,道:“臣妾听说,礼部那边,要编修‘崇祯历’?”
崇祯下意识的点头,道:“历法这东西很重要,徐光启学贯中西,由他来最适合不过。哎,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忙得过来……”
现在,不止崇祯一大堆事情,六部尚书一个个忙的脚不沾地,事务堆积如山。这徐光启不止要编修‘崇祯历’,要写‘农书’,同时还掌管着军器局,任务很重。
崇祯看着说明书,自语的道:“他说这火炮,是结合了佛朗机人的技术,对我大明原有火炮进行了改进,现在威力更大,射程高达五百丈……”
周皇后对这些不敢兴趣,心里还记挂着选妃的事。
见崇祯头也不抬的捣鼓,她几次张嘴都没说出口。
崇祯放下这个,又拿起一个小水车,翻来覆去的看,高兴道:“徐光启说,这个水车,可以有效灌溉,纾困百姓的灌溉问题,还能打井……”
周皇后微笑的陪着。
崇祯一个个的看着,真的是爱不释手,道:“你知道吗?这些东西,要是推广出去,不止是军事上的,对于灾情,灾后,都有莫大帮助……人才,大才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来。”崇祯趴在床上,摆弄着水雷。
王承恩从外面进来,见崇祯还在看着这些东西,躬着身,道:“皇爷,三位尚书已经回去了。”
崇祯摆了摆手手里的铁疙瘩,道:“知道了知道了。”
王承恩见状,犹豫了下,还是慢慢退出去。
周皇后见状,凑近低声道:“陛下,首辅,三位尚书接连求见,宫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崇祯观察着水雷,看着徐光启的介绍,淡淡哼一声,道:“当然有事了,事情还大了。”
周皇后一怔,既然是大事,怎么还有闲心摆弄这些?
崇祯自顾的欣赏着,道:“朕再看看。”
周皇后没有再劝,站起来,吩咐宫女做点羹过来。
周皇后没有注意到的是,崇祯在说‘再看看’的时候,目中有冷芒闪过。
他是要再看看,看看那些朝臣是人是鬼,看看言官怎么翻云覆雨,看看南直隶的官员,盐商到底是什么反应!
天色渐亮,京城里的逐渐热闹起来。
嘉定伯府。
一大早,周奎就被管家急急的敲醒了。
周奎冷着脸,打开门,盯着管家。
管家也不管他生气,瞥了眼里面,走近在他耳边道:“老爷,外面的盐价,涨到十分了。”
周奎面上先喜后惊,道:“昨天早上还不是三钱吗?怎么突然涨到这么多?”
管家又瞥了眼外面,低声道:“京城还好,听说南直隶,有银子都抢不到,涨到一两了!”
“一两银子一斤盐……疯了吗这是……”
周奎双眼大睁,惊的喃喃自语。
一两银子,足够一个小户人家,舒舒服服的过一个月了!
管家看着周奎的脸色,道:“老爷,要不要,将您的盐,都放出去?”
周奎以七分一斤买了一万多两银子的盐,后来盐价跌落到三钱,周奎为此与太常寺争执了不少时间,还是崇祯让人送来了一万两,又训斥了太常寺,这才了结。
但盐,还在周奎手里。
周奎却抬起手,面色意动的道:“你说,南直隶的盐价更高?”
管家顿时明白周奎的意思,连忙道:“老爷,这,南直隶太远了一些,到了那边,这价格就说不准了。”
周奎也想到了,满脸可惜的道:“崔呈秀出京去了,不然或许能大赚一笔。”
管家听着,忽然又鬼鬼祟祟的四周看了眼,低声道:“老爷,小人说句不该说的,还是要稳妥一点。”
周奎吃过一次亏,道:“我知道,你放出去吧。”
“那,定价?”管家看着周奎。
周奎稍稍沉吟,冷声道:“就定九钱,放出去了心安。”他不想再砸手里。
“是,小人这就去办。”管家应着,快步出去。
这会儿,周夫人披着衣服出来,道:“出什么事情了?”
周奎板着脸摆了摆手,向里面走,道:“能有什么事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周奎对于家产的事,瞒的严严实实,连他夫人都不知道府里到底有多少银子。
周夫人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跟进去道:“我跟你说,女儿的事,你上点心,别整天想着银子,陛下的恩典不能照单全收……”
周奎根本不理会她,穿好衣服,就出门去了。
这时,魏忠贤私宅。
魏忠贤近来有些‘清闲’,不是他没事做,而是相比于以前,他现在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驴长大脸没有什么表情,坐在凉亭里,自顾的饮酒。
他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怎么可能甘心就这样沉寂,仍旧在思考着怎么东山再起。
魏良卿直接走到了这里,看着魏忠贤在喝酒,上前一屁股坐下,拿过筷子就吃,嘴里塞着菜肴,含混的道:“叔父,有蹄髈吗?”
魏忠贤对不远处伺候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屈身,转身离去。
等婢女走了,魏良卿又吃了几口,忽然满脸兴奋,笑嘻嘻的道:“叔父,你听说了吗?从长芦,锦衣卫押着百万斤的盐正在入京的路上。”
锦衣卫,东厂原本都在魏忠贤的掌握之下,里面有太多他提拔的人。田尔耕又没怎么整肃,因此,锦衣卫的一举一动,除了极其隐秘外,对于魏忠贤来说,没有秘密。
魏忠贤近来胃口不太好,神色平淡的道:“我知道。”
魏良卿砸了砸嘴,道:“叔父,现在外面的盐价都疯了,快到十钱了,要是我们能弄一半过来,至少能赚三十万两……”
魏忠贤已经对银子失去欲望,看着他道:“你缺银子?”
魏良卿一脸难受的瘫软在椅子上,道:“叔父,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三十几房,四十多个孩子,宁国公府两百多口人,吃喝拉撒,哪样不要银子?上次出去那么多,还没补回来,我不得想办法养活他们……”
魏忠贤目光微冷,道:“我怎么听说,山西一些人给你送了不少,四川的茶马给你不少,你还卖了一些官吧?”
魏良卿知道这些瞒不过魏忠贤,也没想瞒,无奈的摇头道:“没多少,总共加起来,才二十多万两,还要帮他们办不少事情。”
魏忠贤眉头皱了皱,道:“你怎么帮的?”
魏良卿擦了擦嘴,道:“之前我是不敢帮的,也未必帮得上,这不,崔呈秀,周应秋都出京了吗?这不就好办的多了吗?”
魏忠贤懂了,没有再问。
以周应秋,崔呈秀的手段,在外面做点事情,卖一些官,手到擒来,朝廷甚至都发现不了。
比如,茶课司、茶马司这些,不起眼的小官又油水丰厚,只要地方上找几个名声不错的举荐,朝廷这边基本不会有阻力,更不会去核查什么,直接就会同意。
即便吏部大整肃,王永光也不可能所有事事、人人考察的那么细致。
单是一个茶课司的大小官吏,至少可以卖三千两银子。
魏忠贤对此心知肚明,没有在意,道:“田尔耕反骨了,不要掺和,暂且都不要动,我需要点时间。”
魏良卿其实已经觉得魏忠贤已经彻底失势了,不如捞点银子,日后不至于太亏,但这话说不出口,看着魏忠贤愣了会儿,道:“叔父,您要做什么?”
魏忠贤看了他一眼,这是亲侄子,没有隐瞒,淡淡道:“我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新皇帝需要我的机会。”
魏良卿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埋头吃饭。
魏忠贤自顾的饮酒,目中幽冷闪烁。
这时,封禁多日的都察院,终于解封了。
一百多个言官,从都察院出来,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外面的情况。
等他们知道锦衣卫查封长芦转运司,继而引发京城盐价飙升,百姓苦不堪言,顿时群情激奋,呼喝震天。
“查禁整个长芦转运司?是谁的主意!胆大包天!”
“疯了!疯了!没有王法了!”
“如此不知轻重,昏官!庸吏!一定要罢黜!”
“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的主意,谁下的命令!”
“户部!户部在干什么!查封整个长芦转运司,令京城盐价飙升,百姓困苦,不能宽恕!”
“上书!上书!”
“弹劾户部!弹劾毕自严!”
“还有李邦华,还有天津卫!”
“对,一个都不能放过,奸佞无能,必须要剪除!”
“走走!”
不管是各种御史,还是六部的给事中们,没有一个能接受,全部愤恨难平,叫嚷着,蜂拥着冲出了都察院。
他们摩拳擦掌,提笔挥毫,一道道奏本,开始对国政,对盐政,对朝臣进行评点,谈论,攻击。
他们就在京城,这些奏本,如同雪花一样,飞速飘入宫里。
言官一动,其他各路人马,随风而起,凡是有上奏资格的,不论官阶大小,都趁机上书,想要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露一把脸。
他们写完,并未闲着,开始找各个大人物‘承情’,表达他们忧国忧民之心以及对庸吏昏官的愤怒。
一时间,京城沸然,到处是讨论长芦一事的声音,六部九寺都被搅动。
压力好像瞬间而至,排山倒海,气势恢宏。
王永光三人招架不住,在各部坐不稳,只得再一次入宫。
但这次,没等他们动身,就接到了宫里的旨意:内阁,六部九寺,所有三品以上在职官员,上朝!
这是新帝继位以来的第一次开朝!
朝臣们纷纷认真准备,穿戴整齐,按照旨意,开始入宫。
紫禁城的这个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屏住呼吸,静等宫里的结果
皇极殿。
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官员,有六十多人,齐齐站在大殿之上。
他们一个个相互交头接耳,仍旧议论不停。
“长芦这件事,太过突然了。”
“我看,是有人蓄谋已久,不然哪能这么干脆利落。”
“慎言。”
“户部这是捅了大篓子了,着实太大胆大妄为了。”
“再胆大,能大过李邦华,大过孙传庭?李邦华居然敢调兵镇压盐场,孙传庭敢私自扣押三都指挥使,这是形同谋逆之举!”
“慎言,这里面,水深得很!”
……
朝臣们悄悄讨论着,窃窃私语,交换着对近来一些事情的看法。
在他们前面,首辅黄立极,阁臣周道登面色不动的立着,他们身后是七卿中的六个,而后是其他侍郎、各寺正卿以及一些漕运总督,巡抚,经略不等。
李邦华,王永光,曹于汴等人默默对视一眼,手持板笏,目光暗凝,没一句话。
他们已经感觉到朝野的气氛了,今天一个不好,毕自严可能要出事。
不仅是他,若是朝臣一再相逼,李邦华,孙传庭或许暂且能保住,后面言官继续追击,攻讦,他们又能坚持不了多久!
大明朝臣,无论官位多高,威望多隆,就没有一个能抵挡住言官攻击的!
他们是鸡蛋里能挑出骨头,石缝里榨出油的一批人!
朝臣们各有情绪,交头接耳,实则目光一直在侧门扫过。
这位新陛下,继位不过两个多月,死了三个阁臣,两六部个侍郎,这种速度,开国朝未有!
“陛下驾到!”
不多久,曹化淳先行出来,站在丹陛上,看着群臣,尖声喊叫。
随后,崇祯大步而来,径直走向龙椅。
“臣等参见陛下,”
黄立极领头,一群文臣武将,抬起板笏,躬身行礼,朗声道:“吾皇万岁!”
崇祯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殿中的一群人,这些人,他大部分人不认识,但无疑,能站在这里,无不大明位高权重的重臣!
他目光看向黄立极,周道登,又掠过王永光几人,看到了周延儒等人。
他坐着不动,双眼微微眯起的注视着这些人。
今天,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朝臣们躬着身,见本该有的‘众卿平身’没有响起,一个个躬着不动,神情变化,不少人悄悄抬起眼皮,看向龙椅上。
静了好一会儿,崇祯收回目光,语气波澜不惊的道:“京畿盐价暴涨十倍,南直隶暴涨二十倍,山东九倍,山西十倍,陕西,四川传出千金求盐而不得……”
崇祯话音未落,一个人忽然出列,抬起板笏,朗声道:“启禀陛下,臣弹劾户部尚书毕自严。庸碌不堪,肆意妄为,擅自查禁长芦转运司,以至于盐价飙升,民怨沸腾,朝野惶恐,万民不安,着实十恶不赦,请陛下严惩!”
崇祯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应天知府上奏,应天府突然掀起抢盐潮,三天不绝,百姓苦无盐,怨声载道,非议四起。”
“扬州知府,淮扬转运司同知联合上奏,淮扬两地盐商惶恐,恐遭牵累,已逃离淮扬,盐不得出,淮扬已严重缺盐。”
说话的那个人几次张口要说话,都被崇祯给打断了,只能嘴角抽了抽,举着板笏,低着头,在那尴尬的站着。
没有其他人出头,举着板笏,躬着身,安静的听着。
崇祯伸手,掀了掀身前的一堆奏本,道:“五大转运司,二十多人上书辞官,言称‘不能胜任,恐负皇恩’。”
“苏州府上奏,有百姓成群结队的打砸商铺,抢夺盐,死三人,二十多人受伤,还有人纵火,烧民房十余间,苏州城内已是谣言四起,上下不宁,官民两难……”
“杭州织造上奏,有盐商串连,借机哄抬盐价,杭州的盐价,已飙升到了一两一斤……”
“榆林等边镇奏禀,有盐商苦于盐价,已不再向九边运送盐米……”
崇祯一条条的念着,语气平静,没有任何起伏。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由长芦转运司一事引发的,并且还在不断深入发展,越往后会越严重!
殿中躬着腰的朝臣,都已经感受到了崇祯平静语气下的愤怒。
这时,有一个人出列,抬着手,道:“陛下,盐,乃百姓日常必须之物,长芦转运司……”
“第一,”
崇祯好像看到有人出列,更没有听到声音,继续说道:“整顿盐政,是朕的意思。户部尚书毕自严,是奉旨行事。长芦转运司上下贪渎不法,欺君罔上,死有余辜。”
第二个出列的这位,一肚子话被堵在喉咙,他两边脸角抽搐,头上冒出虚汗。
尤其是在听到‘死有余辜’四个字后,脖子更是阵阵发冷。
黄立极枯瘦的脸上动了下,便无声躬着。
周道登没有任何表情,余光一直左右四顾。
李邦华,王永光等人心头暗凛,心头有些沉重、自愧。崇祯将责任揽过,是为了保护他们。君上如此,做臣子的能不惭愧?
其他人各有表情,心里纷纷转念。
“第二,孙传庭羁押天津三卫都指挥使,这三人,纵兵劫掠盐场,欺辱妇女,坐地分赃,明目张胆!是朕命孙传庭羁押,并派有内监监军,这一点,有什么好质疑的!?”
崇祯提高了音量,大殿里的气氛陡然冷了几分,更加安静了。
一些人头皮发冷,终于想起来了。
眼前的这位新陛下,继位当天就下狱了阁臣施鳯来,不足两个月,两个阁臣遣戍,两个侍郎下狱死!
这可不是先帝天启了!
“至于盐价,”
崇祯目光锐利的眼扫过群臣,道:“查禁长芦才几天,市面上就缺盐了吗?淮扬,两淮转运司的盐运不出来了吗?京城暴涨,南直隶为什么也暴涨?是不是有人借机煽风点火,攻击朝廷,又谋取暴利?”
这时,有个人出列,一脸凛然,抬手沉声道:“启禀陛下,长芦转运司产盐占我大明三成,长芦事一出,天下恐缺盐,是以盐价暴涨,并非有人刻意撺弄,请陛下明鉴。”
崇祯看向这个人,认出来了,前任的三边总督李从心。
崇祯坐直一点,淡淡道:“是吗?太常寺卿!”
黄立极顿时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角绷直。
刑部尚书倪文焕就连忙抱紧板笏,悄悄低头。
人群中,太常寺卿潘汝祯出列,神色俨然的举着板笏,道:“臣在。”
崇祯俯视着他,道:“朕听说,太常寺有盐流出,九钱一斤?”
不好少人身体不动,转着眼珠,用余光看过去。
他们有不少人也参与了贩卖私盐,从中牟利,此刻不禁心头不安,悄悄拧起眉头,暗自警惕。
潘汝祯没有一点慌乱,声音更大了一点,道:“启禀陛下,刑部与顺天府已经查明,是太常寺下一个小吏所为,已经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宣判。”
崇祯听着他的话,忽的余光瞥了眼黄立极,道:“一个末流小吏,就能动用太常寺仓库,入盐出盐数千斤,获利万两?这个理由,还真是冠冕堂皇!首辅,你信吗?”
黄立极举起板笏,道:“回陛下,此事,由刑部在查,但太常寺出了这么大事情,太常寺卿难逃疏忽,御下不严之责。”
潘汝祯听着黄立极的话,心头一慌,连忙道:“陛下……”
“首辅说的是。来人!”
崇祯猛的大喝。
门外禁卫跳过门槛,迅速冲进来。
潘汝祯大惊失色,噗通一声跪地,急声道:“陛下,臣认有失察之责,还请陛下宽宥,容臣自省……”
一众人看着跪地的潘汝祯,又看向崇祯,目光闪烁不停。
崇祯将这些朝臣的表情尽收眼底,冷哼一声,道:“即刻起,查禁太常寺,所有人等,一律革职查办,收监候审!太常寺一应权职,由六部暂代。”
“陛下,陛下……”潘汝祯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严厉的处置!
禁卫二话不说,直接上前,架住他就往外拖。
“陛下,陛下,容臣申辩……”
大殿之内,回想着潘汝祯的叫喊,但没人替他求情。
黄立极站在原地不动,枯瘦老脸暗自绷紧。
周道登头低的更低,默默轻叹一声:早该走的。
这句话,不知道说的是潘汝祯,还是说他自己。
周延儒站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心里却分外高兴。
这潘汝祯是崔呈秀的人,崔呈秀的羽翼不断被剪除,这坐实了他的判断——阉党末路不远矣!
‘还是得与韩癀等走的更近一点。’这是周延儒的另一个判断。
阉党一去,东林党必然再次众正盈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