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识人之明
芒未的话,又让席间陷入一片沉寂。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秦军实际只动员了六万人,而且他们还都不用秦人自己来养,一部交给了梁、夹,一部交给了汾上,这简直是无本的生意啊!当然,芒未并不知道,汾上只供应了河东之军一半军粮,河东的另外二万人,还是要靠河东提供给养,每天二千石,一年下来也有七十多万石。这对只有十来万户的河东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就按平常每户缴税十五石计算,河东一年的收入大约有一百五十万石,养巴蜀兵占了一半。——这是额外的负担。
一名门客有些疑惑地问道:“秦以六万,伐赵四十万,焉操胜算?”
芒未道:“非也。秦以四万入河东,二万入南阳,令赵不能犯,非将伐之!”
春申君打断道:“吾闻秦十郡各征兵二万,计二十万。今言三郡六万,得勿欺乎?”
芒未道:“十郡二十万,诚欺也;实三郡六万!”
春申君道:“以二十万击四十万,亦难胜也。奈何六万而得胜算?”
芒未道:“河东之地,才堪四万,南阳二万。多则无益。上党户不过十余万,有兵二三万足矣。今内外之师计四十万,地不胜兵,虽多无所用。俟其乏粮而击之,四十万人皆为齑粉矣!”
春申君道:“此诚秦之所计乎?”
芒未道:“然也!”
春申君道:“何人所计?”
芒未道:“当出于应侯!然此计甚秘,知其详者不过三数人。臣时在相府,聚内史、治粟、造作诸府术士、会籍数十;分别居室,不相往来。每有计,则算焉,而算士不知其故。为时月余,乃遣去。亦各归家不得出数月。是以天下皆无所知也。”
赵国举国而争上党,天下诸侯都认为这是秦赵相争的要着,但偏偏是这一要着成了关键的败笔,被应侯看破、抓住,并以一种欺骗的手法遮掩了天下的目光,让打算看秦赵两败俱伤的诸侯成了笑柄,这种反转让春申君及其门客们心理上一时转不过弯来。他们想反驳,但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因为事实摆在那里:秦国全歼了上党的赵军,四十万众!而且紧跟着,秦军就……
一名门客好像抓住了什么要害,问道:“依大夫所言,秦以六万击赵四十万,是秦有余力也。奈何武安君欲乘胜击邯郸,而应侯不允?果为客所说乎?”
芒未道:“诚有苏代说应侯,复说武安君。言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且赵亡,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而秦无所得也。而应侯固以秦兵劳,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所谓休士卒者,休上党之卒也。而攻太原、皮牢者,关中之军也。八月取上党,上党之巴蜀、南郡军皆归;十月秦以关中军取皮牢、定太原;正月还师,盖以归农也。此秦固计,非因苏代说也。夫赵豹许秦六城以和,而赵王悔之,是以九月复入邯郸也。巴蜀秦军固疲矣,而关中则力裕。然王陵少能,数败于赵;秦王欲武安君代之,武安君抗命不出,乃以王龁为将击邯郸,而于十二月杀武安君。”
春申君十分敏感地问道:“秦固虚伐邯郸,非欲得邯郸,欲其割地也!其军不过数万,皆刑徒也!”
芒未道:“诚如君言!王龁本计正月罢兵归农,而邯郸曾不欲媾!应侯乃计之,邯郸,赵之本也;邯郸一年不耕植,所失过于秦卒勿归。计邯郸必割地以和。而邯郸遂不和,乃使王龁入其郊,勿令春耕,绝其秋收,并尽其余粮;务令邯郸荒芜,田亩尽毁,以动其本!王龁遂留邯郸经年,坏阡陌,隳水利,尽食其粮。邯郸遂残破矣!”
春申君喟然道:“以粮为兵,应侯其首乎!敌军虽多,而能置于无用;秦兵虽少,而能动敌根本。诚国士也。吾不能及也。此国士者,秦王复将弃之乎?”
芒未道:“臣闻应侯失秦王意,待罪府中。今者以蔡泽为相。”
春申君道:“蔡泽,至贱者也,以之代应侯,乱尊卑之序也!应侯奈何失意于王?”
芒未道:“闻秦王一日临朝叹息,应侯问其故,答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应侯之入秦也,官吏每因循迁任,而无所荐者,是故王有此言,盖欲应侯多荐贤能。而应侯不能应,是以失意。”
春申君道:“秦王亦属意于楚乎?”
芒未道:“楚有亡国之恨,秦不敢忘。厉兵秣马,以备楚。凡战,必观楚之动乃动也。”
春申君道:“楚虽与秦有亡国之恨,亦有通姻之谊。往世之不论也。秦王母,楚女也;秦王女,楚王妃也;而秦太子妃,亦楚女也。楚之不与秦敌,于此可知矣!”
芒未道:“周王伐秦,实君上之谋,而假蔡泽之手成之。蔡泽一入秦,君上之谋尽泄于王。楚暗助周伐秦,秦楚之交,得无绝乎?”
春申君道:“说周伐秦,非吾之意,盖欲塞朝野之望。秦四出而战,失意于邯郸。楚之上下,皆愿伐秦。吾乃以蔡泽入周,说周王召天下诸侯,合纵伐秦。吾意蔡泽甚贱,无功业德名于天下,必不成功。岂意其成也。秦因之怨楚固宜,然伐秦非吾意也。”
一直未搭话的芒申突然出言道:“蔡泽,久在芒府,非至贱也。虽无功业德名于天下,时也。秦王一见而知其为国士,而蔡卿与吾朝夕处之,耳提面命,吾则无所应也。今蔡卿一飞冲天,吾忝为同侪,识人不明,甚愧焉。”
在座诸人,大多认识蔡泽,但谁也没有认识到蔡泽的才能;相反,由于蔡泽形容猥琐,大家一见而生厌恶之情。今闻芒申之言,大家也不由得升出一种惭愧来;有心人回忆起蔡泽的举止行为,多数还是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异之处!总之,承认别人的优秀是很难的。
春申君忽然问道:“秦王何以知蔡卿?”
芒未哑然道:“蔡卿以君上命,使于周,说周王,号召天下。事虽秘,不能瞒秦王、应侯,是以皆知蔡泽之名。一旦闻蔡泽翩然来投,即遣传车卫士,护入咸阳。——旁人皆不知也。”
芒申道:“蔡卿以一人之力,说天下伐秦,虽苏秦、张仪,何能过也?君上用之,实知蔡卿之能也。而蔡卿遂亡秦,非志士之所为也。”
这番话,明是恭维春申君,实则讥笑他没有识人之德。但春申君虽然听出来,有些不爽,岂奈众门客中有以为是称赞的,也纷纷附和,皆赞春申君有识人之德,而大骂蔡泽背主求荣,实乃士子之耻!春申君心中不快,但也只能装出一副接受的样子。
接受了众门客的颂赞后,春申君又问芒未道:“秦有吕不韦者,大夫其闻乎?”
芒未道:“吕不韦,邯郸巨商,家富千金。昔公子异人入质于赵也……”
不等芒未说完,春申君突然打断道:“公子异人何以质于秦也?”
芒未道:“秦攻太原、皮牢,邯郸惧,乃请苏代为说秦,愿以和。苏代以六城为说,以和秦。旋赵公子豹入咸阳,允以六城为和。秦王以赵屡欺,必因平原君入咸阳盟,乃得和。而赵豹必以秦公子入质,然后平原君方出。秦王遂以公子异人为质,而后平原君入咸阳。然平原君入秦,仅为盟,终不献六城。异人之出也,秦以危故,少其资给、随从,必令邯郸以为无用之人。及其入也,吕不韦见之,欲高大公子门庭,异人遂名扬邯郸。后吕不韦潜入咸阳,以华阳夫人见太子,许以为华阳夫人后,子以母贵也;而异人更名子楚,以华阳夫人,楚女也,以结其心。太子命其为子楚傅,遣归邯郸。其后,秦军围邯郸,赵人欲害之数矣,终未能行;而子楚阴出城,入秦军中,得归咸阳。太子身病,不堪政事,子楚遂从秦王问政,三公之议,子楚与焉。而吕不韦终不归也。闻子楚在邯郸娶赵女,生子,而留吕不韦辅之。”
春申君道:“今岁秦王之灭周也,洛阳乱,市肆皆闭,赖吕不韦而安之。今洛阳市肆皆开,其盛过于昔。吕不韦非常人也,有过人之智。且闻洛阳谣传,吕不韦为太子傅,非子楚傅也。”
芒未道:“洛阳之乱也,臣在河东,未与闻,不得其详。吾之知吕不韦之事,盖彼入咸阳之后,见太子及华阳夫人,而亦不知其道。邯郸之事,臣未与也。是故皆不知其详!”
春申君道:“大夫其见吕不韦欤?”
芒未道:“未之见也。惟命其为子楚傅,传教相府,乃知其名。见而怪之,咨之近人,略闻一二。——并应侯亦未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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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芒氏身世
这一夜,春申君将自己希望补充询问的问题一一问起,而芒未也不隐瞒,尽其所知,一一作答。在座的门客有所疑惑者,也会提出问题,芒未也尽力回答。惟那些门客与春申君相比,水平实在是差得太远,问的问题有些幼稚得可笑。芒未虽然腹诽不已,但表面上仍然是一副恭敬的姿态,竭力满足众人的好奇心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心理。一直到城上鼓响,东方渐白,会议才结束。春申君请芒未和芒申回到偏院休息,自己则换好朝服,准备接受每天例行的朝事。
春申君这次将下蔡作为自己驻跸之处,领地内的行政事项都报到这里来处理;作为令尹,楚国的政事也都先报到这里,一般的事项就由春申君处理了,大的事项需要楚王教令的,再报回陈,由楚王颁下教令。因此,天明后,春申君必须“上朝”,处理行政事务,座谈会只得暂停。
第165章 张禄善后
车马声至门前停下。盖聂收了剑,来到门前,就听得敲门之声。盖聂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谒者。秦王有十二名谒者,几乎所有的秦国大员及其家属都能把他们认全了。他们进出各个大员家中,完全不需要出示节符一类的东西。盖聂与谒者见了礼,谒者也知道盖聂目前几乎是张禄府中除张禄本人外惟一的成年男性,被免除剑士之职后,就以张禄庶子的身份住在张禄府中。
谒者与盖聂见过礼,并不进门,而是站在门外道:“子楚奉王命,于午后拜应侯!”
盖聂答道:“应侯病笃,午后小憩,恐失礼!”
谒者道:“无碍也。应侯其卧见之!公子午后必至!”说完匆匆礼辞,上车离开。
盖聂感到情况不对,关上门,立即到后宅报与张禄。张禄沉吟片刻后,道:“以汝斩郑父首归,其可乎?”
盖聂有些意外,道:“何谓也?”
张禄道:“汝请命斩郑父首,或延吾寿,及保汝母与弟!”
盖聂道:“郑父降赵,吾受其累,闲居家中,何可请也?”
张禄道:“但直请而已,勿顾其他!”
盖聂道:“郑父与吾有养育之恩,君臣之谊,斩之不义!”
张禄道:“郑父固有恩于汝,私也;斩降将之首,以儆后来,公也。公而废私,不亦宜乎?”
盖聂道:“君上何以言此?”
张禄道:“子楚数请见,吾数拒之,不欲与政也。今子楚不顾,必来见者,必以政事相询,吾不答,必为所忌,而将不保!”
盖聂道:“吾负君上,潜出咸阳,其可乎?”
张禄哑然失笑道:“汝观吾老病如此,其可复窜于草莽乎?”盖聂一时语塞。张禄复道:“吾,魏人也。壮而学,学而成,欲以身效魏,而不得其道,反为奸人所害,几死。赖郑父得活,遂委身焉。郑父,君子也,义而忘身,勇而忘身,惟学略有缺。吾以学佐之,亦有益于魏也。岂意管邑之成也,而动奸人之心,大搜于国,必得吾而后快。不得已,潜入咸阳,为秦所用。秦与魏,敌也,彼时暂为盟。吾每思居秦以报魏,知相魏齐之不贤,以秦王之力逐之。本欲与信陵君也。奈魏王与信陵君不睦,魏齐虽去,而良相不立,反相害也。值赵欺王,乃谏王以伐赵,欲以救魏。今魏初复,本愿已足。夫学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吾身也不修,家亦难齐,国虽治,其敌国也,每思得平天下,以赎吾愆。然天子蒙尘,天道断绝,吾罪愈深矣!今则苟活于世,耻与士子同列,焉堪公子之问哉!”
张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些事情盖聂都半懂不懂,但其中表露出来的自责与自弃之意,盖聂还是能听得出来。盖聂急得要哭,道:“君上其善保自身,但有所命,臣不敢辞!”
张禄笑了,道:“汝所能为者,盖请命断郑父首!汝其能为之乎?”
盖聂犹豫再三,道:“臣谨领命!”
张禄笑道:“盖聂,汝当细思之!罢,且往堂中,置席褥,且迎子楚!”
两人来到前堂,张禄让盖聂在屏风后面安一席褥,又在屏风前左右设席,上设几案。然后自己在屏风后的席褥上躺下休息,示意盖聂去干自己的事。盖聂并无他事,抱剑坐在阶下,按司马靳传授给他的吐纳之法,安静地吐纳。正午灼热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他浑如不觉。
午后,远远的车马声和人声传来,盖聂睁开眼,将剑插回腰间,立起身,走到门前,回头望时,见张禄也穿戴整齐,走了出来。张禄示意盖聂打开仪门,两人步下台阶,张禄在前,盖聂在后,安静而立。
远处隆隆而来的车马在府门前百步停下。子楚从车上下来,快步向府门而去,后面跟着一大群人。而立在门前的两人也匆匆往这边来,前面的人步履蹒跚,仍执手而来。行不十步,那人扑地倒在地上。子楚急忙对身后人叫道:“速往扶住应侯,勿令趋也!”后面跟随的人快步冲了上去,很快越过子楚,冲到张禄跟前,乱哄哄地扶起张禄。但见张禄气喘如牛,衣冠歪斜,满面尘灰,浑身颤抖。混乱中,突然有人大声报道:“臣子楚奉王命,拜应侯!”
众人这才散开,却见子楚已经在十步之外一躬到地,久久没有起身。
张禄喘着粗气,用手示意着,却说不出话来。盖聂出来回拜道:“罪臣张禄,待罪府中,不敢远迎,有失礼仪,惟公子罪之!”
站在子楚身后的家臣高声道:“臣未敢望应侯远迎,车乘冲撞,死罪,死罪!”
张禄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冠,那些冲上来的子楚府家臣也帮着掸土、整理。略整理好些,张禄又向子楚跑去,跑到跟前,仆地而拜,口中却说不出话来。子楚见状大惊,连忙伸手去扶,哪里扶得起。众家臣又拥上,连架带搀,把张禄从地上拽起来,张禄气也喘不匀,倒在众家臣的身上,几乎气绝。子楚携着张禄的手,道:“臣冲撞应侯,惟应侯所罪!”
张禄连连摆手,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只喘着大气。子楚道:“应侯略歇,略歇!”
张禄连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说出话来,道:“臣老病之躯,安敢望公子至也!”
子楚道:“国有疑,问三老!楚忝掌国政,有疑不明,故愿请之。年少孟浪,车乘冲撞,长者其责之!”
张禄道:“臣岂敢!臣少应门之僮,身复老病,大失礼仪。惟公子罪之!”
子楚亲自搀扶着张禄,慢慢向府门而去。至府,并不走仪门,只从侧门而入,让众家臣、卫士都留在门外,自己独与张禄步门中。张禄还要揖让,子楚并不放手,只搀扶着张禄一路走过庭院,步上台阶,进入堂内。盖聂跟在两人的身后,俟两人上了阶,自己则立于阶下侍候。
子楚将张禄扶到东席坐下,自己则将西席挪到张禄近前,自己坐下。问候起居毕,子楚道:“臣得陶郡报,秦大夫无名,乃故魏公芒卯之后芒未,河东败后,彼乃降楚,现入春申君门下。臣……”
不等子楚说完,张禄道:“夫无名者,固魏人也。臣之入秦也,别无所长,乃思故旧郑安平堪效犬马,遂召入秦。郑氏之入也,同行者乃陈四、无名,皆郑氏门人,吾并不识。后彼数人皆以郑氏相随左右,臣亦得其力多矣,乃相扶助,而与政事。郑氏所出,臣敢保其武卒也;无名、陈四之所出,臣并不知,闻诸郑氏,盖应武卒者也。”
听得张禄把事情全都推到郑安平身上,子楚也有些无奈,但他并未放弃,道:“无名入楚,或有其故,兵败而降,未足怪也。然无名久在相府,颇知秦之虚实,而今尽为楚所知,其于国事奈何?”
张禄道:“春申君在秦十载,多与王谋。即臣有疑,亦常咨之。秦之虚实,春申君尽知之。况王女,楚王妃也;太子妃,楚王女也。消息相通,非止一道。无名所陈,无所加也!公子勿忧!”
子楚道:“昔有郑安平降赵,复有无名降楚。岂士之于秦,有所憾焉?何降之多也?”
张禄道:“此皆臣识人不明。郑氏,于吾有恩,义勇兼备。为解秦军而降赵,王其恕之!无名初至河东,其降或有他因。臣以为咨之蒙卿,当得其详!”
子楚道:“应侯所言甚当。无名家眷,犹在故里,今得其讯,依律当收之。仍入侯府,公其守之,其可乎?”
张禄道:“臣待罪家中,家臣尽散之,惟有三五仆妇。非有余力,能为守之。且无名之降也,但闻诸商旅,非的信也。恐有误,反伤忠义之士。”
子楚道:“应侯所虑是也。是故愿以归于公府,公其善待之。府中承事,臣愿调拨得力之臣为之,应侯无虑。”
张禄道:“臣本待罪,焉及其他。但从公子之意。”
简单的交谈之后,子楚辞出。盖聂从始至终,一直在阶下侍立,并未发一言,甚至不去听二人的交谈。张禄将子楚送至阶前,对盖聂道:“盖聂其为吾送公子,臣老病,恕不能远送!”
盖聂长揖,子楚下了台阶,往门外而行。行至半途,盖聂悄声道:“臣愿往赵,取郑氏首级,以报于王!”
子楚惊讶地停下脚步,望向盖聂。盖聂依然一揖,似乎在往外让子楚。子楚也悄声道:“吾知之矣!”步出大门,带着随从走到车前,乘车而去。盖聂俯首于门前,直到一行人离去,才回头关上仪门,上了堂。
张禄独坐在席上,见盖聂过来,招手示意他在面前的席上坐下,道:“无名大夫已降,彼家人亦难逃法也。”
盖聂吃惊地看着张禄,惊疑道:“吾其往里中报之……”
张禄摇头道:“无益也。吾以无名降楚,事在不明说之。彼允以监在府内,遣卫士守之。恐吾亦不能保。汝请斩郑氏首,若得出,可往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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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复见张禄
盖聂闻言大惊道:“君上何言也?众皆斩,吾何独生?”
张禄镇静地看着盖聂,道:“汝之出也,吾等犹望生。汝在家,徒殉而无益也。”盖聂有些不解,但张禄不与他解释,道:“汝年少,涉世少,多说无益。但信吾,必勿差也。”盖聂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秦人行事效率高,下午子楚刚和张禄说定,夜间就把芒未一家给送过来了。张禄府邸很大,但人口少,芒未一家进来有的是院子居住。但令人不安的是,卫尉府和廷尉府也都派人过来,加强看守,甚至还加派了十名剑士。这些人进驻后,不仅郑安平一家无法像往常那样进出偏院了,张禄和盖聂的行动也多了许多不方便。盖聂不再到院中练剑,就守在后宅张禄身边,侍候他的饮食起居。
芒未到秦国后,生了两男一女,倒也人丁兴旺,家中养了不少臣仆。但由于这次他们是以待罪之身被监管,一应臣妇都没有带来,过来的只有妻儿四人。张禄人丁稀少,偏院早就荒芜,四人入住后,花了好长时间打扫院落。所幸一应设施都是完善的,不需要另行修缮,倒也很快安定下来。张禄也不方便过来探望,只派了盖聂到门外请安。芒未的长子十五岁,已经成年,应承之事就由他来承担。但也只在入住后的第二天,在得到监管者同意后,到后宅拜见了张禄;张禄也只说了几句场面话,没有更多的话说。
这天,天黑以后,咸阳各里均已上锁,一小队剑士突然出现在张禄所住的里前,出示了节符,门监打开里门,这队人径直往张禄府门前敲门。负责监管的人都起了警惕,各自出门。盖聂不知何人急匆匆从后宅出来,问道:“何人来访!”
门外有叫道:“有教!”盖聂不知凶吉,急上前开门。那队剑士迅速进了门,闪开后,中间有三人,前面两人是卫尉和廷尉,身后还有一位老者,只着普通士子衣冠,暗夜之下看不清是谁。卫尉举着节符,道:“有教访应侯,诸人回避!”
有这两位大佬为首,众人自然不再多说话,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跟来的剑士接管了张禄院中的警戒。
盖聂自然也认识两位大佬,但往他们身后一看,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前面的两位大佬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问道:“应侯何在?”
盖聂道:“在后宅!”
两位大佬道:“堂前侍候!”将盖聂留在院中,自己则和中间那位老人一起来到后院门前,让老人独自进去,自己则守候在门外。
张禄在后宅等盖聂来报信,但却听到前院有嘈杂的脚步声和有人说话,自己披衣起床,准备到前院来看看,刚下台阶就见从侧门走进一人。张禄定睛一看,匆忙跑下台阶,伏拜于地,道:“臣不知王亲至,死罪,死罪!”
秦王步到张禄面前,伸手相搀,道:“寡人夜至,愿与卿独坐,卿其勿辞!”
张禄顿首道:“臣死罪,枉王驾亲临!臣何以当之?”
秦王道:“卿其起,吾二人促膝而谈,其可乎?”
张禄站起,要将秦王迎入宅内。秦王道:“未知先生起居,若堪任,敢与先生坐于月下。”
张禄连忙叫来仆妇,命取席铺在院中,特别道:“三席!”
仆妇取来三席,重叠铺好,退回宅内。张禄请王坐,自己侍立一旁。秦王坐在一旁,道:“卿其与寡人同席。”张禄再辞不允,遂与王同席而坐。
秦王道:“先生初入秦也,有教曰:‘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大器。‘寡人辱先生之下教,诚恐有失,故访先生而受教焉。恐先生言之不尽,故深夜来访,左右无人,盖欲先生一抒心臆,寡人得一快听!”
张禄道:“臣悖乱,辱王下问。臣待罪家中,惟王问之,敢不言!”
秦王道:“武王之时,樗里疾、甘茂为左右相;武王逝,寡人王,甘茂出魏,樗里疾独为相。七年,樗里子卒,九年,孟尝君薛文为相;十年,薛文免,楼缓为相。十二年,楼缓免,穰侯魏冉为相。二十四年,魏冉免相。二十六年,魏冉复相。三十六年,卿初入秦。四十一年,以卿为相。至今,卿入秦十五年,为相十年矣。夫樗里子,吾叔父也;穰侯,吾舅父也;薛文,齐人;楼缓,赵人,年皆长。先生春秋与吾等,寡人师事之,不敢失也。盖相者,师也。寡人有缺,而相教也。”
张禄道:“臣得王知遇,以国士待之;臣万死不足报也。”
秦王道:“昔寡人与先生遇于离宫,与先生言,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今先生弃寡人,岂吾有所不可教也?”
张禄道:“王何言也!臣委身于王,即王之臣也。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义也。臣敢不尽忠竭力,以效微劳。”
秦王道:“昔黄歇奉楚太子之入于秦,寡人每羡春申君之智,观天下如诸掌指。穰侯忠勇有余,而智实有缺。及得先生,与言天下之形势,诸侯之虚实,亦类之也。此天所以以先生惠秦也。任先生以事,前通义渠,后及巴蜀,再治河东,无不以治易乱,以远为近,庶而富之,富而教之,心腹之患,皆翻为根本之地。寡人委国而任焉,逐四贵,迁官吏,以称先生之心。而先生亦献长平之策,一战而斩四十万级,古之战者,未之闻也。当是时也,君臣相合,手足相称,皆得其当。复值颠扑,先生不复以一言而教寡人,寡人不知何罪于先生!愿先生直以言之,以显寡人之过。”
张禄道:“王言过矣!王四十一年,秦攻魏,取邢丘、怀。四十三年,秦攻韩,拔九城,斩首五万。四十四年,攻韩南阳,取之。四十五年,秦攻韩,取十城。四十七年,大破赵于长平,四十余万尽杀之。当是之时,秦威震天下,诸侯无不战粟。因其威而号令之,天下孰敢不从?然则四十九年十月,秦千里攻赵邯郸,至五十年,遂遭颠扑,而郑安平降赵。当是之时,天下鼎沸,皆以伐秦为说。臣力竭计穷,惶恐不安,惟待罪而已。非臣有所言而不尽,实胸中无计,算无胜策,未知何言也。幸蔡卿来归,洛阳之师皆散,秦复当偃兵修文,以图再起。而再灭周,引天下之火而自焚。今鲁入于楚,卫入于魏,上党已失,河东不守,南阳再陷,陶郡危于累卵。臣数载所得,尽归于无。臣惟待罪而已,何敢复言!”
秦王略沉默了片刻,道:“春申君为楚,辱在秦十载;先生为魏,辱在秦十五载。虽然,寡人皆师事之,不敢有失,何者?以二子皆当世之杰也。虽谋之不尽,亦深有德于秦也!”
张禄闻言大惊,急抬头看时,却见秦王一脸凝重,眼中甚至闪烁着泪光。张禄低下头,问道:“王何以言此?”
秦王道:“先生之入秦也,屡与楚太子会,华阳君早知之……昔者张仪、陈筮之入秦也,亦非为秦谋,寡人本先王之意,而用其智也。先生之智,又非张仪、陈筮之所匹也,寡人甚爱之。虽为魏,亦当用之。”
张禄道:“臣非敢为魏也,愿为天下谋。天下之乱,在天子失位,诸侯并起。欲救天下者,必弱诸侯,而强天子。天下一统,互无攻伐,乃得太平。是故臣以秦弱三晋,复以三晋弱秦。而以楚助天子。俾天子之兴,诸侯之弱,复归旧礼,而天下得太平,民得安保其首级。非欲图秦而强魏也。”
秦王道:“先生虽欲弱秦,而通巴蜀,治河东,秦因之而强,皆先生之功也。武安君因先生之旧,取南阳,战长平,取上党,邯郸为墟。虽有后日之败,固兵家常事,未足怪也。”
张禄道:“取南阳,正为战长平也。韩献上党,冯亭乃献之于赵,正春申君之谋也。”
秦王道:“何以言之?韩献上党,春申君犹在秦,其得通于韩乎?”
张禄道:“秦屡伐韩,韩甚恐,议于群臣。有冯亭者,得诸春申君,乃献一郡二献之策,令秦赵相攻,而诸侯取利。此臣后乃知之,非欲欺王也。”
秦王道:“若春申君在秦,先生其献长平之策乎?”
张禄道:“若春申君谋于臣,臣将与彼谋,令相持,而非胜之也。若秦赵相持长平数年,国必乏。然后韩魏相与攻南阳,秦必不堪,而变生矣!因其变而图之,必有其道。”
秦王道:“春申君注目长平于数载之前,此非吾所能及也!”
张禄道:“春申君虽计之长平,未及王之亲至河东,而杀赵卒四十万众!”
第167章 斩张禄
秦王道:“寡人入河东,盖欲援武安君,何得有他!”
张禄道:“夫武安君,战必胜,攻必克者,盖以有穰侯之援也。今穰侯已逝,武安君虽勇,无用武之地也。秦军初出,以王龁为将,武安君居河东为援。武安君,勇将也,但能陷敌,何能为援?是以王龁必不能胜也。然王亲出河东,而以武安君为上将军,而王龁副之,一举而各归其位,各得其用。王自为武安君援,又胜穰侯多矣。是故秦以少兵克强敌,卒杀赵卒四十万也。”
秦王明显地愣了一愣,道:“先生治河东毕,以武安君守河东,其意乃在上党乎?”
张禄道:“非臣有其智也。河东,巨郡也,晋因之而成霸业。武安君,能战而不能守,非治河东者,以武安君守河东,必逞武力,尽仓廪,以广其地,民必疲也。臣治河东,而武安君残之,此春申君之计也。”
秦王道:“武安君出南阳,击韩魏,尽得河内,皆春申君之谋耶?”
张禄道:“然也。非此不足以穷河东也。南阳,非战之地也。秦虽取之,不能久守,必为所夺。诸侯争河内、南阳,交相杀,而力皆竭,周室可兴,而天下可定也。”
秦王道:“韩献上党,而春申君之计败矣!”
张禄道:“春申君本计秦得南阳,而三晋攻之。断轵道,则秦军可擒也。奈韩无战意,必欲和。冯亭乃献一郡二献之计,为韩王所从。”
秦王道:“此计固出春申君耶,出冯亭耶?”
张禄道:“世势至此,而计者正所同也。冯亭与春申君往来非止一日,必有所谋。”
秦王道:“上党二献,秦赵相争,此春申君之计也。”
张禄道:“固其计也,而期其必成。”
秦王道:“以王龁为将,武安君为援,与赵争于上党,必兵连祸结,连年不已。此又胜南阳多矣!”
张禄道:“诚如王言。春申君闻此大喜,意天助楚也!”
秦王道:“何言助楚也?”
张禄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出实言,道:“春申君奉楚太子入咸阳,为楚争十年生息之机,而必弱秦也。”
秦王道:“是故春申君以先生为秦相,先伐阏与,再战长平,以疲秦而兴楚。”
张禄道:“疲秦之计,莫过于战。是故必陷秦于屡战之地,胜败固所不计也。是故臣献远交近攻之策,欲秦屡战也。”
秦王沉思片刻,道:“寡人谕矣。春申君欲秦屡战,故先生先献远交近攻之策,而将令秦战也。后长平事起,秦必战,是以无以近攻也,兵出千里之外,而至于邯郸矣。寡人每怪之,何应侯之策与计之不相合也。今乃知之,但秦有战,则近攻远战皆可得也。”
这番话说得极其森然,张禄听了,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寒意。他再偷眼看秦王时,秦王双目炯炯,微露杀气。
张禄正在惶恐之际,又听得秦王道:“远交近攻之策虽不行,而吾已知之。长平、邯郸虽疲弊,而赵损兵四十万,邯郸为墟,而秦地所损盖一河东耳。以此易彼,吾所得正多!春申君虽为楚谋,宁勿为秦谋耶?”
张禄不知秦王所想,只在一旁低头不语。秦王道:“夫欺之上者,盖九实一虚。吾得九实,虽有一虚,何所憾也!”
张禄突然嘶声道:“臣有欺君之罪,罪无可绾。然臣入秦十五载,深荷王恩,每思报之,所行虽与春申君合,亦与秦无所损。臣非逃罪愆,实愿坦其心臆。王以国士待臣,臣敢不以国士报之!”
秦王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非曾子独然,寡人亦效之。寡人折节先生,而先生欲弱秦,其道何如?”
张禄道:”夫天下苦乱久矣,天下诸侯苦秦久矣。秦弱而不战,与诸侯亲,与天子义,此秦自存之道也。反此而行之,虽强而必崩!“
秦王道:”寡人迁九鼎入咸阳,是以先生不复为寡人出一谋,献一计,盖秦,逆臣也!“
张禄似被说破心思,沉默不语。秦王复道:”周承天命,天命岂若此哉?天道之行也,损有余而补不足。周王未之能行,秦为之行之!“
张禄道:”天下有余者,尽有秦也。王能自损之乎?“
秦王道:”秦当承天命而行之,何损之有也!“
张禄道:”非其人而承天命,天必殛之,祸及社稷、子孙。“
秦王道:”昔周之伐商也,岂畏祸焉!今天下纷扰,秦承周地,当代周壹天下,又何辞焉!“
张禄道:“周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今秦三分天下不足其一,勿得云天命归秦也!”
秦王道:“天下九州,秦独有雍、梁二州,得周而有豫,得河东而有冀,三分天下,正得其一。”
张禄道:“秦之冀、豫犹有韩、魏,而楚独有荆、扬,今复得徐,正三分天下有其一也。楚得无为天子乎?天子在德不在力,是故周虽一城,而天下犹奉之,有德也。秦楚虽强,而天下共攘之,有力也。形势之判明也。”
秦王道:“吾之万民,皆以功受爵,非德而何?”
张禄道:“以贱为贵,以下为上,清浊相混,失德之甚也!愿王更思之!”
秦王道:“以故,先生在位十载,曾无一人以相荐,宁为此乎?”
张禄道:“臣以微贱,封侯拜相,富贵无极。于私当感王恩,于礼则非也。秦之上下,但以斩首为说,于诗书无一通者,此臣所以为秦虑也。”
秦王道:“昔者荀子入秦,谓秦威强乎汤、武,广大乎舜、禹,然而忧患不可胜校也,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吾闻而思,思而得,谓先生之道为胜焉。远交近攻,得寸则秦之寸,得尺则秦之尺。以此为之,天下固不足取也!固取洛阳者,盖愿行先生之策,变周之洛阳为秦之地也。”
张禄道:“河东,故魏地也;魏人献之,地归于秦,而民归于魏,虽广大无所用也;上党,韩献之而秦取之,地虽广大,无人则无所用也。王取洛阳,周人皆逃东周,虽得洛阳,无所用也。何者?恃力而失德也。”
秦王道:“若复修其德,而有洛阳,奈何?”
张禄道:“归周之祀,立太子为王,以掌周民。则民必归也。必行秦法,吾恐洛阳亦将败也。”
秦王道:“先生治河东,颇行秦法,河东大治。秦法亦可行于世也。”
张禄道:“昔太公治齐,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五月而报政焉。伯禽治鲁,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後除之。三年乃报政焉。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臣治河东,募秦民而充之,行秦法固宜。而欲以之行诸天下,非移风易俗不能为也,其事众,其功少。臣故思之,秦法虽善,非能遍于天下也。”
秦王道:“先生之言,乃与穰侯合。昔穰侯征伐天下,攻无不克,而旋取旋弃。问其故,则曰取之固易,治之为难,不若但取其财,而弃其地。先生之意,得无类乎?”
张禄道:“天下之广,水土之异,言语服饰各不同,风俗有别,饮食有差,非可一也。以其道治之则从,背其常治之则乱。是故臣欲王但守关中,慎勿出也。非战不胜,攻不取,取之无益!河东、上党其前车,洛阳将其后辙也。”
秦王道:“南阳、南郡,故楚地也;巴蜀,非秦地也,皆得治,行秦法。吾思惟治非其道,若得其道,秦法必行于天下!”
张禄道:“巴蜀屡叛,得不偿失。南阳、南郡,犹行楚法,是以治也。盖穰侯,楚人也,故能治之。若以魏人治魏,韩人治韩,今天下乃其事也,又何变焉!”
秦王道:“寡人得先生教,所益多矣!闻盖聂将取郑氏首,寡人允矣!王稽私通诸侯,当以律治其罪,夷三族。寡人以其荐先生之功,减罪三等,惟大辟而已。先生其知之!”
张禄面色煞白,但仍勉力保持镇静,道:“臣所荐郑安平、王稽、无名三人,皆不称其职。王稽当斩,臣无所逃也。愿以就法。”
秦王道:“王稽通诸侯,先生其知之乎?”
张禄道:“未知也。”
秦王道:“善!先生既无所知,王稽之罪,其独当之!”
张禄道:“秦法,荐人不当,当以其所荐之罪罪之!臣感王之厚恩,无以为报,愿以身为王行秦法!”
秦王道:“容吾思之!”
张禄道:“臣既事春申君,为秦为罪人。若张通楚之罪,于王有损;若不治,其奈秦法何?不若以王稽之罪罪臣,则两全也!”
秦王伏拜道:“吾以师事先生,先生有教,不敢违也!谨奉教!”
张禄亦拜道:“臣终不悔入秦,及以事王也!”
秦王起身辞去,张禄于席上伏拜相送。秦王头也不回地走出侧门,率领众人而出。
第168章 日有食之
几天后,郑安平、芒未的妻儿上书内史,表示愿意以迁往河东,以赎其罪。内史没有丝毫迟疑,立即批准两家六口“赦罪迁河东”。两家也只用了几天时间,收拾起两三车必要的衣食,立即出发前往河东。他们在咸阳的家产全部没官。丘里啬夫是芒未的姻家,他得知消息后,星夜赶到咸阳城中,出钱为女儿佣了两条船,装载着两家的人和物,顺渭水而下,离开咸阳。
几乎同时,盖聂恢复剑士身份,秘密潜出咸阳,不知所之。
转眼就是收获的季节,咸阳内外一片秋收大忙景象。内史派出刑徒到灋丘,收取了张禄、郑安平、芒未三人份田上的全部收成,同时将三人在里中的住宅查封!现在张禄他们四人中,只有陈四的田宅还是老模样。只不过陈四要的是熟田,田地上有人负责耕种,自己只收取十分之一的地租。陈四现在已经有良田二十顷,供应其妻儿的衣食不成问题。年底,陈四会领取俸禄,秦王还会有额外的赏赐,在乡下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大家。然而今年,陈四一家显然尤其低调,佃户交上地租,他们也只是略过一过,就让归仓,并未如往常那样请佃户们吃顿饭。
就在咸阳内外秋收热火朝天之际,这日朝后,廷尉呈上王稽的案卷,言王稽私通诸侯案审议得实,依律夷三族。秦王批道:“王稽暗通诸侯,其罪固当族。念其前功,减罪三等为大辟!”王稽坐监已经大半年,早已对自己不抱希望。判决下来,只是自己大辟,并未牵连家人,王稽简直有些大喜过望。王稽的家人这大半年也都被圈禁在家中,不得出门。判决下来后,卫兵解除了警卫,王稽的田宅被全部没收。好在王稽的一个儿子已经成年,以无爵的士伍身份得到一块份田,遂全家搬到乡下,住到王稽的儿子家中。
几天后,御史大夫上书,应侯张禄荐王稽任河东守,“荐人失察,依律同罪。”秦王也批“准”。次日,御史会同郎卫到达张禄府上,将重病的张禄监禁在厢房内,没有收监。
七月望前的半夜,那一轮皎洁的月光突然被一个世大的阴影遮盖。这时,鸡笼中的刚刚打过鸣的公鸡突然再次大声鸣叫,与平时的打鸣截然不同。惊醒的人们披衣起来,他们都看见了那一幕令人惊恐的情景。本来圆满的月亮被一团黑影渐渐吞噬。有见识的老人们立即大声叫道:“天狗食月!速起击缶!”乡里的年轻人被叫起来,每人拿着碗、罐或其他任何可以敲响的东西,敲打起来。有人要去敲鼓,但却被里长严厉地制止道:“非有警,未得击鼓也。”老人们也道,赶走天狗靠的是齐心协力,不在声音大,在人多。由于邻近乡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一起敲打着各自的家伙,闹了一个时辰,月亮才逐渐显露出来,老人们说,天狗被赶走了!这时,天也快亮了,大家休息一小会儿,就开始下地收粟。
半个月后,更大的异象降临了。八月朔日,食时刚过,吃过早餐准备重新下田的人们再次惊恐地发现,太阳也要被天狗吃了!这次是在白天,大家都醒着,眼见着明亮的日光一点点暗淡下去,老人们声嘶力竭地叫着:“击缶!击缶!驱天狗啊!”男女老少们时隔半月,又重新敲打起缶碗罐盆,然而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太阳一点点被天狗吞噬,天色一点点黑下去,好像时间又重新回到黎明之前。女人、孩子惊恐地哭出声来,被老人们严厉地制止,喝令他们加紧敲打。
就在大家要陷入绝望之中时,咸阳城上传来几声震天的鼓声;在咸阳城鼓声的号令下,各城邑、乡里的鼓声也开始擂响。随着鼓声的擂响,太阳似乎露出了一丝缝隙,一丝阳光透了出来。这鼓舞了大家的心,大家更加用力地敲着自己手中的各种家伙,有的人把手里的东西敲碎了,又重新拿出一件来继续敲。慢慢地,太阳透出了越来越多的光芒,引得大家越来越起劲地敲打着,呐喊着,呼应着城上的鼓声,一直到太阳露出大半个脸,鼓声才停了下来。这鼓几乎擂响了大半个时辰才停下来,比一场战争中擂鼓的时间还要长,鼓手已经换了几茬,个个胳膊发酸,汗流满面。在鼓声停息后,击缶声还继续响着,直到太阳重新照耀在这片大地上。这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乡民们像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一样,欢呼着自己的胜利,震动了整个咸阳。
子楚散朝回到府中,就发觉情况不对,太阳光正在被一团黑影遮挡。他很快就听到远处乡野中传来的越来越多的击缶声,家宰跑过来对他说“天狗吞日”了!
子楚立即乘车返回宫中,去见秦王。见秦王也站在庭院之中,神色凝重地望着天空。少时,太史令匆匆跑了进来,与秦王见了礼。秦王问道:“天象何如?”
太史令道:“此所谓日食也。《诗》曰:‘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所言正与此时同。周历十月,正夏历八月,主‘四国无政,不用其良。’盖天子蒙尘,权臣干政。其后将‘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灾难将至!”
秦王道:”彼时则有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以及艳妻等干政。今则何指?“
太史令道:”此非臣所敢言也。周,天子也。今天子既没,天下无主。是故群臣皆起,以干其政!“
太史令的话,让众人一时陷入沉默。虽然太史令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晰:就是因为秦王灭了周,上天才降下这样一种异象,而且很快就会降下一场场灾难,”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简直就是天翻地覆!
秦王沉默了片刻,指着外面的一片缶声,问道:”远处何音?“
子楚答道:”庶民以为天狗食日,击缶以逐之!“
太史令道:”天道但祷之,逐之何益。此愚民之无知也。“
秦王突然道:”吾今灭周,自当承之。令城上击鼓,以与天战!“
太史令面色煞白,道:”天道不可违,愿王慎之,勿惹祸灾!“
秦王道:”吾既灭周,岂避祸耶?天地不容,吾将灭天!传令擂鼓!“
子楚立即叫来谒者,一起乘车前往尉府,向王龁传达了秦王之令。王龁、子楚亲自登上咸阳宫,下令擂鼓!经过一番耽搁,鼓声响起时,正是天色最暗之时,那些随着太阳出来而一一隐没的星辰,现在已经挂满天空。
随着鼓声响起,已经下朝的众大臣被鼓声召唤,又都匆匆忙忙换上朝服,赶来章台宫外。宫外一队剑士,那那肃然而立,中间还站几位郎卫和几名谒者,他们负责安排群臣按起爵位依次整齐肃立。当秦臣列队完毕时,一名谒者跑出宫来,宣读了王教:”秦灭周,天降异象,天狗食日,凡吾秦人,皆当斗天!“
得到秦王的指令,列好队的秦臣纷纷拔出佩剑,以剑指天,发出呐喊之声。
鼓声响起时,天边就已经开始放亮,列队之时,太阳已经露出了自己的边沿,不再那么黑暗。现在群臣应和着鼓声和民众的击缶声,发出阵阵呐喊。天越来越亮,赶来的秦臣也越来越多,众人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哪怕声嘶力竭,也在拼命呐喊,就如同亲自冲锋陷阵一样,调动着自己最后一丝气力,向敌人发出最后一击。
黑暗的降临,以及随之而来的击缶声和呐喊声,张禄自然也听到了。他拖着病体,轻轻拍着门,询问看守道:”何以故?“
那名看守明显有些慌乱,答道:”有黑影侵日,或将蔽之!“
张禄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日有食之!“霎时间,种种联想,种种情绪一起涌向心头,一种大祸将临的感觉控制了他。他颓然地坐回到席上,两眼紧紧地盯着窗外。
天象,在当时是一种不可外传的学问,那是必须由王室亲自掌握的一门与天沟通的技巧。张禄自然也没有系统学过。但《诗》,张禄是学过的,其中的《十月之交》一诗,说的正是日食的可怕。”天子蒙难,山崩地坼,山崩地坼……“张禄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不知是喜是悲。
那几名看守可能也被这种天地异象所震撼,觉得自己无力应对,索性一商量,把门打开,让张禄也出来,与自己共同观看。民众的击缶声并不能阻止天色变暗,直到传来震撼的鼓声……
当天清气朗,一切复归宁静后,看守们将张禄重新请进厢房内,锁上门。刚才令人震惊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回想起来依旧让人恐惧。
第169章 发配河东
行前,秦王让盖聂先与陈四见面,听取行动计划。陈四让他与发配到河东的郑安平、芒未两家行动,前往河东;从河东想办法潜入太原,再从太原潜入邯郸,寻找机会找到郑安平。陈四告诉盖聂,从太原到邯郸的通道十分重要,但这条路不在通常的商路上,是赵国的内部道路,一直十分神秘,外国的商人几乎没有走过,甚至不知道怎么走。盖聂最好能利用一切机会,好好探寻一番这条道路,这对今后攻略赵国意义重大。——至于郑安平的事,陈四说得很少。陈四建议盖聂利用汾上的商贸关系,想办法潜入太原。
郑安平和芒未一家乘船到蒲坂登岸,进入蒲坂城报到。现在这两家的身份是是免罪的刑徒,在没有获得士伍身份之前还是刑徒的身份,蒲坂令暂时将他们拘押在监中,每天做工,以换取每天的口粮。蒲坂令则将两家抵达的消息做成公文,上报河东。盖聂以郑安平庶子的身份随行——他作为郑安平的庶子在咸阳也是尽人皆知的,而且很多人知道他因为受郑安平牵连,被逐出剑士行列;只不过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剑士身份。
第170章 晋阳
叛变、投降,这些可以在政坛掀起惊涛骇浪的词语,对这些农民来说却也只是新鲜。而且投降赵国?那不是就在旁边吗?
吃过早餐,族长一行带着盖聂拜访了族内各家的家长,算是承认了这门亲事。
转了一天,又在岳父家吃晚餐。盖聂突然问道:“时值农闲,吾欲往太原觅一二生计,丈人其有道乎?”
岳父听了,却也十分满意。在乡下,能够往太原经商,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岳父问道:“汝将何营?”
盖聂道:“小子盖得气力,略通武艺,凡有事,不避难!”
岳父道:“诚若是,或得为一家保。待吾为汝咨之。”
盖聂回到营中,按时当值。由于时值新年,并无其他役事,只是巡逻、放哨,每天很是清闲。从蒲坂来的士卒都住在一个逆旅中,他们都比盖聂小得多,有事都找盖聂;盖聂虽然话不多,但主意不少,有人求助时,少少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在蒲坂的士卒中有了些威望。
到新年快要结束时,盖聂的丈人来找他,说找到了一家商贾,愿意带他去太原。盖聂向小奴打过招呼,就随丈人来见这位商人。商人就住在城内,是转了几个弯介绍认识的。据丈人介绍,那人盖聂到达后,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汝非常人也,至太原,必得升腾!”
盖聂和丈人再三感谢,三方约好时间,五天后出发。
盖聂回到逆旅,暗暗吃下一些巴豆,闹得自己上吐下泻。大夫来查看,让准备一乘车,送回妻家看护,不要在营中传染给别人。于是盖聂与小奴和郑氏子别过,带着小妻子回到丈人家。
这种小把戏在韩人这里再平常不过的,周围的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去告密,甚至长官也睁只眼闭只眼。
药性过去,泄利自然停了。养了两天,恢复了气力,盖聂依约在约定的地点与商人会合,一起前往太原。
平阳与太原的商路是两地的生命线之一,哪怕是在战争状态下也不会被完全切断。现在两国甚至连敌对也谈不上了,民间的贸易早已恢复。这一次平阳凑了百余人,三十多乘辎车,前往太原做生意。马上就要天寒地冻,这是天冷之前最后一次商业机会。
从平阳到太原,将沿汾水而上。汾水在这一带并不是一条河流,而是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沼泽,行走时必须小心地沿山道而行,而不是下到谷底。每年洪水季节,汾水沿河道奔腾而下,可以充满整个河谷,所以河谷内几乎没有人家,所有的聚邑和田地都在半山坡上。
从平阳到太原首府晋阳,长达六百余里,要上两级山阶,对人的体力是严峻考验;而且山路狼虫野兽横行,更多盗贼,所以行商并不太平。经常在这一带行走的商人都会事先和那些盗贼们打点好关系,倒是可以不考虑。但野兽的问题很严重,甚至大白天在路上都能看到一些猛兽的踪迹。当然,由于这支商队有百余人,三十多乘车,猛兽们通常是会避开他们的。虽然没发生什么,沿途的提心吊胆,也足以让人心身俱疲。
走了十来天,一行人终于来到晋阳城下。
现在正是下午,为了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这群商旅匆匆忙忙办理了手续,就将车乘赶进城来。一进城,这群商人就发现情况不对。街上商铺都闭了门,他们经常落脚的车店也关门了。街上冷冷清清,他们想找个人问问情况竟也找不到。
就在他们疑惑之际,一群赵军士兵走了过来,为首的道:“有令:王城元氏,太原发商贾、赘婿二千助之!”随即出示了一片简牍。还没等商人们反应过来,这群人就一拥而上,将这百来名商人倒背双手,束缚起来,驱赶到一处院落中,车也被抢走了。院子里坐满了像这样倒背双手的人,看样子也都是商人模样。见一下子被抓进来这么多人,立刻出现一阵骚动。押解的士兵喝道:“休动!”
有人叫道:“饥渴难忍!”
有人叫道:“缚急矣!”
为首的走过去,对着叫喊的人就是几巴掌加几脚,骂道:“奸猾刁民,竟敢鸣冤!再有叫者,笞四十!”
见这群人都进来了,为首的带领士兵们出了门,将门紧锁。
平阳商旅的首领,在院中四下观望,希望找出一个认识的人来。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敢是韩贾?”
首领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蜷缩在墙边。首领越过众人,来到那人身边,问道:“车掌柜,此为何意?”
那人正是这群商人准备落脚的车行掌柜。见问,车掌柜落泪道:“王将城,令太原役二千,令甚急,故将吾等皆缚于此,明日上道。汝之至,正逢其事矣!”
首领问道:“将何往?”
车行掌柜道:“或言元氏,正不知何处!”
旁边一人道:“元氏近中山,距此五六百里,非一日可至也。”
首领哀叹道:“何吾命蹇若此矣!”
又有一人道:“汝方至,犹自可。吾缚于此,食水不进,已一日矣!正不知命在何处!”
这些人都倒背双手,屎尿皆不得自由,就拉在身上,气味混浊不堪。好在是露天敞院,还不至于无法呼吸。但地上已经污水横流,不要说坐,就是下脚都觉得恶心。不过这些人似乎已经认命了,就半卧在这样污浊的地方。
盖聂本来是有机会跑的,但他觉得这样一来,这一趟也就前功尽弃了。听说是去筑城,虽然也不知道元氏在哪里,但去筑城总不能让这些人死了,也不能老是这么捆着,总有松绑的一天;到了工地上,见机行事,未必没有逃跑的机会,就老老实实地让士兵们将自己捆起来。现在知道元氏在中山国旁边,那应该就是自己希望探查的道路,彻底打消了连夜逃跑的打算,准备跟着去一趟工地再说。
不过他还是有一些洁癖,在这种地方感到很不自在,觉得门边好歹干净一些,就蹭到门边坐下,完全没有想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方竟然会没有人抢占。等到他坐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门边对着大门,大门开着一条缝,寒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杀伤力极为强大。他下意识地往里面躲,但里面的人小声地抗议,让他不要挤。盖聂无奈,只得自己去感觉风的力量,暗暗地寻找它的边缘,悄悄地蠕动,略略几步,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到门边风的死角里。那里依然寒冷,也有风吹过,但不是从门缝直吹过来的风,没有那么锐利;而且空气流通好,气味也比较淡,算是综合价值最高的一处“宝地”。不过不久,他也要尿尿,只能和大家一样,就地解决,风水宝地也就被破坏了风水。
挨过了寒冷和肢体发麻的一夜,天亮后,大门终于打开。这群人被一群士兵押解着出城上了路。走了几里路,来到汾水岸边。他们要从这里乘船到对岸。河上的船只大约只有十来艘,也不大,能够坐十人就很挤了。士兵们在这里,依次把众人的束缚解开,让他们上船,渡到对岸。对岸也有人看守着,每个渡过去的人都会领到一条大口袋,里面应该装着糇粮。那些士兵威胁这些人道:“若欲窜伏草莽,汝等尽可亡!家财没官,子女为奴!”由于这些人多是太原境内的商贾,这些威胁对他们来说还是有效;但对这一群刚从汾上的商旅来说,几乎毫无意义。那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准备过河以后就找机会跑。
但那群士兵似乎对谁和谁是一伙的十分敏感,在意将他们分散乘船,让他们形不成合力,也无法暗中商量什么。盖聂已经打定主意要跟队走,对他们的暗号也没有回应。
过了河,盖聂领了一袋糇粮,走到队伍里坐下。打开袋子,里面的糇粮就是蒸好的粟米,大约已经放了几天,已经干结了,而且十分生冷。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昨天没吃晚餐,这糇粮虽然干硬生冷,到底是粮食,细细咀嚼起来还有几分甜味。没有任何容器,只能用手掬了河水喝了几口。
以这种速度渡河,两千人渡了一天才完全渡完。看着渡过河去的人又吃又喝,自己只能倒缚双手在河边忍饥受冻,后过河的人不由得小声咒骂起来。这时,大家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去服劳役的,好像能够先过河是一种无上的幸运!
过了河的人被河对岸的士兵引到一处大宅院中看管起来,他们自己升起火,架起鼎来煮粥喝。阵阵粟香飘来,让这些服役的人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过了汾水后,大家又走了两天,就开始进入山地。道路并不难辨认,因为前人早已经走出了清晰的痕迹,只要顺着走就行。看守也十分松懈,有人要求大解,士卒也就随他便。好像笃定他们一定会跟上来。有韩商打算乘机逃跑,但不久又都回来了:在这种山地上孤身行走,凶险异常,可能走不出山就会丢了命。
第171章 元氏
当一行人进入大山深处后,逃亡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剩下的人也都死了心,老老实实地跟着大队前进。
又在山地里走了大约十天,终于看到了下山的路。这十天里,每个人都得靠那一口袋里糇粮充饥,渴了就喝山里小沟里的水。没有炊具,虽然宿营时能升火取暖,却无法加热食物,他们只能就着凉水吃干冷的糇粮。山里的气候变化不定,一会儿暴雨,一会儿天晴,甚至这一段路下雨,下一段路天晴。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已经完全起不到保暖的作用。每个人都得依靠顽强的生命力与大自然抗衡,抗不过去的,就只能倒在山路上。惟一得到的好处就是,在院子里沾满屎尿的衣服,在风雨的侵袭下,已经消失了污秽的痕迹。盖聂这十来天,每天夜里调息吐纳,体力恢复得不错;他还试着在走山路时,配合吐纳功夫,发现效果不错。暗喜之下,他想着如果能在击剑的同时吐纳,是不是会有特别的功效。就在行走时,默念各种剑法,同时配合吐纳,越练越有心得,感觉自己就像要飞起来。
第172章 见张辄
盖聂与信陵君打交道时,岁数还小,虽然见过很多门客,但能想得起姓名来的,只有教过他武功的张辄,所以张口就是张辄。不想又歪打正着,张辄正是鄗城之主。
那名门卫打量了一番盖聂,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果拎根打狗棍,就是乞丐无疑。口中骂道:“城主之名,岂汝小子可呼?冒用亲戚,当斩!”
盖聂只得道:“敢请转呈,有盖聂来访。若言不识,小子自退!”
那门卫见盖聂说得如此肯定,也起了疑惑,想着放一下乞丐进城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如果得罪了张公的亲戚,那麻烦就大了!犹豫之间,那门卫突然叫了一声:“闵先生,有小子愿见张公,先生其识否?”
闵先生走过来,相了一相,迟疑地问道:“敢问先生何氏?”
盖聂知道这人可能是信陵君的门客,但自己却没有印象,只得大着胆子回道:“小子盖聂,于华阳城中得识公子及与张先生。家母小奴。”
他说盖聂,那位闵先生还真没想起来是谁,一提小奴,立即就想起来了:那是军营中惟一的女性,几乎是信陵君的禁脔,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注意,传了多少传言;而最终小奴是以信陵君妾室的身份赐给了一名下属!
想起了小奴,盖聂也随之被忆起:那个只会跟在小奴身后的小毛孩,无事时会装模作样地练武!
想到这里,闵先生不再怀疑,因为小奴这个名字不是谁都知道的,而眼前这个小伙子虽然看不出与盖聂的关系,但年龄还是相仿;纵然不是盖聂本人,能够冒名盖聂、说出小奴,也必是得知内情之人。他立即上前,热情地道:“盖聂兄来访,微庶有礼!”不顾盖聂的尴尬,对门卫道:“盖聂兄乃张公通家,愿得入!”
有了闵先生担承,门卫哪里还能说什么,立即放行。
闵先生在二十年多前虽然也随信陵君去了华阳,但他很少陪在信陵君身边,对盖聂、小奴等也只是耳闻,并未目睹。这次盖聂来,闵先生也有些意外,问道:“盖聂兄此来何事?”
盖聂道:“盖为郑父而来!”
闵先生这才恍然记起,小奴就是下嫁给了郑安平,而郑安平后来去了秦国,成为秦相的左膀右臂;再后来在信陵君的劝告下,在邯郸投降。郑安平虽然投降了,但小奴和盖聂可还留在秦国。盖聂这次是从秦国而来……?!
闵先生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起了疑。他带着盖聂走到城主府门前,止住盖聂道:“兄且稍待,容吾入报!”盖聂依言在府门前停下脚步。闵先生则敲门进入府中。
闵先生进去不多时,门就又一次打开了。一名家臣模样的人出来道:“盖聂兄请入!”
盖聂迈步进了府门,转过萧墙,却见张辄穿着便服,匆匆下了台阶,往门口来。闵先生跟在后面。
盖聂俯首立在道边。张辄走到盖聂身边,突然向盖聂发出一记直拳,盖聂双手抱在胸前,略略一晃,就把这拳格挡在身旁。张辄大喜,道:“盖聂,真乃汝也!”一把将他抱住。
盖聂有些尴尬,轻轻挣开,后退两步,行礼道:“盖聂谨见张公!”张辄对头盖聂就是一巴掌,被盖聂轻轻闪过;张辄后拳随至,再次打了个空。张辄定下心来,凝神观察;盖聂身体微伏,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张辄猛然突入,抬腿便踹。盖聂一转,不仅避开了张辄的腿,还近了张辄的身,往张辄腰上一拍,道:“得罪!”张辄全身不得力,“扑”地倒在地上。盖聂和闵先生连忙上前搀扶。张辄哈哈大笑,一把抓住盖聂的手,就往堂上走。
闵先生见张辄一见面就和盖聂比武,知道两人的关系再也不会错了,急忙道:“盖聂兄远来劳碌,且少衣装,先生其容稍歇!”
张辄这才停下来,定睛看了看盖聂。见盖聂蓬头垢面,面颊削瘦。张辄仿佛现在才意识到盖聂是远道而来,他站在阶前,大声对把他按在自己坐的席左,自己才在旁边坐下。他盯着盖聂的眼睛问道:“从何至,何以至?”
盖聂道:“小子自河东至,来寻郑父!”
张辄道:“汝且言,彼时何道而入秦也?”
盖聂道:“时郑父与母皆往一屠夫宅。宅中复有陈四等人,及短褐。吾等夜着短褐出,至隐阳入商道,乃入南阳。郑父以武功自荐,遂至秦也。”
盖聂说得很简短,张辄则希望他能多说一些细节,拼命地问,盖聂不知所以,也就懵懂地凭着自己的记忆回答着。那时盖聂不过十岁,虽习武有年,但对世事还一片茫然,许多事情也闹不明白。好在张辄并不需要他的分析,只要他回忆事实,这也还难不到他。最后张辄道:“此必侯嬴之所为也!”
盖聂有些奇怪,问道:“侯嬴何人?”
张辄道:“其人自恃清高,伏于草莽,后归君上门下,终伏剑而亡!”把信陵君从得知侯嬴,到邀请侯嬴,再到侯嬴献计窃符救赵,最后自刎身亡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盖聂有些不解地问道:“彼助吾等,其意何也?”
张辄道:“彼伏草莽,何能助此大事,必有强援以为后也。”
盖聂道:“何人为援?”
张辄道:“初时不知,意其秦也。后乃破秦,知非秦也。春申君、平原君皆养客,非楚即赵也。今既入赵,知平原君无能为也,必楚春申君也。”
盖聂道:“春申君入秦十年,而后乃归楚,为春申君。彼时亦得为助乎?”
张辄道:“楚之初亡也,黄歇为黄公,拜左徒,总天下楚商。其力非小也。华阳战后,三国将攻楚也,黄歇以三寸之舌,阻三国之击楚,而转击燕也。彼势之强,才之辩,识之广,计之智,皆一时之选也。非徒封春申、拜令尹,而后能为也!”
盖聂道:“恨吾生也晚,虽得睹面,未得其教!”
张辄道:“彼也纵横家法,汝必不能为也。至于剑术,彼亦无所教也。”
烧汤已成,张辄取出自己的衣服,让盖聂沐浴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酒肉又熟,搬上堂来,请盖聂吃。盖聂也不客气,直吃得盘干盏尽。
席间,张辄又问起小奴一家的近况。小奴自河东与郑安平生了一子后,便未再孕。一母一子都寄居于相府内。郑安平出事后,母子俩倒也没有受苦,只是不许出府,外人来了则要回避到自己的院中。后来,无名也出事了,无名一家也被关进相府。在张禄的建议下,这两家人决定申请远赴河东,以赎其罪。到了河东后,两家都被分配到平阳受田,而他潜出平阳,进入晋阳,想探寻郑安平的下落,不想却被绑架到元氏去筑城。自己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听到小奴和无名的妻儿现在都在平阳,张辄的眉毛都挑起来了。别人都认为是两家以移居河东为条件免罪,只有张辄觉得,这分明是要送两家与家人团聚啊!盖聂能够顺利逃出平阳就是明证。
盖聂问起郑安平的事。张辄道:“君上客居邯郸,安平封武阳,往来音讯不通。但知安平离此百余里,未为远也。若其状,则未能知也。汝其勿忧,吾将报于君上,必有教!”
接下来几天,盖聂就住在城主府中。张辄到鄗城就任后,日子过得比较舒闲,就在鄗城娶了妻,生下一个儿子。张辄忙于政务时,盖聂就在室中静坐调息;张辄退了班,就把盖聂请到堂上叙话,话题自然离不开盖聂到了秦国以后的生活。张辄有兴趣问,盖聂也就尽其所知作答;直到问到咸阳风物,张禄的起居,盖聂也一一据实而答。
这天,张辄告诉盖聂,信陵君传来口令,让盖聂到邯郸去见他。张辄备了一乘车,为盖聂配了两名门客护送,还给盖聂挑了一柄剑。盖聂是剑士,各种武艺都学习过,以盖聂的天分,乘车射箭自然也是优等。虽然只有三个人,大约几十人盗贼还近不得他。
第一天,车行八十里后,进入柏人城。这里是著名的李氏封地,柏人侯李昙的两个儿子李崇和李玑都在邯郸任职,李玑的儿子李牧现为代尉,是边防大将。李昙听说信陵君的门客入城后,还派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李辨前来慰问。第二天到达的城池是邢城。邢曾经是一个古国,后来的诸侯国邢国也在这里,这里还曾是赵国的国都。第三天到达易阳城。这里更是赵国的另一个政治中心,有赵王的离宫。第四天到达邯郸王城。信陵君并不在城内居住,而是住在城外平原君的一处城邑内。门客们直接将车驶到城外。这座城池一样的建筑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座宫殿,它是平原君的居所,虽然比赵王宫规模要小,但也无比雄壮,戒备森严,各种防御设施一样不少。信陵君留下后,平原君就把这里划出一半来,让给信陵君住。
第173章 见信陵君
按照主东客西的原则,信陵君住在“西宫”,整个西侧宫殿都划给信陵君及其门客们,连西门也由信陵君负责把守。
信陵君听说盖聂已经到了,请仲岳先生到西门迎接。
仲岳先生与盖聂一家有着较深的渊源。在华阳时,他将小奴和盖聂安排与信陵君同室;将小奴赐婚郑安平,又是仲岳先生主持送亲,大梁、管城两边来回奔波。再后来,仲岳还多次到管城巡查工作,就住在郑安平的宅中。盖聂还不知道的是,郑安平投降,也是仲岳先生牵的线。见到仲岳先生来接,盖聂生出无尽的感慨。他将剑放在城门口,躬身立在城门边,不敢抬头。
仲岳先生出了城门,高声问道:“盖聂,盖聂,盖聂何在?”
盖聂伏拜于地,答道:“盖聂在此!”
仲岳回身,一把扶住,仔细地看了看,眼中竟然闪烁出几丝泪光,道:“何意盖聂雄壮如此!”
盖聂道:“皆承君上及父之德也!”
仲岳拉住盖聂的手,道:“君上一见,心必欢喜!且随吾入见!”然后对护卫盖聂前来的两名门客道:“先生亦随同入!”两人将马车交给门卫,自己也跟着仲岳先生进入城中。
西门是侧门,一条长巷子贯穿着各个偏院(宫殿)。仲岳先生带着他们转了几转,进入一个院中,信陵君已经在阶前迎候。昔日的翩翩公子,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富态的大叔。
仲岳先生上前报道:“盖聂入见!”盖聂抢上来伏拜于阶下,道:“小子盖聂,谨见君上。”
信陵君下了台阶,将盖聂扶起,仔细看了看,也说了一句仲岳先生说过的话:“何意盖聂雄壮如此!”
护卫而来的门客道:”盖聂兄与张先生斗,较胜。“
信陵君道:”盖聂之出也,盖幼童耳;今则归也,亦将雄视天下。汝母安否?“
盖聂道:”初至咸阳,亦无恙也。郑父亡后……“
信陵君打断道:”且上堂细言!“盖聂跟在信陵君身后升阶入堂。堂内的席面按左、中、右的结构摆设,其中东侧席位较多,西侧只有一席。信陵君在中间的席位坐下,示意盖聂坐西席。盖聂伏拜道:”小子幼承诸先生指教,皆盖聂师也。安敢以客居之!原陪下坐!“
仲岳先生扶起盖聂道:”汝居下席,但君上得见,吾等岂得见耶?必坐西席,吾等方见。……君上及吾与子,皆亲近也,未可以尊卑见也!“强将他推到西席上。信陵君也道:”汝坐西席,得与吾近,勿辞!“盖聂这才坐在西席上。众门客皆在东席就坐。
待诸人就坐之时,信陵君悄声对盖聂说道:”安平在武阳,垂垂将毙,汝当速往探之!“
盖聂大惊,将欲问其详细,信陵君用眼神制止了他,示意他不要露出异样来。盖聂心中一惊。他原以为信陵君无所不能,现在才看出寄人篱下时,纵使强如信陵君也不得不低头。
诸人坐定,臣仆们将食案搬上来,是七鼎五簋的高规格,有壶有爵,需要两个人抬才能搬过来。酒宴摆定,仲岳先生举酒道:”殷其靁,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靁,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靁,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仲岳先生吟诵这首诗,表示自己期待着盖聂的归来,如同妻子思念出差在外的丈夫。只是有些遗憾,盖聂虽然于武艺极有天分,对诗却一窍不通,仲岳先生的作态,全成了对牛弹琴。
信陵君对仲岳先生投去赞赏的眼神,又看向盖聂道:”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今盖聂来归,何其幸也!“举酒奠地,然后一饮而尽。其他人也学着信陵君的样子,举酒奠地后,一饮而尽。
信陵君对盖聂道:“吾闻应侯被斩,意汝母子将不归矣。今汝得归,且母无恙,此非天乎!”
信陵君说得十分诚恳,但在盖聂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他呼地坐起,双眼直视信陵君道:“应侯何如?”
信陵君有些惊诧,问道:“应侯于九月末被斩,汝其不知乎?”
盖聂道:“吾在秦,焉能不知?”
仲岳先生急忙坐过来,轻轻拢着盖聂,道:“应侯于九月末被斩。值秦新年,未传书各县。十月十五乃发书诏天下,时汝已陷太原矣!”
盖聂似有千言万语郁积胸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双目圆睁,用手指着仲岳,口中“啊啊啊啊”地叫着,随即一头栽倒在席上。席间顿时一片大乱……
等盖聂悠悠转醒时,已经躺在席上,身下身上俱是轻裘细罗,温柔无比。其睁开眼后,就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公子苏矣,可请仲岳先生。”
盖聂感觉头沉身重,难以转侧,又闭上了眼。随后耳边就听得仲岳先生的声音小声道:“此非惊诧之时,愿勿自误!”
盖聂用力睁开眼,问道:“此何处?”
仲岳先生道:“此乃公子后宫!”
盖聂想挣扎着起来,道:“焉得坏君臣之礼!”
仲岳先生道:“既公子有命,焉得无从!”
盖聂哽咽道:“何以至此?”
仲岳先生道:“此皆在应侯算中,子勿伤!亦秦王之志也!”
盖聂道:“何志?”
仲岳先生道:“秦王将斩应侯,而释安平、无名之亲,必应侯之所请。王不忍应侯之众皆服法,乃允之!是以子二氏之至河东也,而应侯乃亡!”
盖聂道:“应侯曾言,吾之出也,能活彼命,吾乃出也。岂知反促其亡!”
仲岳先生道:“应侯之计,岂汝与吾所能知!彼欲汝出奈何?”
盖聂道:“访太子傅吕不韦,而听之!”
仲岳先生道:“汝其访之。”
盖聂道:“君上何命?”
仲岳先生道:“君上有言,盖聂但有急,可尽力援之。”
盖聂道:“吾以何德,得君上厚恩!”
这时,一名老妇捧来一碗药,递给仲岳先生,仲岳先生先扶盖聂坐起,然后将药递给盖聂,盖聂将药喝了,奇苦无比。盖聂问道:“此何药?”
仲岳先生道:“此黄连莲子汤。清心火,散郁结,宁心定志。汝可安睡,醒必有效。”
盖聂此时浑身无力,只得依言躺下,不久即睡去。中途,老妇叫醒盖聂,又服了一剂药,给了一碗粥,加了充足的盐梅,盖聂都喝了,倒头再睡。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盖聂醒后,觉得身体有了些精神,只是空乏,腹中饥饿。他掀开衾被,坐了起来,头略略有些晕,适应一会儿就过来了。他四下看看,的确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妆奁铜镜,纺织绣刺,一应俱全。盖聂觉得有些害羞,住到女人的房间里,还大咧咧地睡觉,想想都觉得丢人。他感觉自己能够行动了,却又不敢随便乱动,惟恐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正思虑间,一名老妇走了进来,见盖聂坐在席上,拍手道:“公子愈矣!公子真性情人也,闻主丧而伤闷,经日不醒。今终苏矣!”
老妇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盖聂于席上跪起道:“承母过誉,盖聂不敢当。今已苏,即当归,愿以拜君上!”
老妇点头道:“然也,然也!妪即往也!”转身又出去了。
少时,老妇回来,道:“君上请公子前殿相见。”随即招手叫出来几名女人,为盖聂梳妆。盖聂哪里经过这等阵势,想要拒绝,但又不能就这么去见信陵君,梳妆的东西都掌握在人家手里,想拒绝也不行;紧张得浑身冒汗,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那几个女人将他的头发打开,重新梳通了,挽起来,结成一个发髻,用簪簪好,捧出一个冠戴上;连那没几寸长的胡子也梳了几下。然后又捧出一套衣服,服侍盖聂将全身上下内外的衣物全都换了,束上带,又捧来一柄剑,插在腰间。老妇抚掌笑道:“真浊公子也!”让女人们都退下,自己领着盖聂往外走。
天只是蒙蒙亮,老妇将盖聂带出院门,仲岳先生已经在门前等候。见盖聂上下焕然一新,道:“不意盖聂神采如此!”同到前殿来见信陵君。
信陵君也更了衣,坐在前殿等候。盖聂伏拜道:“小子失礼,君其罪之!”
信陵君道:“汝闻主丧,心悲神伤,义也!何罪之有?汝可自寻秦公子府。若有可相助者,可访毛公、薛公!”
盖聂在信陵君宫中吃了早餐,即行出来,在一名门客的指引下,前往秦公子府。秦公子府在邯郸北城,距离王城还有一段距离。那名门客十分健谈,沿途向盖聂介绍邯郸的风物人情,盖聂却也不懂那么许多,只是嗯嗯啊啊地应和着。
一路谈论着到了秦公子府,门客指着府门对盖聂道:“彼乃秦公子府,公子可自上前应门!”
盖聂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的任何人,但仍然毫不犹豫地上前敲门。
第174章 见吕不韦
秦公子府出来人打开门,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立在门前,问道:“公子何来?所为何事?”
盖聂道:“臣自咸阳来,愿见王翦大夫!”
开门的那人疑惑地看了一眼盖聂,将他请进来,关上门,道:“公子稍候!”
盖聂听话地就在萧墙前站着,等着王翦过来。忽然听到一个儿童的声音从萧墙的另一边传来:“汝谁人?”
盖聂低头一看,一个小婴孩从萧墙前面跑出来,正仰脸对他说话。盖聂心中一惊,按理,小孩跑过来自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这小孩怎么直到了身边,还没有感觉呢?他极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那个婴孩,额头很大,鼻梁很高,但明显消瘦,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比较明显的鸡胸。他弯下腰道:“吾乃盖聂,愿见王翦大夫!”
那小孩听了,道:“汝愿见王大夫,吾引汝往!”
这时就听得一个女人在叫:“公子何在?公子何在?”
小孩来了情绪,悄悄对盖聂比了个禁声,自己悄悄隐于萧墙后,探出一个小脑袋观察。等了一会儿,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如一只小猫一些,悄无声息地飞快转到萧墙的另一边,并很快消失在萧墙后面。这时,一名妇人从萧墙后走出来,不防萧墙后面还站着一人,吓了一跳,赶紧行礼道:“不知公子在此,失敬失敬!小公子其在乎?”
盖聂口里道:“未曾见也!”暗中用手指墙后。那妇人明白了,也蹑手蹑脚地转到萧墙边,对那小孩打了个对面!那妇人抱起小孩,向盖聂道了谢,就离开了。不久,盖聂就听到那小孩的声音:“墙后有人欲见汝!”以及那妇人打招呼的声音:“谨见王大夫!”
盖聂从萧墙后而转过来,果见王翦迎了出来。王翦陪吕不韦到咸阳,后来吕不韦被委派云整顿洛阳,王翦没有陪他去,而是留在了咸阳。王翦在咸阳干了什么,吕不韦不问,王翦也不说。就是在这时,王翦认识了盖聂。王翦虽然年轻,也自诩为剑术高手,听说盖聂得司马家传,很不服气,还与盖聂比试过,结果同样是个秘密。
王翦见了盖聂,同样心中一惊。他知道盖聂与张禄、郑安平的关系,也知道郑安平和张禄的结局,这两人降的降、死的死,盖聂怎么出来了?虽然吃惊,但他还是上前行礼道:“谨见公子,公子何干?”
盖聂答道:“臣愿见楼公!”
王翦悚然一震,这是秦王与他约定的暗号。由于咸阳、邯郸之间联系不便,许多机密消息只能靠口传。秦王遂与王翦约定,凡有人说要见楼公的,即是自己派出的密使。但王翦回邯郸后,由于秦赵之间关系改善,并无所谓密使前来。王翦接待的第一个密使,竟然是盖聂,这让王翦大出意外。
王翦赶紧将盖聂请上堂中,令诸人回避。悄声问道:“王何教?”
盖聂道:“有教取郑安平首!”
王翦再次吃了一惊。郑安平已经封君,住在武阳;而且,无论怎么看,盖聂也不是杀郑安平的最佳人选啊!当然,盖聂武艺超群,但搞暗杀不是仅凭武艺就可以的,盖聂在心智、性情方面,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他更像一名侍卫,站在明处,应对一切阴暗的敌手。
虽然有些疑惑,但王翦也没有多嘴,毕竟秦王的教令自己只有执行的分儿,没有怀疑的分儿。他只简单地问道:“吾等何为?”
盖聂很简单地回答道:“示吾以武阳之道。”
这下王翦知道这事的困难了。就像南阳一样,武阳也是一个讨喜的地名,好多地方都叫武阳,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燕国下都,易水河边的武阳城。郑安平自然不会被封到那里。但郑安平到底被封到何处,似乎并没有人知道。而且郑安平就封后,似乎也就失去了音讯,无论朝野,都听不到他的消息。王翦想了想,道:“是必少傅方能为之,其可乎?”
盖聂道:“但听少傅之令可也!”
王翦于是更衣,向傧相打了招呼,就领着盖聂往吕不韦处而来。自从吕不韦第二次从咸阳返回后,秦赵之间的关系得到改善,吕不韦将原来疏散回秦国的那些商家又都带了回来,将以前关闭的商铺重新开张,比以前更忙了。王翦到时,吕不韦正在各处巡视,并不在商铺中。王翦请商铺的店保去请,店保知道王翦的身份,突然来访必有大事,也不敢怠慢,连忙出去,各处寻找吕不韦。不一时,吕不韦回到商铺,见到一身华贵的盖聂,以及王翦。将王翦一行带入后宅,王翦简单地引荐道:“此盖聂也,秦剑士,奉王命来。”
吕不韦挑了挑眉毛,问道:“大夫从何入邯郸,今宿何处?”
盖聂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臣自河东来,今宿于信陵君府!”
这一回答,把王翦也惊到了。他一直以为盖聂是从咸阳来,到了邯郸后直接来访,哪里知道被信陵君先截胡了。他不安地望了一眼吕不韦,见吕不韦依然不动声色,问道:“大夫自河东,取何道入邯郸?”
盖聂同样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臣奉太子冼马陈四命,先入河东,再入太原。初入太原,即为所征,城元氏。臣饲机逃归,入于鄗城,见张辄先生;张辄先生车送入信陵君府,今乃归见王大夫!”
吕不韦仔细地询问着盖聂沿途一切细节,包括为什么要走太原,怎么知道张辄在鄗城,在鄗城都跟张辄说了些什么,怎么进的邯郸,在邯郸又跟信陵君说了些什么。盖聂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将他这几天来的经历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包括在鄗城张辄向他的问话,以及自己的回答。吕不韦终于确认,盖聂实在是个实诚人,对谁都能交心,不懂得保密。
吕不韦道:“大夫之入邯郸也,人皆知之。未可便入公子府,愿居于逆旅。”
盖聂道:“王有教,臣之入邯郸也,惟听少傅之命。且将取郑安平首!”
吕不韦道:“大夫其知郑安平之所在乎?”
盖聂道:“未知也。惟知其距鄗城不远。”
吕不韦道:“何以知之?”
盖聂道:“张先生其言之。郑父所居武阳,距鄗城未远,然不知其状。”
吕不韦道:“臣将细探郑氏之状,俟其可,乃告。”
谈话似乎就此要结束,盖聂突然问道:“臣闻应侯已亡,其有乎?”
吕不韦有些惊讶,问道:“大夫其未知?”
盖聂道:“未知也!”
吕不韦只得又从头开始问,某月某日盖聂在何处,某月某日又有何处,把这线时间线给捋清楚了,吕不韦心中似乎有了新的答案:秦王派盖聂来邯郸,似乎并不在于杀郑安平,而是要……
吕不韦回答道:“王稽私通诸侯,依律斩。应侯荐人不当,以其罪罪之,亦斩!其时在九月末。吾等于十月末得传檄,乃知其情。”
盖聂竟然失声哭出来,道:“臣行前,应侯相嘱,必臣之出也,乃可延其命。臣奉教之出也,何应侯犹亡?”
吕不韦听到盖聂这一哭,乃知其发乎真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秦王(和陈四)让盖聂出来,实在是为了保全他,不要受到牵连。——至于斩郑安平之首,不过像延长张禄的性命一样,只是哄骗他的话。只是吕不韦想不出来,为什么秦王要这么照顾这位普通的剑士?
盖聂背景十分复杂,既有张禄的背景,又有郑安平的背景,还有信陵君的背景,他本人武艺超群,偏偏心思十分单纯,几乎对谁都实话实说,要按吕不韦的意思,这人留在邯郸,简直就是个隐患。但秦王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把盖聂送到自己这儿来,其中有何深意?如果想不通这一点,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
现在不容他多想,他立即起身揖让道:“容臣与大夫觅一逆旅,大夫且安歇。臣当细谋其计,以行王事。”将盖聂带出来,就在不远处自家开的一处逆旅中安排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让盖聂住下。一应饮食,都由逆旅供应。出来后,他叮嘱逆旅主,谁与盖聂接触,要详细记录。一应生活条件按最高标准提供,他如果有额外的要求,也一并满足。因为是自家的店,吕不韦说的话,店家自然照办。
安顿好盖聂,吕不韦匆匆回到店铺内,再与王翦商议。他问道:“大夫何以知盖聂?”
王翦道:“臣与咸阳识之,知其为应侯门下,秦剑士,承司马家传,并习穰侯吐纳之术。擅击剑,盖通乎神也!”
吕不韦问道:“何以知其奉王命?”
王翦道:“王与臣有约,但言‘楼公’者,即其命也。彼言愿见楼公,故知之。”
吕不韦道:“王召诸侯入咸阳观鼎,赵使将发矣!”
王翦道:“赵使者谁?”
吕不韦道:“闻乃故上党守李崇。”
王翦道:“李崇在上党,与秦善。今以为使,欲以和秦也。”
吕不韦道:“既以和秦,奈何令人取郑安平首?即令赵王奉其首至,不亦可乎?”
第175章 郑安平之死
王翦见吕不韦提出疑问,道:“先生以盖聂有疑乎?”
吕不韦道:“非疑也。盖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近于愚。惟于王命,不置一词,非真愚也,有大智者也。”
王翦问道:“今当何如?”
吕不韦道:“彼既奉王命,吾等当助之。吾其探郑氏所在,而告之。”
王翦道:“任盖聂居于逆旅乎?”
吕不韦道:“若入府内,彼此不安!彼入于此,吾亦有计。”
第二天,有两名客商分别入住了这家逆旅的两处院落,他们声称,还有后续人员陆续到达。几天后,这两处院落里的人员就达到十余名。现在是冬天,一般逆旅在这时是淡季,没什么客人的都关了店,自行回家。结果吕氏的这家逆旅竟然租出去三处院落,引来许多同行的惊诧。
在吕不韦安排盖聂的事情时,李崇作为赵王的使者也出发了。一般来说,外交活动一般在春季开展,因为那时气候温暖,又由于春耕大忙,不会有什么战事。但这次秦王的邀请不同,他宣布将在冬至日祭天,各国观鼎的使臣应在冬至前到达,参与祭天大典。
这样,秦王观鼎的真实目的已经昭告于天下:他在灭了旧天子后,自己将成为新天子,接过天人之间沟通的任务!哪个诸侯国派使臣前去观鼎,那就意味着承认秦王的天子地位!
接待诸侯观鼎,准备祭天大典,是新年过后秦国的重要任务,由子楚亲自负责。除了典客府外,秦王还特别叮嘱,要吸纳那些周国的大臣参与,毕竟他们通晓祭天的各种细节。王龁的尉府则重点训练新的刑徒,准备有国家反抗时加以打击。目前来看,几乎所有诸侯国都同意参与观鼎,并朝贺秦王。祭天大典,各诸侯国也愿意参祭。这中间当然有许多讨价还价,但已经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加以解决。目前来看,秦国取得了外交的完全胜利!
燕国最远,他是第一个派出使臣的诸侯。燕国由于距离遥远,和秦国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相反,双方在严格意义上算是盟国:秦王的姐姐是燕太子妃、燕王后,现在如果还活着,是现燕王的太祖母辈(燕易后的儿子没有成为太子,所以只能排辈分);当初秦王到燕国为质,就是这种同盟关系的体现。后来燕昭王(算是燕易后的孙辈)发起五国伐齐,秦国最先响应,也是最早攻入齐国境内的诸侯。
秦王灭周后,燕国正处于国丧。大约是这一原因,同为姬姓的燕国没有对秦灭周表示任何反对;而且在秦王邀请诸侯到咸阳观鼎后,刚刚即位的燕王在几经犹豫后,也还是派出大臣前来观礼。由于赵王是最先呼应观礼的诸侯,而燕王相对较晚,为了避免被秦王针对,燕使特地先进入邯郸,与赵使一起出发前往咸阳。所以盖聂到的这几天,邯郸城内特别繁华,各种生意,尤其是奢侈品生意十分火爆。
在当时,玉器被认为是可以沟通天地的神物,凡夫俗子是不能拥有的,所谓“怀玉其罪”就是这个意思,玉的经济价值倒还在其次,匹夫要是有玉,他就能沟通鬼神,这才是最重要的!而要说玉器的精良,自然非周王莫属。琢玉这门手艺不经过言传身教和反复实践无法掌握,而没有玉自然也无法练习;既有玉又有琢玉大师的地方,自然非洛阳莫属。秦灭周后,这批玉人、琢玉用的砣机,以及大量的玉料都进入了咸阳,当然还有不少已经成型的玉器。年初吕不韦回到邯郸时,就从咸阳拿回来一些玉器,通过郭家的商业渠道流入赵国上层。
燕国使臣到达后,立即发现赵国的玉器与寻常大不相同,玉质温润不说,玉工还十分精致,立即就爱上了。赵国公子自然不会说是从秦国运来的,只说是自己家的玉工制作。燕国使者即请赵国为燕王也制作几件这样上等的好玉。赵公子找到郭家,郭家只能来找吕不韦,希望他能再提供几件上好的玉器,时间并不急。吕不韦满口答应,随口问道:“君其知武阳君郑安平乎?”
郭氏家臣有些意外,问道:“先生何问?”
吕不韦道:“彼秦人也,是以问之。”
郭氏家臣回答道:“汝以武阳为燕城乎?非也。郑氏所封,乃一边邑,才三五百家。在夫酉、辟陽间,由漳水入长芦水即至焉。”
吕不韦连连拱手道:“深感兄意。”随即取了一颗拇指粗的丹砂珠送给这位家臣。家臣推辞一番,就接受了。
得到如此准确的信息,吕不韦立即派人以经商的名义前往探访。
漳水下行注入巨鹿泽,旁边分出一条小河,由于芦苇密布,故称长芦水。巨鹿泽不是一片湖泊,而是断断续续、连绵不断的一串湖泊。像这种东分一条水道,西出一条水道的情况很多;夏天涨水期间这里往往是一片汪洋,而到冬天枯水期这里则会露出大片湖底。这片湖底由于盐碱含量高,无法耕种,但却可以挖出一些盐来。消息灵通的商人冬天会来到这里,从附近居民手中购买盐,转手倒卖。这里的盐纯度低,含有大量的杂质,口感很不好,卖不上价,产量还有限,只有一些面向低层的商人才会到这里来贩盐。
这天,一条小船靠上长芦水。船上下来两人,到邻近的邑里去收购泥盐。他们走家串户,摇着铜钹,口里叫着“受盐”“受盐”。但有人出来,他们除了收下盐,付给钱以外,还要随口问一句“武阳何处”?邑人们给他们指了道路,他们顺着这条道一直走下去,一路收盐,一路打听着武阳君的下落。这些人家中,多数没有听说过武阳君,少数听说过的也没见过。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收,来到武阳城下。
武阳城并不大,城门已经残破,被潦草地用几片木版加胶补上。城门开着,城门边没有人守卫。两人进了城,一路无阻地来到城主府前。城主府大门紧闭,而且上面落满了尘土,显然许久没有人打扫和开闭。两人对望一眼,绕着城主府转了一圈,边走边叫“受盐”。终于,旁边有一户人家出来一名老者,道:“尔贾人不晓事,城里焉得盐,当往城外收之!”
那两人满脸堆笑,道:“吾等初至,不知高低,老丈休怪。吾观此城残破如此,敢无城主?”
老者道:“王有封君在此,然亦危矣!”
一人笑道:“何以言之?”
老者道:“彼被创,至今不愈,恐不受谷矣!”
两人心中吃了一惊,不知所以,又不敢多问,只得称谢而去。
出了城,两人又进了几处乡邑,终于打听到,封君刚上任,就赶上秦军来袭,封君当时就被秦军所伤。开始还能勉强维持,不几个月就支撑不住,病倒了,至今卧病不起,死活不知。
两人收了盐,回到小船边,启程而回。
几天后,一队赵吏护卫着一名贵公子来到武阳,探视郑安平的伤势。然后,他们将郑安平抬上车,乘车离开。
到了邯郸后,车乘转入吕氏的一处逆旅。随后赵吏们上了一书,并附上武阳长老们的证词,武阳君郑安平久病不治,已薨。赵王下了一道公文:武阳君薨,国除!武阳仍归原属。
而这时,郑安平正躺在吕氏逆旅中,与盖聂同居一院。吕不韦请来医者诊查,医者留下几贴药,让内服外敷,若五日内向好,则有救,否则不治。
盖聂亲自为其敷药,药由逆旅主人煎好,盖聂亲自喂服。郑安平骨瘦如柴,双目紧闭,喂药、喂粥还能吞咽,但不会咀嚼,所以只能喂极清的粥汤。盖聂衣不解带,就在席旁侍候,困了就在旁边小寐片刻。如此不住手地喂食、喂药、换药,五天后,郑安平依然双目紧闭,但颈上的伤口似乎有愈合的迹象。
吕不韦再请医者来诊治。医者道:“但续命耳,无能为也!”又留下几贴药,走了。
第二天清晨,盖聂还在朦胧睡意中,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道:“盖聂!”
盖聂一机灵,立即醒来,四下看时,又听见一声:“盖聂!”
盖聂听清了,正是郑安平在叫他。他急忙俯身过去,叫道:“郑父!汝苏矣?!”
郑安平微睁双目,道:“汝何以至?”
盖聂道:“惟来寻父!”
郑安平道:“汝母安否?”
盖聂道:“母与弟皆安,但迁河东矣。”
郑安平道:“应侯安否?”
盖聂道:“……甚安!”
郑安平道:“善养汝母,善事应侯!”
盖聂道:“吾往呼先生!”
郑安平又闭上眼睛。
盖聂跳起来,往外就跑,找到逆旅主人,道:“先生速请吕公,郑父苏矣!”
逆旅主人赶紧叫了一名僮子去叫吕不韦,自己随着盖聂跑进院中。这时,旁边院中的人也都过来探视。却见郑安平面色潮红,气息粗重,额上汗出。盖聂轻轻擦去郑安平额上的汗珠,小声呼唤道:“郑父,郑父!”郑安平睁眼看了看,复又闭上,呼吸停止……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