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延邑
郑安平道:“若以赵军直攻,奈何?”
陈四道:“若取水道,必得舟楫。于黎征舟,是赵舟楫不足也。若取陆路,又背宁新中。宁新中,魏邑也。彼不纳秦,亦必不纳赵。赵必不敢背宁新中而攻几也。”
郑安平道:“诚若是,则事将可为!”
陈四道:“郑兄久在草莽,必得义气之先。少时席上,呼肉唤饮,愿兄一展胸怀!”
郑安平道:“酒卢之事,弟当承之。惟钱财之间,一赖于兄矣!”
异人道:“二子往席,吾当守家!”
几人商议了席间诸事,以及明天的行程。便见天色不早,遂早早出来,先去了一趟酒肆,看酒宴准备情况;估计差不多了,再往那间宽大的车马铺逆旅,去访商主。
商主见陈四等来请,甚感得意,遂大呼小叫地让一些小商人去呼唤其他人,说陈贾亲来请宴!一面还派人去找来船主,一起赴宴。少时船主和众商人都到齐了,众人一起同往酒肆。
到了酒肆,果然就在房后的一片场地上,摆好了大大小小的席位,围了一圈。众人推商主先入席,商主让陈四,陈四坚持道:“敝庶做东,岂敢先焉!”商主遂坐了席,陈四坐在商主的对席,算是东道,郑安平坐在旁边。
陈四坐起拱手道:“微庶初来贵方,得会诸同侪,实幸也!同舟共往洛阳,以谋衣食,愿喜乐同之,患难共之!”
商主道:“陈贾所言通达,吾等四方云集,今日一会,或有之于异日。今日有沽于洛阳者,有贾于洛阳者,而贾者多。今日一发,愿各遂其愿!”
众皆哄然。
酒家搬上四个大鼎,以及果品、菜蔬、粟饭等项,开了一瓮酒。众人并不缩酒,各执盏列队,由商主一一舀酒,依次而行;把酒放在席上,再取一盏各取肉汤,却是由陈四主分。陈四将肉置于俎上,运斤如风,把四个鼎中的鱼肉鸡鸭都分成大小相似的小块。在旁边取酒的商客见了,齐齐喝彩!
取肉汤时,陈四舀一勺汤,取一块肉,依次而来。菜蔬果品粟饭每人取走一份。各人取好食物后,天色已暗,酒家遂在场地中央点燃一堆篝火,众人饮酒吃肉,相互攀谈。商客们各怀心思,都有意从席间获取有用的信息。陈四、郑安平有意引导,各商户畅所欲言,感情增进。
陈四道:“微庶闻诸逆旅主人,赵欲征黎舟而攻几,其事若何?”
当即有人道:“邯郸之舟多行于滏水,其舟扁小,其不过数百,且为秦所掠,所余不足。其小舟难入大河,故遣使入黎,欲得大舟。”
陈四道:“微庶所乘者,楚大舟也,得无危乎?”
那人道:“陈贾勿忧。赵使虽至,其意未达,黎令或未之知也。”
另一人道:“纵黎令知之,亦复如何?或欲掠之?”
另一人道:“若待之三五日,事或有变。明日之行,必无恙也。”
又一人道:“赵贾期之以三五日,言外似有音。”
那人道:“赵使之至也,乃欲借赵商而通黎令。而黎中赵商多舟均未得闲,上下往来诸商不下数十百户,得舟数百艘,若为赵用,所失多也。故赵商皆谋,必待其舟发,乃进使于黎令也。”
陈四道:“是则赵使犹未觐于黎令,必不能以赂行舟矣!逆旅主人欺吾,言必二百以赂赵使!”
那船主道:“逆旅主人素昧良知,非只一日。然其所行于有力者,亦无可如何!”
陈四道:“吾观敝下处与诸君大不同,若有所因?”
商主道:“陈贾不知,彼逆旅乃卫氏所行,河上巨舟皆卫氏所有。船主与逆旅主人实一家也。”
陈四看了看那名船主,那船主道:“非也,非也。虽皆卫氏,实各行其事。逆旅主人之昧也,吾亦深知,然交浅,不便深劝!”
陈四看了那船主道:“所谓卫氏者,岂濮阳之宗室乎?”
船主道:“诚哉言也。以此上溯,庶亦与卫侯薄有其亲。”
陈四道:“敢是卫公子!”
船主道:“岂敢!公孙亦不得矣!离士林数世矣!”
陈四再对前面说话的赵商道:“赵贾其言三五日有变,彼时或得舟几何?”
那名赵商道:“吾等同侪,焉得不同气相通!彼时商贾巨舟或尽泛于河矣,彼所征者,不过邑民行舟而已。”
陈四道:“赵贾义气至此,敢请同饮!”避席举酒相邀。
那名赵商谢道:“非吾之为也,凡吾赵商皆得与力也!”
陈四道:“赵客多豪杰,此言不虚也!”
那名赵客道:“愿与陈贾共之!”亦避席举酒,两人对饮一口。
得到赵贾的解释,郑安平和陈四又放了一点心。陈四又问道:“敢请商主,自黎至洛阳,需时几日?”
商主道:“自黎至洛阳,将泊延、卷,遂至偃师、缑氏,便入洛阳矣。总计三日夜。延、卷皆魏地,亲于商贾,所行无碍。”郑安平听到“魏地”二字,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幽怨,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到眼前。
宴后回到逆旅,公子异人已经吃过逆旅主人附送的晚餐,还给郑、陈二人各留了一份。三人喝了酒,吃了肉,但粟饭却只有一份,分量不足。二人都是武人,平时饭量就大,一路走来,早已饿了,把这两份晚餐就当宵夜吃了,把餐具送回前堂,嘱前堂早餐要早,前面答应了,两人回来,各自休息。
次日鸡鸣即起,吃了早餐,来到河边。那些担夫早已在此等候生意,三人等船主到了,四人再乘坐床过去,三人上了船,入舱坐定。商主点齐人数,吩咐启航。二十名商人竟有二十五艘船,各带货物,浩浩荡荡地启航了。今天出行的船不少,河面上挤挤挨挨,偶尔有一点碰撞,激起点小纠纷。
不过片刻,舟行十里,离了黎城范围,河面上船只渐少,最后只余他们这二十五艘船在航行。两岸茫茫原野,一望无际,天边偶有几处小丘起伏而过,即无人家,也无田园。三人看了一会儿两岸的景致,郑安平和公子异人都失了兴趣,回到舱中闭目养神,只留陈四独立船头,默记着远近形势、河道走行。吱呀的橹声是良好的催眠曲,加之连日征战劳顿,郑安平和公子异人闲话不多时,都渐渐睡去!一直到靠岸的碰撞,才把他们惊醒。
陈四靠坐在舱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舱内外。见他们醒来,便道:“酒未多饮,奈何其醉若此耶?河中数有鲤鱼上船,为船夫所获。分吾等一二尾,夜来且炊鱼羹。两人起来看时,果见舱门有两尾鲤鱼,皆四五斤,虽被穿了腮,还在跳动。出舱看时,周围已经有了田园,远处还有一座算得上高大的城池。这一处河汊看上去很大,二十五条船停在这里毫不拥挤;但可供系泊的地点并不多,只有三艘大船系泊在岸上,其他小船就系泊在大船上面。船和船之间都搭了跳板,使各船之间可以自由来往。商家和船夫都下了船,在岸边点起两堆篝火。看来这里是平日行舟固定的系泊地,残留的火坑很多,根本不需要再挖。由于在行舟过程中有鱼跳上船来,还额外搬出两个鼎,另加一个火堆煮鱼羹。
商人有人可能没有船而与别人合伙,有的可能有两三条船,根据生意不同而不同;但每艘船至少两名船夫,大船还有三名。所以船夫的人数远远多于商人。商主主动过去,叫了些船夫到商人的火堆旁吃饭,那些船夫有些怕生,最后只有当头的过来了,坐在一起还有些畏缩,但那些商人嘻嘻哈哈和他们打趣,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他们的举动让郑安平三人特别惊讶。郑安平和陈四久在草莽,虽然口里说着“四海之内皆兄弟”,郑安平还和信陵君见过面,但围在同一处火堆旁进餐是从来没有过的。公子异人更是感到不能理解,在秦国,身份的界限十分明显而严格。他扮的是一名僮子,本来跟着郑安平等二人进餐都属失礼,要等二人吃完了,自己吃剩下的。现在见船夫们都围拢过来,自己躲在二人身后好像也有些不合时宜,陈四手一伸,把他也拉到两人身边,就算同席了。
少时鱼熟羹成,商主把鱼捞出来,放在俎上,对陈四道:“陈贾分割甚均,还请陈贾费神!”
陈四道:“敢请刀用!”
这下把大家为了难,系泊点周围并无聚邑,哪里去找刀呢?这时,一名船夫从河道里捞出一块河石,用力一砸,砸下一块来,递给陈四道:“姑以此代刀。”陈四接过,虽不甚顺手,倒还锋利,连切带割,把几条鱼按人头分成大小相似的几十份。这连鱼分好后,那边粥也熟了,每人两盏,一盏粥、一盏羹、一块鱼,美美地吃了一顿。
一起吃过饭,好像彼此之间的距离近了不少,围坐在一起,相互闲扯。陈四和郑安平都是套话的老手,冷不丁说一两句,总能套出些有用的情报来。
第105章 卷城
闲扯到人定初,火势渐渐下去,众人渐渐困上来了。各自方便,浇灭了篝火后归船,客人在船舱内睡觉,船夫们都在甲板上就寢。
郑安平他们回到舱中,估摸着船夫们睡着了,在两侧舱门边望了望,即聚在一起,悄声议论起来。
郑安平道:“旦日便至卷城,或与魏人相遇。”
陈四道:“但居舟上,未必入城。”
郑安平道:“不然。卷,边邑也。商贾繁茂,或有以进出也。”
公子异人道:“此行客商皆往洛阳,非于途而贸者。于卷但暂歇。日落就岸,天明即起。于魏无涉也。”
郑安平道:“公子何谙于道?”
异人道:“昔居于几,或奉命使于洛阳。是故知其大略。赵贾与楚商有异,性直而急于义,但有商事,务得其成。非如楚人,再三逡巡而不决;或于途查询商机,咨以价值。一切不办,运货洛阳但知运货洛阳,他者不顾。”
陈四道:“公子明见。但明日就岸,少与人言。”
夜间,黄河风起浪高,闻之令人丧胆。河汊远离主河道,倒也风平浪静。三人观船夫各以衾被裹身,恬然而眠,曾不以为意。三人相视而笑。各自就寢。陈四既无笔又无灯,无法绘图,只得在脑子里反复记忆白天看到的景象,最后才矇眬睡去。
次日天未明,商主即起,呼叫大家准备早餐。吃过早餐后,河面正好风停。各船解缆,依次而出。
经过一天两夜的休息,郑安平行军的疲劳得到一定恢复,而全身肌肉开始痠痛。他知道这时应该适当活动活动,舒展筋骨,但受限于狭窄的船舱,根本无法做任何运动。郑安平于是走到船艉,那里架着一支长橹,三名船夫轮换着摇。郑安平见三名船夫橹摇得轻松自在,节奏和谐,船在他们的操纵下,如飞而行。郑安平很感兴趣,就用很不标准的赵音问道:“吾欲操之,可乎?”
那名被替下来休息船夫道:“非敢辞先生。摇橹一技,非经年累月不办。”他带着郑安平来到后面,指出船艉安橹的地方道:“先生且观此橹,但以一环与舟相连,用力稍横,橹即脱矣,无能为也!”郑安平俯身看时,果然这个机关十分轻巧,无论橹的运动如何大,这个关节都必须连在一起。郑安平看了看,起身作揖道:“谢不敏,不敢操也。”三名船夫都得意地笑了。
一名船夫道:“吾观先生执棍而行,敢以武士?”
郑安平道:“船家慧眼,正以武事人!”
那名船夫道:“或云习武者当选魏武卒,于家业最庶,先生其试之!”
郑安平道:“魏不选武卒已数岁矣!虽有意,其奈时运何!”
正在摇橹的一名船夫道:“魏武卒得田百亩,正与秦庶人相当。且无所进也。先生深习武艺,不若售秦!斩一首则得一爵,以先生之勇,一战而得三五首,岂非一步而至大夫矣!”
另一人道:“在秦则但耕与战也,焉得极游四海,泛舟河上,逍遥自在!”
摇橹的船夫道:“丈夫处世,自当博取功名。吾等其逍遥乎?衣食不周,老死而无所闻也!”
那人道:“纵得功名,死后终归尘土,与无所闻者同。”
这人道:“非也。汝其观尊者之逝也,掘深穴以为墓,三棺六椁,金玉随之,封以丘之,依时而血食。如吾等,草席一领,弃之荒野而已。纵家富千金,亦不过庶人。穴阔不过一丈,深不过三尺,葬不过土瓦。而千金家财尽归于他人矣!岂如尊者,尽随之于地下!”
那名休息的船夫道:“一人功成,万众枯骨。汝道战功之易成欤?一级未斩,而命归黄泉;纵得数级,亦难逃为人所杀。战战競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郑安平道:“船家亦经于学乎,出口成诗!”
身后两人争先道:“彼者卫公孙也,少经庠序,犹能车战射御。父亡母嫁,家产尽失,乃沦落于河上。”
郑安平道:“世道颓丧,人心不古,士乃失志!”又转向那名心念功名的船夫道:“兄心念功名,盖亦百姓?”
那人笑道:“若论姓氏,可称黎氏,只与功名相绝矣!”又指着身边的这人道:“彼陶氏,不涉功名数世矣!”
郑安平道:“兄等素闻秦法,欲取功名,何不入秦?”
那人笑道:“但得言说,焉得其实。闻秦刑法甚苛,名爵甚严。吾等率性已久,不拘法令,若入于秦,恐一日则头悬国门矣!”
卫氏船夫道:“是乃确论!若为法所拘,纵富贵,其与吾何有哉!”
陈四也过来行礼道:“不意三子神仙中人!”三人皆大笑。
大船的橹长大,又以两人同摇,船虽最后出港,却渐渐行到前面。三只大船并排而行,后面一群小舟跟随,郑安平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象,直有率军突阵之感。心念所及,从舱中拿起木棍,就在船头耍弄了一阵子,船上的人皆喝彩。公子异人见了,也一时技痒,在船头打了两路拳势,也赢得喝彩声。在这条船的带动下,其他船上的商贾,有会武功的,船夫有会武功的,也都在各自的船上秀了一把。郑安平看去,武功不错的竟自不少,不觉暗暗惭愧。公子异人看得兴起,不住鼓掌欢呼。二十多只船依次演武,路途不觉就短了,疲劳也少了,不知不觉,太阳也就要落山了,而宏伟的魏长城也就闪现在眼前。船到长城前数里,早有探舟前来查问:“船自何来,欲将何往?”
船主约住各船,上前答道:“黎城商贾,往洛阳运货!有船二十五艘!”
那只船上的魏卒上了船主的船,不知怎么相处了一阵子,下船后即掉转船头,后引着诸船,前往城边一处僻静的系泊之地。这片泊地十分宽阔,各船可以首尾相接,依次系泊。不远处的长堤,挡住了黄河上的风浪。上岸后二三里就是卷城;卷城外,一片田园,物茂人丰,与在黄河沿岸所见的荒凉气象完全不同。
郑安平虽然长期在魏当武卒,但长期在大梁当差,没往卷城去过。但卷城作为大梁的边境城邑,似乎与大梁气息想通,能够从这里嗅到大梁的味道。
郑安平按昨夜商量好的策略,在卷城尽量少出来,不要抛头露面,以免被认识的发现,所以天未黑时,就一直呆在舱里。由于一路演武的激励,船比平时行得快些,停泊时太阳并没有完全下山,天还是亮的,那些商贾们便有些活动,三五成群地要进城转一转。有人来邀陈四一行,陈四找个由头推托了。陈四不去,郑安平和异人作为随从和僮仆自然也不能去。渐渐看着众人离开,只有船夫上上下下地打理着船。
天黑之前,那群商人赶在关城之前回来了,有些手里还拿着些小玩艺,可能是哄老婆孩子高兴用的。而商主竟然意外地带着一人过来,直奔郑安平的船,道:“陈贾,今有旧友来访郑兄!”陈四和郑安平出舱一看,不禁面色变更,来人竟是小四!只是一瞬间的呆立,郑安平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跑下跳板,抓住小四的手道:“四兄何以至此!”不等小四答言,郑安平立即转向商主道:“敝庶旧友,竟蒙商主引而至此,敝庶情何以道!”
船主哈哈一笑,道:“郑兄非他者,同气连枝,何足道哉!”一拱手,施施然就往自己所在的船而去!郑安平大舒一口气,拉着小四的手,直拖进舱中,将小四按在座上,道:“四兄何以至此?”
小四嘻嘻一笑,指着二人道:“汝二人宁非夷门卫侯嬴之友乎?吾亦夷门卫之友也,两年前为汝所害,特来与汝寻仇!”
郑安平道:“四兄休顽笑,吾等焉敢害兄,倒累兄来寻仇!”
小四道:“若非汝等,吾堂堂管伙,焉得至此边邑之地为一什长?”郑安平和陈四皆心中一沉,难道为事不密,还是连累了朋友?急忙道:“愿闻其详!”
小四道嘻嘻笑道:“无甚事!郑兄离去,不日河中出三尸,人皆道乃郑兄、小奴及盖聂也,惟吾能知非汝三人,然如之奈何?但作不知而已!城内勘验已毕,报言郑兄一家三口身无伤口,俱死于溺亡,实属意外。管城诸吏,报事不力,粟兄罚俸一年留用,犬兄与吾皆调边邑,各降一爵使用!吾至卷,犬兄至延,皆为什长。郑兄、陈兄,弟为汝等所害,苦也!”
郑安平和陈四皆伏拜于地,道:“不意令诸兄狼狈至此!若有差遣,不敢辞!”
小四道:“罢!受汝一拜,死罪皆免!非弟敢拿大,汝二人行商之妆,吾若与汝呼兄道弟,宁为人所疑耶!”
三人再分了座位,异人端来清酒。小四看了一眼道:“何人也?”
陈四道:“僮仆也!”
小四道:“贵公子也!……汝等勿辩,亦不必道其真实……吾若看错,当自抉双目!”
第106章 小四
小四一眼看破异人乃贵公子,但让三人放心,自己不会去乱说,也不追究他的真实身份,三人无法,只得一笑置之。
小四看着二人道:“汝等赴秦,往投张先生,其情若何?奈何至于此耶?”
陈四则看着小四道:“四兄其言何以知吾等至此?”
小四仍然嘻嘻笑道:“商主入城,必为人知。吾乃问之,其有郑氏乎?彼则引吾至。”
陈四骂道:“狡贼。汝若不知吾等在此,焉得问!急言其实,吾等何处泄漏?”
小四道:“汝以贵公子为僮仆,所泄不亦多乎?吾一眼而知僮子非僮子,彼商贾,所见正多,焉得不知!”
虽然他们都是以魏音交谈,但公子异人还是能听出一点,他忍不住问道:“吾何事泄漏?”
小四笑道:“自招供矣!”然后转向异人道:“公子所行恭敬,并无泄漏。然公子一表人材,双目有神,体貌丰腴,岂僮仆所能有?公子家有僮仆否?何人非多骨少肉,双目无神?公子饱食终日,复得教训,方得如此神貌,岂僮仆所能有欤?”小四连说带比划,虽然听得费劲,异人还是大致听懂了小四的意思。沉默片刻,异人也学着二人称呼道:“四兄教训,某谨领!”
小四道:“非汝之罪也!汝三子方入于黎,即为人所识,乃几邑所出之秦人也。汝三子亦未化名,直以本名相称。郑安平三字,魏、秦两国谁人不知!于魏则以身保信陵君,于秦则佐张卿通褒斜,不二年,位居大夫!汝且自言其名,好计较!”
一席话,说得郑安平满脸通红。的确,他们出来时都没有想到变易姓名,觉得自己的姓名再普通不过,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在魏、秦已经出名了,再说郑安平,人们自然就会联想到那个有名的郑安平!只要联想到了,也就不难确定了。
小四还进一步嘲笑道:“闻汝于河中尚演武,惟恐人不知乎?”郑安平心中更加惭愧。
小四道:“实言相告,方才数贾人入卷,议论起郑安平,为魏人所听。其人知吾与汝相识,遂以告之。吾拦人一问,便寻着郑兄,还兼带着陈兄。”
看着郑安平和陈四满脸通红的样子,小四笑道:“且休为难,汝之事,商贾尽知,皆道汝入咸阳,必通几之消息。然彼为寻利,无利谁肯说破。弟之至也,但为寻友,非干公事。况魏、秦,盟也。纵秦人何伤?今日至卷,不可空过。必得大嚼,乃放汝过!”
陈四道:“是何难能!兄其引道,弟自应付。”
小四道:“果然巨商!汝舟可往乎?”
陈四道:“当往何处?”
小四道:“上游十里有酒肆,吾妻家所营。行走恐迟,乘舟乃便。”
陈四不知小四虚实,但事已至此,容不得推托,便道:“容吾往咨之商主!”
小四道:“吾与汝同往,谅商主不敢不应。”
陈四果然带着小四去向商主通报,商主见小四也跟着过来,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陈四又去找到三位船夫,告诉他们一起去酒肆饮酒,商主已经同意。三名船夫见说有酒,哪还有不同意的,解开缆绳,把船点出来,摇出了港,往上游而去。
小四所说的地方,其实就是扈邑。当初胡阳就是在这里歇脚,一举攻占了卷城。小四告诉三人,自从郑安平离开,自己被发配到卷城,大梁的妻家也就跟着过来了。卷城内地方狭小,已经没有他们创办酒肆的地方,就在旁边的扈邑开了个酒肆,一家人在这里安了家。酒肆主人颇有些经营头脑,见这里是鱼村,就抢先把最好的鱼买下来,开了一处以鱼食为特色的酒肆。小四不时引人过来,很快就招来了生意。只用了一年时间,村里打的鱼,大的、好的都被这家酒肆吃进,卖到卷城的只剩下些差的了,——这又进一步打响了酒肆的招牌,大家都知道,要吃好鱼,要到十里之外的扈邑去吃。
小四很自豪地向三人介绍着自己的伟大成就,他从伙长降为什长,以及失去了信陵君的那一份优厚俸禄,好像对他毫无影响。
一艘大船靠上扈邑的津口,引来全邑民众观看。然后就看见小四引着三名商贾下船,后面还跟着三名船夫,邑民猜测,这又是小四在为自己酒肆打招牌,仗着自己的势力找了一些冤大头来给自己送钱。见得惯了,打了招呼,就各自散去。
酒肆就开在邑边,紧邻着从通往卷城的大道。后面一溜房舍,就是小四的居所,虽比不得管城内的高大,但在周围一片低矮的小农居中,也显得鹤立鸡群。酒肆于天黑后关门谢客,但一家人并没有休息,他们要把今天下午买下的几十条鱼整理好,明天好继续开张。
小四叫开门,酒肆主人开门见是小四带来的客人,遂迎了进来。郑安平和陈四虽然也偶尔去过他们的酒肆,但并没有给主人留下什么印象,酒肆主人并不认识他们。小四介绍道:“是三者吾大梁故友,少时引入后室。是三者乃船夫。故友数岁不见,今夜同饮一醉。愿舅等辛劳,备一食。”
那位酒肆主人就是小四的岳丈。虽说辈分是岳丈,其实岁数大不了小四几岁,算是郑安平等的同龄人,不过娶妻早,女儿也已成年,而小四又是壮年才迎娶。见女婿叮嘱,酒肆主人满口答应下来,道:“有新置的好鱼,能保鲜美!”
他让三名船夫在肆中等待,自己带着郑安平三人来到后面的家中,把三人邀到堂上坐下,便到后宅把自己的妻子叫出来。妻子正怀着身孕,只微微屈膝为礼,三人赶紧回礼。小四介绍道:“郑兄,曾为管令。陈兄,夷门卫侯兄门下。异人公子,贵不可言!”
当听到“管令”时,妻子惊异道:“汝非因管令身亡,而贬至卷城乎?奈何……”
小四道:“是非汝女子所能知也。若非离管城,焉得有此一分家业?郑兄之恩,不可忘也。亦不可妄言!”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四把她送回后面,少时回来道:“是妇甚赖诸兄成全,惟郑兄与陈兄皆未及见也,当出拜之!”
陈四并不了解其中的隐情。郑安平笑着向他介绍了初到管城时,小四失魂落魄的情景,以及信陵君门客,特别是曹包的鼎力相助,这才算把亲定下来。但未及迎娶,郑安平就出走秦国。
小四补充道:“自郑兄之出也,吾等即报失。后数日,于河中得三尸,或言即郑兄一家,一应衣物俱无差谬。是何人而有此能?”
郑安平不敢供出豕三,只能含糊道:“其有力者,吾亦不知。但与陈兄同往秦矣!”陈四也摇头道:“吾亦不知其详,但奉夷门卫令而已。”
小四似也不想追究,继续道:“逐级上报,议以守卫不力,主官丧身,吾四人皆有罪。粟兄罚俸,犬兄与吾右迁边邑。犬兄至延,吾乃至卷。汝道如何?与管邑何差百倍。见虽只一门卫,手下不过十人,商家、耆老,无不礼敬;明禄暗敬,十倍于管!此居皆商民协力而建,但于帑中支钱,无不立办。遂乃娶妇于卷。舅家见此处亦庶,颇有生意,亦变卖旧肆,立此新肆。又有鱼腩腥臊之品,南北行商之货,四方果蔬,无不毕集,其利反倍于前。
岂非因祸得福!”
郑安平本来想着自己连累了朋友,甚不过意,却见小四神采飞扬,似乎十分得意,心下踌躇了会儿,还是道:“是吾等虑事不周,牵连诸兄受罚……”
小四摇摇手,打断道:“吾之状已若此也,较之管邑,不啻百倍。粟兄虽罚俸一年,却假管令,俸禄反升。彼复于家中暗携家口出城,今管邑之田,彼家半之,桑麻粟豆,无物不种。家业兴旺,非往日所比也。犬兄得父为娶妇,就于圃田家焉。今携妇入延,闻亦当地豪杰也。不出大梁,不知天下之大,品类之盛。及至边邑,乃知昔日之非也。”
听着小四高谈阔论,三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四好像是他乡遇故知,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道:“汝等其知魏将绝武卒乎?”
郑安平和陈四都摇头,答道:“未知也。”
小四道:“魏军素以武卒为锋,民军为柲,此其强盛之本也。今弃武卒,柲无锋矣,岂非棍耶?焉能应敌?”
郑安平道:“四兄所谓弃武卒者,其状奈何?”
小四道:“北邙一战,五千武卒命丧尘沙;华阳一战,一万武卒埋骨郊外。彼时众之所思也,当拔武卒万五千人,以实其数。实则不然,魏王分遣武卒至各邑,命以兵法训邑民。郑兄所知,以武卒兵法训邑民,粟兄尝试之,而终无果,乃归于田亩,乐为农夫。今则命吾等尽习粟兄事,吾所属十人,必练百邑民,以完其数。郑兄当知,人之气力体魄,得之于天,所能练者盖希。今得人则练,焉得精兵?不得精兵,虽兵多,不过长柲,焉能制敌!”
第107章 阏与谣传
郑安平见小四如此义愤,郁郁不平,感到有些奇怪:过去,小四是最吊儿郎当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忧国忧民了?
陈四道:“四兄勿怒,吾之事夷门卫也,初为应武卒事;后复事郑兄者,盖因夷门卫告以武卒将废,不复选也。”
小四惊讶地挑了挑眉,道:“夷门卫早知武卒将废耶?吾不访夷门卫久矣,事果难通也。因何而废之?”
陈四道:“闻魏地少而民庶,份田难觅也。武卒之不选已数岁,昔者不过补其老病,今者屡丧其师,将补万余,需得良田万倾。兄其思之,魏之域其有荒地万顷者耶?”
小四道:“管邑城外,荒野五十里,岂只万顷?”
郑安平道:“管邑之抛荒也,非民力不足。长城之内,民多而田少,人才二三十亩,求食为难,乃有犬兄弃籍之事。所以不垦者,韩魏之间,不相让耳!若付诸武卒,韩魏必生战乱!”
小四道:“国无精卒,纵有精卒而无以养之,必败之道也。”
郑安平和陈四见小四对魏王废弃武卒一事愤愤不平,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而这时,异人问道:“依兄之见,魏当若何?”
小四道:“或集余力,鼓勇一战,但得田万顷,以募武卒,精练以锐,复以战之。武卒不必以五万为限,必聚天下勇士,尽入魏中,必纵横四海,而无敌也。”
三人闻小四之言,皆相视而笑,不再复言。陈四又问了些大梁的动静,小四已离大梁二年,妻家也已经搬出大梁,对大梁动向已经不太了解,只知道要训练民众,而民众身体素质实在太低,武卒的那些训练方法完全用不上。更加困难的是,大凡精壮的都各有生计,没有时间训练;各家大体上都是派些老弱出来应付差事。小四感叹道:“彼时惟思秦之苛法。若于秦时,彼勿入训,斩!”一句话,把三人都说笑了。
小四道:“汝三子假商贾之名,入洛阳何事,可得而闻欤?”
这话一时把三人都给问愣了。小四很坦诚地说了很多,现在问到自己,如果说谎,显然良心过不去;如果说实话,难道要说秦军在几地被困,请求增援?
到底还是郑安平脑筋快,马上想到话来,问道:“汝知魏韩助秦伐赵乎?”
小四马上反应过来,道:“汝等乃伐赵秦军!”
郑安平道:“然也!”
小四立刻来了兴趣,道:“战事若何?”
郑安平道:“汝观吾等之状,便知其详。”
小四看了看,道:“汝三子皆未与战!虽面有倦容,并无颓丧。”
陈四道:“奈何与与战必面带颓丧?”
小四道:“秦独战三国,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岂得从容如三子耶?”
郑安平立刻反应过来,道:“汝所闻战事若何?”
小四并不隐晦,道:“风闻韩魏与秦入于赵,为赵拒之于武安。后乘其懈,直趋阏与,韩、魏皆叛为赵,秦三面受敌,仓皇而逃,昨至于几邑。几邑本魏邑,魏人盖众,有出者多言其事,秦伤病盈营,士有饥色,马皆瘦弱,难堪一战。赵将廉颇乃集赵军,水陆俱下,几,小邑也,赵必陷几邑。”
郑安平现在才知道,外面谣传的和实际情况究竟有多大差异。他耐心地向小四解释,秦军之所以要伐赵,是因为被赵人欺骗,要给予报复;秦人到达阏与外围,发现这里根本无关赵的痛痒,谈不上什么报复,就从阏与下来,直逼邯郸。这时在武安与赵军相遇,赵军坚壁死守近一个月,秦人就在武安吃吃喝喝。双方都无隙可乘,就如同当初华阳与启封对峙一样,不过这次,双方相距更近。后来秦军突然撤走,秦军遂发动反击,突出山谷,进入邯郸城郊。廉颇的确带兵出战,一路追击到长城漳水之下。但一路被王龁阻击,无法过河;一路偷偷从上游过河,却被司马靳一战击溃。郑安平颇为自豪地对小四道:“司马一战,吾亲与焉,斩赵军首数千级!绝无虚言!”
小四撇撇嘴道:“汝之言差矣!赵既阻汝于武安近月,亟撤奈何?予汝以生路耶?秦军既胜,奈何居于几耶?”
这一番话倒真把郑安平给问住了。赵军撤退是明明白白的,他们撤往山上,大约是去救援阏与去了。郑安平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一番话,又引来小四的嘲笑:“阏与,秦弃之如敝履,而赵奉之如珍宝,宁舍邯郸,不弃阏与!有是理乎?”
郑安平也反驳道:“若为击破,正当原路退去,奈何反入邯郸?”
小四道:“闻赵军传言,秦军退路已为赵奢所断,不得已从邯郸奔逃。”
郑安平道:“如此说来,赵奢撤军,实欲断吾退路;吾入邯郸,正中其彀。”
小四抚掌笑道:“如此而言,乃得其实也!”
郑安平道:“秦军入赵奢彀中,直冲邯郸,为廉颇所迫,退入几邑!可乎?”
小四复笑道:“然也,然也!”众人皆笑。
郑安平道:“秦既入几,自当报与咸阳,以求其援!”
小四道:“郑兄诚不我欺也!”
这时,一名小僮上来问道:“鱼酒皆熟,当于前饮之,或饮于堂中。”
小四道:“吾与诸友欲相谈竟夜,恐搅诸舅,愿饮于堂中。”
陈四道:“船工饮罢,请自安置。吾等或晨起方归。”
小僮应喏而去。少时抬来一座大鼎,搬来几色鱼腩,及以酱、醋、果、菜等物,又搬上一瓮酒、一簋粟饭。小四道:“吾等庶人,当以庶人之礼饮之。”四人于是围坐于鼎前,自取了羹汤肉菜,小四给四人舀上酒,酒香四冽,是纯真熟酿,并非普通清酒。各自举酒,自饮了一口,甘甜爽口。放下酒,随意喝汤、吃菜,醮酱醋吃鱼腩。
小四再问道:“闻魏韩叛秦为赵,诚有是事乎?”
郑安平道:“绝无此事。秦入阏与,自觉不足以报秦,乃退兵,弃阏与于韩魏也。”
小四疑惑道:“或赵军所击,实韩魏军乎?”
郑安平道:“魏军其入国欤?”
小四道:“未闻也。或其乃信陵之军,入其国而大梁不知?”
郑安平道:“韩军其入国乎?”
小四道:“亦未闻也!”
郑安平道:“三国联军,秦最为先欤?”
小四道:“但闻秦军动向,他者不闻。或言领魏军者,故华阳中营司莽也!”
郑安平道:“当面错过,岂非天哉!秦既先至,而韩魏之兵未归,必为赵所败也。”
小四道:“或与赵奢联军,共击秦于几也!”
郑安平道:“断无是理!”
郑安平一心与小四打嘴巴官司,陈四和公子异人在一旁细心地听着,在心中暗暗判断着。偶尔陈四也插一两句话,引导小四的谈话方向。小四本来就像他乡遇故知似的,收不住嘴,现在有酒下肚,更是侃侃而谈,无论虚的实的,家的国的,庙堂上的,沟渠边的,一齐都说上来。郑安平大感惊异:小四似乎变了个人!
小四频频举盏劝饮,众人都跟不上他饮酒的节奏。郑安平笑道:“昔者同侪,未见四兄言辞之利若此也!”
小四喝了一口酒,放下盏道:“昔者为功名所累,常恐多言而失!郑兄此去,吾侪四散,吾于复安家于卷地,乃知富贵、功名诚烟云耳。心中放下,顿然快之,言出于心而流于口,又何忌焉!适问诸兄秦军之事,本军国大事,吾庶子何干?然发之于心,乃问之于口,并无禁忌。出汝之口,入吾之耳,旁人无知!至于庙堂之上,策算之内,中与不中,岂与吾有焉!”
郑安平等人听了,心中皆暗暗警惕:或者小四没有什么恶意,但架不住他到处乱说啊;若是入了有心人的耳中,说不定就出什么乱子!
众人直谈到半夜,三人怀着鬼胎,多半只听小四高谈阔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随口应和,酒酣兴足,各人安睡。
船工得了一顿肉食,还有一盏酒,自然是满意的,早就出来,到船上就寢。这里是船村,系泊的处所自然不少。但在一大群小渔船中停着一艘大船,也很引人注目。
第二天鸡鸣,三人早起,小四酒酣未醒。三人也不叫醒他,只和其岳丈告了辞,回到船上。不远处河面上风浪渐息,船夫也醒来,作着起航的准备。见三人回来,各自道了谢!就于船边略炊一食,快速吃罢早餐,待风平浪静,三人把船摇到河边等候。少时诸船从下游划过来,一起往上游洛阳而去。
这一路上,郑安平不敢再张扬,老实地坐在舱内,陈四依旧坐在舱外,观看大好河山。公子异人时而在舱里,时而跑出去,百无聊赖。
直到下午,陈四小声说道:“北邙已至!”郑安平才钻出舱来,望着熟悉的北邙山,心潮起伏。
船过北邙,就算进入洛阳境内。洛阳在中国有着特殊的地位,它是天下之中,是天子之所,是天下士子心中向往的神圣之处!洛阳的繁华,远远不是一个商业兴旺所能概括的。
第108章 入报咸阳
进入洛阳界后,商队自动解散,有人就在成皋停舟,有人要进一步上行到偃师,还有人要到孟津。
在公子异人的指引下,这艘大船在一个不知名的河汊中停下,三人下了船,向船工道了劳,并额外给了十几个钱作为辛苦费。然后在异人的带领下,进入一片聚邑中,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公子异人上前扣门,少时出来一名家人,不知和异人说了些什么,立即把异人带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主人匆匆走出,于门前向郑安平和陈四行礼,将二人揖入门内。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家人出来,往另一处聚邑而去。
那名家人直到天黑才回来。回来后不久,郑安平和陈四就又出来。他们已经换了装,由那名家人领着匆匆离开。
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几名骑士已经在那里等待,见家人带着两人过来,一人小声喝道:“何往?”家人答道:“谷水!”
那群人从身后牵出两匹马,郑安平与陈四向家人拱手相别,两人骑上马,快步踏入黑暗中。
马队进入山谷,四面黑暗,几乎看不见路。仗着老马识途,一行人前后相随走了一夜。郑安平和陈四骑马并不熟练,夹在队伍中间,马缰绳就由前面的人牵着往前走。他们只用紧抱了马脖子,夹紧马肚子就行。郑安平一路犯困,但不敢睡着,怕一不小心掉下去,拼命与困意争斗。渐渐觉得周围好像有点亮了,看到马队出了狭谷。
出了殽函道,就是陕县地界。这里不再是狭谷,而是河岸,郑安平只觉得眼前一亮。沿着涧水前行,待天色大亮时,就到了陕县城下。到驿站换了马,吃了早饭,众人重新上马,往函谷关而来。
关前验过节符,关尉调来一乘革车,让陈四和郑安平乘上,驭手接过了骑士的节符,骑士们就在函谷关内歇马。车乘抵达渭水河口时已经日落。驭手在驿站安排郑安平二人吃了晚餐,调了一艘快舟,让郑安平和陈四坐上,船上五名船夫,一人击鼓,四人划船,连夜往咸阳而去。船夫让郑、陈二人就在舱中安睡,抵达时自会叫他们。郑安平他们已经两昼夜未合眼,头一沾舱板,即沉沉睡去,哪怕鼓声震耳。
快舟在途经驿站时,靠岸而不停泊;听到鼓声,驿站早已派出五个人接班继续划船。如此一程程下去,郑安平他们一觉醒来时,船已经快到咸阳了。
得一夜足觉,郑安平和陈四都感觉神清气爽,两人坐在船头,看四人用力划桨,船如飞一般在水面掠过,惊叹不已。河上晨雾还未散去,河上并无其他船只,只有快舟的鼓声在河上回响。
鼓声传到渭水津口,驿站的人早已在渡口等候。验过节符,革车拉着二人直往咸阳宫而去。这时正值上朝之时,渭水桥上人满为患,但听到驿车“令令”的铃声,众人迅速闪开一条道,让驿车通过。闪避的众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车上的人,待车过去,大家相互交头接耳,很快消息传开,客卿张禄的门下,现随胡阳前往的阏与的郑安平和陈四回来了!
远征阏与的秦军近些天成了秦庭的一块心病。一个多月前,王陵率领万人的远征军后军返回,报告了胡阳的决定:阏与可能是个坑,打下来对赵军无关痛痒,但失去却十分容易,只要秦军一退,赵军就能回来,连占领了上党的韩军都无力控制这处城邑;胡阳决定把占领阏与的任务移交给韩国和魏国,让王陵撤军以为掩护,自己下山到邯郸去闹一闹。秦王立即发下朝议,最终是魏冉派人分别前往韩与魏打探,并派出使臣探听韩王和魏王的口风。探听的结果是,远征的韩军和魏军还没有回来,韩王和魏王的态度也没有发生明显变化。
几天后,潜伏的兵曹、公子缯派人送回消息:武安出现秦军,但为赵奢所部阻拦于山谷之内,不得脱出。穰侯下令,兵曹和公子缯与武安秦军取得联系,配合他们作战,然后除留少数人继续潜伏外,其余人均随胡阳撤出。
再随后,兵曹报告已经和胡阳所部取得联系,胡阳欲仿启封故事,在武安与赵军对峙,消耗赵军的钱粮,饲机杀伤赵军的兵力。武安不像启封,没有城池,防御体系相对完善,居民规模也比较合适,流动性不大,适合坚守作战;等把武安的粮食都吃光了,再打出来。秦王同意了胡阳的决定。这么两个来回,已经二十来天了,尔后就没有胡阳的消息,反而各地小道消息不断传来:秦军在邯郸郊外遭受赵奢重击,狼狈溃逃;近日又传来消息,秦军好像逃到了几邑,而韩军首领公子咎出现在安邑附近。世面风传,三晋暗中联手,让秦军吃了暗亏;目前秦军伤亡惨重,正遭遇赵军追击,而魏军则打算在韩军的协助下收回安邑。
这些传闻牵动着秦国上下的心。数万人的生死关系着千家万户,弄得大家惶惶不安,谣言在四处流传。尽管在严厉的法律压制下,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但不安的情绪显而易见。偏偏朝堂之上没有正式消息,各官员除了派人打探消息外,也束手无策。现在胡阳派人回来了,自然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是福是祸马上就能揭晓。众秦臣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到章台宫门口,等待朝会开始。
然而在例行朝会开始的时间,泾阳君出来传达秦王教令:今日朝会暂停一天,各臣归家。众臣齐声应喏一声,退出章台宫,有执事的返回咸阳宫办事,没有执事的按理可以回家,但今天大家也一起同往咸阳宫而来。
“令令”的铃声又响起,大家纷纷闪避间,看到车上的人乃是穰侯魏冉和客卿张禄。在众人的目送下,传车过了渭桥,直往咸阳宫而去。众臣见状,也加快了脚步。
郑安平和陈四来到咸阳宫时,驭手出示了节符。侍郎验看节符,见是秦王亲卫护送,不敢怠慢,立即请到宫门机密处,让二人稍待。这些侍郎都没有资格登记二人入宫的事宜,只能把节符传上,等上面派人来。
值班的侍中接到这个节符,也不敢怠慢,急急过来相见。他倒也不敢问问题,只是一个劲向两人套近乎,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只为消磨时间,等待朝会结束。
侍中没有闲聊太久,侍郎即来传报:“穰侯已归,请二子往见。”侍中急忙请二人出来,匆匆往深宫而去。穰侯在咸阳宫内有一处办公地点,在正殿旁边的一间小厢房内。平时穰侯多不在此,只有遇到十分重大、棘手的事件需要及时处理,才到这里来办公。
刚才在入朝的时候,众人都看见有二人由驿车直送往咸阳宫,有认识的人传言道,这二人乃是郑安平和陈四。郑安平和陈四进入咸阳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
早有有心报与穰侯魏冉和客卿张禄,魏冉是负责处理秦国一切的政事的秦相,而张禄则是郑安平和陈四的“老上级”,是他们的主公。他们一听这二人回来了,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急忙和华阳、泾阳、高陵、武安诸君聚到一起,赶紧进宫报告秦王,都言此二子之归,关系非小,愿请一人立即回咸阳宫接见。秦王知道轻重,道:“胡阳遣使入咸阳,不可忽也。朝会暂歇,诸卿即议定此事,来报寡人!”几位君侯一商量,决定由穰侯和张禄前往咸阳宫接见二人,武安君整理军队,华阳君整理粮秣,泾阳君和高陵君负责协调内外。之所以特别安排张禄参与接见,盖因回来的两名军使全是张禄的门人。
陈四从背囊中取出厚厚一大卷地图,从中择出几幅,摊在席前,详细地解说着胡阳沿途经过,以及重要行动的路线。穰侯和张禄初不经意,渐渐地也被陈四的陈述所吸引,不自觉地围拢在陈四席前,三个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连郑安平都看不到图上的情况,只能很无奈地跪坐在一旁,听陈四说话。他发觉陈四的话语有一种深入精髓的魅力,他自己虽然身历其境,也深深地被吸引,不时有恍然大悟之感。
陈四说了一个时辰,才把过程介绍完。魏冉愤愤道:“宁新中敢尔,必当有报!”复问陈四道:“魏韩两军瑞若何?”
陈四道:“中更引军下山,公乘引后军归,阏与尽付韩、魏军,故未闻也。”
魏冉道:“赵奢猝离谷口,而移军山上,亦未再见?”
陈四道:“未得见也。”
魏冉道:“所谓赵奢破秦军,解阏与之围,实无其事?”
陈四道:“吾军未与赵奢接一战。俟其离也,乃陷空营,而入邯郸也。”
张禄道:“坊间传言,韩魏背秦为赵,共击秦军,有是事乎?”
陈四道:“未也!后军已退,前、中军皆在几,宁有是事?”
第109章 议和
听到阏与并无三晋联军击秦之事,魏冉沉重的心才放下来,恨恨道:“几为狡贼所欺!”
张禄问道:“中更何策?”
郑安平答道:“相府兵曹计几与陶相距无远,欲以军入于陶。惟几舟船短少,若往卫借舟船数百,则当其用。”
张禄道:“若道归南阳,何碍?”
郑安平答道:“道归南阳,尽魏地也。魏虽不为赵,亦不助秦。宁新中当南下大道,大军侧行,恐为所击,不便!”从宁新中至南阳的道路陈四没有走过,所以没有地图。但这条道路是通往邯郸的大道,大凡遣使问聘,皆出此道,这条道路大致的情形,大家还是清楚的。
魏冉和张禄又问了几个细节的问题,叫人带郑、陈二人至馆驿安歇,让陈四留下图册,魏、张二人返回相府,四君在相府等他们议事。自从魏冉不再坐镇望夷宫后,相府就成为议论朝政的最高场所,在这里定下的方略,由魏冉呈报秦王批准,成为秦王教令,由各官司施行。
魏冉的家人不多,前庭和相府周围由剑士警卫,由几名家臣打理;后宅只有夫人带着几个妾妇打理;倒是家臣还生了几个子女,只有几个未成年的入相府为僮子,前后侍候;已成年的全都不要,女的嫁人,男的入籍。长期在秦军指挥作战,亲营四千虽然满额,但魏冉从不让他们处理家宅中事。魏冉不好女色,也艰于子息,并无一男半女,到老了更不愿与妻妾们同房,而且也没有再纳年轻的女人,后宅除了老人就是孩子。
四君在相府第常来常往,家人和剑士们都很熟悉,见他们来了,一一让进暖阁,只搬进来一瓮清酒,由他们自取,家人也不来侍候,四君也习惯了。泾阳君和高陵君最先到,闲谈无聊,两人都蹲在院子里看蚂蚁。随后来的是白起,见二人看蚂蚁打架,非要拉二人玩玩格斗;二人再三推托不过,各执了竹枝要动手,华阳君来了,一声断喝,把他们打断。华阳君申斥白起道:“满院剑士,尔皆不斗,单斗二膏梁!何以自解?”
白起道:“避实击虚,兵家之道也。”
华阳君道:“猾徒狡辩!”
白起道:“君侯未至,吾当奈何?”
华阳君道:“且入室议之!”
四人走进暖阁,高陵君给三人端上水,也给自己舀了一盏,放在席前。
华阳君道:“尔其各言其志。”
高陵君首先道:“坊间传言三晋联合,臣以为非也。后军既脱出,彼虽叛,无能为也。”
华阳君道:“魏军其状甚困,非战胜之师也。”
高陵君道:“韩军至今未归国,亦未知其故。”
白起道:“恐为赵所破矣!”
华阳君道:“武安君何出此言?”
白起道:“赵与中更相持近月,无能如何,乃移兵阏与,避实击虚耳!虽韩魏二国,如其膏梁何!”
泾阳君骂道:“华阳君辱臣,尔亦辱臣!是何道理!”
华阳君也不接泾阳君的话,只问白起道:“然则中更入于几,奈何?”
白起道:“彼既残邯郸,自当回师,取道于几,不亦宜乎?”
华阳君追问道:“奈何不归,而居于几?”
白起道:“为事所困……其实不知……或廉颇引军急追?”
泾阳君道:“几邑非用兵之所。若击赵军,何妨退避三舍,于野击之,廉颇何逃。臣以为三晋合谋,不可不防。必也难过魏地,故困守于几也。”
高陵君道:“若自二国举动而观之,三晋非交合也;若自中更困居几而观之,三晋盖交合也。其最惑者,在魏与韩也。”
白起问华阳君道:“魏与韩,究竟何如?其共伐安邑,是耶,非耶?”
华阳君道:“臣风闻坊间传言,魏韩联军将犯安邑,乃急命安邑,四下探听。乃闻有军突袭唐城,绛城示警,细探其军,乃魏军也。哨探有言,魏军状甚困,不成行列,虽据唐,实无能为也。”
白起道:“魏韩必为赵所败,此残兵也。流窜于安邑,觅道归魏耳!”
高陵君道:“武安君何不谙地理?自阏与归魏,自道上党,途南阳,渡河而南。奈何远赴安邑?”
白起道:“赵军既破韩魏军,必当要道,截之令其无归。故非绕经安邑不得归也。”
泾阳君道:“自阏与至安邑,山高水险,非易途也。破败之余,而能整军千里而入安邑乎?”
白起道:“此将必良将也!可得闻欤?”
华阳君道:“闻其将公子咎也。”
白起有些沮丧道:“未之闻也!芒卯之去魏也,复得公子咎,宁非去一鹿,而得一虎欤?魏所得多矣!”
华阳君道:“素未闻其人,其天乎?”
白起道:“名将者,非经百战,未之闻也,岂天哉!”
华阳君道:“赵之廉颇,一出而为上卿,岂经百战?”把白起说得没话了。
正说之间,就听得车声辘辘,四人齐道:“至矣!”起身迎出门去。魏冉和张禄下了车,冲着四人拱手而来。华阳君道:“二子面露喜色,秦人必无恙。”
魏冉把大家让进暖阁内,齐齐坐下。高陵君又给魏冉和张禄各舀了一盏清水。魏冉从背囊中取出图册,把陈四向他介绍的情况,扼要复述了一遍,特别是邯郸武安、邯郸城下的战事,魏冉大概是充分理解了陈四的描述,说得更加生动。魏冉说完,再让张禄补充了一些细节,就停下来望向众人。
白起却言不及义地问道:“是图册何人所为?”
魏冉道:“客卿门下陈四。”
白起道:“现为何爵?”
张禄道:“爵不更!”
白起道:“设有此功,当晋三级!”
张禄道:“并无攻伐之功,何以晋之?”
白起道:“有此图在,邯郸未足取也!”
魏冉道:“武安君其荐乎?”
白起道:“恐与客卿未便!”
张禄道:“陈四非臣门下,实臣客郑氏安平之客也。郑氏爵大夫,恐陈四未得加其上!”白起于是不再说话。
魏冉道:“中更以为,几距陶未远,若得其便,说卫助之,有舟数百,即可渡河而至于陶也。”
魏冉提出这话后,大家沉默了片刻,泾阳君道:“前者,客卿灶所领三万人,皆已入陶。中更所部二万人复更入陶,是陶得众五万矣!况中更、五大夫,皆国之干城,必归于国,乃得其用!”
白起问道:“道南阳而归,其未便乎?”
魏冉道:“其不便有二:外有赵人追蹑,内有魏人暗拒。何谓也?赵将廉颇,自邯郸出兵,追蹑不止,距中更不过一日路程。中更至于宁新中,本魏邑也,或得借以拒赵,廉颇不敢越魏境而击秦。然宁新中守拒秦军于城外。中更以为,若不得其允,绕城而过,非止赵军必至,魏军亦或侧击。故于其旁百里,据几邑以为守,以待援也。”
白起道:“几与陶相距几何?”
魏冉道:“不过三百余里。而距咸阳千余里,且过魏境。”
华阳君忽然道:“魏军公子纠部前出安邑,或入吾彀。以公子纠为质,或开魏境,而阻赵蹑!”
魏冉道:“何谓也?”
华阳君道:“前者,坊间传言,韩魏叛秦为赵,共击秦军——诚为妄言!而赵军蹑秦之后,魏军或收安邑。臣之闻也,即遣使往安邑,细密查之。知魏果有一军,约万人,突袭霍山之下唐城。其卒皆惫,无足道也。然其突现安邑,颇费思量。武安君以为,此必为赵奢所败之魏韩残兵。然阏与之与安邑,其间千里,败兵溃而不散,实非易也。必也魏卒之精锐!若断其道而通于魏王,魏王必借道于中更,而南阳得通也。”
魏冉道:“其有是乎?”
华阳君道:“吾昨夜方得其报,本欲今朝报之,而朝会暂歇,故方与诸君议之。武安君于魏将公子纠赞叹不已!”
张禄道:“华阳君所见,亦合兵法。”
魏冉道:“几距邯郸不过数百里,赵军之援旦夕而至,若欲通于魏,而令其通南阳,诚恐缓不济急。”
张禄道:“若无魏军之事,诚如君侯所言。今魏军在安邑,其军虽败而不溃,其道虽千里而兵随其将,其将其兵,皆非凡俗,必也魏之精华!但以此说之,令通魏道,魏王必允!持王节而入几,顺河而下,不过一二日,再至宁新中,通计不过三四日也。”
魏冉道:“若赵集十万之众强攻,吾军不过二万,三四日必溃!”这一判断再次让室内陷入沉寂。
少时,高陵君道:“若王遣使赴赵言和……”
泾阳君道:“赵欺吾秦之甚也,秦必报之,焉得求和!”
高陵君道:“中更就粮武安,残破邯郸,赵人丧胆,三城之失,业已报之。此时求和,亦得其时!况者,名为求和,实拒赵军。若中更退走,和议或成或辍,皆操之于吾也。”
张禄道:“高陵君此议甚妙。秦使之发也,顺流而下,不过三数日可至于几。于几通报赵军,秦王言和,廉颇必不能阻,而通邯郸。自几或未至邯郸,而魏道已通,中更得退也!”
第110章 黄歇出马
魏冉道:“吾犹思陶近于几,或得卫助,不过十日可至也。”
张禄道:“陶邑得报,必在至几之后。秦入于卫,正与入梁同。其道虽迩,其时相近也。”
魏冉道:“非只梁也,安邑亦当为备。”
华阳君道:“安邑距秦,不过一河,朝发而夕至,较之于陶,其便多矣。”
魏冉见众人都不支持他的主张,也不好再坚持,遂道:“众议二策,臣皆当报王,一任王之所听。华阳君其与张卿细议其节,三子助之。即奉王命而行。”五人齐齐起身,将魏冉送出相府,华阳君让一名家臣往咸阳宫通报:“且命各司,皆至相府听令。”再回到暖阁。
几个人都是行政老手,不多久就仪定了办事章程。边喝水边闲聊,等魏冉回来。
魏冉还在秦庭各官司到达前就回来了,传达了秦王的意见:与各国外交,难必成功;今二途均由外国,当同时办理,从其速者。五人齐道:“大王英明!”华阳君问道:“王其犹在甘泉宫乎?”
魏冉道:“然也。”然后又和众人议论了一番执行的细节。大家能够体会到秦王救援胡阳的急迫心情,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少时,各有司赶到。武安君发出节符,调陶军准备出境,掩护几邑的秦军撤退;命安邑整顿军事,准备阻击魏军过境。华阳君发出节符,命典客府派行人分别至大梁和濮阳,分别向魏王和卫侯交涉,要魏王开放通往南阳的道路;要卫侯准备数百船只,皆到下游黄河分叉前的宿须口处,准备接秦军过河;同时,派出使者往邯郸,与赵议和。全部行动的协调由张卿负责。
从咸阳到几一千多里,从安邑到陶东西距离也有一千多里。要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协调各方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张禄请求在洛阳设立秘密幕府,以缩短到各方的距离。张禄还认为,这一次千里之外的救援,秦人可以出力的机会不多,建议请出楚左徒黄歇,借用他的影响,调动商人的力量完成任务。张禄的建议引起大家的兴趣,众人比较着从各地到咸阳和洛阳的距离,发现在洛阳设立前进指挥所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而大家对请黄歇一事犹豫不决,主要是大家都觉得对黄歇这人不摸底,让他介入如此重要的事情,感到不放心。
张禄道:“楚太子在咸阳,黄歇焉得二心。黄歇之能,臣所尽知。前者通义渠,黄歇之力也。”
张禄是秦王客卿,黄歇更是楚国的左徒,秦王的人质,他们的动向在座的都无权决定,要上报秦王批准。于是穰侯再次入宫报告,让众人把相关事项议论清楚。不久魏冉回来道:“秦王已允。秦王教令,一应所需,由各君侯斟酌办理。”张禄向穰侯报告了刚才议论的结果。张禄的门人不多,但正好郑安平和陈四都回来了,算是加强了力量。
张禄见计划得到批准,就亲自去找黄歇帮忙。
黄歇他们还是住在咸阳宫旁的那间馆驿中。张禄到来后,出示了节符,驿吏将张禄请到院落前,上前叩门。开门的是黄府的家臣。这一年多来,黄府的家臣也换过几茬,现在这位,张禄并不认识。张禄上前,出示了节符,道:“秦客卿张禄求见左徒!”
那名家臣听说是秦客卿,验过节符,请到门房暂歇,自己入内去报黄歇。此时正是早餐刚过,黄歇正与太子讲学,太子府的人在旁听讲。听说张禄来了,黄歇让太子府一行暂时回避,自己匆匆迎出来,一揖到地;芒氏三人也迎出来相见。太子府一行就隐于廊下,暗暗探听。
张、黄两人在朝堂上虽然常见,但黄歇很少对秦政说三道四,而张禄多在外面施工,两人私下相谈的机会不多。
众人来到堂上,黄歇敬上茶,问道:“客卿亲至,必有所教!”
张禄并未客套,直接道:“秦中更胡阳为赵将所困,现居于几,左徒其知之。臣今日至此,欲左徒相助,拔出秦军!”
黄歇十分敏感地问道:“拔出秦军,此军事也,奈何劳及张卿?张卿其佐秦王军事乎?”
张禄道:“为王分劳而已!且拔出秦军,而非战也,在与魏、卫、赵和。“于是把魏人不放开通往南阳的道路一事说了。
黄歇听了张禄的介绍,沉吟片刻道:”如此,韩魏背秦为赵盖为虚言!“
张禄道:”何以见得?“
黄歇道:”若魏已背秦,自当与赵联手。今魏既不与秦,亦不与赵,是未背也。惟得风闻,未得其实,不敢断耳!“
张禄道:”左徒所见甚是!“又把魏军出现在霍太山下的事说了,并补充道:”或言,魏将公子纠欲乘虚而袭夺安邑!“
黄歇道:”区区万人,千里跋涉,焉能有为。但得一旅之卒,即足破之。安能夺安邑?“
张禄道:”左徒之言是也!“又告以韩军尚未入国。
黄歇道:”臣当贺于王,三晋内讧,秦无忧也。“
张禄道:”今赵一力独破秦、魏、韩,其将奈何?“
黄歇道:”七战国,皆万乘之国也。今齐、楚、韩、魏皆破,燕在北偏,所争者,独赵与秦也。华阳一役,赵军二万沉于河,世人皆以秦出赵上,赵独不平。今必以胜秦以为功,而雪此恨。张卿使命,犹未易也!“
张禄道:”是故就教于左徒,惟左徒教我!“
黄歇盯着张禄看了看,似乎是在猜测他的真意。张禄道:”今王有二策:其一,说魏以通南阳;其二,说卫以通于陶。左徒以为如何?“
黄歇想了想,道:”是二者皆非难也。然必为二君索利,秦将何给之?“
张禄道:”送魏军过安邑,其可乎?“
黄歇道:”虽则可也,必费时日。“
张禄道:”若二者不通,王允请和于赵!必也拔出中更!“
黄歇听到”请和于赵“,急道:”不可!赵与秦,天下之争也,稍挫锐气,恐难复也!“
张禄道:”愿闻左徒之策!“
黄歇喘了口气,道:”愿闻秦赵之状。“
张禄道:”秦不得通魏道,乃寄居于几邑,犹困兽也。赵将廉颇,复于邯郸求援,再于黎求舟,欲水陆并进,而击几。几近邯郸,若任其所为,赵之兵无限,而秦军必陷没矣。故当救之。“
黄歇道:”若秦王不弃,臣当入大梁,说魏王通南阳也。“
张禄道:”未可也。左徒,楚人也,焉得为秦说于大梁。“
黄歇道:”臣奉太子质于秦,蒙王厚恩,无以为报。今徒逞口舌之辩,而效于王,心所愿也。“
张禄道:”左徒之辩,天下皆闻。臣当报王,左徒其劳矣!“
黄歇道:”焉敢辞劳!“
张禄再闲聊几句,起身告辞。黄歇送出门外,作礼而别。
回到堂中,太子等已经在堂前迎候,俟黄歇坐定,太子道:”张卿但欲得一言,而父愿效力,何也?“
黄歇道:”天下残破,所全者惟赵与秦耳。赵秦相争,则天下之势犹可复;赵秦相和,天下事不可复为也。张卿所言秦王欲和赵以拔秦军,此断不可成。故愿亲往大梁,以说魏王,必通南阳,以出秦军。而令秦赵相斗也。“
太子不解道:”若欲令秦赵相斗,当抑秦军于几,必与赵作困兽之斗,不亦宜乎?奈何助其拔出秦军,令脱牢笼,不可复制也!“
黄歇道:”秦王非常人也。若秦久居于几,赵军大至,王必和与赵,而不欲与斗也。稍割其地,稍卑其辞,于秦无所伤,而天下不可复言也。“
太子道:”若拔出秦军,秦人无损,脱出牢笼,又当何如?“
黄歇道:”胡阳本伐阏与,而现于邯郸,盖必有道也。胡阳若存,必引秦军复征于赵;若胡阳亡,其道秦人无知也。“
太子傅道:”臣亦颇惑之,令伐阏与,奈何现于邯郸城外?“
黄歇道:”阏与必有道通邯郸也!“黄歇此言一出,在座的人都惊呆了。良久,芒申道:”若道阏与而攻邯郸,长城皆为无物矣!邯郸背山带水以为固。若山道可通,邯郸危矣!“
黄歇道:”申公子之言甚是。方其时也,必当拔出秦师,令其归国,四下传言,阏与可通邯郸。秦必多方以谋之,赵必百计以御之。秦赵相争,而天下之元气可复,而楚可兴也。故当出也。“
太子道:”父所虑亦深矣!敢问当以何辞以说之?“
黄歇道:”张卿所言,魏军或困于安邑,愿申公子细查其情。说动魏王,只在安邑魏军!“芒申应喏。
太子道:”奈何区区残军,可动魏王?“
黄歇道:”韩、魏、秦联军伐赵,今秦人出于邯郸,魏人出于安邑,韩人何往?“
众人皆瞠目结舌,不知所谓。黄歇道:”必为赵人所破!何以知之?阏与非久居之地,赵人既败秦于邯郸,阏与不可不救。救阏与,不可不与韩魏斗也。“
第111章 黄歇献计
太子道:”风闻韩魏背秦为赵,奈何与赵斗也?“
黄歇道:”若三晋共击秦,邯郸城外,非止赵人,必三晋也,而安邑城下,无魏人也。今邯郸城外独有赵军,而魏出安邑,是故知韩魏皆溃于赵人矣!”
太子道:“赵人独战三国而皆胜,战力之胜若此耶?”
黄歇道:“三国伐赵,韩秦各三万,魏才一万,号称十万。阏与若近邯郸,十万之师不难集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其胜亦宜也。且秦军一万已归国,几之秦军虽困,犹善斗也,赵军急切不下,守而待援,所失非重。安邑魏军闻有万人,魏亦无所失也。有失者,其韩乎?”
太子问道:“韩之所失,与楚为利耶,为害耶?”
黄歇道:“太子所问,乃中肯綮。楚韩相近,韩之失,楚之得也,似利于楚;而韩,楚之卫也,若极弱,楚之害也。必取强足以卫,弱不足害,乃为利也。”
太子道:“非小子所能知也。”
黄歇道:“臣或暂离太子,身往大梁,而说魏王。计其程,不过十余日。愿太子谨卫门户,敬奉傅教,诵文习武,不可稍懈。”
太子道:“谨奉教!”
黄歇又对太子傅道:“若臣之往也,愿太子傅善辅太子,严加督导!”
太子傅道:“必不敢稍懈!”
黄歇又对芒氏三人道:“臣往于魏,尔三子未便同往。可奉太子居咸阳。”
车右先生道:“臣等久居于魏,或可效力。”
黄歇道:“固所愿也。然魏人多识子,恐其不便。”
车右先生道:“无虑也。吾等自有隐身之处。”
黄歇道:“未可也。申公子,申公之子也,今若随出,必相从,或有失者,秦必有疑。愿诸子勿因小而失其大。”
三人一想也是,如果隐蔽出行,于秦这边的确不好交待;若公开出行,则魏人那边又不好交待。一念及此,三人均对成为这样的隐形人感到有些沮丧,所谓跟着太子建功立业,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黄歇要准备出使大梁,太子等人返回了自己的院落,太子将在太子傅的指导下,继续他的学业。
快到正午时,张禄再次来访,请道:“王以左徒,客也,未便为秦使。臣敢请左徒为师,同往洛阳,朝夕奉教。”
黄歇道:“奈何往洛阳?”
张禄道:“咸阳远大梁及几,往来未便。若居洛阳,其便多矣!”
黄歇道:“张卿亲往洛阳?”
张禄道:“然也。”
黄歇道:“何人随行?”
张禄道:“只臣家人!”
黄歇道:“臣请申公三子同行,可乎?”
张禄道:“若得三子相助,则幸矣,不敢请耳!”
黄歇道:“何日起行?”
张禄道:“臣当连夜而行,左徒得便,即来教臣!”
黄歇道:“张卿行时,即来呼臣。臣即随行,不敢后也。”
张禄道:“左徒勤于王事,臣铭肺腑!”
黄歇道:“岂敢!太子尚幼,愿张卿安之!”
张禄想了想,道:“臣当请于太后,必能安之!”
下午,果然传来秦王诏令,太后思念家人,着太子入甘泉宫暂居,太子傅同行!这下可把这群人吓坏了。太子和太子傅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哪里离得开人侍候!不过黄歇道:“但入甘泉,必无危也。”稍事准备,黄歇亲自将太子和太子傅送入甘泉宫,由侍郎接了,送入内宫,黄歇等只能留在宫门外,目送二人入宫。
稍候片刻,内里传话道:“太后与太子相处甚欢,左徒其勿虑!”黄歇这才带着众人回到馆驿。
进入馆驿时,黄歇忽然看见张禄那个熟悉的身影。急忙上前,道:“张卿其将发乎?”
张禄道:“非也!”指着一处房舍道:“臣之客郑氏居于此,臣故在焉。”
黄歇道:“何不往见之?”
张禄道:“旅途劳顿,故未之出也。”
黄歇道:“是吾之过也!早朝之时,便闻郑、陈二子入咸阳,必入此馆驿!见不及此,愚也!”
张禄遂引入内,郑安平和陈四都迎出来,见黄歇也来了,赶紧见礼。黄歇道:“共居一馆,却未相见,实出意外!”
郑安平道:“微庶何人,敢拜太子、左徒!”
黄歇道:“非此论也。吾今佐张卿,与大夫同侪!”
郑安平道:“早晚侍奉,不敢忽也。”
黄歇转向张禄道:“廊下粱肉尚充,夜来一餐,愿勿辞!”
张禄想想,道:“左徒所赐,未敢辞也。”
黄歇道:“趁此日色尚早,敢请同往敝处一议。”
众人一起来到黄歇的院子里。黄歇将张禄等三人让在客位,自己和芒氏三子坐了主位。其余人皆离开,家臣们下去做饭。
黄歇道:“自张卿之去也,臣久思说辞,请诸公听之。臣以为,欲说魏王者,必先告赵王之弃信而背盟,复告以秦思同盟之义,而欲救安邑之军。然后开言借道,或可动之。”
张禄道:“魏允秦入南阳,其易如反手。所要者,在取利也!臣以为,魏军入安邑,秦遣使以责之,复以陶军之起以逼之,曾不以胡阳为说,乃得之。魏王或以三晋盟以要之,乃言赵之背信,尽灭韩魏。是乃可也。”
黄歇道:“安邑之魏军,残兵也,魏或弃之而不顾。陶邑,小邑也。兵不过万,威不加也。若但责之,恐难如意。不若以利诱之为得。”
张禄道:“以残兵归国,非大利也。似不足以诱之。若陶之兵不足威之,敢以楚为言?”
黄歇道:“楚残破之余,何敢言威!”
张禄道:“非敢用楚,但以威加之而已!臣之出于洛阳,左徒在侧,或以二三子使于大梁,示之秦楚一家,而魏必无异心矣。”
黄歇心中气恼,这明明是要借机把楚拉下水嘛!遂言道:“臣或当告于敝王。”
张禄道:“若告大王,则几之秦军尽付鱼鳖矣。左徒其权之。大王以楚国外事尽付左徒,此事乃于左徒一言而定之,他人焉得为言!”
黄歇道:“臣亲赴大梁,以言说之,相机而行,不劳秦一兵一卒,亦无寸土只钱之费,必能通也。”
张禄道:“臣则遣使,径入邯郸,以与赵和。但赵不为害,左徒之辩,必动魏王!”
黄歇思忖良久,道:“若直和于赵,何必再通大梁!”
张禄道:“和于赵者,退赵兵也。和大梁者,通魏道也,二者并行而不悖。”
黄歇心里想的,是一定要让秦赵相争下去,如秦赵议和了,那还有什么可谈的!但这话又不能明说。沉思片刻,黄歇道:“诸侯所以亲秦而弃赵者,非以秦之信义,盖由秦强而赵弱也。秦遣使媾和,是示秦弱于天下也,诸侯宁勿弃秦而向赵耶?故臣以为,秦媾于赵,非不得已,未可行也。”
张禄不吃他这一套,道:“秦韩魏三国伐赵,赵一出,而三国皆负,秦退困于几,魏遁行于安邑,韩人不知所终,或为赵所擒矣。赵之强,已为天下之所知;秦媾与不媾,焉有别耶?”
黄歇道:“非如卿之所谓也!三国同伐阏与,欲报三城之仇,而秦入于邯郸而残破之,天下之士,无不以秦之为强,而赵之为弱也。蔺、离石、祁,肌肤之疥也;邯郸,心腹之痛也。赵以肌肤之疥,而易心腹之患,孰为得失,能者皆知。岂如凡夫愚妇,汲汲以胜败而论之耶!”
黄歇这番论述,让张禄心中一震。他还没有想过从阏与而下邯郸,如果这条道路通了,对于秦国来说,将是何等优越!黄歇刚才的话提醒了他,邯郸,才是整个事件的要点!比拔出几的两万秦军甚至还要重要!
但急切之间,张禄还想不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他对黄歇道:“若左徒所言,秦勿失几之军耶?几之秦人,屡拔赵城,其功多矣。秦未能失也。”
黄歇道:“几,魏邑也。赵不即攻者,惧魏秦共击之。若秦使公然入梁,赵必迟疑,几必无恙矣。”
张禄乃为恍然大悟状,道:“微左徒之言,吾几误之。谨受教!王令臣以左徒为师,非为无的。”
黄歇道:“臣岂敢!既为秦谋,自当尽心!”两人各怀鬼胎,相视而笑。两边座中的人,对刚才的机锋毫无所觉,都以为黄歇真的为秦出了良谋,而张禄也是真的服善!
少顷,家臣来报,晚餐已备。黄歇叫搬进来,果然丰盛。众人一起动手,只吃得盘干盏尽,尽得一饱。
不移时,黄歇等四人打好行囊,和张禄等三人一起出了馆驿,直往渭河津口。那里停着三艘驿舟,两边各乘一舟,中间一艘空着,显然还有别人。不久,一艘小船从上游划来,张禄道:“来也!”众人一起上前,从船上下来的乃是化名无名的芒未,以及盖聂和小奴。郑安平有些不安道:“奈何载妇孺而往?”
张禄道:“夫妇,人伦之首也,不可废也。”乃命郑安平与小奴、盖聂同上一舟。自己和陈四一船,让芒未和芒申等人同乘一舟。是夜天空晴朗,三船启航,顺流而下,与郑、陈二人来时费力的情况大不相同。虽没有加速猛划,但就此顺水的速度已经不慢了。留船工在舱外驾船,各人回舱,闲谈休息。
第112章 洛阳大势
三条船上或密议军事,或互诉别情,至夜安歇。三条船虽然没有加速,就以渭水自然的流速,天明时也已渐近渭水河口。驿卒将众人叫醒,将船靠上河岸,众人弃舟登岸,来到一座驿站中,吃了早餐,然后进入函谷关。
函谷关内商旅云集,进的出的不一而足。张禄出示了节符,说自己要赴洛阳公干,请帮助寻找一队商旅为伴。函谷关尉虽然不认识张禄,但验过节符后,还是很尽心地派人为张禄找到一队前往洛阳的商旅,约有百余人,告诉商队的首领,这十名秦人要往洛阳公干。商人见这队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贵有贱,猜测可能是一家什么贵人全家前往洛阳,就点头应允。张禄一行行李非常简单,基本就是各人背着。大家猜测可能只是前往洛阳短暂一行。
到了不久,这队商旅就出发了。商旅见张禄太老,黄歇大贵,他们的行李比起其他人来要轻松不少,主动提出用车载着他们走,都被他们拒绝。商人的效率要比大军高,跟着商队走了两天,大家就出了殽函道,进入洛阳境内。早有人在道口迎接,各家商旅自行散去。张禄由陈四引着,来到此前落脚的聚邑前。陈四上前叩门,门开后,来人见是陈四,急忙见礼,再一看,后而还跟着九个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不一,吓了一跳,急忙过来查问,出面的却是郑安平,只回答道,自咸阳而来。来人知道,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处理的,先把一行人请进院内,再去通报主人。
主人听说咸阳来人,立即请来公子异人,一起出来迎接。他们见到陈四和郑安平站在一名身材佝偻的老者身后,再后面还站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两旁是两名年青人和两名中年人,四人都自气度不凡,显然不是普通人;最后是一名年青的妇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主人朝公子异人看了一眼,异人竟也不认识这群人,但明显感到中间的老者地位极高:那名贵公子站在郑安平的身后,而郑安平站在老人的身后。
异人悄悄道:“闲人回避!”主人会意,立即让院内侍立的家人离开,然后快步走到老人面前,听见老人很轻声,但十分清晰地说了道:“臣客卿张禄!”主人和异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原来以为不过是大夫一级的官员,谁知道直接是庶长级的。而且客卿张禄的名字他们也都听说过,据说很得秦王信任,主持了多项工程建设,每项都有数万人参与。还被委任参与国是讨论。但是秦王把这个搞工程的人派出来办理军事,是何用意?
他们不及多想,立即将众人请上大堂。但只有张禄和黄歇进入大堂,其他人都止步于堂外,而小奴和盖聂更是在堂口就停下了。在门外只能看见张禄从怀中掏出了节符,主人接过验看后恭敬奉回。张禄说了些什么,主人点头应喏。约半个时辰后,主人出来,叫来一个个家人,发出一道道命令,这些家人个个表情严肃地离开了。
在吃过晚餐后,主人将张禄一行安排在前院安歇,正堂和两侧厢房都打扫出来,铺上了席子和衾被,自己一家全都退居后宅。张禄他们也没有入睡,就在堂上商议了很久很久,其间其至有严重的争吵。
当夜,陈四和公子异人在一名家人的带领下赶到黄河边上一座小邑中,敲开一个人家进去。第二天清晨,两人已经换上渔人的服饰,乘一艘渔船,直往下游而去。
第二天下午,洛阳城内热闹起来,三支秦国使团各带十乘百人,齐齐来到洛阳,入住了当地最大的三座逆旅。秦士们忙着往院子里搬运着贡品,行人与逆旅主人交谈着。而三名主使各带一名随从,悄悄离开使团,来到郊外这座院落中……
秦使团一面入住逆旅,一面联系当地的船只,他们发现,洛阳最豪华的十艘船只竟然被一家商户同时租用。于是三个使团的部分成员也来到这座院落……
交涉十分顺利,使团们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船,并在随后一两天内陆续出发。随后洛阳城内传言,这家院落的主人因此赚了好大一笔钱,引来同行羡慕的目光。而深知内幕的人传言,此前一天,一家神秘的人入住了这座院落,主人给了他们极高的待遇,把正院让出来给他们住,自己挤后宅。一定是他们带来了好消息!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都集中到张禄一群人身上。
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贵公子带着一群家人来洛阳办事:那个老的明显是家宰,两名中年家臣和两名年青的家臣是实际办事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显然负责公子的日常起居;只有郑安平,大家猜不出他的身份,但见他平时跟着家宰,就猜可能是家宰的子弟,带出来见见世面。
平时这群人或三或两,或自己出去或由主人领着,四出拜访洛阳的商户。渐渐的,这个主人的名声也出来了,名秦安,一听姓氏就知道是秦国人,怪不得秦国不打磕巴地就把钱花在他的身上。大家一直以来就觉得,秦国的生意很不好做,因为秦国“重本轻末”在各国是出了名的;秦安虽然在洛阳时间也不短了,可一直不温不火,但这一次,大家对这个秦安刮目相看。
秦安带着人拜访商家时,公子、家宰和郑安平是标配,可能有时再加上一个两个的。秦安介绍时只说是公子歇;这位公子歇虽说已届中年,倒也很健谈,生意上的事似乎都很熟悉;而旁边的那位家宰倒像是个摆设,除了点头微笑,什么话也没有。
黄歇曾经总理过楚国的商事,而楚国还是一个重视商业的国家,对各行各业都很熟悉,对生意的底层有深刻的理解。每次拜访回来,就和大家一起分析所获得的情报,每每让人耳目一新!第二天大家再按布置的计划,分头去搜集新的情报。不过五天,天下之势几乎尽觅!
他们重点从安邑来的盐商那里得到魏军的情报,从邯郸的商人那里打听到几的战事,连秦使入大梁、濮阳和陶的情况,洛阳这边几乎第二天就能知道,比信使回报还要及时!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从商人的口中,得到各国高层的动向;而秦国的动向,他们也有选择地向外界透露,以便换取更多情报。
三国将伐阏与的消息传到赵国时,赵王就与重臣们商议此事。赵国的重臣当时有平原君公子胜、平阳君公子豹,这两人都是赵王的兄弟,上卿蔺相如、廉颇和虞卿;还有个老将乐毅,是客卿身份,只备咨询,一般不参与具体事务的研究;他的两个子侄乐间和乐乘,出入于燕赵间,经常找不到人。
这些人的一致意见是,阏与又远又险,本身价值不高,不值得派兵救援,不如等联军离开后,再派一支部队去收复,比较实惠!可偏偏这时,赵王随口向主管税收的赵奢提出这个问题,赵奢的意见是,虽然阏与又远又险,但狭路相逢勇者胜。于是赵王立即命令赵奢组织一支军队,准备救援阏与。
但战事的发展完全脱离了赵氏的控制,秦军没有在阏与与赵军纠缠,而是突然出现在武安,这里离邯郸不足百里。赵奢只得在离邯郸三十里外的谷口安营,临时堵塞秦军进入邯郸的通路,为邯郸设防争取时间。在那些日子里,赵王寢食难安,而各上卿也拼命工作,四处搜罗军队。惟恐秦军一个冲锋,赵奢抵挡不住,秦军就直入邯郸了。
似乎天如人愿,秦军与赵军竟然于武安相安无事了二十八天,邯郸周围兵力已厚,战力已成,赵王乃命赵奢前往阏与,去解阏与之围,将防线交给廉颇。但就在赵奢已走,廉颇未入的一瞬间,秦军冲出了武安山谷。好在廉颇此时已有雄兵在握,果断出城,与秦决战,一步步将秦军逐出了邯郸近郊。赵王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一天后,赵王才知道,长城也在同一天失守!秦军两路大军在长城内会师,总兵力竟达二万人。赵王派人告知廉颇,他的兵力与秦军不占绝对优势,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大意,给秦军可乘之机!廉颇果然用兵老成,步步为营,一步步把秦军挤出了漳水,退至赵魏边境。
边境地带赵军与魏军时有冲突,赵军曾趁魏军与秦军在启封对峙之时,发军袭夺了几邑、防陵和安阳,现在秦军退至魏境,赵军不敢直接追入,就派人与魏军接洽,希望魏军看在兄弟之邦的分上,与赵合击魏军,或至少保持中立。魏守的回答模棱两可:”秦赵大国也,相斗于敝邑,不敢解纷,惟自解矣!“但随后,秦军就袭夺了赵军占领的几邑。赵王认为,这就是秦与魏联手的明显征象:魏要借秦人之手,从赵军手中夺回失地!
第113章 居中调解
自从秦人出现在武安后,赵国各巨头就陷入了战时模式;好不容易将秦军赶出了漳水北岸,却又遇上魏国的城邑;局势的变化让赵国的巨头们喜一阵,恼一阵,紧张一阵,放松一阵。大家心里清楚,秦军并未遭到沉重打击,战斗力基本完整;相反,赵军在追击过程中屡吃了点小亏。按理,战斗在赵国境内展开,赵国补充战力没有任何障碍。但偏偏赵国地处北寒之地,冬天出来是要冻死人的,所以赵国的传统是冬天不征兵!要打仗,要么秋收以后,要么春暖花开。当初赵奢和秦军对峙时,秦人都猫在武安各邑的房舍中,躲过了一次次风雪的袭击,而赵奢的军队反而露营于野外,冻伤不少,所以当精锐被调走后,剩下的赵军顷刻崩溃。
邯郸周围此前已经被赵奢征集了三万军士,廉颇再征集五万兵员,几乎已经把邯郸城郊的胜兵者都抽调完了。廉颇带出三万人出战,已经是上限;邯郸能够补充战损就已经不错了,想要大规模增加兵力,其实是很困难的。
第114章 秦太子
当晚,魏齐按商量好的策略,先约见了为质于大梁的秦太子。
不到一年前,秦太子就被派往大梁为质,表面上的原因是为了保证咸阳与陶之间的人员往来不会危及魏国的安全。但太子带来的那些人都是文武全才,搞情报和搞事情都不在话下,实际操作起来,反而变成了监视魏国的前哨。提出派人质的正是魏国自己,当秦国宣布派太子亲自为人质时,魏国才知道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却也无可奈何。
秦国在魏国的西边,很自然地,魏太子入住的馆驿就是郑安平曾经当过差的梁西驿。梁西驿距大梁三十里,距囿中也是三十里,在大梁城郊的分界上,正好是可以相互沟通又互不打搅的距离。得知太子要来入质,魏国提前把梁西驿整理了一番,还在围墙外面,另起了一道篱笆,以扩大驿站的范围。在魏国是尽量往大了想象,但还是没有想到太子的随从达到百人这样的规模。一般为质的,随从也就十来人,二三十人就算多的了;一下子来上百人,这是来当人质还是来干嘛?但偏偏魏国又不敢说什么,秦太子亲自来入质,这是天大的面子!和太子搞好关系,就是和未来的秦王搞好关系,和天下第一诸侯搞好关系,重要性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馆驿全部腾出来,让给太子的随从。驿吏和驿卒临时在驿站外面搭了个棚子住宿。原来预计派出一百人来保护、监视,现在也加码到五百人,军营就设在距驿站三五里的邻近邑中,每班值勤的士兵也从二十人增加到一百人。
三国联军伐赵,太子这里是交涉的焦点,秦使几乎是以太子所在梁西驿为中转站,不断讨论、商议谈判策略,促成了魏国出兵。三国联军进入太行山后,太子这里就和他们断了联系,偶尔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也无法核实。太子把重心放在侦察魏国各地方形势上。陶地的商贾众多,四散在魏国各地,太子也就以监察商贾为名,不时派人四处查看。如果有陶邑的人入大梁,一般都要到馆驿拜访太子,太子通常都会亲自接见,有时会彻夜长谈。
当秦军进入武安后,武安那边的动向,陶邑也有耳闻,传过来不少消息,但都不甚确实。从邯郸来的商人一般都在大梁居住,通常不走西门,而太子的随从如果要进大梁,是要提前报备的,会有人前呼后拥地陪同,所以太子这里对邯郸的真实情况十分隔膜。开始他认为秦军出现是武安只是讹传,但随着大量可以相互印证的情报传入后,太子明白,胡阳真的进入了武安。他疑惑,胡阳为什么、从哪里进入了武安?太子向他的随从们提问,偶有从咸阳过来的人,太子也向他提出这些疑问,但都得不到解答。太子借助自己的身份,多方拜访魏齐、段子干,甚至信陵君,也都得不到确信。
然后,几乎是突然地,各地商人一致地流传起一个消息,秦军被打败,逃往几邑。太子也不知道几邑究竟在哪里,地位如何,手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子决定明天亲自去见信陵君,向他讨个实信。就在他准备派人前往联系时,突然听到消息,秦使入魏。
秦使是乘船来的,被安排在梁南驿。秦使下船后,就和前来接应的太子亲卫接触上了。在搬运贡品,入住驿站的一片混乱中,秦使和亲卫在船上秘密、简单地交谈了片刻,亲卫下船返回。太子这才知道,魏军突然出现在安邑,好像是被赵国打败了;韩国军队至今仍未归国,应该是溃散了;秦军的情况最好,但也在困守几邑。几邑是被赵国夺取的魏邑。秦使的任务,是促使魏国向秦军开放道路,让秦军能够取道南阳归国。秦使并不知道几邑的具体位置,只是含糊地知道大约在黄河岸边,和魏国大邑宁新中相邻。
太子没办法责怪秦使。派出的秦使是秦国的行人,他们谙于礼仪,只是向派出国传达自己的意见,本身并不具有军事、地理或其他专业知识。但令太子感到不解的是,秦王为什么要另派使臣来,而不是通过自己的渠道。
夜里,魏相魏齐来到梁西驿,求见太子。太子迎入,并令掌灯,两人在灯光下促膝而谈。
魏齐首先问道:“秦使今至,太子其知之?”
太子道:“坊间传言,故知之!”
魏齐道:“秦使使命,太子其知之?”
太子道:“未知也!”
魏齐道:“秦王遣使来问,魏军入于安邑,意欲何为?”
太子也故作惊异道:“何魏军入于安邑?臣盖无所闻!”
魏齐道:“诚如太子所言,魏军之入安邑也,非欲取安邑也。三国伐赵,太子亲历也。入安邑之魏军,实联军之一也。所以出安邑者,盖欲取道安邑,而归于国。”
太子想了想道:“臣闻秦军亦入于几,盖魏邑耶,或赵邑耶?”
魏齐道:“太子英明!几邑本魏邑,防备不周,误陷赵人之手。”
太子道:“秦为魏取几邑,魏其报之!”
魏齐道:“太子误矣!几非在魏,实为秦据!”
太子道:“秦与几,千里相隔,焉得有之?必归于魏也,惟欲取其偿也。”
魏齐道:“秦困守几邑,未可久也。魏具粮秣,而秦出别道,让邑于魏,可乎?”
太子道:“未可也。秦居于几,粮秣皆备,焉得具粮秣而归之?”
魏齐道:“魏具粮秣车仗,迎秦于道,可乎?”
太子道:“未可也。秦居于几,未闻将离。具粮秣车仗,未足报也。”
魏齐道:“魏具粮秣车仗,令民负笈于道,可乎?”
太子道:“愿闻诸王,未敢喏也!”
魏齐道:“魏之遇秦也若此,愿秦如之以遇魏也!”
太子道:“愿闻其详!”
魏齐道:“魏所以遇几之秦人也,亦愿安邑遇之魏人!”
太子没想到魏齐在这里设了埋伏,一时语塞。沉默片刻道:“魏之遇秦也,以几也;秦之遇魏,魏将何报之!”
魏齐道:“臣闻魏军之袭韩邑唐城,其民与几相若。若秦爱之,就便取之。”
太子道:“臣未闻其事,愿请之于王。”
魏齐拱手道:“愿太子善言于王。秦与魏,盟也。请同败于赵,谊为同仇,义当相扶。”
太子道:“臣当报于王也。”
魏齐道:“来日与秦使会,愿太子为陪。”
太子道:“谨喏!”魏齐满意而去。太子见魏齐得意的笑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次日朝会,魏齐来请太子,太子具朝服,乘车上朝。
和楚太子在秦几乎每天跟着上朝不同,秦太子在魏并不需要每天上朝。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质的地位:如果人质的身份是臣,就跟着上朝,共同议论朝政;如果人质的身份是客,那就不用上朝,只在有事时派人前来咨询;但如果有重大事情,需要与君臣共议时,为客的人质也可以上朝。所以秦太子接受了魏相的安排,第二天上朝。
由于太子住在城外,而朝会的时间通常在城门开启之前,所以魏齐还为太子上朝特别办理了节符,出进时都要临时叫开城门——如果太子每天都上朝的话,那会把西门卫烦死!
太子到达后,魏齐迎出来,把太子接到大梁门内的暖阁中。段子干和信陵君也在那里,大夫晋鄙和须贾本来没有资格与他们同席,但也被叫了进来。
太子与人一一见了礼,魏齐道:“今则共议秦使之事,二大夫主戎与贾,当其议也!”
信陵君让众人就坐,然后问道:“秦使之至也,盖问吾军居安邑事!”
魏齐补充道:“吾军之出于安邑也,秦有不安,或疑吾趁其败也,复袭安邑,故遣使问之。但告以魏军无意安邑,但假道耳,必无事也。”
段子干道:“此魏军非他者,乃与秦同伐赵之军也。与秦之谊,盖盟也。秦盍以同盟之义,具东道之礼,而迎送之。”
太子默不作声。
信陵君不放过他,于座中礼道:“愿闻太子之意!”
太子道:“敝王遣使而至,未及于臣,臣未奉王教,不敢妄言!”
信陵君道:“但言君意可也。”太子再三辞让,信陵君不允,定要太子说说自己的意见。太子斟酌道:“魏败而入安邑,正与秦入几同,当一体而论之可也!”
信陵君赞叹道:“太子一言而中肯綮,事当解矣,无二理也。”
晋鄙和须贾也都道:“非太子之言,事反纷扰。得太子之示,如暗得烛!”太子心中暗暗觉得不妙,却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惴惴不安。
又闲叙了几句,宫内传来鼓声,众臣上朝。几人出来,于大梁门内当先站定,太子就站在信陵君身边,给予了极大的尊重。——以前上朝时,太子都是由魏齐相陪,站在信陵君身后!——这让太子越发觉得不安了……
第115章 和议
秦太子比信陵君年龄要大上一些,加之磨砺甚严,比之信陵君要沧桑许多,倒似与魏齐、晋鄙等一干老臣同龄。当二通鼓响起,众臣由信陵君和太子领着,同往宫前庭中。龙阳君立在宫前阶上,魏王可能在宫中就坐。
例行的朝礼后,龙阳君宣布议事开始。魏齐首先报告了秦使来访,随后又有几名大臣报告了其他一些事情。龙阳君一一记了,进到宫中报告,出来道:“着信陵君与群臣议决来报!”没有别的事,朝议就此结束,总共不足半个时辰。
散朝后,信陵君宣布接待秦使,由段子干和须贾大夫负责,秦太子主持!秦太子十分道:“臣焉可!愿侍以君侯!”
信陵君道:“臣亲领军御秦,见之不便!愿太子代之!”然后不理秦太子的挽留,直接走了。魏齐和晋鄙也跟着离开。
太子道:”臣为秦质,焉得东道而待秦使!“
段子干和须贾道:“太子质于魏,是魏王客也。敝王相托,正合东道之义。愿勿辞!太子其思之,魏王、信陵君皆难坐东,王之客惟太子,宁臣等为东乎?”
这下太子为难了。魏王肯定不会亲自出来接待,信陵君因为自己曾经与秦作过战,也不愿与秦使面对面;自己身为魏王客,几乎是惟一有资格代表魏王出席的人。如果自己不出面,那么接待的级别就降低了;如果自己出面……秦太子代表魏国接待秦使,怎么也觉得怪怪的。
然而由不得太子多加思量,这边已经把席位都安排上了,就在旁边的一个偏殿中,而秦使已经在大梁门外等候。
尊俎鼎爵皆已就绪,乐队舞女也各自到位,段子干和须贾请太子上坐,嘱咐了几句,须贾直出大梁门迎接。早已等候在门前的秦使们与须贾见礼,在揖让下依次鱼贯而入,来到偏殿前。音乐响起,站好队的舞女就于庭前起舞。段子干立于阶前,高声唱道:“王客秦太子迎秦使!”
这一传唱将秦使给弄晕了,宾相立即出来反对道:“奈何以秦太子迎秦使?”
段子干道:“秦太子,王客也,素亲于秦,合为东道。”
事出仓促,大家来不及商议,但似乎不能因此而中断礼仪。段子干继续唱道:“奉宾入席!”深深一揖。一众秦使进入殿中,往上看时,的确是秦太子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主宾比较机灵,主动以臣礼向上敬拜道:“臣行人中郎廪,谨奉太子安!”
太子于座中答道:“于魏得见中郎,敢奉王安!”
段子干道:“太子今奉王命为主,敢请秦宾入位。”
按礼仪,主宾的席位就在主人的旁边,以示地位平等。但面对秦太子,秦使却不敢往主宾席上坐。太子坐起揖让道:“请贵使入席!”
秦使意识到这可能是魏国的一个阴谋,让太子充当主人,如果秦使以待太子之礼待之,就可以理解为将秦国的地位降到魏国之下,这显然是不可以接受的。在太子的鼓励下,秦使回礼后,坐上了主宾席,其他使臣依次落座。
按照常规,主相段子干出面致辞,用华丽的语言歌颂了魏、秦两国的友好关系。
秦国的宾相也致了一段华丽的辞藻,表达对魏国的友好感情。然后话锋一转,道:“臣近闻魏军出于安邑。安邑蒙大国相赐,已十余年,敝国生民赖焉。猝闻大军至,敢问其故!”
须贾避而不谈,反问道:“臣闻大军入安阳,驻几邑,何也?”
宾相答道:“秦与魏共伐赵,秦伐赵至邯郸,数日乃退,道安阳而趋南阳,为魏所阻,遂入于几。愿魏念同盟之情,开安阳之道,而令秦归。”
须贾道:“秦与魏共伐赵,秦出邯郸,而魏居太行。秦入几,欲出安阳;魏入唐,盖道安邑。此正同也。魏不绝秦,秦必不绝魏!”
太子突然发声道:“盖闻唐,韩邑也;几,旧魏邑,今赵邑也。是耶,非耶?”
太子突然发问,引得魏国这边十分尴尬,但太子既是自己请来的,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段子干答道:“太子所言是也,几本魏邑,二年前为赵袭夺,魏不忍兄弟相争,屡遣使索归,赵欲归之久矣,惟取值也。”
太子点头,对段子干拱手道:“谨领教!”
秦宾相道:“大夫所言是也。魏不绝秦,秦不绝魏。愿魏通南阳之道,秦当备东道于安邑也。”
魏国三人,包括秦太子在内,都没有想到秦使这么好说话。两人一齐行礼道:“大国之惠,小国之福也!”
第一轮谈判进展得非常顺利。段子干和须贾以太子的名义,请秦使酒宴。各人尽欢。
宴罢,太子和秦使同往城南馆驿。太子问道:“势何急也,而允魏之请耶?”
秦使道:“事急矣,必亟出秦军于几,迟恐难保!”
听到秦使如此说,秦太子也有些急了,问道:“今已至矣,复将奈何?”
秦使道:“当请魏使入几,拔出秦军。”
秦太子道:“几之军究竟何如?”
秦使道:“臣等亦不明,但知魏遮其道,不通南阳,乃命臣等行也。今获魏允通其道,当急报之洛阳。”
秦太子道:“其奈洛阳何?”
秦使道:“太子不知。为拔几之秦,安邑、大梁、濮阳、陶四地齐动,客卿张禄居洛阳以调动之。臣之所使,盖奉于洛阳也。”
太子心里有些不忿,自己身为太子,如此大事不仅不能主持,甚至不能与闻,却让一个刚刚入秦的客卿来主持,自己只能在一旁观看!念及此,太子道:“既如此,便当速报洛阳!”
于是一叶扁舟载着一名信使沿鸿沟直趋洛阳。
第二天,太子在梁西驿中听说秦使又与段子干和须贾见面,这次是事务性会谈,没有主与客的区别,只谈事情。如是两日,终于传来谈判的结果:魏遣一公子入质于秦,魏遣使与秦赵和。太子闻此讯,颇感绝望:自己大约要在魏国长住了。
秦王传令,太子代表秦王与魏会盟。秦王的信使终于详细地向太子介绍了胡阳的处境:由于赵军距邯郸不远,赵军的损失可以随时补充,而秦军只能越战越少,终于会不免于失败。陈四带回秦国的山川地理图,被穰侯派画工重新做了图,这次信使就带出一幅。看着图上标志的各邑形势,太子也能体会到形势的严重。
为了尽快调解秦赵的争端,魏王不等会盟,就派出了使者,出使几和邯郸。等到五天后会盟时,魏使已经从邯郸回报出使的结果:赵国必须获得几邑,方能言和。本着同盟之谊,魏国大度地宣布放弃几邑,就送给赵国了。而秦太子也宣布,为报魏王之恩,安邑将竭尽东道之义。
秦、魏结盟后,秦军的危险基本解除,秦军退出几邑,取道南阳,过黄河,经洛阳归国。秦军前脚撤出,廉颇后脚就冲入几邑,几乎与秦军的后卫遭遇。两军相互警戒了一阵子,没有发生冲突。
黄歇对这一结果虽然谈不上十分满意,但也在意料之中。魏利用与秦和谈的机会,摆了太子一道,使太子与张禄之间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隔阂,如果时机成熟了,略加引诱,就可能是引爆秦国动荡的引子!秦与赵虽然明面上议和了,但赵人的态度十分明确,决不能屈居人下,所以从秦手中失去的几邑,一定要夺回来,甚至不能留给魏国。胡阳在邯郸城外的骚扰,明显引发了赵国极大的怒火。所以黄歇全力促成了两国的和解,让胡阳回到秦国,胡阳的怒火也将烧向赵国。
张禄和黄歇依然留在洛阳,处理善后事宜:秦军归国,魏军入出安邑,魏公子入质。按照议定的程序,魏国调解完秦赵纠纷后,即派人和秦使一起前往唐城,与魏军取得联系。
几天前,司莽派出的信使、信陵君的门客也到了。司莽向信陵君详细报告了整个事件的经过,说明了自己的处境:兵虽万人,而胜战者不过三五千人;辎重粮草消耗一空,只能在韩邑中连唬带骗地征集粮秣;周围的韩邑对自己并不友好,但慑于万人的兵力规模,暂时不知虚实,不敢妄动;但如果探知实情,难免不起二心。
信陵君得到这个通报时,与秦结盟的事项已经基本落实。信陵君让信使回报司莽,魏公子一定保信陵邑民无恙,不必忧心。现在一得到秦军退出几邑的消息,就立即催促派人入安邑,与秦接洽。
派往安邑的使者,是瘦弱的梁尉公子。梁尉府与信陵君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又是魏王的心腹,两边都能放心。而且撤出唐城的魏军,涉及很多兵家事务,一般人还真干不来;只有梁尉公子引着一帮梁尉府的家臣,有这样的专业知识和能力。
梁尉公子带着十来个家臣,和秦使一起离开大梁,至梁西驿向太子辞行,就往洛阳而来。
第116章 驱赵攻秦
在大梁的魏公子府,郭先生报告信陵君,秦国行人每次谈判后,都会到洛阳请示方略;几经探查,驻洛阳的总指挥是魏人张禄,现在是秦王的客卿,甚至有人认出了他身旁的郑安平!旁边的中年人被人呼为“公子歇”,据认识的人说,他其实就是楚左徒黄歇,目前陪着楚太子完在秦国为质。
仲岳先生喟然长叹道:“郑公子果赴秦矣!”
信陵君道:“先生其早知之?”
仲岳先生道:“非也。吾但闻管令溺毙,乃疑其亡。郑公子,武卒也,勇武过人,复有妻子,有难可以互援,焉得猝溺而毙?张禄,恐即彼家臣也,见为秦客卿,是以往投。”
信陵君道:“君臣互倒,彼焉能忍!”
仲岳先生道:“恐彼时即非君臣,实兄弟、父子也!但以君臣示人耳。”
信陵君道:“张禄,此何人也?久居于魏,奈何吾反不知,而为秦所用?”
仲岳先生道:“君上何问,必范雎也!为魏相所不容,大搜国内,故亡之秦,而复邀郑氏同往!”
信陵君跌足恨道:“奈何英才具不为魏所用。昔者商君,魏相中庶子;张仪,魏人也,曾为魏相,凡事皆为秦谋。彼二子,于秦之功,正与于魏之祸等耳。范雎,魏中大夫舍人,复归于秦。亦将为秦而祸于魏乎?”
仲岳先生笑道:“范雎之在魏也,公子其能用之?公子其不能也,谁复能用之?”
信陵君想了想,也是,得罪了魏齐的人,自己肯定不会招致门下;如果连自己也不敢用,还能指望谁呢?他有些不服气,便问道:“范雎何为而恶魏相?”
仲岳先生道:“无他,但欺主耳!中大夫使于齐,齐王不报,惟与雎牛酒,此遇臣而过其主也。僭越之罪,莫之大也。故中大夫告以魏相,以范雎为魏相所荐,故魏相笞毙之,以报中大夫也!”
信陵君道:“范雎无君臣之义,虽能无所用也。其久在秦,必祸秦也。其报于魏相乎?”
仲岳先生道:“未可!魏相知范雎之在秦也,惶惶无日,则恐难应国事;惊惧而善之,又恐误魏也。必也其无知,乃得以常心处政事,而无误也。”
信陵君道:“先生所见是也。谨领!前者,彼献计以秦太子为魏东道而迎秦使,正见其能。若彼惊惧,计必不出此!”
仲岳先生道:“彼应出吾魏卒也,虽仰其太子之威,亦窘于几邑之迫。”
信陵君道:“虽然,吾得速归其卒,所得多矣!时已初春,当备耕也。而万人在外,所失不亦巨乎?”
仲岳先生道:“君之言是也。”
信陵君似乎还有些不放心,问道:“梁尉公子之使于安邑也,成耶,否耶?”
仲岳先生道:“梁尉公子承其家学,谙于军事,必能成功。君上勿忧也!”
信陵君道:“吾深恐其年少,血气方刚,为人所陷!”
仲岳先生道:“所领家臣,皆老成者,必能谏之!”
信陵君道:“皆如先生吉言!”
仲岳先生道:“张禄出于洛阳,而黄歇辅之,其秦楚为一乎?”
信陵君道:“先生言此,必有以教我!”
张辄道:“秦之强,得天下之半矣,楚、魏、韩、燕、齐皆残破,无不争亲秦。惟赵能抗耳。今赵与秦争,公子以为孰为优劣?”
信陵君道:“秦入武安经月,而赵人不能出。秦入邯郸而赵人击之,而秦虽败而不乱,犹据小邑而守之,赵不能进。是秦为优胜也。”
张辄道:“秦入于启封,君上与之相持于华阳,累经艰辛,而赵人倍之,赵之失一也;秦设军市于启封,得韩之援,乃能持之,而秦尽得之于武安也,赵之失二也。魏割地而和之,而赵曾无失地,赵所得一也。由是观之,赵得一而失二,而秦无所失。赵为劣,秦为优,臣与君上也。”
信陵君道:“为之奈何?”
张辄道:“天下能抗秦者,惟赵也。故赵不得为失。今赵有失,乃当助之。”
信陵君道:“何以助之?助赵击秦乎?吾恐魏明天不保也。”
张辄道:“宁新中孤悬于外,四面皆赵也。弃之与赵,退而守荡阴,于吾则则弃难守之孤城,于赵则得一大邑。赵必德魏,而仇于秦……”
信陵君打断道:“魏地狭而民众,犹当拓地以安民,奈何弃祖宗之地,而致难言之德?”
张辄道:“非臣敢轻言弃取。其势所在也!即如今日,若秦若赵将攻宁新中,魏焉得救?不救而失之,仇也;割地予赵,德也。愿君上查之。”
信陵君道:“诚恐朝议难通,而王必不允也。”张辄见信陵君不纳,也就不再多言。乃与郭、岳二先生商议他事。
信陵君思量良久,突然问张辄道:“先生无故而教吾割大邑,必有所见!敢请先生顷心一言!”
张辄道:“安邑,魏之宗庙所在,昔先王尽献之秦,秦乃归其民。何者?其势不可有。若必守安邑,大梁或将虚也。故先王弃之如敝帚。宁新中,魏边邑也,距邯郸不过百里,距大梁三百余里。邯郸轻兵而进,朝发而夕至;而大梁犹未之知。四至皆泥沼,而可耕者少。虽当要道,只招祸也。若今秦之入宁新中也,拒之则秦怨,纳之则赵仇。何如弃之!”
信陵君思忖半饷,道:“其赵有使至乎?”
张辄道:“魏使之请于邯郸也,赵王念兄弟之情,而与秦和,而怨归于魏也。今武安为秦所据,粮种尽失,春耕在即,武安其将无收矣。若得宁新中,武安之失必复,而赵力无损也。赵无损则能与秦相争,期之十年,而天下之势力可复,战国可成矣!”
信陵君道:“魏失其地,奈何可复?”
张辄道:“失一边邑,而得腹心无恙,所得不亦多乎?若赵与秦和,秦必用武于韩魏,天下残破,而魏宗庙难守矣!必也复赵,令与秦争,君上编练邑民,能得三十万众,以之御则固,以之攻则克。彼之时,岂一宁新中所足取耶?”
信陵君道:“邯郸所欲果然若何?”
张辄道:“赵王或将与秦和,与秦交质!”
信陵君道:“何以和?”
张辄道:“太原三邑乃入于赵,而秦不究;济东三城,秦亦不取。乃为和。”
信陵君道:“秦人入邯郸之恨,王其忽乎?”
张辄道:“或俟之异日也。方今之时,必坚赵抗秦之心,而补赵之缺。赵心定,绝于秦,事乃有为。”
信陵君道:“未可必也。先生且勿与也,必俟诸公之议,然后方得。吾等未可启之。”张辄见难以说服信陵君,只能无奈地和岳、郭二先生交换了个眼色:不舍小利,焉能成其大者!
在洛阳秦安的宅院前,一人正在求见郑安平。家人告诉他,家中并无其人。那人说,自己亲眼所见,确定不虚,就是那位常随公子左右的壮年。家人通报进去,郑安平悄悄出来看时,认得竟是管仲明。郑安平进去向张禄报告,说是管邑的一个邑民,据说在洛阳某位富商家当师保;当初管邑百废待兴,自己曾打算借助管仲明的力量,让管邑兴盛起来,所以有一些往来。张禄想了想,就让黄歇陪着郑安平去见管仲明。郑安平让家人把管仲明带到后门,郑安平和黄歇在那里等他。
管仲明见一郑安平,立即上见伏拜于地,道:“不意与大夫相见于此!”
郑安平扶起管仲明道:“先生休要如此,某因事亡命天涯,愿先生勿得声张!”
管仲明道:“微庶已尽知。大夫以义,弃官而奔,草莽之中皆道大夫之名!”
郑安平道:”休再言‘大夫’二字。“
管仲明道:”是也,既入草莽,便当兄弟相称。敢称郑兄!“他看了看旁边的黄歇,道:“这位公子?”
郑安平道:“是公子乃某主也,闻兄至,亦来相见。”
黄歇上前道:“郑先生往蒙先生相助,不敢相忘,特以致意!”
管仲明道:“郑兄既以过往相告,敢请尊名!”
黄歇道:“某名歇,楚远公子也。亦行商道,管兄其呼歇兄足矣!”
管仲明道:“岂敢!敢以公子相称!”黄歇也只由他。
管仲明道:“弟之访郑兄者,非敢妄托名下。实有邯郸客相请,愿请一见。”
郑安平警惕道:“弟与邯郸素无往来,焉敢承之请?”
管仲明道:“非关赵室,只邯郸也。草莽之众,兄其往见之?”
郑安平道:“将何往?”
管仲明道:“但城内玉春肆!”
郑安平道:“但闻其名,未之往也。”
管仲明道:“玉春之名,得之于酒,其润若玉,其温若春。邯郸之客请之,敢请公子与郑兄同往。”
郑安平道:“容某更衣。”
两人回到室内,黄歇道:“无故相邀,必有变故。然吾等素与邯郸无往来,奈何相邀之急也?”
郑安平道:“臣其愿往,以探其实。”
黄歇道:“吾亦愿往,得识草莽英雄。”
张禄道:“天降管仲明,绝非无的。必也赴之。而吾等皆暗护,必无恙也。”先叫来芒氏四人,让他们安排暗卫之法。又让黄歇带剑,郑安平执棍,若事有变,二人即从内杀出,外有接应。
第117章 邯郸毛公
二人结束已定,出来见管仲明。管仲明见二人如此装束,知道他们不放心,但也不说破,依然热情地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进入玉春肆中。
玉春肆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如同家宅一样,分出正室、偏房、孰房和厢房,各房内均设席;院内搭着棚,棚下也设席。不同的席位,价格不一样。
现在时间还早,酒肆里并没有多少客人,但主人忙碌的样子显示出,他有一单大生意。郑安平屏息感觉了一下,没有发现有人埋伏的迹象,稍稍放下心来。
管仲明带着两人进入正室,室内早已坐着五人。管仲明上前行礼道:“已将郑兄及公子请到。”
五人一齐立起身来,拱手道:“得拜尊容,幸何如之!”
郑安平看过去,却无一人相识,只得回礼道:“恕微庶无识,与诸兄素少谋面!”
当先一人道:“敝人毛氏,少学无能,幸得识夷门卫侯兄,命拜郑兄!”
郑安平道:“微庶西行,少拜侯兄,侯兄有命,自不敢辞!”
毛公道:“今有侯兄简牍拜上!”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牍。郑安平接过,解开,里面果然是侯嬴的笔迹,用淡红的墨写着:“邯郸毛公,英雄也,郑兄其善待之。嬴上。”郑安平收了木牍,重新行礼道:“郑安平谨拜邯郸毛公!”
毛公又对黄歇行一礼道:“敢问公子大名?”
郑安平介绍道:“此微庶主公,公子歇。”
黄歇也在郑安平手里看了木牍,知道是江湖上的豪客,也就不避讳自己的身份,直接道:“孤楚公子黄歇!”
众人似乎对黄歇这个名字并无多少反应,一个个随口应道:“幸也!幸也!”
郑安平道:“侯兄之言,毛公之命,无不可言于公子者!”
毛公看上去很信任郑安平,见郑安平如此说,便道:“微庶等焉敢与公子同席!”
黄歇谦道:“得与英雄同席,歇何幸如之!”大家打着哈哈,依次而坐。草莽间不同于庙堂,并不分东西道,就在席上略呈弧形一字摆开。毛公看来是主持,坐在中间,郑安平和黄歇是客,坐在毛公两侧,管仲明坐在郑安平旁边,其余四人分坐在两旁。四人身上留有很浓的羊羶气,黄歇略一皱眉,也就忍下来。
毛公道:“贵客恐未早餐,请上宴!”
两边最末的两人连忙出去催饭。毛公对两边一拱手,道:“微庶至此,实欲拜范公雎。庶于邯郸,素闻范公之名,后风闻得罪贵人,迫之几死,幸得义士救之,方得脱困。今者访大梁,得拜侯兄,侯兄告以范公为仇人所迫,业已入秦;义士郑氏弃大夫之位而从之。闻之令人气壮!蒙侯兄指示,范、郑二兄乃居洛阳,故趁便而至。惟不知所居。幸有仲明素与郑兄相识,乃言郑兄所之。故不揣冒昧,启而见之。”
郑安平似不经意地问道:“毛公与仲明素识乎?”
管仲明道:“毛公之至于洛阳也,乃居于某宅。论起郑兄,曾为管令。弟乃敢言。”
郑安平道:“管兄亦知弟居于彼乎?”
管仲明道:“秦先生得贵人相助,一夜而致千金,洛阳商贾何人不知。弟亦往拜,偶见郑兄,不禁失色。遂不敢复言。今得毛公,英雄也,乃敢言之。”
旁边一人奇怪道:“汝既与郑兄素识,奈何不上门求见,反避之耶?”
管仲明道:“利兄不知,郑兄之为管令也,忽与妻子俱溺河而亡。吾虽奇之,未能得也。今忽见郑兄出于秦,乃悟所谓暴溺者,掩人耳目耳。必有难为人所言者,是故不敢登门!”
毛公感兴趣地问道:“何郑兄之出也,必报暴溺而訅?”
郑安平道:“彼时同往管邑者,皆旧友也。吾若亡,彼必受累,故请故友觅一男一女一幼三亡人,着吾旧衣,而报亡者,盖以免其责也!”
毛公道:“不离故交,不弃旧友,真义士也。兄既随范公而入秦也,奈何事公子耶?……公子其范氏乎?”
郑安平看了黄歇一眼,道:“弟奉先生之命,而事公子!”
毛公道:“吾之欲见公子也,盖欲见范公也。侯氏言,若见郑兄,必见范公。是以相告,而求一见。”
郑安平道:“范先生避罪他乡,不宜相会。吾奉公子于洛阳,亦不得见也。待归咸阳,为毛公通之,何如?”
毛公道:“未可也。今则有急,愿见范公,愿郑兄成之。”
黄歇奇道:“范公虽智,久不在草莽,亦不处庙堂,奈何欲之以救其急!”
毛公道:“范公,天下奇才也,观天下如观掌指。昔在师门,吾等皆不若也。今天下有急,必欲其救之。”
黄歇道:“毛公或言一二,吾等且归而告之。”
毛公道:“盖闻商贾,欲天下之纷扰也,乃欲移祸于赵,阴以厚币觅某公子,欲间秦赵也。闻范公在秦,或能免之!”
黄歇道:“毛公且详言之!”
毛公道:“齐伐燕,至于国。燕复报齐,只余二城。此燕齐俱败也!楚、韩、魏,皆为秦所伤,皆难复也。今天下所全者,惟秦赵也。秦赵相争,则天下得喘息,秦赵相和,则诸侯必臣之。是以商贾之言也,必欲秦赵相争而交相害也,天下乃平。是故冒赵公子之名,而欺秦以实,盖以怒之,而伐赵也。今三国伐赵,而秦出于邯郸,必也其计已售,而秦赵相争也。故不敢辞劳,星夜奔波,欲报于赵秦二王,是奸人之计也,非实也。愿二王转干戈为玉帛,共营交好,再称兄弟。吾之愿也。”
毛公这番话,弄得郑安平和黄歇哭笑不得。其一,这消息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其二,秦赵两国已经打起来了,岂能因为一句受骗而止干戈;其三,这位毛公怎么就知道范公一定能见到秦王呢?要知道,范雎的真实身份一起没有暴露,除了身边的人外,大家都不知道张禄就是范雎。
郑安平推托道:“毛公所见误也。范公虽居于秦,深伏草莽,安得介秦赵之事也。”
毛公道:“与侯兄言之,侯兄亦曰范公必有其策。”
黄歇果断地道:“范公伏于草莽,未可以真面目示人。毛公之言,弟请传言之,或成或否,一仍于天!”
毛公还要陈辞,便见店家捧着鼎簋几案进来了。毛公道:“且餐且言。”众人一阵忙活,分食分肉。肆主又搬出缩好的酒来,果然甘润滑泽,各人先尽一爵。郑安平见众人虽然草莽打扮,但鼎簋爵壶,所用不乱,显然礼仪分明,越发心疑起来。饮过酒,吃过肉,郑安平转换话题道:“夫商者,言取利也,奈何与天下之争耶?”
毛公道:“盖商者,欲天下之纷扰,惟商得通,乃得取利其间。天下之定也,民自通之,商无所用也。是故必欲群雄纷起,天下攘攘。”
黄歇道:“吾闻商之行也,盖欲天下太平,盗贼不生,兵灾不起,乃得其利也。”
毛公道:“公子之言,是小贾也,非巨商也。巨商之行也,如激石于千仞之上,势也。所依者,险也;所畏者,易也。无事而生事,小隙而大之,乃其道也。”
黄歇道:“毛公甚明其道,必也巨贾也。”
毛公道:“虽明其道,而无其运,事而无成!”
黄歇道:“毛公今居何处?”
毛公道:“寄于蒲柳也。”
黄歇道:“一身不安而安天下,毛公果贤人也。天下之事,肉食者谋者,非吾啖糠嚼薤者所能预也。”
毛公道:“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害莫大于交相攻也。是故必欲除之!”
黄歇道:“毛公急天下之义,盖墨家乎?”
毛公道:“但闻其义,焉敢称也?”
黄歇道:“墨子言,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谋愚,贵敖贱,此天下之害也。秦赵,天下之双雄也,其攻不亦宜乎?”
毛公道:“今一战也,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饮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其与丧师而死者,犹在外也。此鬼神之所不忍,而况人乎。秦赵,天下之双雄也。其争也,必席卷天下,无所遗。十室九空,饿死者相望。岂堪言哉!吾等虽赵人,愿以秦人之心事秦,必言不战而兼爱天下,则天下无不服也。”
黄歇道:“毛公之言,孤受教矣!”
毛公道:“犹愿面见范公,而得其言。”
黄歇道:“范公者,亡命者也,不宜相见。吾等当告以毛公之意。毛公其勿忧也。”
再进餐食,两人言家中有事,不及久留,告辞出来。众人但送至门口而归。散布在四周的秦人见二人无恙,尽皆散去。
二人在回去的路上,悄然议论,都感到这天上掉下来的毛公来历不明;虽有侯兄的引荐,亦不敢轻信;其所言谈,不尽不赅,真伪难辨。都说回家后,如实告知张禄,让他来判断。——反正别人也是来找他的。
第118章 定计逐穰侯
回到家中,两人只粗略地说了此事,张禄道:“若和赵,毛公可用也。”然后就转换了话题,商议起梁尉公子入安邑之事。
经过几天试探,秦使已经完全清楚,这次参与联军的不是全魏的民军,更不是武卒,而是信陵君的领地信陵的邑民。信陵君封地号称十万户,抽出一万精丁来也是十户抽一,有些肉疼的。张禄早年也曾进入魏国政坛,虽说地位不高,但对魏国的政治格局还是了解的:信陵君尾大不掉,而魏王相对弱势,是魏国政治的重要特征;削弱和维护信陵君的影响力,几乎是魏国政治的主旋律。基于这一认识,张禄认为,魏王有可能设计削弱安邑境外一万多魏军。现在,张禄拿不准的是,梁尉公子到底会站在哪一方。
黄歇的立场略有不同,无论是信陵君也好,魏王也好,谁的力量他都不愿削弱,隐藏在他思想深处的想法是要削弱秦的力量;但显然,目前的形势不可能在不严重削弱信陵君实力的前提下,削弱秦的力量。所以他谨慎地希望双方能维持现状。
所以,当张禄向他询问到底应该如何应对梁尉公子时,黄歇毫不犹豫地提议:“秦为东道,送魏人归乡!”
张禄道:“秦人既出,魏不能禁也,若稍加留难,或有微利可寻!”
黄歇道:“舍大道而求微利,非大国之道也。大国之道,信义为先。魏既助秦出,秦即应助魏也!纵有微利,当取之何?”
张禄道:“陶邑之兵也,未及集而魏兵已出,若令魏献煮枣而广陶邑,魏必应也。”
黄歇沉吟半饷,对张禄道:“张卿之言,臣以为未可!”
黄歇如此严肃的回答,把张禄吓了一跳,忙问道:“愿公子教臣。”
黄歇道:“今之言,出吾之口,入尔之耳,非关他人。卿其以穰侯何人也?”
张禄心头一跳,知道黄歇要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深施一礼,道:“谨闻教!”
黄歇道:“有其君者,必有其臣。故魏有信陵君,赵有平原君,秦有四贵。此诸子者,皆宗室,位高而权重,声威震主,名为辅臣,其实执政也。穰侯相秦,断续凡三十年。今虽老,犹无退心。华阳君,先王旧臣,出将入相,凡三四十年。此二子,皆太后之戚,一世之雄也。泾阳、高陵,太后子也,或言非先王骨血,而王重任之。是二子,非有华阳、穰侯之能,徒以亲族而预政,何也?分二舅之权也。穰侯领秦兵伐齐,而自封于陶,彼已有穰,复增陶邑,其势广也。王宁无戚于心耶?穰侯数入大梁,而为说客所说,皆由穰侯功高,秦无可赏也,但外失强敌,穰侯必身死国门。穰侯亦乃退兵。此事臣亦知,王宁不知乎?王知之而不罪之,何也?国事所赖也。今张卿怀济世之心,抱不世之才,一入秦,而位迁客卿;虽言功业,亦得王意矣!王意而何,必欲其人,谙于国事,内修政理,外拓疆土,王得仰焉。乃复清四贵,而振王权。卿意不在此,反欲广陶邑而益穰侯,王焉赖卿耶!卿其思之!”
张禄听到黄歇如此一番议论,颇感深获我心。他问黄歇道:“王之意,左徒何以得之?”
黄歇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虽非古人,愿即效之!”
张禄道:“臣甫一入秦,即献计于王,四贵之势不可不早除。王置若罔闻。臣虽有其意,其奈王何!”
黄歇道:“穰侯、华阳,皆深耕秦地数十年,根深而柢固,岂卿一言,而王一怒而可拔之?王之观卿,正如卿之观王,但视贤德若何耳!若卿必贤达,内修政理,外拓疆土,四夷宾服,海内震动,王去四贵,如拂一浮尘。若卿唯唯喏喏,于事不多闻,政不干预,王复行而赖于卿耶?”
张禄道:“臣观王,甚赖穰侯等,诸事皆委焉,奈何公子独言不信耶?”
黄歇道:“魏王亦甚赖信陵君,国事一应委之,固王本愿也,抑或为势所迫耶?秦政亦如是也!夫君之治国,无臣则弱,臣强则败。理之必然。穰侯数凌秦王,王宁无知?不得已耳!卿既抱济世之才,焉得久居人下,必也一展鸿图,建功立业,位极人臣,乃遂本愿!卿其思之!”
张禄道:“公子之言,诚臣心思,惟未得其道也。”
黄歇道:“为政之道,不过因时顺势。今魏助秦,则秦当助魏,因其势也。若必逆之,纵得其利,未为久也。若其势已成,则不劳而获也。”
张禄道:“公子之教,臣谨领也。为今之计,而当奈何?愿公子为臣一筹!”
黄歇道:“秦道崎岖,卿独修道,以通四方。秦无商贾,卿独以所有易所无。秦获大利,得无德于卿乎?诚若是,则穰侯不足去也!”
张禄道:“惟愿公子助之!”
黄歇道:“臣乃楚臣,客居于秦。卿乃秦臣,但有所命,虽太子亦当效力,臣焉敢不从!”
旁边郑安平听得二人一番谋划,直如五雷轰顶,头晕目眩,几至恍惚。强打精神,勉强不倒。猛然听到张禄叫到自己,道:“郑兄劳顿,愿勿辞也!”
郑安平一身冷汗,伏拜道:“主公之令,焉敢辞!”
张禄道:“臣之命为兄所救,臣之谋无不对兄言,是以性命相托也!”
郑安平汗流浃背,道:“臣何德而得主公之信若此也!”
黄歇道:“荐卿于王者,何人也?”
张禄道:“乃谒者王稽也。”
黄歇道:“王稽虽贱,直通于王,未可废也。愿卿善以待之!”
这时,芒氏诸子以及其他派出去护卫黄歇和郑安平的人陆续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黄歇和郑安平都只是简略地说道,是赵国派来的暗使,似欲与秦和。其间范雎和侯嬴的事,一个字也未漏。张禄让众人准备两件事:梁尉公子入安邑和胡阳入洛阳。安邑之事委托黄歇与芒氏诸子,而洛阳之事,则交给了秦安。
直到众人忙乱一阵,直到正午,各自散去。张禄把郑安平带回自己的房间,才问道:“来使果系何人?”
郑安平道:“自言邯郸毛公,臣所未闻也。所以知之者,侯兄之荐也。”从怀中掏出侯嬴的信牍交给张禄。张禄除了观看文字外,里外上下细查了一番这块木牍,又对着阳光仔细观看了每个字的笔迹,道:“的为侯兄所书。”
郑安平道:“彼言至洛阳者,欲访范公雎。”
张禄顿时神色大变,道:“尔何言之?”
郑安平道:“左徒但言,范公亡命于秦,不便示人,愿以转。”
张禄道:“彼奈何于洛阳寻范公?”
郑安平道:“彼言侯兄告之,臣等在洛阳,但见臣,可见范公!”
张禄道:“彼必知范公何人也!不复言者,不欲泄也。汝观彼果何人?”
郑安平道:“侯兄既言英雄,必也名声藉藉。惟吾孤陋,未得闻也。彼言或与范公同席而学,而范公高才,为人所钦,是故敢入洛阳而求见。”
张禄沉吟道:“同席而学……为人所钦……怪哉,是何人也?”
郑安平道:“先生其变易而往见之,必得其实。”
张禄道:“未可。今安邑未定,秦人未归,不可再生枝节,必难措手。秦安之所,为人所窥,不可复居,当另觅其所。”
郑安平道:“臣当从事之。”
张禄道:“但报秦安,彼必有处。”
郑安平辞去,到后宅前,请见秦安。秦安清晨闻报有人找郑安平,已经感觉不妙,报告了上线。今见郑安平来说调换地方的事,满口答应,保证并不误事。
当天晚餐皆,众人尽皆辞去,往殽函道而行。半夜返回到旁边一个聚邑中,四散开来。
秦安依然大手笔,高价租佣了洛阳大小船只,只等秦军过河。秦安这种与众商户分利的行为,为他赢得不少拥护。
梁尉公子找到秦安,佣了船,往安邑而去。散在各邑的秦人,从不同方向俱往黄河岸边。
梁尉公子渡河后,乃取轵道而入。轵道十分狭窄,时常只能容一车通行,对向错车都很困难。轵道控制在魏国手中,沿途都有魏国军营。梁尉公子沿途休息,走了三天才走出谷口。出谷口后,梁尉公子请秦使前往安邑,通知沿途各邑开放道路,自己则进驻垣城,与秦使相约,三日后到垣城相见。
几乎在秦使离开的同时,梁尉公子的一路使臣快速前往韩国的绛城,另一路使臣则越过绛城,前往唐城。
两路使臣都在城门开启前到达,城门开启后,立即进城。司莽高兴地发现,前来的使者竟然是梁尉府的尉僚。
司莽拿下唐城后,立即和绛城取得了联系。绛令佯做大悟状,归还了所扣留的人员和马匹,还送来粮秣。绛城曾为晋的都城,人民众多,广有钱粮。司莽在没有得到大梁的确切消息前,就在唐城安住,一面请医者为众人医治,一面探听外面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