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芒家父子
晋鄙和囿中守、尉被从梦中叫醒,发现信陵君到来,都大吃一惊。按计划,他们本应在明天黄昏时分到达的。
晋鄙将信陵君一行迎进城,瞅一个别人不注意的空当,悄声问还是一身驭手装束的信陵君:“发生什么事了?”
信陵君淡然回答说:“没什么事,勤劳王事而已。”
晋鄙狐疑了一会儿,也就罢了。
囿中实质上只是一座防御城堡,并无居民,但城中倒有不少商旅逆馆。晋鄙夜间来的时候就已经与囿中守、尉商议妥当,将这些逆旅全数包下,作为信陵君及其门客下榻之处。但信陵君深夜到来,依然让这些客舍主人鸡飞狗叫,忙乱起来。
在这一片忙乱中,有一处安静的所在,这便是芒申下榻的房间。芒申闻听是信陵君,不敢怠慢,急忙迎进,请到上坐,自己与晋鄙等坐在下席。
寒暄几句,信陵君问芒申:“卿在军中,军情如何?”
芒申道:“前日,前锋抵近北邙,突然发现北邙山下有秦军驻扎。前锋当即下寨。但秦军突然大出,前锋不敌,当即溃乱。败兵回荥阳报知,家父即令全军严阵以待。秦军见我军严整,当日未敢来犯。家父即令臣到大梁告急。当晚布署撤军。”
信陵君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问道:“损失不大,为何要撤军呢?”
芒申回答说:“公子明鉴,我军本为袭占边城而征,猝然遇强敌来袭,上下无备,兵粮军械均不合用,故决定暂避锋芒,急报大王;等大王令下,自有完整大军与敌决战。”
信陵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芒将军猝遇强敌,不动如山,无忌心服。敢问卿在哪里与将军复命?”
芒申答道:“大军遇敌,进止不明。家父明示,如大王令下,臣即沿管城至荥阳一线找寻,决不误事!”
信陵君道:“如此,天明即与卿起程,赶往军中。”
芒申大吃一惊:“公子也要同往?不可!大军尚在撤退中,兵荒马乱,十分危险。请公子待大军扎定后再行前往。”
晋鄙也插话说:“公子不可,我军尚未稳定,秦军随时来袭,不可以千金之躯而蹈险地。”
信陵君说:“王见差遣,敢不生死以之。只是累二卿劳心费力。”
话到这里,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拜道:“敢不尽心!”
信陵君道:“明日一早,我们即出发,芒卿引路,我们直赴大营。”
芒申道:“公子不避锋镝,申至感佩。但明日一早出发过急。一则公子及门人劳顿,二则大军现在何处,臣也不知。臣有一言,请公子静听:臣立即出城,昼夜兼程,向将军复命,将军定会派人迎接。如此不过二日,公子即可到达军中。”
信陵君心中掠过一丝不安,道:“二日还是有些迟……。如果芒卿到军营后,有驿卒传递消息,……对,用驿卒!”
信陵君转向晋鄙:“五名驿卒接力传递消息,应该可以。我们一程程行去,也不用多费军力。”
于是郑安平一行出发了。
晋鄙回到旅逆,告知信陵君,芒申和五名驿卒已经出发,信陵君道过谢,晋鄙回下处安歇。
信陵君目送晋鄙走出院舍,转身回到堂下,抬起头,仰望着天上半轮残月。
刚才过桥的时候,一支箭射中了旗鼓车的骖马,旗鼓车几乎要惊。幸亏夏侯眼疾手快,一把解开骖马的靷带,中箭的骖马一溜地跑了,身上还带着全副马具和一支箭。其他车未受影响。
十几名车右下车搜寻了二里左右,只在河边找到了一支弩和一袋箭,它们的主人已不知去向。张辄怕夜长梦多,不敢久留,只得先行赶往囿中,再作道理。
这时,隐在室内的张辄悄悄地走出来,手里拿着在河边找到的弩和箭:“镞头三棱,重六两,不带翅,五支箭制型一致,是秦箭无疑。”
信陵君仍然带头看月,淡然道:“秦军都已经透到这里了?!”
两人相顾而视,眼里满是不安。
不多久,信陵君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军营。
信陵君双腿用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从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锦囊中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取出一节一头饰有旄头的铜节,这被称为“王节”,是最高级别的“通行证”。信陵君把郑安平插在车上戟拿过来,将戟头向下猛扎,在马车飞驶的冲力下,长戟从中折断。信陵君把节套在半截戟杆上,倒正合适。
军营由一些胡乱捡来的枯枝,圈成一个个营盘。信陵君在卒长的指引下,绕着营盘,曲折前进。各个营盘里,士卒们围在火边睡觉。那些放哨的士卒一方面见车没有驶近,一方面也看到了车上插有旄头的王节,都远远地观望。晋鄙在卒长的指引下,顺着军营七弯八拐,拐进了军营深处。
大军深处的这座营盘,设在一片水塘边,军营正中高树着一方大纛,四面以粮草车围起,与以前看到仅以枯枝区划的营盘迥然不同。
晋鄙将车停在营门口。一名持节的传使飞奔过来。车上的卒长立即跳下车,迎上去说道:“来了!”
那名传使把手指伸进口中,吹出三声尖锐的口哨,随即上前,带住马车,引导着向里走。帐中则走出一名甲士装束的人,头上的高冠,显示出他的地位。
信陵君见将军走近,大声说道:“芒卯将军,大王劳军!”
那位将军抬眼一看,认得是信陵君,吃惊地说:“公子!?是你!”
信陵君又说一遍:“大王劳军!”
芒卯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一拜:“臣谢大王!”走上前,从晋鄙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车走进大营。
到大帐跟前,芒卯回身又是一揖:“请王使歇马!”信陵君和晋鄙下了车,跟着芒卯走进大帐。早有武士过来将马车牵到一旁,卸驾蹓马,治备草料。
进了大帐,信陵君从怀中取出半边兵符,交给芒卯。芒卯稍感诧异,迟疑着也从身边一个囊内取出半边兵符,两相合对,严丝合缝。
芒卯苦笑道:“原来公子是来替臣的,臣正要向大王请罪!”
信陵君道:“将军言过了。秦军不日即到大梁城下,大王身边缺少智谋之士。值此危难之时,大王之望将军,如望甘霖。”
芒卯道:“臣怎敢!公子请上坐!”
三人同席坐下,有武士抬出一罐醴酒,芒卯为信陵君和晋鄙各舀一碗,自己也陪了一碗。
信陵君望着芒卯,眼中闪动着钦佩的神情,问道:“无忌方过军营,见步武整齐,旌旗不乱,心中甚为讶佩。所谓‘善败者不乱’,世之罕见!”
芒卯知信陵君说自己吃了败仗,长叹一声:“臣奉王命,领军出征。大王以荥阳为要地,足以为凭,故令诸军先到荥阳集结。不料前军甫发,就遇上强敌,竟至巅仆。臣领军无方,百死莫赎!”
信陵君道:“无忌年幼,不能军略,愿将军道其详!”
芒卯道:“公子明鉴。前日臣卯时点兵,辰时餐罢,前军先行。其余诸军在荥阳城中整顿,以备午后次第开进。但时至近午,前军传驿来报,北邙出下出现秦军。前军不敢再进,准备就地安营。臣闻此报,即令全军整束,出城列阵。列阵甫罢,前军传报,秦军已经发起进攻。不久连续传报,我军支持不住,已然溃乱。唉,唉……”
第14章 定计
信陵君关切地询问:“前军损失如何?”
芒卯道:“臣从午时,严阵以待,直至日晡,竟未收容到一名败兵。”
信陵君大惊:“一名都没有?”
“正是!臣屡屡派出斥侯前往联络,但荥泽边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斥侯耳能听,目不能视,只知杀声震天,而后即归于平静。”
“然后呢?”
“日晡之后,臣多发斥侯,远远哨探,得知前军尽覆。臣观此战,前军尽没,无一生还,这样的路数,不是穰侯就是武安君。秦军突然派出这样两个大杀器,其志不在小。臣深恐其突袭大梁,遂派犬子芒申回报,大军则连夜拔营,退往大梁。”
信陵君两眼紧紧盯着芒卯,仿佛听出了神。等芒卯停住了口,才恍然“啊”了一声。又问道:“情形如此险恶,将军要如何安排,才能顺利回军?”
芒卯似乎被信陵君专注的聆听勾起了兴趣:“臣亲领中军后退三十里,四下扎营。其余各军依次退军,进入早已扎好的营盘。白昼备战,夜间行军,敌军不敢近逼,我军只用两天,即顺利退至长城外,并无损失。”
“前军损失多少?”
“前队是兴军,共二千人,全没于阵。”
“多少武卒?”
“半数为武卒。兴军为全军前卫,当随时准备作战,故武卒甚多。”
“如此说来,损失武卒一千。”
“是臣无能!”
“将军猝遇大敌,不动如山;撤军稳妥,不失一人一矢,甲完兵足,先王倚为干城,无忌钦佩!”
芒卯一脸愧疚:“今年五百里歉收,大王尽起为兵,怕不得有五六万。兵多如此,武卒自也不能太少。大王恩典,拨一万五千武卒以为中坚,起十万之众,欲东伐南阳。不意兵未出境,即遭崩坏,臣进退失据,愧对王恩。”
“将军不必自责,”信陵君安慰道,“方今要事,是尽快安排好这十万大军,不可使军心涣散。”
“难啊!”芒卯又是一声长叹,“十万之众,只带了十天糇粮,一心等开战后能掠得一年的口粮,如遇强阻,军心实难维持。臣说东出南阳遭遇秦军,大王令南下另寻目标,方将大军引至长城之外,不致溃散。”
“那将军之意呢?”
“臣也难有善策。但想来不外有三:上策是迅速摆脱秦军,找到新的讨伐目标,但谈何容易;中策,大王开仓赈济,令军众回家;如以上两条都不行,臣只得出下策,拼死与秦军一战,让军众与秦军同归于尽!”
信陵君心中一颤,连忙说:“下策实不可行!且不说无数生灵涂炭,战后无数伤病散兵,也难善后。……但上策实难如愿,中策……,只怕大王未尽应允。”
“公子是说,三策均不可行?那公子有何妙策?”
信陵君摇摇头,道:“无忌哪里有什么妙策。目前当将大军安置于长城之外以为守备。如大王应允,就折算作明年一月之役,由其乡里折给钱粮或减免租赋。如大王不允,……只有拼死一战了。”
芒卯站起来,避席而拜:“公子英明,实苍生之所赖!”
信陵君在席上撤了两步,回拜道:“将军妙策,无忌不敢!”
两人见过礼后,各自回席。晋鄙直起身道:“公子与将军心心相应,真令人敬叹。臣敬公子与将军!”说比起身,舀了一碗酒,选递给信陵君,信陵君一饮而尽;再舀一碗酒给芒卯,芒卯也一饮而尽。这时,信陵君早已站起,接过碗,舀一碗酒递给晋鄙,晋鄙接过,同样一饮而尽。账中传出三人大笑之声。
三人饮过酒,各自落座。信陵君道:“魏武卒只有五万人,今一万五千在将军营中,如与秦军相拼,如何保住他们?”
芒卯道:“如果拼起来,多半是玉石俱焚。怎么能进谏大王,开仓赈济才好。”
听到这话,账内气氛又立时凝重起来,良久无人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信陵君打破沉寂:“目前当务之急,还是阻挡秦军,离大梁越远越好。大王吩咐,决不可让秦军再入囿中。新春囿中要行春狩大礼,如为秦军所毁,这春狩之礼就难行了!敢问将军之策!”
芒卯道:“仓猝之间要御秦军于大梁之外,非比寻常。”
信陵君道:“将军必有以教我!”
芒卯道:“臣怎敢!长城外乃魏韩之交,韩国定不能置之事外。只要我军坚守此处,韩国必恐;大王再发使连结,韩军必出。魏韩合击,秦军可破。”
“那必须得坚持到韩军赶到。这少至一月,多则半年,长城外并无坚城,如何应付?”
“秦军远来,和我们一样,身上最多十天糇粮。他路远,消耗得比我们多,他必要急于与我军作战。我则深沟高垒,不与之决战。少则十日,多则半月,秦军必退。这时,韩国是否还来援也就不要紧了。”
“将军是说,只要我们能坚持十天半个月,必能破秦?”
“大致如此。当然,在原野之上,与秦军周旋十日,也非易事,但也不会难于登天。”
“将军有何妙计?”
“此次作战,关键在管城旧城。此城残破数百年,城内已满荒草,墙毁垣塌,城内早已无人居住,时有野兽出没,故无人注意。但此城城垣尚存,稍加修葺,就好过临时筑起的营垒万万。管城原为管国旧都,周王宗亲,城池广大,可容兵万人,公子可居之以为中枢。
“距管城十里,有一偏鄙小邑,城高不过丈,方不过里,人可百余户。虽城低地狭,亦可倚为偏裨。特别是其中的粮草,不可为秦军所得,对我军虽杯水车薪,但也不无小补。”
“此邑所居何人?可是我大魏之臣?”信陵君问。
“此邑居此地久矣。远说似是一族狄人,在此各国交界之处安身立命。但此处当天下大道,四方来人甚多,各国破浪之人多有流落至此,其风俗甚为杂芜,口音也南腔北调。当然,魏韩逃亡至此的人最多,风俗也最与魏韩相近。”
信陵君点点头:“能以德服之最好,如以大军取之,还是要空耗兵力。”
芒卯赞道:“公子仁义!不过百余户人家,公子随便赏点什么就把他们征用了。”
“那邑中应安放多少军士?”信陵君重新把话题拉回军事上。
“臣心中最难的就是这个。此邑不大,本放不了多少兵;但在此役中却是要点,兵力太少又难以支撑。臣以为,必得精兵才能胜任。”
“依将军之言,此邑必须全用武卒驻守?”
“且非得精锐不可。寻常武卒一千,是当不得秦军一阵的。而此邑最多只能驻一千武卒,如非以一当十,又焉能支撑不倒!”
“时间仓猝,哪里容得吾等选卒!”
“臣思得一计。若将全军什、伍长选出,聚为一军,驻于此地,是最为便捷的方法。臣所领一万五千武卒,什伍长当不下一千。”
“将军之策甚善。我军以管城为依托,以偏邑为犄角;城外河渠纵横,正可依之筑起多道营垒。敌来攻则虚耗兵力,不攻则无法前进。十余日后,秦军粮尽,必退无疑。我军乘势追击,可得全胜。”
芒卯再次避席而拜:“公子英明,要言不烦,尽得大势,真天纵英才!”
第15章 升帐
信陵君又退两步回拜。晋鄙给两人敬酒,自己也饮了一碗。
信陵君又问道:“将军估计,我军完成布阵大致要多久?”
“两三天足矣!”
“如这两三天秦军来袭,如何应付?”
“我军已退六十里,秦军并未跟踪追至。现今就算秦军赶到,我军也已布阵完毕,不必担忧。”
“秦军善战,穰侯与武安君更是世之名将,用兵一向慓悍、出人意表,多突袭、偷袭之举,不可不防。”
“公子所虑甚是。臣已多派斥侯,远远哨探,秦军举动,臣随时可知。”
晋鄙突然发声道:“公子出城之时,在管城附近发现秦军活动,故请将军小心在意!”
芒卯神色一变,旋又恢复正常:“秦军斥侯哨探,臣未能尽访,惊扰公子,微臣死罪!”
信陵君正正身子,端坐行礼道:“我既可往,敌亦可来。我军方至,布防未固,有些许斥侯自是情理之中。敢问将军,这两天秦军动向如何?”
芒卯似缓出一口气,回答道:“斥侯哨探,秦军仍在北邙扎营未出。”
“两日都无动静?可是有援军赶到?”
“斥侯远远哨望,秦军营垒尘土飞扬,似有大量军马调动。公子所言,当中八九。”
“那秦军不出动,是在等待什么吗?”
“臣尚未得详情。想来不过有三:一等援军,二等粮草,三等盟友。”
“等盟友?北邙北通赵、南通韩,东过魏至齐,谁会与秦结盟?”
“臣思之再三,赵、韩、齐三国都不会与秦交盟。”
“那秦军所待,有可能是粮草。如秦军获得粮草接济,我军如何与秦军相抗?”
“从函谷到北邙不下六百里,秦不可能派人送粮。如筹集粮草,必在当地征集。”
“洛阳七十万户,尽天下富豪,征得一月半月粮草,易如反掌。”
“诚如公子所言,洛阳天下富庶之地,但七十万富豪,谁是易与之辈!加之天子脚下,动碍观瞻,强夺不可,豪取不能,只能市取。和这些人做生意,还不扒了秦军一层皮!”
信陵君见争辩不出什么结果,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改换了话题:“秦军虽停在北邙不动,但距我军不过三四天路程,兼程奔袭,一昼夜可到,还是不能不防。”
芒卯回道:“公子思虑过人,心细如发。依臣之见,我军前两日移动途中方是险极:一则距离不远,秦军呼吸可到;二则移动范围大,营垒不稳。如今安营将定,只是小做调动,前后左右俱有呼应,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不掉以轻心方可!”
信陵君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今夜已尽,眼见秦军不会来袭了,天明即可移营。只要阵形严整,料秦军也不敢来犯。”
芒卯向更漏望去,见沙漏将尽,也叹道:“原来长夜将尽!不想与公子相谈,竟是如此可人!”
信陵君道:“无忌受教良多,亦不觉夜之将尽!”
芒卯道:“公子小憩片刻,就要升帐点军了。那时诸将都来参拜,恐不得休息。”
信陵君道:“有劳将军。打搅将军不得安歇,无忌不安!”
芒卯道:“得与公子相见,卯幸何甚哉!”言毕出帐,叫来一名军官,却不是别人,正是出使大梁的芒申,吩咐道:“带公子与晋大夫到后帐歇息。”
信陵君与晋鄙都再拜起身,芒卯躬身送出大帐。两人随芒申到了一处帷帐,芒申掀开门帘,两人进入,芒申在门前见礼道:“将军令申随侍公子,公子但有差遣,申不敢辞。”
两人回礼道:“小将军安歇,不敢有扰!”芒申方才退出。
两人往里看去,见帷幕内用一锦帘隔成两间;两间内各有一大摞高高的秸杆堆,上面铺有一层的草席,薄衾高枕。两人互施一礼,各自上铺歇息。不多久,晋鄙即鼾声大作。
信陵君虽浑身痠痛,头晕目沉,但却难以入睡。第一次军营生活深深刺激了他。秸杆虽铺得很厚,但仍然有些扎;四周帷幔底部漏进的寒气,这时也格外刺骨;不时走过的巡哨和时时响起的口令,都让信陵君无法入睡。
但信陵君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久帷帐外响起了鼓声。咚咚咚,咚咚咚,……
信陵君和晋鄙同时“腾”地坐起,相互整理了一下衣甲,走出门去。迎面正碰上匆匆赶来的芒申。
芒申见两人已经出门,忙上前施礼:“将军在帐中迎候。”
晋鄙回礼道:“请引路。”
芒申前面带路,两人后面跟着,再次来到芒卯的大帐前。芒卯全副装束,站在帐门口,气宇轩昂;一队武卒分列左右,持戟护卫。两人默不作声,随芒申走到芒卯身边站下。
只见各处营垒中的兵卒均到帐前广场集合。甲胄齐备、持戟带戈的,自然是武卒;戴薄甲,甚至有衣无甲,持各色棍棒的,无疑是各处受荒的民军。帐前的广场并不大,大约只排了千人,约一半是武卒。
一通鼓毕,队列已经十分严整地排列在广场上。场中十分安静,无人出声,这令信陵君十分满意:“芒卯治军还是很严的!”
不久二通鼓响起。各队响起了点名声;点名后逐级上报声。二通鼓毕后,一名军官走到帐前十丈之处,大声说道:“中虎营十卒齐!”
渐渐地,中军各营也都赶到,报告自己兵卒到齐;再后是距离更远的左右将军。
芒卯将诸将带进帐中,依次坐下。芒卯自己当众再次取出虎符,与信陵君所携的虎符相合。知大军更换了主将,众将都是一凛。信陵君在座上深施一礼。晋鄙出言道:“事出紧急,大王着将军芒卯回都与群臣共谋善后,大军交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暂领。”
信陵君在座上再施一礼,转身对芒卯点点头。芒卯遂出言道:“奉公子令,各军分派已定,诸将听令!”
众将一齐坐起,一脸严肃……
当帐外三通鼓响起时,芒卯已经将任务分派完毕,众将各执符节,返回营寨,调动军马,准备移营或警戒。广场上集合的士兵,也在完成各项演练后,陆续散去。
第16章 巡哨
等到诸将散尽,信陵君才缓过劲来。刚才芒卯发出的指令,他都听在耳朵里,但却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尽管每句话都是明明白白的。这让信陵君内心感到一丝不安:“芒卯眼看就要返回大梁,这摊活自己要怎么担!”他下意识地扫了晋鄙一眼:“难道要把军中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吗?”想到这儿,信陵君心中升腾起无奈和不甘:时不我待啊!
作为魏国王子,信陵君接受的教育中,就包括军事教育,而他本人也深爱军事,平时即勤加留意,门下门客多是武士,平时耳濡目染,无非战事。但这千军万马的指挥,平时的那些玩艺儿竟用不上一丝一毫,不,几乎完全不搭界!
芒卯下完命令,也略略定一定神,转头看向信陵君,礼节性地问道:“臣之发配可称公子之意?”
信陵君急忙回礼:“将军胸怀全局,一丝不紊,无忌佩服!”
芒卯忙回道:“臣不敢。今日帐中既已合符,臣即不再是将军,臣一举一动均为公子之令。”
信陵君道:“无忌年幼无知,深望将军相助一二。”
芒卯道:“公子相召,自不敢不从,唯大王有令,交接后即当起程!”
信陵君又向晋鄙扫了一眼,晋鄙仍然无动于衷地坐着,并无表示。信陵君只能对芒卯道:“交接之中,尚望将军赐教!”
芒卯回礼道:“臣怎敢!前后将军方才已经见到;中军将率在移营时交接吧!目下是朝食之时,公子屈尊在帐下勉进些战饭吧!”
信陵君拜道:“怎敢叨劳!”
芒卯道:“公子不弃,臣有荣焉!就这么办!”
晋鄙插话道:“离饭熟还有些时候,可否在营中巡察一番!”
芒卯道:“臣正有此意,但顾念公子劳顿,未敢请耳!不意大夫先说出来了。”说完站起身来,掸掸膝上的泥土,向两人揖让道:“公子请!”两人回礼,三人前后走出帐门。出帐后,自有一些持戟卫士走到身后。芒卯对他们说:“备车,到各营巡查一番!”卫士们心领神会,几个人到后面备车。
芒卯似乎了解信陵君对军中基本常识一无所知的现实,在帐门口四下指点道:“军中五人为伍,十人为什,各推伍长、什长。安营后,十人共一火堆,故也称‘伙’。五伙为伴,两伴为卒,也称闾,盖因闾中多为百人。伴可推一人为长,卒伯则依上命。五卒为营,营有司;两营为校,校有率;五校为偏,偏有裨;两裨为军,军有将。总而言之,军中之制既如人有两手,手有五指一般,这么一五一十地编出来。驱动大军也如同挥动两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分或合。”
信陵君顿觉心中一亮,赞道:“将军之言,无忌领教!敢问安营之法?”
芒卯道:“安营安营,自然以营为先。营者,各树栅栏,营内各卒则以柴草为界。卒以道分左右,左右各一伴为五伙。五卒或方或圆,或前后分列,各依地形而定。两营之间隔百步,耳目相接而不相往来。军校之间则应依山傍水,各托紧要,不可预定。或三里五里,或十里二十里,总需料得先机。臣总领三军,连营三十里。从头至尾,非一日可达。令下,非得轻车驿传不办。”说到这儿,芒卯也似有似无地瞟了晋鄙一眼。
这时,几个卫士驾着三辆马车到了。芒卯第一个登上第一辆马车,站到驭手的位置,接过辔绳,对信陵君和晋鄙道:“臣来引路!”然后又对卫士们说:“大将行营,要加斧钺!”
卫士们进帐,取出一柄铜钺。这时信陵君和晋鄙已经登车,一左一右站在芒卯两侧。卫士将铜钺在车左呈上,信陵君接过钺,持在手中,顿时一种沉重感从手上传到心中:“这就是要担起的负担吗?”他神情严肃地回敬一礼,正立在车上。芒卯轻抖缰绳,战车平缓驶出。
芒卯两眼平视前方,一边驾车一边说:“军中不可急驰,只能缓辔而行。三军左右两偏,左偏为武卒五千,右偏则为民兵,一偏怕有一二百里。民兵与武卒不同,各按里邑,自依里邑长,但派一武卒或偏裨为尉。
“中军左偏五校十营,依水草结营,前后两军均在中军左侧,各依水草。三军结三才阵,相距十里,缓急可相互照应。今日军情紧急,巡营不可久,只沿河边巡视十营即可返回。”
芒卯驾着车,出了自己的军营,拐到一条小河边。远远望去,两座营盘夹河相对;驰近了,可见河面上架着一座五步宽的木板桥。
营盘离河五十步。信陵君他们顺着岸边走,可以清楚地看清两岸营盘中军士们的行动:这时他们大部分都很专注地用石片磨着粟粒,准备自己的早餐。营盘内道路纵横,区分出卒和伴。
一营占地大约一里,五校下来,也有六七里了。虽然坐着轻车,但并未急驰,只是缓辔而行。一路上,芒卯耐心地讲解着营中发生的一些事,比如粮草与甲杖如何安放,帷帐、桥板如何准备,还有哪个营盘安放或有可改进之处,均一一点评。这样一路走下来,五校巡毕,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最远的营被安排在河道的弯曲处,右翼有大片泥塘沼泽掩护着。
芒卯驾着车,绕过军营,沿着军营与湿地之间的道路往回走。湿地里长着很高的水草和芦苇,明显地区分出湿地与旱地。
当车绕过芦苇丛,眼前陡然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是一群群各色服饰、各种年龄、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他们在火堆旁围成一个个圈坐着,用各种石片打磨谷粒。在他们中间,树着各色旗帜,上面用各种颜色,画着形形色色的符号和图案。
看到这一群人,芒卯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车的速度,身后的武卒也从快步改成小跑。芒卯介绍道:“这是右偏的营地。他们都是一家一里聚集成军,所以没有定数。安营扎寨也只能大略指一个地方,人多占的地方大些,人少的就小些。”
“那万一起了争执呢?”信陵君问。
“乡里乡亲,一般少有争执。万一争执起来,两边长老碰碰头,就解决了。实在不行,就由偏裨或校率弹压。”
巡营回来,饷饭已成。三人与士卒一起用过饭,开始拔营。而这时,各营选来的伍什长们也陆续赶来。芒卯让他们尽在营前歇脚,等到齐后再一起行动。
第17章 奸细
芒卯叫来芒申,吩咐道:“你先率一营武卒到旧城巡哨,相好地,立起营地。”芒申答应一声,领命出去,带了中营五百武卒离开。
营中安静下来。芒卯与信陵君、晋鄙三人对坐闲话了一会儿。信陵君问:“大军拔营,这里反倒清静起来,将军可有以教我!”
芒卯道:“这全仗臣之门客箫间,臣委之为营督,一应事务都交他打理,故臣得偷闲。不然,这里正忙着呢!”
闲话间,不时有中军各营伍什长前来报到,但前后两军由于路途较远,可能还在路上。芒卯道:“等各军伍什长到齐了,我们就往管城。”
这时,帐外士兵突然进来,报道:“芒申将军派人回报!”
芒卯道:“传进来!”
随即进来一名武卒,口齿伶俐地报道:“中军左偏后卫营先登卒富三,拜见将军。”一边举起一支节符。
芒卯扫了一眼,认得是自己发出的,问道:“发现何事,从实禀来!”
“先登入废城后,即见街道上有新的行人足迹和一些血迹。寻迹搜寻,在一间破院中,发现人迹,但人已离开,不知去向。从地上的痕迹看,当是五人,其中一人受伤。”
“可彻底搜查过?”
“小将军见事有变,先命富三回营报知将军。富三离开时,还在搜寻中。”
“好,你传令芒申,一定要好好搜寻,不得令奸细有可乘之机。我立即过去。”
等富三出去,芒卯转向信陵君和晋鄙:“看来等不得前后军的伍什长到齐了,我们先带中卫营过去。”
从中军宿营处到废城不到十里。中卫营拔营起兵,各卒依次而行,车仗等居中。信陵君依然以芒卯为驭,晋鄙为车右,在车仗中缓缓行进。营司及其他军官的轻车,以及军使的轻车,按次序跟在后面。
正常进军比巡营来要慢很多,等到芒卯等到达管城废城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芒申已经接到富三的通知,得知信陵君等要随中卫营先行到来,已在在城北门迎接。信陵君等三人下了车,由芒申引着,边往城里走,边听芒申禀报当时的情景:
“本营从西、北、南三面入城,约定有事时以号角相闻。入城不久,南门即响起号角。臣即领人前往,见南门有足迹和点点血迹,血色已暗,应该是夜间入的城。先登顺足迹追寻,到了一座院落中。院中残有火堆。仔细辨认印迹,似有五人在院中烤火歇息。在我们进来时,已经全部退走了。”
信陵君问道:“足迹和血迹可还在?”
芒申答道:“追寻的武卒有百人,践踏之下,已不可辨。加之分部安营,各处也已打扫,痕迹已经看不到了。”
芒卯骂道:“无知!奸细痕迹怎能不加保留!行事鲁莽,真真可恨!奸细是从哪里退走的?”
芒申连忙道:“是芒申无知了。这群人越过一道短墙,足迹消失了,看样子是向东去了。”
芒卯问:“这群人是什么人看清楚了吗?”
芒申答道:“现在还不知道。但五人一群,不能不防是秦人奸细。”
信陵君突然问了一句:“昨夜到城外接应无忌的,可是这营中武卒?”
芒申答道:“正是后卫营中卫卒。”
信陵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不做声了。
管城很大,登上城墙,只能隐隐看到对面废颓的城门。
芒卯摇摇头:“不要被几个奸细把我们晃花了眼。勘定城墙及城内房舍了吗?”
这时,芒申身边一位士子打扮的人从怀中取出一片木板,报道:“城周五十里,合九千丈,五丈一人,加富余约需二千人,可调四营,每营修一面城墙。就在城外掘壕,同时取土加固。”
芒卯道:“城门残破已甚,另加一营专修城门。修城共五个营。再加一营修缮房舍。这里共放三校。另两校还有别的地方要用,先随军到城,随时候命。”
“得令!”芒申行礼后退下。
芒卯对信陵君说:“看来秦军也已经看上了那座无名城邑,可能到那里去了。我率后卫营赶往城邑清理。留一营护卫公子,由晋鄙大夫执掌。如何?”
信陵君道:“已核节符,岂有后退之理!无忌虽年幼无知,万望将军勿弃!”
芒卯道:“非臣敢阻拦公子,此城邑不服归化已久,城中龙蛇混杂,难免不测。公子千金之躯,不宜干冒险地!”
信陵君道:“既以身许国,岂敢避难畏险。甚望将军不弃!”
芒卯道:“公子如此说,且等决死营上来,与中卫营三营齐进,以保公子无恙。”
信陵君道:“必得如此吗?那追寻奸细不就耽搁了吗?”
芒卯道:“奸细已无踪迹,甚难追寻;况追寻奸细不用大军,只三五精细武卒即可。”
信陵君道:“不过一城邑而已,以中卫营随卫,料也无妨!”
芒卯道:“非也。城邑虽小,也有数百千户,老壮妇孺,不下万人,五百人进去,如盐入水,不见踪影。如果顺从还好,否则,能全身而退就不错。必得决死千人赶到,方才勉强够用。”
信陵君只能点头道:“就依将军!”
芒申道:“请公子暂且歇马,臣乘此时发付些琐事!”
信陵君道:“无忌正要领教将军雄才!”
芒卯道:“臣怎敢!如此,请公子移步!”转身对芒申道:“且引公子到率帐!”
芒申于是在前面带路,将一行人带到城中一个高大的台级处,这里有三层台阶,看来是一座宫殿,但屋宇已然不存。中卫营到达后,已经将这里接管,目前三层台级上均有武卒守卫。信陵君一行沿破碎的台阶而上,台级上很平整,由于夯土密实,上面寸草不生,只有巨大的础基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信陵君一行百余人,竟只占了其中不大的一块。
芒卯到达这里后,向中卫营司下令道:
“派军使催促决死营尽快过来,不必待车仗等到齐。”
“派军使催促后军右偏,先遣一校先行,各带修掘器具,到管城下修城。”
“派军使……”
芒卯一道道下着命令。每下一道,中卫营司就应一声,一名军使随即下阶,驱车而去。
第18章 城外的女人
郑安平一觉醒来,感觉全身疲倦尽除。身下的秸杆很厚,很软,略有些扎。屋里很暗,但这里靠着窗,一片阳光已经照到自己的脸上。郑安平从没有起得这么晚,每天踏着晨曦,甚至星光出门,是他的常态。
“太累了。”他原谅了自己,伸伸腿,从腿到腰全是酸痛,略略转动一下身子,全身骨节咯吧吧发出一连串爆错声。
在疼痛的刺激下,郑安平眼前闪过昨天的经历:他顶着月亮出发,在一片废城外停下,隐藏起来;然后发现一队秦军锐士……
郑安平猛然坐起,然后他记起自己的弩、箭和戟都还在信陵君的车上,自己完全是赤手空拳。他抬眼望了望,皮甲和两只粮袋还踡在秸杆旁的墙边。
门外闪过女人的身影,她显然在忙着什么。
郑安平从草垫上站起来,拍打下衣裳上沾着的秸杆,准备离开。女人似乎听到屋内的动静,走了进来,在门边跪下:“爷晚上睡得真甜!在空闲常来小奴这儿,每晚都能睡得香甜的。”她一边说,一边推过来一只瓦罐。
郑安平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夜间和自己一起睡的女人,瘦瘦弱弱的,身上穿着三层襦衣,都破了,这里那里露出肉来,满脸堆着笑。
“你今年多大了?”郑安平回身去取粮袋,口里不经意地问道。
“小奴孤苦,不知有多大。一直被乡里养着。”
郑安平把小罐装满,穿上皮甲,把粮袋背上,走出门去。
门前视野开阔,里前的广场、广场上的草垛、广场边的大树都历历在目。郑安平心中一动,觉得现在就去管城,也不知该找谁,总不能直接说见信陵君吧,还是等麻三等来了,一同进管城比较合适。于是对那女人说:“敢请再借一宿,明日再走!”
女人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小奴家中没有粮,恐怕……”
郑安平答道:“我只吃自己带的糇粮,再给你一罐粟米可好?”
女人迟疑地看着郑安平,缓缓点点头。
郑安平又道:“担水啊,打柴啊,我都可以助力。”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红润,低头道:“不敢劳动爷……”
这时,一个小男孩巅巅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只小罐,里面盛着刚打出的水:“娘,又一罐水。”却猛然间看到门边的郑安平,一脸笑容凝成了惊惧。
郑安平看一眼一脸惊恐的小孩,从他手里接过几乎要掉的瓦罐,把水倒进一个大罐里。
女人先回过味来,照着小孩的头拍了一巴掌:“傻伢!这是大!”
郑安平说:“去给大拿一个大罐子,我们一起去汲水。”
小孩疑惑地看了郑安平一眼,又看看那个女人,走到房檐下,抱过一个又大又脏的瓦罐,大圆肚,小小的口,让人觉得像是装酒的。郑安平接过罐,用手掂了掂,有些份量。他脱下皮甲和粮袋,把手伸进罐口里提着,对小孩说:“带大去汲水。”
小孩看了看郑安平,又看了看那女人,也抱起水罐,向河边走去,郑安平随后跟着。
河离小屋有好长一段路。小孩抱着水罐,不敢走快了;郑安平也耐心地跟着他慢慢走。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小孩不答。“你几岁了?”小孩也不答。郑安平又问:“你家经常有大来吗?”小孩似乎很生气,跺起了脚。“他们都对你们不好?”小孩终于狠命地挤出两个字:“不好!”
郑安平说:“你放心,大会对你们好!”
小孩委屈地说:“你欺负我娘!”
郑安平答道:“没有啊,我给了一罐粟,啊不,两罐!”
小孩狠狠地瞪了郑安平一眼,说:“那也欺负了!”说着加快了脚步。
郑安平颇觉无奈,只得跟上,嘴里说:“大从来不欺负人的,……大不骗你,……骗你不是人……”
说话间,两人来到最近的一条小河边。时近初冬,水已经很浅了,两岸长满了干枯的芦苇。小孩下到河边。这里由于经常有人汲水,苇子都被拔掉或踩倒。郑安平跟着下到河边,觉得手里的水罐实在脏,就拔下几根苇子,结成一束,放到河沟中,用力刷起来。小孩汲好水,蹲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郑安平把水罐里外刷遍,汲了水,提起来,觉得些沉重,一只手是提不多久的,决定学小孩那样,抱着回家。
他脱下上衣,扎在腰间,准备去抱水罐,突然感到一丝恐惧,好像一股威胁正在袭来。郑安平一惊,四下看了看,听了听,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走到小孩身边,说:“这里坡险,你空手先上去,大把水罐递给你!”
小孩依言爬上岸坡。郑安平把小水罐递上去,小孩弯腰去抱。郑安平不经意似地问道:“周围有生人吗?”
小孩一边抱水罐,一边拿眼四下望了望,说:“大道上过来几个人。”
郑安平说:“你等会,帮大把大的接上去。”
小孩答应着,眼睛还四下看着。
郑安平一边去提水罐,往岸上举,一边问:“有几个人?”
“五个。”
“看得见腰上挂东西了吗?”
“好像挂着剑。”
“你还认识剑!”
“当然。”
郑安平好像撑不住沉重的水罐,手一松,水罐突然侧倒。郑安平忙抓了一把,还好,水罐没碎,但水全洒了。
郑安平只好对小孩说:“你先抱着小罐回去,大汲完水再上去。”
小孩答应着,抱起水罐先走了。
郑安平见小孩离开,立即闪到旁边芦苇深处,从河岸上探出头去观望。果然见大道上过来五个人,腰中悬着剑,其中一个还有些瘸,似乎就是昨夜打过交道的那五人。
“他们受了伤为什么不离开,而是继续深入。莫非他们不是一般的奸细,而是刺客?”这一闪念,令郑安平浑身发冷,汗水也淌下来。他们带着剑,肯定不是为了打探消息,而是要杀人。
郑安平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这些人不管干什么,只要自己不干涉,他们绝不会对自己过不去。
但是……如果他们不会跟自己过不去,那为什么要逃呢?这不是引火烧身吗?郑安平心中自然又打起一个念头。
就躲在这里,等他们过去了就行了。他们绝不是冲我来的,我这条贱命还不值五个锐士出手。信陵君还差不多。
信陵君!这个念头又把郑安平吓了一跳。如果他们是冲着信陵君来的,昨夜躲在桥下就是最好的行动位置。
他们行刺失败了,按理应该回去,为什么要继续深入呢?信陵君已经进了大营,难道……
郑安平脑海里闪出昨夜信陵君和晋鄙决绝的面色。按计划,信陵君应该现在刚出长城,这五名锐士应该是前往另一个伏击地去解决信陵君。而信陵君显然也事先得到消息,才冒险星夜单车赶赴军营,躲开锐士的伏击。
郑安平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但仅仅是这个念头就已经让他浑身震颤:这意味着有人把信陵君出使军营的消息传出去了,而且传得那么及时,秦军竟来得及布署下杀手。
但现在的情况是信陵君已进入军营,看来秦锐士的刺杀任务彻底失败了。但他们浑如不如,还继续赶往下一个伏击点,等着信陵君路过时,发出雷霆一击。
“你们没机会了!”郑安平幸灾乐祸地想着,但马上又自嘲起来,信陵君的死活又与你何干!他是王子、王弟,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信陵君,门下门客数千。自己不过是一介武卒,虽然比下有余,但也不过尔尔。魏军中武卒五万,每次出战都会死伤成千上万,然后再补充上相同的数目。基本上命如草芥。
“你为什么在这儿来?不就是想躲过战事么!”郑安平在心中对自己说,“你还去管信陵君的死活。”不过他里始终有一个感觉在升腾,那就是昨夜,他,郑安平,当上了信陵君的车右。
“哼哼,信陵君的车右,自然会关心他的安危了!”他好像在为自己解释。临时当了一夜车右,竟然唤起如此强的责任感,真真可笑。
郑安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盯着道上五人的动静。
道上五人顺着大路走来,竟也在邑口树下坐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突然其中一人似乎看到了那个小孩,指了指那间孤悬在邑外的茅舍。不久,五人纷纷站起来,向着那间茅舍走去。
血涌上了头,郑安平发现情况不妙:他们不是路过,而是要在这里行动!而行动的据点,就选在那个女人住的茅舍;而那里还留着自己的皮甲,只要一眼就能认出,这些东西绝不是一个女人所应有的,它的主人,一定是一名魏国武卒。
第19章 邂逅
必须要逃了。郑安平四下看看:目前正是冬闲,四野竟无人迹,邑中的人并无人出城。一个人突然出现在田野上,那只会引人注意。
“顺着河沟,跑到大道上;再顺着大道向远处的古城跑。他们是从古城过来的,古城背向他们的方向,即使要追也不会追太远,否则他们就会误事!只要小心点,从河沟过去的时候不要被他们发现。”
郑安平两眼紧盯着那五人的动向,脚缓缓沿着河岸向大道边移动,与那五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然后,他停止移动,甚至压低了呼吸,静静地等着那五人从自己眼前走过去,一直走向那间茅舍。
这没多久,但却那么漫长。五个人的每个动作和表情都落在郑安平的眼中,深深印在他心里,勾得他情绪时紧时缓。等那五人渐渐走远,郑安平才敢再次启动,继续沿河岸向大道移动。
初冬寒风萧瑟,郑安平上身赤裸,下裳全湿,但却没有丝毫凉意;两眼不错眼珠地盯着五人,两脚轻柔地向旁边移动,心里提醒着:“稳当,稳当,一定不要碰出声音。”
那五人已经走近了那间茅舍。郑安平扭头一看,大道也在侧近。他猛地跃出河岸,埋头狂奔出去,隐隐地感到身后一道目光传来。
他不敢回头,不敢张望,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奋力奔跑。眼见得大道如飞一般从自己脚下驰过。一直跑到精疲力竭,气喘如牛,才一头扎进道旁的草丛中,往回张望。秦锐士没有追过来。他心里一松,放开感觉向四周探寻,也没有什么动静。彻底放松下来后,郑安平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酸痛,冷风吹来,竟有些瑟瑟;他穿上上衣,然后记起今天的饷饭也没着落了。
他在心里为自己默哀:“你啊,你就是个天生的霉头!什么祸事都会让你遇上!”转念一想,“遇上这么大的祸事,我竟然还没少一根毫毛,是不是福大命大!”
猛然,他感觉背后有动静。回身望去,见废城后面出现尘土,显然有大批军队开来。不用说,这是魏军。他们也要占据这座废城?
郑安平心中一喜,几乎要飞奔出去,但随即又抑制着自己的冲动:“现在出去,找死!”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在逃避打仗,对自己找理由说:“甲胄不全,又无行伍。谁知道你是谁,不准就当奸细拿了。还是等驿卒们到了一起归队吧!”
他前后估量了一下形势,确认任何从城邑方向过来的袭击,都会在接近自己之前被古城上的哨兵发现;而躲在深草中的自己,只要不出大的动静,一般不会被哨兵发现。这令他心情安宁下来:“也就冷点饿点,忍一忍就过去了。”他悄悄翻过身来,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着。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寒意渐渐过去,开始有了暖意。郑安平也在这温暖中渐渐睡去。
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的辘辘声将他惊醒。一队武卒正朝这边过来。郑安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两支戟左右夹住了脖子。
郑安平大喊:“我是城西驿的驿卒,随芒申将军来的!我是城西驿的驿卒,随芒申将军来的!……”
一名武卒用戟柄抽了郑安平的肋部:“别喊!一会儿就见到芒申将军了!”
郑安平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能马上见到芒申,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立即得到澄清。但这身装束如何交待?还有,自己不想参加作战的小心思岂不也要完!
不管怎么说,被戟夹住脖子的滋味不好受。郑安平把两手向两边伸开,尽量露出笑脸,道:“兄弟,略松一松,我起来跟你们走。绝没有岔子!”说着,还慢慢把手抬起来。
一边过来一人,抓住他的手,两支戟向后退了退。郑安平腹部用力,坐了起来。一位伍长走过来:“兄弟,明着点,束一束吧!”
郑安平解下腰带,双手高高举起,藏在里面的节符从中间坠下来。过来两人将他双手反背,把节符摘下,用腰带将郑安平的双手捆住。
伍长看了一眼节符,将郑安平带到芒申跟前。
“秦锐士,五个!”郑安平对芒申小声说道。此前,他已被芒申认出,便抢在芒申出声询问前,宣称自己有密事禀报。
芒申听了郑安平的话,疑惑地打量着他:“五个秦锐士,你怎么认识?”
“昨夜在废城外曾与之交手,被吾用弩射伤一人。今日五人之中,一人不良于行;且均用佩剑,故而知道。”郑安平见芒申还有不解,又补充道:“昨夜废城外当值的小队均亲眼所见!”
芒申点头道:“那好,先屈你一边等着。传令,左伴散开一线阵,搜索前进;右伴后面跟进。至城外一里而止。”又命一名传驿向后军传达口信。
郑安平仍被倒绑着双手,跟着一名武卒随右伴跟进。等前方无名城邑遥遥在望时,后面传来辚辚车声。信陵君和芒卯、晋鄙乘车赶到了。
在芒申的口令下,右伴停下,向四周警戒;左伴继续向前搜索;郑安平则被带到路旁等候。
信陵君是单车赶来的,驭手和车右仍然是芒卯和晋鄙。车到跟前,缓缓停下,芒申上前禀报了些什么,随即挥手让将郑安平带上来。
信陵君一眼认出了他:“郑公子!”马上跳下车,对芒申说:“郑公子夜间辛劳长城内外,无忌幸与同车,敢请宽缓!”
芒申见信陵君如此说,也落得顺水人情,亲自过去给郑安平松开绑住双手的腰带,又协助他理好衣襟,重新将腰带系在腰上。郑安平依礼整了整衣冠,与信陵君见礼:“臣郑安平见过魏公子!”
信陵君还礼,问道:“郑公子辛劳!敢请公子有以教我!”
郑安平道:“臣昨夜宿于外室,今晨见五人在大道,各佩秦剑,疑为秦锐士。欲潜往营中禀报,却在此得遇公子!”
信陵君道:“可是亲眼所见?”
郑安平道:“正是,从臣眼前不过十丈走过,看得近切!”
信陵君道:“他们去哪儿了?”
“臣见其向外室而去,不敢多留。”
芒卯问:“你当时在哪里?”
“在河边汲水。”
芒卯向芒申道:“带一伙人,请郑公子指引,沿河道搜索!其余人护卫君上,在前面广阔外暂息,等待后军到达。有情况向车仗处禀报。”
芒申得令,领了一伙人,由郑安平引着,来到小河边。芒申道:“却劳公子前面引路。右伍随公子下河,左伍岸上跟进,以为后应。”
郑安平情知自己被当成惊蛇的棍子,却也无奈,只得应承,率先下到河边。这次不再小心翼翼,反而大张旗鼓,拨开苇子,奋力向前,口中不时吆喝着,心里想:“这帮秦人是奸细,必不肯露底,我只要打草惊蛇,把他们吓走即可!”他突出的距离甚佳,既保证自己和身后五人不会被一锅端,又保证自己只要支撑一息,即可得到援救:“只要他们不能一击将我等全灭,就绝不会对我一人动手。”
计议至此,郑安平胆气更壮,动作也更加勇猛,毫无畏缩之态。一边走,一边大声报道:“河边无人!……苇子中无人!……小弯无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郑安平就看到了自己遗留在河边的大罐:“发现大瓦罐,就是这里!”
这里是城里人平时汲水的地方,视野颇为开阔。芒申道:“暂停前进!”自己下到河边,问郑安平:“你见他们去哪儿了?”郑安平指了指城边那间茅舍。芒申看向那间茅舍,又回到岸上,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对什长道:“你向将军复命,说我们已经搜索到郑公子发现秦人的地方。秦人进入了前方一处茅舍。请求下一步行动!”
什长领命走了。芒申则下令“原地警戒休息!”
连郑安平共十人,围成一个大圈,面向外坐下。芒申则坐在郑安平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什长返回,道:“将军有令,我等继续沿河岸搜索两三里。将军另派一伙进茅舍搜查。我等搜索完毕后,到旗下交令!”
芒申等依言继续向前搜索,同样毫无所获,即反向返回到大营所在。
第20章 行刺
芒申、郑安平他们返回时,后军已经赶到,中军大旗也树起来,由千名什伍长组成的精锐结成中军营。营门由两辆车辕对举支起,军营中间支起了军帐。
芒申抽出符节,高举在手上,一路无人盘问,直接到了设在高处的大营前。郑安平看到,那个女人和孩子停留在辕门之外。
芒申等人顺着辕门向里走,小孩似乎认出了郑安平,像要冲他说什么,却被女人轻轻拉了拉手,制止了。郑安平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像有些担心,又好像有些放心。他望向那个女人,想用眼神打个招呼,女人则又眼低垂,一心只望着自己的脚尖。
看到芒申等人走进来,芒卯抬手止住一名什长的报告。郑安平看到,他身后一名武卒手上正拿着自己的皮甲。芒申将手中的符节举上,说:“臣奉命搜索河岸,并无发现!”
信陵君接过节符,看了一眼,又还给芒申。开口道:“这副甲郑公子可识得?”
郑安平脸上发热,忍着窘迫回答道:“正是臣遗于外室的皮甲。”
信陵君点头道:“既是公子之物,请收回。”
郑安平拜道:“臣无状,请以令行!”
信陵君道:“暂且寄下,待以功相抵!”
那名托着甲的武卒走上来,郑安平将甲接过,悄声说:“有劳了!”那名武卒在甲离手时也悄悄拍了拍郑安平在甲下的手背。
转过身来,郑安平再拜谢过。信陵君道:“戴甲,列到队中!”
郑安平走到帐口,快速整理好衣裳,结束好三层皮甲,草草整了整装束,戴上皮弁,耳中则听到另一伙的什长继续报告说:“臣等讯问,无所获,只带得甲胄、弩箭等物,及女子二人前来。”
信陵君疑惑道:“如此看来,并无刺客行刺?!”
芒卯道:“郑公子夜间两次遇见,城中又有其留下的印迹,当不为虚!”
晋鄙道:“就算有三五个剑客,见大军一到,还不自行隐遁。只是不知又藏在何处!想来也该回营了吧!”
信陵君决断地说:“三五个锐士不足为虑。我们还是准备一下进城吧!”
正说话间,一名传驿来报:“城门开了,出来三个人。”
不一会儿,这三人就被带到中军大营。
这三人中为首的是一名老者,身后两名壮年,均身着士子服饰,峨冠广袖。三人一进帐,郑安平立即产生一种危险感。
“秦锐士!”他心中几乎瞬间闪出这个念头,立即拿眼向三人望去。
三人均没有东张西望,两手叉胸,低眉顺目,快步走过排在最后一名的郑安平,在距郑安平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当中的老者恭敬回话道:“庶人等借居大邑一隅,苟延残命,不敢违上国。将军到,庶人无以为报。敢问将军居几何,庶人等扫地而奉草刍。”
郑安平的精神完全放在这三人身上,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是吗?看不出来!不是!不对!”
信陵君道:“秦军犯境,大魏倾危,我军将据城以御秦军,望长老转知邑中父老,同仇敌忾,共襄大义!”
老者道:“上国大军临敝邑,敢不箪食壶浆,以备东道!今有薄礼,望将军见纳!”说道从袖中托出一卷绢帛,捧在手中,向信陵君走去。
“危险!”郑安平脑海里闪出这个念头。随即发现,并无人上前接卷。一阵闪雷在郑安平脑中炸响,他几乎没过脑子就叫了出来:“有刺客!”身子跟着向前闪出。
那两名壮年人一齐转过身,两把短剑毒蛇般刺出。
郑安平身往前冲,完全躲不开刺过来的剑,只能拼命鼓劲,奋力用手臂遮挡,但胸膺一阵剧痛,让他的身体不得不停下来,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随即脑后挨了狠狠一击,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似乎听到一阵阵嘈杂之声,又一阵阵远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信陵君听到郑安平的尖叫,眼前的老者已经从卷中抽出了剑。信陵君一脚将面前的几案踢出,转身抽剑猛劈帷幕,身形不停,随剑从裂缝中穿出,一步跃开,反身持剑指向帷幕的裂口处。帷幕中传来晋鄙与芒卯的怒吼声,兵器的撞击声,人的叫喊声、**声和惨叫声,扰在一起,分不清谁说了什么,事情进展成什么样了。信陵君神色不变,仿佛帷幕中的一切都听不到也看不见,只是静静地站在帷幕外,双手持剑,指向帷幕裂口。
渐渐地,帷幕中的声音消停下来。信陵君仍然看不到任何神情变化。终于,帐中有一个声音传来:“公子!快去护卫公子!”
明显是晋鄙的粗大声音:“不要乱,将这几人拖离,其余的和我去找公子!”
耳听得众人向帐门口走去,信陵君将剑倒提,又从裂缝中钻入:“不必找了,我在这里!”
正向门口走去的众人又都回过头来。芒卯和晋鄙见到信陵君,一齐摘下皮弁,双双下拜:“臣等死罪!”
信陵君避向一旁,回拜道:“众卿何罪,请勉力领事!”
又转向不知所措、站在门口的众人:“众卿分列两班。”
众人好象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退向两侧。三名刺客则刺眼地倒在空出来的血泊之中,身被数创,衣裳被划得七零八落,均自己握剑刺颈,血流了一地,眼见是不活了。
帐口倒着郑安平,胸前一片血迹,也不知出了多少血,昏迷不醒。
信陵君问道:“众卿还有受伤?就请在帐中包扎。请医师过来。外面加强警戒。”
芒卯答应一声,出帐门走了。一些受伤的武卒解开衣裳,芒申从怀中掏出外伤药,给士卒们敷上。
信陵君从座上走向正在疗伤的武卒,一一探视,出言安抚,有时还接过药,亲自给敷上。最后来到郑安平旁边,伸手探了探鼻息,道:“郑公子还活着!”便要解开郑安平的衣甲。
这时,芒卯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名中年人和两名青年,均士子打扮。芒卯说:“臣已加强了警戒,医师也请来了。”
信陵君站走身来,深施一礼:“有劳先生施以妙手!”
那名中年人回施一礼,即示意两名年轻人为郑安平解开衣甲。见郑安平胸口有两道深深的创口,血液已经凝结。医师比了比创口,翻了翻郑安平的眼睛,伸手为郑安平把了把脉,对信陵君说:“这位公子身体强壮,用肉夹住了剑,未能深入。又用力闭住筋脉,止住了血。现在气息平稳,脉象和缓。稍加调养,即可无恙。”
他从一名年轻人手中接过一个木匣子,从中取出两个药丸:“一丸分两份,用水灌下,一个时辰一次,直到苏醒。”
信陵君接过药丸,一股清香、凉爽的感觉隐隐袭来。信陵君再施一礼。医师回礼后,与两名年轻人又去巡视其他受伤的武卒,施了些药,就离开了。
信陵君拔出匙,轻轻撬开郑安平的牙齿,把药丸放进去,有武卒递上水瓠,信陵君将水倒入郑安平口中,“咕噜”一声,药咽了下去。
信陵君“啊”了一声,站起来,对芒申说:“请给郑公子围个帷幕,多铺些干草。哦,他的外室是不是还在辕门外,让她去照料!”
芒卯道:“臣去安排。请恩允犬子随侍左右,再也不能出这样的事了!”
信陵君道:“如此有劳卿家父子!”
不多久,进来一伙人,抬肩挟腿,把郑安平抬出帐去。三具尸身早有人抬出去,还在地上铺了草,覆盖住血迹。
信陵君扫了一眼周围,道:“被这事耽搁了。伤员下去休息,其他暂护卫两厢,我们继续议事吧!”
众人各自归位,帐中又重新恢复了秩序。
第21章 筹谋
芒卯道:“倒没想到此城如此棘手。看来只能集齐大军,迫降此城。”
信陵君道:“大战将至,不可多费时日,也不可多耗兵力。能迫降自然好,否则只能一战。无论是战是和,都必须速决。”
晋鄙道:“一旦战起,臣可领民军冲城。只言破城后即可分粮,不愁不破。”
芒卯道:“大夫所言,一举而两得,臣以为可行!”
信陵君道:“真想不到,大梁城外不过百里,竟有如此城邑,拔掉也好!以卿之见大约要调多少兵员前来?”
芒卯道:“此城不过百余户,吾以为千人足以破之!”
晋鄙道:“不然!此地城小兵薄,打破固然不难,难在速战速决,最好能一鼓而下,以激奋士气,以备大战。故臣以为可调一偏军前来。”
信陵君道:“大夫所言,诚是老成谋国。”
芒卯道:“各军分拨已定,如要调出一偏,不仅劳动大军,且会动摇整个阵形。”
信陵君道:“敢问将军,三军目前如何布置?”
“依臣昨夜与公子所定,中军进入管城,修葺城墙、家居,以为坚守;后军入中军所遗营寨,重加修葺;前军……进至管城南门外结营,而后逐步延长营垒。”
“如此,管城内外有两军四偏。如每偏选精锐十卒,可得四千人,加上这里的一千,即敷需要。”
芒卯道:“选卒推锋,自是战时常法,但通常都由本部督率。临时集齐一偏军,上下不相亲,行阵不相和,恐躄于战事。特别是右偏,均是寻常农家,不谙阵战,如无有力之人维持,恐难大用。”
信陵君道:“选锋而前,自当重赏罚,励士气。就说城破后魏公子有重赏。”
芒卯与晋鄙相互望了一眼,晋鄙从腰上解下一个匣子,芒卯十分熟练地从中拣出一枚符,说:“事涉三军大事,非普通传驿所能为,必要亲信心腹之人方可。”
信陵君道:“芒公子见在军中,亲信忠诚,可堪此任。”
芒卯道:“犬子随护左右……”
信陵君道:“大军深处,岂会有失。将军不必过虑。”
于是芒卯转向芒申,将兵符交给他说:“令前、中两军各偏选十卒精锐,另选勇猛司率督领,备齐攻城之具,即刻开拔。你领一卒传驿前去传令,每偏留十人为向导,带到这里来。你带另一半前后呼应,随时报告进军情况。”
芒申接过符节,出帐离开。
“令已传出。现在没什么事了,就静待大军赶到!”见芒申出帐,芒卯轻松地对信陵君说。
信陵君答道:“我们趁此空闲,先哨探一遍城邑,大致定下攻城方略,也为大军指定营地。”
芒卯听了,只得又出去吩咐备车。
城邑不大,方圆不过一里,城墙高丈许。四周是田地,随水就形,显得零乱。
晋鄙道:“此城东边有河,西边全是沼泽,我军自东北而来,可分兵南北,或垒土山,或撞城墙,一鼓可平。”
信陵君道:“既分南北两面攻击,则需二将分头指麾,方不误事!”
芒卯道:“此等小战,不劳大将,有一偏裨登高击鼓足矣!”
信陵君道:“确是此理。然此时非比寻常。攻此小城,背后是秦相大军。要攻得猛、攻得顺,伤亡小、士气足,以备后来的大战。如果攻击不锐,士气不高,伤亡惨重,攻下来也是败。故我等三人必须出阵,以壮威势。”
晋鄙道:“公子所虑虽是,但臣与芒将军分镇两边,绝不误事。公子只在阵中安坐便好。”
信陵君道:“我虽年幼,但不敢避锋镝而弃社稷。大敌当前,我军新败,我不能不身先士卒,捐躯沟壑。”
芒卯道:“公子此言,令臣等何以自处!但请公子安坐,臣等必尽力督率士卒,不令有失。”
信陵君道:“大将不出,何以振奋士气,两卿但请听我。”
车队绕城一周后,又回到城东。信陵君指着城东一片湖沼道:“我的大旗就设在湖边高地上。二卿分北南在两翼扎营。大军到后,就地生火做饭。打下城池后,入城宿营。这样可行?”
芒卯和晋鄙对视一眼,躬身拜道:“公子英明!”
“二卿何人在南,何人在北呢?”信陵君问道,但不等两人回答,又道:“且回营卜上一卦。”
三人回到营中,已有一传驿返回,报说五偏军均已传令完毕,正在选卒。前军两偏在这名传驿返回路过时,已经在列队,约一两个时辰可到。中军两偏怕是要到黄昏了。
听完传驿的禀报,信陵君对芒卯说:“大军将至,我为前部,敢请为后军安营。”
芒卯道:“公子身先士卒,敢不从命!”再次出帐,准备分派下去。信陵君也跟了出去。晋鄙似有些意外,但也跟了出来。
芒卯对军监道:“以本座大营为中,东西南北各一里,各置一座军营。辕车都不要动,每营只树两道戟门,四隅持戟。”
信陵君忽然发声:“此外离城不过五里,突前一里,营盘就安置在城外了,如何整军出战!不如置于中营左右,也便于出击。”
芒卯吃惊道:“岂有将大营置于阵前之理?万一有失,三军尽夺!”
信陵君道:“不过是些少农夫罢了。中军为全军精锐,自应首当其冲。两偏分置两翼,出击时也便宜:如布成方阵,出击时尚需变换阵形。事不可缓,就布成翼形阵吧!”
芒卯无可奈何地叹道:“公子精于阵战,臣不及也。”
信陵君道:“正是受教于将军。”
芒卯再次对军监道:“以中军为前锋,左右一里,翼形各置两校四营。仍各树戟门。”以指划地,详细地解释了各营所在,以及周边范围、设垒添灶等项事宜。说完了,军监答应一声,接过符节,转身去了。
在芒卯吩咐军监时,信陵君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城邑,它是那样模糊不清,那样涉小……等芒卯吩咐完毕,军监接令离开后,他问道:“那三名刺客说略备薄礼,他们送了些什么?”
芒卯道:“却不曾问得。”转向问一名军官道:“你可知晓?”
那名军官回道:“可将门前持戟唤来,一问便知!”
不一会儿,军官带上一名武卒,叉手站立。芒卯问:“午后城中有人劳军,你可知晓?”
武卒答:“是,正是庶人当值,引至帐下!”
“他们共有几个,送来些什么?”
“他们来了五人,一名老者,两名壮年,均是长袍;还有两名短褐,挑两个挑子,一个挑子是两个罐,许是酒;一个挑子是柴。”
“现在哪里?”
“两名短褐放下挑子就走了,那三人进去后,并未再出来,挑子现还在营前。”
信陵君道:“我们过去看看。”
一行人出到营外,果然看到两副挑子。芒卯对一名武卒道:“先打开那个罐,看看是什么?”
武卒应声过去,揭开封泥,闻了闻,又伸手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大声道:“只是清酒!”
芒卯听了,也走过去,让武卒取个碗来,倾出少许,看了看,闻了闻,又咂了一口,道:“恐连清酒都不是,只是井水罢了。”说着递给信陵君。信陵君接过来,随手倒在地上,道:“刺客所备之物,不能不防。这两罐酒就此封存。这担柴倒十分干燥,且分到各营,待大军到后可以升火。——哦,军中卜师可曾随行?”
芒卯道:“卜师通常驻于中军,随辎车进退,不与大军同行。目前应该已经到了管城。公子如需要,可派人到管城召来。”
信陵君道:“眼看今日回不得管城了。就备驿车,请卜师移驾,备齐三牺几案。”
芒卯再次行符给一名传驿,到管城传卜师前来,并备三牺等祭祀之物。然后道:“公子劳顿一日,可暂安歇。”
信陵君道:“将军和大夫且安歇,我去探一探郑公子。”
晋鄙道:“臣随公子前去!”
信陵君道:“大夫一路劳顿,郑公子就在大帐边,差一武卒带路即可,大夫请与将军安坐,议一议攻城之事。我且偷闲一时。”
芒卯道:“公子既如此说,臣等且退。”
信陵君指了一名执戟值守的武卒,问道:“知道郑公子在哪里吗?”
武卒答:“知道!”
“好,带我去。——将军会知会卒长的。”
武卒应一声“得令”,执戟在前面走,信陵君对芒卯、晋鄙深揖一揖,两人连忙闪避一旁,双双回拜。信陵君转身跟随武卒离开。芒卯与晋鄙互揖一揖,分宾主进入帐中。
第22章 侠客
武卒领着信陵君来到一处临时用树枝支起的帷账前,停下脚步,掀开帷帐一角,见郑安平躺在地上,身边跪着那个女人和孩子。女人见帷帐掀开,似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信陵君冲她摆摆手,对武卒道:“且在外面候着。”然后低头钻进帐中。
女人此前一起在营门外守候,并未见过信陵君;这时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进来,连忙俯首至地,不敢抬头。信陵君道:“且坐起回话。”女人方才敛衽端坐。
信陵君问:“公子可曾醒来?”
女人答:“不曾。”
“可曾**或说些什么梦话?”
“只‘嗯’了几声。”
“你且解开公子衣襟,我看看创口。”
女人依言将郑安平的衣襟扒开,露出健硕的胸肌。两条显然是从内衣撕下来的麻布,被折成几叠,从胸口滑落到身边。麻布上血迹斑斑,已暗红结块,不见新的血液流出。
信陵君又翻开郑安平的眼皮看了看,伸手号号他的脉搏,沉吟了半晌,然后转向那个女人:“你何时为公子收为外室?”
那女人突然扭捏起来,吃吃道:“不……不久,才数月。”
“那这孩子……”
“是,是以前……”女人声音小得听不到。
信陵君道:“不要怕,好生回话。公子家在哪里?家中都有何人?”
“不……不知。”
“不知?”
“未听公子说起。”
“……。清晨公子走后,可有人到你家?”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这没有逃过信陵君的眼睛,但信陵君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神色不变。
“是,是五个人。”女人答。
“他们去哪儿了?”
“让小奴叫开城门,进城了。”
“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
“他们是侠客!”女人眼里突然冒出光来。
“侠客?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但他们晌后进军营,我就知道了。”
“你看他们是哪国人?”
女人似陷入沉思。旁边的小孩说道:“侠客胸怀天下,四海为家,义之所在,万死不辞!”
女人转身狠狠一巴掌拍到小孩头上:“公子问你了吗?多嘴!”又回过头去对信陵君道:“这五人是外地人,但都操本地音,不然说什么小奴也听不懂。”
“他们的音和我一样吗?”
“公子是官音,他们是硬变的,当然和公子不同。”
“你不认识他们,又说他们是侠客,为什么?”
“他们一定是探听到大军要来,预先来报信的。后来城里遣他们出城讲和,却……死了。”
信陵君道:“猜对了一半。他们见说和不成,意欲谋刺,却伤了郑公子!”
女人听到这,神情落寞,长叹一声:“果然是……侠客。”
“你早就知道他们是侠客?”
“大军临近,谁人不知?如果是寻常人家,早走得远远的,只有侠客才会以身犯险,救人危险。”
“你以前见过他们?”
女人摇摇头。
“我是说你以前见过其他的侠客?”
“嗤!”女人突然笑出声来,“小奴居于城外,门口只有一帘,什么猫啊狗啊都进,什么没见过!只不过没人像公子这般东问西问。”
信陵君也露出笑容:“劳顿了一日,却也是乏了,见着你闲说说。”
女人露出妩媚的笑:“公子劳顿了,小奴给公子好好松松,包管公子满意!公子只要随意给个一斗两斗的便好!”
信陵君用眼神止住她,说:“你只与我说说侠客之事。我且闭上眼听,这就好了。”
女人眼中显出温暖,道:“小奴就给公子讲一个大侠客聂政的故事吧!”
信陵君心头一震,口中不由得“啊”了一声。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他在许多年前就从门客那里听到过这个故事。但在躲过一场刺杀后,现在又突然从一个女人那里听到“聂政”两字,令他迅速睁开眼,右手不自主地伸向剑柄。
女人坐在前面,神色不变,道:“公子听过?”
信陵君心中一沉,轻轻抽出铜剑,横在膝头,道:“听是听过,但却不想你也能说。这故事太精彩,不能空听,我且击剑以为和。”左手指尖轻弹剑身,发出“铮”的一声,余音袅袅。
女人俯首道:“请公子安坐!”
信陵君再次闭上眼,但却放开全身警觉,罩向那女子。那女子浑如不觉,似沉浸入飘渺的故事之中。
“聂政本是韩人,因为杀人,远走齐国,在市井为人屠狗宰羊为生,奉养一母一姊。”
信陵君听至此,拍了一下铜剑,那小孩应一声:“好委屈!”三人应和,婉如一体。
“一日,濮阳严仲子来访,聂政避而不见。仲子连访多日,方得一见。”
信陵君又一击节,小孩应道:“好气慨!”
“严仲子请出聂政老母,堂前叩拜。堂下摆下酒肉,宾主尽欢!”
一声金音,小孩道:“好度量!”
“酒酣,严仲子献上百金,为聂政老母拜寿。聂政大惊,固辞不受。”
小孩道:“却是为何?”
“聂政道:臣固不知君子所为何事。但老母在堂,赖政供奉,不敢以此身许他人!”
又一声金音。小孩道:“好孝道!”
“一晃多年,聂政老母过世,聂政守孝经年。乃除去孝服,潜到濮阳,拜严仲子。”
小孩道:“好义气!”
“严仲子道:韩相韩累,多欲害臣。其与韩王为宗,左右多甲士。臣欲除之而不得,不得已走濮阳。”
小孩道:“好心酸!”
“聂政道:此事不得张扬,须得臣一人一剑,才能成功!”
小孩道:“好勇气!”跟着一声金音。
“聂政单剑入韩都,直入相府,刺韩累于阶上。众人大惊,纷纷围上来。聂政一人一剑,格杀数十人!”
金声连连不息。小孩道:“好武艺!”
“韩国甲士围上来,手持铁弩,引而不发!”
小孩道:“怎么好?”
“聂政心知难出,乃用剑划破自己的脸,挖出自己的眼,割下自己的鼻和耳,再刺进肚子,用力一拉,肠子流出!”
小孩道:“好可怖!”
“聂政这么做,一是为了不为甲士生俘,二是为了不被认出,连累他人……”
小孩道:“好心思!”
“韩王悬赏寻找识认者。聂政之姊聂荣赶往韩都,认出聂政,遂大呼道:此轵深井里聂政也!大呼三声而亡!”
小孩未再出声。静默良久,帐中才现出一声低缓的金声,袅袅不绝!
女人见信陵君仍微闭双目,俯首道:“公子以为如何?”
信陵君睁开双眼,以手拍膝道:“善,甚善!却不知师从何人!”
女人道:“有什么师从,不过自小听人讲,心里竟会了!”
“哦――,从小听何人讲?”
“嘻嘻……”女人又一次笑出声来,“城中市井,哪里不得几个说古道今的!公子怕是住得憋闷了,寻小奴开心!”
“这城中有吗?”
“前几天还来过。大军开过后,就多走了,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就这城中便有?那大梁城中呢?”
“自然是有的!难道公子不知!”
“不……不。你说古甚得我心,敢请到府中!”
女人显然吃了一惊:“不……不敢侍奉贵人,但得斗粟足矣!”
信陵君伸手制止她:“大军将至,我要去大帐了。烦请继续看护郑公子,我绝不负卿!”言毕深施一礼。
女人连忙闪避一旁,连称不敢。
信陵君站起,躬身告辞。女人俯首回礼,脸涨得通红。
第23章 大梁门卫
信陵君出了帐门,守候在门口三丈外的武卒回头施礼,道:“禀报君上,并无人靠近别帐!”
信陵君很感兴趣地看了武卒一眼:“你知道我是谁?”
武卒道:“信陵君,天下无人不晓!”
信陵君道:“那你见过我?”
“鄙人是大梁卫属下,曾在朝堂前目睹君上风采!”
“哦,那大梁卫的人都知道了!”
“君上到营中,早有人识出,大军中已哄传开,说君上已到军中!”
“如何称呼?”
“君上叫鄙人二黑。”
“你现在哪营哪伍?”
“鄙人本是大梁门卫下伍长,愿入决死,在中营中卒当差。”
“这次大梁门卫抽出多少人?”
“共两营。”
“中营中卒全是大梁门卫所属两营选拔的吗?”
“是!”
大梁城共十二个城门,每城设一卫,总管守城武卒及民军。大梁门是王宫正门,另设大梁门卫,是以大梁武卒共十三卫,大约五万人。这是吴起在河西留下的遗产,但从边防军转化为拱卫首都的御林军。这些信陵君是清楚的。大梁门卫作为拱卫王宫的部队,自是精锐中的精锐。大梁门卫两营共千人,每什抽一,共编成一卒。以大梁门卫所编的一卒,战斗力既强,忠诚自无可论,为中军护卫,是很自然的选择。这也与信陵君心目中的方案相符,不过他似乎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
“在大帐内侍侯的也是中营中卒吗?”
“是。十人轮流值守帐中。”
“哦,是啊!”信陵君似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吩咐道:“带路回大帐吧!”
来到大帐前,帐前守候者并未阻挡,信陵君直接走进大帐,见晋鄙与芒卯正倚几小寐。芒申已经回营,也坐在帐中闭目假寐。帐幕一掀,光亮照进来,把三人惊醒,睁眼见是信陵君,连忙坐起。信陵君以客礼相见,两人连忙闪避一旁。
信陵君道:“我看时候不早了,大军快到了吧。我想去巡视一番各营安营妥否。”
晋鄙和芒卯各自施礼:“谨当奉陪!”
信陵君道:“二卿辛劳,且坐镇军帐,只请芒小将军引驾即可!”又转向芒申:“小将军日夜劳顿,却是心下不安!”芒申急忙回礼,连称不敢。随即出帐备车。
信陵君又对晋鄙道:“张辄等也该到了。我怕他们径往管城而去,烦请差人在道上迎一迎,告知他们到这里来。”一边说,一边解下腰中玉佩。
晋鄙接过玉佩,点头答应。信陵君走出帐外,等着芒申将车备好,驾过来。信陵君拿眼向帐下一张,见二黑还在帐下值候,就把手一招,道:“二黑,上车做车右!”
二黑一惊,道:“鄙人车下步随,万死不辞,只不敢上车。左右摇晃,头晕,也站不住!”
信陵君道:“不妨,芒公子驭车平稳,特准你一手扶轼,自然站得稳。”
车右是全车负责白刃格斗的武士,也是全车的警戒,必须时刻保持战斗姿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扶轼,全靠两脚稳定站立。这不经过长时间训练,很难完成。
二黑见信陵君如此说,也就持戟登车,与信陵君一左一右站在芒申两边。芒申轻抖丝缰,马车启动。车后跟着十名护卫的武卒。
信陵君对芒申道:“先到后营。”芒申会意,将马车驶出中营。
从全军一万五千武卒中选拔出的千名什伍长,仍然分屯三座营盘。中营是完整的五卒建制;左右两营仍设五卒,不过每卒只五十人,不再设伴,直接辖五什。三营呈翼状分扎,相距不过里许。芒卯为民军(大军)选择的营盘则安置在武卒三营之间的空隙后方,左右各纵向分设五座营盘,连绵数里开外。由于地方狭小,这五座大营实际就在中营左右后方。从中营往西,可以同时看到左右两个纵队的营盘。
在马车驶离中营的过程中,信陵君满有兴趣地看着一手持戟,一手扶轼,全身紧张的二黑,问道:“祖上也是士人?”
“是,君上怎么知道的?”
“颇识车礼,自然是士家传承!何氏?”
“好像是许。反正也没人叫了。也不识车礼,只是听人说,站在车上十分难挨,头晕,站不稳,好多人还会掉下车去!”
“说得对,”信陵君同意,“有些士子终其一生也站不住,行军打仗时,就只能把自己系在车上!”
“系在车上?!”二黑咧着大嘴笑了,“如果站不稳,也得行军打仗吗?”
“那当然。身为士子,必得从君征伐!”
“还必得乘车?步行不行吗?”
“士子步战,有失威仪,与礼不合。”
“士子就是麻烦。打仗就是打仗嘛,还要合礼。系在车上,站都站不稳,怎么打!如何步战,倒还强些!”
信陵君心中一动,问道:“你步战颇勇?”
二黑“嘿嘿”一笑:“选武卒时,有司给我加到十五石,都没有挡住;直接升了伍长!”言辞中露出几分自豪。
信陵君微笑道:“此战过后,倒有希望升什长!”
二黑仍“嘿嘿”傻笑道:“如果能加赐几亩地就好了……”
正中驭车的芒申突然喝斥道:“无知妄语!天下者,唯有德者居之。尔等以勇武获地,本就是格外恩德,犹心有不足。尔等何德何能,能居一方!”
劈头盖脸的一通斥责,吓得二黑一缩脖,再也不敢言语。尽管他听不太懂芒申在说什么,但这位公子小将军显然不高兴,这是有目共睹的。
信陵君见芒申插话,也就不再多说,由着马车向后营驰去。二黑不说话了,也就渐渐适应了马车的驰行和颠簸起伏,左手不再像刚上车时那样紧紧握住车轼了。草地上并不平坦,不时会有个石子或土坎,让马车颠一下。这时,二黑就会紧扶一下车轼。
车后面是十名精锐武卒组成的临时卫队。为了车行平稳,车速并不快,他们在车后小跑跟着,倒也不显费力。
左右两侧的营盘都未设围栅,只在四角站立四名戟士,正中树一支三丈高的竹竿作为大旗,四门各用两支戟标志出来。另五名武卒围坐在旗竿下,中间坐着这只小队的什长。不多久,战车行至一条小河沟旁。河岸对面还有两座营盘,显然是两支纵队的后卫。
小河沟不深也不宽,只在河中间放着风块垫脚的石头,步行可以过河,但车辆难以通过。
信陵君问芒申:“这里没有架桥?”
芒申答:“决死营中并无架桥器具。”
信陵君道:“可令前军工营先行架桥。”
芒申答:“如此,臣请回营请节符。军中无节符,一兵一卒也不能调动。”
信陵君诧道:“那二黑……”
芒申道:“家父已被行军令,调二黑随卫公子。”
信陵君道:“那就不必了。行车至此,眼看过不了河,我们且弃车到营中看看。”
三人先后跳下车。芒申留下五名武卒看守车辆和马匹,信陵君让二黑取下车上的斧钺,执在手中。一行人步行向左侧营盘走去。
第24章 调兵
走到戟门前,芒申高声叫道:“将军巡营!”
坐在竹竿下的什长站起身来,跑到戟门前,叉手行礼:“决死左营右卒什长参见将军!”
这时,身后执斧钺的二黑突然说话了:“四兄,这是信陵君!”
听到“信陵君”三字,这位什长眼神突然亮了。他叉手对二黑道:“二兄,此话当真?”
信陵君也叉手行礼:“魏公子无忌见过壮士!”
二黑道:“我见过的,还能有假!”
什长连忙再次叉手行礼:“庶人见过君上!”
信陵君道:“壮士如何称呼?”
“小四,君上叫庶人小四就好!君上里面请!”
信陵君一边随着小四往里走,一边对小四说:“你倒也是多子多福之家,有三位兄长……”
“倒是生了三位兄长,不过都没活成年,只庶人长到当差的岁数!”
“你是从哪门调来的?”
“庶人是夷门卫属下。”
“夷门卫这次派出多少人?”
“两营。”
说话间就到了那群武卒围坐的竹竿前。小四一嗓子:“弟兄们都过来,这是信陵君来了!”
这一嗓子把坐在旗竿下的人都叫起来了。四角站岗的也都跑过来。芒申见此情景,吓得不轻,连忙往信陵君身前站,却被信陵君偷偷拉住。
信陵君对围上来的武卒叉手行礼:“诸位壮士,诸位壮士,请坐下说话,坐下说话!”随后走到旗竿下,双膝跪倒,将剑连鞘拔出,横置在膝上。小四也连连挥手:“坐下,坐下,都见得着!”于是奔过来的、跟过来的武卒一一跪坐在信陵君面前,小四则跪坐在信陵君侧旁。
芒申见此情景,让跟来的五名卫士散开警戒,自己与二黑站在信陵君身后。
信陵君一一问过十人的称呼,来自何营,家中情况。闲聊之后,信陵君似乎闲闲地问道:“大家看到营后的那条水沟吗?行人倒也不妨,但车过不去。大军将至,不仅兵丁要过河,辎重也要过河,不然吃什么呀!伙伴们能不能想个办法,在河上修座桥!”
小四皱起眉头,道:“如果只是出力,我等自然不辞。但架桥是个手艺活,没手艺没器具是不行的。工匠营没有跟过来,不然……”
信陵君道:“大军中有工营,只是如果直接下令,层层传令,大军早就到了。他们有谁认识工营的人,抽出一个架桥的伙伴,快速过来就是。”
小四点点头,问周围的人:“你们有谁认识工营的人?”
一名武卒道:“王老三是工匠出身,他爹是做木活的,应该知道架桥。”
小四道:“你去把王老三叫来,说四兄请他,啊不,信陵君请他!”
这名武卒答应一声,去了。
信陵君与众人又扯了几句闲话,那名武卒就同着一名年轻人一起来了。那名年轻人与信陵君见过礼,说声“王老三奉承君上!”就垂手站在一边。
信陵君问:“前军工营桥卒你可熟悉?”
王老三道:“我爹就在那里!”
信陵君道:“你到前面迎一迎,见到你爹,就说信陵君调桥卒赶上前去架桥。”又从带上解下一只玉佩:“营司要问,就把这只玉佩给他看。会骑马吗?……芒小将军,请解左骖给这位壮士。”
这番对话惊得芒申不轻,他几乎不敢相信,军中竟然有这样的操作。听到信陵君叫他,他还没从震惊中完全清醒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领着王老三出营门,到车前,解下左骖,交给老三,看他牵马过河后,骑马奔驰而去。
等芒申回到营中时,二黑已经捧着钺坐在信陵君旁边;被芒申散开警戒的几名卫士也都围拢到圈子里,看来刚才信陵君已经有了新的指令。芒申生出一种被排斥的感觉,感觉这支部队变得如此陌生。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在二黑身旁坐下,感觉自己的地位一下子低了不少。
信陵君望向芒申,道:“小将军,适才兄弟们正谈着要在河边给大军一个迎接,不知小将军有何指教?”
芒申一下子回不过味来,茫然地应道:“谨奉公子教令!”
信陵君道:“大军远来,也不知这里设营情况,难免混乱。小将军久谙军事,必有以教我!”
芒申听信陵君这么说,才恍然明白过来,道:“此仍军中宿营之法。前军派出军使,执节迎候;与各军合符后,即由军使引入营中。”
“这宿营由谁主司?”
“军中由军督主司。决死营并无军督,节符都在节符令手中。”
“如果到营中请节符令,又要劳动芒将军和晋大夫。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便宜行事,把营安下!请小将军教我!”
芒申感到十分窘迫,他既觉得这么做有失军纪,又难以推托信陵君的殷勤,吭吭叽叽地说:“如不合符……,如何辨得行伍……”
小四道:“自报家门就行了!再检一检节!”
信陵君赞许道:“好办法!急则从权,就这么定了!各偏裨小将军应该都认得,让他们各选两名军使留下,把行伍交给军督。四兄,你把安营的兄弟能叫来的都叫来,到时候各引各营到自己立的营盘去……小将军以为如何?”
芒申道:“臣虽尽识,然无节符,如何行令?”
信陵君想了想,对二黑道:“你执钺随小将军。”然后又转向芒申:“代将行令,小将军以为如何?”
芒申十分无奈地说:“谨遵公子!”
信陵君道:“辨识诸将,责任最重,小将军其慎之!”
芒申闻听此言,只得敛容慨然道:“敢不尽心!”
小四果然神通广大,各个营盘都被他拉过人来,或两人,或三人,不等。骑马迎住前军的王老三也不辱使命,把一个完整的桥卒拉上来了。王老三骑着马回来向信陵君复命时,脸上抑制不住的得意:今天可在信陵君面前露脸了!随后赶到的桥卒只用了不到一刻,就把桥板架在这条不宽的小河沟上。
信陵君在河边,一面看着桥卒架桥,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王老三到工营后的情况。当得知工宫司听说是信陵君调兵,并无二话就派出了桥卒,信陵君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桥卒架完桥,人员车辆一起从桥面过了河,信陵君立有桥边,叉手行礼,一直到桥卒所有人都被芒申领着,交给营建前营的武卒,带往营地,才直起身来。
天色越来越暗。信陵君正要下令举火,耳听得大营那边马蹄声急,车声辘辘,定睛看时,却是芒卯和晋鄙领着一队武卒赶来。芒卯和晋鄙两人的车后,还跟着一辆车,车左正是张辄。尽管暮色昏暗,远远看不清脸,但信陵君仍然一眼就从身形上认出了他,连忙快步向车队走去。
车上的人见信陵君走过来,也停车下来,拱手站立。信陵君匆匆回礼,直奔站在最后的张辄:“张卿,张卿,你……你等,终于来了!”
第25章 仲岳
当郑安平睁开眼时,帐子里已经坐着几句武士,连麻三在内的驿卒则围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半闭着眼,号着脉。见郑安平睁开眼,便哂然一笑,道:“醒了,醒了!”
郑安平微觉头痛,**了一声。麻三立即凑过来:“郑兄弟,怎么样,痛么?”
先生淡然看去:“不妨,头受重击,血脉不畅;这时气血周转,应无大碍。”转过头去对郑安平说:“公子头可真硬,如是旁人,定会血脉瘀阻,轻则半身不遂,重则神志失守,甚则丧命。而公子只是稍稍瘀阻了一下,自己就通了。”
郑安平头还是痛,见说着自己,只能惨然一笑,问道:“敢问先生尊称,这是何处?”
麻三道:“这位是神手鹊,信陵君的门客。”
先生又笑道:“道上的朋友谬誉了!岳氏,行二,公子可称我仲岳。”
郑安平道:“身痛难以见礼,仲岳先生休怪!”
仲岳道:“岂敢!这里是中营偏帐,公子不知?”
郑安平慢慢回忆,猛然想起大帐中发生的一切,一跃而起:“有刺客!”却牵动伤口,创痛和头痛一起袭来,令他一阵晕旋,又倒在草席上。
仲岳轻握其手,慢慢道:“公子休惊,刺客早已伏法,君上无恙。”
郑安平忍了半天,这阵剧痛才算稍缓了缓,喘息道:“是秦剑士,佩双剑,一长一短。”
仲岳摇摇头:“秦剑士哪里有这般手毒,一剑下去,剑深至骨。若非公子筋骨强劲,只怕对穿后背了。”
郑安平皱眉道:“却是何人?”
仲岳道:“此人剑术至少有三年火候。”
“是剑侠?”
“只怕是的!”
“先生何以得知?”
“我行走江湖,多与人解金创之厄,见得多了!”
郑安平感觉心情烦闷,头与创口又痛起来。仲岳安慰道:“不必烦恼,此剑火候不到,只入皮肉,未及筋骨,更未伤及内脏,按理伤得不重。惟此剑曾饮血,恐有凶气入肌肤,遇风而作,倒让人犯难!”
郑安平艰难道:“全赖先生神手!”
仲岳道:“我的药还在长城内,不知何日可到,手头只有些寻常金创药,已给公子敷上。公子现在只需静养便好!”
郑安平听说,顺从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帷幕又一掀,一名武士领着小奴走进来。两人到郑安平躺着的草席前跪下,武士道:“你说说!”
小奴颤声道:“太可怖了!小奴不敢看,不知道是谁!”
武士道:“脸上割伤多处,面容难以辨认。”
又过了会儿,帷幕掀开,小孩一脸惊恐地冲进来,扑到小奴怀里,两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一声不吭。小妈用手环住他,恨不得将他包起来。
仲岳不出声,旁人也没人出声,帷幕里静悄悄,与帷幕外马蹄得得形成鲜明对照。
麻三先绷不住了,开口道:“哎,哎,这么静,好不唬人,怎么也说说话,啊,仲岳先生?!”
仲岳先生依旧哂然一笑:“三兄,你也常住大梁,要不你带兄弟们去认认那三位刺客!”
麻三和几个驿卒站起来要出门,仲岳又道:“诸位先生有想看看的,也跟去看看,没准有认识的呢!”
坐在帷帐里的武士们也纷纷起身,向幕外走去。
帐内空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句武士。郑安平因为头痛头晕,本就嫌帐内乱,听了仲岳的话闭目养神。帐内清静下来,他又迷迷糊糊地要睡着,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仲岳的声音:
“……可曾见陌生人到邑中?”
……
“有几个?”
……
“他们没进屋?”
郑安平心中一惊,睡意全消,但不敢睁眼,只竖起耳朵,听帐内的谈话。
“没有,他们从屋前走过,到后门去了。”
“郑公子与他们撞上了?”
“没有,郑公子和傻伢去汲水,后来傻伢回来了,郑公子没回。”
郑安平见说到自己,越发警觉起来。不料仲岳却转了话题:“幸亏他们没进屋,否则见了郑公子留下的皮甲,可是有一大堆麻烦。”
小妈不在意地说:“小妈是住在城外的人,谁都可以借宿,郑公子自然也可以。休说是几件皮甲,细细查起来,赶巧了,剑矛戈戟,甚至斧钺,怕也能找到几件。”
“哦――?呵呵,那些东西现在哪儿呢?”
“换了粟帛了!”小奴一脸理直气壮。
“城中的人,你都尽识?”
“这个自然!”
“最近还有陌生人来吗?”
“没见过!”
“你换东西,一般找谁家?”
“那能找谁家,就是城守家呗!只有他家有牛有马,能到大梁去市贸。全城的人要市贸都得找他家。坏心肝的,要吃两成干落。”
“武师也是他家的吗?”
“武师也是。一家三代都练!”
“武艺如何?”
“差远了。只会前~后~左~右~上~下~,我都听会了。只是没有矛戟,不然我也会耍。”
小奴很自信的神情,引出仲岳和帐内多人的笑容。
“城内还有那么大的校场?”仲岳一边笑,一边与小奴交谈。
“哪有校场,都是出城到门前的打草场上练。也没多少人,二狗、三黑、毛头……,就他们几个练得勤点,其他人能懒就懒!”
“我看城外开的田也不多呀,粮食够吃?”
“城里也就三五家人在城外开田。开田要劳力,只有家里壮丁多的才可以开,一般人只到这些人家里去换。”
“城里有集市吗?”
“这里没有,每月一次到大梁城去赶集。”
“城中存粮多少?”
小奴愣了一下,随即道:“小奴住在城外,怎知城中积粮!”
仲岳再次吗哂然笑道:“区区小城,能有粮几何,怕是一囷都没有。”
小奴没有回答,把眼低了看地。
仲岳面色和善地说:“你虽住在城外,但却得见君上,又亲近公子,福分非浅。来日登堂入室,得侍贵人左右,又哪里是我等外姓可得比拟!”
小奴脸胀得通红,但却不再发一声。
帐帘再次挑开,一名武士进来道:“君上回来了!”仲岳起了身,道:“出去迎一迎!”帐内武士都站起来,一齐向帐外走去。
第26章 谋定
信陵君是与晋鄙和芒卯同乘一辆车回来的,张辄与芒申在一辆车上,二黑执钺,站在车右的位置;芒申驾车。看到仲岳领着随行的武士早已立在营门两侧,芒卯停了车,信陵君急忙跳下车,向仲岳以及一众武士拱手:“众先生一路劳顿,予心何安!”
仲岳拱手道:“君上身冒兵矢,臣等未能分劳,死罪死罪。”
信陵君道:“众先生到得正当其时,不时就要大战,正要先生们相助。”
仲岳道:“敢不竭诚!”
信陵君执着仲岳的手,向营内走去,芒卯和晋鄙跟在后面。张辄对列队的武士说:“先生们暂在帐外静候!”自己跟着信陵君入了帐,芒申和二黑守在帐门外。
几人入帐后,分宾主坐下,寒喧了几句辛苦劳累后,信陵君转向芒卯:“本不欲劳顿将军。目前大军将至,几位先生正好到了,只得劳动将军与大夫上前,主持安营事宜。事了后,再到帐中商讨出战之事。”
芒卯和晋都都道:“不劳公子费心,臣等自去安排。”
芒卯和晋鄙起身,信陵君直送出帐外。他们点了节符令和十名军使,乘车离营。
等信陵君再次回帐坐下,张辄、仲岳一起凑到跟前:“君上,怎么回事?”
信陵君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张辄和仲岳静静地看着信陵君,等着他往下说。
信陵君道:“谁能想到,我在年中竟然遇上刺客。”
张辄和仲岳沉默地点点头。
信陵君道:“先生们莫非另有高见,何以不出一言?”
张辄道:“从驿站开始,刺客仿佛就没有离开。到这时才动手,己经是晚了。”
仲岳道:“等到军中动手,确有出人意表之效。但在军中,又岂能容几个刺客张狂,君上无恙,盖在意料之中。”
信陵君道:“毕竟是谁,对我恨之深如此?”
张辄道:“从大梁追踪到此,只怕灾在箫墙之内。”
信陵君听此,沉默下来。半饷道:“此等贼人从城邑出来。我军不时打破城邑,必能探得此数贼的来历。”
张辄又道:“为何要打如此小城?”
信陵君简要回答道:“芒卿拟依管城与此城邑,与秦军在郊外决战。故调一偏军攻克此城,必于本夜入城,深沟高垒,方能在明日秦军到达前,完成营垒。”
张辄眼芒一闪:“芒将军以为秦军将于明日到达么?……那倒真的要快才是。目前时至日哺,大军尚未安营,难道要等入定才出战?”
信陵君道:“正是要连夜攻占此城!”
张辄沉吟一会,道:“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
信陵君道:“难道有何不妥?”
张辄问道:“用如此大军攻此小城,却是准向君上建议?”
信陵君道:“非他人建议,是我要以此城振奋军心,故决以大军临小敌,以期一鼓而下。”
张辄道:“君上所虑甚是。但以大军临小城,碾压之下,玉石俱焚,恐难寻觅刺客行踪。”
信陵君也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大敌当前,社稷危难,刺客之事微不足道。还是以军事为重吧。”
仲岳道:“公子坦荡,令人心折。唯公子身负重任,关社稷存废,千金之躯,却立危堂之下。公子其慎之!”
信陵君回礼,道:“甚劳先生挂怀,先生必有以教我!”
仲岳道:“十万大军之中,公子三数百门客不足道矣。十万之敌与十万之士孰与轻重,更不待言。公子可愿化十万之敌为十万之士?”
信陵君道:“固所愿也!敢请先生教我!”
仲岳道:“吴子为将,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与士卒分劳苦。要别人效死,自己就得放得下尊贵;要别人出死力,就不能要求他们礼数周全。所以,全身披挂的士卒不必向君王行礼,因为他们是要效死力的。”
信陵君深施一礼:“无忌谨受教!适才无忌在军中,觉无人而非敌,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经先生提点,方知无忌胸襟狭小。但得三军死力,区区刺客何足道哉!”
仲岳深施一礼:“公子天纵,闻一知十,臣敬佩!”
信陵君道:“如此,大军安营,我等断不能在此安坐。唯先生们远来劳顿,再行劳动先生,无忌何安!”
张辄、仲岳一起拱手:“敢不效死力!”
信陵君道:“我孤身来此,无可酬谢。请受一拜!”离开坐席,深深拜下。
张辄、仲岳也连忙避席,双双回拜。
三人起身,走出大帐。三百武士见信陵君等出帐,全都直起身。
信陵君道:“先生们远来,无忌感佩!大敌当前,战事就在今晚,愿先生助我!”
三百武士拱手道:“愿效死命!”
信陵君道:“详细事宜,由张、岳二先生斟酌而行,先生们其谨之!”
武士们齐道:“敬喏!”
随后,信陵君走到武士们中间,找了块略平的地方,同样跪下,而后挥手道:“先生们请坐!”武士们应声落坐。
张辄、仲岳两人商量了几句,由张辄宣布道:“大军远道而至,俱为民军,起落行止俱异于武卒。异时先生们俱随君上道口劳军,请先生们注意,军中有结识的,即上前相认,送至营地;还要尽量与周围的军士结好,能相助即相助。先生其志之!”
众人答道:“喏!”
仲岳问信陵君:“各军营地安排如何?”
信陵君答:“营地已划定,但灶井未备,只立营旗,四角有武卒安戟。入营之事,由芒将军等依例行事,倒是不用先生们费心。先生们只入营劳军即大善。”
仲岳道:“喏!如此,请君上与先生们在芒将军之后列阵,君上居前,引军入我阵中而行,方便相认。”
信陵君道:“喏!”
仲岳又回去与张辄合计了几句,张辄喝一声:“起!”众武士一起站起来,列成阵势。信陵君则到帐前,对芒申和二黑道:“敢劳二卿!”
芒申和二黑连忙行礼,跟在信陵君之后。大队出了营门,向远处走去。
第27章 降服
安营扎寨是一件让人既渴望,又烦恼的事,说白了,就是吃喝拉撒睡。听上去很不高大上,每个人都离不了,真要备齐了还特烦!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停了脚,第一急就是方便。几千人聚在这不过五里的地方,第一轮方便过后,空气中立即弥漫开浓浓的不可描述的气味。以后所有的事务,从站岗放哨,到埋锅造饭,都要在这一“氛围”下进行。民军们一边惋惜着这肥水没流到自家田里,一边就在这氛围里拾柴打火,埋锅造饭。
今天的营地里,多出了一些戴皮弁的士人,他们通常是不与短褐的鄙人为伍的,但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不同。这些士人前后张罗着,农人们在他们的张罗下,干活好像顺利了很多。以前干起来嗑嗑碰碰的事,经他们左一指,右一比,竟然一切顺遂。人们对这些士人们的尊崇之心又添了不少,爱乌及屋,连带着认识他们,给他们打下手,甚至不过说上几个字,搭过几声腔的人,也都顺带着承受着羡慕的目光。
认识他们的人,自豪地向自己亲近的人介绍他们:“这是某兄,信陵君的门下!”仿佛自己也与信陵君拉上了关系;而另一方也无比感动地回应,自觉与有荣焉。武士们自然随和地与周围人应和着,同时指导着民军们完成安营事项。这也让同是农人出身的卒伯、营司们省了不少心,不免也生起一些亲近之情。
信陵君由芒卯、晋鄙陪同,张辄、仲岳、芒申、二黑护卫着,在各营巡视。司伯们一边在旁边侍候着,一边偷偷打量信陵君匀称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庞,心里暗称一表人才。
等一偏十营巡视完毕,各灶均已煮得饭熟。于是在屎尿味中,又飘来粟米的清香。武士们各自在结识的伙伴中搭火,信陵君一行则与四名民军校率在两营之间的空地上打火。
按理,民军校率应由将军指派,通常由武卒担任。但实际的操作却是由乡长担任,不过报将军知晓。民军的这四名校率,都是各自乡的乡长。名字虽然报上来,但无论芒卯还是芒申,一个都不认识。
信陵君让校率围坐在火堆旁,任由他们的子弟忙前忙后。信陵君问道:“众率离开了原营,和新营司认识吗?”
校率们都答道,只有一营原属本乡,另一营是他乡转来,并不熟谂。信陵君道:“何不将营司请来一起坐地,彼此也好亲近。”
于是在芒氏父子的安排下,八名营司也都到了,他们各自归到相应的校率身后坐下。
信陵君一行将自己米袋中的粟米全数取出做饭。信陵君对这些率司们说:“众卿远道勤劳王事,孤以薄食,以酬谢于万一。众卿务要饱餐,以资阵前!”
众司率一起回礼,表示愿效死力。
信陵君又道:“难得与众卿在阵前相遇,孤若得保首级,愿与众卿同袍。请众卿书名氏、乡里于节符,待异日相见。”
于是张辄取出一谁一指来长的竹简,分发给各率司。率司们就从火中取些柴木,在竹简上刻划上自己的名和氏,以及乡里;有不会写字的,就由张辄代为刻划。刻划好的竹简被张辄收进一个囊中。
这时,芒卯发现一名武卒匆匆过来。他没有惊动旁人,悄悄地迎上去。不多久,他来到信陵君身边,小声说道:“城中又有人来劳军了,已经安置在前营。”
信陵君心中一惊: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没完了?
旁边的仲岳投来疑问的目光,信陵君站起来,对大家施一礼:“前营有事,我们告辞了!众卿尽兴一饱!然后听鼓声准备出阵。”然后对张辄道:“等不及膳后了,集齐先生们,返回前营。”
张辄从怀中掏出一个牛角,“呜呜”地吹了几个调,营中和民军们相谈正欢的门客们,一个个告辞出营,向信陵君这边集中。
信陵君乘这机会,告诉张辄等人,城中又有人来劳军了。此前张辄等己经以芒卯、晋鄙等人的口中,得知了信陵君遇刺的消息,也知道刺客正是以城中劳军的身份接还信陵君的。他们听说城中又来劳军,也都有些意外,不知是什么来意。
仲岳道:“行刺之事,可一不可再。但城中再次劳军,有何阴谋却也难测。不如臣与张先生先行与城中使者会面,探其口风。公子、将军、大夫与诸先生在后慢行,相机行事。”
芒卯道:“怎敢劳动先生,臣去探风即可!”
仲岳道:“不然,将军国之栋梁,不可轻涉险地。臣等匹夫,不足为虑!”
双方还要辞让,信陵君道:“将军与大夫不时就要领军出战,与城中使者会面,就烦劳二位先生吧!”
张辄和仲岳一起施礼:“敢不从命!”随着送信的武卒一起离开。
路上,仲岳细细向武卒打听前因后果,知道使者黄昏才到,随身有一车,上载酒肉帛粮劳军之物甚蕃。前营留守的校率只称将军军务繁忙,命他们在营前等候,并未与之接触交谈。仲岳心中暗自点头:武卒行事,果然与民军不同。
不久入营,武卒领着见过校率,说明暂由此二人与使者见面,信陵君等随后就到,到后相机行事。张辄施礼道:“烦请壮士将使者引至帐前,我与仲岳先生就在帐前与之唔谈。壮士引什人相助,以壮声色!”
校率回礼道:“谨遵训教!”领着十人来到大帐前,另派一人去营前将使者领来。
使者到来时,张辄和仲岳站在帐口,校率立在一侧,十名武卒站立两边。使者躬身拜道:“小邑使臣再拜上大国上邦!”
张辄和仲岳却不出声,只拿眼看着使臣。
使者半晌不见回声,只得再说:“上国天兵驾临,敝邑理合东道,特奉酒肉粮帛,再拜奉献!”
张辄和仲岳还不出声,只是盯着使者看。
使者心里有点毛,再出声道:“敝邑谨以东道,再拜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