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雪天留客
“东子,听说你在厂里给大领导当秘书了?”
这天下班后,龚强来家里找他。
“文书!”宁向东一字一句更正道。
那天石总工提出让他接小魏的班,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石宗勤如果不是负责技术方面的工作还好说点,腿跑勤一点,话少一点,活多干点,还能凑合下来,但是秘书岗位是对个人素质要求很高的工作,他干不来。
看到宁向东很坚决地回绝了,石总工也有点觉得自己有点草率,只是他看着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努力的精神,对自己完全不懂的领域也能下功夫去尝试学习钻研。
况且,同样喜爱音乐,在宁向东身上似乎找到自己的影子,进一步了解后,居然还是故人的后代,石宗勤越发起了爱护提拔的心,归根结底还是私心在作俑,现在看到宁向东对自身水平有清醒的认识,欣赏之余也就看淡了位置的安排。
最终石宗勤还是把他留在了身边,只是负责每天文件传递和来人接待,宁向东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宁传达。
常言道宰相门前三品官,他这个宁传达只对石总工负责,地位超然,实力编制也落在了厂办。
“要我说,你也不适合干这活,不如混几天去团委得了,反正你一直靠那支箫起家的。”胖子开始信口开河。
“……”
“哎,你们厂在红星电影院那个点,还在吗?”宁向东问道。
“还在,不过我没去过,听厂里人说,那个点平常一个人也没有,白白闲在那儿……”
“好像有时候还有记者去吧?在报上看见过采访。”
“纯粹就为了采访才保留的,当时闹那么大,市里也表扬过,老古就一直不肯撤掉。”
“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要是还给咱哥俩卖拖鞋多好!”一提这事胖子就来劲,毕竟是他的转折点:“不过也无所谓,哥们现在忙的很,在销售科成天出差……”
说着胖子往前凑了凑:“东子,你有没发现我有啥变化?”
宁向东仔细看了看,除了更胖点,没什么变化。
“我现在成天全国各地跑,家乡话都不会说了,”胖子感慨着:“没发现我满口都是北京话?”
“发现了。”
宁向东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我最近听过一首诗,也挺符合你气质的。”
“说来听听……”胖子来了兴致。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肉成堆;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胖子你是谁?”
“……”
继续闲聊一阵子,龚强走了。
宁向东拿起电话给何萍打了过去。
南榆县团委的何萍,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这段时间也打过两次电话,但是阴错阳差,每次何萍都不在家。
自己留下的传呼,何萍也只是打过一次,就一直没有联系。
胖子刚才说到团委,宁向东心里猛然一动,她最近在忙什么呢?
电话接通后,何萍还是没在家,不过这次得到一个信息,何萍来省会了。
南榆县工会和县团委共同发起组织了一次色织厂的劳模疗养,地点在并原市璧麓寺工人疗养院。
疗养时间从一月份开始,为期三个月,因为色织厂每年冬季停产,进行全厂生产设备大检修,厂里就利用这个时间安排了这次职工福利。
并原市的气候是典型的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干冷漫长,夏季湿热多雨。
临近春节的时候,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这场雪从腊月二十七半夜开始,下到早晨停了,太阳出来以后天气格外的冷,环卫队全员出动,忙了整整一天,才算把机动车道清理出来,本打算第二天再清理人行道,没想到晚上又开始下,早晨变小了一点,到下午停了俩小时,当晚九点多又开始下小雪,后半夜转中雪。
腊月二十九早晨,雪停了,但依然是阴天,气温很低。
也幸亏是阴天,落雪没有完全融化,但即便这样,城区街道几乎全部瘫痪,大街上所有机动车辆都无法行驶,收音机里及时传来政府的紧急通知,全市中小学全部放假。
与此同时,政府机关、武警和解放军部队,公安消防等等部门,也全都走上街头,协助环卫部门清理积雪。
整个并原市全民总动员,终于在大年三十这天恢复了正常的交通秩序。
晚上的时候,宁家正坐在一起边看电视边包饺子,梁海潮打来了电话。
“向东,明天拜年的事还进行吗?这么大雪,没法出门了。”大过年的梁海潮没敢骂脏话,但明显被天气变化弄的情绪不好。
梁海潮大学一放寒假就回来了,很早就和宁向东、龚强约好了初一去同学家拜年。
“我跟龚胖子一个院好说,你离的远点,要不看情况?”
“要我说这破天各在各家,各找各妈得了,甭出门折腾。”梁海潮说道:“反正宋小青去她姨家了也不在,别人你见不见的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宁向东心里想着,嘴上没说什么:“好啊,在家就在家吧,胖子那儿你告诉他还是我告诉他?”
“我来吧。”
刚挂了电话还没离开,电话铃又响了,宁向东接起了电话。
“你好,请问宁向东在家吗?”
是个悦耳的女声,宁向东愣了愣,不是宋小青,谁找我?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何萍。”
“何萍?”宁向东挺惊讶:“你在家?还是在璧麓寺?”
“本来是想回去的,没想到一场大雪路全断了,只好在这里过年。”何萍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刚给家里打电话说了情况,听他们说你打电话了?”
城区的道路有环卫部门及时清理积雪,但是省道清理的工程量太大,没有几天时间根本清理不完,而且已经是春节了,工作只好等初三以后再开始。
“那你们这两天吃饭不受影响吧?”
“听食堂说,大米白面没问题,就是蔬菜不多了,没想到突然下暴雪,食堂没来得及储备。”
“那怎么办,你们有几个人在那儿?”
“有七八个人,已经打电话求援了,这里有个并原电视台常驻记者站,也给台里打了电话,这两天等路况好转,给养车辆应该就到了……”
宁向东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明天去找何萍给她带点过年货过去,但是现在他不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刚挂掉,电话又响了。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霍敏芝就看了这边一眼,低声对宁教授说道:“咱三娃在厂里出息了,大年夜还有这么多电话。”
“喂?”
“向东,是我,新年快乐。”
宋小青柔和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过来。
“新年快乐……”刚刚挂掉何萍的电话,就听到宋小青的声音,宁向东心里忽然有一种被抓现行的感觉。
什么乱七八糟的,何萍那是我姐呀……
宁向东举着电话甩了甩头,霍敏芝远远看见了,一个健步冲过来:“儿啊,是不是被电到了?”
宋小青在电话那边吓了一跳。
她在大学报了个社团,学习播音主持,刚才刻意让声音带了点磁性。
啥体质啊,这就被电到啦?
宋小青疑惑的看了看听筒。
第三十一章 紧急援助
大年初一早晨,宁向阳的女朋友周婷来家里拜年。
两人的关系一直稳定发展,双方家长也都见过了面,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明年国庆就可以把喜事办了。
看了宁向阳和周婷,霍敏芝长吁短叹,二女儿还一直跟赵宝库拉拉扯扯,今天一大早又跑出去了,冰天雪地的肯定不是去压马路,没准钻进哪间小黑屋。
自从三儿子宁向东跟自己提到了石宗勤,她最近这段时间就心乱如麻,总是想起那些尘封旧事。
当年石宗勤调到总公司,霍敏芝心里松了口气,原以为两人分属各自不同的单位,一个在设计院,一个远在十八宿舍,无非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罢了,没想到三儿子居然成了他的手下。
怎么哪都有这个老家伙!霍敏芝恨恨不已,把手里的抹布摔在案板上。
周婷跟着霍敏芝在厨房里帮忙,可她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正拿着一块老姜发呆,到底是去皮呢还是直接切碎呢?本来在未来的婆婆面前就很拘束,一直小心翼翼的奉承着,冷不防霍敏芝在旁边摔了抹布,吓得她战战兢兢。
早就听同事大姐们都说恶婆婆不好相处,原以为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现在再看,那些一路厮杀过来的大姐们都是经验之谈啊。
霍敏芝根本不知道她眼里的未来好儿媳已经战旗高扬,仍然盘算着自己那点闹心事。
宁向阳回了家,打发女朋友去厨房帮忙,看到老爸在阳台上收拾一条鱼,就搬了马扎,坐在一旁拉扯闲话。
客厅里只剩下宁向东一个人,他看了眼厨房,妈跟大嫂忙着准备午饭,气氛热烈而不失尴尬,爸与大哥相见甚欢谈兴浓……
宁向东站起来,双手抄着裤兜,故作漫不经心走到大门口,从宁向阳的外套里把摩托车钥匙顺了出来,又拿起自己的衣服,也顾不上穿,把房门缓缓拉开一道缝,闪身挤了出去,随后将大门无声关闭。
他蹑手蹑脚来到楼下,先把侉子推到自家小房旁边,拿了一口袋加工好的半成品烧肉和丸子,又搬了一袋大白菜,一股脑都塞到挎斗里,才缓缓驶出冶院家属区。
初一的早晨马路上空空荡荡,拐到胜利街口,才看见人行道上有几个小孩往空中扔小鞭儿,劈啪着炸起一团团虚弱的烟雾。
天气贼拉拉的冷,摩托车上连个头盔也没有,迎面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的实在受不了,宁向东只好把挎斗里装大白菜的袋子拽到胸前挡风。
胜利街一直向南走到尽头往右拐,两公里后再向左就出了城区,驶上郊线四级南璧路,这条路的终点就是璧麓寺。
郊区的柏油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积雪被压的像镜子一样明晃晃,明显能感到轮胎打滑,宁向东不敢大意,就收了油门挂二挡,小心翼翼行驶在机动车道的最中间。
就这样慢慢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发动机忽然嘭的一声灭了火。
他不敢踩制动,也不敢捏手刹,就这么在公路上出溜着,等了半天摩托车才停下来。
宁向东几乎冻成冰棍,慢慢挪动身体,上上下下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哪出了问题,看看油表显示也不缺油。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几辆车缓缓开过来,前边是两辆小车,后边跟着一辆大解放。
车队很远看见这辆抛锚在路中间的侉子就开始制动,等慢慢滑行到宁向东身边时才彻底停稳,最前面的小车司机下车走过来,问道:“坏了?还是没油了?”
“有油,开着开着就熄火了,不知道哪儿的毛病。”
司机要了钥匙,拧到点火位置,猛踩几脚启动杆,摩托车突突几声没反应,又伸手碰了碰发动机,挺烫……
司机对宁向东一摆手,说道:“走,旁边抽根烟去,一会儿再看。”
宁向东对摩托车完全不懂,听司机这么说,心想也只好如此了,就跟司机走到路边抽烟。
这时,后面一辆小车的门开了,又下来一个人,对他说道:“小宁,给我也来一支。”
宁向东一看,竟然是李铁!
“李厂长!怎么是您?!”太吃惊了,大年初一在南郊区一条四级公路上,都能遇上自己的顶头上司。
“你这是……”李铁看到摩托车的挎斗里有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用手拨拉开袋口看了看,只见里面都是各种蔬菜:“给哪儿送菜啊?”
“我一个朋友困在璧麓寺了,她们有好几个人,我送点年货过去……”
“哈哈,巧了,”李铁大手一挥,指着后面的解放车:“我们也是给璧麓寺送温暖的,一起走吧。”
这时,后面小车又下来几个人,扛着摄像机和照相机。
“李厂长,这位同志也是你们厂的吗?”
“是的,是石总办公室的。”
“石总在厂里值班过不来,这位同志可以代表吗?”
“完全可以,不但可以代表石总,更可以代表他本人!”李铁笑着,点头肯定道。
“那太好了……”
几名记者围着宁向东一顿咔嚓,连那辆绿色的侉子摩托车也一起摄进镜头。
……
璧麓寺工人疗养院给市工会打电话的同时,并原电视台的驻站记者也给台里打了求援电话。
总编温建新听到消息后,敏锐的觉察到这里面的新闻价值,于是把消息透露给并钢原材料处前任副处长李铁。
李铁和温建新是多年的老关系,他在原材料处长期负责对外联络,跟新闻媒体部门非常熟悉,尤其电视台的温总编,更是多年的老朋友。
如今温建新送来这么好一次正面宣传的机会,李铁欣然笑纳,要知道连轧厂的上马,不但是冶金部和并钢的重点项目,也是并原市乃至金阳省的重点项目,迫切需要正面曝光的机会。
李铁从受命厂长之职起,不但决心把这个厂打造成一流的现代企业,同时也决心把班子领导竖立为锐意改革的新企业家形象。
电视台把这个机会给了并钢下属的连轧厂,也同样有自己缜密的考虑,紧急援助重在时效性,同时宣传的重点也要紧跟风向,如今整个并原最热的话题就是刚刚上马的连轧厂,做一次极具时效性的正面新闻曝光,无疑是各方面都喜闻乐见的好事。
……
宁向东和司机抽完烟又等了一会儿,上前一打火,摩托车启动了。
司机看着宁向东佩服的表情,哈哈一笑:“车没毛病,就是长时间低转速高油门,发动机过热自我保护,断油熄火了,而且这车一看就是光有人用,没有人养,平时注意点,也不会有今天这事。”
问题顺利解决后,宁向东骑着摩托先走,车队尾随其后,缓缓向璧麓寺工人疗养院驶去。
第三十二章 璧麓寺
疗养院的人已经提前知道车队上午要来的消息,早就开了大门,只是天气实在寒冷,就都躲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眼巴巴地看着外边。
第一个进来的是辆绿色的挎斗摩托车,人们都有点发呆,车上的小伙子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一袋大白菜。
后面跟着的车挺正常,两辆小车,最后大解放货车一进来,人们发出一阵欢呼,一天三顿面条,清汤飘菜叶,真是有点吃够了。
等骑摩托的人停了车下来以后,何萍一声惊叫,冲了出去。
“你怎么来的?”何萍充满惊喜,这家伙一声不吭,连招呼也不打就跑来了。
“骑摩托车来的。”
“废话……”何萍看着宁向东头发眉毛上全是白霜,差点掉下泪来,这么大冷的天,把人都冻傻了。
璧麓寺位于并原南郊,据说始建于周朝,寺内不仅供奉着释祖如来,也供奉着三清道尊,是一座佛道共有的庙宇,这样的宗庙,在北方城市很多见,也反映了历史发展,儒道释三家对中原流域的影响至深。
疗养院就在寺庙西邻,李铁一行人来到食堂,把车里的食品卸下来,堆放了大半个房间。
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又是一通忙乱,给了李铁无数个角度的特写,搬卸结束后,又做了专门的采访,连宁向东也一并包括了进去,做了单人采访。
这一上午,宁向东先是在摩托车上冻成狗,后来又跟着卸货累成狗,最后还得配合镜头摆拍了好几个热火朝天的忙碌场面,寒冬天气出了一身大汗,走在院里头上热气腾腾,这个样子也被摄像记者趁机抓拍了下来。
电视台的同志万分满意,这个形象可是摆拍得不到的,对李铁连声夸他带出来的好兵。
所有工作忙完后,救援车队都去了疗养院的接待室休息,何萍跟进去拉着宁向东的手就走。
接待室的人刚刚落座,就看到这样一幕,何萍实在太漂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铁恍然大悟,原来小宁的女朋友被困在这里,难怪大年初一也要跑过来。
电视台的同志们很纠结,这家伙原来是为了爱情,刚才镜头给了那么多,回去到底要不要剪掉?
最终温建新拍了板,不管是为什么,就冲他在现场的积极表现,也要播出去。
革命同志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要解放思想,不能再以老脑筋看待新事物。
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宁向东实实在在享受了一把目光浴。
何萍的房间在二楼,后窗视线很好,正好可以看到璧麓寺大殿前的广场。
时值冬天,又是旅游淡季,一场暴雪下的万径人踪灭,雪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白茫茫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午饭后,李铁和电视台等援助车队回去了。
宁向东是自己骑摩托车来的,无需跟他们一起行动,索性就听从何萍的安排,一起去璧麓寺转转。
虽然璧麓寺离并原不远,就在南郊,但是宁向东只来过几次,还都是上学的时候,而且从来没有在冬天来过。
何萍来的更少,记忆中只是小学组织春游才来过一次。
大殿锁了门进不去,里面的塑像据说是唐代的,到现在还是色彩斑斓没有褪色,不知采用了什么工艺,所以璧麓寺的面积尽管小了点,名气却很大,这些唐代彩塑和墙壁上的彩绘,比敦煌莫高窟里的唐画保存的更完整。
寺庙围墙边上,还有几颗巨大的树,六七人合抱能围一圈。
南边的槐树是唐朝时期栽种的,北边的柏树年代更远,有史料记载种植于周朝时期。
这几颗树也是全国仅存的唐槐周柏,可惜柏树在民国时期遇火灾,被烧的只幸存了一颗。
而仅剩的这颗柏树,也只是一层皮还活着,中间躯干早已枯朽。
虽然附近山里嫁接了它的好多枝丫,这些子子孙孙也都活成了大树,但失去了千年历史的柏树也没了意义。
在院子正中间,有一平台,立着四尊铁人,身披铠甲,分列平台四角,是北宋时期的铸造作品。
其中一尊和其他几尊铁人颜色不一样,这里面就有个故事。
相传有一年,四尊铁人站着心烦,其中一个就逃出去散心。
走到黄河边,被河水阻挡过不去,正好看到一位老艄公摆渡,就问道:“你这个船能载了我渡河吗?会不会沉?”
艄公哈哈一笑:“怎么可能载不了你,你又不是铁人。”
这一句叫破了铁人的真身,当时就化出原形不动了,后来,璧麓寺的僧人得知消息后赶来把铁人搬了回去。
寺里供奉的真武大帝非常生气,抽出宝剑在铁人身上连砍了三道剑痕,结果这尊铁人失去了并原地脉根基保护,从此耐不住空气中的雾水和湿气,开始慢慢氧化生锈,而其他三尊铁人历经数千年风雨,依然明亮如初,毫无变化。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做人的道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真武大帝天天水果拼盘白吃着,连个手下站岗的小弟还管不好,害他几千年被并原人数落,搞得好没面子……
“别胡说,这一片可是真武道场。”何萍听宁向东信口开河,又好气又好笑。
“那不一定,我站的这个位置离释祖法身更近,真武他老人家够不着。”
宁向东随口瞎扯着,看到横眉怒目四尊铁人身上,落满了积雪,就伸手逐一掸落,口称罪过。
何萍笑道:“祖师爷在那边,你就瞎说,对手下的小弟,你又这么虔诚。”
“宁向东正色说道:“为求善果,而结善缘,小乘;无欲而为,发自在心,大道。”
何萍张大了眼睛:“意思是说不求收获,只问耕耘?”
“然。”
继续在院子里转一会儿,渐渐感到寒气沉重,就返回了房间。
何萍泡好两杯热茶,二人暖着手,相对而坐。
“会下象棋吗?”她问道。
“会啊。”
“太好了!”何萍欢呼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国际象棋。
“……刚才说错了,不会。”宁向东脑门上起了几根黑线。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啊。”
等宁向东学会基本路数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要不……晚上别走了……”何萍轻声说着,眼睫低垂。
“这……合适吗?”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何萍起身,拉上了窗帘。
疗养院的暖气烧的很烫,宁向东有点要出汗的感觉。
……
宁向东跟在何萍身后,来到食堂大师傅老张的房间借宿。
老张是个身高体胖的人,脑门上似乎有永远出不完的油。
“时间这么早也睡不着,要不咱俩杀几盘?”老张声若洪钟的问道,嗓门跟体型对的上号。
“好……啊。”宁向东警惕的看着他。
果然,老张拿出一副国际象棋。
还能愉快地玩耍吗?
第三十三章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连轧厂的精整车间,位于产品库后边,是整个带钢连轧线的最末端。
和成品库一样,车间大门也有一条铁轨,将来投产后,列车可以直接停在厂门口装卸货物。
因为位置偏僻,除了本工段的人,很少有人走到这里来。
此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精整工房里依然很热闹,五六个人围在桌子前,每人手里抓着三张扑克牌。
赵伟手里的牌,明面是一张黑桃A,单牌里最大的点。
他用右手极为缓慢的用力捻着牌的左上角,等看清楚第二张牌面后,轻轻放在桌上。
“明一块。”赵伟说道:“第三张不看了,买个心中想。”
“暗十块。”下家的小胖看都不看自己面前的牌,直接扔了十块钱在桌上。
“哎?不是最高十块封顶吗?”赵伟一看有点吃不消,这一圈转过来,自己要再跟就得四十。
“没错啊,封顶是十块,但没说暗牌有这限制啊。”小胖嘴角咬着烟,颠着二郎腿说道。
小胖的下家看看牌明跟了二十。
后边几家直接放弃,最后尾圈的光头也不看牌,暗跟了十块。
赵伟再次拿起牌,再次缓慢而用力的捻,第三张看清楚了,黑桃Q。
“二十。”
“我也明二十。”这轮小胖也不暗了,拿起牌看一眼,扔出二十。
他下家骂一句,把自己的牌扔进废牌堆里。
光头继续暗牌。
这时场上只剩三个人,赵伟、小胖、还有光头。
几圈下来,桌上的钱毛估估也有两三百了。
赵伟挺激动,他手里是黑桃QKA,同花顺天牌,除非是三张一样的,再也没有牌比他这把大。
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背驴,基本属于屡败屡战,外债多的都不敢细算。
有几次眼看手气上来抓到一副好牌,可别人不是小破对儿就是大单牌,偶尔跟个一两块钱也是打算捞锅底的,一看他气势汹汹跟进,连牌面都不看直接就扔了,气的赵伟大骂自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接着又是新一轮追注,光头继续暗牌不看,小胖和赵伟俩人谁都不弃,二十,二十不眨眼往桌上扔。
旁边观战的都激动了,有人提议说要不三家开牌得了,点最大的通吃,要不再这么下去谁输了都得内伤,还玩伤了感情。
光头听了就问赵伟:“怎么着伟哥,要不开牌见面啊?”
小胖一看光头发话,笑了笑:“我听大金哥的。”
“不行!”
赵伟不干了,好容易抓到一把大牌,而且还有俩人跟他杠,这么大一块肉再不养肥点,对不起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挣扎。
“看来赵伟这回是把大的,要不你俩弃一个得了。”
“对呀对呀,大金你别傻了,人家都明牌多少圈了,赶紧看牌吧……”
“就是,人赵伟这么坚决,肯定大的没边了!”
观战的人你一言我一语。
有人想拿他俩的牌看看到底是什么点,两人不约而同用手按住不让动。
“伟哥的点子可能挺大,不过我觉得我也不含糊。”小胖嘿嘿一笑,又扔出去二十。
“要不这样,二十二十的加太麻烦,不如一人再拿一百,咱仨一块买个面?”光头大金提议到。
听了二人的话,赵伟暗自盘算起来。
大金一直是暗牌,什么点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率就是三张杂牌,不足为虑,小胖是明牌,但他是第一家说话,一般情况下有个大单A就敢跟,万一下面的人都弃了,能白白捡个锅底钱。
但是他看牌以后跟的这么坚决,估计最起码是个小顺,有可能这小子以为自己最开始一明打两暗,牌面也大不到哪去吧。
不过刚刚小胖说话这么硬,万一是个炸怎么办?
赵伟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小胖眼里闪过了一丝惶恐,心里如明镜般顿时闪亮起来。
原来这俩家伙合伙诈我!想让我弃了他俩分钱。
大金和小胖俩人是铁哥们,要不是平常玩的时候也有输有赢,赵伟很可能早就收手了。
“一人再加二百买个面,要不就不开牌,就这么一直跟下去,直到有一个没钱下注了,剩下俩人见面。”打定主意后,赵伟说道。
“……好吧,就按你说的来。”大金点点头,扔了二百在桌上,小胖也紧随其后扔了二百。
他俩货太稳健了吧?看了大金和小胖的表现,赵伟心里闪过一丝不安,随即又安慰自己,有什么怕的,该死球朝天,不该死活了一天又一天!一咬牙,也掏出二百放到桌上。
“开牌!开牌!”观战工友早就按捺不住了。
赵伟自感胜券在握,缓缓翻牌,把自己的同花通天顺逐一摆在桌上,面无妄喜,色不惶妥,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
大金同样慢条斯理翻开自己的牌:
三张A……
暗牌翻出个豹子,通杀!
赵伟感觉一道霹雳打在头顶,那光芒太盛,几乎晃瞎了他的眼。
小胖一看大金的明牌,耸了耸肩:“大金哥牛叉!我认输。”抓起自己的牌就往废牌堆里扔。
“等一下!我看看你什么牌!”赵伟扑过去,一把捞住小胖扔出去的牌。
是三张哪哪都不靠的杂牌……
“你们他妈的玩我!”赵伟眼珠子红了,抄起一顶安全帽,劈头盖脸砸过去。
小胖闪身避过,顺手拿起一把呆头扳手。
大金从工具盒里抽出一条大板锉。
三人动起了硬家伙,但谁也不敢近战,只在安全范围内一通抡。
其他几个人一看,都唯恐天下不乱,一通摇旗呐喊后,趁乱从桌上猛捞几把,掉头就向门口跑。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房门被人猛烈拉开,接着传来一声爆吼:“全都原地蹲下,公安处的!”
当郑村民心急火燎找到宁向东的时候,他刚刚被大哥宁向阳痛骂了一顿。
九十年代公车私用还不像后来那么敏感,那时如果谁家有事,找车队领导借车,一般都能派出来。
虽然宁向阳这辆摩托是替换下来即将报废的车辆,但是眼下,毕竟还在单位登记备案。
幸好没出事故,宁向阳想想都后怕。
并原电视台在春节期间的午间新闻和晚上的“今日并原”专题节目里,大张旗鼓宣传了连轧厂相关职工,在李铁厂长带领下,放弃春节假期,驰援三十七公里外的璧麓寺工人疗养院,使困守在那里的同志们顺利度过难关,过了一个难忘而有意义的春节。
专题里有宁向东一分钟的单独镜头,他在卸货现场头顶热气腾云的模样,给电视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宁向东和郑村民匆匆跑到并钢公安处的时候,赵伟已经在禁闭室里关了一夜。
禁闭室由公安处一个里外套间的办公室改造而成,里屋临时关着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情节轻微,严重的早就连夜移交了。
“呦呵,宁大侠来了?”
禁闭室外屋坐着几个联防队员,其中一个认出了宁向东,电视上那个头顶真气凝云的形象迅速被人起了绰号。
哥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有哥的传说。
“人带走可以,但是得交五千块钱罚款,并写出保证书,保证今后不再参与违法犯罪活动。”其中一个联防队员说道。
第三十四章 “俺也一样”
“咱俩分别行动吧向东,我去通知厂里,你去赵伟家。”从公安处出来后,郑村民焦急的说道。
宁向东一把拉住骑车子要走的郑村民:“谁都不能通知!”
郑村民诧异地看着他:“都不说?不告诉单位和家人?那谁交钱?谁签字担保?”
“别急村民,有我。”宁向东拍了拍郑村民的肩膀:“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这么多钱从哪弄啊?”
“我有办法。”
听了宁向东的话,郑村民心里踏实多了,他望着宁向东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什么时候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哥们,给他带来这样可靠的感觉?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成了别人心里的一颗大树。
回到家中,从自己房间的抽屉里拿出一摞钱,宁向东分了一半出来。
这是当初卖拖鞋的一万块钱,除了买传呼,剩下的钱几乎没用过,一直在抽屉里放着。
这时宁向东才发现他竟然不会花钱。
从部队开始,每个月可怜巴巴的几块钱津贴费,他除了买点牙膏香皂等日常的洗漱用品,最多再买盒烟,主要还都是为了和别人打交道时方便沟通才买的,剩下的也都放着没动过。
工资也是同样,看似月月精光,实则都借给了别人,上班这几个月,他成了连轧厂青工里最大的债主。
想到这儿,宁向东苦笑一声,不会花钱这事儿,是病,得治。
从公安处接出来赵伟,已近中午,三人就在附近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饭馆吃饭,算是给他压压惊,郑村民也给孙秀玲打了电话,叫她中午别吃食堂了,过来找他们。
春节期间放假,但是三班倒生产不能停,食堂也正常开门,只是饭菜质量比平时有所下降了,现在假期刚过,人们的心还没收回来,郑村民就舍不得让孙秀玲自己吃食堂,一看中午下馆子,哪管什么场合不场合,二话不说就把女朋友叫来了。
时间虽然仅仅过了十几个小时,赵伟整个精神已经有点萎靡,宁向东和郑村民以为公安处的人对他上了点手段,追问之下完全没有这回事,甚至连冲他大声训斥都没有。
摧毁赵伟的是外债。
被关进禁闭室后,他一晚上也没合眼,仔细想了想从最开始玩扑克牌,添点香烟彩头那时起,到有一天中午在食堂,无意中和大金小胖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听他俩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的聊天,不时传出几句昨晚“又端了个大锅”等等。
赵伟当时就来了兴趣,主动凑过去问道:“哥俩说什么呢?”
小胖警惕地看了看他,说道:“我俩随便聊会,跟你没啥关系吧?”
“别呀哥们,不就是玩嘛,带一带呗。”
“什么带,小心好奇心害死你!”
坐在旁边的大金堵住小胖的话,劝道:“哎,既然人家乐意凑个热闹,那就带上。”
这真是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赵伟仔细算了算欠的外债,大概有三千多块钱了,他的工资和宁向东、郑村民一样,一个月就一百二,想把这笔钱还上,不吃不喝得两年多。
宁向东一听赵伟是因为钱的事愁断肠,笑了:“还以为什么大事,我手里还有点钱,差不多正好三千多块,明天我带来。”
“向东!绝对不能再让你拿钱了,这不成害你了吗?”赵伟一听急了,欠大伙的钱他还轻松点,毕竟不可能所有债主集中起来一起找他,这要是欠了宁向东一个人,他心理压力就太大了。
“怎么可能是害我,你是在帮我!”宁向东的笑容春风般和煦:“我说的是真话。”
赵伟眼泪都下来了,他拉住及时雨宁大侠的手抽泣道:“向东!给我两年时间,就是喝西北风,我也要把这笔钱还给你!”
“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别太看重了。”宁向东温言安慰道。
郑村民呲牙一乐,说道:“还有五千块钱罚款呐。”
赵伟差点摊在地上。
正在这时,孙秀玲进了饭店,她把马娟娟也带来了。
马娟娟不知道赵伟刚被宁向东和郑村民从里边捞出来,进来一看见他,立刻大声说道:“赵伟!你算不算男的?还钱!”
赵伟老脸一红,瞪着眼说道:“喊什么喊?不就二百块钱吗,发了工资就还你!”
“发工资发工资,多长时间了,你发了工资也没说还我!”马娟娟伸手猛推赵伟一把:“是男人不?是就现在还钱!”
赵伟坐在酒桌旁,抬头看了看马娟娟横眉竖目的样子,用力咬了咬牙,扭头对宁向东说道:“借二百。”
宁向东一听眉开眼笑,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钱递给赵伟。
赵伟站起身,俯视着矮小的马娟娟说道:“喏,拿上这二百,从此一刀两断,你有多远有多远!”
马娟娟怔住了,眼眶里闪出泪花,一把抓过钱,扭头跑了出去。
“过分!”孙秀玲狠狠瞪了郑村民一眼,追了出去。
郑村民一咧嘴,从女朋友进门自己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躺着就中一枪,以后再也不占这小便宜了。
这一顿饭,就没吃痛快了,赵伟重重叹了口气:“都是他妈的钱闹的。”
“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宁向东颇有感触的说了一句,今天中午,他又成了穷光蛋。
“问题是没钱。”
赵伟看着宁向东,端起一杯酒,郑重说道:“向东,咱们哥仨有缘分,一起上班,一起进厂,你最小,村民哥最大,有些话我没资格说,但是今天特殊,我就仗着酒劲提一句,从今后,我赵伟就把你当亲弟弟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完站起身,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郑村民也站起来,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宁向东说道:“俺也一样。”
“今后我与向东你患难与共,不分彼此!”赵伟感觉意犹未尽,再次加重了语气。
“俺也一样!”郑村民紧随其后。
“但凡有事尽管吩咐,万死不辞!”赵伟醉了。
“俺也一样!”郑村民呲起一口大白牙,笑得像一个孩子。
第三十六章 眼看他起高楼
方书记家在并钢老干区住,程伟志选在晚上八点半准时敲门。
对于拜访时间的拿捏他是花了心思的,去的太早是用饭时间,而且像方振杰这样级别的人通常要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结束之后还要看金阳省的新闻选编,这两个节目看完,方书记怎么也得稍事休息一下,差不多八点是最好的时机。
但是销售处的冯处长今晚也要去,按照程伟志的想法,老冯也是一名老同志了,对拜访时间的把握应该跟自己一致,所以一定会在晚八点这个黄金时间汇报工作,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延后半小时上门。
好在还有个亲戚的名分,八点半去勉强说得过去。
没想到去方书记家的时候,冯处长还没有走。
今年并钢连轧厂上马,全国各地的预约订单已经如雪片般飞来,这让销售处始料不及。
这些订单里,有多年前延续过来的老客户,但更多的是这几年南方城市迅速崛起的新锐用户。
老客户依然保持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固有思维,供销手续繁冗,结账周期长,但这些单位基本上都是过去的老牌国营企业,彼此知根知底,和并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好像一个大家族里的不同族亲。
新用户对产品需求大,结算迅速,但是单次批量少,宁肯多花运费也不肯一次性大量采购,而且需求不稳定,这就让销售处很为难,在调整出货分配的额度上不敢过度倾斜,以至于造成几次明明库存积压,却出现订单一再延期发货的现象。
冯处长在总办调度会上连续挨批,他甚至怀疑袁克航已经对他产生了看法。
这段日子老冯如坐针毡,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私下找方书记从中斡旋,帮自己过了这一关。
家庭服务员张姨开了门,程伟志一看冯处长还在,心里就有点后悔自己操之过急,再适当等等就好了。
“伟志来了。”方振杰对他的登门倒没什么态度,走过来简单握了握手,说道:“你去偏厅吧,我跟冯处长还要再聊会工作。”
程伟志对冯处长笑着点点头往里走,老冯坐着欠了欠身,二人都没有说话,彼此用肢体语言打了招呼。
穿过主厅,张姨带程伟志进了一间偏房,这间房面积比刚进来的主厅小了很多,依然是客厅的布置。
能到这里落座的基本上都不是外人了,程伟志满足的想,接过张姨倒好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他来过方书记家很多次,连书房都去过,但这间小厅反而无缘得进。
门口响起脚步声,程伟志正襟危坐,他的远房表姐孙梅进来了。
“伟志,初一不是才来过吗?找老方有事?“孙梅关切的问道,她在市图书馆工作,还没到退休年龄,不过因为脊椎劳损,已经长期病休在家。
“没什么事表姐,前两天有人给了我一幅字,我觉得挺适合你,就拿过来了。”
接过程伟志递过来的字轴,孙梅戴上老花镜,逐字细看:“呦,还是李商隐的词。”
她一辈子在图书馆,光看书了,对李商隐挺了解,看完这两句词,笑笑说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这两句太抬举我了,配不上啊。”
“什么配不上啊,伟志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正说着话,方振杰走了进来。
程伟志进来不久,冯处长就不适合久留了,看看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很自觉的告辞离去。
“唔,耕夫大师的手迹……”方振杰拿起字轴,认真端详着,又看了看左下角的两枚章,一枚刻着耕夫的款,一枚是闲章,镌刻着“野人”两字。
方振杰心里小小的吃惊了一下,耕夫在国内题字很多,但是这枚闲章极少使用,通常只是馈赠给好友,私人之间交流才会补印。
“太贵重了伟志,亲戚之间不要这样嘛。”方振杰放下字轴,言辞里略带责备的意思。
程伟志听了方书记的语气,知道并无大碍,就故作紧张的搓了搓手,带着歉意说道:“只是一幅字,我看了感觉符合我姐的气质,就拿来了……”
方振杰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关怀地问道:“在连轧厂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习惯!不但习惯,我甚至还想再给自己加加担子,替厂里分忧!”
“哦……?”方振杰看了程伟志一眼,心想难怪初一刚来拜过年,今天又来了:“我听说你们厂搞得不错嘛,尤其是元旦的汇演,你这个总务处给工会做保障,搞的很成功。”
“姐夫,总务工作其实挺简单的,虽然繁琐,但只要多操心就没问题了,不过我总觉得我这匹老马,可以再多拉几个套……”程伟志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心愿,态度上也很恳切。
“要求进步是好事,目前全司干部也有缺口,你们厂班子基本都身兼数职,下一步再有调整的时候,我可以考虑在会上提一下。”
程伟志听到方振杰没有拒绝后心中大喜,连忙将厂里刚刚决定申请添补书记一事说了。
“是吗……?”因为还没见到文件,方振杰并不知道连轧厂的决议,不过他当着程伟志的面,不打算过早表明态度:“好,这个事情我知道了,等我从部里回来,了解一下再说。”
“哦对了,我出去这几天,你可以跟小陈联系,这次去北京,我不带他走。”
程伟志连忙点头答应,看看该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连忙告辞离开。
“这个程伟志啊,心思很不小,只是这一步跨的有点大了……”方振杰仰头靠在沙发背上,一副深思的样子。
孙梅走过来,用手轻轻帮他揉着肩。
“那副字还是挂在卧室吧,挂在客厅里,我怕同志们以为我在家里惧内,呵呵。”方振杰爱怜的拍拍老伴的手。
“伟志能力还算强,可惜就是起步太晚了,缺乏实践工作的锻炼。”孙梅轻声说道。
“这也是我的考虑啊,厂里的人事安排,相对省市还简单一些,毕竟不占用市里的指标,等连轧厂的文件报上来吧,有合适的机会我会提一提。”孙梅给他揉肩的力度恰到好处,方振杰闭上眼睛享受着:“谁让我那个老岳母喜欢他呢,再说,你在省城也就这么一个能说话的亲戚。”
孙梅赋闲在家已久,最喜欢亲戚们互相走走,可惜身边只有个表弟程伟志。
第三十七章 眼看他宴宾客
程伟志打电话给陈定远,请他吃饭,地点约在了青园街的怡园宾馆。
怡园宾馆前身是总公司招待所,隶属于总办,现在也拿出主楼开了饭店,这在并原市很常见了,自从推进改革后很多单位的招待所都改成了饭店,甚至省政府办公厅招待所也开始面向社会服务。
吃饭的雅间定在了杏林。
怡园宾馆的房间都以并原市的城区或者街道命名,不知道有什么典故,并原的地名都和植物有关,比如草坪坡、绿柳巷、青园街等等,很有地域特点。
程伟志先到了一步,在雅间订好菜品和酒水后,主动到饭店大厅门口等候陈定远,不一会儿陈定远坐着一辆白色的科罗娜过来,程伟志认识这辆车,是他表姐夫方振杰的座驾。
陈定远往大厅走的时候,程伟志已经迎了上去,搞得他有点小尴尬,因为方书记去北京开会,把车留在了家里,他就顺便让司机送自己过来,没想到程伟志姿态放的这么低,亲自到大门口迎接,私自用车这事正好被他看在眼里。
程伟志哪能想到陈秘书心里的小算盘,他堆起一脸笑,以略微小跑的姿势迎了上去。
陈定远也连忙快步向前走,很远就双手抱拳向程伟志致意。
这时,忽然有人在旁边喊了声:“小陈。”
陈定远扭头一看,忙向程伟志示意了一下,转身向那人走去。
程伟志就停了脚步,看着陈定远到那人身边时,伸出两只手握住对方伸出的一只手,态度恭敬而热烈,就在心里想,这是什么人?能让陈定远这么客气?
回到雅间坐下后,程伟志吩咐服务员开始布菜,过了一会陈定远进来了,看到程伟志征询的目光,没有等他问,就主动说道:“刚才楼下是秦书记的秘书。”
“秦书记今晚也要来?”程伟志吃了一惊,自己想进连轧厂党组,如果成了,秦运昌书记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
“不光是秦书记,你们厂李厂长也来了,他们今晚一起吃饭。”
程伟志一听这个消息,大脑立即高速运转起来。
李铁和秦书记一起吃饭,九成九是为了厂里增补党委领导的事,也许顺便还有些其他的话题,但充实班子一定要谈到。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巧的事,这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程伟志决定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服务员上了菜以后,两人连续走了三杯,陈定远不好意思的说道:“秦书记那里,我得过去敬一杯,既然遇上了,不去的话说不过去,程处长多担待。”
“好说,好说,这是应该的。”
陈定远就站起来,端着一杯酒出去了。
程伟志把服务员叫过来,问了服务员秦书记的房间。
本单位自办酒店就是这点好,订房间时都知道是并钢的人,对客人信息也就不那么保密,程伟志跟怡园的刘经理也比较熟悉,服务员并没觉得不妥,很大方的说了房间号。
等了没一会儿,陈定远敬酒回来了,坐下也没提敬酒时如何如何,只是跟程伟志闲扯家常,程伟志心里自有主意,也不追问。
二人正平淡地聊着,酒店刘经理带着领班敲门进来,连声说道:“抱歉抱歉,没想到陈处长大驾光临。”
陈定远很稳重的坐着含笑点头,嘴里说着好好,程伟志看在眼里,就感觉颇有表姐夫的风度,心里暗暗记住,他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用得上。
刘经理坐下后客套了一番,跟程伟志和陈定远连走了三杯,再要添酒时,陈定远就优雅的用手盖住杯口,嘴里说着刘经理随意,不肯再添了。
刘经理就跟自己带进来的美女领班对喝一杯。
程伟志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欠身站起来,对在座几人歉意的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然后又转身对刘经理说道:“小刘等我回来再走,不然冷了陈处长的场。”
刘经理连声说放心放心,我们领班小妹还要敬两位处长一杯。
程伟志出了房间,一路看着门牌,来到写着听松两字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跳,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程伟志推门进去,看到在座的有三四个人,故意先看向李铁,举起手中的酒杯,说道:“李厂长,听说您也在这里用餐,向您敬一杯。”
李铁没想到在这儿遇到程伟志,一看他端着酒杯走过来,连忙制止道:“秦书记也在。”
程伟志表现出很惊慌的样子,顺着李铁的手势看过去:“秦书记,真该死,我没看到您。”
李铁一听程伟志话里的语病,又气又笑,说道:“程处长,怎么语无伦次!”
程伟志早就等着李铁这句话,趁势快走几步,来到秦书记身边,说道:“秦书记,我是连轧厂的小程,不会说话,请您多批评。”
秦书记笑着摆摆手:“哪里有那么多忌讳,来小程,坐下说。”说着指指身边的空座。
程伟志心里一阵激动,连忙坐在旁边,摆了个随时听从领导教育的姿势。
秦书记面上带着慈祥的微笑,也不动筷,也不说话,右手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过了好半晌,才慢慢问道:“小程在厂里分管什么工作?”
从坐下到开口问话,这段时间对程伟志来说得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始终摆着一个倾斜的坐姿,一动也不敢动,脑门上就有点冒出汗来,这时秦书记的问话犹如天籁之音,连忙答道:“李厂长爱护我,只负责后勤总务这些杂事。”
“哦,好好……”秦书记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手指继续在扶手上敲着。
这下程伟志有点受不了了,浑身上下毛孔大开,好似坐进了桑拿房,想站起来告辞又觉得太突兀,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李铁,李铁也一脸微笑的看着秦书记,一句话也不说,听松间里只有轻轻敲击椅子扶手的声音。
“嗯,总务工作虽然繁琐,可不算杂事,管好全厂的吃喝用度,不是简单的事啊。”秦书记再次温和的说话了。
对面的李铁就笑笑,说道:“程处长不错,工作做的细致。”
同时用眼睛看着程伟志。
这个目光程伟志看的懂,连忙欠身说道:“秦书记那您先忙,小程就不打搅了。”说着站起来,倒退几步向外走。
李铁听了就笑起来:“你这个老程,今晚说话是怎么回事啊,哈哈。”
程伟志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饭店,刚才那句告别的套话又惹出了笑话。
秦书记笑的更慈祥了,说道:“小程是个朴实的同志,不错。”
走出房间,转身轻轻带上门,程伟志才察觉到自己后背上全是汗水,又想起秦书记最后那句表扬的话,整个人都轻的要飘起来。
第三十八章 眼似水波横,眉如青山黛
二月下旬的一天,梁海潮打来电话,说宋小青从苏州回来了。
宁向东跟她约好下午三点在龙潭公园西门口见面。
一直到下午两点五十分,他才从家往外走,因为距离实在太近,走路也就五分钟。
穿过柳溪街,又走了大约二三百米远,就看到公园门口,梁海潮和宋小青正东张西望着。
并原的冬天万物凋零,龙潭公园几乎没有人,花池边缘的冬青叶片上也覆着厚厚的尘土。
梁海潮穿着灰银色高领大衣,宋小青白色羽绒服上围着一条鲜红的毛围巾,在灰蒙蒙的色调下,更衬托出男的玉树临风,女的娇俏动人。
“别说,离远看你俩还真不像两口子!”宁向东走过去,笑着寒暄道。
“好心帮你,就这么损我吗?”梁海潮苦着一张脸。
“开玩笑呢海潮,谢谢你帮我约小青出来。”宁向东真诚的说道。
“好兄弟一被子,说谢就远了,有事尽管吩咐!”梁海潮义不容辞的说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还真有点事……”宁向东犹豫着。
“啥事,说!”
“你去附近那个并钢职工影院看会录像,过俩小时再来送小青回去行不?”
“……”
宁向东态度诚恳,宋小青笑得灿若春花。
“行!你给我买盒长嘴良友烟我就去!”梁海潮恶狠狠的说道。
自从放了寒假,宋小青的妈妈就让她去苏州娘家过春节,这几天才刚回并原,就被全面封锁了一切社交活动。
今天中午,章束脩看到小青在家哼着各种情啊、爱呀的小曲儿,就提高了警惕,旁敲侧击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女儿只说下午跟同学出去玩。
同学?
章束脩首先想到宁向东,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几个月都音讯杳无,估计他连宋小青在哪个大学都不知道。
“大冷的天,哪个同学找你玩啊?还跑出去?”章束脩漫不经心的问。
“当然是中学同学了,啦啦啦……”宋小青漫不经心的答,顺手拿起一条丝巾对着镜子,一边转圈一边哼着意义难明的曲调。
“是男的?”章束脩实在忍不住,干脆不饶圈子了。
“是呀,”宋小青根本没注意她妈啥心情:“哎我说妈,你看你们老家多好,干嘛毕业了不回苏州,傻乎乎的分到并原来。”
“你以为老妈愿意啊,还不是你爸要来,相应国家号召,支援内陆城市建设。”
“那你能受得了吗?看您现在这样,当年也肯定细皮嫩肉的吧?”宋小青转身捧起章束脩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这一捧,章束脩才发现,女儿这几月,好像又长高了点,看自己的时候,居然有点俯视的感觉了。
“别跟我没正形!”章束脩挣脱开宋小青的手:“你还没说谁来找你呢!”
“来了你不就知道了,啦啦啦……”
这孩子越大越没心没肺,操心得操到什么时候?章束脩感到一阵无力。
这时响起敲门声,宋小青去开门,章束脩的心提到嗓子眼。
梁海潮进来了,礼貌地向她问好。
还真是中学同学!女儿果然没骗我。
章束脩简直有点乐不拢嘴,连声催促着两人,出去吧,出去吧,连水也忘了给客人倒一杯。
“晚点回来啊,”两人走下去好几层了,章束脩还追到楼道里喊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也别冻着!”
……
龙潭公园的历史很长,是解放后在护城河的基础上改建的,当时西侧湖岸还有段残破的城墙,现在早已不见踪影。
小时候每年冬天,院里的孩子就一起来滑冰。
宋小军、宋小青兄妹俩,和宁家三个孩子总在一起玩。
宁向阳穿他爸爸的冰鞋,这双鞋的冰刀很长,是跑刀,宋小军的恰好也是,两人经常沿着冰场边缘的跑道比赛,看谁滑的最快。
宁向东穿他妈妈的冰鞋,冰刀和鞋底差不多长度,前面带几个齿,是花样刀。
宋小青从小长得粉雕玉琢般可爱,家里就偏袒一些,舍得花钱,专门买了一双儿童冰鞋给她玩。
宁向东就把她的冰鞋要过来,拿给他姐姐宁向红穿,然后告诉宋小青,看滑冰的多傻,自己累的够呛,还不是表演给别人看?
说完自己就在宋小青面前,做勾手或是点冰跳的技巧,玩一场下来,所有人浑身是汗,就宋小青脸颊鼻尖通红,格外美丽冻人。
就这样一直到长大,宋小青也没学会滑冰。
一些记忆恍若隔世,一些记忆历久弥新,儿时的玩伴,在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已如花儿般静静绽放。
并原的冬天,寒风无时不在,宋小青微微收了收身子,宁向东就伸出手臂,把她环拥在怀里。
似乎有一声满足的叹息,她把脸颊靠在他胸前,等这一刻,有三年了吗?
她抬起头,冰凉的鼻尖轻轻触碰到宁向东的下颌。
轻若飞鸿般的碰触,宋小青如受电击般轻轻一颤,无力的只想坠落。
眩晕中夹杂着一丝可怜的清醒,帮助她用双手紧紧抓住环拥着自己的臂膀。
这是我的初吻吗?
她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看到同样一双清晰的眸子里,映着另外一个自己。
“砰砰砰……”
传来一阵嘈杂的噪音。
宋小青站直了身子,双颊似微醺般晕红。
“挺疼的……”宁向东哑着嗓子说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砰砰砰……”
两人看过去,只见岸边有个人,正在用钢钎在薄冰上凿洞,不知道打算从湖里捞什么。
最近这些年因为暖冬,湖面已经冻不住了,而且随着轮滑的兴起,再也没有人能耐得住寂寞,花费一年时间为一个游戏守候。
大时代从那时已经来临,早有先知者开始拼命向前奔跑。
多少人以为未来很远,实际未来已至。
天快黑时,梁海潮打来传呼,该送小青回去了。
一下午时间很长,一下午时间很短。
夜晚,宁向东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那双秋水般明眸。
眼似水波横,眉如青山黛,如诗如画的良辰美景里,他看见了自己。
第三十九章 眼看他执权柄
随着并原钢铁公司新一年的工作安排,连轧厂增补书记的请示终于提到日程上。
本着对选派工作的慎重态度,总公司专门召开了全总各分厂一把手联席会议,这在并钢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会议表决了三个科研站所负责人的任免,连轧厂放在最后,一共有四名候选人,前三名分别是加工厂、第二炼钢厂、连铸厂的党组副书记,年纪差不多,都是常年工作在生产一线的同志,不过最后一个提名让石宗勤大跌眼镜,竟然是本厂的总务处长程伟志。
他获得提名的理由是虽然一线工作经验欠缺,但是毕竟在本厂工作,熟悉厂里基本业务,和同志们相对比较熟悉,便于进一步开展工作。
并钢实行厂长责任制,李铁第一个发言,首先明确表示,无论四名同志哪一个就任连轧厂的书记,他都坚决拥护,热烈欢迎,其次在最终人选上,不搞投票制,以总公司最后决定为准。
李铁的表态令石宗勤心中有所不满。
身为厂长,对连轧厂为什么迫切需要一位思想工作经验丰富的同志坐镇,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何况这之前两人也有过几次长谈。
但石宗勤却不知道,李铁曾经在怡园宾馆见到程伟志和方振杰书记的秘书陈定远一起吃饭的事情。
简短的发言结束后,李铁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方书记,只见他戴着老花镜,双目低垂,手捧会议议程,很认真研读的样子,似乎对李铁的发言毫无知觉。
参会的各分厂领导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对于这个程伟志,在座的大多数同志不但不熟悉,有些人连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
这也难怪,并钢现有在职职工十三万人,如果算上小集体、大集体等外围不在劳资处备案的职工,大概有二十万人,此外还有一大批离退休职工,所以,粗略估计并钢的职工总人数差不多有三十万人上下。
李铁发言完毕后,会议出现短暂的冷场,秦书记请袁克航总经理讲话,袁克航推辞了,虽然是厂长责任制,但现在的讨论,是关于党组方面的,自然应该由秦书记主持。
两人座位相邻,此时都侧身向对方微微倾斜,轻轻交谈几句后,秦书记直起身子,微笑着扫视一下会场,原本低声交谈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参会同志都是执政一方的领导,具有良好的基本素质,看到秦书记的神情后,纷纷做出倾听的姿态。
“刚才李铁同志的发言大家都听到了,我跟克航同志也交流了意见,这次选拔出来的四名同志,都是经过长期培养锻炼的优秀同志,也是我们公司干部队伍中的骨干力量,我相信,任何一位同志去连轧厂工作,都能出色的完成上级赋予的任务。”
“对于最终决定哪位同志去挑起这副担子,我们的考虑是,征求一下宗勤同志的意见,宗勤同志在连轧厂初创期间就参与其中,可以说对每一位干部职工都是熟悉的。”
“……好吧,既然运昌书记点了我的将,那我就谈一谈,”石宗勤考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程伟志同志呢,我还是比较熟悉的,从连轧厂组建开始,这位同志就担负起总务行政方面的工作,可以说踏踏实实,兢兢业业,是一位非常务实肯干的老同志,不过嘛……”
说到这里,石宗勤短暂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后面的语言,怎样做到合情、合理,同时又不伤感情:“程处长毕竟是做总务行政方面的具体工作,而连轧厂目前面临的情况是,缺少一位具有丰富思想工作经验的同志来承担起这方面的职责,如果程处长就任书记职务,那么我们即将面对的是,既失去了一位合格的总务处长,又没有得到一位合格的书记。”
石宗勤谈任何问题已经习惯了固有思维,不知不觉用上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
“唔……,那么宗勤同志,你的最终态度是什么呢?”秦书记和蔼的问道。
“我党的用人宗旨是‘不惟上、不惟亲、只惟贤’,”石宗勤毫不犹豫的说道:“正是因为我跟伟志同志很熟悉,所以我对他担任书记一职持保留意见。”
听了石宗勤这番话,身边坐着的李铁已如老僧入定,再也不往主席台看一眼,因为他不知道,当有人看着他的眼睛时,自己如何回应这种特殊的语言交流。
由于石宗勤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会议已经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秦运昌和袁克航碰了一下头,由主持会议的方振杰书记最后宣布,关于连轧厂人事任免的请示压后决议。
散会后,李铁的心情多少有点沉重,他知道石宗勤这样做,是为了连轧厂今后能够取得更好的发展,但他无法想象,这次会议后,石宗勤将面临着什么。
而事实是,会议结束一个星期后,总公司的正式任命下来了,这次没有再经过讨论,直接以文件的形式传达到各分厂。
文件内容是,李铁同志担任厂长的同时,兼任书记一职,石宗勤同志担任连轧厂第一副厂长,主抓技术工作,免去兼任的书记职务,程伟志同志担任副厂长、厂总支书记。
文件传达后第二天,程伟志由总公司副书记方振杰亲自陪同,到连轧厂报到,这与当初李铁上任时属于同等待遇,略逊一筹的是,李铁是行政口,由袁克航总经理亲自陪同,而程伟志是党政口,不过秦运昌书记并没有来,而是换成了副书记方振杰。
即使如此,这也是连轧厂很轰动的新闻了,原因只有一个,程伟志一跃由总务处长提拔为主管总务行政后勤的副厂长,这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端倪。
石宗勤听说这个消息后,短暂的楞了一会儿。
当听到楼下传来阵阵喧哗时,他走到窗前,看见一辆白色的科罗娜停在厂办大楼的正门,程伟志弯着腰对车里说着什么,话音传不到楼上,但程厂长明媚的笑容给石总工留下了深刻印象。
令石宗勤奇怪的是,并没有在车旁看到李铁。
他走到对面的办公室,宁向东正坐在原来秘书小魏的位置上,聚精会神摘抄内刊上关于新一年全总工作规划的细则。
石宗勤暗暗点了点头,问道:“小宁,知道李厂长现在在哪里吗?”
宁向东抄的太专心,没听到石总工的脚步,闻声连忙站起来,说道:“李厂长打招呼说今天有事不来了。”
“哦?说什么事了吗?”
“好像说是牙疼,去医院看牙了。”宁向东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道。
石宗勤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一部红色电话拨了出去:“周部长吗?我是小石,今年春节也没去看您,这两天您方便吗……”
第四十章 吾心安处是吾乡
程伟志的办公室在三楼西边,由原来一间小会议室改造而成,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李铁和石宗勤的办公室都在二楼的东边,他不愿意在二楼办公,搬到三楼又不能在这两人头上,这间小会议室成了最佳选择,尽管面积有点超标,但是没人计较这些,李铁这几天每天去看牙,根本不操心这些闲事,石宗勤也一样见不着。
办公室的装修倒也能提现出程伟志的品味,基本风格于简洁明快处见匠心,靠墙一排书柜,每一个转角都多了几根蚀刻的线条,而且厚度刚好可以放进去一整套马恩列斯的著作选集,本本精装硬壳书,是出版社专门出版给需要用作陈列而不是用来阅读的客户的。
沙发对面有一个水族箱,有水却没有鱼,这里面的讲究不便与人道,水在中国传统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基本都与风水、财运等等相关,一汪空置的水有其寓意,水中鱼则又有一种说法,此外在房间中的摆放位置也大有讲究。
鱼缸旁边有一博古架,上面并未陈列瓷器,只放着一盆文竹,恰恰是这一盆廉价的植物,反而衬托出办公室环境里的点点生趣。
对这盆文竹大加赞赏的第一个人是刘元贵。
面对厂里骤然发生的巨变,工会主席刘元贵心里也如翻江倒海一般,在他眼里,自我感觉比程伟志强了不是一点半点,但是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程伟志不但敢去想,还做成了。
在刘元贵眼里,程伟志这颗迅速升起的新星太过耀眼,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既然看到自己的缺点,就应该快速弥补,打定主意后,刘元贵很快调整自身角色,变成了程伟志身边的拎包小助手。
只是对程伟志的称呼,他一开始是叫程书记的,但发现每次叫的时候程伟志都故作没有听到,才恍然改口叫了厂长,不过还是把副字吃掉了。
假如没有石宗勤从中作梗,程伟志还是很愿意别人称呼一声程书记的。
一想到石宗勤这三个字,程伟志心里就升起烦腻,好似一桌珍馐,却被苍蝇踩了几脚,如果没有方书记再三敲打,他恐怕早就向石总工开火了。
“时刻要注意保持基本素质和修养,尤其是对石总工,过去十二分的态度,今后要放大到一百分!”方振杰背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哦,我说的是尊敬的态度,不要理解错了!”
对这位远房妻弟,他几乎是手把手传帮带,此刻要说不后悔也是假的,他怎么也没想到石宗勤竟然会强烈反对。
“石总工对你目前持什么态度?”方振杰问道。
“我还没见到他……”程伟志心里结了疙瘩,他绕不过去。
“怎么不主动去见见呢?”方振杰一听有点上火,言辞中就带了责备。
“去了一次,没在办公室。”
“办公室不在,就去家里嘛,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是拜访老领导。”
“这……我回去准备一下就去。”
“暂且不必了,老石去北京看望他的老学长了,等回来再说吧。”
方振杰叹了口气,他没想到石宗勤把书记这个位置看的如此重要,他也曾询问过程伟志是不是个人方面得罪过石宗勤,程伟志坚决否认了。
由此方振杰怀疑,也许任何一个人受命书记一职,都会激起石宗勤的强烈反弹。
这么一想,诸多困惑都迎刃而解,拿掉书记这个职务,他就只剩下光杆副厂长,这放在谁头上都难以接受啊。
那么,主动跟李铁提出,向总公司发出请示增补书记的建议,就是以退为进了。
“简简单单的事情,偏偏搞的如此复杂,”方振杰长叹一声,看着程伟志,严肃的说道:“你在任上,一定要吸取这次教训,踏踏实实搞好本职工作,积极配合李铁厂长,不要把精力都浪费在内耗上面,明白吗?”
又过了大概一个星期,石宗勤回来了,耐人寻味的是,他上班的第一天,李铁的牙也治好了,石宗勤听说后,摇着头苦笑几声,这个李铁,本来还想跟他交代几句,现在看来不必了。
石宗勤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办公室,在这里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年,从连轧厂还是一片荒草坡开始,他就跟随建设指挥部来到这里,那时每天的工作,都在楼后那间简易排房中进行。
后来办公楼盖好,自己选择了这个房间作为办公室,因为站在窗前,能直接看到连轧厂的主体车间。
这趟去北京,终于得到了部里的明确答复,考虑到石总工这些年在冶金战线做出的卓越贡献,以及个人请求,决定派遣他代表并钢,去海南东方市,参加为期半年的重要培训。
石宗勤拿到培训函后,本打算跟李铁说一下,当听说李铁已经不再看牙时,他知道,这家伙一定也找到了化解心法,将压在心里的石头化掉了。
到底还是年轻啊,花样比我这样的老家伙多一些,石总工笑着摇摇头,对门口喊了一声:“小宁过来一下。”
随着一声答应,宁向东快步走了进来。
“来,你看看,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吗?有需要就拿走。”
宁向东看着石总工的办公室,往日的有条不紊,此刻已被些许凌乱打破,他有点吃惊的看着石宗勤。
“我这几天就要离开并原了,你抽空去航空预售处给我订张机票吧。”
当得知石总工要去海南岛时,宁向东更加吃惊的问道:“这算什么结果?”
“结果?为什么会认为是结果呢?”石宗勤哑然失笑道。
“……”
宁向东没有说话,这句问话本就不需要他的答案,只是开篇的一个楔子罢了,他望着石宗勤,等待着。
“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石宗勤指着窗外连轧厂的主体车间说道:“这棵树是我亲手种下去的,现在看,似乎结了果,然而,果子甜不甜,还没有人亲口尝一尝,单看表面的艳丽成色,谁会抢着吃下去?”
“既没有成熟,也不知其味,”石宗勤走到窗前,似乎自语般继续说道:“李铁都去看牙了,这个果子,没有一般的胃口,谁能消化掉呢……”
“可是,毕竟您年纪大了,海南又那么远,万一水土不服……”
“革命人永远都年轻,好比那大松树冬夏长青,”石宗勤微笑着,眼角的鱼尾纹丝丝绽放:“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四十一章 惟我心永恒
石宗勤离开连轧厂去海南学习的消息传遍全厂时,看牙归来的李铁韬光养晦,坚门壁垒从不走出房门一步。
这两人在厂里失去了踪迹,程伟志就成了一号人物。
每天早晨,厂办大楼里处处传来他激昂的脚步声,每一层工作人员都能在不经意间,看到不断忙碌、走来走去的程厂长的身影。
大家聚在一起闲聊,禁不住要感叹几声,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可敬的程厂长事无巨细,处处放火。
石宗勤临走时,把办公室钥匙交给宁向东,让他代自己交还厂里,虽然自问心中磊落,但连轧厂毕竟是自己眼看着一天天成长起来的,终究还是放不下,心里就不太愿意面对如今这样微妙的氛围。
程厂长拿到钥匙后,在手里反复把玩,良久没有说话,同时,暗中观察宁向东的脑门,当发现没有如预期那样看到一层细汗时,心里不禁懊恼,看来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被领导晾在一边就紧张。
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宁向东很有点莫名其妙,程厂长为什么瞅个冷子就瞥他一眼,自己脸上又没有开花。
“小宁啊,要不这样吧,石总工的办公室还是保持原样不动,万一老领导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程厂长忽然想起方振杰苦口婆心的教导,凡事示恩于外,可得民心。
“对于你的安排吗……”程伟志双手交叉相握,两枚大拇指往复画圈,做深思状:“还是回工会吧,我跟刘主席打个招呼。”
“程厂长,我有个请求能说吗?”宁向东忽然插话道。
“哦?说来听听。”程伟志对宁向东这个人很有兴趣,如果他不是石宗勤的人就好了。
“我还是想回质监站,我那点艺术水平,去工会也是白白浪费了一个编制。”宁向东很恳切,假如不是石总工赶鸭子上架,他连石办都不愿意来。
“这样啊?”程伟志沉吟了一会儿:“按说你一直在石总工身边工作,应该有个合理的安排,其实我在考虑,团委是不是更适合你……”说着,他打开保温杯的杯盖,却没有端起杯子喝水。
略做停顿后,程厂长又盖上杯盖,面露惋惜之色:“既然你提出到生产一线去,这样也好,年轻人确实应该加强自身锻炼,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我谈心。”
宁向东走后,程伟志脸色阴沉下来,他不信这个年轻人没看出他的暗示,可没想到真的就不低头。
累啊,心思都用到端茶倒水这些细节上来了,程伟志长叹一声,疲惫的陷进椅子里,这个厂长当的比处长还累,什么时候,把头上的副字摘掉就算熬出来了吧?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旋即又想,心有多大舞台才有多大,万一呢?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最迫切的,是要慢慢抹掉姓石的留在人们心里的所有痕迹。
石宗勤离开并原的时候是夜里。
他的机票是晚上的,因为价格比白天航班便宜很多,虽然能够报销,但他还是坚持,公家的钱也是钱,更何况他还是连轧厂的人,厂里如今还没有效益。
“省下的就是赚下的。”石宗勤笑呵呵的对李铁说。
李铁来送行,纯粹以个人身份,宁向东也来了,他给石总工订的票,时间他知道。
不过令石宗勤意外的是,宁向东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候机楼,他看到小宁身边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孩子。
宋小青的寒假即将结束了,她好容易又找到一个机会跟宁向东见个面,没想到这么凑巧,石宗勤今天飞海南,两人的约会变成了给他送行。
没有前呼后拥的送行队伍,石宗勤和李铁走在候机楼里,完全是一位普通的老者,身边伴随着一个略微年轻点的兄弟,两人流露出来的气宇,也是平凡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两个青春阳光的小伴侣。
“你算是解脱了,宗勤。”李铁感慨的说道。
“解脱?那是谁绑着你呢?”石宗勤含笑问道。
李铁一愣,话里的机锋他能听出来,短时间却悟不出来,就笑道:“好吧,那我换个说法,你这一走,算得了清静。”
“可谁能吵到你我呢?”石宗勤用手指戳在李铁左胸。
李铁胸口一痒,忽然顿悟,哈哈大笑道:“唯心而已!”
人世间熙熙攘攘,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愁,千万般烦恼,唯心乱而已。
两人在前面口打机锋,宁向东和宋小青在后面静静聆听。
航班起飞后,石宗勤走了。
离开候机楼,李铁也走了。
二月底的天气,乍暖还寒。
机场外的夜空,深灰的色调里透着诡异的光亮,寒风刺骨卷起路边碎叶。
宁向东拉着宋小青缓缓而行,当看到路边的一张条椅时,他走过去,轻轻落座。
宋小青知道他满腹心事,静静的陪在一边。
夜色越来越深,空中渐渐有雪花飞舞,落在冻得麻木的脸上,无知无觉。
气温越来越低,宁向东依然端坐不动,眼露迷茫,望着南方。
宋小青握住他冰冷的手,担忧的看着。
后半夜,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宁向东的眉毛已凝满冰霜,落雪在身上,覆了一层又一层。
这一夜,蒙古高原的冷空气入侵我国北方大部城市,并原经历了史上气温变化最剧烈的倒春寒。
宋小青偎在宁向东身边,雪花落满全身,两个人渐渐化成一座雕塑。
当东方出现曙光的时候,宁向东动了,他低头看看倚靠在身边的宋小青,心中所有滞障一片片破碎成灰。
宋小青也醒了,宁向东抖落一身残雪,轻轻挽住她,映着璀璨红霞,缓缓起身。
三千年历史,不外功名利禄,红尘百态,绚烂图画,穷一生所求,终归迷失于外的虚表罢了。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世间万物变化无穷,俱一一留照,惟我心永恒。
东方天际,一轮朝阳喷薄而出,照亮此世间。
宋小青伸手挽过一段花枝,递到宁向东眼前,枝头一粒嫩叶,含苞欲吐。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第一卷完
四十二章 人潮凶猛
宁向东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差点误了车。
厂里下午才把车票交给他,而此时,离开车时间只剩两个小时。
据办公室的人说,订票时把他忘了,因为他一直在石办工作,后来回到质监站时,劳资处的人员实力没有变更,所以完全忘了给他买票的事,这张票还是加急办理的,连硬座也没混上,更别提卧铺了,宁向东一听傻了眼,这一趟上千公里,连个座也没有,不得要了老命。
上个星期,他被派到东山园林所参加兄弟单位友情共建,山上连电话也没有,整整七天就像生活在另一个时空。
所里的办公地点在山顶,每晚都可以看到并原市的灯火,山上也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春天树木发芽的声音。
宁向东简直爱死了这里,既远离城市,又没有远离文明,所有一切都跟他骨子里追求的平淡生活水乳交融,他甚至有点感激程伟志厂长安排的这趟公差。
而这一星期,也是连轧厂开始分批往武汉钢铁公司派遣进修职工的时间,当他下山返回厂里,已经有一半职工离开了。
拿到火车票,宁向东匆匆忙忙赶回家收拾行李,又匆匆忙忙给龚强打了电话,谢天谢地龚胖子还在单位。
接到电话后龚强很冷静,身为塑料二厂销售部门的骨干成员,胖子出门太多,经验老道:“别急东子,车站咱有的是人,等我打个电话给你安排。”
挂了电话没一会儿,龚强赶到冶院家属院,直接在楼下吼了一声,宁向东早已收拾停当,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喊声立即飞奔下楼。
两人来到街边,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也顾不上讨价还价。
出租车司机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一看两人急吼吼要去火车站,张口就报三十。
胖子气的浑身乱颤,差点让司机乱了方向盘:“要三十?刀磨得太快了吧?坐公汽才一块五!”
“那你坐公汽啊,就您这体格,我拉着还多费两个油。”那时的出租车没有计价表,花多少钱全看乘客和司机之间谈成多少。
司机硬气,胖子就得软:“便宜点啊老哥,都不容易,您看看我俩像大款吗?”
出门求财不求气,胖子服软,司机也缓了语气:“他不像你像,最多再便宜十块钱,能走就走。”
这回宁向东和龚强谁也没话了,从草坪坡到火车站,二十几站地,公交车得活活跑一个多小时,得了,二十走吧。
到了车站,龚强约好的朋友早已等了半天,一见面也顾不上寒暄,一人给了一个乘务员臂章,带着他俩从车站一个小门进去,上上下下几个通道后,直接上了月台。
这趟从并原到武汉的车是过路车,只停三分钟。
站台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铁轨上空空荡荡,也没有绿皮车。
两人心里有点慌,看手表发车时间已经过了,别是误了车啊,连忙在附近找个人打听,才知道火车晚点了。
哥俩松了口气,胖子抹抹头上的汗,从兜里掏出烟,和宁向东一人一根点上,刚抽没几口,远处响起吹哨声,车站的人跑来跑去,驱赶靠近站台警示线的人,随后远远传来呜呜的声音,火车进站了。
看了看等车的人也没多少,宁向东的行李也不多,就俩箱子,干脆抽完烟再过去上车也来得及。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随着火车停稳,平地里忽的就冒出一大群人来。
不但人多,随身行李还都是非得肩扛的特大号,其中六七个更是带着全套被褥,手里提着脸盆,看架势是家随人走的民工兄弟。
众人一通乱挤,一位民工大哥的脸盆被挤下月台,立刻纵身跳下去拣。
站在车门口维持秩序的列车员是个中年大姐,连忙尖叫着让那人上来,上车的乡亲们事不关己,哪管这些,只顾低头猛挤,结果有人把列车员的大檐帽也挤掉了,列车员急忙去捡,帽子转了个圈,也下了月台。
龚强一看这阵仗,说得了东子,送佛送到西,咱俩一块挤吧,我送你上车。
胖子体积大,提着一个箱子带头杀进人群,宁向东提起另一个紧随其后。
与其说是挤,不如说是被人潮前呼后拥送上了车。
不过挤到车厢的厕所旁边,就再也挤动不了,前边过道里早已塞满了人和行李。
厕所旁边是洗漱的地方,就这儿还能转个身,身后不断有人催促往里走,宁向东的票没座,进车厢里也没意义,就把行李接过来,连声催促胖子赶紧下车。
龚强这么胖的人,从上车脚就没够着过地,完全是被人流夹着过来的,这会儿也不敢再客气,刚才往上挤的时候就已经听见吹哨了。
他转身想往外走,可哪里还有出去的地方,急的胖子想从人头上面爬过去,但挤成一团的民工兄弟绝不答应。
宁向东把车窗拉起来,喊道:“从这儿跳下去!”
站台上立刻过来一名铁路民警,指着他横眉竖目,宁向东一看也没了辙,刚刚那位掉了帽子的乘务员大姐正一溜小跑往最后边的宿营车去了。
龚强看看窗户面积,两手一摊:“还是拉倒吧,不行我下站再下车。”
没想到的是,下站只有更挤,没有轻松,源源不断的人从外边挤上来,车里下去的人却寥寥无几。
哥俩感到非常诧异,这是一趟夜间火车,怎么这么多人坐,而且看他们从容的样子,对车里的状况似乎早有了解。
宁向东向身边的人打听,才知道坐这趟车的人,大部分是到汉口的汉正街进货的。
选择这趟车时间正好,到终点是凌晨四点半,下车找个早点摊吃完早饭,天也才刚刚亮。
“进个货也要起大早?一白天不够你进的?”龚强理解不了。
“早晨市场里没人,进好货就走了,省去很多麻烦,你不知道,白天汉正街里得有多少人。”
“能有多少人?有这车里人多?”
“差不多。”
胖子撇撇嘴,都说了就是条街嘛,还能有这么多人?龚强自认见多识广,家乡话都不会说了,却没有想到街和街的意义完全不同。
过了一会儿,龚强有点内急,这才发现厕所从上车就没看见打开过。
不可能是列车员锁的吧,那样不得激起民愤?
刚才说话的那位民工兄弟就狡黠的笑了笑。
宁向东摸出一支烟递过去:“这厕所坏了还是锁了?一直不开门。”
那位兄弟说道:“你敲敲就开。”
龚强一听连忙敲门,果然开了条缝。
里面露出半张脸,警惕的问:“干嘛?”
这不废话吗?龚强理直气壮:“上厕所!”
“等着。”那人边说边打开门出来,却拦着他不让往里挤。
龚强正纳闷着,只见里面又出来一人,随后还有一个,最早出来的那人这才冲龚强一摆头。
这下有点麻烦了,地方本来就窄,胖子一个顶俩,现在凭空又冒出仨来,几个人原地扭做一团,挣扎半天才算交换了位置。
进了厕所,才发现里面还有个人,正贴墙根站着。
看见龚强进来,那人就笑笑:“尿吧,我不看。”
我去!
胖子一把把那人抓了出去。
解完手,外边四个人又全进了厕所。
宁向东和龚强长出一口气,还是他们呆的地方宽敞。
第四十三章 龚强的缘,妙不可言
一夜的颠沛流离,龚强困得几乎虚脱,火车到站后,他冲宁向东苦笑一声:“你自己拿行李吧,哥们实在不行了,先下车等你。”
说完胖子双臂下垂,一头扎进人群,胖大的身体瞬间被裹挟带走,好似一群兴高采烈的工蚁,刚刚捕获一坨美食,簇拥着返回老巢。
龚强先下车,宁向东反而不着急了,怎么也是到了终点站,他走进车厢,一屁股坐在最靠门边的硬座上,舒服的差点呻吟出来。
等到哥俩在车站外汇合,天光仍未大亮。
四月底的天气,从并原出来时,还都穿着秋衣秋裤,此时来到汉口,这身秋衣开始塑形发汗了。
胖子更是怕热,于是两人转回候车大厅,在公共卫生间里把秋衣脱掉,只穿了外边的单衣单裤,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大爷就笑着说:“年轻伢北方来的撒?汉正该去买套春服来穿索。”
“索啥?”龚强走南闯北,惟独湖北话听不懂,他都听不懂,宁向东更不明白,哥俩也不知如何回答,眨巴眨巴眼睛,干脆直接装傻好了。
于是两人站在小便池边撒了泡酣畅淋漓的长尿,转身往外走,却被大爷拦住:“两毛。”又指指小方桌上放着的两包纸:“买纸免费。”
上厕所是要收费的,胖子这回明白了,问道:“纸多钱?”
“一包三毛,两包五毛索。”
敢情是这么个意思啊,胖子恍然大悟,豪迈的一挥手:“两包都梭了哈!”
抓起手纸,给了宁向东一包,自己随手塞进屁兜一包。
屁兜里塞了包纸,鼓鼓囊囊煞是扎眼,胖子一晚上累得够呛,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形象。
出了厕所还要再坐公交车到武昌,两人决定先吃了早饭再说。
在站前街随便找个地摊,宁向东看到吃饭的人都拿着一种油炸的、看上去像面饼的东西在吃,就指给地摊老板说:“给我来俩这个。”一看还有豆花,也要了一碗。
老板连声答应着,看到他后面跟着个胖子,就问道:“那儿子伢和你一起的?要不要也来一份?”
龚强在后面听懂了,火冒三丈的问老板:“你孙子伢的占老子便宜撒,叫我儿子?”
老板莫名其妙,听到龚强张口老子闭口儿子,也骂道:“你姆妈的,外乡人跑这里来横撒?”
周围的食客一看两人斗鸡,纷纷站起来劝架。
这么一闹饭也没法吃了,干脆先过了长江再说,宁向东拉起胖子就走,胖子不依不饶,边走边扭头:“你特么才傻,你全家都傻!”
哥俩拎着行李,匆匆赶到公交车站,放眼一看差点坐地上,除了人还是人。
武汉这个大都市,还真不是并原能比的,没出来之前,觉得并原三千年历史古城,已经很了不起了,到了武汉才知道,一个汉口可能都比并原市大,更别说武汉三镇,还有武昌和汉阳。
人再多也得上啊,两人提着行李箱就往车上挤,少不得一番冲杀,座位就别指望了,能找个站着舒服点的地方已经谢天谢地。
随着人流拥挤,宁向东被直接推到车尾,胖子一把抓住售票台,风雨不动安如山,百忙之中还主动买了两张行李票,获得售票员赞许的眼神后,开恩没有往后驱赶,从而顺利躲过几轮波段人群的冲击。
这时,车上又来了个女胖子,自古道胖胖相吸,那女的看到龚强,远远挤了过来站在他身边,随着车辆行驶的摇摆,不断靠紧他。
那一身柔软让龚强很舒服,这是同类之间才能体会到的触觉。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车窗外,可以看到长江缓缓流过的画面,这水怎么是黄色的?龚强迷迷糊糊的想着,向女胖子靠了靠,女胖子坚定的挺直身子,让他睡得更踏实点。
这时,又有两个人围了过来。。。
龚强是被宁向东叫醒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靠在售票台上,女胖子早已踪影皆无。
哥俩下车的站牌是红钢城,不远处就是武钢第一招待所,位置相当不错,站在楼上就可以看到长江。
武汉钢铁公司位于武昌青山区,几乎把这个区都占据了,宁向东报到的地点就在招待所主楼前台,这倒省事,报到的时候顺便给龚强也办理了住宿登记。
为了方便,哥俩没有在主楼订房间,而是订了旁边一座附楼的客房,那里更不错,离着长江边也近。
办完手续,拿了钥匙,两人提着行李从主楼出来。
这时,有江风徐徐吹来,龚强忽然觉得屁屁一阵凉爽,伸手一摸,忍不住大骂起来。
屁兜不知何时被人划开一道口子,那包手纸也不翼而飞了。
裤子开了洞,没法穿了,两人只好再次返回前台,打听附近有没有服装店,服务员小妹一看,说道:“你们哪里遇上小偷克撒?”
宁向东大概听明白了意思,答道:“在公交车上。”
“我们武汉就是小偷多,不过几乎都是外乡人在这里搞,本地没有人这样的,”小妹想了想,又说道:“我给你们找找针线,先缝一下凑合穿,不要在附近买衣服,价钱很贵的,有时间你们去汉正该子买,很便宜撒。”
再次提到了汉正街,宁向东来了兴趣,仔细问了去那里的路线,服务员一边说,一边把针线递给他。
两人来到自己订好的房间,才发现这里的招待所和他们认知中的也不一样,在北方大部分酒店,里面的床铺都是木板,上面铺一块床垫,而武钢招待所这里,每张床都没有床板,而是用棕绳编织的网撑在那里。
服务员进来送被子,看见两人好奇的样子,解释道:“这里夏天很热的,号称中国四大火炉之一,如果是床板,就会不透气,人热的受不了,藤网就好多了,可以透风帮助散热。”
收拾停当后,胖子一头倒在床上,宁向东打开窗户,看见远处的江边人山人海,不禁脑袋有点大,怎么到处都是人。
这时,一架直升飞机沿着江面,从低空缓缓飞过,机身下挂着一条巨大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武汉市横渡长江节。
第四十四章 四个儿子伢
上午十点钟,气温火辣辣地上来了,武汉果然是火炉,只要太阳升起来,温度就陡然拔高几个等级。
龚强已经彻底进入梦乡,宁向东反而越困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觉得燥热难受,正打算去卫生间冲个凉,胖子一骨碌坐起来,吓了他一跳。
“解手……”龚强睡得满脸油腻,咕哝了一句。
解手回来,胖子坐在床上开始大骂小偷,同时还发表了几句攻击治安管理薄弱的言论,中心思想就是他唯一一条裤子被小偷开了天窗。
宁向东以为他不睡了,正想着强打精神陪他聊会儿,没想到胖子骂了几句,扑通倒在床上,立刻鼾声如雷。
这一觉睡到下午快四点,两个人才被饥饿叫醒。
宁向东刚睁开眼的一瞬间有点恍惚,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既好像是连队营房的午后,又恍若东山顶宿舍的清晨。
龚强也醒了,他上午睡的太匆忙,衣服也没顾上脱,醒来时发现被褥上全是汗,想去冲个凉,结果站起来一阵头晕,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饭没吃。
胖子揉揉肚子,对宁向东说:“饿得实在受不了,咱赶紧跟大部队会合吧。”
两个人找到郑村民和赵伟的时候,这哥俩刚去了趟青山商场,采购回来一堆武汉小吃,全是孝感麻糖、湖北麻烘糕,蜜饼什么的高热量食品。
各种盒子散落在床上、桌子上,还没来得及整理,从门外冲进来两个饿货。
郑村民和赵伟脸上的表情从惊喜到惊愕还没转化完成,这堆小吃就没了。
肚子里有了东西垫底,饿货从容多了,恢复了文明人的正常思维。
郑村民和赵伟比宁向东早到了一个星期。
也就是宁向东前脚出公差上东山,他们后脚就开拔了,这就不得不让人产生了想法,程伟志花这些小心思折腾他,能取得多大的效果?
“这批是谁带队来的?”宁向东问道。
“工会刘元贵主席。”
“没有生产处和技术处的人吗?”
“有生产处的人,技术处下一批,”郑村民说道:“他们都在二招,离武钢也近,当时刚来的时候先去的那儿,后来说安排不开,才把咱们质监站放一招这儿了。”
“还不是看不上咱们,石总工一去培训,就没人待见了。”赵伟接上话茬说道。
石总工主管技术处室,质监站也属于他的管辖,但是技术处也一样啊,厂里现在这么搞,不怕连轧厂的培训学习吃了夹生饭?
宁向东思索了一会儿,看到胖子还在不停的吃,说道:“给我点。”
“没了……”龚强塞了一嘴,含混着说。
宁向东不说话,拿眼睛一直看他,胖子不情愿的从兜里掏了块蜜饼。
“那你们来了这一星期,上班了吗?分到哪儿了?”
“上不了,先分配攀钢的人,再过一个星期才是咱们并钢。”
宁向东一听松了口气,这样的话自己什么也没耽误,再一看胖子又在吃,就冲他伸出手:“再给我点。”
胖子呆了一会儿,从裤裆里掏出一盒麻烘糕:“这次真没了。”
“你敢不敢站起来?”宁向东笑了。
“……”龚强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不敢。”
“算了,别吃这些了龚强,再吃成猪了,”赵伟开口道:“都是高热量,吃不饱还容易长胖,一会儿晚饭咱出去吃。”
龚强一听有点不服气:“我再是头猪,也是一头走过千山万水的猪,你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并原吧?”
“你是想去吃饭还是想看那个妹子伢?”郑村民粗声大笑着岔开了话题,宁向东最受不了他这个范儿,那排白牙简直不忍直视,就转过脸假装看窗外。
“就算是想看那妹子伢又如何?”赵伟跟马娟娟的关系已经进入至暗时刻,这次又来了武汉,一别就是半年,谁知道回去还有没有关系。
他跟郑村民没法比,前段时间,郑爸爸已经不远千里赶到并原和孙秀玲父母见过面了,而且是孙妈亲自安排住进了二轻局招待所,两家关系就差民政局的小红本。
还有妹子?胖子一听来了精神,连声说这顿饭咱得去好好搓着。
赵伟推崇的饭馆离武钢一招不远,走路用不到十分钟,是一个藏在胡同里的苍蝇店,可喜的是门口还有个台球案子。
这倒不错,以后没事可以过来打几杆,价钱也跟并原一样,一块钱一把,十块钱十五把。
四个人刚到小饭馆,门口坐着看台球案子的大爷就站起来,老远打招呼:“小郑、小赵过来了?”说着往他俩身边看看,笑着问:“还带了两个儿子伢,你们朋友啊?”
龚强一听头发立刻竖起来,他早晨就因为一句儿子伢跟别人干起来,搞得饭也没吃着,一口气饿到现在。
这武汉人怎么回事?口下无德啊,逮谁叫谁儿子?
只是这次他没敢鲁莽,偷偷观察着对面的老汉,只见那老汉一脸慈祥,笑容可亲,分明一副乐善好施的员外相,再看自己这边,郑村民和赵伟也心平气和,就瞥了一眼宁向东,正好看见他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是啊李老爹,今天才来的。”
老汉扭头对屋里喊:“梦风,出来接客喽。”
这一嗓子,宁向东和龚强差点绊倒,接客这个词在并原是不可描述的。
屋里噼里啪啦响起一串脚步声,跑出来一个女孩儿,宁向东和龚强看的眼前一亮。
这女孩儿细看长的不能说多漂亮,却透着北方姑娘没有的水灵和清秀的味道。
几个人进了屋,才发现里面还带着个小院,吃饭的人都坐在那边,既凉快又通透。
赵伟接过梦风妹子递过来的菜单,简简单单点了几个菜。
龚强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有效的遮挡了屁兜缝补的痕迹。
这会儿他也不敢乱说话了,竖起耳朵听着周围人聊天,像个超敏雷达一样努力接受着各种信息。
现在胖子终于知道了,儿子伢似乎不是骂人话,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很快几样小菜端上来,四个人开了一瓶黄鹤楼,这种酒倒挺对口儿,跟山西的汾酒挺像,都是清香型。
当时国内最畅销的就是汾酒,黄鹤楼跟它并驾齐驱,素有南楼北汾之称。
李老爹看几人开了瓶黄鹤楼,也端了盘豆皮过来坐下,说酒钱和这盘豆皮也算我的,你们结其他菜的账就行。
几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能答应他的要求,李老爹就说:“这次按我说的来,下次再按你们的来。”
赵伟一听答应了,李老爹是个爽快人,再矫情也没意思。
他去年还在外面当扁担干挑货的活,今年孙女从老家来了,就干脆张罗了这个小馆子,不过他干扁担的时候交游广阔,认识的都是社会基层的人,酒馆开张,都来这儿给他捧场。
宁向东暗暗观察,总感觉这位老爷子举手投足带着点爽利,保不齐年轻时是个有故事的,言辞中就带出了看似无意的敬重。
李老爹风雨半生,晚景一般般,如今看到北方儿子伢懂规矩,有礼数,不由老怀大畅,谈兴也愈加浓厚。
“黄鹤楼这个酒过去叫汉汾酒,想不到吧?”李老爹嘬了一小杯,说道。
四个儿子伢面面相觑,还真不知道,这名儿跟杏花村的汾酒,重合度太高啊。
“所以嘛,后来改成黄鹤楼了,不过这俩酒味道差不多,而且都是好酒。”
可惜的是,杏花村成名于世上千年,传承不绝,而黄鹤楼早被一把火烧了,现在的楼子是八十年代恢复重建的。
聊到武汉的风物,儿子伢们来了兴致,一致决定明天出去逛逛。
这时,赵伟终于抓住机会,故作猛然想起之态:“老爹,把你家妹子伢借我们一天,当个向导行不?”
李梦风在旁边听到了,脸微微一红,站起来走到外屋的门槛上坐下,以手托腮,远远看着跟爷爷喝酒的四个外乡人,两只眼睛亮晶晶。
第四十五章 罗汉堂里求真签
第二天,宁向东和龚强早早起床,洗漱一番去找赵伟和郑村民。
到了两人的房间一看,郑村民早已收拾停当,赵伟还在卫生间里,而且还关着门。
龚强走到门口听着里面静静无声,推开门一看,赵伟正对镜梳妆,拿着一瓶摩丝在头发上猛喷,看到龚强打开门,冲胖子一甩头,抛了个媚眼:“有摩丝,秀发,就是这么简单……”
胖子竖起胡萝卜一样的中指,对赵伟嚷道:“你娃能不能快点,今天还要去归元寺数罗汉呢。”
四个人到了小酒馆,李梦风早已等在那里,这妹子伢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淡蓝色发白的牛仔裤,小长发简单的扎了马尾,又清爽又阳光。
看到四人后,李梦风主动迎上去,跟他们打了招呼,赵伟的发型在人群中太飘逸了,引得妹子伢使劲多看了几眼后,抿着嘴,把好笑藏了起来。
“归元寺在汉阳,要不我带你们先去黄鹤楼,再到归元寺,然后坐轮渡回来,正好是一个圈,不用走回头路。”李梦风说道。
四个人在武汉都是路痴,郑村民和赵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步行走到江边,自然对李梦风的建议言听计从。
黄鹤楼离他们最近,也在武昌这边,大家便决定先去这里。
如今的黄鹤楼是八十年代初期恢复重建的,说是恢复重建,其实连旧址都变了。
古时候黄鹤楼最后一次被毁,就再也没有重建过,新中国成立以后,武汉修建长江大桥,正好占用了旧址,所以,一九八一年重新复建黄鹤楼,选址选在了长江边的蛇山。
公交车上人还是不少,不过比起刚到那天好多了,几人问李梦风,武汉一直都是这么多人吗,李梦风就笑了,说你们赶的巧,再过一个多月是端午节,要举行龙舟比赛,同时,今年是中断了很多年以后,第一次又重新开始举办横渡长江节,所以来的人就多了。
说话间,公交车到了站。
大家下车后,站在路边看黄鹤楼,就已经感觉很壮观了,飞梁画栋的很是气派。
几个青年工人里也就宁向东被公认还有点艺术细胞,这个认可还是因为他的箫。
其他人的鉴赏水平泯然众人矣,胖子一口一句:“我槽!真尼玛牛!这古代人怎么这么厉害!”
李梦风笑的花枝乱颤,跟他说了黄鹤楼的历史,龚强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楼子才建起来十年,不禁大发感慨:“要说我也是走过千山万水了,竟然不知道这么一件大事!”
宁向东听胖子追忆生平,笑了笑没说什么。
赵伟对宁向东这个死党已经很了解了,一看这胖子总是在妹子伢面前抢风头,心里各种酸不爽,这会儿终于抓住机会,怼了他一句:“龚业务出山满打满算也就半年吧?”
两人在李梦风面前互吃飞醋,郑村民看着新鲜,他从小到大在老家长大,进了城就谈了孙秀玲这么一个女朋友,还一谈就成了,哪知道城里人套路这么深,心想这哥俩喝酒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见着妹子伢,就忘记了谦谦有礼。
进了黄鹤楼,几人一看还有电梯,不禁大呼扫兴,外面古韵十足,里面一派现代感,空间跳跃实在太大,等上前一问坐电梯还要钱,立刻失去了兴趣。
看着四人兴趣缺缺,李梦风反而过意不去,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带他们来这里扫了兴,就趁几人不注意,偷偷买了坐电梯的票。
这么一来可把赵伟和龚强的脸被扇得不轻,二人争先恐后掏钱给李梦风,谁也不跟谁客气,并原市彪悍的谦让之风在长江边上演,这次可不是让让是个礼锅里没下米,而是动了真格的,两人拳来脚往向妹子伢冲锋。
李梦风完全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连倒退。
最终,赵伟飘逸的秀发化成草垛,胖子的裤子又牺牲了,缝补的地方承受不了强大的后坐力应声开线。
钱还没还回去。
黄鹤楼的最高层,视野开阔,不但可以看到长江大桥,连鹦鹉洲大桥也一目了然,对面龟山上,武汉电视塔遥遥相望,只是当年的塔身上,箭牌烟草的广告非常扎眼,这烟曾经是龚强的最爱,夏天买来放在衬衫兜里装逼用的。
这个时候层顶没几个人,毕竟不是节假日,本地人也不会到这里花冤枉钱,几人正在后悔没带相机,旁边立刻闪过来一个拿着立拍得的人,一张照片十块,这价钱也是贵出天际了,但四个人二话不说,集资拍了一张合影。
李梦风站在四人的中间,笑的纯美无瑕,四个儿子伢也充满朝气。
可惜的是,当时只留下这么一张照片,被李梦风拿走了,多年后,四人还为了这张照片争论不休,以此回忆这段再也找不回的没心没肺的青春岁月。
下了黄鹤楼,几人还是乘坐公交车去归元寺。
早就听说归元寺的名声,不但在华中地区,甚至海外也有很高的声望,然而在民间的名气,却是因为五百罗汉堂求签灵验而口口相传。
在门口的时候,李梦风特意嘱咐几个人,进门的时候,哪只脚先迈入门槛,就从哪个方向开始走,一定要认真数,按照自己的年龄,周岁虚岁无所谓,但是必须数准确。
“一定要认真哦,不然不灵的,数错了再重新数也不行了。”妹子伢以难得的严肃神情说道。
四人齐声答应,开始往里走。
宁向东是个有点宿命论的人,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待三人都进去后,自己迈出左脚。
按说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也算是刻意而为,从推演的角度讲,就着相了,出来的结果可能不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事先不讲清楚规矩,进去一通乱走,求到的签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
具体的讲究宁向东也不懂,只是按着老百姓通俗的说法男左女右来做,进门后左转,数了二十尊罗汉,看了看编号和名称:第一百二十六休息尊者。
默默记住后,他出了罗汉堂,找到寺里专门负责解签的地方,花了十元钱,僧人听他报了编号和称呼后,拿出一枚签,只见上面写着: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待到隆冬大雪后,枝头梅花暗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