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军歌嘹亮 下
拓跋宇在大声的嘶吼:
“挡住他们……不准退,谁退老子就……”
“咻……”
一箭射了过来,北望川终于找到了这老东西,这一箭,让拓跋宇的嘶吼声噶然而至。
这一箭,正中他的喉咙,他却没有倒下。
他一只手握着箭杆,另一只手在空中慌乱的挥舞,也不知道他是想要抓住什么,还是想要他的部队继续攻击。
“大将军死了……!”
一个声音在荒人军中陡然响起,拓跋宇的喉咙发出了几声嚯嚯的声音,他大睁着眼睛砰的倒在了地上。
他的眼睛盯着一望无际的蓝蓝的天。
在这样的蓝天下,他躺着的地方,是辽阔的牧场。
这是荒国的土地,是他生长的地方。
一只脚踏在了他的胸口,又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脸上,许多只脚从他身上踏过,他被踩入了淤泥,直到被踩平,什么都看不见了。
荒人如潮水般退去,有人从浮桥踩过,有人直接跳河拼命的向对岸游去。
贺三刀现在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情况,他只知道唱,只知道杀。
他就像死神一般的追杀着溃败的荒人,他的嘴里依然在大声的唱着,他的声音肯定不好听,但听着战友们的耳朵里,却仿若天籁,听在敌人的耳朵里,那就是催命的曲。
“用我百点热
耀出千分光!
做个好汉子,
热血热肠热,
比太阳更光……!”
他内力一提,径直飞跃了萧河,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身后除了一个宁思颜,他的战友一个都还没有跟过来。
就在宁思颜震惊的视线中,这个不要命的主就这样提着两把刀,又杀入了败军之中。
宁思颜第一次见识到了战场的惨烈,也第一次看见如此勇猛的人。
他记住了这家伙的名字——他叫贺三刀!
关小西也飞了过来,那狗日的,老子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也搞不过他啊!
他并没有嫉妒,但很是羡慕,那家伙,当真是为战斗而生!
累不跨,打不死,还特么不要命,这样的人,谁做他的敌人都很难受。
那临梓小地主什么都好,就是这歌唱得实在难听。
等仗打完了,得叫他闭嘴!
神剑全军追着荒人渡河又战,这已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拓跋宇已阵亡,剩下的二十来万荒人被神剑军杀破了胆子,哪里还敢转身应战。
他们飞快的跑,跑到了原本的营地……营地呢?
这特么的!
连营房都不见了!
战马,对,骑马跑。
战马呢?
老子的马去哪里了?
就在战场的另一边,徐云清和苏长生静静的看了一会。
“这歌很好听。”
苏长生微微颔首,“是他教给神剑第一军的军歌,以前没听过?”
徐云清摇了摇头,“我觉得……我应该试着去和他接触一下。”
“本应如此,他的性格极好,哪里会像你想的那般。他不会去抱怨你的离去,他只会为见到他的娘亲而高兴。”
“真的?”
“这是我师弟说的,他最了解傅小官,尤其是=是现在的这个。”
“哦……”
“要不要去看看,他就站在河边。”
徐云清沉默了许久,“等……边城回来吧。”
二人再次离去,北望川蹙眉回头望了一眼,射日神弓就握在他的手里,甚至他已经抽出了一支铁箭。
……
……
没了战马,荒人无处可逃。
荒人中有将领终于站了出来,“要想活命,就和他们拼了!”
或许绝望激发了他们的潜能,也或许他们明白了自己宿命。
剩下的十几万荒人再次拿起了武器,向迎面扑来的神剑军冲杀而去。
神剑第二军抵达,他们是武林高手,他们必须从神剑第一军中抢下这份军功!
“为了神剑第二军的荣誉!”
他们接住了敌人,刀光剑影之下,这一片土地也被鲜血染红。
他们身后的第一军还在唱着那首军歌,他们中的一些人居然学会了,也跟着唱了起来。
一边唱歌一边杀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刀砍入骨头抽出来的时候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听不见了,剑从敌人身体里拔出来的时候飞溅的鲜血,似乎也没有了腥味儿,看上去仿佛就是一朵绽放在雪地里的梅。
歌声愈发嘹亮,已经走远的封冼初再次停了下来,他仔细的听着,直到夜色降临。
那里的战斗还在继续,他却望着星空想了许多。
回国吧。
若是夷国尚存,那就劝陛下主动送上降书,对武朝称臣!
若是夷国已经不在,那就将这支队伍送给武朝,或许他们还能幸运的加入神剑军。
就在那嘹亮的歌声中,封冼初斗志全消,他要解甲归田,从此不再握刀。
二十万夷国大军往高阙塞方向而去。
五万余神剑军追杀着十余万荒人向苍鹰城而去——荒人在抵抗了一个时辰之后,再次溃败。
萧河原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只有夜风中依然浓郁的血腥味儿,还有那遍地的尸体,在诉说着这里曾经战事的惨烈。
神剑军这一追,就追了三天三夜。
三月二十六的傍晚时分,荒人残部逃到了苍鹰城下,仅仅剩下了不到五万人。
而神剑军依然是五万余。
当得到荒人来了的消息时候,彭成武登上了城楼,正好看见神剑军正在屠杀最后的荒人!
他无比震惊!
神剑军居然以九万人而胜荒人五十万大军!
荒人并不是按照傅小官当初预计的那样成建制的回来,而是丢盔弃甲的狼狈回来。
也就是说,这些荒人,不是为了回援荒庭,是被神剑军杀得无路可走!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闭上了眼睛。
若是当初按照傅小官的计策,和他配合,这一仗北部边军必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名声!
可现在呢,在宣帝的眼里,自己违反了他的旨意。
在北部边军将士们的眼里,自己是那个弃关弃城弃了百万忻州百姓的冷血将军。
人之悲哀大抵也就如此了。
“命令……”
“所有将士,出城杀敌!”
苍鹰城的城门打开来,二十万边军一涌而出,剩下的荒人无比绝望,在一柱香的时间里,全部覆灭。
彭成武的心里却并无欣喜,他看着夕阳,在心里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
第七百九十六章 残阳如血
晚霞漫天,残阳如血。
苍鹰城城楼。
傅小官和彭成武就站在这城楼上,遥望着那如血残阳。
“当真要去?”
“若不去,我心难安……永远难安!”
傅小官沉默片刻,“那是二十万天刀军,你真以为你这二十余万北部边军能够打赢他们?”
彭成武咧嘴一笑,“你怕是小看了北部边军……”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消失,变得有两份落寞,“将士们对我的意见很大,丢了燕山关,丢了忻州城,跑到这里,却连一仗都还没有打,岂不是瞎折腾。所以他们想打一仗,好好的打一仗。”
“拓跋风,已经落在了独立师的手里,独立师已经占领了白金汗宫,有荒国的皇帝在手上,天刀军只能投降,犯得着去白白牺牲么?”
“荒人向来狼子野心,这一次你把他们打残了,但我还是觉得把他们打死最好!”
彭成武顿了顿,“你就当我想打一仗,就算是我给死在燕山关和忻州城的弟兄和百姓们报仇吧。”
傅小官收回了视线,他知道彭成武这是去求死,带着他的愧疚,带着他作为军人的最后的尊严。
“临死之前,你就不打算告诉我,宣帝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彭成武咧嘴一笑,“这个我真不能说,毕竟他是虞朝的皇帝,而我,还是他的臣子。”
傅小官点了点头,“我也不为难你,你且去吧。”
“临走之前,我也想再和你说一句……他,毕竟是你的岳父,他做这一切,也仅仅是为了虞朝。当你某一天成为武朝的皇帝之后,若是面临他现在这样的处境,你的选择和他恐怕不会有区别。”
说完这句,彭成武抱拳一礼转身离去,下了城楼,带着二十万整装待发的大军,踏着满地的艳红,向如血残阳奔去。
傅小官眯着眼睛又看着天边的夕阳,白玉莲一声叹息,“救还是不救?”
傅小官摇了摇头,“命令在孤云城的第三第四师前往荒庭。”
“他、他和北部边军的将士们都会死的!”
“我知道,但他会赢,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白玉莲这一刻顿时明白,彭成武违背了宣帝的命令,他没有对傅小官动手。
但他却弃了燕山关,弃了忻州城,他无法面对死在燕山关死在忻州城的将士和百姓,这一仗是他毕生之中的最后一仗。
作为北部边军大将军,他的理想想来就像当年的安国公那样,将荒人驱逐千里,打得荒人上表降书,对虞朝称臣纳贡,这或许就是他最后的愿望。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收到消息之后,叫兄弟们去把他们的尸首埋了,就埋在这荒国的土地上。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这荒国的未来,会变得多么的美好!”
……
……
金陵的夕阳也很美好。
宣帝独自一人回到了蝶仪宫,来到了那片后花园里。
梨花如雪,桃花正艳。
只是尚皇后才离开金陵二十来天,怎么这院子里生出了如此多的杂草?
他去取了尚皇后常用的那锄头,就在年公公震惊的视线中,他仔细的锄着草。
他一边锄草还一边问了一句:“朕的九公主,有多久没有回来看朕了?”
年公公连忙躬身回道:“回陛下,自从定安伯离开金陵之后,九公主殿下就未曾回来……要不要老奴去请九公主殿下回来一趟?”
“啊……不用了,朕就是随口问问。毕竟她已经嫁为人妇,是傅家的人了……哦,对了,朕已经许久未曾出宫,呆会你随朕去一趟红袖招,好久没有听曲儿了。”
年公公一怔,连忙回道:“陛下……红袖招,在去岁十二月就被一把火又给烧了,听说胡琴胡大家也葬身火海,秦淮河上没有红袖招了。”
宣帝杵着锄头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事,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看来朕真的老了。”
“陛下正当壮年何以言老……陛下啊,现在金陵城最热闹的青楼是国色天香,陛下若是有兴趣……”
宣帝摆了摆手,“罢了,去准备一下车辇,今儿晚上朕去燕北溪的府上喝杯酒。”
“老奴遵命!”
宣帝锄了一畦地,才觉得腰有些酸,他扛着锄头走出了这院子,放下锄头洗了洗手,忽然之间觉得这偌大的宫殿确实很冷清,看来得抓紧把虞问道的太子妃给定下来了。
让他也向傅小官学学,多娶一些回来,多生一点孩子……
又想到了傅小官!
宣帝咧嘴一笑,这小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荒国之战传回来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忻州城失守,死了近五十万百姓,还有十余万边军将士。
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若是最后傅小官没死,朕要如何与他面对?
他当然会对朕很失望,那么他会不会带兵来打虞朝呢?
这事儿伤脑筋啊,得先拖着,等朕的天策军训练出来,才和傅小官的神剑军有一战之力。
同样在这夕阳下,燕北溪此刻也站在后花园里。
他看了看天边的夕阳,神色间颇为焦虑。
荒国战场的结果至今未出,傅小官的安危关系到后面的一系列走势。
武朝已经占领了边城,正向苍溪进发,若不出意外,只怕南部边军已经和武朝军队打起来了。
宣帝下了一手臭棋,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这直接导致了虞朝和武朝对立,而武朝,却又是傅小官的。
尚皇后倒是大智慧,若是傅小官未死,她或许能够劝武大郎收兵。
但若是傅小官死了……恐怕天王老子也不行。
“师道,叫准备离去的家眷不要带太多的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今晚必须整理好,明日一早,让她们启程去樊国。”
“是……父亲,自忻州失守的消息传来之后,朝中惶惶,百官对此多有猜疑。秦会之将此责扣在了彭成武的头上,请陛下下旨罢去彭成武北部边军大将军之职,将其捉拿回京问罪。”
燕北溪看着残阳一笑,“这没错,本就是彭成武失职。”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无论傅小官是生是死,彭成武都必须死!”
第七百九十七章 太子妃
“陛下,前线急报!”
年公公风风火火的跑到了半砚轩,宣帝将刚刚端起的茶盏放了下来。
他接过了这封急报,展开一看,豁然蹙眉。
“时三月十九,神剑独立师五千人攻打荒庭。
时三月二十,神剑第一军和第二军在萧河原会师,共计十三万,然定安伯派出了四万军队前往荒庭,仅余九万与荒国亲王拓跋宇所率领的五十万大军隔河对峙。
时三月二十三,萧河原之战打响,仅半日,荒国五十万大军溃败。
时三月二十,神剑独立师攻破荒庭,占领白金汉宫,擒获了荒国国君拓跋风。
荒国仅存二十余万天刀军,正在回撤。
定安伯于萧河原之战现身,安然无恙。
彭成武所部似乎降于神剑军,受定安伯之命在萧河原之战开启之前去了苍鹰城。
荒国局势大势已去,细雨楼正密切关注定安伯后续动向。”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三遍,轻轻的将这情报放在了桌上,然后端起茶来浅浅的喝了一口。
傅小官正月初十离京,三月二十三,就平定了荒国!
除去路上的行程,他就只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九万神剑军半日击溃荒国五十大军……宣帝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神剑军当再次震惊世界,可这荣誉却不再是虞朝的了。
傅小官没有死!
反而彭成武却叛了朕。
那么他必然知道这背后的一切,接下来,他的剑会不会指向虞朝呢?
若是当初和傅小官配合去打这一仗,现在朕是不是就应该亲自前往荒国,去宣布那偌大的一片领地,就是朕之虞朝的了呢?
他真的完成了开疆拓土的大业,可那片疆土……却和虞朝没有丝毫的关系了。
武朝将占领荒国,为了统治荒国,武朝必然占领夷国。
三面合围之局,就这样形成。
虞朝在武朝的包围之中,就成了砧板上的肉,只要傅小官想,他就能够轻易的取而食之。
而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彭成武!
宣帝深吸了一口气,视线凛冽。
若是彭成武能够和荒人五十万大军配合,共计七十余万人,累也能将神剑军的九万人累死,傅小官哪里活得出来。
他本应很生气,但此刻却偏偏没有动怒,反而还很是平静。
“记得明日下朝时候提醒一下朕,朕需要下一道密圣旨给彭大将军……”他双手杵着茶桌站了起来,没有将这封情报收起,“走吧,去燕北溪家喝喝酒。”
给彭成武的旨意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他既然倒戈于傅小官,也就意味着他成了武朝的大将军,那二十万边军,也就成了武朝的兵!
坐在龙辇里,宣帝掀开了车帘,看着天边最后的那一线红芒。
但这道旨意依然得下,因为他需要给满朝文武,和虞朝百姓一个交代。
这个女婿是真的厉害,他究竟许了彭成武怎样的好处将他策反了呢?
彭成武已经是虞朝的大将军了,难不成傅小官是给了彭成武武朝兵马大元帅之职?
也是,他回归武朝登基为帝,首要的是掌握军权。
彭成武深谙兵法,精于谋略,傅小官需要这样的人。
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放下了车帘,最后那一抹残阳消失于天际。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彭成武,正带着二十余万北部边军,奔驰在辽阔的雪原上,去打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仗!
为的,仅仅是赎罪。
还有作为一名军人的,最后的尊严!
……
……
“老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宣帝踏入了燕府,“朕也是临时起意……你这府上,他们在收拾什么?”
燕北溪心里一紧,连忙说道:“清明将至,老臣已经告老,寻思回家乡去祭拜一下祖先。”
“哦……”宣帝意味深长的看了燕北溪一眼,“这倒是应该的,叫厨房弄几个小菜,朕是来找你讨一杯酒喝的。”
“这感情好,陛下请……”
燕北溪将宣帝迎去了书房,君臣二人相对而坐。燕北溪煮上了一壶新茶,宣帝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
这书房和他曾经所见并无区别,唯有墙上多了两幅字:
一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另一幅是‘淡如秋水贫中味,和若春风静后功!’
这第一幅字是傅小官曾经说过的话,宣帝知道,但这第二幅字他却未曾见过。
“淡若秋水,和若春风……你倒是修了一番好心情。”
燕北溪捋着长须一笑,“随意写写附弄风雅罢了。”
他并没有说这幅字的下半句是傅小官所写,他现在可不能提起傅小官这三个字!
“字由心生,前一幅是你毕生的写照,后一幅嘛……你仿佛是看开了,放下了,可朕这心里却堵得慌啊。”
燕北溪一惊,宣帝又徐徐说道:“今儿来找你,一来是真想和你喝几杯,这二来嘛……朕有一件私事想要和你说说。”
“陛下想和老臣喝酒,随时可以召老臣入宫,老臣这残年打算就在这金陵渡过,毕竟在金陵生活了几十年,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他为宣帝斟上了一杯茶,言语间不做痕迹的表露了他的心意,以消除宣帝的怀疑。
“老臣是陛下的臣子,虽然告老,也是陛下的臣子,敢问陛下有何私事?”
宣帝端着茶盏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燕北溪一眼,笑道:“太子而今年已二十,朕寻思这太子妃也该册封了。这虞朝迟早都将交到太子的手里,等过个两三年朕禅让之后,也好抱抱孙子不是?”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敢问陛下,心里可有了人选?”
宣帝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尚皇后离宫之前和朕说过,她说……这太子妃的人选,最佳者,为燕相之孙女燕青依,不知燕相意下如何?”
燕北溪陡然一惊,燕青依是燕师道的幼、女,燕熙文的小妹,今岁正好年十五,她本应该明天启程前往樊国。
宣帝却恰巧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让燕青依成为太子妃……!
第七百九十八章 以死明志
“陛下,这可是燕府之荣幸啊!只是……”
燕师道斟酌片刻,表情有些疑惑的问道:“只是不知太子殿下的意向如何?要不陛下抽个时间问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事实上,对于虞问道这个人,燕北溪本身并没有任何意见。
若是以往,燕青依能嫁给虞问道,燕北溪会非常高兴,只是而今之局势有了巨大的变化。
一方面燕阀与傅小官无法切割开来,这就意味着燕阀之兴衰存亡都将和傅小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二个方面,陛下分明是对傅小官动了手,他们翁婿二人之间的矛盾已经从暗处走到了明处,接下来极有可能兵戎相见。
若傅小官不死,有尚皇后从中周旋,或许事情还能留有一线转机。
若是傅小官当真死在了北部战场,武朝和虞朝这一仗,只怕会打得惨烈不堪。
现在宣帝说想让燕青依为太子妃……燕北溪猛得捕获了其中的一丝微妙——傅小官没有死!
傅小官和虞问道之间仿若兄弟,而燕小楼和燕青依之间,本就是堂姐妹!
他需要燕阀居中调停!
可燕北溪却明白这可不是街坊邻居之间的那种矛盾,傅小官即将为帝,这可是两国皇帝之间的矛盾!
宣帝是对傅小官亮起过獠牙的,这一口没有将傅小官吃掉,接下来恐怕就会被傅小官敲掉那獠牙,如何调停?
自己在傅小官的面前哪里有那么大的脸面!
短短一瞬,燕北溪就想了这么多,其实他也想到了一个规避这矛盾的法子,但他却绝对不能说出口——宣帝现在就退位,让虞问道登基为帝。
只有如此,傅小官对宣帝依然存在敌意,但他极大概率不会将这敌意转嫁到虞问道的头上。
翁婿之间或许会老死不相往来,但这妹夫和舅子之间却依然可以喝喝茶聊聊天的嘛。
可这话他不敢说呀,他相信宣帝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那就要看宣帝如何选择了。
“此事尚贵妃早已和太子说起过,太子很欢喜,放眼天下,可再也没有比你燕府的千金更适合当太子妃的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儿大朝会你也来一趟吧,朕宣布这件事。”
燕北溪缓缓站了起来,躬身一礼:“老臣……谢陛下!”
“喝酒!”
“好,请陛下入座!”
……
……
宣历十一年三月三十,又一封急报送入了御书房中。
“时三月二十六,北部边军彭大将军帅二十余万大军,在孤云城外与荒国二十余万天刀军一战。
此战从凌晨战至傍晚,二十余万天刀军全军覆灭,北部边军也与天刀军同归于尽。
尸横遍野,血染荒原,无比惨烈。
彭大将军未能幸免,战死沙场。”
彭成武死了?
他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向朕表达了他的不满!
他用这样的方式去全了他大将军的名声,他死得很悲壮,他在这世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最后一笔。
但是朕呢?
他这是陷朕于何种境地?
宣帝眉间紧锁,面色漆黑。
坐在他对面的秦会之吓了一跳,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来人……”
“速速追回朕给彭成武的那道圣旨!”
年公公领命退下,秦会之心里一惊,彭成武必须抗下燕山关之败、忻州城之败的责任,陛下昨日才发出这道圣旨,怎的突然要追回?
“彭成武……以死明志,”宣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吐出了一句话来:“明儿大朝会,授予彭成武护国公之爵位,重建忻州城,设……护国公府。”
秦会之陡然瞪大了眼睛,但他很快明白了宣帝的意思。
必须为彭成武正名,因为彭成武战死在荒国的土地上。
天下百姓会缅怀他彭大将军,因为他消灭了荒人的天刀军!
瞧瞧,北部边军不是孬种,他们和天刀军正面一战同归于尽,那么他们据燕山关而守,据忻州雄城而守,无论如何都是能够打败天刀军的!
那么彭成武为何没有守住燕山关和忻州城?他又为什么会死在荒国的土地上?
其中有何隐情?
天下百姓自然会去想这个问题,而北部边军四十万大军肯定没有死绝,更关键的是傅小官依然活蹦乱跳的活着!
而傅小官还和彭成武在萧河原见过一面。
纸终究包不住火,彭成武弃城之事由必然会大白于天下,所有的矛头都将指向宣帝。
这口锅甩不掉了。
那不如给彭成武一个护国公,这样还能让军中将士多一份凝聚力。
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所有的定计,而今都功败垂成。
傅小官非但活着,他还打下了荒庭,擒获了荒国国君拓跋风!
自始至终,这一战,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给宣帝来一封信,其中微妙自然表明了他对宣帝的态度。
荒国是没可能给虞朝的了,而虞朝也没那能力去傅小官的手里将荒国抢回来。
恍惚之间,秦会之想起了在秦秉中的府上和傅小官的第一次就不愉快的见面。
那是宣历九年冬,一转眼居然就过去了快一年半的时间了。
但那场谈话,他却记忆犹新。
那是关于商农并举的国策之争,那时候的傅小官还是小官大人,秦会之认为民以食为天,当首要重农。
“你是武朝的人,是武朝的大皇子,而且按照人之常情,此刻的你本应该是武朝的皇帝。”
“因为你心里明白,这是祸国殃民之策!……你之计策,当真能够绝户,可惜了燕相和陛下被你蒙蔽,不知虞朝已危在旦夕!”
“大人你可高看了我,我连武朝的皇帝都不想当,我就想当个安稳的临江小地主……”
“因为本官生在虞朝长在虞朝,自然是为了这虞朝的好。”
“秦大人啊,可惜了你的那双眼睛。”
“道虽不同,但小官还是劝一句回头是岸!”
……
回头是岸,可惜回头已经看不见岸了……傅小官没死,那么现在就得作出他没死的决策了。
秦会之站了起来,躬身一礼:“陛下,燕山关和忻州之策,乃是臣所定。明日大朝会,臣会给百官,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第七百九十九章 朝野震惊 上
秦府书房,依然只有孤灯一盏。
一瓶酒,一碟花生米,秦会之自斟自饮。
功败垂成,彭成武以死明志,陛下是绝不能去背下这口锅的。
做错了事,总得付出代价。
这句话是傅小官很早以前说的,现在看来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你就想安稳的当个临江小地主……”秦会之嘴角一翘,“你当真就只想当个临江小地主么?”
“当初与你一番争论,而今看来是我错了,给你陪个不是。”
他自言自语着,喝了一杯酒,忽然想了想,又取了一个酒杯,斟满了两杯酒。
“我在狱中关了大半年,想了大半年,不瞒你,我是想你死的,但出来之后却又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消息……”
“比如这商业部,很好,那些少年们很好,那些律法也很好。比如沃丰道,很好,你确实是为了虞朝的好。”
“来,敬你一杯!”
秦会之又干了一杯酒,忽然一声叹息,“可惜了,你终究无法当个临江小地主,你终究要回归武朝,成为武朝的皇帝。”
“你当了武朝的皇帝,武朝就必然崛起,这一点,我能肯定,但这却对虞朝极为不利!”
“所以我既佩服你,却又很害怕你。怕你将来会带着武朝的大军入侵虞朝,怕你百年之后,你的子孙会带着大军占领虞朝。”
“虞朝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为了这片土地的繁荣与安稳,所以我希望你死。”
“可你偏偏没死。”
“你是墨文的好友,我入狱,你保护了墨文,所以昨日我就给墨文去了一封信,将一切都告诉了他,希望的是不要因为我的举措而影响了你们之间的情谊。”
“你作的那篇《虞朝少年说》,激励了整个虞朝的少年。在稷下学宫,我看见了虞朝少年崭新的面貌,在庙堂之上,我也看见了虞朝少年勤于政的不一样的模样。”
“他们说……那是希望,他们坚信虞朝的未来会更美好。”
“这是你给予他们的信念,很了不起!”
“说了这么多,就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让自己能够轻松一些。”
他又倒了一杯酒,这次没喝,而是去了书案,就着昏黄的灯细细的磨墨,然后提笔洋洋洒洒的写了起来。
他写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用那砚台将这纸压在了桌上。
他又去取了三尺白绫,站在凳子上将这白绫绑在了屋梁上,然后下来,又坐在了小几旁。
“做错了事,总得付出代价……他是你岳父,但这笔账主要还是我,算在我身上吧,干了这杯酒,我先去了。”
他将两杯酒喝下,站在了凳子上,将脖子挂在了这白绫里,嘀咕了一句:“难怪大伯要搬出去,这宅子……特么的风水不好!”
他脚一蹬,凳子“哐当”倒地。
他挣扎了几下,然后没了气息。
……
……
次日,四月初一,大朝会。
这一场大朝会的气氛有些凝重。
燕山关失守,忻州城破,原本被朝中大臣给予厚望的彭大将军,他既没有守住燕山关,也没有守住忻州城,所以,这位彭大将军究竟在干什么呢?
当然,对于彭成武带着二十多万边军弃城而去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知道的人守口如瓶,其余的人自然就将这锅盖在了彭成武的头上。
但是令他们更为奇怪的是定安伯傅小官,都知道傅小官带着神剑军去了北部战场,原本以为凭着神剑军的勇猛,凭着傅小官的军事谋略,他必然再次大放异彩。
然而诡异的是,至今陛下也没有说起过一句定安伯的消息。
这是一个敏感的信号。
站在这承天大殿的都是些老狐狸,他们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味儿,所以这偌大的承天大殿里面,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讨彭成武的声音。
现在得等!
水终究会落,石终究会出!
所有大臣尽皆闭着嘴,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秦相和陛下的到来。
秦相没有等到,却等来了燕北溪。
燕北溪没有穿官服,他穿着一身素色麻衣。
群臣一怔,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丞相此刻再登金殿,莫非……陛下对秦相不满,又要再次启用燕相了?
燕北溪那张老脸始终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他对群臣拱了拱手,“老夫也是受了陛下之召见,诸位大人莫要胡乱猜疑。”
他没有站在最前面,而是退到了最后一排,差不多就是以往傅小官站的那地方。
然后他双手拢在袖子里,那双老眼就闭了起来,对于群臣的询问没有回一个字,仿佛就这样睡着了。
宣帝来到了承天大殿,放眼一看,“秦相为何还没有到来?”
无人能够回答,他蹙眉想了想,对身边的年公公说道:“派人去秦府看看。”
他登上了龙台,说的第一句话就让群臣豁然一惊,就连燕北溪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陡然睁开了眼睛。
“北部边军大将军,与荒国天刀军一战,剿杀二十四万敌军,彭大将军……战死沙场!”
群臣倒吸了一口凉气,彼此间面面相觑,彭大将军丢了燕山关丢了忻州城,他在哪里和荒人一战的?
他居然死了!
这、这算怎么回事?
宣帝沉默数息,又开了口,“彭大将军的一生,是戎马生涯的一生。他为虞朝消除了最后一个隐患,令荒国再无力犯边。”
“故,朕决意,追封彭成武为护国公。”
群臣哗然,这里面显然不合道理!
彭成武有功,但他也有过啊!
若要说起来,他的过是大于公的,毕竟忻州死了几十万的百姓啊!
若不是他玩忽职守,何来这样的悲惨战局?
群臣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宣帝却蹙眉又看了一眼秦会之本应该站的那位置,忽然想起秦会之昨日说的那句话:明日大朝会,臣会给百官,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的心里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浑身一松。
秦会之……识大体啊!
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呢?
很快,一名太监飞速来报:“启禀陛下,秦相……自绝于秦府书房!”
这一声起,百官豁然大惊,燕北溪眉间一蹙,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紧。
“弃车保帅……好手段!”
第八百章 朝野震惊 下
宣帝豁然站起,一声大喝:“什么?”
“回陛下,秦相悬梁自绝,在秦相书房发现秦相手书一张,请陛下过目。”
年公公飞快的将那一页纸拿给了宣帝,宣帝凝目一看——
“罪臣秦会之绝笔:
臣嫉妒傅小官之才,以为他在虞朝推行商农并举之策,将导致虞朝全民逐利而无人事农。
臣认为,傅小官本为武朝皇子,按理,他本应该去武朝继位。如果这国策当真很好,若他登上大宝,岂不是可以更容易在武朝推行这国策?
臣以为傅小官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意图从根本上颠覆虞朝。
故,为了虞朝之江山社稷,臣私自发出了命令。
臣已丞相之身,命令北部边军大将军彭成武弃关,意图引傅小官入局而杀之。然傅小官狡猾未曾中计。
臣再出一计,令彭成武弃城,荒人兵临忻州,臣以为傅小官既然忠君,当率神剑军救援忻州城,然傅小官依然未救。
臣得知傅小官在荒国现身,臣再令彭成武帅二十五万大军入荒国剿杀傅小关。
然功亏一篑,彭大将军所部与荒国天刀军遭遇,虽全歼敌军,却也战死沙场。
傅小官未死,臣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臣上瞒国君,下欺百姓,臣无颜存于世间,故借三尺白绫而去。
臣……虽知必遭万名唾骂,但、臣……不悔!”
宣帝看完了这封绝笔信,他龙颜大怒。
“气煞朕也……枉费了朕如此信任他秦会之,他居然做出了如此大逆之事……来人,将秦会之之尸首曝尸三日,将其罪状宣告天下,并竖跪相与帝陵之前,让他在朕的列祖列宗面前忏悔十世!”
这是什么情况?
群臣不知道啊,秦相这才上位多久?他干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才受到了陛下如此严厉的处罚?
宣帝将这封绝笔信丢给了年公公,“念给他们听听。”
“老奴遵命!”
年公公清了清嗓子,将秦会之的这封绝笔念了出来,群臣愈发震惊——
这、这秦会之当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他居然敢私调边军,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居然是为了杀死傅小官!
傅小官是谁?
他是陛下的女婿啊!
他是定安伯啊!
这秦会之当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着实该死。
难怪他会自尽,这眼见着事情就要败露了,若是被陛下给活捉了,恐怕会拔了他的皮!
这满朝文武中只有寥寥几人心里门清,比如董康平,比如燕家的父子三人,还比如……从北部边军调来的那位兵部侍郎年爱阳。
作为彭成武的老部下,在听到彭成武战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泪流满面。
大将军本不该死的。
那四十万袍泽,本也不该死的。
还有忻州城近五十万百姓,他们更不该死的。
可现在,却死了足足百万人啊!
为的就是那个荒唐的命令!
定安伯就算去了武朝,他当真就会对虞朝不利吗?
就算他当真对虞朝不利,虞朝就没有一战之力吗?
为什么要那样做?
最终得到的是什么?
武朝大军已经抵达了苍溪大平原,南部边军并没有发起攻击,而是后退了三十里。
虞春秋想要问一个为什么,然而宣帝没有回答。
彭于燕若是得知彭成武战死的这消息,若是她知道了里面真正的内情……年爱阳难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他在心里一声叹息:若是这军心散了,队伍可就不好带了!
当年公公读完这份绝笔之后,群臣哗然,各自声讨,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难怪武朝会兵出祁山!
难怪没有得到定安伯的消息!
都是这贼子,若是燕相在位,哪里会出现如此被动的局面!
所以……还是要燕相这样的老臣,才稳啊!
宣帝站了起来,大手一挥,“朕未曾料到秦贼会将定安伯视为眼中钉,幸亏定安伯命大这才没有出大岔子。但想来定安伯对朕会心存芥蒂,这个没有关系,他毕竟是朕的女婿,些许误会很快就会消去。”
“接下来,朕还有一事需要告知诸位。”
“太子虞问道年二十,朕思之东宫不可无女主,故而准备册封太子妃。”
群臣们一听,这是一件大事。
可陛下没有说选而是用的册封……这意思是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
会是谁家的女子呢?
宣帝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燕府,乃是虞朝第一书香门第,对虞朝忠心耿耿。燕师道之小女燕青依,年十五,面目清秀知书达理,乃是太子妃之最佳人选。”
“故,着钦天监择一良辰吉日,按照一应礼仪,等朕的皇后回来之后,为二人成亲,以延国祚!”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难怪燕老今儿个会上朝了。
一个个官员们纷纷拱手祝贺,燕北溪和燕师道也只有拱手还礼道谢。
按说这场大朝会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宣帝却忽然又道:
“秦会之倒是有自知之明一死了之,这是朕瞎了眼睛。但相位不可缺,所以,朕决意,拜燕师道为相,辅佐朕治理这江山!”
这个宣布一出,来的有些突然,群臣愣了片刻便醒悟了过来。
对于燕师道拜相,他们倒是不觉得突兀,原本燕师道就是这相位的有力人选,当初不知为何会输给了秦会之。
但燕师道却大吃一惊,“这……臣之能力不足以胜任相位,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宣帝却淡然一笑,“一门三相,这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佳话。朕相信燕府,相信你,朕希望你也能和燕老丞相那般,我们君臣二人,携手共创一番宣德盛世!”
……
……
“他是怕了?”
“恐怕是……也或许是他的缓兵之计,他在等虞问道训练出天策军,也在等尚皇后传回来的消息。不过秦会之自绝着实是一手妙棋,所有的罪过都由秦会之接了过去,傅小官肯定会知道这个消息……”
“没有兵符,秦会之根本无法调动北部边军,这么大的漏洞群臣会信?”
燕北溪笑了起来,“你呀……这个当真重要么?”
燕师道一怔,心想难道这个当真不重要么?
“这朝中每一个人都会如你所想,但你瞧瞧,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捅破这层纸。因为都知道这层薄薄的纸不能被捅破,那是最后的一块遮羞布!”
燕北溪悠悠一叹,“有了这层纸,陛下也才有了退路啊!”
“万一小官亲手将这纸给捅破了呢?”
“所以,这得看尚皇后去和武帝谈判的结果了……若是结果能让傅小官满意,他是不在意保留这层纸的,毕竟这小子的脸皮很厚!”
第八百零一章 回不去的从前
金陵,定安伯府。
今儿个这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是司马澈。
一路风尘仆仆从沃丰道赶来定安伯府的司马澈脸上有些倦意,但她现在心里却很是忐忑。
坐在她面前的是傅小官的三位妻子和南宫飘雪,一个个都身份高贵,气质斐然。
“……就是这样,小妹、小妹去岁四月入京,女扮男装参加了恩科,然后、然后就去了沃丰道当了宁桑县的县令……”
“别急,来,先喝杯茶。”董书兰为她斟上了茶递了过去,看着面前这个俏生生的人儿,心里自然知道这又是多了一个妹妹。
“谢谢姐姐……家父让小妹辞去了那县令的官儿,说、说恐怕接下来要去武朝了。所以……”司马澈抿了抿嘴唇,低头小意的说道:“所以小妹就斗胆跑了回来,想见见姐姐们。”
董书兰四人对视了一眼,她笑道:“可别这样生疏,这以后啊,咱们一起相处的日子还长。在这定安伯府上,并没有什么大小之分,你既然是他的人了,我们自然会将你以妹妹相待……”
她顿了顿,问道:“而今的沃丰道,可还好?”
司马澈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大户人家,她真的很心虚,甚至小星儿还极为担心她被这府上的女人们给抓了起来浸了猪笼。
现在看来这些姐姐们都很和气,那以后的日子自然就会过得轻松一些。
“沃丰道人心惶惶,今岁的投资比去岁减少了七成。商贾们都在观望,在等着他回沃丰道。父亲已经带着家族的人去了武朝,说是要开始在武朝布局。这个消息父亲也散布了出去,许多商人也派了子弟随着父亲前往武朝去看看。”
司马澈理了理耳边的散发,喝了一口茶,抬起了头来,“小妹走之前,沃丰道有个传言,说他恐怕会将荒国和夷国一并占领了,如此,武朝将拥有巨大的领域,若是当真成了,那以后的生意就会更好做。”
她颇为期待的看着董书兰,问道:“姐姐,他当真会占领夷国和荒国么?”
董书兰微微一笑,这个萦丘司马家的大小姐,倒是个做生意的精明人才。
“相公的事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要做的是将这家业打理好。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也就是这府上的一员,我们也不瞒你,我们现在正在着手处理在虞朝的家业。”
“明儿个我将再去一趟四通钱庄,将西山集团下的产业给拆分了,大致分成五个,预计在四月底举行一场拍卖会,拍卖西山集团下的所有产业。”
“你若是有兴趣,就跟着我去办理此事,相公已经回了信,瑶县那边的船预计在五月就能建成,试航大致在六月初结束。我们离开虞朝的时间比原来计划的要提前,所以接下来会更忙。”
司马澈满脸欢喜,她当然愿意,这表示四位姐姐接受了她,从此往后,她就是这傅府里的一员了,并没有发生她担心的那些事。
她是商贾之家的大小姐,而这样的身份在这定安伯府里却并不高贵。
这也是她的父亲和爷爷最为担心的一点,所以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若是无法融入他的家庭,那就离去,能够有那一夜的拥有,此生也算无憾了。
她将专心的去打理司马家的生意,就这样孤老一辈子。
但现在那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所以她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这之后的聊天就轻松起来。
作为傅府真正的大掌柜,董书兰事无巨细的安排了一切:
“问筠,和长公主殿下谈的贫民区的那片地,相公回信的意思是不卖……我不知道相公留着那一大片地在手里有何深意,那就不卖了。南山那一片的产业长公主很喜欢,价钱合适就卖给她吧。”
“咱们手上还有一百二十万股的西山股票,小楼,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将它们全部卖出。”
“相公说凤临山的铁矿,他找了汴河王孙家的人接手,但凤临山军械局、西山研究院,还有平陵军械局这些,就交给五皇子虞问道。”
虞问筠想了想,问道:“咱们这些产业一卖,岂不是配方也就都泄露出去了?”
董书兰耸了耸肩膀,“相公说……人家买主要就是买这些产业的配方,所以拍卖文书里得特别注明这一句,或许能够卖个好价钱。”
五个女人在离宸轩里聊了许久,至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
虞问筠的心里多了一份惆怅,母亲去了边城,因为武朝的大军打过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相公和自己的父皇之间已经产生了极大的裂痕,但她通过这些迹象却能猜到一些。
究竟是为什么呢?
相公离开的时候还说这是为虞朝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要送给虞朝一个大大的江山!
这是好事呀!
原本虞问筠还以为相公做了这事,父皇到时候会欢欢喜喜的送傅府的人离去,她不知道北边的战局而今究竟如何了,却得到了武朝大军出祁山的消息。
就连母后居然都去了,这显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莫要想太多,来,咱俩好久没喝酒了,喝一瓶。”
董书兰开了一瓶西山天醇递给了虞问筠,虞问筠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
“其实吧……和他认识至今,三年时间已经过去,你我都已为人母。我知道你心里有些难受,一边是自己的相公,另一边是自己的父母,手心手背可都是肉。”
董书兰又开了一瓶酒,和虞问筠站在玄武湖旁,悠悠一叹,又笑道:“要说起来么,其实当初在临江与他初识,然后我回了金陵,与他两地相思……那时光是极为美好的,可这人呀却不能停留在过去,更不能活在回忆里,咱们得往前看。”
“你我都未曾料到他会走到今天这么高,未来他会更高。我们定然会少了许多他的陪伴。但是,问筠啊,他是我们的男人,他是一只雄鹰,是没可能被关在笼子里的。”
“而他在飞翔的路上,必然会遇见狂风暴雨,我们能够做的,不过是他在倦了之后回来能够有一个温馨的巢罢了。”
虞问筠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只是……我希望他能够和父皇相处得更愉快一点。”
能愉快吗?
玄武湖的春风依然那么轻柔,两个女人就沐浴着春风,各自喝了一瓶酒。
第八百零二章 何以安邦
宣历十一年四月十五。
虞朝皇宫,御书房。
荒国之战尘埃落定,最后一封情报昨儿也送到了宣帝的手里。
朝会结束之后,他叫上了燕师道和董康平来到了御书房,想了想,他又着年公公去召来了户部右侍郎常欢和兵部侍郎年爱阳。
傅小官打下了荒国,占领了荒庭,擒获了荒国皇帝拓跋风,这消息是细雨楼送回来的,而不是傅小官!
从始至终,傅小官没有传回来只言片语。
这就意味着当初傅小官说要将荒国那偌大的疆域送给虞朝的这个承诺,就此作废!
宣帝自然知道缘由,可当傅小官真的做到了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难以平静。
神剑第一第二军依然驻扎在荒庭,而武朝却已经派出了足足五十余万大军进入了夷国。
这五十万大军以卓别离为大将军,虽然还屯兵于夷国的西南六省境内,但他们想要打过大峪关是极为简单的事——夷国已经无力去支撑一场大战了。
神剑军若是挥师东进,再入夷国,与卓别离所部前后夹击,夷国覆灭并不需要多长时间。
那么武朝占领这两个国家就成了定局,而虞朝,也将就此陷入武朝的三面包围之中。
这是未来可见的局面,宣帝需要问问燕师道等人,这个局面,当如何去破。
董康平介于自己的身份问题,他没有回答。
燕师道想了想,“臣以为,而今最重要的是固本……新政正在关键时候,沃丰道今岁的发展情况不容乐观,宁玉春的折子中认为是人心不稳,臣觉得也是如此。”
“定安伯落在虞朝的烙印很深,要想彻底抹去这需要较长的时间。但沃丰道的样板基本已经完善,臣以为当开始着手推行全国。”
“定安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武朝为何能打?并不仅仅是因为拥有神剑军,武朝的经济强于我朝,但有限,若是我朝能够奋起直追,我们新政的启动比武朝快了足足一年多,”
燕师道顿了顿,又道:“定安伯就算归国称帝,一应事情下来也得明年,这样我们领先了武朝两年。”
“而今之计,臣认为暂且不去考虑那么多,当国家的经济强盛之后,才能有足够的实力去武装军队。”
“北部边军名存实亡,得重建,定安伯留在我朝的凤临山火器局和平陵火器局而今依然在正常运转,但这一切都需要银子,大量的银子。”
“只要我朝的经济能够追上并超过武朝,那么未来有何惧之?”
宣帝很是仔细的听着,频频颔首,认可了燕师道的这一建议。
神剑军的训练方法他有,火器的制造他也有。傅小官已经为虞朝的经济建设画好了蓝图,确实照着去做,就能够让虞朝强大起来。
“北部边军的重建得尽快……”宣帝看向了兵部侍郎年爱阳,“年卿,你本就是北部边军的老将,可能接下这副重担?”
年爱阳拱手一礼,“臣,当全力以赴!”
“善,朕明日就册封你为北部边军大将军,重建北部边军,重修燕山关和忻州城!”
“谢陛下!”
这是年爱阳的真心话。
北部边军没了,彭大将军死了,燕山关千疮百孔,忻州还是一片废墟。
而北部边军曾经要防备的是荒人铁骑,今后要面对的可是……傅小官的神剑军!
宣帝放下了一桩心事,蹙眉问道:“你们说说武朝当真有能力掌控荒国么?就算打通夷国,他如何去治理?那些都是异族,其心当真会归顺武朝?”
原本傅小官的计划是将这荒国送给虞朝。
因为傅小官同样明白虞朝的改革举措比武朝领先了许多。
他本想通过荒国去牵制虞朝的发展,没料到宣帝却摆了他一道,所以他决定这荒国的领地,就不给虞朝了。
他自然有办法让武朝发展得更快,他也有办法去统治荒人和夷人。
宣帝不知道啊,燕师道同样不知道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任何一个国家侵略之后都要面临的一个头痛的问题,要想异族归心,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比如沃丰道的夷人,傅小官采用的办法也是循序渐进,通过建设学堂,从文化上去慢慢同化。
傅小官曾经对宁玉春说,这大致需要两三代人之久。
那仅仅是一个道,仅仅只有三百万夷人。
而傅小官占领了荒国和夷国,面临的是数亿的异族!
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可能让这数以亿计的外族同心,他在统治的过程中必然会遇到异族的刁难甚至反抗。
户部右侍郎常欢拱手一礼,小意的说道:“臣倒是以为定安伯占了荒国和夷国是好事。”
宣帝眉间一蹙,“此话怎讲?”
“回陛下,武人一亿三千来万,荒人八千万,夷人一亿一千万。定安伯占领了这两个国家,看起来武朝更大,还多了近两个亿的人口。”
“可臣以为,这反而是个极大的累赘。”
“荒人是游牧民族,真正在城中定居者不过三千万。其余五千万逐水草而居,以放牧为生。并且荒人未曾受过圣学教导,他们野蛮冥顽,自由散漫,哪里可能归心于武朝。”
“再说定安伯的神剑第一军入荒国,可是将那些游牧部落的牛羊粮草给抢劫一空,现在他们变成了武朝的子民,定安伯是不是应该给他们一口饭吃?”
“荒国已无粮,定安伯从何处调粮?”
“荒人若是饿慌了……他们团结在一起,那是数千万人的强大力量!”
“定安伯当真能够妥善解决这一巨大矛盾?除非他有办法提供给这数千万人的口粮,并且……他还得让这些游牧部族有牛羊可牧!”
宣帝眼睛一亮,“所以,他这是作茧自缚?”
常欢躬身一礼,“臣以为,正是如此,臣还以为,可联合樊国,当武朝陷入异族的困境之中时候……”
……
……
荒庭,白金汉宫。
拓跋风一脸嘲笑的看着傅小官,“你这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凭什么来治理这荒国?”
傅小官没有否认,他一脸苦笑,“要不……我把这荒国还给你?”
第八百零三章 自治区
还是不可能还的,世世代代都不会再还回去了。
对荒国一战,神剑第一军三万人阵亡近两万!
神剑第二军十万人,阵亡一万!
独立师五千人,仅仅剩下一千两百人。
以三万余人的代价,消灭了荒国五十余万的部队,这样的战绩堪称辉煌,但神剑军可是傅小官心头的肉,他觉得不划算。
更不用说北部边军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消灭了二十余万荒人主力天刀军。
而今的荒庭已经被神剑军牢牢把控,荒庭里依然生活着上百万的荒人,在最初的几日里依然有许多的荒人组织起来造反,却被傅小官命令天刀军毫不留情的镇压了。
偌大的荒庭,街巷里的血迹至今依然存在。
就连这微寒的春风中,也依旧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荒人终究被杀怕了,但在拓跋风的眼里,他巴不得傅小官再多杀一些,能够把荒人的血性再杀出来,那就更好了。
你傅小官哪怕有天大的本事,想凭着区区十万人来统治荒国,显然是没可能的事。
而今之荒国,各地都已经有荒人自发的组织起来,这就像一条条涓涓细流,他们终究会汇流成河,然后成海,最终将傅小官所部全部淹没。
拓跋风在等,傅小官也在等。
拓跋风是没有办法只能等,但傅小官的等却不一样,他在等着卓别离的大军到来,却同时还在做另一件事情。
“孤云城和大垭城被封洗初洗劫一空,这两座卫城各有二十多万百姓来了荒庭,路上死了差不多一半……我开了城门,接纳了他们。”
白金汗宫的御书房里,傅小官看了看拓跋风,好整以暇的又道:“这荒庭里的那些达官贵人们还是有些底子的,当然,我没有派人去抢,毕竟他们现在也算是我的臣民了。”
“所以我请了你的弟弟拓跋康康亲王,你这个弟弟不错,能识大体,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今儿晚上,我将在这白金汗宫中宴请这荒庭的所有达官贵人们,一来是见个面,混个脸熟。二来嘛……都是同胞,向他们借点粮以解而今的燃眉之急。”
“我是这样想的,将曾经的荒国,设为武朝下辖的一个自治区。”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用荒人来治理荒人。这自治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为总督,第一任总督就让拓跋康来当吧,整个自治区下设六个州,州长由总督提名,我来亲自把关。”
“当然,为了安全起见,整个自治区除了我的武装力量之外,不允许有任何的军队。驻自治区的最高军事长官由我任命,也直接向我负责。”
傅小官喝了一杯奶茶,抬头看向了拓跋风,笑道:“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拓跋风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
以荒人而治理荒人……如此一来,荒民们就不会有太大的反弹,但整个国家、不,整个自治州的实际掌控权却依然在傅小官的手里。
他不需要从武朝调来官员,他避免了荒人和武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他只需要在这自治区放一支强大的军队,就能够成功威慑荒人的异心。
他一定还有后手,这一策略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他最终要实现的肯定是文化入侵,同化荒人,直到某一天,这世界再没有荒人!
“好手段!我拓跋风输的心服口服……你准备怎么处理我?”
沦为阶下囚,拓跋风本以为他会被打入大狱,受尽折磨而死,却没有料到傅小官仅仅是派了几个人看着他。
他依然住在这皇宫里,他甚至还是和以往一样能够和他的皇后睡在一张床上。
除了不能离开这白金汗宫之外,他的自由并没有受到更多的约束。
这令他心里颇为不安,总觉得傅小官这葫芦里卖的药比毒药还可怕。
傅小官咧嘴一笑,“明儿你得把后宫腾出来了,这地方既然成了自治区,那就不能有后宫这个东西存在。这里就是总督府,而曾经的后宫,就是以后的武朝皇帝行宫。”
“至于你……接下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办理,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能够生活的更好。”
“沃丰道你知道吧,”
拓跋风点了点头,对于虞朝沃丰道的变化,他当然清楚,甚至还曾经以沃丰道为榜样,想要在这荒国推广。
“游牧终究不是个办法,我需要荒人定居下来。”
拓跋风心里一震,“荒人游牧千年,你让他们定居种地?他们不会愿意,若是强制执行,恐怕他们还会生出事端。”
傅小官点了点头,同意拓跋风的这一看法,却说道:“之所以会游牧,是因为产业结构的单一。住在那帐篷里当真有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舒服吗?我看未必,不然为啥有钱的荒人会在这荒庭落户?”
“你是他们曾经的皇上,有你去主导这事会容易许多。若是你还顾念着他们是你曾经的子民,我觉得你有必要伸出手来拉他们一把。
别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我又不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他们毕竟现在也是我的子民了,我当然也希望他们能够活得更好。”
“至于如何去做,晚一点我会写个条陈给你,你把这件事办好了,相信我,我会给你自由,也会让你和家人团聚。对了,你的儿女,今儿一早,我派人送去了武朝。”
拓跋风豁然一惊,双眼一瞪,傅小官却又笑道:“你看看你,冲动这种情绪不好,你得学会克制。咱们彼此还不熟啊,这不是先小人后君子么。放心,他们在观云城会生活得很好,另外他们也有同伴不是。”
“同伴?”
“对啊,拓跋康的家人也送过去了,还有这朝中其余那些大臣的家人,总之有上千人之多。”
“你这是要挟!”
傅小官却摇了摇头,“你信不信只需要最多两三年的时间,想把他们从观云城赶回来都做不到。”
傅小官站了起来,“人,总是会向往更美好的生活的,你这个皇帝当得不合格,荒人过得这破日子……我特么都看不下去了!”
第八百零四章 樊天宁的春天
四月天,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在樊国国都长今城东南八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名为名为晴雪的山,山下就是长今城极为有名的烟霞湖。
这里是踏青的圣地。
有花有草有湖泊还有从晴雪山上飞来的一帘瀑布。
既然是踏青,自然免不了放纸鸢,以及吟诵诗文。
自从武朝文会回来之后,十三皇子樊天宁就对诗文没了兴趣——在见识过了傅小官的诗词文章之后,天下诗文再无法入他的眼。
所以他没有去烟霞湖中的圣莲岛看那些青年才俊们吟诗作对,而是和他的皇兄皇姐皇妹们围坐在烟霞湖畔的离合亭里,吃着零碎,喝着小酒,聊着天。
此刻所聊并非谁的诗词更好,也并非谁的纸鸢做的最漂亮飞得最高。
而是说着关于发生在遥远的夷国和荒国的那一场战争。
樊天宁的大哥,当今樊国太子,已经三十六岁的樊天瑜此刻一声长叹,“傅小官生死未卜,武朝武帝大怒,六十万大军出祁山……可够宣帝喝一壶的。”
樊天宁的十一姐樊梨花忽然问道:“前儿个听说还有五万武朝的血衣卫借道咱们樊国去了荒国……难不成是傅小官在荒国遇难了?”
樊天宁一听,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正要说话,他的三哥樊天德却开了口:“傅小官手里有神剑军,他哪里那么容易死的,只是武帝这突然调动大军着实怪异……”
樊天德顿了顿,又道:“你们想想,就算傅小官在荒国出了什么事,那六十万大军不是应该去打荒人么?为何出祁山而占领了虞朝的边城?”
樊天宁心里一惊,问道:“莫非……宣帝意图对傅小官不利?”
太子樊天瑜咧嘴一笑,他抬手想学着父皇捋一捋胡须,才发现自己的胡须仅仅两寸。
“十三弟有所不知,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傅小官太过耀眼,你不是还向父皇情愿要去沃丰道学习么?你看看,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傅小官将沃丰道治理的特别好。
你们再想想,傅小官是武朝唯一的皇子,他回武朝必然登基为帝,那么武朝也就必然更加强大。宣帝作为虞朝国君,他自然不愿意面对一个强大的武朝。”
樊天宁微蹙着眉头,难以相信,“可傅小官是宣帝的女婿啊!”
樊天瑜摇了摇头,“为了国家利益,死个女婿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荒国之战,是宣帝在算计傅小官?
樊天宁心里有些难受,那个诗词文章信手拈来的天才少年就这样夭折了?
“听闻尚皇后去了边城?”樊梨花翘着下巴又问了一句。
“嗯,按照时间算,尚皇后应该快抵达边城了。”
樊梨花露出了一张灿烂的笑脸,“如此说来,傅小官无恙。”
樊天宁一想,明白了十一姐的意思——尚皇后去边城是为了向武朝求和,傅小官如果死了,她根本不用去,武朝六十万大军只怕会直接和虞朝的南部边军打起来,然后……一路向南!
他也裂开嘴笑了起来,“他可不能死,天若不生傅小官,人间万古如长夜啊!”
众人大笑,站在樊天宁身后的枯蝉此刻却忽然说了一句:“十三殿下,枯蝉想去荒国看看。”
樊天宁一怔,“你个小和尚去看啥?”
枯蝉双手合十,“白马禅院新近来了一个人剃度出家,这个人挺神奇的,他居然说我有一段因果在荒国,偏偏师傅还认可了。”
“……他是谁?”
“我哪里认识,师傅说他尘缘未净,可他非得出家,所以师傅给他取了个法号摒尘法师——取摒弃俗世前程,超脱苦短人生之意。”
“……”樊天宁想了想,对这个摒尘法师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说道:“若是见到傅小官,代我向他问声好,另外……告诉他一声,他登基之时,我定去武朝朝贺。”
“好!”
枯蝉转身就走,樊梨花忽然招手大叫:“小和尚,等等!”
枯蝉转身,行了一礼,没等樊梨花开口就说道:“师傅说……傅小官身边已经有九个了!十一殿下,您就莫要去掺和了!”
樊梨花一愕,脸颊绯红,撇了撇嘴垂下了头来。
枯蝉离去,樊天宁摇了摇头,“十一姐,国师所言有理,你是不知道那家伙,他就是……”樊天宁指了指这湖畔的那一丛野花,“他就是那花,还芬芳扑鼻,招引蜂蝶无数啊,国师说……那叫情劫!”
太子樊天瑜也瞪了樊梨花一眼,“十一妹,莫要乱想,父皇为你选的驸马以大哥看很不错嘛,当然,如果你不满意,大哥就再去父皇说说,或者你心里有满意之人也给大哥吱个声。”
樊梨花嘟起了小嘴儿,一脸的委屈,“还有谁能比得过傅小官呢?”
这就很苦闷了,这天下,特么的还有谁能比得过傅小官呢?
“十一妹啊,咱们能不能脚踏实地一点?幻想可以,莫要当真!”
就在这时候,一只纸鸢从天而将,正好落在了这亭子的外面。
樊天宁抬眼看去,便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绿裙子的女子飞快的跑了过来。
这亭子周围的侍卫在这一瞬间紧张了起来,樊天宁摆了摆手,侍卫们的手依然握着刀柄,没有拔出来。
这女子离的近了,樊天宁便看见了一张红扑扑仿若春来到时候那桃树上绽放的第一朵桃花般明艳的脸。
他的心儿陡然一跳,这是哪家的女子?
为何如此面生?
却生得这般漂亮?
他走了出去,捡起了那纸鸢,那女子将将跑到,愕然一怔,抬起头来便看见了樊天宁正带着微笑的脸。
她喘了两口气,胸口起伏不平,她抿了抿嘴唇,那双闪亮的眼睛眨了两下,然后道了个万福,垂首说道:“公子……这纸鸢,是我的。”
声音软糯香甜,就像百花蜜一般。
樊天宁顿时有些迷醉,问道:“敢问小姐如何称呼?”
她微微一怔,回道:“小女子薛雨焉。”
她叫薛雨焉,因为薛定山叛乱,从虞朝而来的薛家五小姐薛雨焉。
樊天宁此刻并不知道,他将这纸鸢递给了薛雨焉,笑道:“春光虽美,却不及姑娘三分。”
薛雨焉大囧,脸儿更红,她接过纸鸢慌忙转身又飞快的跑了。
樊天宁望着那如蝴蝶起舞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春天仿佛也来了。
第八百零五章 北国之春 上
春就这样姗姗来了。
荒国原野上的冰雪开始消融,被埋了一冬的野草杂花,竞相冒出了嫩绿的芽儿,于是原本枯寂的荒原,就这样开始有了生机。
宣历十一年四月十五夜,傅小官就在曾经的白金汗宫,而今的总督府里,宴请了荒庭的三百六十名荒人代表——所谓代表,里面有德高望重者,有富甲一方者,也有高门大阀者等等。
这是一场特殊的晚宴,当所有人落座之后,送到他们面前的仅仅是一碗清可见底的粥,以及一个鸡蛋大小的馒头!
这就是定安伯用来宴请我等的饭菜?
这是瞧不起谁呢?
这样的食物岂是我等能吃的?
所有人脸上露出了不满,心里却愈发忐忑。
说来这位定安伯也是奇怪,他打下了荒庭,活捉了国君拓跋风,却没有杀他。
原本以为这座荒庭会遭受到惨烈的清洗,毕竟当初神剑军攻打白金汗宫的时候伤亡惨重。可当十来万神剑军进驻荒庭之后,却没了声响——他们仅仅派出了数支巡城队伍,仅仅对蓄意滋事者进行了教育。
按照荒人的逻辑,神剑军既然赢了,那么这里的一切自然就属于傅小官的了。
他们应该打家劫舍,应该巧取豪夺,甚至应该将他们变为奴隶……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出乎了荒人的意料。
难不成这位定安伯会心存善意放过他们?
也或者是借着这样的一场晚宴,将他们斩杀于此?
就在所有人惴惴不安中,傅小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那张年轻的面孔上,看见的没有风雨雷霆,而是一脸的盎然春意。
“诸位,不好意思,刚才有点事情耽误了一点时间……”
傅小官一行径直来到了主位,他的视线扫过全场,又笑道:“我就傅小官,今儿请大家来此一聚,没别的意思,就是认识一下,毕竟诸位都是这座城里有头有面的人物,来来来,虽说春已到,但寒意却还有两分,莫要等这粥和馒头凉了,大家请吃吧。”
说完这句,他坐了下来,端着那清汤粥拿起馒头自顾的吃了起来。
两口吃完了馒头,两口喝光了稀粥,他抹了一把嘴抬头看向了众人,脸上有些惊诧——“你们不饿啊?哦……对了,你们习惯了吃牛羊,拓跋康……”
坐在他右首的就是曾经的康亲王拓跋康,拓跋康连忙站了起来,傅小官问道:“为何不杀牛宰羊款待宾客?”
拓跋康拱手一礼,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回大人,宫里已无牛羊可杀,唯有小米少许,白面少许。”
傅小官皱起了眉头,“这么穷了?那后面的日子怎么过?”
他像是自言自语,拓跋康无法回答,傅小官深吸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他看向了众人,问道:“诸位,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了,要不大家就凑合吃一顿?”
没有人动筷子,但其中已经有人明白了傅小官这晚宴的意思。
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表态,心想且看看这年轻的统治者他会怎么做。
“这个我得和大家说一句抱歉,我真不知道这宫里居然穷成了这幅德行,饭食不能浪费……”
他转头就对陈破说了一句:“刚才回来,见宫外有许多乞丐,去把他们请进来吧。”
陈破领命很快就带着数百乞丐进入了这大厅之中。
“吃吧……”
傅小官话音未落,这些乞丐们立刻冲到桌旁,抢了那粥和馒头,两口就没了。
大厅里一片慌乱,数息之后,所有的粥和馒头被一扫而空。
陈破将这些乞丐赶了出去,傅小官这才一声长叹,“诸位,他们,从八方卫城而来,为的是能够在这里找到一口吃食活下去。”
“可现在的情况有些艰巨,我已经派人去夷国借粮,但远水不解近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这里吧。”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傅小官这场晚宴的意图,这是要让他们捐献了!
可接下来,傅小官却只字未提让他们捐献的事。
“现在我们面临着较大的困难,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接下来,我向大家宣布一些决定,你们且听听,后面官府会正式发文。”
决定?
决定他们的命运?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莫非他就要露出獠牙了?
他之所想并不是让我们捐献,而是……抄家!
然而,情况再次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傅小官徐徐开口:
“这其一嘛,荒国这个名字不好听,一听就让人觉得心里瘆得慌,得改,改成敕勒川自治区。”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取敕勒川之名,未来的敕勒川自治区,将是牛羊遍野,安居乐业之景象!”
“荒庭,不好听,更名为毓秀城。”
“钟灵毓秀,是山崒然起于莽苍之中,驰本云矗,亘数百千里,诸山来朝,势若星拱。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故,此城自此称为毓秀城。”
一群没啥文化的荒人就很是懵逼了,听不懂啊,不过觉得这位定安伯说得好高深的样子。
荒国、敕勒川自治区,荒庭、毓秀城……似乎他取的名字确实好听许多。
“其次,这曾经的皇宫白金汗宫也不好听,得改,就叫总督府。道理嘛,是这敕勒川自治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就叫总督,下设与六部对应之官署,具体官员,待首任总督题名。”
再其次,傅小官亲自任命了拓跋康为敕勒川自治区第一任总督,而曾经的荒国皇帝拓跋风,则被他任命为了顾问大臣,没有实际权力,就是当傅小官在这里的时候跟着他,为他介绍这一片领地的风土人情。
最后,他任命了敕勒川自治区最高军事长官——陈破!
别的他啥都没有再说,这群荒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没有抄家,没有把他们贬为奴隶,更没有要了他们的脑袋,这就算仁慈,至于这曾经的荒国也好,荒庭也罢,那是曾经皇室的仇恨,和自己似乎没啥关系。
只有拓跋风,在听了傅小官这一系列的话语之后闭上了眼睛。
“人是个很奇妙的生物,他们会本能的趋利避害,或许他们会偶尔念及旧国,但他们更多的是关注眼前三寸的地方……比如,如何活着!”
这是傅小官对他说的话,入木三分!
第八百零六章 北国之春 下
武朝敕勒川自治区,就这样成立。
作为自治区的首任总督,拓跋康忙得不可开交。
他用了足足六天的时间,将总督府的框架搭建了起来,他任用了一大批的官员,傅小官全部通过。
这些官员,有曾经荒国的大臣,也有部分拓跋康挑选的新的大臣。
无一例外的只有一点,他们托拓跋康递给了傅小官一本折子。
这折子里面,写的是他们自愿为敕勒川自治区的发展建设,而捐献出来的金银珠宝,牛羊马匹等等。
傅小官照单全收,并亲切的接待了他们,进行了数次友好和谐的长谈。
这一切,拓跋风都看在眼里。
那些他的旧臣们,却渐渐的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这就是改变。
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改变。
就在春雨中,就在这总督府后的皇帝行宫中,自治区的实际掌舵人傅小官写下了自治区未来五年的发展规划。
他揉了揉手腕,伸了伸懒腰,将这五年规划递给了拓跋风,“对这地方我毕竟没有你熟悉,你瞧瞧还有什么需要修改和补充的……”
“我说老拓啊,都是为了这片土地的人民能够过得更好,你别老用这种眼神看我行不行?”
拓跋风跟在傅小官的身边已经月余,他越来越看不懂面前的这个少年了。
“你就那么信任拓跋康?你对他任命的那些官员根本就不了解,那里面有许多酒囊饭袋之辈,你指望他们就能够将这一大片的土地治理好?”
拓跋风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傅小官嘿嘿一笑,他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窗外是一片梨园,梨花洁白如雪。
“既然我说过荒人治荒,我自然不会去多加干涉。拓跋康能够管住他们就行,他们能够听拓跋康的命令就行,至于其它……”
“老拓啊,这满园的梨花很美丽,但最终能够结出多少梨儿,又能够有多少梨儿能够真正长大成熟,这得等到秋天,急不得。”
拓跋风陡然看向了傅小官的背影,他明白了傅小官的意思——他在看,也在等,等这满园梨花落尽,等着结出果实,等着果实成熟。
然后,他才会动手!
此子厉害!
难怪宣帝想方设法的要将他置于死地。
可惜,他终究没死,那么荒国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世界,又会因为他而变成什么模样?
拓跋风不知道,他收回了视线,落在了手里的这份《敕勒川自治区五年发展规划纲要》上,再没有抬起头来。
……
……
宣历十一年五月初三。
关于荒国之战早已落下了帷幕,最终的战局天下皆知。
傅小官率领十三万神剑军占领了荒国,并将荒国改为了武朝的敕勒川自治区,这一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天下,再次令天下人震惊。
虞朝南部边军从苍溪平原退到了苍彤重镇,武朝六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城外的营帐绵延十里不绝。
双方剑拔弩张,形势极为严峻。
就在苍彤镇临时大将军府里,彭于燕手里拿着一封信,一封彭成武写给她的信。
“……北国之春又如期而至,安国公府里的那颗你曾经种下的桃树本应该开花了,可惜愚兄无能,未能守住忻州,自然也就未能守住安国公府。
荒原上还下着大雪,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看雪,记得我们小时候还经常偷偷溜出燕山关,去那荒原上看雪。
那时候愚兄曾对你说,愚兄也会像父亲一样牢牢的守住燕山关、守住忻州城,甚至是带着大军打入荒国,将可恶的荒人全部杀死,那样,我们兄妹就可以住在这荒原上看雪了。
可愚兄却丢了燕山关,也丢了忻州城,愚兄来到了荒国,即将去杀荒人。
等愚兄将那二十余万荒人的天刀军杀完了,再请你来荒国,只是这春已来到,雪恐怕也就融化了。
但你将看到郁郁葱葱的大草原,还有这大草原上盛开的姹紫嫣红的花儿了。
那样的景致也是很美的,比苍溪大平原的春看起来更加磅礴大气,你喜欢磅礴大气,曾经时常说我做事小家子气。
而今看来你是对的,傅小官恐怕也是对的,愚兄错了,既然错了,就得为这错误付出代价……”
彭于燕泪如雨下。
虞春秋双手杵着桌子,嘴唇抿得很紧,那双虎目满是愤怒。
“这特么的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那么愚蠢?!”
“……”虞春秋仰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臭棋啊,他下了一步天下间最臭的棋!”
彭于燕收起了信,小心的放进了袖袋里,抬起了头来。
她望向了挂在这书房中的那幅字,低声诵读道: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何惧白发生!”
她的嘴角一翘,露出了一抹嘲笑,“他怕了傅小官,而傅小官也是通过这一场战役去试探他的心意。”
“他若是当真杀了傅小官,我会和你率领大军,与武朝决一死战。可惜,傅小官非但没死,还将我的兄长给搭了进去,将四十万北部边军给葬送在了荒国战场。”
“所以……夫君,奴家恐怕不能陪你去了却这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了。”
虞春秋看向了彭于燕,“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回忻州去看看……你是南部边军大将军,但我不是。我还要去一趟金陵,将我们的三个孩子接走。”
“接去何处?”
“……就去敕勒川。”
彭于燕站了起来,“尚皇后这两日应该到了,且看她如何和武帝去谈。希望不要发生战事吧,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必须去将孩子们带去敕勒川,我们会在那里等你。”
虞春秋明白这是彭于燕对宣帝死了心,而她却要带着孩子去敕勒川,显然妻子对傅小官的信任更多一些。
“也好,一切办妥了之后给我来个信。”
“……夫君,”
“嗯。”
“若是有一天,傅小官亲自带兵来攻打虞朝,你可……能降?”
第八百零七章 晚来的武灵儿
“若是有一天,傅小官亲自带兵来攻打虞朝……你可,能降?”
彭于燕已背着她的大刀骑着战马离去,但这句话依然在虞春秋的耳畔回响。
他无法回答,他是虞朝的南部边军大将军,他姓虞,如何能降?
可傅小官会来侵犯虞朝吗?
这让虞春秋再次审视了一番当前的局势,却同样无法得到答案。
犹记得宣历九年二月二十五初次见到傅小官,这小子的那番对军略的见解就震惊了他们夫妇二人。
南部边军山地师,就是根据他的建议而成立的,虽说无法和神剑军相比,却也是一支极为优秀的军队。
那时候的他,显然并没有料到会出现而今的局面。
同样,那时候的自己也根本没有想过彼此会成为敌人。
在西南战场,他们曾经还并肩战斗过,尤其是妻子彭于燕,回来时说起傅小官在七盘关一役、在剑门城一役的卓越表现,更是赞不绝口。
“虞朝有一个傅小官,可抵别国百万大军!”
“只要傅小官在,虞朝最多五年,就能够屹立在世界之巅,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
“他既然说要把荒国打下来送给虞朝,那肯定能够做到,只要兄长能够配合他,荒国必然是虞朝的囊中之物,只是可惜,他就要回归武朝了,不过也没关系,他是咱们虞朝的女婿。”
这些话,是彭于燕说的。
但无人能够料到的是,宣帝居然在背后,对傅小官动了刀子。
当燕山关破、忻州城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彭于燕瞬间就绝望了,她不是绝望于这两处地方丢失,而是她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的阴谋——
“愚蠢!”
“夫君,两手准备。傅小官若死,大军必须在边城和武朝决一死战!”
“傅小官若未死,大军退至苍彤城……希望满朝文武还有一个清醒的人吧,燕北溪那老狐狸,退的好啊!”
一切都在彭于燕的预料之中,幸运的是傅小官没死,幸运的是尚皇后亲自来了。
但若是傅小官登基之后,再带着大军来报这背后一刀之仇……虞春秋忽然明白了彭于燕为啥不等尚皇后的谈判结果就要走,甚至不等尚皇后来见上一面就要走——
这结果已经不再重要,她要保全的是虞春秋虞家的香火!
若傅小官念及旧情和虞朝重归于好,这当然是最好的结局。若是反之,傅小官入侵虞朝,彭于燕其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只是她依然在临走时候问了出来。
虞春秋徐徐站起,一声长叹……!
……
……
青青草原,朵朵毡房。
这地方和观云城外的星落平原有些相像,就是少了巍峨的雪山。
荒无人迹的草原上三匹骏马飞奔而来,渐渐近了,便看见三个俏丽的女子。
居中的那位女子背着大刀,穿着一身鲜艳的红,奔驰在这草原上,仿佛一簇流动的火。
她是武灵儿,她本来追着神剑第二军而来,她甚至早已追上了神剑第二军,却被白玉莲告知傅小官让她回去!
本小姐、不,本夫人思念夫君,怎可能再回去?
于是,万般无奈的白玉莲只好将武灵儿三人给打晕了,送去了卓别离所部。
这真的是傅小官的意思,战场险恶,傅小官可不想武灵儿涉险。
卓别离自然明白,于是他派人看住了武灵儿,直到武帝下达了第二个命令——武朝又派出了东南防区的三十万大军进入夷国,卓别离受命带着这三十万大军奔袭荒国。
当卓别离所部才跑到夷国腹地的时候,荒国战争新的情报传来,战争已经结束,殿下占领了荒庭,擒获了荒国国君拓跋风!
随着情报而来的是傅小官的亲笔,看着这封信,卓别离整个人都不好了——
“请卓大将军在夷国借粮百万斤,顺便带夷国独臂亲王鄢晗煜,同来荒庭。”
借……借个屁啊!
这小子说得那么文雅,还不是让老子去抢!
那就去抢!
于是,卓别离带着三十万大军纵横在夷国的领土上,甚至还兵临夷国的京都太临城,把鄢良择给吓得差点晕倒。
他抢了十二个州府的粮仓,派人去把独臂亲王鄢晗煜也一并给绑了回来。
这一抢,就到了四月十八,大军再次出发,押运着数百万斤的粮食,向荒国而去。
武灵儿看着这蜗牛一般的速度可就等不及了,她找了个空子,带着霓裳和落英一家伙跑了。
依然糊涂的武灵儿见夫心切,又没带干粮啊。
在夷国境内还好,有银子可以买到吃的,可当踏入了这荒国境内,她才明白啥叫荒凉。
“霓裳,我饿了。”
“小姐,我也饿了,都两天没找到人家了,这破地方也真是破,也不知道姑爷把这样的地方打下来干啥,不是赔本的货么?”
武灵儿瞪了霓裳一眼,“既然相公把它给打下来了,它当然有可取之处,只是你我看不出来罢了……嗳,那边有毡房,去买点吃的。”
三人打马来到了这一大片毡房外,便闻到了烤肉的香味儿,武灵儿的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欢喜,便见一群人呼啦一下从里面冲了出来。
为首的那人只有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把朴刀。
他站在了武林儿三人的面前,却皱起了眉头,“不是荒人?”
武灵儿眼睛一瞪,“你才是荒人!”
“我不是荒人,我是虞朝的人!”
“哦……我们是武朝的人,有没有吃的?”
那人看了一眼武灵儿,这个女子衣着不凡,气质更不凡,恐怕是武朝某个大官家的千金。
只是三个女子在这荒原上乱跑个啥?
虽然定安伯平定了荒国,但现在的荒国却很乱,许多的荒人得到了灭国的消息,也知道了这一片土地沦为了武朝的敕勒川自治区,但他们却无法接受,生出了许多反抗的势力。
这三人若是遇见了荒人的游击,只怕落不了个好下场。
“随我来吧……都是一群兵痞子,如果你们不介意,就请进。”
他是陈前!
曾经北部边军彭大将军麾下的一名战士。
在松涧一役之后,他带着三千弟兄来到了荒国。
他们现在就是打草人,他们游荡在荒原上,就像无根的浮萍。
第八百零八章 游荡在荒原的魂
三千战士看着陈前带进来了三个绝色的女子。
他们仅仅是好奇的愕然了片刻,便自顾低下了头,认真的烤着架在火上的羊肉。
武灵儿艺高人胆大,她本就天不怕地不怕,所以她也只是扫了一眼这一大群的人,随着陈前来到了外围的一堆篝火旁。
武灵儿的视线落在了三丈开外的那处毡房上,她的眼睛微微一眯,毡房里有血正在流淌。
陈前放下了手里的刀,顺着武灵儿的视线看了一眼,淡淡的说道:“荒人,杀了二十二个荒人,尸体丢里面的,呆会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干净。”
武灵儿皱了皱眉头,“现在荒人是武朝的子民了。”
陈前翻转着篝火上的羊肉,咧嘴冷冷一笑,“子民?他们可不是什么子民,他们所谋划的是刺杀定安伯!”
武灵儿吓了一跳,陈前又道:“刚来这自治区?定安伯可是把这些荒人给打疼了,不知道有多少荒人想要定安伯的命呢。要想这自治区能够安稳,没个一两年的时间……我看不行。”
说完这话,他抓起地上的那把刀,割了一条烤好的羊腿递给了武灵儿,“你们自己分……”
霓裳接过了羊腿,取了佩剑切了起来,武灵儿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荒人还意图复国?”
“当然,虽然定安伯抓住了他们的皇帝,但荒人这个东西和我们不太一样,他们野蛮,对于皇帝的忠诚嘛,”
似乎是想到了彭大将军,陈前摇头自嘲一笑,“他们的忠诚仅限于武力的威胁,定安伯还是太仁慈了一些,所以这活儿,我们就帮定安伯做了。”
“将军贵姓?”
“打草之人,无名无姓。”
“……那,你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定安伯吗?”
“他肯定在毓秀城,就是曾经的荒庭。”
武灵儿有些不好意思的又问道:“那……将军能带我们去毓秀城么?”
陈前果断的摆了摆手,“不去。”
“为啥?”
“我们是打草人啊大小姐,我们跑去毓秀城干啥?”
“哦……那毓秀城怎么走?”
“一路向北,路上多加小心,荒人流寇甚多,你们也是大胆,跑这破地方来也不多带些护卫。”
武灵儿展颜一笑,接过了霓裳递过来的羊肉大口的吃了起来。
“我们来投奔亲戚,我们仨跑得快了一点,护卫还在后面没有跟上。”
陈前蹙眉瞅了武灵儿一眼,心想也没听说武朝派了官员来管理这敕勒川啊,倒是听说定安伯采用的是用荒人来治理荒人,这第一任的总督还是曾经这荒国皇帝的亲弟弟。
他没有多想,和他无关,他就是来打打草,顺便看看大将军的坟。
而今的燕山关,依然开着,关墙上的弹痕依然触目惊心。
忻州城更是在那一场爆炸中化为了废墟,就连安国公府,也荡然无存。
从忻州城离去的百姓们并没有回来,他们在平陵县和曲邑县暂时安顿了下来。或许是对大将军有些怨恨,恐怕就算是忻州城重建之后,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寒了心,要想再暖回来,可没那么容易。
就像他们这一支三千人的孤军一样,他们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荒原上,打打草,杀杀羊,吃吃肉,浑浑噩噩的活着,直到某一天,这荒原上无草可打,无羊可杀。
然后呢?
没有人去想然后。
当了这么多年的兵,背负了一身的耻辱,他们已经没有未来。
他们其实已经死去,就在燕山关破,就在忻州城破,就在松岗之上,就在知道了那一场针对定安伯的阴谋诡计之后。
这特么当的是什么兵?
打的是什么仗?
他们失去了信仰和希望,甚至无颜回去见自己的乡亲父老。
他们只好来到了这里,成了这孤寂荒原上游荡的魂。
一顿丰盛的午餐在无言中结束,陈前又割了一条羊腿给了武灵儿。
“此去毓秀城还有千里路程,带着路上吃吧,小心荒人,再见。”
“你们接下来去哪里?”
“……不知道。”
“那莫如同行?就算是送我们一程也是好的呀。”
陈前一想,好像有点道理。
“那就走吧。”
“多谢!”
陈前一怔,多谢……他哑然一笑,看来自己这些人还是有点用处的。
……
……
蓝天、白云。
五月的草原将它丰腴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草甸绿油油越来越厚,花朵儿娇艳艳越来越美。
萧河的水变得愈发的碧绿,曾经留在萧河两旁的尸首,敌人的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这花草的养料,而神剑军的,则被埋葬在了这萧河旁,还竖起了一块巨大的碑。
这块碑诉说着三月时候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场大战,若不是它,没有人还能够看出这里曾经是主战场,曾经死了数十万的人。
草原的生机就是这么蓬勃,四月初发生在孤云城外的那一场战斗,同样也没了丝毫痕迹。
北部边军二十余万大军在大将军彭成武的率领下,就在这孤云城外三十里地,和回援的荒国二十余万天刀军一战。
彭成武没有选择据城而守,或许就在那夕阳之下,他就这样毅然决然的冲向了天刀军。
傅小官一行数十人此刻就站在这里。
他望着天边的夕阳,想着彭成武离去的时候,也正是在如血残阳之下。
这必然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五十万大军鏖战在这偌大的荒原上,那时候……这地方是雪,而现在,这地方已经是郁郁葱葱的草。
血迹自然是看不见了,荒人和北部边军将士们的尸首同样被烧了,唯有彭成武的尸首,在傅小官的命令下,由神剑第一军将他的尸首埋在了这里的一处小山破上。
那坟前也立着一块碑,但碑上仅仅只有彭成武这个名字,余下,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让后人来写吧。”
傅小官摸了摸这墓碑,点上了一对香蜡,恭敬的插在了碑前,又烧了许多的纸钱。
“把你葬在这里,是想让你看见这地方未来的变化,也是想你离我更远一些。”
“因为……我真的没有答应你什么,你呢既然安心的去了,那就继续安心的看着吧,一切都会很好。”
“就像这夏花般灿烂的美好!”
第八百零九章 那坟前开满鲜花 上
夕阳尚未落山,草原上的风却大了起来。
吹得青草弯了腰,也吹得这纸钱的灰烬漫天飞扬。
傅小官静默的站在这夕阳下,看着这座坟,拓跋风就觉得奇怪了,在荒人的习俗中,人死之后并没有土葬,当然他奇怪的并不是这点,而是像傅小官这种身份的人,他根本没必要跑这么远来祭拜一个曾经还想要杀他的大将军。
所以他问了一句:“想什么?”
“想这人的一生,无论是平平淡淡也好,轰轰烈烈也罢,最终不过是一方棺材一捧土。”
“……这不像是你这种人应该有的想法。”
傅小官咧嘴一笑,抬头看着满天的晚霞悠悠一叹,“我真的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小地主啊!”
拓跋风的脸顿时黑了,心想,若不是你这个小地主,老子至于被搞得亡国么?
你要当真就是个小地主,这天下可就没那么多的破事了。
北望川听了傅小官这话摇了摇头,宁思颜却瞪了傅小官一眼。
就在这时,北望川忽然侧着耳朵仔细的听了三息,眉间一蹙,沉声说道:“南边有打斗声。”
傅小官一怔,大手一挥,“去瞧瞧。”
一行人翻身上马,北望川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傅小官看见了草原上的战斗——
那是大致千人的骑兵在和大致两三千人的步兵,观其衣着,骑兵很明显是荒人,而步兵……傅小官皱起了眉头,那些步兵居然是北部边军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决定,便看见空中有一刀骤然闪亮,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火红的人冲天而起。
他瞪大了眼睛,就在他的视线里,那个火红的人手里的大刀如猩红匹练向她前面的一列骑兵劈了下去!
武灵儿!
傅小官倒吸了一口凉气,“快上,消灭那些荒人!”
宁思颜背上的阔剑锵然出鞘,他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如一枚炮弹一般投入了战场。
北望川取下了射日神弓,眉间微蹙,搭箭张弓,一箭离弦而去,瞬息而至,射穿了一名荒人的脖子,射入了第二个荒人的眉心。
贺三刀一声大吼:“兄弟们,跟我上!”
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一声嘶鸣狂冲而出。
贺三刀带着五百神剑第一军第三旅的战士——这是第三旅在萧河原之战后幸存下来的尚能作战的所有人。
一个旅五千人,第三旅伤亡最为惨重。
现在,他们是傅小官出巡的亲卫。
陈前身边的弟兄正在倒下,他已经杀红了眼睛,以为自己和这帮弟兄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可惜,还没到大将军的坟前。
可惜,无法死在大将军的坟前了。
一匹战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把长刀兜头向他劈了过来。
他手里的朴刀猛的一扬——他无法挡住这一刀,但他必须去挡这一刀,因为他的背后,站着的是他的袍泽。
他必然死在这一刀之下,但却能够将身后的袍泽给救下来,哪怕他知道他们迟早也会死在这里。
可他的朴刀却没有劈到这兜头而来的长刀上。
他劈了个空,抬眼一看,马上那荒人被一刀劈成了两半!
那一刀居然还在斩落,将那荒人的马齐腰斩断。
“砰……!”一声巨响,那一刀终于落在了地上,劈飞了一地的青草。
一个火红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就在陈前惊诧的那一刻,这个火红的人一撩那火红的大氅,一步踏出,一声大喝,那大刀从地上陡然飞起,一掠而上。
一篷鲜血挥洒,她居然又砍死了一名荒人。
紧接着,陈前就见这火红的女子长刀一轮,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圆弧,一飞冲天。
陈前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女人居然如此凶残!
他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左侧有惨叫声起,他转眼一看,又有一人从天而降。
一把阔剑闪耀着猩红光芒,三颗头颅飞在了空中。
紧接着,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陈前一惊,放眼看去——
贺三刀在马背上拔出了双刀,他的双腿在马镫上一登,“狗日的荒人,给老子纳命来!”
这群足足千人的荒人骑兵就很郁闷了。
好不容易逮住了一群肥羊,眼见着就能将这一群敌人给吃了,这特么哪里来的这么多武林高手?
贺三刀双刀噼里啪啦的一阵乱砍,他杀入了敌军之中,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紧接着,五百神剑军战士拔出了双枪,“砰砰砰砰……”激烈的枪声,在风中回荡。
荒人吓了一大跳,卧槽,神剑军来了!
“扯呼!”
武灵儿的大刀哐当一声再次斩落,有一名荒人命丧她的刀下,她扛着大刀向远处望去,脸上顿时欢喜。
她跳了起来,挥了挥手,“相公……我来了!”
她向战场之外飞去,就在陈前的视线里,他看见了那个陌生的少年。
傅小官张开了双臂,却瞪大了眼。
武灵儿如箭一般向他射来!
手里的大刀在空中一挥,变成了刀尖朝向了傅小官。
“呀……”
武灵儿一声惊呼,松开了握刀的手,大刀噗的一声落在了草地上,她扑入了傅小官的怀抱。
然后……
“嘭……!”的一声,北望川斜乜了一眼,连忙抬头注视着前方。
傅小官被武灵儿从马背上扑落在地,这姿势好不尴尬。
武灵儿却并没有放开傅小官,她搂着他的脖子,一嘴儿就落了下去,“相公,想死我了!”
徐新颜扯了扯苏苏和张沛儿的衣袖,干脆向前方的战场飞去,留下了一个北望川和拓跋风站在这风中凌乱。
战斗很快结束,一千荒人被斩杀殆尽。
傅小官终于爬了起来,心肝儿还在砰砰直跳,这女人,太生猛!
武灵儿此刻哪里有半点生猛的模样,她忸怩的就像一个小媳妇。
傅小官一把牵着武灵儿的手向前走去,他看见了陈前,在松涧见过一面,但不知道名字。
“我是傅小官,你们怎么跑这来了?”
陈前身后站着一群血淋淋的士兵,他们一听顿时一惊——定安伯?
这位年轻的少年,他就是定安伯?!
陈前单膝跪地,单手一礼,“原北部边军骑都尉,现打草人陈前,拜见定安伯!”
他身后幸存下来的千名士兵呼啦啦拜倒在地,他们的脸上有袍泽死去的悲戚,也有见到了傅小官之后的一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