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九阴真经》
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而北
奔来,正渐渐驰近,蹄声斗然停息。黄蓉心道:“又有了甚么奇事?倒也热闹。”当即展开
轻功,过去要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后。走到临近,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牵着一匹
马,站在路旁和欧阳克说话。两人不敢再走近前。黄蓉想听他说些甚么,但隔得远了,两人
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克说甚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我爹爹”,再想听得仔
细些,只见欧阳克一拱手,带着众姬投东去了。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
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忽听得郭靖叫唤,吃了一惊,忙下马
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跟那欧阳克打了
一架,是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与欧阳克说话,是否
已给两人听到,瞧郭靖脸色无异,心下稍安,寻思:“这人不会装假,若是听见了我说话,
不会仍然这般对我。”于是问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黄姑娘也跟咱们
同上北京去吗?”
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咱们同到那
祠堂去歇歇,明儿晚上要吃了丐帮的酒才走。”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别问他跟欧阳克
说些甚么,假装没瞧见便是。”郭靖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祠堂,点亮了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捡起。此时天气
炎热,三人各自卸下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侧耳
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
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
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
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
奔到祠前。
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骑的马臀,那马长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
骑术极精,纵跃下马,身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
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
爷快走。”那四王爷道:“那怎么成?”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
郭靖听着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大是诧异:“他们到这里干甚
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将上来。三个蒙古人发箭阻敌,出箭劲急,追兵不敢十分逼
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斗,居高临
下,颇占形势。追兵纷纷下马,四面围住。只听得有人发令,便有四名追兵高举盾牌护身,
着地滚去,挥刀砍斩旗杆。黄蓉低声道:“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
一个给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人左足嵌在马镫之中,被马匹在地
下拖曳而行,一枝长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
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铁,铁上刻了一个豹头,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寻常羽箭要重
二两。郭靖再无怀疑,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博尔忽师傅吗?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欢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这里?”郭靖叫道:“甚么人追你们?”拖雷道:
“金兵!”郭靖举起那金兵尸身,抢上几步,用力向旗杆脚下掷去。那尸身撞倒了两兵,余
下两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来。
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头白色大鸟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抬起头来,见
到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所养的两头白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
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
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当到
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给我玩!”
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那头白雕见黄蓉的手摸近,突然低头,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
缩得快,手背已然受伤。郭靖急忙喝止。黄蓉笑骂:“你这扁毛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
欢,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便有两枝劲箭当胸射来,黄蓉不加理
会,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边。两枝箭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软猬甲去,斜斜跌在
脚旁。黄蓉在金兵怀里摸出几块乾肉,去喂那雕儿。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儿吧,我去杀
散金兵!”纵身出去,接住向他射来的一箭,左掌翻处,喀喇一声,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
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心
想:“这声音好熟。”金刃劈风,两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斩前胸,一斩小腹。郭靖见来势
凶狠,不是寻常军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龙摆尾”。那人肩头中掌,肩胛骨立时
碎成数块,身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大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黄河四鬼中的丧门
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黄河四鬼时已大不相同,但也
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能将对方击得飞出丈许,刚自愕然,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枪同
时砍将过来。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钩,已抓住刺向胁下的枪头,
用力一扯,吴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过来。郭靖稍向后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要砍在师弟
的脑门。郭靖飞起左腿,踢中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闪动,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
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按落。吴青烈本已站立不稳,再被他借劲按捺,咚的一声,师兄
弟相互猛撞,都晕了过去。
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入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这
一队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众金兵没见到三个首领俱已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
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抢上去拳打脚踢,又提人丢掷,片刻
之间,把众金兵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乱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
谁,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两人竟然背道而驰,那丧门斧钱青健口中
哼哼唧唧,脚下倒是飞快,奔的却又是另一个方向。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
飕射将下来,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见义兄郭靖赶散追兵,威不可当,心中十
分欢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来。两人执手相视,一时都高兴得说不出
话。接着哲别与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牌挡箭,伤他们不得。
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也喝不到斡难河的清水了。”郭靖拉着黄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
道:“这是我义妹。”黄蓉笑道:“这对白雕送给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汉语,带来的通
译又在奔逃时给金兵杀了,只觉黄蓉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其意。郭靖问拖雷道:
“安答,你怎么带了白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
国。妹子说或许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了雕儿来给你。她猜得对,这可不是遇上了吗?”郭
靖听他提到华筝,不禁一呆。他自与黄蓉倾心相爱,有时想起华筝,心头自觉不妥,只是此
事不知如何相处才是,索性不敢多想,这时听了拖雷之言,登时茫然,随即心想:“一月之
内,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父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向黄蓉道:“这对白
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罢。”黄蓉大喜,转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说起缘由。原来成吉思汗攻打金国获胜,可是金国地大兵众,多年经营,基业甚
固,死守住数处要塞,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来,要联合宋朝出兵
夹攻,途中遇到大队金兵阻拦,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郭靖想起当日在
归云庄中,曾听杨康要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不明其中缘
故,这时才知金国得到了讯息,命杨康为大金钦使南来,便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
兵。
拖雷又道:“金国说甚么都要杀了我,免得蒙古与宋朝结盟成功,这次竟是六王爷亲自
领人阻拦。”郭靖忙问:“完颜洪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
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
洪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黄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
儿,你向东,我向西。”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
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洪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这时在哪里。一名金兵道:
“我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杀头的份儿,大伙只好逃到四乡,躲起来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色渐明,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明知杀父仇人便在左近,却是找寻
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白影闪动,正是黄蓉。两人见了面,眼瞧对方
神色,自是无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颜洪烈带的人马本来不少,他快马追赶我们,离了大队,这时必是回去带
领人马再来。安答,我有父王将令在身,不能延搁,咱们就此别过。我妹子叫我带话给你,
要你尽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这番分别,只怕日后难再相见,心下凄然,与拖雷、哲别、
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黄尘中隐
没。黄蓉道:“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洪烈领了人马赶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
多,咱俩悄悄蹑着,到晚上再去结果他性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黄蓉甚是
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树林子
中隐藏起来。”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件金光灿烂之物,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俯
身看时,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
对黄蓉道:“你瞧这是甚么?”黄蓉喜道:“完颜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
还躲在这祠堂里,咱们快搜。”
黄蓉回身反手,在短墙墙头上一按,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
底下搜。”郭靖应声入内。黄蓉在屋顶上叫道:“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
停步道:“好得很!怎样?”黄蓉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跺脚道:“唉,你这顽皮
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黄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
杨康当郭靖与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洪烈的身形,这时虽然已知自己非他
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父亲,眼见郭靖杀散金兵,完颜洪烈只要被他瞧见,哪
里还有性命?情势紧急,不暇多想,纵身出去要设法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
了过来。完颜洪烈忙勒马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完颜
洪烈耳边轻声道:“父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性起,黄蓉又在调弄白雕,黑夜
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洪烈走向祠堂后院。杨康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两人悄悄躲着。耳
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洪烈如在
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杨康道:“那也当真凑巧,唉,都是给这姓郭的
坏了大事。”过了一会,完颜洪烈听得郭靖与黄蓉分头出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
击打黄河三鬼与众金兵,出手凌厉,若是给他发现,那还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杨康道:
“父王,这时出去,只怕给他们撞见了。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们走
远,再慢慢出去。”完颜洪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父王’,不叫‘爹’
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母亲,心中思潮起伏。完颜洪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
妈,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杨康轻轻挣脱了,道:“这
郭靖武功了得,他要报杀父之仇,决意要来害您。他结识的高手很多,您实在防不胜防。在
这半年之内,您别回北京罢。”完颜洪烈想起十九年前临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阵心
酸,一阵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
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洪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
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父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
血仇。杨康更是心中交战,思量:“这时只须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父母之仇,但怎么下
得了手?那杨铁心虽是我的生父,但他给我过甚么好处?妈妈平时待父王也很不错,我若此
时杀他,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欢。再说,难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
落草莽么?”正自思潮起伏,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康儿,你我父子一场,不管如何,你永
远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
江山,花花世界,日后终究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
“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以大金国兵威,灭宋非难。蒙古只一
时之患,这些只会骑马射箭的蛮子终究成不了气候。父王精明强干,当今金主哪能及他?大
事若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洪烈的手,
说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洪烈觉得他手掌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
李渊,你做李世民罢。”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急忙转身,
这时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进亮光来,只见房中摆着七八具棺材,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
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听适才的声音,竟像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完颜洪烈惊道:“甚么声
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黄蓉一面笑语,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
妙!原来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
门,纵身上屋。
黄蓉一路搜来,忽见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身
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黄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树
丛里。”两人正要赶入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
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见到完颜洪烈么?”杨康奇道:“完颜洪烈怎么
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
黄蓉见他神色有异,又想起先前他跟欧阳克鬼鬼祟崇的说话,登时起了疑心,问道:“咱们
刚才到处找你不着,你到哪里去了?”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内急起
来。”说着向小树丛一指。黄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郭靖道:“贤弟,快搜。”
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洪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他自己来送死,真是
再好也没有了。你和黄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
堂”的门。黄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罢。”杨康暗暗叫
苦,只得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屋子挨着搜去。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
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黄蓉冷眼相觑,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
去慢慢搜捡,更是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有许多足迹,门上原本积尘
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门关门的手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
这四字一呼出,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同时奔到。黄蓉飞脚将门
踢开,却是一怔,只见屋里放着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洪烈已经逃
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洪烈你这奸贼躲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黄
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必好心给他报讯。”杨康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
红,怒道:“黄姑娘何必开这玩笑?”
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
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黄蓉道:“快追!”刚自转身,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
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只见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动。黄蓉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身
不自在,忽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虽怕,脑子却转得
快,颤声道:“那奸贼……奸贼躲在棺材里。”
杨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黄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脉门,
冷笑道:“你别弄鬼。”杨康只感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急道:“你……你干甚么?”郭靖
喜道:“不错,那奸贼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完颜洪烈出来。
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黄蓉将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
还要吓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颜洪烈躲着,但她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可怎
么办?颤声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黄蓉道:“你快按住
棺材盖,别让里面……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哪里会有甚么僵尸?”眼见黄蓉吓
得玉容失色,便纵身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黄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
说道:“靖哥哥,我试一手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
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发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
掌并未练成,论功夫远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径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杨康大急,叫
道:“使不得,你劈烂了棺材,僵尸探头出来,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黄蓉给他吓得打
个寒噤,凝掌不发,忽听得棺中“嘤”的一声,却是女人声音。黄蓉更是毛骨悚然,惊叫:
“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跃出房外,叫道:“快出来!”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
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郭、黄
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声音,不禁又惊又喜,抢上伸手去掀棺材盖,格格两
声,二人也未使刀,棺盖便应声而起,原来竟未钉实。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
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个美貌少女,
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时,却是穆念慈。杨康更是惊喜交集,忙伸
手将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是谁?”黄蓉转身闭眼,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
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黄蓉左眼仍是闭着,只睁开右眼,遥遥望去,果见杨康抱着一
个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当即放心,一步一顿的走进屋去。那女子却不是穆念慈是谁?只
见她神色憔悴,泪水似两条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
黄蓉忙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穴道闭得久了,全身酸
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
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怪
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阳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
日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被欧阳克擒住,点了穴道。其后黄药师吹奏玉箫
为梅超风解围,欧阳克的众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阳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
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动弹不得,于是带了她来见主人。欧阳克数次相逼,她
始终誓死不从。欧阳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
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
得保清白。来到宝应后,欧阳克将她藏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众姬妾到各处大户人家
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克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
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这些事也不加理会。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
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实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
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水给你喝。”黄蓉笑道:“你会烧甚么水?我去。靖哥
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
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满脸通红,背脊上却
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
慈看到他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登时软了,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说出,只怕
郭、黄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这可亲热得多,干么
要叫‘父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黄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
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责怪杨康没来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当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声
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
“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
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所得穆
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父,还可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哪知你竟存非份
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父母之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
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
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黄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
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涨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色苍白。黄蓉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
“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因此对我这样。”穆念慈怒道:“你……你说甚
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
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去。黄蓉插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
是喜欢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杨康这时已然老羞成怒,说道:
“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
“我……我……我失了甚么贞节?”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
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玉洁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
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
知,黄蓉先前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难保,又记挂着父
王,当即转身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阵子,
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匕
首,相烦借我一用。”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
“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罢。”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
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革上用针刺满了细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阴真经》
的秘要,随手放在怀内,将匕首交给了穆念慈。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
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下交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甚
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
着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伸了伸
舌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倘若不是喜欢你得
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强过你啊。这比武……”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
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色酸楚,这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洪烈那奸贼不会在北京,他
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
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
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
头顶。黄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
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匕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
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黄蓉怔怔的出了一
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分别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
或随流水。她自小娇憨顽皮,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
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
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黄
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
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
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
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
是敬重,言谈相投。程大小姐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命仆役送来。宴会尽欢
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完颜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
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父
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争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
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父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甚么头。”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行路,
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交
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交。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
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信
内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黄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黄蓉担心,
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父不必甘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
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
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
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
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黄蓉笑道:“这里的
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黄蓉甚是得意,笑
道:“若在阳春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父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
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父只是爱吃爱喝,未必懂
得甚么才是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父,好没规矩。”黄蓉伸
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
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远逃。黄
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
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黄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欢,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
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
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
处好。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
哪及桃花岛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迷路,若是乱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
一株桃树之下,只待黄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黄蓉固然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
声,竟不见半个人影。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
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
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树一阵狂奔,更深入了树丛之
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哪
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离原地越远了。小红马本来紧跟在
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暗,郭靖无可奈
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
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
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复,师
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
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
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
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
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
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
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
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
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
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
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
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
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调子怎
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赤,百
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运转内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
起身来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
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
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
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
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古怪,就算是
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
促喘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
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禁自觉愚蠢,但不知对
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
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
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
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诱
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
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
而坐,满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
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内功的姿式,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
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
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
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
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
道:“算了,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
“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
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内力助
这老人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郭靖暗
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
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黄药师的说话,转念之间,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
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邪魔头,岂非
铸成了大错?”只听长须老人气喘渐缓,呼吸渐匀,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
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
睁开眼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那老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
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
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色温和,略觉
放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
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
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
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色忽变,问道:
“来干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点头道:“很好,坐下罢。”郭靖依言坐
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
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
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
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色,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
不好?我拜你为师。”随即摇头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孙,不大对劲。洪老叫
化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
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
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
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劲。那老
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涌到,实是抵挡
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
根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
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武功虽然不错,可也不算甚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黄老邪的
《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气,才凝定了胸腹间气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讶异:“此人的武
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
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
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
“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
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是欧阳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
我的武功与东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粗浅,不敢妄
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无第
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赞扬,极是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
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阳锋,也不是段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
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实在猜
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可算得
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么不
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
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甚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居已久,无聊之极,忽得郭靖与他说话解闷,大感愉悦,忽然间心中
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小朋友,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不论他说甚么希奇古怪的言语,都不及这句话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时张大了
嘴合不拢来,瞧他神色俨然,实非说笑,过了一会,才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
辈,该当尊您为师祖爷才是。”
周伯通双手乱摆,说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
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又分甚么长辈晚辈?”正说到这
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
老仆揭开食盒,取出四碟小菜,两壶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给两人斟
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黄姑娘呢?她怎不来瞧我?”那仆人摇摇头,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
的口,意思说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耳朵是黄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
郭靖做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舌头被割去了半截。
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日后也与他一般。”郭靖
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残忍?”周伯通又道:“黄老邪晚晚折
磨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强
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有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
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
的不愿么?我师哥王重阳武功比我高得多,当年他不肯和我结拜,难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
多?我看大大的不见得。”郭靖道:“晚辈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结拜实在不配。”周伯通
道:“若说武功一样,才能结拜,那么我去跟黄老邪、老毒物结拜?他们又嫌我打他们不过
了,岂有此理!你要我跟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结拜?”说着手指那老仆,双脚乱跳,大发脾
气。郭靖见他脸上变色,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人
笑骂。日后若是遇到马道长、丘道长,弟子岂不惭愧之极?”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
顾虑。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乱扯自己胡子。郭靖
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强答应,那也
是算不了数的。他日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
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为老不尊,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老
仆连忙拾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
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撮土为香,义结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为笑,说道:“我向黄老
邪发过誓的,除非我打赢了他,否则除了大小便,决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
磕头罢。”郭靖心想:“你一辈子打不过黄岛主,难道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
当下也不多问,便跪了下去。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声说道:“老顽童周伯通,今日与郭
靖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若是违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连小狗小猫也打不
过。”
郭靖听他自称“老顽童”,立的誓又是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
么?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两人以酒沥地,郭靖再行拜见兄长。周伯通哈哈
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黄老邪小气得紧,给人这般淡酒喝。只
有那天一个小姑娘送来的美酒,喝起来才有点酒味,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郭靖想起黄蓉
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被父亲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
呢。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一口气吃了五大碗白饭,这才饱足。那老仆等两人吃完,
收拾了残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黄老邪,说给哥哥听听。”郭靖于是将
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恶斗梅超风、怎样黄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
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周伯通最爱听人述说故
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就必寻根究底的追问不
休。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后来怎样?”郭靖道:“后来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
吟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丫头是黄老邪的女儿。她和你好,怎么回岛之后,忽然
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缘由,定是给黄老邪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色,说道:“弟子也这样
想……”
周伯通脸一板,厉声道:“你说甚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一时失
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戏文,那么
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是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周伯通侧过了
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
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
事罢?”郭靖点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
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邪、西毒、
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哥王重阳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
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
口道:“《九阴真经》。”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
阴真经》的来历?”郭靖道:“这个我却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神
情甚是得意,说道:“刚才你说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现下……”郭靖插口道:“我
说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么分别?只要好听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
一世便是吃饭、拉屎、睡觉,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鸡毛蒜皮的真事都说给我听,老顽童闷也
给他闷死了。”郭靖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么请大哥说《九阴真经》的故事给兄弟
听。”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间,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
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皇帝委派刻书之人,叫做黄裳……”郭靖道:“原来他也
姓黄。”周伯通道:“呸!甚么也姓黄?这跟黄老邪黄药师全不相干,你可别想歪了。天下
姓黄之人多得紧,黄狗也姓黄,黄猫也姓黄。”郭靖心想黄狗黄猫未必姓黄,却也不去和他
多辩,只听他续道:“这个跟黄老邪并不相干的黄裳,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郭靖本想
说:“原来他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话到口边,却忍住不说出来。
周伯通说道:“他生怕这部大道藏刻错了字,皇帝发觉之后不免要杀他的头,因此上一
卷一卷的细心校读。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学,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
深道理。他无师自通,修习内功外功,竟成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这个黄裳可比你聪明
得多了。我没他这般本事,料想你也没有。”郭靖道:“这个自然。五千多卷道书,要我从
头至尾读一遍,我这一辈子也就干不了,别说领会甚么武功了。”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
“世上聪明人本来是有的,不过这种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
以为然,暗忖:“蓉儿聪明之极,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气,怎会倒霉?”只是他素来不喜
与人争辩,当下也不言语。周伯通道:“那黄裳练成了一身武功,还是做他的官儿。有一年
他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叫作甚么‘明教’,据说是西域的波斯胡人传来
的。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圣先师,三不拜如来佛祖,却拜外国的老
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后,便下了一道圣旨,要黄裳
派兵去剿灭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实有不少武功高手,众教徒打起仗来又
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么没用,打了几仗,黄裳带领的官兵大败。他心下不忿,亲自去向
明教的高手挑战,一口气杀了几个甚么法王、甚么使者。哪知道他所杀的人中,有几个是武
林中名门大派的弟子,于是他们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师姑、师姨、师
干爹、师干妈,一古脑儿的出来,又约了别派的许多好手,来向他为难,骂他行事不按武林
中的规矩。黄裳说道:‘我是做官儿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们武林规矩甚么的,我怎么知
道?’对方那些姨妈干爹七张八嘴的吵了起来,说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么会武?难道
你师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练武的规矩么?’黄裳说道:‘我没师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
到后来,你说怎样?”郭靖道:“那定是动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吗?一动上
手,黄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对方谁都没见过,当场又给他打死了几人,但他寡不敌众,也受
了伤,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气不过,将他家里的父母妻儿杀了个干干净净。”郭靖听到这
里,叹了口气,觉得讲到练武,到后来总是不免要杀人,隐隐觉得这黄裳倘若不练武功,多
半便没这样的惨事。周伯通续道:“那黄裳逃到了一处穷荒绝地,躲了起来。那数十名敌手
的武功招数,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
然后去杀了他们报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对每一个敌人所使过的招数,他都想通了
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兴,料想这些敌人就算再一拥而上,他独个儿也对付得了。于是出得
山来,去报仇雪恨。不料那些敌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你猜是甚么原因?”郭靖道:“定是他
的敌人得知他武功大进,怕了他啦,都躲了起来。”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当年我
师哥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
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连猜七八十次也不会中。”周伯通哈哈大笑,
说道:“没出息,没出息。好罢,你既然认输,我便不叫你猜这哑谜儿了。原来他那几十个
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声,道:“这可奇了。难道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代他
报仇,将他的仇人都杀死了?”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差着这么十万八千里。他没
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学士,怎能代他杀人报仇?”郭靖搔搔头,说
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
在山东,有些在湖广,有些在河北、两浙,也没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
对啦,有一项瘟疫,却是人人都会染上的,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
么瘟疫?”
郭靖把伤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种,周伯通总是摇头,最后郭靖说道:“口蹄疫!”
一出口便知不对,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来,左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
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会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越猜越
乱了。那黄裳找遍四方,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仇人。这人是个女子,当年跟他动手之时,只
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但黄裳找到她时,见她已变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郭靖大
为诧异,说道:“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乔装改扮,扮作了个老太婆,盼望别让黄裳认
出来。”周伯通道:“不是乔装改扮。你想,黄裳的几十个仇人,个个都是好手,武功包含
诸家各派,何等深奥,何等繁复?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绝招,可得耗费多少时候心血?原来他
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别的甚么也不想,不知不觉竟已过了
四十多年。”郭靖惊道:“过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专心钻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五
年,也不怎样。黄裳见那小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
躺在床上只是喘气,也不用他动手,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
大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每个人都要死,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
限到来,人人难逃。”郭靖默然点头。周伯通又道:“我师哥和他那七个弟子天天讲究修性
养命,难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
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
死了?哈哈,哈哈,其实他压根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钻研甚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
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
么我要找完颜洪烈报杀父之仇,该是不该?”周伯通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钻研武功自有
无穷乐趣,一个人生在世上,若不钻研武功,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儿虽多,
可是玩得久了,终究没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说是不是?”郭靖“嗯”了
一声,不置可否,他可不觉得练武有甚么好玩,生平练武实是吃足了苦头,只是从小便咬紧
了牙关苦挨,从来不肯贪懒而已。周伯通见他不大起劲,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
样?”郭靖道:“对,后来怎样?”周伯通道:“你如不问后来怎样,我讲故事就不大有精
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后来怎样?”周伯通道:“那黄裳心想:‘原来我也老
了,可也没几年好活啦。’他花了这几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学,
过得几年,也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这番心血岂不是就此湮没?于是他将所想到的法
门写成了上下两卷书,那是甚么?”郭靖道:“是甚么?”周伯通道:“唉,难道连这个也
猜不到吗?”郭靖想了一会,问道:“是不是《九阴真经》?”周伯通道:“咱们说了半
天,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来历,你还问甚么?”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错了。”周伯
通道:“撰述《九阴真经》的原由,那黄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我师哥因此得知。黄裳将
经书藏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
现,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大家你抢我夺,一塌里胡涂。我师哥说,为了争夺这
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
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给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抢来抢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总是放不过他。那阴谋诡计,硬抢软
骗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郭靖道:“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
人的东西了。陈玄风如不得经书,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黄岛
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书,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
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又
算得了甚么?咱们刚才不说过吗,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入迷
了。”周伯通笑道:“那还用说?习武练功,滋味无穷。世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
有的爱黄金美玉,更有的爱绝色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
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粗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
“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么要练武?”郭靖道:“师父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摇头
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
郭靖答应了,心想:“我这个把兄多半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这般疯疯癫癫的。”说道:
“我见过黑风双煞练这《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十分阴毒邪恶,那是万万练不得的。”周伯
通摇头道:“那定是黑风双煞练错了。《九阴真经》正大光明,怎会阴毒邪恶?”郭靖亲眼
见过梅超风的武功,说甚么也不信。
周伯通问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
抢夺《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黄
老邪、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
一,经书就归谁所有。”郭靖道:“那经书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
周伯通眉飞色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
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因此
我虽是全真派的,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我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
机功夫最高,我师哥却最不喜欢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说甚么学武的
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
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为甚么既是道家真
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
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甚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
去?”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
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入了一只石匣,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
怪得很,问是甚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
了甚么?”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
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藏起来,其实烧了更好。”周伯
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
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涨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强,仍也不过
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
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
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很是担
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能想到
这番道理?”郭靖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
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
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是明白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
明,又是乐此而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就算毕生勤修苦
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
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
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
给你了。师哥若是不死,岂不是好?”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郭靖对他的
话不甚明白,只是见他哭得凄凉,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
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哪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
“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阴真经》压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
“是啊。他把经文压在石板之下,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我从
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去世,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
一场风波。”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当下凝神倾听,只听他道:“师哥自
知寿限已到,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
阴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待将经书焚毁,但抚摸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毕生心
血,岂能毁于我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只是凡我门下,决不
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闭目而逝。当晚停
灵观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儿。”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
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七子怕
敌人伤了师父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
道:‘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张去,不由得倒
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顺着树枝起伏摇晃,那一身轻功,可当真了不起,
当时我就想:‘这门轻功我可不会,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为师。’但转念一想:‘不对,
不对,此人要来抢《九阴真经》,不但拜不得师,这一架还非打不可。’明知不敌,也只好
和他斗一斗了。我纵身出去,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胆寒,敌人年纪比我小
着好几岁,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树
来。”郭靖奇道:“你这样高的武功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周伯通反问:“你猜是
谁?”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
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
那段皇爷既是皇爷,总当顾到自己身分。黄岛主为人怎样,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气派很
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郭靖跳起身
来,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花瓣
纷纷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黄老邪,他早已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
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亮的遗法?”周伯通叹道:“是
啊,黄老邪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
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赢。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
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语,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
你被西毒打下树来,后来怎样?”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对了,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
故事。我中了欧阳锋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动弹不得,但见他奔入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
受伤,舍命追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经书。我暗暗叫苦,自
己既敌他不过,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
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郭靖惊道:“欧阳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周伯通道:
“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只惊得睁着一对
圆圆的大眼,说不出话来。
第十七回 双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郭靖
“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
着,只等他一死,便来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假装悲
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
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
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
师哥十分忌惮,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阳指’正点中他的眉
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
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去惊
动,径行奔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
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
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阴
真经》的上卷与下卷分置两处,以免万一有甚么错失,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
经的上卷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卷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
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十分骄傲自负,决不会如
西毒那么不要脸,敢来强抢经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郭靖
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甚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
面春风,说是新婚。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讨老婆有甚么好,便取笑他几句。黄
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
了,求我借经书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
手的书到底是甚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甚么事都不肯拂她之
意,就道:‘伯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
又有甚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
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说了话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只是摇头。黄老
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
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
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
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郭靖道:“是啊,马道长、丘道
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
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
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
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
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伯通,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
罢。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过的。’”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是一样的精灵古
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
‘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
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我还
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郭靖微微一笑。周
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
‘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赢了,你要甚么?’黄老邪道:
‘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
放。你猜是甚么?”郭靖道:“软猬甲。”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
‘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
穿这副软猬甲可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
就是你的。’我道:‘女顽童是说甚么也不娶的,小顽童当然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
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处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
错,好让天下豪杰都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儿
俩比了再说。’当下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
是谁胜。”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周伯通
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
步法,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
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
起石弹来必能占上风。哪知道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
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
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郭
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
着说道:“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得他
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
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
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定了,就是神仙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
黄老邪忽然使用诡计。你猜是甚么?”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
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
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
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
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
“我也是这么说。但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
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你少
了一颗弹子入洞,终究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使奸,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步。
再说,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那时候我的确也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
很是佩服,便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补上
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我们又没说借多久,这会儿可还没瞧完,你管得
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郭靖点头道:“对,
幸亏大哥聪明,料到了这着,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们的大当。”周伯通摇头道:“说到聪
明伶俐,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么法子,居然找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
的老婆。那时候黄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
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
旁边守着我就是。’“我听她这么说,就从怀里取出经书,递了给她。黄家嫂子接了,走到
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说道:‘老顽童,
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
你在内,总有四五人罢!’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
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给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
他是比兄弟要逊一筹的了。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听说武功也很了得,那次华山论剑他
却没来,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了,除
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
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你的
宝贝经书去?’“我一想不错,稍稍宽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
动,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
通,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
花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翻到了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哪知她
又从头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她把书还给我,笑道:
‘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不
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甚么用?欧
阳锋把你的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郭靖惊道:“难道欧阳锋在
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已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素知
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
‘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
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决无自利之心,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
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可是也正如此,才着了人家
的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得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
人道:‘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
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开一页,却见书里写的正是诸般武功的练法和秘
诀,何尝是占卜星相之书?“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我
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
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
‘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
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黄
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罢。’我不知
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心中烦恼
异常,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那
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门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
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师哥?”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
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
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
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
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
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的下
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
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
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
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周伯通不
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
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
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
‘摧心掌’两门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
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
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
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
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
“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难又长
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
啊,说到资质,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武,进境都
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
怕总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学会
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
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是这
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
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字不
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
“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周伯通道:
“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
子会商。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然武功高强,也
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
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
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
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
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
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
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
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上卷《九阴真经》带在身
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黄药
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过的《九阴真
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
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
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
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甚么?’
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原
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
卷后才自行修习,哪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经文默写
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
么还记得起?那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
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
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
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习
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
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
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
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
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得我重伤呕
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
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
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
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
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
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智。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
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
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
很。”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
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
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
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
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
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
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
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
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
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
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
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
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同时又解
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
拳。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
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
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劲力已发,郭靖先
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
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我劲不用足,
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
去,蓬的一声,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
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
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
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
能意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
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
年,只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
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
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
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周伯通
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
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
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
懂,笑着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
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
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
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
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这
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
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思索。周伯通又道:
“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
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
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
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
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
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
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
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
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
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慢也就懂
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
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
性,不住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神,郭靖记得反而更
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
交。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
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
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
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
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
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
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
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
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
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
作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右手
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
反复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又想起黄蓉来,心想
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
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
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
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
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终于领会了诀窍,
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
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
自个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费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
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诸般诀门。过得数日,
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
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
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
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固,郭靖一一牢
记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
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双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
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
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
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
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这时他已通悉这套
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
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
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临敌之
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便是以两对一,这门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
一倍,但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从未想到
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
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
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
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
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
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
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
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
弟,这分身互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
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
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他眼睁
睁的向外望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到得晚饭时分,那老
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
段!”那老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
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骨大有不同,过
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正是自己最爱吃的。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
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
题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
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
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
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
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
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甚么消息。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
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
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
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
“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
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是,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
的奇妙武功。”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
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
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
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
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
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
法。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带着虎虎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
小可。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拍的一
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
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给毒蛇
咬了!这可糟糕透顶!”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
洞,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
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
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
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
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
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
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
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
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
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
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
泪水滚滚而下。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卷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
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
是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
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
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半截,眼见就要熄灭,他顺手摸出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
条,在火上点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来烧,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
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甚么纸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触到了一张
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
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
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
自寻思,瞥眼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炼
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
物从何而来,立即举手扑灭火光,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甚么灵丹妙药?为甚么
这般厉害的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说道:
“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
“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郭靖这当儿也不理会甚么至宝不至
宝,忙着替他推宫过血,却是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
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甚么?”周伯通叹道:
“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
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数十里,
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
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然不能伤我,我
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
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
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
往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
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
睁开眼来,眼前白须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
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郭靖瞧他
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功,培养元气。用过中饭,周伯通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
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于是述说二师父朱聪如何在归云庄上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
来。他后来见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怀中,也没加理会。周伯通沉吟半
晌,实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甚么?”周伯通道:
“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既是从梅超风处得来,想必有些道理。”
接过人皮,从头看了下去。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
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说甚么也不敢违背,但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只瞧不
练,不算违了遗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上卷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
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
未学到下卷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
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甚么。是以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复推
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关连至深且巨的下卷经文。他抬头看着山洞洞顶,好生难以委决。他
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学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
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
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的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那
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
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
两门功夫,便已如此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
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眼睡了。睡了一大觉醒
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
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
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
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
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
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
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
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
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
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
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
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
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
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
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
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
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
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传功时决
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
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
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如此过了数日,
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
毫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
可口菜肴,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抓”
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
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
紧。”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
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
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
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
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
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
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
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
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见他资质
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意
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
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
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
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所知,是以
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
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
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
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
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
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
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这天早晨起来,郭靖
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
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
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
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
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
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
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
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
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
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
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
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
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
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
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
一样,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
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
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
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
雕儿停住,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
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
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
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
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
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
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郭靖也
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
么“昂理纳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暗佩
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
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
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
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
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
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
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去瞧
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
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
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
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
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来
这许多蛇干甚么?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
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
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
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绕,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
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
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
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
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
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
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
蛇晃头,火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
宫灯,姗姗而至,相隔数丈,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折
扇,正是欧阳克。只见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郭靖
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
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
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
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阳克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
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
中,心头说不出的难受。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
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于还是身子剧晃,刚
叫得一声:“啊唷!”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
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
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
道:“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
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小小误会,药兄不必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
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
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只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
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
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
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
甚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甚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
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欧阳锋擅使毒物,却以避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
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跟我好了,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么见面
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阳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
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
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
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干甚么?”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金针,右
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
我宁可死了,也不嫁这坏东西。”欧阳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
下去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女儿,掌上
自然不含内力,欧阳锋也只轻轻架开。欧阳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
两枚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已显得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
丧:“她终究是不肯嫁我。”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
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
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甚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
瞧。”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
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
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
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二十余年,跟
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而
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眼见来书辞卑意诚,看了心下欢喜;又
想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却十分
憎厌。欧阳克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及得,是以对欧阳锋的
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
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
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欧阳锋知道他
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
姗上前,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
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
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黄药师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
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欧阳锋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
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
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甚是怪异。黄蓉见众女
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片
刻,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克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
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
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克还
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
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错乱。黄药师只
是微笑,看了一会,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
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阳锋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
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克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黄药师
的箫声伴和。驱蛇的众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
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黄药师笑
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欧阳锋叫道:“大
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
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
连欧阳克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黄蓉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
耳朵,也太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黄药师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
听我箫声,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
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半,把她两耳掩住了。郭
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黄药师向欧阳锋
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
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要他领下属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示可,急
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远远退去。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
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的弹了
起来。秦筝本就声调酸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声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
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
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
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
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
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
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
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
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
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阳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
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
与武功有甚么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
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
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于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
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节,当下闭目听斗。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
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丝毫感应,但觉心中
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
“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与黄药师、欧阳锋相斗,他既内力不如,自难取胜,但若袖
手静观,却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诣,那正是所谓“旁观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
力远逊于周伯通,何以抗御箫声之能反较他为强,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
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为箫声所乘,却不是又纯由内力高低而决强弱了。
这时郭靖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
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忽
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空明拳”拳诀中的两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
声必能反击。”果然甫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郭靖虽
将拳诀读得烂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讲解,于其中含义,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
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双方攻拒进退,颇似与他所熟读的拳诀暗合,本来不
懂的所在,经过两般乐音数度拚斗,渐渐悟到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不禁暗暗喜欢。《九阴真
经》上下两卷的经文他已背得烂熟,忽然隐隐觉得,经中有些句子似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
箫声也有相合之处,但经文深奥,又未经详细讲解,日后他便想上一年半载,也决计难以明
白,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经文,立时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
也不敢将思路带到经文上去。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
方与所习口诀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
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
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然迟钝,但两人反复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
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再听一会,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
拳诀中的道理,他们双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
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转念一想:“一定不对。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
黄岛主,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过多少次,岂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阳锋便非败不可,但至
此为极,说甚么也高不上去了,终于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
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
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七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
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般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
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
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
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
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于这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
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
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
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
难分。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的张口高喝:“好啊!”他一声喝出便即惊觉,知
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闪动,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三般乐音齐歇,黄药师低声喝
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叫了声:“黄岛主。”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黄蓉
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彩,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来握住他的双手,
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跟
着扑入他的怀中。郭靖伸臂搂住了她。欧阳克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
热,更是恼怒,晃身抢前,挥拳向郭靖迎面猛击过去,一拳打出,这才喝道:“臭小子,你
也来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过郭靖,这一拳又带了三分偷袭之意,突然间攻敌不备,料想必可打
得对方目肿鼻裂,出一口心中闷气。不料郭靖此时身上的功夫,较之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
比拳时已颇不相同,眼见拳到,身子略侧,便已避过,跟着左手发“鸿渐于陆”,右手发
“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
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以黄药师、欧阳锋眼界
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从所未见,都不禁吃了一惊。
欧阳克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已知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
挡,忙向左急闪,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
声响,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当对方掌力及胸之际,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
震碎之虞,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身子直飞上竹亭,在竹亭顶
上踉跄数步,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郭靖这下出手,不但东邪西
毒齐感诧异,欧阳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
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克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厉害杀手反击,
退后两步,凝神待敌。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
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得欧阳锋这声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
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竹林外奔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地蓉儿叫老叫化作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
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与洪七公见过了礼,寒喧数语,便问女
儿:“蓉儿,你叫七公作甚么?”黄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黄药师大喜,向
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女胡闹顽皮,还盼七兄多加管教。”说
着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药兄家传武学,博大精深,这小妮子一辈子也学不了,又怎用
得着我来多事?不瞒你说,我收她为徒,其志在于吃白食,骗她时时烧些好菜给我吃,你也
不用谢我。”说着两人相对大笑。
黄蓉指着欧阳克道:“爹爹,这坏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
救,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
“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转头向着欧阳克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问话中
有半句谎言,日后便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克均是脸色
大变。原来欧阳锋杖头双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才产
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常使杖头毒蛇咬
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顷刻毙命。欧阳锋虽有解药,但蛇毒入体之后,纵然服
药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终身残废。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双蛇形状怪异,顺口
一句,哪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欧阳克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
蓉啐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
面,是不是?”
欧阳克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只是要强好胜,拚命运内功忍
住,不说话时还可运气强行抵挡,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已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问,
再也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他们联了手来打我一个人,
是不是?”欧阳克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但只说了一句:
“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黄蓉道:“好罢,我也不用你
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
尚这干人都跟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
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克只得又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
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道,没来救我,是不是?”欧
阳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亲怜惜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确是如此,难以抵赖,只得又再
点头。黄蓉牵着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
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欧阳锋
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传的绝世武
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黄蓉笑着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
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倾倒不已,这才飞鸽传书,一
站接一站的将讯息自中原传到白驼山,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
兄弟虽然不肖,但要令我这般马不停蹄的兼程赶来,当世除了药兄而外,也没第二人了。”
黄药师笑道:“有劳大驾,可不敢当。”想到欧阳锋以如此身分,竟远道来见,却也不禁得
意。欧阳锋转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
了,跟小辈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
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克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听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
克谎言欺叔,便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也不愿置辩,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
大口酒。
郭靖却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反恁地说?”
黄药师喝道:“我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他……强抢
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
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
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这时她想:“这欧阳克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爹爹
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
阳克道:“我问你的话还没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赵王府比武,你两只手缚在背后,说道不用
手、不还招便能胜我,是不是?”欧阳克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
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
叔叔所传的一门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克心想:“那是你定下来的法子,可不
是我定的。”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道:“你在地下用脚尖画了个圈子,说道只消我用爹
爹所传的武功将你逼出这圈子,你便算输了,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对父亲道:
“爹,你听,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
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了。”黄药师道:
“小丫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
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克的狂妄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向洪
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行侠仗义,武功又是极高,黄药师对他向来甚是钦
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属下丐帮中人自行料理,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己,不禁十
分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
得太快,只怕这件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
七公拍手笑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
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
是甚么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
酒罢。”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指着郭靖与黄蓉
道:“这两个都是我徒儿,我已答允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下药兄已经答允
了。”郭靖与黄蓉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阳锋道:
“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行纳币文定之礼
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
七公沉脸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今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转头向
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里?”
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愕然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还
要甚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
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听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刚硬,行事坚毅,今
日势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脸上神色无异,只沉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
哪配得上药兄这个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成亲,他夫妇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
枪,你砍我杀,又有甚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向女儿望去,只见他正含情脉脉的凝视郭靖,瞥眼之下,
只觉得这楞小子实是说不出的可厌。他绝顶聪明,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
精,自来交游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
给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瞧他站在欧阳克身旁,相比之下,
欧阳克之俊雅才调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
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欧阳锋
一直在担心侄儿的伤势,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当即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黄药
师自与洪七公说些别来之情。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
针,接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
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
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绉绉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
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
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没得说的。取舍之间,倒
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得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
兄弟决不偏袒。两个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有等他伤好之
后。”他见郭靖只一招便打伤了侄儿,若是比武,侄儿必输无疑,适才侄儿受伤,倒成了推
托的最佳借口。黄药师道:“正是。何况比武动手,伤了两家和气。”洪七公心想:“你这
黄老邪好坏。大伙儿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试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干么又不去招个状元郎做女
婿?你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就再投胎转世,也比他不过。嘴里说不偏袒,明明
是偏袒了个十足十。如此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
仰天一笑,瞪眼直视欧阳锋,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
儿受了伤,你可没伤,来来来,咱俩代他们上考场罢。”也不等欧阳锋回答,挥掌便向他肩
头拍去。欧阳锋沉肩回臂,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
罢。”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都让了
开去,右手将蛇杖插入亭中方砖,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黄药师喝一声彩,并
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这二十年来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
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练,
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
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两人的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舞来去,虽是
试招,出手之中却尽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学。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
经》中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要旨,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诸般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
含在真经的上卷之内。郭靖背熟之后,虽然其中至理并不明晓,但不知不觉之间,识见却已
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与经中所述法门隐然若合符节,又都是自己做梦
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两人掌招早变,只在他心头模模糊糊的留下一个影
子。先前他听黄药师与欧阳锋箫筝相斗,那是无形的内力,毕竟极难与经文印证,这有形的
拳脚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
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心惊,钦服对方了得。黄药师旁观之下,不禁暗暗叹气,心道:“我在
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
又都练就了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欧阳克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
但于两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间,忽见身旁地下有个黑影在手舞
足蹈的不住乱动,抬头看时,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极乐之境,心
下惊诧,低低的叫了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是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瞧
去,才知他是在模拟洪七公与欧阳锋的拳招。这时相斗的二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
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
一拳。这哪里是比武斗拳,较之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又比适才快
斗更是郑重。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克
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显得十分的倜傥风流。
郭靖看到忘形处,忍不住大声喝彩叫好。欧阳克怒道:“你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嚷甚
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欧阳克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
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
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斗。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都蹲在地下,
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闭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间发一声喊,同
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然后分开再想。他两人功夫到了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
通,世间已有招术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
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自来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新练武功
的路子,这时一交手,两人武功俱已大进,但相互对比竟然仍与二十年前无异,各有所长,
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
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难分高低。
郭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这些招数他看来都在
似懂非懂之间,有时看到几招,似乎与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着便模拟照学。可是
刚学到一半,洪七公与欧阳锋又有新招出来,他先前所记得的又早忘了。黄蓉见他如此,暗
暗惊奇,想道:“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斗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
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忽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她与郭靖阕别多
日,无法相见,见面后却又不得亲近,于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
身推出的掌法,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刚捏住他手掌,却不料
他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猛推,登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手掌推出,
这才知觉,叫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落地后
跟着跃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飞檐,借势翻上。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已生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
蛙般作势相扑,口中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时歇时作。
黄蓉见他形相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甚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
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之事,点头道:
“是了,这是他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
欧阳克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拚斗,
却是胸痛仍剧,使不出气力,又自料非他之敌,隐隐听得黄蓉说:“真像一只癞蛤蟆。”还
道两人讥嘲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
面,咬牙扬手,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飞去。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阳锋身
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这都是两人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
才那般慢吞吞的斗智炫巧、赌奇争胜,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
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
比之自己所学实是不可同日而语,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黄蓉不
知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指点笑语,瞥眼忽见竹亭外少了一
人。她立时想到欧阳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后心,
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急忙纵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
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银梭抄在手里,笑道:
“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罢。”欧阳克见她代挡了三枚银梭,醋意更
盛,听她这么说,只待她还掷过来,等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出,只伸出
了手等他来取。
欧阳克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风中微
微摆动,果然丰神隽美,飘逸若仙。黄蓉喝一声彩,叫道:“你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
手把银梭还给他。欧阳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
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
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声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猛掷下去。郭靖惊叫:
“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得黄药师急叫:“锋兄留
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将黄蓉在身旁一放,急运劲力,双手同使
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响,登时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
七八步。他胸口气血翻涌,难过之极,只是生怕欧阳锋这股凌厉无俦的掌力伤了黄蓉,硬生
生的站定脚步,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
双挡在面前。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到了姑娘么?”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伤得了我?”
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甚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
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
里印证功夫,要你这丫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
这条小命还在么?”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
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便有猛烈无比的劲道反击出来,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
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寻死。待得欧阳锋得知向他递招的竟
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下了祸,这个如花似玉般的小
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下,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哪里还来得
及,突然间一股掌力与自己一抵,他乘势急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
更是钦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连这个少年弟子也调教得如此功夫!”黄药师在归云庄上
试过郭靖的武功,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
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给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
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对
他的恶感登时消去了大半,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对蓉儿确是一片痴情,蓉儿是不能许
他的,可得好好赏他些甚么。”眼见这小子虽是傻不楞登,但这个“痴”字,却大合自己脾
胃。洪七公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欧阳锋叫道:
“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罢!”身子一晃,又
已跃到了场中。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
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
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
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
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
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说道:
“再好也没有。”黄药师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
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可不是来打架。”黄药师道:“兄弟原说要出三个
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空手
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今还没有,就是赶着娶
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杂学,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
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项功夫,兄弟必当尽心传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岛这
一遭。”
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门功夫,那也是终身受
用不尽,只是说到考较甚么的,郭靖必输无疑,又未免太也吃亏。
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抢着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
事,但冲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让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
克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喜喜欢欢的喝郭
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那可太不成话了,不但这两位前辈容
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恕。”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
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师徒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阳锋笑道:“谁输谁
赢,岂能预知?只不过以你我身分,输了自当大大方方的认输,难道还能撒赖胡缠么?药
兄,便请出题。”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给欧阳克,决意出三个他必能取胜的题目,可是如
明摆着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寻思,洪七公道:“咱们
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得须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甚么诗词歌赋、念经画
符的劳什子,那我们师徒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道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
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武,伤了两家
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
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如此试招,难保没人
说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炉火
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
洪七公心想:“这倒公平得很,黄老邪果真聪明,单是这个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
笑道:“这法儿倒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说着便向欧阳克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因
此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这两棵松树上试招,哪一个小辈先
落地,就是输了。”说着向竹亭旁两棵高大粗壮的松树一指,又道:“第三,锋兄七兄哪一
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误伤了小辈,也就算输。”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
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么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
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般。两个小辈之中,总有
一个是我女婿,岂能一招之间,就伤在你两位手下。”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
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罢,就这么着。只
要公平,老叫化便干。”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松树,分成两对。洪七公与欧阳克在
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脸,余下三人却都是神色肃然。
黄蓉知道欧阳克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般比试,他轻功了
得,显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
动手。欧阳世兄、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筹思相助郭靖之
法,但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黄药师叫道:“一、二、三!”松树
上人影飞舞,四人动上了手。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
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惊奇:“怎么他的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拆了这许多招
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打伤了他,忽然间灵机一
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松树。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
夫,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克使出轻功,在
松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克不待他近身,早
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老毒物货真价实的
动手,当然是先落地。哼,凭你这点儿小小奸计,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跃在空
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克头顶扑击下来。
欧阳克见他来势凌厉,显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惊,急忙向右窜去。哪知
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定他必会向右闪避,当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边树
梢,双手往前疾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这臭小子!”欧阳克见他竟能在空
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呼喝,哪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
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来欧阳锋久战不下,心
想:“若让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进,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
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罢!”郭靖低头让过,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欧阳锋突然发
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说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同时急忙运劲抵御。哪
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
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
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究竟功力尚浅,哪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
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
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
的撞下地来。欧阳克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
同时着地。欧阳克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捡,当即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双脚脚
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更加快了。黄蓉眼见郭靖输了,
叫了一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跃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克横跌在地,郭靖却
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着松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
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声:“啊
哟!”两声同是“啊哟”,心情却是大异了。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
脸,阴森森的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儿也用上了。”洪七
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阳克
一按,直向下堕,只见欧阳克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当即双手合抱,已扭住
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的法门。蒙古
人摔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长于大漠,于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
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摔交的法门于他便如吃饭走路一般,早已熟习而流。否则
以他脑筋之钝,当此自空堕地的一瞬之间,纵然身有此技,也万万来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
等腾的一声摔在地下,过得良久,这才想到:“啊哟,我怎地不扭他小腿?”这次无意中演
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胜了之后,一时兀自还不大明白如何竟会胜了。黄药师微微摇
头,心想:“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这一场获胜,显然是侥幸碰上的。”说道:“这一场是
郭贤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
道:“那么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撅嘴
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刚才说好是只考武艺,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
了。”黄药师道:“你知道甚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么?凭咱们这
些人,岂能如世俗武人一般,还玩甚么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黄蓉听到这句
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
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
朽吹奏的一首乐曲。”欧阳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甚么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
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竹梢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
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
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
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阳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
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
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
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
得也折了一根。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
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欧阳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
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
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欧阳叔侄甚是得意,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第三场既然
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
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哪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并没瞧见她的手势。黄药师又吹了一
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
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
四下,记记都打错了。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
他。”心中怨怼,待要想个甚么法儿搅乱局面,叫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转头
望父亲时,却见他脸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
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玉箫
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为讶
异。原来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
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便是如何与箫声相抗,当下以竹枝的
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
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
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克只听了片刻,不由
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
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
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
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
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
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
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郭靖盘膝坐在地上,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
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
律较艺之时,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须抱元守一,静心凝志,尚不断乘*抵隙,攻击旁人心
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护周密,虽无反击之能,但黄药师连变数
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
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
声相合。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
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
敲将起来。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是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
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
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洪七公和欧阳锋暗
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内力,专守不攻,对这箫声自是应付裕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忽,倘
若显出了行功相抗之态,可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
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
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
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黄药师
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
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
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
忽地曲终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后,知道
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深感大德。”
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
道:“是!”这才穿鞋。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
他是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给了他,又有何妨?”于
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
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了,双眼望着黄蓉求
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
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
“蓉儿叫我磕的。”黄药师暗叹:“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
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贤侄高明得多
了……这样罢,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欧阳锋眼
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洪七公含怒不语,心道:
“女儿是你生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拳
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
子来,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
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
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所寄,现下请两位贤
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
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
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
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黄
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转
身,双眉上扬,道:“怎么?讲打么?你要扣住我?”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
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冷
笑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心知桃花岛上的布置艰深无比,别要让师父也失陷在岛
上,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
钝,输了也是该的。”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
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他想
必输之事,何必去比,师徒三人夺路便走,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岂知这傻徒儿全然的
不会随机应变,可当真无可奈何了。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
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父亲说过这是让自己过世了的母亲挑女婿,那么以前两场
比试郭靖虽胜,却也不算了。就算三场通计,其中第二场郭靖明明赢了,却硬算是平手,余
下两场互有胜败,那么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总之是要欧阳克胜了为止,心中暗暗盘算和
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
放在两人眼前。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
“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这六
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识得?反正认输就
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
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
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黄药师隔了片
刻,算来两人该读完了,便揭过一页。到得第二页,词句已略有脱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
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阴真
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么这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难道周大
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九阴真经》么?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
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缓缓的一页页
揭过。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文字乱七八糟,无一句
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暗叹,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全
文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
试,我却是胜定了。”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阳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
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
索命。”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
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说的是假话,
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欧阳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教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
事,留神记书。”欧阳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
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中脱漏跳文极多,远不及
自己心中所记的完整。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
过了一会,黄药师揭完册页,问道:“哪一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
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
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黄蓉见此良
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
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
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
身,必当另想别计,于是慢慢的走了过去,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甚么
好,你干么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
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西域
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
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
迟,快背书罢!”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
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
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
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文字杂乱无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
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黄药师笑道:
“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克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颠七八
倒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洪七公
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爷儿俩认栽了罢。”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
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
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话慢慢好说。”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
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
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
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
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
不禁哈哈大笑。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
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于是说道:“郭贤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
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罢。”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吵,
郭贤侄的心思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
罢,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
胡乱背背。”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部《九阴真经》的经文,他反
来复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是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
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
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满脸喜容之中,
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书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
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
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
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
我,怎么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
字,旁人自然不知。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甚么,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挥手止住郭靖再背,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
问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
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更信定是亡妻在
冥中所授,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
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
让三分。”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郭靖就
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岳父!”他尚未站起,欧阳克忽
然喝道:“且慢!”
第十九回 洪涛群鲨
洪七公万万想不到这场背书比赛竟会如此收场,较之郭靖将欧阳克连摔十七八个筋斗都
更令他惊诧十倍,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口合不拢来,听欧阳克一声喝,忙道:“怎么?你不
服气么?”欧阳克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
经》。晚辈斗胆,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
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甚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上翻,说道:“我姓欧阳的岂能任人欺
蒙?”他听了侄儿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要想夺取经文,相
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带,敞开大襟,说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跟着将怀中物事一件件的拿
了出来,放在石上,是些银两、汗巾、火石之类。欧阳锋哼了一声,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黄
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
得,当下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克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劲发出,
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护
我这傻徒儿了。唉,他背书的本领如此了得,却也不能算傻。”
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
防,也就不敢下手,细摸郭靖身上果无别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
话,忽地想起,这小子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或能从他嘴里套问出真经的下落,当下蛇
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两条怪蛇从杖底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
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贤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
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他。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
见过。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里……”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见
过老顽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
一小,荒唐荒唐!”欧阳锋问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风……梅……梅师姊
在太湖边上失落了,现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寻访。弟子禀明岳父之后,便想去助她一
臂之力。”欧阳锋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是纯熟?”郭靖奇道:
“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对,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创的武功秘诀。”
黄药师暗暗叹气,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师兄遗命看管《九阴真经》。他打石弹
输了给我,这才受骗毁经,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读了个熟透。那是半点不奇。原来鬼神之
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凑巧。”黄药师黯然神伤,欧阳锋却
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
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
日!”
黄蓉道:“师父,我去给您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极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
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微
微一笑,说道:“师父,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罢。”她既与郭靖姻缘得谐,喜乐不胜,
对欧阳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时此刻,天下个个都是好人。
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说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
道:“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欧阳锋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替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他得到侄儿飞鸽传
书,得悉《九阴真经》重现人世,现下是在黄药师一个盲了双眼的女弃徒手中,便想与黄药
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将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现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场
失意,心情甚是沮丧,坚辞要走。欧阳克忽道:“叔叔,侄儿没用,丢了您老人家的脸。但
黄伯父有言在先,他要传授一样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心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
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然后施展风流解数,将她弄到手中。黄药师本
以为欧阳克比武定然得胜,所答允下的一门功夫是要传给郭靖的,不料欧阳克竟致连败三
场,也觉歉然,说道:“欧阳贤侄,令叔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
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门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贤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
老朽会的,定必倾囊相授。”欧阳克心想:“我要选一样学起来最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
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之间可以学会。”于是躬身下拜,说道:“小
侄素来心仪伯父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伯父恩赐教导。”
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学问,除了尽通先贤所学之外,
尚有不少独特的创见,发前人之所未发,端的非同小可,连亲生女儿亦以年纪幼小,尚未尽
数传授,岂能传诸外人?但言已出口,难以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
学哪一门?”欧阳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花树繁复,心
中仰慕之极。求伯父许小侄在岛上居住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黄药师脸
色微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欧阳锋见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儿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花了黄伯父半
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黄药师一声冷
笑,说道:“桃花岛就算只是光秃秃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得了黄某人去。”欧阳
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这激将之计,使
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随我来。”欧阳克见黄药师脸
有怒色,眼望叔父请示。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
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
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是突感一阵清凉。黄
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洪七公笑
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清凉世界中住上三
年,可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
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下感动,说道:“多谢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
一副劳碌命,不能如药兄这般消受清福。”欧阳锋道:“你们两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
到两个月,必有几套新奇的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
“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
了。”他二人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只是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举而能将洪七
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与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黄药师在桌边一按,西边
壁上挂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
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克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五行生克、阴
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罢。”欧阳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
时,哪知他却拿出一张图来,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黄药师忽道:“且
慢!”欧阳克一怔,双手缩了回去。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
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欧阳克
心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邪门儿的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月之中,还得给你
守着这幅图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有甚么损坏失落,尚须担待干系。这件事不干也罢!”正待
婉言谢却,忽然转念:“他说派人前来取回,必是派他女儿的了,这可是大好的亲近机
会。”心中一喜,当即称谢,接过图来。黄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龙丸”的小盒,递给欧
阳锋道:“欧阳伯伯,这是辟毒奇宝,侄女不敢拜领。”欧阳锋心想:“此物落在黄老邪手
中,他对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层顾忌。虽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气,却也顾不得
了。”于是接过收起,举手向黄药师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送了出来。走到门口,洪七公
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生将养气力,咱们再打一场大架。”欧阳
锋淡淡一笑,说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费心力来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
儿。”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已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
笑,说道:“想欧阳锋这点儿微末功夫,怎敢觊觎‘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
过这位郭贤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
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
啦。”
欧阳锋冷冷的道:“传授过郭贤侄功夫的诸人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
说了句:“甚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是说老顽竟周伯通?”欧阳锋道:“是啊!
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
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
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跷,是以临别之时又再提及,听黄药师如此说,正合
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
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对手,更不必说咱们了。
唉,全真派该当兴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头来总还是棋差一着。”黄药师道:“老顽童
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计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倒深知。”欧阳锋道:“药兄
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这个,
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
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来钦服,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
别小觑了他。”以黄药师之智,如何不知对方又在故意以言语相激,只是他心高气傲,再也
按捺不下这一口气,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
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洪七公扬眉差愕,欧阳锋却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好会
说笑话!”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
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片刻间
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黄药师远远望见洞中无人,低呼一声:“咦!”身子轻飘飘的纵
起,犹似凭虚临空一般,几个起落,便已跃到了洞口。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轻,踏
到了空处。他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
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哪知落脚处仍是一个空洞。此时足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
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倒射出来。拔箫撑壁、反身倒跃,实只一瞬间之
事。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妙,齐声喝彩,却听得“波”的一声,只见黄药师双足已陷
入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
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忽觉臭气冲鼻,低
头看时,双脚鞋上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
怎会着了旁人的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折了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
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个洞孔,又料到他轻身
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会向里纵跃,于是又在洞内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
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跃出来之处,再挖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一堆粪。黄药师走进洞
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无别物,洞壁上依稀写着几行字。
欧阳锋先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
微,都会干连到能否取得《九阴真经》的大事,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
壁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给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关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
你的双腿,出口恶气。后来想想,饶了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
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粘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
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
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哪知乒乒乓乓一阵响亮,左边右边山洞顶
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
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长袍给欧阳锋换
了。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看时,见写着
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
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
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
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
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随,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步而行。
黄药师足下发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间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
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
的是快捷异常,威猛无伦,他踏粪淋尿,心下恼怒之极,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劲力,哪知
周伯通只随随便便的一个侧身就避了开去,当真是举重若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
定神瞧时,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郭靖抢上几步,
说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道:“岳甚么父?你怎地
不听我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
了。好兄弟,我跟你说,天下甚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
儿娶不得。好在你还没跟她拜堂成亲,这就赶快溜之大吉罢。你远远的躲了起来,叫她一辈
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唠叼不休,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
看,并不见人。黄蓉扬手将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侧
身让过,拍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地散开,臭气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打断了我两条腿,我只叫
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手,总算对得起你罢?”
黄药师寻思这话倒也有理,心意登平,问道:“你为甚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
道:“这个山人自有道理,天机不可泄漏。”说着连连摇头,神色黯然。原来当日周伯通困
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洞来与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若是
给他打死或是点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阴真经》非给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终隐忍,
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练就了分心合击的无上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
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
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般
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
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
白了他的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
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
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
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
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
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
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
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去不可。黄老邪若
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想到得意之
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
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
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
了?”霎时间只惊得全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功,哪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
口中解释、手上比划,不知不觉的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自
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上的悟
心又是极高,兼之《九阴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
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
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懊丧了半日,伸
手连敲自己脑袋,忽发奇想,于是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牙齿之助,将双手缚在一
起,喃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
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唉,老顽童啊老顽童,你自作自
受,这番可上了大当啦。”黄药师哪猜得其中缘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顽皮古怪,说道:“老
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话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在每
人身边嗅了几下,笑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网恢
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二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
直,两不吃亏。”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法快极,他功夫
确已在你我之上,还是别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
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焚烧了祭告
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
逛去。”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
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
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了给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这……你教我的当真便是《九阴真经》?”周伯
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时傻了。周伯通见到他这副呆
样,心中直乐出来,他花了无数心力要郭靖背诵《九阴真经》,正是要见他于真相大白之际
惊得晕头转向,此刻心愿得偿,如何不大喜若狂?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
文你却从何处得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个好女婿亲手交与我的。”郭靖道:
“我……我没有啊。”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
时还在拚命的找寻呢。”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周
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
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经文也夹在其中,
你有本事就来拿去。”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周伯通双手夹住经书,侧过了头,
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甚么?”周伯通
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斗然散开,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
舞,霎时间东飘西扬,无可追寻。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就在这片刻之
间,把一部经书以内力压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顽童,你戏弄于
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着左摇右摆,只
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这路“落英神剑掌”是
黄药师的得意武功,岂知此刻连出二十余招,竟然无功。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正待催动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
与缚住双手之人过招。”当即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已经好了,我可又要对你
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崩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周伯通愁眉苦
脸,连连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说甚么都是不能崩断
的。”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罢。”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
命!”翻身扑地,连滚几转。
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劝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别
傻!”郭靖停步看时,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抓足踢,哪里碰得
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见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经上所
说的“蛇行狸翻”之术,当下凝神观看,看到精妙之处,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黄药
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
他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周伯通虽未受伤,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
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黄药师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
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崩断,左手
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痒,说道:“啊哟,痒得我可受不了
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抓痒,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
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打你不过的,唉,不过没有法子。我说甚么也不能对不起师
哥。”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垂在身侧,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上架,被黄药师
内劲震开,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数步。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
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
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送出,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
下,闭上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
纸。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
双手齐用?
只见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老顽童上了自己的大当,无意之中竟学到了九阴奇
功,违背师兄遗训。若是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默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十五年,现下又将
他打伤,实在说不过去,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匣,揭开匣盖,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给
他道:“伯通,天下伤药,只怕无出我桃花岛无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内伤可以
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过了
一会,吐出一口瘀血,说道:“黄老邪,你的丹药很灵,无怪你名字叫作‘药师’。咦,奇
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么意思?”他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说道:“黄老
邪,我要去了,你还留我不留?”黄药师道:“不敢,任你自来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兴
枉顾,兄弟倒履相迎。我这就派船送你离岛。”郭靖蹲下地来,负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
到海旁,只见港湾中大大小小的停泊着六七艘船。
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
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
元宝来。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罢。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
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向欧阳锋那艘大船瞧去,见船头扯着
一面大白旗,旗上绣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欧阳锋取出一管木笛,嘘
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两名哑仆领了白驼山的蛇奴驱赶蛇群
出来,顺着几条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罢。”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摇头道:
“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伯通,这船坏了没修好,
坐不得的。”众人瞧那船船尾高耸,形相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却是新打造好的,哪有
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
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是以停泊在这里向来不用的。我哪里是小气了?
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了给你看。”做了几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
船。
周伯通突然间在地下一坐,乱扯胡子,放声大哭。众人见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
知道他的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然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
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哑仆。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
利,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气重些呢,
还是你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数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
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阳聚会,听老叫化指派丐帮头
脑的继承人。老叫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要归天,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
领?因此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药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儿女婿成婚,我再来叨
扰罢。”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劳劳碌碌,马不停蹄的奔
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骑马,我这是脚不停蹄。啊哟,不对,你绕了弯子骂人,脚
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
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
我有个小叫化师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欧阳克斜眼相望,只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真是艳如春花,丽若朝霞,不禁看
得痴了。但随即见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脉脉之意,一见而知,又不禁怒气勃发,心下暗暗立
誓:“总有一日,非杀了这臭小子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
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
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
有甚么干系?你岳父若是肯给新船我坐,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
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美貌女人,多见一次便倒一分
霉。”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伸开双手拦住,
说到:“黄某不敢相欺,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两位实不必甘冒奇险。只是此中原由,不
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晕船归天,仍是赞你药兄够朋
友。”他虽行事说话十分滑稽,内心却颇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
跷,周伯通坚持要坐,眼见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变,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
付不来,是以决意陪他同乘。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
黄某倒是多虑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罢。”郭靖听他认了自己为婿之后,本已称作“靖
儿”,这时忽然改口,而且语气甚是严峻,望了他一眼,说道:“岳父……”黄药师厉声
道:“你这狡诈贪得的小子,谁是你的岳父?今后你再踏上桃花岛一步,休怪黄某无情。”
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这哑仆舌头早被割去,只是
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被黄药师一掌击碎,飞堕海心,没在波
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这些哑仆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
奸恶之徒,黄药师事先查访确实,才一一擒至岛上,割哑刺聋,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黄
某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屑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
恶,越是称我心意。”那哑仆虽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无缘无故被他挥掌打入海心,众人心
中都是暗叹:“黄老邪确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惊惧莫名,屈膝跪倒。洪七公道:“他甚
么事又不称你的心啦?”黄药师不答,厉声问郭靖道:“那《九阴真经》的下卷,是不是你
给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张东西是我交给周大哥的,不过我的确不知就是经文,若是
知道……”周伯通向来不理事情的轻重缓急,越见旁人疾言厉色,越爱大开玩笑,不等郭靖
说完,抢着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说亲手从梅超风那里抢来,幸亏黄药师那老头儿不知
道。你还说学通了经书之后,从此天下无敌。”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我……我几时
说过?”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当然说过。”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便是《九
阴真经》,本就极难令人入信,这时周伯通又这般说,黄药师盛怒之下,哪想得到这是老顽
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替郭靖圆谎,信口吐露了真相。他狂怒
不可抑制,深怕立时出手毙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道:
“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
哥……”已被父亲牵着纵出数丈外,顷刻间没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剧
痛,忙忍住了笑,但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他
老儿果然当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
“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奇功邪气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已牢
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说着又是捧腹狂笑,既须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尴尬无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却
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去了何方。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洪七公无人领
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克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贤侄,桃花岛的图谱请
借我一观。”欧阳克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
公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
傻徒儿。”只见林中白衣闪动,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
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向她们一眼不瞧,只摆摆手
令他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这船中只怕真有甚么巧妙机关。两位宽心,兄弟
坐船紧跟在后,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是要试试黄
老邪的船有甚么古怪。你跟在后面,变成了有惊无险,那还有甚么味儿?你跟我捣蛋,老顽
童再淋你一头臭尿!”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后会有期。”一拱手,径自带了侄儿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
能把咱们三个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牵着洪七公,右手牵着郭靖,奔上新船。只见船中已
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着侍候,都是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
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
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了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洪七公
道:“来,咱们瞧瞧船上到底有甚么古怪。”三人从船首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
底,到处仔细查察,只见这船前后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贮备
俱足,并无一件惹眼的异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
兴头。”洪七公心中疑惑,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
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径向北驶。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回
过头来,只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洪七公跃下桅杆,向船夫打个手势,命他驾
船偏向西北,过了一会,再向船尾望去,只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仍是跟在后面。洪七
公心下嘀咕:“他跟来干吗?难道当真还会安着好心?老毒物发善心,太阳可要从西边出来
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乱发脾气,也不和他说知,吩咐转舵东驶。船上各帆齐侧,只吃到
一半风,驶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盏茶时分,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洪七公心道:“咱们在
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舱内,只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
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是不给?”周伯通笑
道:“若是主人家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恶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般为
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
你师父的话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缠到底,他若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
出来。只不过你所要偷的,却是生脚的活宝,你只须叫道:‘宝贝儿’来!”她自己就跟着
你走了。”
郭靖听着,也不禁笑了。他见周伯通在舱中走来走去,没一刻安静,忽然想起了一件
事,问道:“大哥,现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我没准儿,到处去闲逛散心。我在
桃花岛这许多年,可闷也闷坏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摇手道:“你要
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我可不干。”郭靖脸上一红,道:“不是这个。我想烦劳大哥去太
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干甚么?”郭靖道:“归云庄的陆庄主陆乘
风是一位豪杰,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风双煞之累,双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复
原。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十足,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周伯通道:“这个容
易。黄老邪倘若再打断我两腿,我仍有本事复原。你如不信,不妨打断了我两条腿试试。”
说着坐在椅上,伸出腿来,一副“不妨打而断之”的模样。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试了,大
哥自有这个本事。”
正说到此处,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
手划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黄蓉被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恼怒伤心,回到
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放声大哭。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
对女儿颇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几句,但连敲了几次门,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
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却被她连菜带碗摔在地下,还将哑仆踢了几
个筋斗。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来桃花岛,定会被他打死。我如偷
出岛去寻他,留着爹孤零零一人,岂不寂寞难过?”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
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
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难过,发誓以后再不令老父伤心,哪知此刻又遇上了这等为难之
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若是妈妈在世,必能给我做主,哪会让我如此受苦?”
一想到母亲,便起身出房,走到厅上。桃花岛上房屋的门户有如虚设,若无风雨,大门日夜
洞开。黄蓉走出门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
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傍花拂叶,来到母亲墓前。佳木葱笼,异卉烂缦,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黄药
师精选的天下名种,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
下,然后用力向前扳动,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
又开了机括,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折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她独处地
下斗室,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心中思潮起伏:“我从来没见过妈,我死了之后,是不
是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像画上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她现下却在哪里?在天上,在地
府,还是就在这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
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不论是皇宫内院、巨宦富
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甚么奇珍异宝,他不是明抢硬索,就是暗偷潜盗,必当取到
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
中。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在灯光下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
觉,却是历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身子化为尘土,珍珠宝玉却仍然
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为我妈妈绝顶聪明,是以只
活到二十岁就亡故了么?”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后母亲
的玉棺之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
有了些依靠。这日大喜大愁之余,到此时已疲累不堪,过不多时,竟自沉沉睡去。她在睡梦
之中忽觉是到了北京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
话,忽尔见到了母亲,要想极目看她容颜,却总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间,母亲向天空飞去,
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见母亲渐飞渐高,心中惶急,忽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在叫着母亲
的名字,这声音愈来愈是明晰。黄蓉从梦中醒来,却听得父亲的声音还是隔着毡帷在喃喃说
话。她一定神间,才知并非做梦,父亲也已来到了圹室之中。她幼小之时,父亲常抱着她来
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这时听到父亲声音,却也不
以为怪。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听父亲说道:“我向你
许过心愿,要找了《九阴真经》来,烧了给你,好让你在天之灵知道,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
文到底是写着些甚么。一十五年来始终无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这番心愿。”黄蓉大
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杀你女婿,这是他
们自己强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难道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
样?”当下凝神倾听,黄药师却反来复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是怎样的孤寂难受。黄蓉
听父亲吐露真情,不禁凄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岁的孩子,两情坚贞,将来何患
无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老顽童把真经上下
卷都用掌力毁了,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得偿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来和
你相会的花船……”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总是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
来和妈妈相会的?”
原来黄药师对妻子情深意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
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后,尸身又不免受岛上哑仆糟蹋,于是去大陆捕
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无异,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
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
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他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
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
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临到出海,总是既不忍携女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
终于造了墓室,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艘船却是每年油漆,历时常新。要待女儿长大,有
了妥善归宿,再行此事。
黄蓉不明其中原由,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老顽童将《九阴真经》背
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
般,你在天之灵,那也可以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无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
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杀死三个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
践,对爱妻答允下之事,可没一件不做。哈哈!”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
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
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惊又痛,立时就要抢出去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
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凄然长笑,似歌似哭,
出了墓道。
黄蓉定了定神,更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
亲脾气古怪,对亡妻又已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当下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
拍醒船中的哑船夫,命他们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马急驰而来,同时父亲的
玉箫之声,也隐隐响起。黄蓉向岸上望去,只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
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是以夜中出来驰骋。心想:“这茫茫大海之中,哪里找靖哥哥
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抢出船舱,都是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惊,一齐跃
上船桅,洪七公还顺手提上了两名哑子船夫,俯首看时,但见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
入船来。这变故突如其来,三人一时都感茫然失措。周伯通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
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
靖还没答应,只听得豁喇喇几声响亮,船身从中裂为两半。两名船夫大惊,抱着帆桁的手一
松,直跌入海中去了。周伯通一个筋斗,倒跃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
会?”周伯通从水中钻出头来,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后面几句话被海风迎面一
吹,已听不清楚。此时桅杆渐渐倾侧,眼见便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
身相连,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齐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心。桅杆虽然坚牢,却怎禁
得起洪七公与郭靖合力齐施?只击得几掌,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
中。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
大海之中飘流,苦是无人救援,无饮无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头眺望,连
欧阳锋的坐船也没了影踪。远远听得南边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儿,
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游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
给波浪打了回来。洪七公朗声笑道:“老顽童,我们在这里。”他内力深厚,虽是海风呼
啸,浪声澎湃,但叫声还是远远的传了出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
是咸汤泡老狗啊。”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三字
果是名不虚传。三人先后从船桅堕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间已相隔数十丈之遥,这时拨水靠
拢,过了良久,才好容易凑在一起。洪七公与郭靖一见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见他双足底
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施展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太大,虽然身子随波起
伏,似乎逍遥自在,但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任意而行。他正玩得起劲,毫没理会眼前的危
险。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为波涛吞没,众船夫自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
呼:“啊哟,乖乖不得了!老顽童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与郭靖听他叫声惶急,齐
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
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
那样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镇定。
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连劈两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见海面的白雾中忽喇
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
中。洪七公将木棒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匕首,叫道:
“弟子有匕首。”将木棒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这时已有四五头虎鲨围住了周伯通团
团兜圈,只是没看清情势,不敢攻击。周伯通弯下腰来,通的一声,挥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
浆迸裂,群鲨闻到血腥,纷纷涌上。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几万条鲨鱼,又见
鲨鱼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尖利之极,不禁大感惶恐,突觉脚上有物微
微碰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窜上来。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
借力向右,顺手挥匕首刺落。这匕首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已在鲨鱼头上刺了个窟窿,
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的咬啮。
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受伤,每次出手,总有一条鲨鱼
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给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
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惧。眼见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到得后来,总归无
幸,但在酣斗之际,全力施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剑刺,拳打棒击,不到一个时
辰,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落向西方海面。周伯通叫道:“老
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个就一块一块的钻到鲨鱼肚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是谁先
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赢?”周伯通道:“当然算赢。”洪七
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摆尾”,打在一条大鲨身侧,那条大鲨
总有二百余斤,被他掌力带动,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
花四溅,那鱼白肚向天,已然毙命。周伯通赞道:“好掌法!我拜你为师,你教我这‘降龙
十八掌’。就可惜没时候学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
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实在极是害怕,但见两人越打
越是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先前很怕,现下好些啦。”
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冲将过来。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侧过身子,左手向上一引,
这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
匕首刺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那巨鲨正向上跃,这急升之势,刚好使匕首在它腹上
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这时周伯通与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就鱼。
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
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子里去啦!唉,你们不肯赌赛,我虽然赢了,
却也不算。”郭靖听他说话之时虽然大笑,语音中颇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
赌!”周伯通喜道:“这才死得有趣!”转身避开两条鲨鱼的同时夹攻,忽见远处白帆高
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也即见到,正是欧阳锋所乘的座船。三人见有救
援,尽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鲨鱼。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
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还在不断说笑,指着海中群鲨咒骂。欧阳锋和
欧阳克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上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下也不禁骇然。周伯
通不肯认输,说道:“老毒物,是你来救我们的,我可没出声求救,因此不算你对我有救命
之恩。”欧阳锋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杀鲨的雅兴,兄弟好生过意不去。”
周伯通笑道:“那也罢了,你阻了我们的雅兴,却免得我们钻入鲨鱼肚中玩耍,两下就此扯
直,谁也没亏负了谁。”
欧阳克和蛇奴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
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我们,这可得让我们吃了。”欧阳克笑道:“小侄有个法
子,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两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
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又抛入海里。周伯通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
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馋嘴之极的鲨鱼在海里
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周伯通见他脸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
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欧阳锋听旁人说他手段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
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
啦。你们三位给这小小的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鲨鱼虽多,却也算不了甚
么。”说着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划过,说道:“海中鲨鱼就算再多上十
倍,老毒物要一鼓将之歼灭,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能大显神通,真把海上鲨鱼尽数杀了,老
顽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俩不妨打个
赌。”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万条鲨鱼尽皆杀了,只怕他另有
异谋。”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
推辞。要是我输,也任凭你差遗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甚
么就赌甚么!”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头道:“好!但
若胜方说出来的事,输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地?”周伯通道:“那就自
己跳到海里喂鲨鱼。”
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右手伸出两指,捏住他杖头
一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
间,黑如漆、浓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条蛇如法炮制,盛满了一杯毒
液。两条怪蛇吐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
欧阳锋命人钓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鲨鱼下
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给他这么一分,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
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鱼口被铁钩钩破之处,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托起,
随手挥出,一条两百来斤的鲨鱼登时飞起,水花四溅,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甚么老
和尚治臭虫?”
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这药灵验无比,臭
虫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就赔还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
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
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
可,若是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他说到这里,笑吟吟的
只是摇头晃脑,却不再说下去。郭靖问道:“该怎么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经的道:“那
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若是不死,你再来问老
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么灵
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捏?’”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叔侄听了都哈哈
大笑。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
差不多。”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罢。”只见那条喝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中,
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
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
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是尽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个时辰功
夫,海面上尽是浮着鲨鱼的尸体,余下的活鲨鱼为数已经不多,仍在争食鱼尸,转瞬之间,
眼见要尽数中毒。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见了这等异景,尽皆变色。洪七公叹道:“老
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
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众人放眼望去,满海尽是翻转了肚皮
的死鲨,随着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这许多大白肚子,瞧着叫人作呕。想到这许多鲨
鱼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呕。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龙王这就点起巡海夜叉、虾兵
蟹将,跟你算帐来啦。”欧阳锋只是微笑不语。
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不敢当。”洪七公
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又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
笑道:“这蛇毒甚是奇特,鲜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药。毒液虽只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的伤口
碰到之后,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条鲨鱼碰上了,又多了百来斤毒汁,
如此愈传愈广,永无止歇。”洪七公道:“这就叫做流毒无穷了。”欧阳锋道:“正是。兄
弟既有了西毒这个名号,若非在这‘毒’字功夫上稍有独得之秘,未免愧对诸贤。”说话之
间,大队鲨鱼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群到来时不是葬身鲨腹,便早逃得干干净净,海
上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下令去,
船上前帆、主机、三角帆一齐升起,乘着南风,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卖的
好臭虫药。你要我做甚么,说出来罢。”欧阳锋道:“三位先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
息。赌赛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慢吞吞的又卖甚么关子?你
若把老顽童闷死了,那是你自己吃亏,可不关我事。”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
随我来。”
第二十回 窜改经文
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周伯通走入后舱,径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服
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从来没享过这个福。”把上下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
干布揩拭。郭靖涨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甚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
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
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换衣方毕,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手托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
“请两位爷胡乱用些。”洪七公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老叫化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吃不下
饭。”众少女笑着走出,带上舱门。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
好,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
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么
事。”洪七公道:“决不能是好事。这一下老顽童实在是大大的不妙。”舱门缓缓推开,一
名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随着那少
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那少女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片刻,推开舱门,轻声
道:“郭爷到。”
郭靖走进船舱,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舱内却是无人。他正觉奇怪,左边一扇小门忽地
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进来。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关上小门,踏上两步,一
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脉门。这一抓快捷无比,郭靖又万料不到他竟会突然动武,登时腕
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动弹不得。欧阳克袖中铁扇伸出,抵在郭靖后心要穴。郭靖登时胡涂
了,呆在当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欧阳锋冷笑道:“老顽童跟我打赌输了,我叫他做
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
瞧,那老顽童竟然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经传给你?”问道:“周大
哥呢?”欧阳锋冷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是不愿依我的话办事,这就跳在大海里喂鲨
鱼。哼,总算他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句话倒是没赖。”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
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郭靖便即停步。欧阳克微微使劲,扇端触得
郭靖背上“至阳穴”一阵酸麻。
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全文,快写
下来罢。”郭靖摇了摇头。欧阳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
药,若不服我叔父的独门解药,六个时辰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鲨鱼般死了。只要你
好好写将出来,自然饶了你师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惊:“若非师父机警,已自着了他
们道儿。”瞪眼瞧着欧阳锋,心想:“你是武学大宗师,竟使这些卑鄙勾当。”欧阳锋见他
仍是沉吟不语,说道:“你已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写了出来,于你丝毫无损,又有甚么迟
疑?”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屈从,那
叫做痴心妄想!”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的性命
也不救么?”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欧阳锋回过头
来,只见洪七公双手各提木桶,正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眼见两股碧绿透明的水柱笔直飞
至,劲力着实凌厉,欧阳锋双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左手仍是紧紧握住他腕上脉门。
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克大声惊呼,已被洪七公抓住后领,提了过去。洪七
公哈哈大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总是不许!”欧阳锋见侄儿
落入他手,当即笑道:“七兄,又要来伸量兄弟的功夫么?咱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
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般亲热干甚么?拉着他的手不放。”
欧阳锋道:“我跟老顽童赌赛,是我赢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
有唯你是问,可不是?”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难
受,抢着道:“周大哥给他……给他逼着跳海死了。”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克跃出船舱,
四下眺望,海中波涛起伏,不见周伯通的踪影。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
开了手,说道:“郭贤侄,你功夫还差得远呢!人家这么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
练上十年,再出来闯江湖罢。”郭靖记挂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会他的讥嘲,爬上桅杆,四
面*望。洪七公提起欧阳克向欧阳锋掷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的
人跟你算帐。你武功再强,也未必挡得住全真七子的围攻。”欧阳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
撑,已站直身子,暗骂:“臭叫化,明天这时刻,你身上毒发,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救命
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时
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欧阳锋双手一拱,进了船舱。郭靖望了良久,一无所见,只得落
到甲板,把欧阳锋逼他写经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寻思:“老毒物
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得真经,决计不肯罢休,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郭靖想起周伯
通丧命,放声大哭。洪七公也是心中凄然,眼见坐船向西疾驶,再过两天,就可望到得陆
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径到厨房中去抢夺了一批饭菜,与郭靖饱餐一顿,倒头呼
呼大睡。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见已过了八九个时辰,洪七公师徒仍是并无动静。欧
阳锋倒担心起来,只怕两人毒发之后要强不肯声张,毒死老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
可就糟了,《九阴真经》从此失传,到门缝中偷偷张望,只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洪七公
话声响亮,中气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机警,没中到毒。”他毒物虽然众多,但要只毒
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时倒也苦无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谈论丐帮的所作所为,说到丐帮的帮众虽以乞讨为生,却是行侠仗义,
救苦解难,为善决不后人,只是做了好事,却尽量不为人知。他又说到选立丐帮帮主继承人
的规矩,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否则似你这般人品,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我这根
打狗棒非传给你不可。”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船舱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洪七
公跳起身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把船凿沉。”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
小舢舨。”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被铁椎椎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进来的不是
海水,却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右手连扬,掷出钢针,数十条蝮
蛇都被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扭曲,却已游动不得。郭靖心想:“蓉儿虽然也
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之技,比起师父来,却是差得远了。”跟着缺口中又涌了数十条蝮蛇进
来。洪七公射出钢针,进来的蝮蛇又尽数钉死在地。却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嘘嘘不绝,蛇头晃
动,愈来愈多。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给我这许多练功的靶子,真是再好也没
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却觉所剩的钢针已寥寥无几,心中一惊,眼见毒蛇源源
不绝,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猛响,两扇门板直跌进舱,一股掌风袭向后心。郭靖站
在师父身侧,但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
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微感惊讶,上步反掌横劈。
郭靖知道再也难以硬架挡开,当下左掌引带,右手欺进,径攻欧阳锋的左胁。欧阳锋这掌不
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斩落。郭靖眼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毒蛇便
不断的涌进来,自己与师父必致无幸,于是左手奋力抵挡来招,右手着着抢攻。他左挡右
进,左虚右实,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来。欧阳锋从未见过这般左右分心搏击的拳路,不禁
一呆,竟被郭靖连抢数招。讲到真实功夫,就是当真有两个郭靖,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
的对手,只是他这套武功实在太奇,竟尔出敌不意,数招间居然占了上风。西毒欧阳锋享大
名数十年,究是武学的大师,一怔之下,便已想到应付的法门,“咕”的一声大叫,双掌齐
推而出。郭靖单凭左手,万万抵挡不住,眼见要被他逼得向后疾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
至。洪七公大叫:“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甚么英雄豪强?”
纵身“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飞跃而过,飞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克踢了个筋斗,回臂一个
肘槌,撞向欧阳锋的后心。欧阳锋斜身还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师
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对手,何况他伤势未愈,以二敌二,我方必赢无疑。”
精神一振,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往欧阳锋攻去。洪七公激斗之际眼观六路,见十余条蝮蛇已游
至郭靖身后,转瞬间就要跃上咬人,急叫:“靖儿,快出来!”手上加紧,把欧阳锋的招数
尽数接了过去。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侧过身子,放了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
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可是见蝮蛇愈
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欧阳锋暗叫:“不好!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阻拦。洪
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
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
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克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高纵丈余,左手已
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相
碰,飞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攀援,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来越紧。洪七公虽然仍是稳持平手,但要抽身上
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
溜下来。洪七公左足一点,人已跃起,右足踢向欧阳锋面前。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棒,向上
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飞起来,长笑声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
上。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颇占优势。欧阳锋眼见若是爬上仰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
“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只见风帆侧过,座船向东而驶。主桅脚下放眼皆青,密
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甚是
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之上又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倒,只要蛇阵
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我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他一
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
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欧阳
锋急叫:“快将蛇撤开。”同时向后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
他。欧阳克听叔父语声甚急,一怔之际,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他最是爱洁,勃然大
怒,猛地想到:“我们的蛇儿怕尿。”
木笛声中,蛇群缓缓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被尿淋到。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
驼山蛇谷中杂交培养而得,毒性猛烈,欧阳锋装在大竹篓中,用数百匹大骆驼万里迢迢的运
来中原,原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兽粪尿。旗杆下数十条毒蛇被淋到热尿,痛得
乱翻乱滚,张口互咬,众蛇奴一时哪里约束得住。洪七公和郭靖见诸人大为忙乱,乐得哈哈
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兴。唉!他绝世武功,却丧生于大海之
中。黄岛主和老毒物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却能淋到他二人头上,我和师父的尿便淋不到老
毒物了。”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
香,一阵阵冲了上来。欧阳锋这记绝招当真厉害,洪七公是个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
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盛的酒都喝干了。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
火把,押着蛇群将桅杆团团围住,实是无隙可乘,何况连尿也撒干了。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
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
出来。洪七公骂到后来,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
请两位下来饮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
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
洪七公几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抢夺,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药,只得强自忍耐,无可奈何之余,
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又饿又渴,头脑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
明伶俐,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郭靖叹了口
气。挨到将近午时,阳光正烈,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只当是白云,也不以为意,哪知白
影移近甚速,越飞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连
声长哨。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
伏了的那两头猛禽。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
了。只可惜雕儿太小,负不起咱师徒二人。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
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
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姑娘来此。”
两头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
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爱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瞧准了来折磨人。我一生只练外
功,定力可就差了一点。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郭靖道:“白
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致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
“天下味道最不好的东西,你道是甚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么?”洪七公道:
“有一次我到极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
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条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条东西救了一命,
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条东西是甚么?”
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虾蠕蠕而动的情状,不
禁一阵恶心。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要抵御桅杆底下喷上来的酒
肉香气。他说一阵,骂一阵,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
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么?”郭靖笑道:“我知道
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大声说道:
“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郭靖大笑,连说:“对,对!”挨到傍
晚,实在挨不下去了,只见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
《九阴真经》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
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
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郭
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
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
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
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轻道:
“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
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的经文,你爱怎么写就怎么
写,谁也不知是对是错。你把经中文句任意颠倒窜改,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只练成
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
“欧阳锋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被他识破,这便如何?”洪七公道:
“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
说吐纳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
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
笑道:“他若是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
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
卷经文的前几页,黄药师的老婆默写过的,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过背过,那就不可
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
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
过是依照师父所传的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经中说“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脚
底向天”,“脚踏实地”不妨改成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
“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
哥都最是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
捉狭之事了。”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
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么真
金真银,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跟老叫化打架。真经
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
练《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
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
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
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
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阴
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
了《九阴真经》,为甚么又不见有甚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
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
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么牛皮!靖儿,把经文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
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甚么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郭靖
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是以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
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欧阳锋始终没出
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
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
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
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
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经无疑。却哪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
把大部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改乱删?至于上卷经文中那段咒语般的怪文,郭靖更
将之抖乱得不成模样。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锋不敢放他回
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于是
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
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
见两名蛇奴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奴齐向
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
舷。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
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觉酒香扑鼻,定睛看时,见郭
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胭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
徒儿写经与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寻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
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
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儿惨受池鱼之
殃,误饮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处,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
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馔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
若无人,到舱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当下蹑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无人,轻轻揭开
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将舱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贮藏食物的所在。船舱中一团漆
黑,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晃亮火折,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
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折,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甚是沉重,桶中装
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
来到了粮舱之外。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
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当下缩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团。只
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闪动,两人走了进来。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们要在酒里下毒?”只听欧阳锋道:“各
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克笑道:“都齐备了,只要一引火,这艘大船转眼
就化灰烬,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
道:“咱们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万小心,别让老叫化知
觉。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
叫化是一代武学大师,总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
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
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
身走出,只听欧阳克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
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欧阳
克大喜,反手带上了舱门。洪七公惊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舱偷酒,怎能知晓这
二人的毒计?烈火骤发,又怎能逃脱劫难?听得二人走远,于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舱中,
见郭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正想叫醒他共商应付之策,忽听门外微微一响,知道欧阳锋来察
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声叫道:“好酒啊好酒!再来十壶!”欧阳锋一怔,心想老叫化还在
饮酒,只听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个高下。唔,唔,好小子,行
行!”欧阳锋站了一阵,听他胡言乱语,前后不贯,才知是说梦话,心道:“臭叫化死到临
头,还在梦中喝酒打架。”洪七公嘴里瞎说八道,侧耳倾听舱外的动静,欧阳锋轻功虽高,
但走向左舷的脚步声仍被他听了出来。他凑到郭靖的耳边,轻推他肩膀,低声道:“靖
儿!”郭靖惊醒,“嗯”了一声。洪七公道:“你跟着我行事,别问原因。现下悄悄出去,
别让人瞧见。”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他怕给
欧阳锋发觉,不敢径往后梢,左手攀住船边,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
中奇怪,不敢出声相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十指抓住船边,慢慢往下游动,眼注
郭靖,只怕船边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会发出声响。
船边本就油漆光滑,何况一来濡湿,二来向内倾侧,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如此
向下游动,实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近来功力又已大进,手指抓住船边
的铁钉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竟然稳稳溜了下来。洪七公半身入
水,慢慢摸向后梢,郭靖紧跟在后。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见船后用绳索系着一艘小艇,对郭
靖道:“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与大船分离。那船行驶正快,向前一冲,洪七公已抓
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郭靖拔出
匕首一划,割断了艇头的系索,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洪七公扳桨稳住,只见大船渐
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间大船船尾火光一闪,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艇
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洪七公气吐丹田,纵声长笑。
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甚么
船?”语声未毕,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轻舟中一个白
衣人影一晃,已跃上大船。星光熹微中遥见那人头顶心束发金环闪了两闪,郭靖低声惊呼:
“蓉儿!”
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忽地想起:“海
中马匹无用,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于是吹唇作声,召来了白雕。雕眼最是锐
敏,飞行又极迅捷,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发见了郭靖的坐船。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
的“有难”二字,又惊又喜,驾船由双雕高飞引路,鼓足了风帆赶来,但终究来迟了一步,
洪七公与郭靖已然离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难”二字,只怕迟了相救不及,眼见双雕
在大船顶上盘旋,等不及两船靠拢,但见相距不远,便手提蛾眉钢刺,跃上大船,正见欧阳
克犹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黄蓉喝道:“郭靖呢?你把他怎么了?”欧阳锋已在舱底生
了火,却发见船尾小艇影踪全无,不禁连珠价叫起苦来;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远远传来,心
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无计,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急忙抢出,叫道:“快上
那船!”岂知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当黄蓉在船之时,受她威慑,不敢不听
差遣,一见她离船,正是天赐良机,立即转舵扬帆,远远逃开。洪七公与郭靖望见黄蓉跃上
大船,就在此时,大船后梢的火头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惊叫:“火,火!”洪七公
道:“不错,老毒物放火烧船,要烧死咱爷儿俩!”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儿。”洪
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桨。那大船转舵追赶轻舟,与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
乱窜乱闯,一片喧扰之声。洪七公大声叫道:“蓉儿,我和靖儿都在这儿,游水过来!游过
来!”大海中波涛汹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极危险,但洪七公知道黄蓉水性甚好,事在紧
急,不得不冒此险。黄蓉听到师父声音,心中大喜,不再理会欧阳锋叔侄,转身奔向船舷,
纵身往海中跃去。突觉手腕上一紧,身子本已跃出,却又被硬生生的拉了回来,黄蓉大惊回
头,只见抓住自己右腕的正是欧阳锋,大叫:“放开我!”左手挥拳打出。欧阳锋出手如
电,又是一把抓住。他眼见那轻舟驶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座船大火冲天,船面上帆飞樯
舞,乱成一团,转眼就要沉没,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高声叫道:
“臭叫化,黄姑娘在我这里,你瞧见了么?”双手挺起,将黄蓉举在半空。这时船上大火照
得海面通红,洪七公与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挟,想上咱们小艇,
哼!我去夺蓉儿回来。”郭靖见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洪七公道:“不,你守着小
艇,莫让老毒物夺去了。”郭靖应道:“是!”用力扳桨,此时大船已自不动,不多时小艇
划近。洪七公双足在艇首力登,向前飞出,左手探出,在大船边上插了五个指孔,借力翻
身,跃上大船甲板。
欧阳锋抓着黄蓉双腕,狞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骂道:“来来,再拆一
千招。”飕飕飕三掌,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回过黄蓉的身子挡架,洪七公只得收招。欧阳
锋顺手在黄蓉胁下穴道中一点。她登时身子软垂,动弹不得。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
脸,快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这里决个胜负。”当此之际,欧阳锋怎肯轻易放人,但见侄
儿被火逼得不住退避,提起黄蓉向他抛去,叫道:“你们先下小艇!”欧阳克接住了黄蓉,
见郭靖驾着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实在太小,自己手里又抱着一个人,这一跃下去,小艇
非翻不可,于是扯了一根粗索缚住桅杆,左手抱着黄蓉,右手拉着绳索,溜入小艇。郭靖见
黄蓉落艇,心中大慰,却不知她已被点了穴道,但见火光中师父与欧阳锋打得激烈异常,挂
念师父安危,也不及与黄蓉说话,只是抬起了头凝神观斗。
洪七公与欧阳锋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面闪避纷纷跌落的木杆绳索,一面拆解
对方来招。这中间洪七公却占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湿透,不如欧阳锋那么衣发
易于着火。二人武功本是难分轩轾,一方既占便宜,登处上风。欧阳锋不久便须发俱焦,衣
角着火,被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飞腾的船舱,他要待跃入海中,但被洪七公着着进迫,缓不
出一步手脚,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势掌风何等厉害,只要中了一招,
受伤必然不轻,他奋力拆解,心下筹思脱身之策。
洪七公稳操胜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将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却
也无甚意味。他得了靖儿的九阴假经,若不修练一番,纵死也不甘心,这个大当岂可不让他
上?”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饶了你,上艇罢。”欧阳锋怪眼一翻,飞
身跃入海中。洪七公跟着正要跃下,忽听欧阳锋叫道:“慢着,现下我身上也湿了,咱俩公
公平平的决个胜败。”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铁链,借力跃起,又上了甲板。洪七公道:“妙
极,妙极!今日这一战打得当真痛快。”拳来掌往,两人越斗越狠。郭靖道:“蓉儿,你瞧
那西毒好凶。”黄蓉被点中了穴道,做声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请师父下来,好不好?那
船转眼便要沉啦。”黄蓉仍是不答。郭靖转过头来,却见欧阳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
喝道:“放手!”
欧阳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黄蓉的手腕,岂肯放下,笑道:“你一动,我就一掌劈碎她脑
袋。”郭靖不暇思索,横桨直挥过去。欧阳克低头避过。郭靖双掌齐发,呼呼两响,往他面
门劈去。欧阳克只得放下黄蓉,摆头闪开来拳。郭靖双拳直上直下,没头没脑的打将过去。
欧阳克见在小艇中施展不开手脚,敌人又是一味猛攻,当即站起,第一拳便是一招“灵蛇
拳”,横臂扫去。郭靖伸左臂挡格,欧阳克手臂忽弯,腾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颊之上。这
拳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乱冒,心想这当儿刻刻都是危机,必当疾下杀手,眼见他第二拳
跟着打到,仍是举左臂挡架。欧阳克依样葫芦,手臂又弯击过来,郭靖头向后仰,右臂猛地
向前推出。本来他既向后避让,就不能同时施展攻击,但他得了周伯通传授,双手能分别搏
击,左架右推,同时施为。欧阳克的右臂恰好夹在他双臂之中,被他左臂回收,右臂外推,
这般急绞之下,喀的一声,臂骨登时折断。欧阳克的武艺本不在马钰、王处一、沙通天等人
之下,不论功力招数,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双手分击功夫是武学中从所未见的异
术,是以两次动手,都伤在这奇异招术之下。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
起黄蓉,见她身子软软的动弹不得,当即解开她被点中了的穴道。幸好欧阳锋点她穴道之
时,洪七公正出招攻击,欧阳锋全力提防,点穴的手指上不敢运上内力,否则以西毒独门的
点穴手法,郭靖无法解开。黄蓉叫道:“快去帮师父!”郭靖抬头仰望大船,只见师父与欧
阳锋正在火焰中飞舞来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烧的劈拍之声,夹着二人的拳风掌声,更是显
得声势惊人,猛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大船龙骨烧断,折为两截,船尾给波涛冲得几下,慢
慢沉入海中,激起了老大游涡。眼见余下半截大船也将沉没,郭靖提起木桨,使力将小艇划
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干,欧阳锋身上却尚是湿淋淋地,这一来,西毒却
又占了北丐的上风。洪七公奋力拒战,丝毫不让,斗然间一根着了火的桅杆从半空中堕将下
来,二人急忙后跃。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间,熊熊燃烧。欧阳锋蛇杖摆动,在桅杆上递了过
来,洪七公也从腰间拔出竹棒,还了一招。二人初时空手相斗,这时各使器械,攻拒之间,
更是猛恶。郭靖用力扳桨,心中挂怀师父的安危,但见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数,又不禁为
之神往,赞叹不已。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剑法原最难精。
武学之士功夫练至顶峰,往往精研剑术,那时各有各的绝招,不免难分轩轾。二十年前华山
论剑,洪七公与欧阳锋对余人的武功都甚钦佩,知道若凭剑术,难以胜过旁人,此后便均舍
剑不用。洪七公改用随身携带的竹棒,这是丐帮中历代帮主相传之物,质地柔韧,比单剑长
了一尺。他是外家高手,武功纯走刚猛的路子,使上这兵器却是刚中有柔,威力更增。欧阳
锋使动那蛇杖时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数繁复,自不待言,杖头雕着个咧嘴而笑
的人头,面目狰狞,口中两排利齿,上喂剧毒,舞动时宛如个见人即噬的厉鬼,只要一按杖
上机括,人头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厉害的是缠杖盘旋的两条毒蛇,吞吐伸缩,令人
难防。
二人双杖相交,各展绝招。欧阳锋在兵刃上虽占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
打蛇的好手,竹棒使将开来,攻敌之余,还乘隙击打杖上毒蛇的要害。欧阳锋蛇杖急舞,令
对方无法取得准头,料知洪七公这等身手,杖头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发,免惹耻笑。
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帮号称镇帮之宝的“打狗棒法”,变化精微奇妙,心想此时未落下风,却
也不必便掏摸这份看家本领出来,免得他得窥棒法精要,明年华山二次论剑,便占不到出其
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数度要想跃上相助师父,但见二人越斗越紧,自己功力相差太远,决计
难以近身,空自焦急,却是无法可施。
第二十一回 千钧巨岩
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震动甚剧,知道这截船身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
缠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绝招杀手,只怕今日难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缩,左臂猛力横扫出
去。洪七公以竹棒追击蛇杖,左手挥出挡格他手臂,忽见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拳头疾向自
己右太阳穴打来。这“灵蛇拳法”是欧阳锋潜心苦练而成的力作,原拟于二次华山比武时一
举压倒余子,是以在桃花岛上与洪七公检拆千招,这路取意于蛇类身形扭动的拳法,却始终
不曾使过。蛇身虽有骨而似无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这路拳法的要旨,在于手臂
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只道已将来拳架开,哪知便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
难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当真随处软曲,自无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敌人眼
中看来,自己的手臂宛然灵动如蛇。本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怪招猝发,洪七公原难抵挡,
就算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欧阳克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了,虽然获
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其中关窍。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这时
见欧阳锋终于使出,心头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下恰到好处,又快又
准,正是克制他“灵蛇拳法”的巧妙法门。看来似乎碰巧使上,其实却是洪七公经数昼夜的
凝思,此后又不断练习而成,以之应付整套“灵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却大有奇兵突
出、攻其无备之效。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施杀手,不
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
住。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跃出,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以欧阳锋的武
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蓦然见到自己两年苦思、三年勤练
的“灵蛇拳法”竟被对方漫不在意的随手破解了,一时之间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闪避。那张
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街,不下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他虽遭
危难,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撑开帆布,岂知蛇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中叹道:
“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间身上一松,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提着船头的
铁锚,以锚爪钩住了横桁,正在将帆拉开。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当即出手相
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和须眉毛发都已着火,立时跃起,在船板上急速滚动,要想滚灭身
上火焰,岂知祸不单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倾侧,带动一根粗大的铁链从空中横飞过来,迅捷
异常的向他扫去,势道甚是猛恶。
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铁链。那铁链已被火烧通红,只烫得只手嗤嗤声
响,肉为之焦。他急忙松手,将铁链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后颈微微一麻。他一
呆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回
头看时,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一条毒蛇满口鲜血,昂头舞动。洪七公怨极,呼呼两掌,
猛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闪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一根副桅
震为两截。
欧阳锋偷袭得手,心下喜不自胜,但见洪七公狂扫乱打,声势骇人,却也暗暗心惊,不
敢硬接他招术,只是闪躲退让。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洪七公忽感一阵昏
迷,摇摇欲坠。欧阳锋抢上两步,运劲猛力一掌击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欧阳锋杖上
的怪蛇本来剧毒无比,幸得他先几日与周伯通赌赛屠鲨,取尽了毒液,怪蛇数日之间难以复
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轻得多了,但蛇毒毕竟还是十分猛恶,以他这般深厚功
力,仍是顷刻间便神智迷糊,受到欧阳锋掌击时竟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情知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
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举脚使劲往他后心踹下。郭靖刚从
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见势急,已自不及抢上相救,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取水”,猛击欧
阳锋后腰。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带,既架来掌,又攻敌
肩,右脚仍是踹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跃起,去抱欧阳锋的头
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被西毒反手扫中。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
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柢,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
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扑上,已抱住欧阳锋的头颈。欧阳锋只道自己这
般猛力反扫,对方必然退避,岂知这傻小子竟会如此不顾性命,使上了两败俱伤的蛮招。这
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
境地,他甚么蛤蟆功、灵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
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哪有这
般胡扭瞎缠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术之中,都无搂抱扭打的招数。这时欧阳锋被郭靖扼住咽
喉要害,反手打出,却被他向左闪开,渐感呼吸急促,但觉喉中双手越收越紧,疾忙又以左
肘向后撞去。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开了左手,随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抢着从敌人
左腋下穿出,在他后颈猛力扳落,欧阳锋武功虽强,在他这般狠扳之下,颈骨却也甚是疼
痛。这一扳在摔跤术中称为“骆驼扳”,意思说以骆驼这般庞然大物,给这么一扳也不免颈
骨断折,其实骆驼的头颈当然扳不断,只是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
阳锋不会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后挥击。郭靖大喜,右手立时从他喉头放下,仰身上
手,右手又从他右胁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后颈,纵声猛喝,双手互叉,同时用劲捺落。这在
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者已是陷于绝地,不论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
手如此绞住,只有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力使出,颈骨立断。但欧阳锋的武功毕竟非蒙古摔
跤手之可比,处境虽已不利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
探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竟从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学大宗师的身分,如此从后辈胯
下钻出,若非身陷绝境,那是说甚么也不干的。他一解开这“断山绞”,立即左手出拳,反
守为攻,击向郭靖的后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却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远非他的对
手,幸好贴身肉搏,自己擅于摔跤,又是丝毫不顾死活,只要不让敌人离开一步,他就伤不
得师父。这时半截船身晃动更烈,甲板倾斜,两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时滚倒,衣发上满是火
焰。
这时可急坏了黄蓉,眼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却与欧阳锋
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往欧阳克头上砸去。欧
阳克右臂虽断,武功仍强,侧身避过木桨,左手倏地探出,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猛力一
顿,小艇倾侧。欧阳克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惊惶之下,便即缩手。黄蓉乘那小艇侧
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跃入海中。
她划得数下,已冲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从
腰间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毕竟欧阳锋武功
强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
烟,纵上前去,举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正急,但钢刺刚要碰到他背
心,已然惊觉,用力扳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弯腰仍用钢刺去刺他脑袋,可是欧阳锋
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接连三刺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阵黑烟随
风刮来,薰得她眼也睁不开来,刚要伸手揉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来被欧阳锋反
脚以脚跟踢中。黄蓉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
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心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一齐跃入海中,身上火焰立
时熄灭。
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克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
“放下老叫化,只许你一人上来!”黄蓉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水里见真章!”攀
住艇边,猛力摇晃。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
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
你弄一点儿鬼,我把你在水里浸足三个时辰。”欧阳克无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后
心,提上艇去。黄蓉微笑赞道:“自从识得你以来,第一次见到你做了件好事。”欧阳克心
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黄蓉正要转身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
一大堵水墙从空飞到,罩向头顶。她大吃一惊,忙屏息闭气,待海水落下,回过头来,伸手
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漩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
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缠斗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在这一瞬间,她脑中空
洞洞地,既不想甚么,也不感到甚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蓦地里消失,变得
不知去向。突然间,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向下掀
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头出海,四顾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
没。黄蓉低头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漩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漩涡力道虽强,却也能顺着水
势游动。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个圈,郭靖固然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
到了何处,看来两人都被沉船带入海底深处了。再游一阵,她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
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见白浪连山,绝无人影,又
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
欧阳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也是十分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
么?”黄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回复知觉,
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
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行。这时离沉船处已不知多远,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
一阵伤痛,又晕了过去。欧阳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双足撑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
己抛了出去,哪敢移动半步。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
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见欧阳克那副眼霎唇颤、脸如土色的害怕神态,只感说不出的厌
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快跳下海去!”欧阳克惊
道:“甚么?”黄蓉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时
侧过,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侧得更是厉害。但听欧阳克吓得高声大叫,黄蓉于悲
伤中微觉快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克知道只要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舢舨非翻不可,
见她又跃向右舷,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
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两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
凿几个洞,瞧你有甚么法子。”拔出钢刺,跃向船心,瞥眼间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
始终不动,自己心中只是念着郭靖,竟把师父忘了,这时一惊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缓缓
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来,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心口,虽在跳
动,却是极为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便不再去理会欧阳克,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震动,欧阳克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
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瞧到海底,水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克跃入水中,跨出几步,回
头向黄蓉瞧瞧,重又回来。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
铁烙出来一般,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后颈有
两个极细的齿痕,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出来,伸手在齿痕上轻按,却是触手生疼,炙热
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您觉得怎样?”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
克道:“拿解药来。”欧阳克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
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克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捧在
左手。黄蓉见果然并无药瓶,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个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克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
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不住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克却大为快
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
时,便已到岸。黄蓉蹲低身子,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别给潮水
冲走了。”欧阳克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呼叫,呆呆发怔,却没听清她说些甚
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横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欧阳克将舢舨拖上岸来,
见黄蓉已将洪七公身子翻转了,让他俯伏草地,要设法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
所。”奔上一个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大海,处身所在原
来是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既无衣食,又无
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缘巧合,竟得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老叫化眼见
重伤难愈,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心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
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
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断,于是用左手折下两根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
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黄蓉在师父背上蛇咬处挤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
将他移上一块大石,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克道:“你去瞧瞧这是甚么所在,邻近可有
人家客店。”欧阳克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
气。”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克受她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
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折而向
北,兜了个大圈子回来,对黄蓉道:“是个荒岛。”
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笑,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甚么好笑?”欧阳克伸伸舌头,
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绒,幸好火绒用油纸包
住,有一小块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克,撕了一块后
腿肉喂给师父吃。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伤,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间闻到肉香,登时精神
大振,兔肉放到嘴边,当即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
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嘴里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黄蓉只吃得两块兔肉,想起
郭靖命丧大海之中,心中伤痛,喉头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见天色渐黑,找到了个岩洞,
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克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铺好了
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
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克笑道:“我睡在这里又不碍你事,干么这
样凶?”黄蓉秀眉竖起,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克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
放心。滚出去却是不必了。”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点燃了他铺着的干草,火头冒起,
烧成一片灰烬。欧阳克苦笑几声,只得出洞,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
一晚他上树下树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见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
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
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
对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克来犯,又耽心洪七公的伤势有变,直到次日清
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得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便即惊醒而起,问道:“师父,
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
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缓缓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视他的脸色,
但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这般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不久头
顶冒出热气,额头汗如雨下,全身颤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克探头探脑的要想进
来。黄蓉知道师父以上乘内功疗伤,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唣,扰
乱心神,必然无救,低声喝道:“快出去!”欧阳克笑道:“咱们得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
上如何过活。今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说着便踱进洞来。洪七公眼睁一线,问道:“这是个
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罢,别理他。”转头对欧阳克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
去。”欧阳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
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来到昨日上陆之处,忽然一惊,问道:“舢舨呢?”欧阳克道:
“咦,哪里去了?定是给潮水冲走啦!啊哟,糟糕,糟糕!”黄蓉瞧他脸色,料知他半夜里
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郭靖既死,自己
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
来,事机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师父伤愈再来制服这恶贼。她向欧阳克凝视片刻,脸上不动
声色,心中却在思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克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跃上
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克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
上岩来,挨着她坐下,过了片刻,见她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
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
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得三人,岂不寂寞?”欧阳克见她语意和善,心中大喜,
道:“有我陪着你,有甚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
生孩儿呀,我可不会。”欧阳克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只觉左掌上一
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克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左手缓缓上
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姊姊的贞节给你毁了,可有这
回事?”欧阳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
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么说,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为了这件事跟
她大吵大闹。”欧阳克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
惊道:“咦,那是甚么?”欧阳克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见有异,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
紧,脉门已被她五指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
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克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
架得了?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长身往前疾扑,胸口往黄蓉背心猛力撞去。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来,那一刺却终于刺
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克跃下岩来,只见黄蓉倒提蛾眉钢
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低头看时,见胸前衣襟上鲜血淋漓,才知适才这一撞虽
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却已刺入了自己胸肌。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
话儿,你怎么平白无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克心中又爱又恨,
又惊又喜,百般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
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禁大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
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在这荒岛之上却哪里找酒去,
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着流下泪来。
她遭此大变,一直没有哭过,这时泪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
哭。洪七公一手抚摸她头发,一手轻拍她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结交
的都是草莽豪杰,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被她这么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得翻来覆
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略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微
微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
说了。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说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
有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取他狗命,不就
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给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着全身功力,才
逼出了蛇毒,终究也没干净,就算延得数年老命,但毕生武功已毁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糟
老头儿,再也没半点功夫了。”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
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但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
说道:“孩子,师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
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罢。”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我师徒一场,只
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甚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把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
父的心中实不自安。”黄蓉见他平素豪迈爽快,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
极其重大艰巨,说道:“师父,您快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
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嘱咐。”洪七公脸现喜
色,问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黄蓉道:“是。请师父吩咐便是。”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
身来,双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
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佑庇这孩子逢凶
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黄蓉初时怔怔
的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惊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棒,高举过头,
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黄蓉惶惑无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
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
谢过祖师爷。”黄蓉此际不敢违拗,只得学着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洪七公
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却落在黄蓉的衣角上。黄蓉暗暗伤心:“师父伤势当真沉
重,连吐痰也没了力气。”当下只是故作不见,更是不敢拂拭。洪七公叹道:“他日众叫化
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黄蓉微微一笑,心想:“叫
化子个个污秽邋遢,脏东西还怕少了?”洪七公吁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心头放下了一
块大石,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
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于帮中事务,须奉帮主号令处分,这是历代祖师爷传下的规矩,
万万违背不得。只要丐帮的帮主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黄蓉又愁又急,心
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
忽然叫我做甚么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呢?”但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
他烦忧,他嘱咐甚么,只得一切答应。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帮四大长老及各路
首领在洞庭湖畔的岳阳城聚会,本来为的是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只要你持这竹棒去,众
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有四大长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嘱,只是平白无端的把
你好好一个女娃儿送入了肮脏的叫化堆里,可当真委屈了你。”说着哈哈大笑,这一下带动
了身上创伤,笑声未毕,跟着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
咳。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
你才是。”黄蓉心想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难听?又想凭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拳击毙,
何必学甚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
主,也不必改变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然顽皮胡闹便是,咱们所以要做叫化,就贪图个无
拘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又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
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说出来罢!”黄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
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鲜,一
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瞧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怎用得着你去打它?可是穷叫化撞着
狗子却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
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你可说错啦!”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
“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了个小叫化儿。一路上有恶狗要来咬我,给
我兜屁股一脚,就挟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须得
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甚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
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
住口不语了。
黄蓉听他只说了半句,又见到他脸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头,胸口一阵剧烈悲恸,若
在平时,已然放声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凭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师父犹似小儿一
般,全副重担都已放在自己肩头,只得强自忍住,转过了头,泪水却已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伤痛,明知劝慰无用,只有且说正事,便道:“这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是我帮开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前任帮主传后任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我帮第三
任帮主的武功尤胜开帮祖师,他在这路棒法中更加入无数奥妙变化。数百年来,我帮逢到危
难关头,帮主亲自出马,往往便仗这打狗棒法除奸杀敌,镇慑群邪。”
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与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
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胜得了我。谁料到
他如此卑鄙无耻,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
忙道:“师父,您将棒法教会蓉儿,我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捡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传诀,手上比划,将三十六
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是以一口气的传授完
毕。那打狗棒法名字虽然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奇妙,实是古往今来武学中的第一等功
夫,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记得个大
要,其中玄奥之处,一时之间却哪能领会得了?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
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这样了。”“啊哟”了一
声,斜身倒地,晕了过去。黄蓉大惊,连叫:“师父,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
冷,气若游丝,眼见是不中用了。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
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在这紧急
关头,忽听得身后有声轻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她全神贯注的相救师父,欧阳克何时
进来,竟是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
法子救他。”
欧阳克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得一荡,俯身看
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下更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
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上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
臂就去搂她纤腰。黄蓉一惊,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来。欧阳克
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无
顾忌,晃身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
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将过来。黄蓉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寻思:
“今日之险,又远过赵王府之时,看来只有自求了断,只是不手刃此獠,总不甘心。”一翻
手,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欧阳克脸露微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
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横闪。欧阳克跟着过来,黄
蓉左手一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哪知她身法快,
欧阳克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软猬甲,原不怕敌
人伤害,何况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
膛。欧阳克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
刺截来,伸臂往她腕上轻格,已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
在洞内。但洞口狭隘,转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
犹如增强了一倍。欧阳克功夫虽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
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黄蓉已迭遇凶险。她的功夫得自父亲的亲传,欧阳克则是叔
父所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本来不相伯仲,可是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克却已年过三
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何况男女体力终究有别,而黄蓉学武又不若欧阳克勤
勉,她后来虽得洪七公教了几套武功,但学过便算,此后也没好好练习,是以欧阳克虽然身
上负伤,却仍然大占上风。
酣斗中黄蓉忽然向前疾扑,反手掷出钢针,欧阳克挥衣挡开,黄蓉猛然窜上,举蛾眉刺
疾刺他右肩。欧阳克右臂折断,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钢刺在手中疾转半
圈,方向已变,噗的一声,已插进他的伤臂。黄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当啷一
声,钢刺掉在地下,原来腕上穴道已被点中。欧阳克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要逃,左臂伸
了两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
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克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
了。”黄蓉这一跌下去,左手钢针反掷,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哪知双腿麻木,竟自不
听使唤,身子离地尺许,又复跌下。欧阳克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
一拳,但在慌乱之中,这一拳软弱无力,欧阳克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穴道。这一来黄蓉四
肢酸麻,就如被绳索缚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刺自戕,现下可是求死不得
了。”霎时五内如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克柔声安慰:“别怕,别怕!”伸手便要
相抱。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克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
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从棺中跃
出、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一闪,暗叫:“老叫化原来装死,今日我命休矣!”洪
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多次,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
跟黄家妹子闹着玩,决无歹意。洪伯父请勿生气。”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克
连声答应,忙解开黄蓉四肢的穴道。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老叫化
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着身子一侧。欧阳克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了出去。黄蓉悠悠醒
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撑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黄蓉又惊又喜,忙抢上扶起,只见他
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来是绝世的武功,这时一交摔倒,竟把
牙齿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着三颗牙齿,笑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普天下的
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他这次受伤,实是沉重之极,所中
蛇毒既十分厉害,背上筋脉更被欧阳锋一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致当场
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穴道被点,洪七公其实已无力给
她解开,仗着昔时的威风,才逼着欧阳克解穴。他见黄蓉脸露哀戚之色,劝慰道:“不用担
心。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黄蓉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是不
敢再来,但饮水食物从哪儿来?”她本来满腹智计,但适才身遭大险,心慌意乱,兀自不曾
宁定。洪七公见她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
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立时领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
当下让洪七公伏在她肩头,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黄蓉心道:“倘若
这真是一块大蓝缎子,伸手抚摸上去,定然温软光滑,舒服得很。”阳光照在身上,两人都
为之精神一爽。欧阳克站在远处一块岩边,看到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
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洪七公和黄蓉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
久,必定给他瞧出破绽。”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黄蓉折了一根树
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上检些小蟹
小虾作饵,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时便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煮熟了
与师父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叫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
岩石旁指点。黄蓉于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她练得热
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个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听说海底有个龙宫,
海龙王的女儿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龙宫中去么?”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左脚踝上一
下疼痛,急忙缩脚,但左脚已被甚么东西牢牢挟住,竟然提不起来。她自幼在海中嬉戏,知
道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桃花岛
畔海中可从没如此大蚌,当下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强,双手这么
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蚌壳反而挟得越紧,脚上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
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道这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牢固,哪
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越痛,心下惊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想:“我本来就不想活
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
块大石,往蚌壳上撞去,但蚌壳坚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击了数下,蚌壳竟然纹丝不动。
那蚌受击,肌带更是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口水,蓦地想起一事,忙抛下大石,抓起一把海
沙投入蚌壳的缝中。果然蚌贝之类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
叶出壳去。黄蓉感到脚踝上松了,立即缩上,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气。洪七公
见她潜水久不上来,焦急异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于步履艰难,水性
又是平平,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在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黄蓉向师父挥了
挥手,又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离大蚌两尺之处,拿住蚌壳左右摇晃,震松
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
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举之不动,上岸来搬了一块大石,将蚌壳打得稀烂,才出
了这口恶气,只见足踝上被蚌挟出了一条深深血痕,想起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个寒噤。这晚
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倒也甚是鲜美。次日清晨,洪七公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
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
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是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吃
了那大蚌肉能治伤。”洪七公笑道:“蚌肉治伤是不能的,只是味道鲜美,治得了你师父的
口。我的口治好了,于伤势自也不无小补。”黄蓉嘻嘻一笑,疾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
剩下的蚌肉。一时心下喜欢,却忘了提防欧阳克,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
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
边。欧阳克冷眼旁观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伤极重,行
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当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
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纠缠不清,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羞他。
欧阳克见她一副女儿情态,脸上全无惧色,不由得心痒难搔,走近两步,笑道:“都是
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
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黄蓉脸色
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叫师父来揍你。”欧阳克笑道:“算了罢,老叫化还能
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克笑道:“你爱跳到海里
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还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黄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理睬你。”转身就跑,只奔出几步,忽然在石上
一绊,“啊哟”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是顽皮胡闹,我越是喜
欢。”除下长衣拿在手中,以防她突放钢针,然后缓缓走近。黄蓉叫道:“别过来。”挣扎
着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这一次竟是摔得极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
去,半晌不动。欧阳克心道:“这丫头诡计多端,我偏不上你当。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
会突然摔倒,晕了过去?”站定了观看动静。过了一盏茶功夫,但见她仍是动也不动,自头
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欧阳克担心起来:“这可真是晕过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儿要活生生
溺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一拉之下,登时吓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
身水面,去抱她起来,刚将她身子抱起,黄蓉双手急拢,已搂住他双腿,喝道:“下去!”
欧阳克站立不稳,被她一拖一摔,两人同时跌入海里。身入水中,欧阳克武功再高,却也已
施展不出,心道:“我虽步步提防,还是着了小丫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黄蓉计谋得
售,心花怒放,只是把他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抛在水中。欧阳克但觉咸水从口中骨都骨
都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乱拉乱抓,要想拉住黄蓉。但她早已留神,
尽在他周身游动,哪能被他抓住?慌乱之中,欧阳克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
海底。他武功卓绝,为人又甚机敏,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一筹莫展,脚下既触到
了实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再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
吸,睁眼找寻回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数步,心
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是手中捧了块大石,迈开大步,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
难行,但他仗着内功深湛,一口气向前直奔。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
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的身后,蛾眉钢刺顺着水势刺了过去。欧阳克感到
水势激荡,侧身避过,足下加快,全速而行。这时他已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抛
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几口气再到海底行走,探头出水时,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黄蓉知道
已奈何他不得,叹了口气,重又潜入水中。欧阳克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
眩,伏在沙滩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软,恍如生了
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说道:“我先去杀了老叫
化,瞧小丫头从不从我!”话是这么说,念头是这么转,可是对洪七公终究十分忌惮,当下
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于是折了一根短短的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
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
无声息,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只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着日光,正自用
功,脸上气色也不甚坏,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欧阳克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高声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
啦。”洪七公睁眼问道:“怎么?”欧阳克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
在一个深谷之中,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洪七公吃了一惊,忙道:“快救她上来。”欧
阳克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怎不飞奔出去相救?”长身走到洞口,笑道:
“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能救她?你去救罢。”
洪七公眼见他的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贼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
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拚个同归于尽,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右臂,待他走近时舍命一
击,哪知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但见欧阳克脸现狞
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黄蓉见欧阳克逃上沙滩,心中发愁,寻思:
“经此一役,这贼子必是防范更严,再要算计于他,却是难上加难了。”她向海外潜出数十
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见岛旁树木茂盛,与那边沙滩颇为
不同。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神伤,忽然想起:“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
将起来,那贼子一时也未必能够找到。”明知那绝非妙计,但拖得一时好一时,说不定吉人
天相,师父的伤势竟能逐渐痊可。于是离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克时逃避
不及,只在沿海处信步而行,心想:“我从前若不贪玩,学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之术,也必
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传了给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
领会。”正想得出神,左脚踏上了一根藤枝,脚下一绊,头顶簌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
石。她急忙向旁跃开,四周都是大树,背心撞在一株树上,肩头已被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
着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只见头顶是座险峻之极的悬崖,崖边顶上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
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崖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
才脚上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沙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这块不知有
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立时就被压成一团肉酱了。
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提心吊胆,拣着无藤枝之处落足,跨一步,停一
步,退后了数丈,这才惊魂稍定,再抬头瞧那悬崖与巨岩,不禁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
一手之力,就能将岩石拉下,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连大鸟也没一只,这巨岩在悬
崖上已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摇摆起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的海风都挡住
了,看来今后千百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
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特地生
就了这个巧机关,我怎么如此胡涂?”想到此处,喜得跃起身来,连翻了两个空心筋斗。
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
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击将下来,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以躲闪得开。她摸出钢刺,
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以钢刺旁的利口去割切余
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手时屏住呼吸,又快又稳,一割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
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十条藤枝
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直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她将断枝仍然连在一起,放几堆干草
做了记认,又把来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记得清楚,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曲,甚是得意。
将近岩洞时仍是不见欧阳克的人影,忽听洞中传出他得意之极的笑声,跟着说道:“你
自负武功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里,心里暖气么?好罢,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
何?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来罢!”黄蓉低呼:“啊哟!”眼下局面已紧迫之极,
当即高声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啦?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
欧阳克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黄蓉叫将起来,惊喜交集,心
想:“怎么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念一想:“必是那丫头要救那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
骗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终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挥,转身出洞。
只见黄蓉向着海滩扬手呼叫:“爹爹,爹爹!”欧阳克注目远望,哪里有黄药师的人
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我可不是出来了么?”黄蓉回眸一笑,说道:“谁
爱骗你?”说着沿海滩而奔。欧阳克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们就来
试试。”说着发足追去。他轻功了得,片刻间已即追近。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
下,就得被他捉住。”又奔数十丈,欧阳克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海边已只丈许。欧
阳克这次已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们来玩捉迷藏。”足下不停,心下却是全神
戒备,防她再使甚么诡计。黄蓉住足笑道:“前面有头大虫,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
欧阳克笑道:“我也是大虫,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着纵身便扑。黄蓉格格一笑,又向前
奔。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悬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高声叫道:“来罢!”已
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间瞥眼见到海滩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当口她虽大感诧异,却哪敢有
丝毫停留,看准了堆着干草的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随即急掠而过。
欧阳克笑道:“大虫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黄蓉落足处的藤枝已经割
断,欧阳克哪知其中机关,自然踏中未曾割断的藤枝,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力道去拉扯头顶的
巨岩。喀喀两声响过,欧阳克猛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将下来,抬头一望,只吓得魂飞天外,但
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己压下。这巨岩离头顶尚远,但强风已逼得他喘不过
气来,危急中疾忙后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树上,这一撞力道好强,
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他这时只求逃命,哪里还知疼痛,奋力跃
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尺。
在这一瞬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被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
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欧阳克长声惨呼,眼前烟雾瀰漫,砂石横
飞,浑不知这变故如何而来,已然晕去。
黄蓉见妙计得售,惊喜无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时鼓动烈风,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推
出,一交坐在地下,头顶砂子小石纷纷落下。她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了头,过了一阵,听砂
石落下之声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却见巨岩之侧站着两人。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
睛,定睛看时,见站在身前的一个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
靖。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
两人惊喜之下,浑忘了大敌在旁。
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缠斗,难解难分,断船忽沉,将二人带入了海
底。深海中水力奇重,与浅海中迥不相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急灌进来,疼痛难
当,原本互相紧缠扭打的两只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那海底却有一股急速异常
的潜流,与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转瞬间被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
靖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郭靖高声
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相距既远,哪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
声,忽觉左脚一紧,接着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
中,虽是武学大师,却也免不了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是
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挣扎,接着右脚也被他抓了。两人在水中挣夺得几下,
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开你就是。”欧阳锋也知两人
这般扭成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于是放开了他脚,却随即抓住他右臂。郭靖伸手托在他胁
下,两人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被浪涛打了过来,撞向郭靖肩头。欧阳锋叫
道:“小心!”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别放手。”这巨木原来是一
根断桅。
二人四顾茫茫,并无片帆的影子。欧阳锋的蛇杖早已不知去向,暗暗发愁:“若是遇上
大群鲨鱼,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一番,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两人在
海中漂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便以掌力击晕,分食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
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漂流了数
日,幸喜并未遇上若何凶险。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是以将
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漂送过来。
两人上岸后躺在沙滩上喘息良久,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跃起身来,循
声寻去,也真有这么巧,正遇上欧阳克踏中机关,悬崖上的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抢去
相救,虽将侄儿拉后数尺,但欧阳克两腿还是被巨岩压住了,剧痛难当,登时晕去。
欧阳锋惊疑不定,上下四周环视,见再无危险,这才察看侄儿,摸了摸他的鼻息,并未
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却是纹丝不动。他蹲下身来,运起蛤蟆神功,双手平推,吐
气扬眉,阁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
之力所能移动?他俯身下去,欧阳克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甚是微弱。欧阳锋
道:“你忍着点儿。”抱起他上身,轻轻一扯,欧阳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巨岩压住他
双腿,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坚如金铁的厚岩,无
铲无锄,决计无法挖掘。欧阳锋瞧着只是发怔。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
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得欧阳克
这一声惨叫,心下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衣袖,说道:“咱们见师
父去,别理恶人!”
欧阳锋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机关,他亲眼见到巨岩从空跌落,这岩石重逾万斤,决非
人力所能推上悬崖,但听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时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
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给我毒蛇咬中,居然还不死,算他了
得,然而料得他这条老命中十成中已只剩不下一成,又惧他何来?”眼见黄蓉与郭靖携手而
去,又蹲下身来,装作出力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对侄儿道:“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救
你。现下你缓缓运息,只护住心脉,只当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别去想着。”蹑足远远跟在二
人之后。只见二人伸手互搂对方腰间,耳鬃厮磨,神态甚是亲热,心下愈怒,暗道:“我若
不将你这两个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称为西毒了。”
黄蓉带着郭靖来到岩洞之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叫:“师父。”只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
壁,脸色焦黄,更无半分血色。适才他被欧阳克一逼,恼怒已极,伤势又复转恶。黄蓉忙俯
身替他解开胸口衣服,郭靖给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大喜过望,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郭靖
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断喝:“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郭
靖疾忙转身,回掌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师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
叫化,出来罢,你不出来,我可要进来啦。”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
命,也得阻他进洞加害师父。”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挥掌推出。欧阳锋侧身避
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棒刺来,棒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
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定。他心中一凛,左手向上挥格,同时右足横扫,不论
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拆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棒抖动,竟是疾打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
向后跳出,侧目斜视。黄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开了强敌,甚是得意。欧阳锋万料不
到这小丫头居然已学会了老叫化的精妙棒法,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径来硬夺她手中竹
棒。黄蓉将新学到的棒法使开了,刺打盘挑,绿影飞舞,虽然不能伤得对方,但欧阳锋连出
七八招,却也始终抓不到她棒头。郭靖又惊又喜,连叫:“好蓉儿,好棒法!”左掌右拳,
从旁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
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若是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两人同时让开了这一
招蛤蟆功之力。欧阳锋踏上两步,又是双掌推出。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
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与他打个平手,郭、黄二人功力远为不及,当下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欧
阳锋冲进洞来,左手反手一掌,只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虚悬在洪七公头
顶,却不击落,凝神瞧他动静。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要不要脸?”欧
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他内力外功,俱已臻炉火纯青
之境,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弹,这对却应手而陷,果然武功尽失,心下暗喜,当即
抓起他身子,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的性命。”
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将他压住,你是亲眼瞧见的,谁又能救得了?你再作孽,
老天爷也丢块大石下来压死你。”郭靖眼见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
心知他不过作为要胁,决不致就此加害,但总是担心,忙道:“快放下我师父,我们助你去
救人便是。”
欧阳锋挂念着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是神色如恒,慢慢将洪七公放下。
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小丫头又有甚么刁
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坏心,加害我们
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归陆地,原须依靠两个小鬼相助。”于
是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不杀你们三人,离了此岛,那可难说。”黄蓉道:“那时候就
算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配于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
所见,此后你那侄子若是再向我瀰唣,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欧阳锋“呸”了一声,
道:“好,那也只限于在这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着瞧。”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
件呢,我们尽力助你,可是我们并非神仙,若是老天爷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
却不得另生枝节。”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若是我侄儿死了,你们三个也休想活命,小
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郭靖正要随去,黄蓉
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束了他。”郭靖道:
“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
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微笑着叹了口气,知道终究难以强逼
他暗算伤人。这两日来只道他定已死于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实是喜欢得便要炸开
来一般,郭靖就是有甚么十恶不赦、荒谬无理的言语举动,她也决计丝毫不以为迕,自必尽
皆依从,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虽然迂腐,终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当下温柔一
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两人奔向悬崖,远远便听得欧阳克大声呻吟,声
音之中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
在岩上。欧阳锋喝道:“起!”三人掌力齐发。巨岩微微一晃,立即压回。欧阳克大叫一
声,两眼上翻,不知死活。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牙齿已
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身负绝顶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是束手无策,这巨岩是
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便即掀开,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徬徨,
左脚忽然踏入湿沙之中,提起脚来,却把鞋子陷在沙中。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
一惊,原来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丫头,要你师父活
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儿。”
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岛之上又再无别人能来援手,如何能将巨岩掀
开?她片刻之间想到十几种法子,却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眼道:“若是师父身
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将这巨岩推开。现下……”双
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这几句话虽是气恼之言,欧阳锋听了却也真是做声不得,心想:
“冥冥中实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伤了老叫
化,哪知道却是打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欧阳克名虽是他侄子,实则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
是他的嫡亲骨肉。欧阳锋向来心肠刚硬,此刻却也不禁胸口酸楚,回过头来,见海水又已淹
近了数尺。欧阳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我实是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
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被巨岩压
住的双腿割断。欧阳克惊道:“不,不,叔叔,你还是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
“枉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欧阳
锋见巨岩直压到侄儿腰间,当真要割断他双腿,十九也是难以活命,一时踌躇,不敢下手。
黄蓉见西毒叔侄无言相对,都是神色凄楚,不禁心肠一软,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
法,叫道:“且慢!我有一个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却是难说。”欧阳锋喜道:“快说,快
说,好姑娘,你想出来的法子准成。”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
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
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领悟,叫道:“对,对,
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要削树皮打索,也不问如何用法,早已拔出短剑,纵身上树切割树皮。
欧阳锋与黄蓉也即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手中割切树
皮,双眼只是望着侄儿,忽然长叹一声,说道:“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么?不成
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看时,只见潮水涨得甚快,已然淹没了他大半个
身子,且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已将他浸没了。欧阳克沉在水里,动
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如此一喝,竟然又
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奔到欧阳克身旁,捧起几块大石,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
放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海水一时就不致淹到。
欧阳克低声道:“黄姑娘,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
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疚,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
阳克低声道:“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
我一点也不怨。”黄蓉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虽然讨厌,对我可真不坏。”回到树下,捡
起树皮条子编结起来。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六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数根
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
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克口边,再结了尺
许,海水已浸没他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罢,我
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他真也沉得住气,当此之时,仍是镇定
如恒,脸上殊无异状。
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
后面去,且听他说甚么。”郭靖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
道:“他侄儿一死,多半便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个防备。要是给老毒物
知觉了,咱们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郭靖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
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
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黄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间就死,
‘我必能令你如愿’这话怎生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惊又怒,同时打了个寒
噤。原来欧阳锋说道:“我这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
她虽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说话。黄蓉捏了捏
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察觉。走过转角,郭靖怒道:“咱们去和
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
“我正在想呢。”转过山坳,忽然见到山脚下的一丛芦苇。黄蓉心念一动,说道:“他若不
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侄儿的法子。”郭靖忙问:“怎么?”黄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
芦管,一端放在口中,抬头竖起芦管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儿,
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
他来杀,哼,我才不怕他呢。”但想到欧阳锋的毒辣凶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此人武功高
强之外,比他侄儿可机警狡猾得多,要诱他上当,着实不是易事。郭靖不语,呆呆出神。黄
蓉拉住他手掌,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为我耽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
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呢。”郭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师父。我想
老毒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准儿。”黄蓉说道:“好,咱们先救了他再说,行一步
算一步。”
两人回过身来,绕过巨岩,只见欧阳锋站在水中,扶着侄儿。他见郭、黄二人走近,眼
露凶光,显见就要动手杀人,喝道:“叫你们走开,又回来干么?”黄蓉在一块岩石上坐
下,笑吟吟的道:“我来瞧瞧他死了没有?”欧阳锋厉声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黄
蓉叹道:“要是死了,就没法子啦!”欧阳锋立时从水中跃起,急道:“好……好姑娘,他
没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说,快……快说。”黄蓉将手中芦管递了过去,道:“你把这管子
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欧阳锋大喜,抢过芦管,跃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儿嘴里。这
时海水已淹没欧阳克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气,耳朵却尚在水面,听得叔父与
黄蓉的对答,芦管伸到口边,急忙衔住,猛力吸了几口,真是说不出的舒畅,这一下死里逃
生,连腿上的痛楚也忘怀了。欧阳锋叫道:“快,快,咱们再来结绳。”黄蓉笑道:“欧阳
伯伯,你要将我杀了,给你侄儿殉葬,是不是?”欧阳锋一惊,脸上变色,心道:“怎么我
的话给她听去啦?”黄蓉笑道:“你杀了我,若是你自己也遇上了甚么三灾六难,又有谁来
想法子救你?”欧阳锋这时有求于她,只好任她奚落,只当没有听见,又纵上树去切割树
皮。
三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已结成一条三十余丈长的巨缆,潮水也已涨到悬崖脚下,将巨岩
浸没了大半。欧阳克的头顶淹在水面之下数尺,只露出一根芦管透气。欧阳锋不放心,不时
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脉搏。
又过小半个时辰,海水渐退,欧阳克顶上头发慢慢从水面现出。黄蓉比了比巨缆的长
度,叫道:“够啦,现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绞盘。”欧阳锋心下踌躇,暗想在这荒岛之上,别
说斧凿锤刨,连一把大刀也没有,如何能做绞盘?只得问道:“怎生做法?”黄蓉道:“你
别管,把木材找来便是。”欧阳锋生怕她使起性来,撒手不管,当下不敢再问,奔到四颗海
碗口粗细的树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来,每颗树被他奋力推了几下,登时齐腰折断。郭
靖与黄蓉见他内劲如此凌厉,不觉相顾咋舌。欧阳锋找到一块长长扁扁的岩石,运劲将树干
上的枝叶刺去,拖来交给黄蓉。
这时黄蓉与郭靖已将大缆的一端牢牢缚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树根上,将大缆绕过巨岩,拉
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树边上。那是株数百岁的古松,参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围不过来。黄蓉
道:“这颗松树对付得了那块大岩石罢?”欧阳锋点了点头。黄蓉命他再结一条九股树皮
索,将四根树干围着古松缚成井字之形,再将大缆绕在其上。欧阳锋赞道:“好姑娘,你真
聪明,那才叫做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黄蓉笑道:“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爷?动手
绞罢!”
三人当即动手,将古松当作支柱,推动井字形树干,大缆盘在古松树干上,慢慢缩短,
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此时太阳已沉到西边海面,半天红霞,海上道道金光,极为壮
观。潮水早已退落,欧阳克陷身在泥浆之中,眼睁睁的望着身上的巨岩,只见它微微晃动,
压得大缆格格作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欢喜。那四根树干所作的井字形绞盘转一个圈,巨
岩只抬起半寸。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极重,针叶纷纷跌落,大缆直嵌入树身之中。欧阳锋素
来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时心中却暗暗祷祝,岂知心愿许到十七八个时,突然间嘭的一声
猛响,大缆断为两截,缆上树皮碎片四下飞舞,巨岩重又压回,只压得欧阳克叫也叫不出声
来。绞盘急速倒转,将黄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郭靖忙抢上扶起。
到了这地步,欧阳锋固然沮丧已极,黄蓉也是脸上难有欢容了。郭靖道:“咱们把这条
缆续起,再结一条大缆,两条缆一起来绞。”欧阳锋摇头道:“那更难绞动,咱三个人干不
了。”郭靖自言自语:“有人相帮就好啦!”欧阳锋怒目而视,斥道:“废话!”他明知郭
靖这句话出于好心,但沮丧之下,暴躁已极。黄蓉出了一会神,忽地跳了起来,拍手笑道:
“对,对,有人相帮。”郭靖喜问:“怎么会有人来相帮?”黄蓉道:“嗯,只可惜欧阳大
哥要多吃一天苦,须得明儿潮水涨时才能脱身。”欧阳锋与郭靖望着她,茫然不解,各自寻
思:“岂难道明儿潮水涨时,会有人前来相助?”
黄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饿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说。”欧阳锋道:“姑娘,你说明儿
有人前来相助,此话怎样讲?”黄蓉道:“明日此时,欧阳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
却是天机不可泄漏。”欧阳锋见她说得着实,心下将信将疑,但若不信,也无别法,只得守
在侄儿身旁。
郭靖和黄蓉打了几只野兔,烤熟了分一只给欧阳叔侄,与洪七公在岩洞中吃着兔肉,互
道别来之情。
郭靖听黄蓉说那巨岩机关原来是她所布,不禁又惊又喜。三人知道欧阳锋为了相救侄
儿,这时必定不敢过来侵犯,只在洞口烧一堆枯柴阻挡野兽,当晚睡得甚是酣畅。次日天刚
黎明,郭靖睁眼即见洞口有个人影一闪,急忙跃起,只见欧阳锋站在洞外,低声道:“黄姑
娘醒了么?”黄蓉在郭靖跃起时已经醒来,听得欧阳锋询问,却又闭上双眼,呼吸沉重,装
作睡得正香。郭靖低声道:“还没呢。有甚么事?”欧阳锋道:“等她醒了,就请她过来救
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给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又点了她的昏
睡穴,三个月之内,只怕难以醒转。”欧阳锋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来。欧阳锋知是说
笑,含怒离开。黄蓉坐起身来,笑道:“此时不气气老毒物,更待何时?”慢条斯理的梳头
洗脸,整理衣衫,又去钓鱼打兔,烧烤早餐。欧阳锋来回走了七八趟,当得犹似热锅上蚂蚁
一般。郭靖道:“蓉儿,潮水涨时,当真有人前来相助么?”黄蓉道:“你相信会有人来
么?”郭靖摇头道:“我不大信。”黄蓉笑道:“我也不信。”郭靖惊道:“你是欺骗老毒
物?”黄蓉道:“倒也不是骗他,潮水涨时,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计极多,也不
再问。两人在海滩旁捡拾花纹斑斓的贝壳玩耍。黄蓉自幼无伴,桃花岛沙滩上、海礁间贝壳
虽多,独自捡拾,却也索然无味,现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兴高采烈。两人比赛拣贝壳,瞧
谁拣得又多又美。每人衣兜里都拣了一大堆,海滩上笑声不绝。玩了一阵,黄蓉道:“靖哥
哥,你头发乱成这个样子啦,来,我给你梳梳。”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上。黄蓉从怀里取
出一柄小小的镶金玉梳,将郭靖的头发打散,细细梳顺,叹了口气,道:“怎生想个法儿将
西毒叔侄赶走,咱俩和师父三人就住在这岛上不走了,岂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
妈,还有六位恩师。”黄蓉道:“嗯,还有我爹爹。”过了一阵,又道:“不知穆姊姊现下
怎么了?师父叫我做丐帮的帮主,我倒有点儿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来还是
想法儿回去的好。”黄蓉将他头发梳好,挽了个髻子。郭靖道:“你这般给我梳头,真像我
妈。”黄蓉笑道:“那你叫我声妈。”郭靖笑着不语。黄蓉伸手到他腋窝里呵痒,笑问:
“你叫不叫?”郭靖笑着跳起,头发又弄乱了。黄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谁希罕了?你道
将来没人叫我妈?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黄蓉又给他挽髻,轻轻拂去他头发上的细沙,
心中对他爱极,低下头来在他后颈中轻轻一吻,想起昨日与欧阳锋动手,郭靖见到自己初学
乍练的打狗棒法时满脸的欢喜赞叹,当下便想将这路棒法教他。她只要见到郭靖武功增强,
可比自己学会甚么本事还更喜欢得多。要知她既是黄药师之女,自幼便有无穷无尽的才技摆
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她也不会觉得十分希罕,犹如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将金
银珠宝瞧在眼里。但随即想到:“这路棒法只丐帮的帮主能学,我可不能传给他。”问道:
“靖哥哥,你想不想当丐帮的帮主?”
郭靖道:“师父叫你当帮主,你怎么又来问我?”说着转过头来。黄蓉道:“我这样一
个年轻女孩儿,当丐帮的帮主实在不像。不如我把这帮主之位转手传了给你。你这么威风凛
凛的一站出来,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再说,你当了丐帮
帮主,这路神妙之极的打狗棒法,就可教给你了。”郭靖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
当不来帮主。我甚么主意都想不出,别说帮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办不了。”黄蓉心想这
话倒也不错,师父临危之际以帮主之位相传,虽说是迫不得已,却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纪虽
小,却是才智过人,处事决疑,未必便比帮中的长老们差了,否则的话,大可命自己持这棒
去立旁人为帮主,再将棒法转授给他,当这帮主,终究不是傻里傻气的单凭会使降龙十八掌
与打狗棒法便成,于是笑道:“你不当就不当。只可惜这路打狗棒法你便学不到了。”郭靖
道:“你会得使,跟我会使还不是一样。”黄蓉听他这句话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动,过了一
会,说道:“只盼师父身上的伤能好,我再把这帮主的位子传还给他。那时……那时……”
她本想说“那时我和你结成了夫妻”,但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转口问道:“靖哥哥,怎样
才会生孩子,你知道么?”郭靖道:“我知道。”黄蓉道:“你倒说说看。”郭靖道:“人
家结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黄蓉道:“这个我也知道。为甚么结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
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我也说不上。我问过爹爹,他说
孩子是从臂窝里钻出来的。”
郭靖正待再问端详,忽听身后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们大了自然知
道。潮水就快涨啦!”黄蓉“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没料到欧阳锋一直悄悄的在旁窥伺,
她虽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说这种话给人听去甚是羞耻,不禁脸蛋儿胀得飞红,拔足便向悬
崖飞奔,两人随后跟去。欧阳克给巨岩压了一日一夜,已是气若游丝。欧阳锋板着脸道:
“黄姑娘,你说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黄蓉道:“我爹爹精通阴阳
五行之术,他女儿自然也会三分,虽然及不上黄老邪,但这一点儿未卜先知之术,又算得了
甚么。”欧阳锋素知黄药师之能,脱口道:“是你爹爹要来么?那好极了。”黄蓉哼了一
声,道:“这些些小事,何必惊动我爹爹?再说,我爹爹见到你害我师父,岂肯饶你?我爹
爹再加上我们两个,你打得过吗?你又喜欢甚么?”欧阳锋被她抢白得无言可对,沉吟不
语。黄蓉对郭靖道:“靖哥哥,去弄些树干来,越多越好,要拣大的。”郭靖应声而去。黄
蓉将昨日断了的大缆结起,又割切树皮结索。欧阳锋问她到底是否黄药师会来,还是另有旁
人,连问几次,她只是昂起了头哼曲儿,毫不理会。欧阳锋虽感没趣,但见黄蓉神色轻松,
显是成竹在胸,当下又多了几分指望,于是去帮着折树。他见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掌法,只
几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震断,心想:“这小子功夫实是了得,兼之又熟读《九阴真
经》,留着终是祸胎。”心中暗暗盘算,不论侄儿能否得救,终须将他除去;当下在两株相
距约莫三尺的柏树之间蹲下,双手弯曲,一手撑住一株树干,阁的一声大叫,双手挺出,两
株柏树一齐断了。郭靖甚是惊佩,说道:“欧阳世伯,不知几时我才得练到您这样的功
夫。”欧阳锋不答,脸色阴沉,脸颊上两块肉微微牵动,心道:“等你来世再练罢。”
两人抱了十多条木料到悬崖之下。欧阳锋凝自向海心张望,却哪里有片帆孤樯的影子。
黄蓉忽道:“瞧甚么?没人来的。”欧阳锋又惊又怒,叫道:“你说没人来?”黄蓉道:
“这是个荒岛,自然没人来。”欧阳锋气塞胸臆,一时说不出话,右手蓄劲,只待杀人。黄
蓉正眼也不去瞧他,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最多举得起几斤?”郭靖道:“总是四百
斤上下罢。”黄蓉道:“嗯,六百斤的石头,你准是举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
成。”黄蓉道:“若是水中一块六百斤的石头呢?”
欧阳锋立时醒悟,大喜叫道:“对,对,一点儿不错!”郭靖却尚未领会。欧阳锋道:
“潮水涨时,把这直娘贼的大岩浸没大半,那时岩石就轻了,咱们再来盘绞,准能成功。”
黄蓉冷冷的道:“那时潮水将松树也浸没大半,你在水底干得了活么?”欧阳锋咬牙道:
“那就拚命罢。”黄蓉道:“哼,也不用这么蛮干。你将这些树干都去缚在大岩石上。”此
言一出,居然连郭靖也明白了,高声欢呼,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将十多条大木用绳索缚在岩
石周围。欧阳锋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条大木来缚上,然后又与郭靖合力将昨天断了
的大缆续起。黄蓉在一旁微笑不语,瞧着两人忙碌,不到一个时辰,一切全已就绪,只待潮
水上涨。黄蓉与郭靖自去伴陪师父。等到午后,眼见太阳偏西,潮水起始上涨,欧阳锋奔来
邀了郭黄二人,再到悬崖之下。又等了良久,潮水涨至齐腹,三人站在水中,再将那大缆绕
在大松树上,推动井字形绞盘。这一次巨岩上缚了不少大木,浮力大增,每一条大木便等如
是几个大力士在水中帮同抬起巨岩,再则岩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轻了不少,三人也没费好
大的劲,就将巨岩绞松动了。再绞了数转,欧阳锋凝住呼吸,钻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儿,轻轻
一拉,就将他抱上水面。
郭靖见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来。黄蓉也是连连拍手,却忘了这陷人的机关原本
是她自己布下的。
第二十二回 骑鲨遨游
黄蓉见欧阳锋拖泥带水的将侄儿抱上岸来,一向阴鸷的脸上竟也笑逐颜开,可是毕竟不
向自己与郭靖说一个“谢”字,当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见她脸有忧色,问道:“你在想甚么?”黄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为难。”
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黄蓉轻轻一笑,过了一阵,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洪
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第二、第三件事,却当真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
“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
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这里无医无药,更无内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
走着瞧罢。第二件,是如何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人武功实在了得,你们二人万万不是敌
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不是?”黄蓉道:“是啊,眼下最紧迫之
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跟他
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负,自负则不深思,要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
当之后,立即有应变脱困的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很了。”两人凝神思索。黄
蓉想到对手与爹爹和师父向来难分高下,纵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
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死命,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终究无济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
胸口作痛,大咳起来。黄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见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日光,抬起头
来,只见欧阳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
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父住的!”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
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啊!”欧阳锋脸上微微一红,
这时一出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
主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
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三人走下山后,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道:“师
父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
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的小眼望着两人。黄蓉甚
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
走开,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黄蓉叹道:“这里准是从没人来,你瞧小松鼠毫
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眼仰望,见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
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
树瞧去,果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大松树的枝丫间扎了个平台,
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
台。蓉蓉笑道:“咱们在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郭靖道:“蓉儿,你说给
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
不已。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
“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罢!”郭靖红
了脸道:“不成!”黄蓉道:“干么?”郭靖嗫嚅道:“你在旁边,我撒不出尿。”黄蓉只
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着跃上平
台,让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黄蓉叫道:“不,你拿这
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这是干净的呀。”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
的。”郭靖可胡涂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蓉将那半片尿浸熟羊又
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对此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欲滴,
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过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那野羊烤得好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
近,已在洞中闻到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片
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
下,冷笑数声,转身去了。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不会作伪,只得转
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你怎知他一
定来换?”黄蓉笑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
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
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也好险。”黄蓉道:“怎
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树丫之
上,听了此言,笑得弯了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
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
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然毫不知觉,
还赞黄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克伤处痛楚,大声呻
吟。
欧阳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黄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
来下手,只得问道:“干甚么?”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
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甚么?”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
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
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于是跃下树来,说道:“好罢,我瞧瞧他
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
意。”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
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黄蓉道:“要木料干么?再说,这黑地里又到哪里
弄去?”欧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甚么事?只要你有丝毫
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鲁莽坏
事。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
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甚
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时委
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
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险,
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
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
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到胸口一麻,原来劲力
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正是师父曾一再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若是
使力不当,回伤自身的力道也是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
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
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坏了
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
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无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
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
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一
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
技,却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如
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
经》是天下武学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老毒
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
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当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
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甚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
一句句的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
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
“怎么?”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
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慢
慢的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罢。”郭靖接着背诵,上卷经文将完
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说
些甚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熟的经文。”洪七公皱眉道:“却是些甚么话?”
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罢。”郭靖又念道:“别儿法
斯,葛罗乌里……”一路背完,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洪七公哼道:“原来真经中还有念
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但想到真经博大精奥,
这些怪话多半另有深意,只不过自己不懂而已,这句话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过了半晌,
洪七公摇头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间所能练
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廿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
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
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会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罢!”郭靖悲愤
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
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甚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
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
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
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
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
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甚么东弄窟
窿的?”郭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虫’是身子
柔软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过清楚。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
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
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
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洪七公只听到
第十八路,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
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
你身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短剑是么?”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短剑拔了出来。洪七公道:
“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短剑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刃薄锋短的短剑,犹
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
要所聚。你这柄短剑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甚么?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守得
着‘空’字诀和‘松’字诀。”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身下
树,摸着一颗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短剑
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
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满了。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
“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
“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来‘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
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是不明白。”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
与西毒拚斗,却尚远为不足,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
跟他慢慢的拖。”讲到筹策设计,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
《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捉摸,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
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
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罢。”郭靖
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
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
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
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
随掌转,足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
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
没甚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
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
命虽已无碍,功夫是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甚么话好,过了一会儿,道:“我再砍树去。”洪七公
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
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
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黄蓉整夜
坐在欧阳克身边照料他的伤势,听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
锋出洞,也就跟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
欧阳锋待了片刻,见松树上并无动静,却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
声过去,转过山坡,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掌来足
往,斗得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经恢复,更是又惊又
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相抵,尚未与他手掌
相接,身子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
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从中折断,倒在地下。这一撞不打紧,
却把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
护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
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但见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
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
子转不过气来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说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
伤,只道从此功力再也难以恢复,不料今晨依法修练,也居然成功。”欧阳锋疑心大起,俯
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是断得光
滑异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那真经上所载的武学,难道真是如斯神异?看来老
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
夫。”向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油布层层包裹的经文
来,埋头用心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眼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黄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
是妙极。”洪七公笑着未答,郭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此中情由一五
一十的对她说了。
原来郭靖事先以短剑在树干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间部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
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以短剑断树,自然
瞧不破其中的机关。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洪七公
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动,已是徼天之幸,还管它甚么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
究能瞧出破绽,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岂能被咱们长此
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担心也是白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甚么
‘易筋锻骨篇’的,听来倒很有意思,左右无事,咱们这就练练。”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
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出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父快
教。”洪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篇》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修习,他却
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来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是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中也是苦读经文,潜心思索。到
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儿,师父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
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夫已经练成啦,今儿该当舒散筋骨,否则不
免窒气伤身。这样罢,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来扎木筏。”郭靖与黄蓉齐道:“扎木筏?”
洪七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
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缚
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绑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响就崩断了。他还道绳索结
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使劲,一条又粗又韧的树皮又是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
声不得。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去猎羊,拿着几块石子
要掷打羊头,哪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过身来,顺手就将野羊抓
住,身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洪七公笑道:“这么说,那《九阴真
经》果然大有道理,这么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父,咱们
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顿了么?”洪七公摇头道:“那还差得远,至少总还得再练上十年八年
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阳当年的一阳指外,没别的功夫能够破它。”黄蓉撅起
了嘴道:“那么就算咱们再练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胜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
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
错。”又过数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
皮编了一张小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欧阳锋一直不动声色,冷眼瞧着三人忙忙碌碌。
这一晚一切整顿就绪,只待次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
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咱们受了这般欺侮,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正
是!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要
不然,师父的功力恢复得快,一两年内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间听到海滩上似有响动,忙道:“靖儿,
海滩上是甚么声音?”郭靖翻身下树,快步奔出,向海边望去,不禁高声咒骂,追了下去。
此时黄蓉也已醒了,跟着追去,问道:“靖哥哥,甚么事?”郭靖遥遥头答道:“两个恶贼
上了咱们的筏子。”黄蓉闻言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
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要待跃入海中追去,黄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赶不上
啦。”只听得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
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
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根,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是向后弯转,却不折断。郭靖
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
“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
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水中。
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郭靖一怔,不明其意。
黄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对付他们。”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
险,拔出短剑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
道:“发炮!”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
斗,在离木筏数丈处轻轻入水,姿式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时不明白她此举
是何用意。
黄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
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却哪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短剑,正要往
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下,将绳索
的三股中割断两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潜水,片
刻间已游出了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
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待得她走上海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见
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齐声喝彩。黄蓉道:“虽然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咱们可
得从头干起。”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扎成,眼见东南风
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黄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咱三个险些儿
都死在这岛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日无事,咱们再来重
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一定来,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
父,你说叫甚么好?”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黄蓉摇
头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
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灿华
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岛罢。”洪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
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不出来
的,内心深处,倒觉“压鬼”、“吃尿”的名称,比之“明霞”甚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
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混
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是神完气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
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其时
六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
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内力已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
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黄
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黄蓉
道:“是人也不该救。”洪七公道:“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
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距。”黄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阳锋明明是个大坏蛋,做
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该救。”洪七公道:“帮规如此,更改不得。”黄
蓉心下愤愤不平。只听欧阳锋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黄蓉说道:“有
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
规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行径?”
黄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
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材,
这才支持至今。黄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
“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靖儿,救人罢!”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欧阳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
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通
一声掉入了海中。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黄蓉怒责欧阳锋
道:“我师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中?”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
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是筋疲力
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
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欧阳锋
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
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甚么啊?”欧阳锋道:“好罢,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
上伤得厉害,实是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
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药出来。”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
“姑娘你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
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既然如此,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
药。”欧阳锋道:“若要骗你粮食清水,我胡乱说个单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欧阳锋岂是这
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
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后,也必落个半身不遂,终身残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
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终究是来不及了。这话说
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罢。”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
想:“此人虽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洪七公道:“蓉
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罢。”黄蓉暗自神
伤,知道师父毕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
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
黄蓉冷冷的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
啊。”欧阳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下还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
道:“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父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难求,说
他作甚?”黄蓉拉着他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再难的事,咱们也总要办到。我求爹爹
去,他必定有法子。”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甚么?”欧阳锋不答。洪七公
道:“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
他?”黄蓉奇道:“那人!是谁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高极,即令他手无缚鸡
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般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高极?啊,我知道啦,是
南帝段皇爷。师父,求他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罢,别问啦,我不许
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阳锋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上而
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两人脸色泛白,全身浮肿,自是在
海中连浸数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时分,望见远远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
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日光灼人,热
得难受。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登时将郭靖黄蓉抓住,脚尖起
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黄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酥麻,齐声惊
问:“干甚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
杀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一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
命。”欧阳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阴真经》既入我手,怎可再在这姓郭的小子
心中又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经》,心念一动,大声道:“努尔
七六,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
欧阳锋一怔,听来正是郭靖所写经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听洪七公如此说,只道他
懂得其中含义,心想:“经书中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经关键。我杀了这三人,只怕世上再
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甚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
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他虽听郭靖背过《九阴真经》中这段怪文,但如何能记得?这
时信口胡诌,脸上却是神色肃然。欧阳锋却只道话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洪七公大喝:
“靖儿动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时左脚也已飞起。他被欧阳锋脚施袭击,抓住
了脉门,本已无法反抗,但是洪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然中计,分神之际
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已将经中《易筋锻骨篇》练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
到,但原来的功力却斗然间增强了二成,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平平无奇,劲力竟大得
异常。欧阳锋一惊之下,筏上狭窄,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抓住黄蓉的手却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暴风骤雨一般,心知在这木筏之上,如让欧阳锋援手运起了蛤
蟆功来,三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这一阵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退了半步。黄蓉身子微
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好笑,心想:“小丫头向我身上撞来,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
功力?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动,黄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理
会,突然间胸口微感刺痛,惊觉她原来穿着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边,已
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满尖刺,无可着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脱她脉门,借势外甩,
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立足不定,眼见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敌人进攻。
黄蓉拔出短剑,猱身而上。欧阳锋站在筏边,浪花不住溅上他膝弯,但不论郭靖黄蓉如何进
攻,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洪七公与欧阳克都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这场恶斗,心下只
是怦怦乱跳,但见双方势均力敌,生死间不容发,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欧阳锋的武功原本
远胜郭、黄二人联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黄蓉武功虽不甚高,但身
披软猬甲,手持锋锐之极的短剑,这两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为顾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龙十
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练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篇》等合成一
起之后,威力实也非凡,是以三人在筏上斗了个难分难解。时候一长,欧阳锋的掌法愈厉,
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七公只瞧得暗暗着急。掌影飞舞中欧阳锋左脚踢出,劲风凌厉,声
势惊人,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独抗强敌,更是吃力。黄蓉从左边入
海,立时从筏底钻过,从右边跃起,挥短剑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
后受敌,又打成了平手。
黄蓉奋战之际,暗筹对策:“如此斗将下去,我们功力不及,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总
是胜他不了。”心念一动,挥短剑割断帆索,便帆登时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摇晃,不再
前行。她退开两步,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了几转,牢
牢打了两个结。她一退开,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后
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让人,双掌连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鱼跃于渊”接过了
敌掌,下一掌却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临危不乱,右足飞起,守住退路,
叫敌人不能乘势相逼,然后扑通一声,跃入海中。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跃起,也跳入
了海中。两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打紧,欧阳克非立
时淹毙不可,欧阳锋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黄二人之敌。洪七公却是身子缚在筏上,二人
尽可先结果了西毒,再救师父。殴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高声喝道:“两
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吸口气潜入了筏
底,伸短剑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
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木筏已分成两半。欧阳克在左边一半,欧阳锋与洪七公则在右
边一半。欧阳锋暗暗心惊,探身伸手忙将侄儿提过,弯腰望着水中,只等黄蓉再割,便一把
扭住她揪上筏来。
欧阳锋这副模样,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下来定然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
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游远丈许,出水吸了口气,又潜入水中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
倾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但在这半边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
蕴藏着极大杀机。黄蓉心想:“半边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
阳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一掌击去,水力就能将她震死。小丫头一除,留下姓郭
的小贼一人就不足为患。”两人目不转瞬,各自跃跃欲试。欧阳克忽然指着左侧,叫道:
“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足了帆,乘风破浪而来。
过不多时,欧阳克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大船再
驶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锋气运丹田,高声叫道:“这里是好
朋友哪,快过来。”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急忙也潜入水中,一拉黄蓉的
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黄蓉在水底难明他意思,但料来总是事情不对,打个手势,叫他接
住欧阳锋的掌力,自己乘机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远不及敌人,现今己身在水而敌在
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
地钻上。欧阳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从水面上拍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水底击了上
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一交,突然间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数尺,喀喀
两声,黄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大船也已驶到离木筏十余丈外。黄蓉一割之后
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时,却见郭靖手足不动,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惊又悔,忙
游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游出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双目紧闭,脸青唇白,已然晕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几名水手扳桨划近木筏,将欧阳叔侄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黄蓉连叫
三声:“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者虽是敌船,却也只得上去,当下托住郭靖后
脑,游向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忽然左手在艇边一按,身如飞
鱼,从水中跃入艇心,几个水手都大吃一惊。适才水中对掌,郭靖为欧阳锋所激,受到极大
震荡,登时昏晕,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几
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蓉回报一笑,消了满腔惊惧,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
等人物。一望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
在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
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长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童颜白发的是参仙老怪梁
子翁,身披大红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灵智上人,另有几个却不相识,心想:“靖哥哥与我的
武功近来大有长进,若与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我纵使仍然不敌,靖哥哥却是必操胜算。
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脱险,可是难上加难了。”大船上诸人
听到欧阳锋在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惊奇,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欧
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先后从小艇跃上大船。一人身穿绣
花锦袍,从中舱迎了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那人颔下微须,面目清秀,正是
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洪烈。
原来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生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北归,径行会合了
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的遗书。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被围近月,燕
云十六州已尽属蒙古。大金国势日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虽以
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思无策,不由得将中兴复国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
穆遗书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如当年的岳飞一般,蒙
古兵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甚是诡秘,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提
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悄悄进入临安将书盗来。当日
他遍寻欧阳克不得,虽知他是一把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得径
自启程,这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不由得暗自着急,只怕他已将这大秘密泄漏了
出去。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强敌环伺之际,仍是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一人
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即缩身回入。黄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杨康模样。欧阳克
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欧阳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阳锋
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见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欧阳克面上,拱手为礼。彭连虎、沙通天等人
听得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
微微躬身,还了半礼。大手印灵智上人素在藏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十,不作一
声。完颜洪烈知道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但见了欧阳锋却如此恭敬,显得既敬
且畏,复大有谄媚之意,这等神色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身水肿、蓬头赤足的
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
喝了他珍贵之极的蝮蛇宝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其旁,
只有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
好。”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
当世两大高人竟然同时现身,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
给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甚么?乘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均想:“这洪
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是身受重伤,那就不足为惧。”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欧
阳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
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来却
终是极大祸根,但若自己下手杀她,黄药师知道了岂肯干休,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
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洪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
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身向左窜出,绕过沙通
天身侧,反手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翻过,拍的一声,梁子翁已然肩头中掌,这一招
“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彭连虎和梁
子翁一直在完颜洪烈之前互争雄长,只想压倒对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均各暗自
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动手。梁子翁
适才所以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就是防备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以
便不至受他迎面直击,难以抵挡,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只是随手一
掌,自己竟尔躲避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当即纵身跃起,双拳
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来,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挣回适才所失的颜
面,又报昔日杀蛇之恨。
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
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缠斗多时,仍是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下
人参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出了这套“野狐拳法”。这拳法以
“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强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摸不
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
先闪,跌中藏扑,向郭靖打去。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落英神
剑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法却似全是虚招,不知闹的是甚
么古怪?”当下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点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将降龙十
八掌的掌力发将出去。
两人数招一过,众高手都瞧得暗暗摇头,心想:“梁老怪总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
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
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见“野狐掌”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笼罩住了,哪
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下去罢!”郭靖的一招“战龙在野”,
左臂横扫。梁子翁大声惊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
奔过去察看。只听得海中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
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水竟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观看。只
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
背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喜欢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
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再
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
道:“有这等事?”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甚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
一掀,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甚么人这般大胆,胆敢欺侮我
的把弟?”船上诸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这个白须老儿如此奇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
都惊得目瞪口呆,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差愕异常。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问道:
“怎么你也在这里?”黄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会来,因此先在这里等你。你快教
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黄蓉道:“你先打发了这批坏人再
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阳锋道:“我道别人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
这老儿,”欧阳锋冷冷的道:“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
伯通道:“半点也不错。做人甚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屁,总须分得清清楚楚,可别让人
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出来的呢,还是来自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真
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罢。”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
笑。黄蓉道:“老毒物遇难,我师父接连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我师
父,点了他的穴道。”洪七公救欧阳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黄蓉将次数一变三倍,欧阳锋
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是怒目不语。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
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阳锋这门点穴手段甚是阴毒,除了他与黄药
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欧阳锋甚是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
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说道:“那有甚么稀奇的?我爹爹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
小丫头家学渊源,倒也有些门道,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
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们赌了甚么东道?”欧阳锋
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丫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道
理。”彭连虎道:“好极,好极。欧阳先生请说。”欧阳锋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
老爷子,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耽在桃花岛,前此武艺未有大成,除了顽皮胡闹,也没做过甚么了
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头并不响亮,但众人见他海上骑鲨,神通广大,实是非同小可,原来
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无怪如此了得,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
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对付了,不禁暗暗担忧。欧阳锋道:
“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消举手之劳,就
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这话对么?”周伯通连连点
头,道:“这几句话全对。赌点甚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阳锋道:“正是!我说若是
我输了,你叫我干甚么,我就得干甚么。若是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
样。这话对么?”周伯通又是连连点头,道:“对,对,半点不错。后来怎样了?”欧阳锋
道:“怎样?后来是你输了。”
这一次周伯通却连连摇头,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不是我。”欧阳锋怒道: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跳入海中自尽?”周伯
通叹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爷教我遇上
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赢了。”欧阳锋、洪七公、黄蓉齐声问道:“甚
么巧事?”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抓住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棒,将鲨鱼提了起来,道:“就
是遇见了我这头坐骑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
是?”当日欧阳克行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海中第一贪吃的家伙活生生饿
死,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这时见了巨鲨和木棍的形状,以及鱼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记
得果然便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怎地?”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
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不了
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阳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
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老鲨啊老
鲨,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怜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鱼背。它猛地就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
气,双手牢牢抱住了它的头颈,举足乱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钻到水面上来,没等我透得
两口气,这家伙又钻到了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算乖乖的听了话,我要它往
东,它就往东,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这些人
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只听得两眼发光,说道:“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
玩意儿,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满口牙齿,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撑了这
根木棍,你敢骑它吗?”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骑在鱼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
么?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
死,一条鱼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黄蓉摸了摸鲨鱼的肚皮,又问:
“你把死鱼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吃么?”周伯通道:“会吃得紧呢。有一次咱哥
儿俩穷追一条大乌贼……”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高采烈,傍若无人,欧阳锋却暗暗叫苦,筹思应付之策。周伯通忽
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欧阳锋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
道:“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甚么难事。
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马上放一个屁!让大伙儿闻闻。”
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的放一个屁,在常人自然极难,但内功精湛之
辈,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周身运转,这件事却是殊不足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巨猾,打蛇
随棍上,抓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屁,就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忙抢着道:“不好,
不好,你要他把我师父的穴道解开再说。”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
就免了罢,我也不要你做甚么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的本事决不在你之
下,你若非行奸弄鬼,决计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让
老顽童来做个公证。”欧阳锋知道洪七公的伤已无法治愈,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周伯通忽
然异想天开,出了个古怪的难题,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可教人下不了台,当下也不打话,俯
身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
一眼,说道:“老顽童最怕闻的,就是鞑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们四人上岸。”欧
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怪,若是跟他说翻了脸动武,自己纵不落
败,取胜之机却也颇为渺茫,目下只得暂且忍耐,待练成《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后,再来跟
他算帐,好在今日尽可借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从,早早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便
道:“好罢,谁教你运道好呢!这场打赌既是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洪
烈道:“王爷,就放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罢。”完颜洪烈不答,心想:“这四人上了岸,
只怕泄漏了我此番南来的机密。”灵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观,见着欧阳锋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
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听周伯通那惫赖老儿说甚么便依从甚么,
不敢驳回半句,多半是个浪得虚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强,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
高手,眼见完颜洪烈有踌躇之色,当即走上两步,说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欧阳先生爱怎
么就怎么,旁人岂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吩咐。”
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动容,都望着欧阳锋的脸色。欧阳锋冷冷的上下打量灵智上人,随
即抬头望天,淡淡的道:“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为难了?”灵智上人道:“不敢。小
僧向在藏边,孤陋寡闻,今日倒是第一次听到欧阳先生的威名,与先生哪有甚么梁子过
节……”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
势回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来。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但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阵晃
动,一个肥肥的身体已被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甚么手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
高出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是抓住了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肥肉,若是挺臂上举,他双脚未必就
能离地,但欧阳锋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开甲板约有四尺。只见他双脚在空中乱踢,口
中连连怒吼。那日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但被
欧阳锋这么倒转提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般,全无反抗之能。
欧阳锋仍是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你今日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
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几次气,出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彭连虎等见了
这般情景,无不骇然失色。
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我也不来和你一般见识。
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老爷子,嘿嘿,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
闻,又无自知之明,吃点亏是免不了的啦。老顽童,接着了!”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
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力,
立时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
个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被
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擒住了。
完颜洪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单凭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这些人
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学着欧阳锋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
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完颜洪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下将
这个胖大和尚急掷过来,劲道凌厉,他哪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伤,急忙闪避。
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步换形功夫,晃身拦在完颜洪烈面前,眼见灵智上人冲来的
势道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伤了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他后
颈,再将他倒转过来,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丝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
智上人只是掌力厉害,纵跃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身
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刚碰到灵智上人的后颈,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猛打将上来,
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原来灵智上人
接连被欧阳锋与周伯通倒转提起,热血逆流,只感头昏脑胀,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
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颈后,
立时一个大手印拍出。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但灵智上人却有备
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来仍然是半斤八两,只听得拍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
一交坐倒,灵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
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虎吼一声,又要扑上。彭连虎知他误会,
忙拦在中间,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好意!”
这时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将巨鲨向船外挥出,同时手掌使
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飞身入海,忽觉口中棍断,自是欣喜异常,潜入深海吃鱼去
了。黄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俩和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
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说道:“还是请老叫化做公证。”完颜洪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
舢舨划开,心想欧阳锋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么盗书之事是更加易成,当下牵了灵智
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
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耍一场。”欧阳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暗想:
“你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大手印掌力,难道当真不及
你?”当下也伸出手去,劲从臂发,力捏欧阳锋的手掌,力道刚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
起,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手掌只烧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已
甚,只是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是了无异状,心道:“***,这老贼定是
会使邪术。”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
中时恰好给周伯通接住,点了他穴道又掷上船来,于是解开他被封的穴道。这样一来,欧阳
锋自然而然的做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完颜洪烈吩咐整治酒席,与欧阳叔侄接风。饮酒中
间,完颜洪烈把要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阳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
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
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为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确是武学中
的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
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洪烈一心要去盗取大
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
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克身受重
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甚么事得罪他
了。完颜洪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
不见甚么。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今听见了么?箫声。”众人凝神倾听,果听得浪声之
外,隐隐似乎夹着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纵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也都跟到船头。只见海面远处扯
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
远,怎能送到此处?”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两船渐渐驶近。来船船首站着一
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声叫道:“锋兄,可见到小女么?”欧阳锋
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
觉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颜洪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将上去,说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
见,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国王爷身分,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
金国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
爷。”向完颜洪烈道:“这位是桃花岛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彭连虎等
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黄蓉的父亲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黑风双煞只不
过是他破门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时为之色变,徒弟已然如此,何况师
父?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人人想起曾得罪过他女儿,都是心存疑惧,不敢作声。黄药师
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也不理会,过得数日,越想越是放心
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海
找寻。知道他们是回归大陆,于是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寻一艘船,真是谈何容
易?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但来来去去的找寻,竟是一无眉目。这日在船头运起内力吹箫,
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听欧阳锋说
这身穿金国服色之人是个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
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
船来的又是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了欧阳锋的话,心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
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见黄药师要走,朗声说道:
“你找的可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
倒是见过的,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的。”黄药师心中一寒,忙道:“甚么?”这两个字说
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
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本来倒也挺标致。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给海水浸得肿
胀了。”他说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
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
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尸身之旁还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
生,浓眉大眼,一个是老叫化子,背着个大红葫芦,另一个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他说的
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哪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锋,
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欧阳锋见他神色,眼见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
杀人,自己虽然不致吃亏,可是这股来势也不易抵挡,便道:“兄弟今日方上这船,与这几
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罢。”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
一个好姑娘,倘若当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遗憾之极了。我侄儿得知,定然伤心欲绝。”这几
句话把自己的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刹那间万念
俱灰。他性子本爱迁怒旁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偷他经书,何以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却都
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
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不作声的望着他,心中都是充满畏惧之
意,即令是欧阳锋,也感到惴惴不安,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甲板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听
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
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
异常。众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随着他伤心落泪。这些人中只有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
无常,倒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伤身。
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
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性,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身受剧烈内伤,他日华
山二次论剑,倒又少了一个大敌。唉,良机坐失,可惜啊可惜!”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
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
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
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拍的一声,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
也不回,走向船头。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闹
些甚么?”完颜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黄药师右手伸出,又已抓住
了灵智上人颈后的那块肥肉,转了半个圈子,将他头下脚上的倒转了过来,向下掷去,扑的
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原来灵智上人所练武功,颈后是破
绽所在,他身形一动,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等大高手立时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
击他这弱点,都是一抓即中。黄药师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
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
忽听得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颜洪
烈的世子、原名完颜康的杨康。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只是念着完颜洪烈“富贵不可限量”
那句话,在准北和金国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
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都瞧了个清清楚
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与郭靖一路同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并不赴席,只是
在舱底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灵智上人这一下摔
得着实不轻,总算硬功了得,脑袋又生得坚实,船板被他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
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白
的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
色甚是尴尬。完颜洪烈刚说得一句:“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已向欧阳锋拜了下
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
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今日却见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
弄婴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被擒受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给
郭、黄二人吓得心惊胆战,皆因自己艺不如人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高人,正可拜他为师,
跟欧阳锋行了大礼后,对完颜洪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完颜洪烈大喜,
站起身来,向欧阳锋作了一揖,说道:“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
赐敬诲,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知欧
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向来有个规矩,本门武功只是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
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完颜洪烈见他不允,只索罢了,命人重整
杯盘。杨康好生失望。
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
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克的许多姬妾,知道她们都曾得欧阳克指点功夫,但因并非真正
弟子,本事均极平常,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只得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
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欧阳锋鉴貌辨色,知
他并无向自己请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得好。侯通海道:“这人的
武功当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来是他的女儿,怪不得很有些鬼门道。”说着凝目瞧着灵智上
人的光头,看了一会,侧过头来瞪视他后头的那块肥肉,弯过右手,抓住自己后颈,嘿嘿一
笑,问道:“师哥,他们三人都是这么一抓,那是甚么功夫?”沙通天斥道:“别胡说。”
灵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额头的三个肉瘤。侯通海急忙缩身,溜到
了桌下。众人哈哈大笑,同声出言相劝。侯通海钻上来坐入椅中,向欧阳锋道:“欧阳老爷
子,你武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后颈肥肉这手本事,成不成?”欧阳锋微笑不答。灵智
上人怒目而视。侯通海转头又问:“师哥,那黄药师又哭又叫的唱些甚么?”沙通天瞪目不
知所对,说道:“谁理会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
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
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孩子却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甚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没
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
了。”众武师都赞:“小王爷是读书人,学问真好,咱们粗人哪里知晓?”黄药师满腔悲
愤,指天骂地,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上岸后怒火愈炽,仰
天大叫:“谁害死了我的蓉儿?谁害死了我的蓉儿?”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错,正
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已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
在谁的身上?”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叫道:“这六怪正是害我蓉儿
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
足,难消我心头之恨。”恼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思索如何
找寻江南六怪:“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来也必有甚么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
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们六家满门老幼良
贱,杀个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
第二十三回 大闹禁宫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
不住向周伯通详问骑鲨游海之事,周伯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
郭靖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
他被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黄蓉喂他服
了几颗九花玉露丸,痛楚稍减,气喘仍是甚急。老顽童不顾别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
鱼,黄蓉却已知不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的,别吵得洪七公心烦。周伯通并不理
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引得鱼来,吵些甚么?”
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会,忽道:“有了。郭兄弟,
我拉着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的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
黄蓉叫道:“靖哥哥,别理他,他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鲨鱼
一到,我就打晕了提上来,决计伤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鲨鱼。”
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你两个如此胡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
好,咱们就下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被欧阳锋打伤。黄蓉喝道:
“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说话。”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
郭靖手中双桨用力划了起来。
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划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
七公病势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
孩子,我只剩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罢。”黄蓉含泪道:
“师父请说。”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我师哥临死之时,为了老
毒物还得先装一次假死。一个人死两次,你道好开心吗?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
啦,我给你报仇,去杀了他。”洪七公笑道:“报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么心愿,我是想
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三人只道他有甚么大事,哪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
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我到皇宫去偷他几大锅出来,让你吃个痛快。”周
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黄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甚么好不好吃了?”洪七公
道:“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皇宫内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两回,这
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
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老顽童这主意儿不坏。”周伯通听黄蓉赞他,甚是
得意。
洪七公却摇头道:“不成,做这味鸳鸯五珍脍,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成套特
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点儿。咱们还是到皇宫里去吃的好。”那三人对皇宫
还有甚么忌惮,齐道:“那当真妙,咱们这就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
向北进发。来到市镇后,黄蓉兑了首饰,买了一辆骡车,让洪七公在车中安卧养伤。不一日
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
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江边远处一弯流水,绕着十七八家人家。黄蓉叫道:“这村子好,咱
们就在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甚么?”黄蓉道:“你瞧,这风景不像图画一
般?”周伯通道:“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怔,倒是难以回答。周伯通道:“图画有
好有丑,有甚么风景若是似了老顽童所画的图画,只怕也好不到哪里。”黄蓉笑道:“要老
天爷造出一片景致来,有如老顽童乱涂的图画,老天爷也没这副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
道:“可不是吗?你若不信,我便画一幅图,你倒叫老天爷造造看。”黄蓉道:“我自然
信。你既说这里不好,便别在这里歇,我们三个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们三个不走,
我干么要走?”说话之间,到了村里。村中尽是断垣残壁,甚为破败,只见村东头挑出一个
破酒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周
伯通大声“喂”了几下,内堂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
睁着一对大眼呆望三人。黄蓉要酒要饭,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也没
有,饭也没有,开甚么店子?”那姑娘摇头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个
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欢笑,说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可都乐了。黄蓉走到内
堂与厨房瞧时,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冷饭,床上一张破席,不禁心生凄凉之感,
回出来问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
“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你爹呢?”傻姑摇头不知。只见她
脸上手上都是污垢,长长的指甲中塞满了黑泥,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黄蓉心道:
“就算她做了饭,也不能吃。”问道:“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缸来,倒
有半缸糙米。当下黄蓉淘米做饭,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一只鸡。待得整治停当,
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到桌上,要讨个油灯点火,傻姑又是摇头。
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打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
柴照时,见橱板上搁着七八只破烂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鸡虫儿。郭靖帮着取碗。
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
后一只碗,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与寻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在板架上
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劲,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
心道:“难道年深日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细瞧,碗上生着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
是铁铸的。
黄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全都见过,却没听说过饭碗有用铁铸
的。”用力一提,那铁碗竟然纹丝不动,黄蓉大奇,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我这一提
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转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伸中指往板上弹去,只听得铮
的一声,果然是块铁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劲上提,铁碗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铁碗全无
动静,向右旋转时,却觉有些松动,当下手上加劲,碗随手转,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橱壁
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冲出,中人欲呕。黄蓉“啊”了一声,
忙不迭的向旁跃开。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齐向橱内观看。黄蓉心念一动:“这莫非是家
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癫。”将手中点燃了的松柴交给郭靖,纵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
她手腕。傻姑挥手格开黄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黄蓉虽猜她不怀善意,但觉她这掌的
来势竟然似是本门手法,不由得微微一惊,左手勾打,右手盘拿,连发两招。她练了“易筋
锻骨篇”后,功力大进,出手劲急,只听拍的一响,傻姑大声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
上丝毫不缓,接连拍出两掌。只拆得数招,黄蓉暗暗惊异,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岛武
学的入门功夫“碧波掌法”。这路掌法虽然浅近,却已含桃花岛武学的基本道理,本门家数
一见即知。当下手上并不使劲,要诱她尽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门派。可是傻姑来来去去
的就只会得六七招,比之郭靖当日对付梁子翁时只有一招“亢龙有悔”,似乎略见体面,但
她这六七招的威力,却是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连掌法中最简易的变化也全然不知。这荒
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机关,而这满身污垢的贫女竟能与黄蓉连拆得十来招,各人都大感诧
异。周伯通喜爱新奇好玩之事,见黄蓉掌风凌厉,傻姑连声:“哎唷!”抵挡不住,叫道:
“喂,蓉儿,别伤她性命,让我来跟她比武。”他听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儿”,一路上早
就“蓉儿、蓉儿”的照叫不误,也不用费事客气,叫甚么“黄姑娘、黄小姐”了。郭靖却怕
傻姑另有党羽伏在暗中暴起伤人,紧紧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离开。再拆数招,傻姑左肩又
中一掌,左臂登时软垂,不能再动,此时黄蓉若要伤她,只须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
情,叫道:“快快跪下,饶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突然间刷刷两掌,正
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两招,只不过手法笨拙,殊无半分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灵动之
致;但掌势如波,方位姿势却确确实实是桃花岛的武功。黄蓉更无丝毫怀疑,伸手格开来
掌,叫道:“你这‘碧波掌法’自何处学来?你师父是谁?”傻姑笑道:“你打我不过了,
哈哈!”黄蓉左手上扬,右手横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连使四下虚招,第五招双手弯
拿,这一下仍是虚招,脚下一钩却是实了。傻姑站立不稳,扑地摔倒,大叫:“你使奸,这
不算,咱们再打过。”叫着就要爬起。黄蓉哪容她起身,扑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将
她反手绑住,问道:“我的掌法岂不是好过你的?”傻姑只是反来复去的叫嚷:“你使奸,
我不来。你使奸,我不来。”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伏,出门窜上屋顶,四下眺望,并无人
影,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屋,数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并
无藏人之处,这才放心。回进店来,只见黄蓉将短剑指在傻姑两眼之中,威吓她道:“谁教
你武功的?快说,你不说,我杀了你。”说着将短剑虚刺了两下。火光下只见傻姑咧嘴嘻
笑,瞧她神情,却非勇怒狂悍,只是痴痴呆呆的不知危险,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黄蓉又问
一遍,傻姑笑道:“你杀了我,我也杀了你。”黄蓉皱眉道:“这丫头不知是真傻假傻,咱
们进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着师父和这丫头,靖哥哥和我进去……”周伯通双手乱摇,叫
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黄蓉道:“我可偏不要你同去。”按说周伯通年长辈尊,武功
又高,但不知怎的,对黄蓉的话竟是不敢违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
就是。”黄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周伯通大喜,去找了两根大松柴,点燃了在洞口薰了良
久,薰出洞中秽臭。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在对面壁上一撞,掉
在地下,原来那洞并不甚深。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洞内既无人影,又无声息,周伯通
迫不及待,抢先钻进。黄蓉随后入内,原来只是一间小室。周伯通叫了出来:“上当,上
当,不好玩。”黄蓉突然“啊”的一声,只见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
着,衣裤都已腐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却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长长的尖刀穿
过骸骨的肋骨之间,插在铁箱盖上。
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两堆死人骸骨又无新奇有趣之处,但见黄蓉仔仔细细的察看骸
骨,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只怕她生气,却不敢说要走,再过一阵,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问
道:“蓉儿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黄蓉道:“好罢,你去替靖哥哥进来。”周伯通
大喜,纵身而出,对郭靖道:“快进去,里面挺好玩的。”生怕黄蓉又叫他去相陪,须得找
个“替死鬼”。郭靖便钻进室去。
黄蓉举起松柴,让郭靖瞧清楚了两具骨骼,问道:“你瞧这两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
着伏在铁箱上的骸骨道:“这人好像是要去开启铁箱,却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刺死。地下
这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看来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有
几件事好生费解。”郭靖道:“甚么?”黄蓉道:“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岛的碧波掌
法,虽然只会六七招,也没到家,但招术路子完全不错。这两人为甚么死在这里?跟傻姑又
有甚么关连?”郭靖道:“咱们再问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
叫那姑娘作“傻姑”。黄蓉道:“我瞧那丫头当真是傻的,问也枉然。在这里细细的查察一
番,或许会有甚么眉目。”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只见铁箱脚边有一物闪闪发光,拾
起一看,却是一块黄金牌子,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翻过金牌,见牌上刻着一行
字:“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黄蓉道:“这牌子倘若是这死鬼的,他
官职倒不小啊。”郭靖道:“一个大官死在这里,可真奇了。”
黄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见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拨了几
下,尘土散开,露出一块铁片。黄蓉低声惊呼,抢在手中。
郭靖见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声。黄蓉道:“你识得么?”郭靖道:“是啊,
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黄蓉道:“这是铁八卦,可未必是陆师哥的。”郭靖道:
“对!当然不是。这两人衣服肌肉烂得干干净净,少说也有十年啦。”黄蓉呆了半晌,心念
一动,抢过去拔起铁箱上的尖刀,凑近火光时,只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不由得冲口
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师哥,是曲师哥。”郭靖“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黄蓉道:
“陆师哥说,曲师哥还在人世,岂知早已死在这儿……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脚骨。”郭靖俯
身一看,道:“他两根腿骨都是断的。啊,是给你爹爹打折的。”黄蓉点头道:“他叫曲灵
风。我爹爹曾说,他六个弟子之中,曲师哥武功最强,也最得爹爹欢心……”说到这里,忽
地抢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来。黄蓉奔到傻姑身前,问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
一笑,却不回答。郭靖柔声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两人
待要再问,周伯通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黄蓉答道:“是,咱们先吃饭。”解开
傻姑的捆缚,邀她一起吃饭,傻姑也不谦让,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也觉奇怪,道:“看来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
曲师哥,岂知你曲师哥尚未气绝,扔刀子截死了他。”黄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
刀与铁八卦给傻姑瞧,问道:“这是谁的?”
傻姑脸色忽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甚么,但过了好一阵,终于现出了茫然
之色,摇了摇头,拿着尖刀却不肯放手。黄蓉道:“她似乎见过这把刀子,只是时日一久,
却记不起了。”饭毕,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两人料想关键必在铁箱之
中,于是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盖,应手而起,并未上锁,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
然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还罢了,黄蓉却识得件件是贵重之极的珍宝,她爹爹收藏虽富,却
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宝,松开手指,一件件的轻轻溜入箱中,只听得珠玉相撞,丁丁
然清脆悦耳,叹道:“这些珠宝大有来历,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说出本源出处。”她一一的
说给郭靖听,这是玉带环,这是犀皮盒,那是玛瑙杯,那又是翡翠盘。郭靖长于荒漠,这般
宝物不但从所未见,听也没听见过,心想:“费那么大的劲搞这些玩意儿,不知有甚么
用?”说了一阵,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触手碰到一块硬板,知道尚有夹层、拨开珠宝,
果见内壁左右各有一个圆环,双手小指勾在环内,将上面的一层提了起来,只见下层尽是些
铜绿斑斓的古物。她曾听父亲解说过古物铜器的形状,认得似是龙文鼎、商彝、周盘、周
敦、周举罍等物,但到底是甚么,却也辨不明白,若说珠玉珍宝价值连城,这些青铜器更是
无价之宝了。黄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层,却见下面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她要郭靖相帮,
展开一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吴道子画的一幅“送子天王图”,另一轴是韩干画的“牧
马图”,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见箱内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轴,展
将开来,无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笔,有几轴是徽宗的书法和丹青,另有几轴是时人的书画,也
尽是精品,其中画院待诏梁楷的两幅泼墨减笔人物,神态生动,几乎便有几分像是周伯通。
黄蓉看了一半卷轴,便不再看,将各物放回箱内,盖上箱盖,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
“爹爹积储一生,所得古物书画虽多,珍品恐怕还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师哥怎么有如此本
领,得到这许多异宝珍品?”其中原因说甚么也想不通。每当黄蓉沉思之时,郭靖从来不敢
打扰她的思路,却听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们快出来,到皇帝老儿家去吃鸳鸯五珍脍
去也!”郭靖问道:“今晚就去?”只听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
熬不上啦。”黄蓉道:“师父,您别听老顽童胡说八道的撺掇。今晚说甚么也不能去了,咱
们明儿一早进城。老顽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儿不许他进皇宫。”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
好。”赌气不言语了。当晚四人在地下铺些稻草,胡乱睡了。次日清晨,黄蓉与郭靖做了早
饭,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黄蓉旋转铁碗,合上橱壁,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傻姑视若无
睹,浑不在意,只是拿着那把尖刀把玩。黄蓉取出一小锭银子给她,傻姑接了,随手在桌上
一丢。黄蓉道:“你若饿了,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黄蓉心中一阵凄凉,料知这姑娘必与曲灵风颇有渊源,若非亲人,便是弟子,她这六七
招“碧波掌法”自是曲灵风所传,却又学得傻里傻气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从小痴呆,
还是后来受了甚么惊吓损伤,坏了脑子,有心要在村中打听一番,周伯通却不住声的催促要
走,只索罢了。当下四人一车,往临安城而去。临安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
渡,建都于此,人物辐辏,更增山川风流。四人自东面候潮门进城,径自来到皇城的正门丽
正门前。这时洪七公坐在骡车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见金钉朱户,画栋雕栏,屋
顶尽覆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
入内。宫门前禁卫军见一老二少拥着一辆骡车,在宫门外大声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钺,气
势汹汹的上来拿捕。周伯通最爱热闹起哄,见众禁军衣甲鲜明,身材魁梧,更觉有趣,晃身
就要上前放对。黄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甚么?凭这些娃娃,就能把老顽
童吃了?”黄蓉急道:“靖哥哥,咱们自去玩耍。老顽童不听话,以后别理他。”扬鞭赶着
大车向西急驰,郭靖随后跟去。周伯通怕他们撇下了他到甚么好地方去玩,当下也不理会禁
军,叫嚷着赶去。众禁军只道是些不识事的乡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黄蓉将车子赶到冷僻之处,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住。周伯通问道:“干么不闯进宫去?
这些酒囊饭袋,能挡得住咱们么?”黄蓉道:“闯进去自然不难,可是我问你,咱们是要去
打架呢,还是去御厨房吃东西?你这么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五珍脍给师父吃
么?”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卫兵们的事,跟厨子可不相干。”这句话倒颇为有理,黄
蓉一时难以辩驳,便跟他蛮来,说道:“皇宫里的厨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周伯通
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道:“好罢,又算是我错啦。”黄蓉道:“甚么算不算的,压
根儿就是你错。”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转头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
娘都凶得紧,因此老顽童说甚么也不娶老婆。”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会对他
凶。”周伯通道:“难道我就不好?”黄蓉笑道:“你还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
家嫌你行事胡闹,净爱闯祸。你说,到底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周伯通侧头寻思,答不上
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间竟似满腹心事。黄蓉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下
倒感诧异。郭靖道:“咱们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进宫去。”黄蓉道:“是啊!师父,住了
店后,我先做两味小菜给你提神开胃,晚上再放怀大吃。”洪七公大喜,连声叫好。
当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锦华居中住了。黄蓉打叠精神,做了三菜一汤给洪七公
吃,果真是香溢四邻。店中住客纷纷询问店伴,何处名厨烧得这般好菜。周伯通恼了黄蓉说
他娶不到老婆,赌气不来吃饭。三人知他小孩脾气,付之一笑,也不以为意。饭罢,洪七公
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赌气不理。黄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着师
父,回头我买件好玩的物事给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骗人?”黄蓉笑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
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她见
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许我问,
听口气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爷,只不知他在哪里,咱们总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师父。”郭靖喜
道:“蓉儿,那真是好,能求到么?”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听呢。今天吃饭时我绕圈
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便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
能,心中大为宽怀。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
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去喝一杯酒瞧荷
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荷,心情
畅快。黄蓉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罩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
过去察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
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
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
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书做官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难道光复中原之事,就
再也不理会了吗?”黄蓉道:“正是。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忽听身后有人说道:
“哼!两位知道甚么,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
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个揖,说道:“小可不解,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
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高宗太上皇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
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的不世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黄蓉道:“这屏风皇
帝瞧过,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来?”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
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是个
“携”字,“醉”字原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太
上皇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这般
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
秦桧、害死岳爷爷的昏君!”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扑通一
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上脚下的栽入了酒缸。黄蓉大声喝彩,笑道:“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
改,叫作‘今日端正残酒,凭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从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头来,说
道:“‘醉’字仄声,押不上韵。”黄蓉道:“‘风入松’便押不上,我这首‘人入缸’却
押得!”伸手将他的头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子,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
纷纷逃出店外。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奋力
几下推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化为断木残垣,不成模样。两人
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是何方来的疯子,哪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甚么不顺眼
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自离桃花岛后,诸事不顺,虽得相聚,但
师父重伤难愈,一直心头郁郁,此刻乱打酒家,却也是聊以遣怀之意。两人沿湖信步而行,
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若非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甚。郭靖虽然看不
懂,但见都是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完呢。蓉
儿,你花功夫学这些劳什子来干么?”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
瞧还是拳脚有用些。”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亭”三
字,题额的是韩世忠。郭靖知道韩世忠的名头,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
入亭。亭中有块石碑,刻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
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郭靖赞道:“这首诗好。”他原不辨诗好
诗坏,但想既是韩世忠所书,又有“征衣”、“马蹄”字样,自然是好的了。黄蓉道:“那
是岳爷爷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
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间,韩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将这首诗
刻在碑上。只是其时秦桧权势薰天,因此不便书明是岳爷爷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将,伸
手指顺着碑上石刻的笔划模写。正自悠然神往,黄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跃到亭后花木丛中,
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说
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红玉虽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得
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又听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
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夺他的兵权,韩岳二人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
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这人的口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怔,心想他怎么会在此处?正感诧
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令他大感惊讶,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
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无用。”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
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
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洪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说了寥寥数
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他们到
临安来干甚么?康弟怎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哼,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东
西,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过一时胡涂,后来已经明白大义。他若真是好人,又怎
会跟两个坏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这可给弄胡涂了。”黄蓉提到当日在
赵王府香雪厅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洪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家伙,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
书,他们忽然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遗书便在临安城中。若是给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
他的大害。”郭靖凛然道:“咱们决不能让他成功。”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跟他做一
路。”郭靖道:“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
的。可是眼前这件事非同小可,咱们……咱们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着不理。”黄蓉笑
道:“你要干,我自然跟着。”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完颜洪烈三人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处,
一时之间哪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天色渐晚,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
门口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玩物给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钱
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
道:“那是甚么酒楼?”那店伴笑道:“原来两位是初到京师,是以不知。这三元楼在我们
临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
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
灯,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
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灯烛
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得隔壁阁子
中完颜洪烈的声音说道:“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想:正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
来,手持牙板,走进隔壁阁子。过不多时,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
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佳,有三秋桂子,十
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
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觉牙板轻击,箫声悠扬,
倒也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
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洪烈赏得不少。
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跟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
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不知,请爹爹说。”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洪烈作“爹
爹”,语气间好不亲热,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
问个明白。只听完颜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
有慕,于是当派遣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著名画工,摹写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
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提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
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
听得恼怒之极,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洪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
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
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
欧阳锋干笑数声,说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洪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
话题,只是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
不叫他们自在。”两人溜出阁子,来到后园。黄蓉晃动火折,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
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那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
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洪烈
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大吃一顿,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才好对
付另外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见完颜洪烈、欧阳锋、
杨康三人从酒楼中出来。两人远随在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冠盖居客店。两人
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见完颜洪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回去罢,
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居。
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只怕师父伤势有变,急步
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掷钱,输了个一
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
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黄
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
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自行缚住了双手,因而
为她爹爹所伤,说道:“这西毒坏得很,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
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
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过不多时,四人已悄没声
的跃进宫墙。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护卫发见?
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
管,在嘉明殿之东。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
近侍中贵,提警得甚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支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御
厨,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自瞌睡。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
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物,
哪及得上蓉儿烹调的?你巴巴的赶来,甚是无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
味。那厨子不知到了何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
就及得上蓉儿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是以连声夸赞。洪七公道:
“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兴头,就和靖儿俩先出宫去罢,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
们再来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要
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蓉儿,你们去瞧着老毒物,别让他偷偷去盗了岳飞的遗
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两人同声答应。周伯通道:
“今晚别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黄蓉道:“我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溜
出御厨,要出宫往冠盖居去察看完颜洪烈等人的动静,黑暗中蹑足绕过两处宫殿,忽觉凉风
拂体,隐隐又听得水声,静夜中送来阵阵幽香,深宫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处意。黄蓉闻到
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禁宫内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了
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乔松修竹,苍翠蔽天,
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布置之奇虽不如桃花岛,花木之美却颇有过
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银瀑从山边泻将下来,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
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却不见满溢。池塘中红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森森华堂,额上
写着“翠寒堂”三字。黄蓉走到堂前,只见廊下阶上摆满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
桂、红蕉、*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
人,清芬满殿。堂中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扇,看
来皇上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
下皇帝罢。”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岁爷请用鲜果。”郭靖
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请起。”黄蓉笑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
两人正在低声说笑,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躲
在假山之后,只听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便知来人武艺低微,
不以为意。只见两名护卫各举单刀,奔到堂前。那两人四下张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
“你见鬼啦。”另一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说着退了出去。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
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护卫“嘿、嘿”两声,声音虽极低沉,但听得出是被点中穴道后
的吐气之声,两人均想:“是周大哥腻烦了,出来玩耍?”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按着皇宫地图中所示,瀑布边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们到那边
去。”这声音正是完颜洪烈。郭靖和黄蓉这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
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来人身影,除了完颜洪烈之
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
解:“这批人到皇宫来干甚么?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吃?”只听完颜洪烈抑低了嗓子
说道:“小王仔细参详岳飞遗下来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断得定那部武
穆遗书,乃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众人的眼光一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
见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别物。完颜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
难以猜测,但照文书推究,必是在这个所在。”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极佳,说
道:“待我钻进瀑布去瞧个明白。”语声甫毕,两伏三纵,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间,
又复窜出。众人迎上前去,只听他道:“王爷果真明见,这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有座铁
门关着。”完颜洪烈大喜,道:“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门进去。”随来众人
有的携有宝刀利刃,听得此言,都想立功,当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
颜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随众取书。
沙通天抢在最前,低头穿过急流,突觉劲风扑面,他适才曾过来察看,一无动静,怎想
得到忽有敌人?急忙闪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刚
好撞在梁子翁身上,总算两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伤。众人尽皆差愕之间,沙
通天又已穿入瀑布,这次他有了提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左手
挡格,右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后。蓦地里一棒横
扫而至,来势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给棒端扫中脚胫,立足不定,登时跌入瀑布,他身子
本向后仰,被水力在胸中冲落,脚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沙
通天也被一股凌厉掌力逼出了水帘。三头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
夫,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布中强冲进去。彭连虎
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黝黝的一个身影从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
得侯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么啦?”侯通海
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摔成四块啦。”彭连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轻声道:“岂有此
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两块,但也不便细摸深究,眼见情状有异,不肯贸然入内冒
险,问道:“里面是些甚么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人打
了出来,混帐王八蛋!”星光下只见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哗哗水声中,但
听得他用西藏语又叫又喝,已与人斗得甚是激烈。众人面面相觑,尽是愕然。沙通天与梁子
翁给人逼了出来,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
根杆棒。这时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洪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
分晓,叫得这般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转眼便来,咱们还盗甚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
中,又听得当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铜钹也从水帘中飞将出来。彭连虎怕铜钹落地作
声,惊动宫卫,急忙伸手抄住。只听得瀑布声中夹着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骂声,一个肥大
的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毕竟不同,落后地稳稳站住,屁股安然无恙,骂
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头。”原来郭靖与黄蓉在假山后听到完颜洪烈命人进洞
盗书,心想武穆遗书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遗法南下侵犯,这件事牵涉非小,
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来想使个
计策将众人惊走,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背面溜入
瀑布之后,只盼能俟机伏击,打欧阳锋一个出其不意。瀑布水声隆隆,众人均未发觉。两人
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有这等神效,黄蓉
的打狗棒法变化奇幻,妙用无穷,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
而上,掌劲发处,都将他们推了出去。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那可
万万敌他不过。黄蓉道:“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动不了手。”郭靖
道:“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着。”黄蓉道:“千万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
道:“是了,快去,快去。”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钻出,却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巨力
已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推将进来。两人哪敢抵挡,分向左右跃开,腾的一下巨响,瀑布被欧
阳锋的蛤蟆功猛劲激得向内横飞,打在铁门之上,水花四溅,声势惊人。黄蓉虽已跃开,后
心还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侧击,只感呼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
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高声叫喊,向前飞奔。
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护卫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
屋顶,拣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乱抛。彭连虎骂道:“先打死这丫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
随后赶去。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颜洪烈甚是镇定,对杨康道:“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取书。”这时欧阳锋已进了
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叫,发劲急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他正
要举步入内,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一招险招“飞龙在天”。欧
阳锋昏暗中虽然瞧不清来人面目,但一见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动:“那九阴真经的
经文奥妙异常,十句里懂不到两句,今日正好擒这小子回去,逼他解说明白。”当下侧身避
开他这一击,倏地探手,抓向他后心。郭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
挨得片刻,宫卫大至,这群奸人武功再高,终究也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不使杀手,却来擒
拿,微感诧异,左手挥格,右手以空明拳法还击,劲力虽然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之大,但掌影
飘忽,手法离奇。欧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却未带有风疾雷迅的
猛劲。
原来欧阳锋在荒岛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哪知经文已被改得颠
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叽咕咕的大念
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便见他功夫进了一层,心中总是
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自是靠了真经之力,委实可畏;喜的是真经已然到手,
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斗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
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遗书能否到手,
他也不怎么关怀,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经中的武学。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白昼相
似,宫监护卫一批批的拥来。完颜洪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久久不出,而宫中侍卫云
集,眼见要糟,幸好众护卫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不知水帘之
后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间终究不免给人知觉,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
“快,快。”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
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抢进洞去,却哪
里通得过两人的拳势掌风?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紧急,
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跟人练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欧阳先生,我来助你!”
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当口你还逞甚么英雄好汉,摆甚么
大宗师的架子?”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右手
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灵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
的话都骂了出来,只不过他骂的是藏语,欧阳锋本就不懂;再者他刚“巴呢米哄……”的骂
得半句,一股激流已从嘴里直灌进去,登时教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被掷出时脸孔
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完颜洪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
喇喇几声响过,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忙撩
起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虽也会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冲,脚底滑溜,登时向
前直跌进去。杨康忙抢上扶住。完颜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势,叫道:“欧阳先
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般轻描
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
听,答道:“那有甚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运起蛤蟆功劲力,双掌齐
发,向前推出。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与他这
一推强挡硬拚,郭靖如何抵挡得了?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
来,但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称赏,只道是九阴真经上所蒙的武功,满心
要引他将这套拳法使完,以便观摩印证,完颜洪烈却闯了进来,只一句话,便叫欧阳锋不得
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
是。
岂知郭靖已发了狠劲,决意保住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侧身避过,此际洞门大开,遗
书必落敌手。外面卫士虽多,又怎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猛,挡既不能,
避又不可,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只听身后腾的
一声大响,泥沙纷落,欧阳锋这一推的劲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欧阳锋叫声:“好!”第二
推又已迅速异常的赶到,前劲未衰,后劲继至。郭靖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一招
“震惊百里”,也是双掌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这一下是以硬接
硬,刹那之间,两下里竟然凝住不动。郭靖明知己力不敌,非败不可,但实逼处此,别无他
途。完颜洪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
不动一动,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稍过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
知道再拚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一紧,对方
的劲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吃了大亏。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
年纪,掌力已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若是他劲力再
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欲分胜负,非使对方重创不可,要打死
他倒也不难,然而这小子是真经武学的总枢,岂能毁于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
衰退,就可手到擒来。不多时,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但完颜洪烈与杨康站着旁观,却不
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顷刻间之事,只因水帘外
火光愈盛,喧声越响,在完颜洪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猛听得忽喇一
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杨康扑上前去,嗒嗒两声,双手分别插入了两名卫士的顶门,
“九阴白爪功”一举奏功,只觉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杀心大盛,从靴筒间拔出匕首,猱身
而上,疾向郭靖腰间刺去。郭靖正在全力抵御欧阳锋的掌力,哪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
他知只要身子稍动,劲力稍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觉得尖利的锋刃刺
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握拳击下,正中杨康
手腕。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
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
俯身跌倒。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摇手摇头,连叫:“可惜!可惜!”心下大是懊丧,但想
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抢武穆遗书,向杨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这
小子坏我大事。”转身跨进洞内,完颜洪烈与杨康跟了进去。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涌进,欧阳
锋却不回身,反手抓起,一个个的随手掷出。他背着身子随抓随掷,竟没有一个卫士进得了
洞。杨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状,只见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无人来到,正中孤零零的摆
着一张石几,几上有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再无别物。杨康将火折凑近
看时,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洪烈叫道:“那书就在这盒子里。”杨康
大喜,伸手去捧。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杨康站立不住,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差
愕之下,只见欧阳锋已将石盒挟在胁下。完颜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儿退!”欧阳锋
在前开路,三人退了出去。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一起倒在洞口,心
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可别怪我不顾结义之情。”想起自己的
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哪
里?”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
随着欧阳锋等去了。原来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
愈聚愈多,喊声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久追,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
旁,只等完颜洪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护卫,欧阳锋已得手出洞。黄蓉挂念郭靖,钻
进水帘,叫了几声不听得应声,慌了起来,亮火折照着,蓦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
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听得洞外众护卫高声呐喊,直
嚷捉拿刺客。十多名护卫被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但身负宫卫重任,眼
下刺客闯宫,如不大声叫嚷,又何以显得忠字当头、奋不顾身?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温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几声,却仍是不应,当即负起
他身子,从瀑布边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
别处殿所的护卫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却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
见,高声叫喊,追将过来。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咬牙拔
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护卫迫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金针,只听得后面“啊哟”连声,倒了
数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
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只是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
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审到后来,才知不
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乱杀却一批,既报君恩,又保禄位了。当
晚黄蓉出宫之后,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伸指
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宫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
她知到得天明,这样血淋淋的一个人在城中必然难以安身,当下连夜翻出城墙,赶到傻姑店
中。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了郭靖奔驰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担惊吃慌,待要推开傻姑那
客店的门坐定,但觉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
挣扎着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照去,这一下只吓得她比在宫中之时更是厉害。
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是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
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
过来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见是傻姑。黄蓉深深吸了口气,此时身旁多了一人,
胆子大了一些,正想检视郭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黑黝黝地一截,却是个匕首
的乌木剑柄,低头看时,只见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黄蓉的惊慌到此际已至
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只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
深入肉里约有数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刻
久了,更是难救,咬紧牙关,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乱,不由自主的又
将手缩回,接连几次,总是下不了决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见黄蓉第四次又再缩手,突然伸手抓住剑柄,猛力拔了出来。郭靖
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黄蓉只见郭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惊怒之下,反手一掌,
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
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黄蓉
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得黄蓉在轻轻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点
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
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给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
话,心中大喜,听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
贼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你干么哭
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还赖呢,不?你瞧,
她脸上还有眼泪。”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
的。”
斗闻此言,黄蓉登时如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中亮光闪闪,喜悦之情,莫
可名状,要想细问详情,又怕耗了他精神,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
了你么?”傻姑心中却还是记着她哭了没有,说道:“我见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
笑道:“好罢,哭过了。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郭靖缓缓运
气,剧痛难当。这时黄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针,去刺他左腰伤口上下穴道,既缓血流,
又减痛楚,然后给他洗净伤口,敷上金创药,包扎了起来,再给他服下几颗九花玉露丸止
痛。郭靖道:“这一剑虽然刺得不浅,但……但没中在要害,不……不要紧的。难当的是中
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来还有可救,只是须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黄
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乐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
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我相隔数日才见到他,错过了疗治
的机会。否则纵然蛇毒厉害,难以全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无策。”
黄蓉道:“当日在那岛上,就算能治师父的伤,老毒物叔侄又怎容得?你莫想这想那
了,快说治你自己的法儿,好教人放心。”郭靖道:“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
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伤。”他说到这里,闭
目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有片刻离开,你我气息
相通,虽可说话,但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来打扰,
那可……”
黄蓉知道这疗伤之法与一般打坐修练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
到外来侵袭,或是内心魔障干扰,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
受伤,大则丧身。是以学武之士练气行功,若非在荒山野岭人迹不到之处,便是闭关不出,
又或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以免出岔。她想:“清静之处一时难找,治伤要我相助,
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她只有反来滋扰不休。就算周大哥回来,他也决计
难以定心给我们守上七日七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时,转眼见
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我们就躲在这个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无人护
持,她不是钻在地洞之中么?”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
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
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买了一担西瓜。
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进店内,堆在地下,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
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
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到后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待那村民出
去,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包扎伤口的布带上也无鲜血渗出。她打开碗
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一担西瓜一个个搬进去,最后一个留下了给傻姑,叮嘱她万万
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不懂她的用意,
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便点头答应,说道:“你们要躲在里面吃西瓜,不给人知
道,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
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密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
只见傻姑纯朴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
只怕逢人便道:‘他两个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她自小
受父亲薰陶,甚么仁义道德,正邪是非,全不当作一回事,虽知傻姑必与曲灵风渊源甚深,
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橱动
手。
第二十四回 密室疗伤
黄蓉向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只见郭靖眼光中露出怀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
被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打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
“跟我吵闹倒也罢了,说不定他终身不提这回事,心中却老是记恨,那可无味得很了。罢罢
罢,咱们冒上这个大险就是。”当下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细细察看。那小室屋顶西角开着
个一尺见方的天窗,日光透过天窗的蛤壳片,白天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
却已被尘土闭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气孔。只觉室中秽气兀自甚重,却也无法可想,回思适才
忧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这尘土充塞的小室之中,却似置身天堂。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
“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只是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黄蓉心中却是害怕,但
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
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当下将两具骇骨搬到小室北边角落,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
稻草,再将十几个西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郭靖道:“好,
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
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
物尽都映入镜中,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
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时日久了,镜上积满了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
拂拭干净。
只见傻姑坐在地下抛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甚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
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觉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
宝……”黄蓉初觉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这
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早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
竟自湿了。郭靖见到她脸上酸楚的神色,说道:“你在想甚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
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郭靖将《九阴真经》中
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却
须由师父传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伤,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
骨疗毒诸般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
经》中的“疗伤篇”,讲的是若为高手以气功击伤,如何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内伤。至于
折骨、金创等外伤的治疗,研习真经之人自也不用再学。
黄蓉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
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相
抵,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
练了两个时辰后,休息片刻。黄蓉左手持刀,剖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两人手掌却不分
开。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
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是灵异无比,当下不敢丝
毫怠懈,继续用功。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
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两人闲谈了几句,正待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
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
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三头蛟侯通海,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均感差愕。黄蓉忙凑
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颜洪烈、欧阳锋、杨
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哪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没人出
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
酒饭。欧阳锋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虽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
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的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
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完颜洪烈听他奉承,脸上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
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包惜弱在此
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洪烈道:
“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
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他话声甚是响亮,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
吃一惊:“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连连
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内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
边,悄声道:“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
部书也盗回来啦。”郭靖心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黄蓉又凑眼到小孔
上去,见完颜洪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
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
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老天爷保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
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只听欧阳锋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
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着从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
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么老实不客气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
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完颜洪烈拿去。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
于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完颜
洪烈道:“小王参详岳飞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修建皇宫的史录,
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
没一人知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
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完颜洪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
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突然之间,人人脸色大变,无
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只见盒内空空如也,哪里有甚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黄蓉虽瞧
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心下又是喜欢,又觉有趣。完颜洪烈
沮丧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
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之
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听得碎石之声,立时想到:“啊,石盒有夹
层。”急着要想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便见完颜洪烈废然
回座,说道:“我知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
各人怪论连篇,不禁暗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没给盗去,心中大慰。黄蓉寻
思:“这些奸贼岂肯就此罢手,定要再度入宫。”又想师父尚在宫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
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
也没甚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去宫中搜寻便是。”完颜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
们这么一闹,宫里必定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么打紧?王
爷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洪烈拱手道:“却又要先生辛苦,
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了稻草,躺下养神。睡了一个多时辰,欧阳锋领了众人
又进城去。完颜洪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子夜时分,江中隐隐传来潮声,又听着村子尽头一
只狗呜呜吠叫,时断时续的始终不停,似是哭泣,静夜声哀,更增烦忧。过了良久,忽听得
门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
个蓬头女子哼着儿歌,推门而入。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堂中睡得
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睡惯了的乱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声大作。杨康见是个乡下蠢
女,一笑而睡。完颜洪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拿
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烛飞舞,猛地向
火扑去,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洪烈拿起飞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
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
玩。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让开小孔,要他来看。郭靖眼见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
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当日在赵王府中见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
洪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
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开门走出。
郭靖愕然:“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询问。黄蓉点了
点头。郭靖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与他左掌相抵,察觉他内息斗急,自是心情
激动,怕有凶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
火光闪动,只听得完颜洪烈长声叹息,走进店来。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当下左掌仍
与黄蓉相抵,凑眼小镜察看。只见完颜洪烈拿着几块残砖破瓦,坐在烛火之旁发呆。郭靖心
想:“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将短刀掷去,立时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间拔
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低声向黄蓉道:“你把门旋开了。”黄蓉忙道:“不成!刺杀他虽是
轻而易举,但咱们藏身的所在定会给人发见。”郭靖颤声道:“再过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
了哪里。”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
郭靖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将金刀插回腰间刀鞘,再凑眼到小孔上,却见完颜洪烈已伏
在桌上睡着了。忽见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来。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瞧不清是何
人。只见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看了一会,轻轻放下,
回过头来,却是杨康。郭靖心想:“是啊,你要报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机,一刀刺去,你
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里还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们回来,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
盼他立即下手。却见他瞧着桌上的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一阵风来,吹得烛火乍明乍暗,
又见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披在完颜洪烈身上,防他夜寒着凉。郭靖气极,不愿再看,浑不
解杨康对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关怀体贴。
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咱们也能追得到。他又不
是欧阳锋,要杀他还不容易?”郭靖点点头,又用起功来。
到破晓天明,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
俱感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过了一天啦。”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
拦,我沉不住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话。”郭靖
笑道:“我哪一次不听你的话了?”黄蓉微微一笑,侧过了头道:“待我想想。”
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照得她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觉得她的手掌
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
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黄蓉见他忽然面
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低头道:“我真不好,我忽然
想……想……”黄蓉问道:“想甚么?”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末先前
你想甚么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我想抱着你,亲亲你。”黄蓉心中温馨,脸上也
是一红,娇美中略带*?,更增风致。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
这么想,真像欧阳克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将来你总
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讷讷的说不出话来。黄蓉道:“你
想亲亲我,想得厉害么?”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侯通
海的声音说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你就不信。”语调气极败坏,显
是说不出的焦躁。又听沙通天的声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跟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
手。”黄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师兄
弟俩狼狈不堪。完颜洪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问端的。
侯通海道:“我们运气不好,昨晚在皇宫里撞到了鬼,***,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
啦。”完颜洪烈见他两边脸旁血肉模糊,果真没了耳朵的影踪,更是骇然。沙通天斥道:
“兀自说鬼道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侯通海虽然惧怕师兄,却仍辩道:“我瞧得清清
楚楚,一个蓝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来。我只一回头,那判官就揪住我头
颈,跟着一对耳朵就没啦。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
了三招,给他将自己衣服撕得粉碎,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
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是大惑不解。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克,都是不得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
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给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却是双颊给
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是可笑,满头白发给拔得精光,变成了一个和尚,单以头顶而论,
倒与沙通天的秃头互相辉映,一时瑜亮。原来三人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
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不相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
萨。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污言所至,连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
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开手上的铁链。那铁锈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
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这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心中都知昨
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众人也不
和他多辩。隔了良久,完颜洪烈道:“欧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
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等听了
更是没趣。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极,暗想:“我买给周大哥的面具
竟然大逞威风,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了交过手。”掌心感到郭靖内
息开始缓缓流动,当下也练了起来。
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饥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米的买米,动手做饭。待得
饭熟,侯通海打开橱门,见到了铁碗,一拿之下,自然难以移动,不禁失声怪叫,又大叫:
“有鬼!”使出蛮力,运劲硬拔,哪里拔得起来?黄蓉听到他的怪叫,心中大惊,知道这机
关免不得被他们识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只要两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忧,这
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不
忿,道:“好罢,那么你把这碗拿起来罢。”侯通天伸手去提,也没拿起,口中“咦”的一
声。彭连虎闻声过来,察看了一阵,道:“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这铁碗左右旋转着
瞧瞧。”
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拚,将匕首递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心
下凄然,两人毕命于斯,已是顷刻间之事,转头见到屋角里的两具骇骨,突然灵机一动,忙
把两个骷髅头骨拿起,用力在一个大西瓜上掀了几下,分别嵌了进去。只听得轧轧几声响,
密室铁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天将门
旋开,只见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那怪物两个头并排而生,都是骨髅头
骨,下面是个一条青一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众人昨晚吃足苦头,惊魂
未定;而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又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
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断骨未愈,走动不得。黄蓉吁了
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实在忍不住笑,可是接着想到虽脱一时之难,然群奸均是江湖上
的老手,必定再来,适才惊走,纯系昨晚给老顽童吓得魂飞魄散之故,否则怎能如此轻易上
当?定神细思之后,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
门声响,进来了一人。黄蓉握紧峨眉钢刺,将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开橱门,只好掷
他一刺再说,待了片刻,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
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见坐在堂上的是个锦衣女子,服
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
叫道:“店家,店家。”黄蓉心道:“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嗲气的,倒像是宝应县的程大
小姐。”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她怎么也到这
儿来啦?”傻姑适才给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这时才睡得够了,从草堆
中爬将起来。程瑶迦道:“店家,相烦做份饭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有
饭菜,忽然闻到镬中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只见满满的一镬白饭,正是彭连虎等煮
的。傻姑大喜,也不问饭从何来,当即装起两碗,一碗递给程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程
瑶迦见没有菜肴,饭又粗粝,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
甚是适意。程瑶迦道:“姑娘,我向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儿多远?”傻姑
道:“牛家村?这儿是牛家村。离这儿多远,我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
带,隔了半晌,又道:“原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知
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出去。黄蓉心下琢磨:
“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
机的徒儿杨康。”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晕红,嘴角
含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黄蓉只看得有趣,忽听脚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那人长
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门也是呼叫店家。黄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会到牛家村
来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风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财。”原来这人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
他见到程瑶迦,怔了怔,又叫了声:“店家。”程瑶迦见是个青年男子,登觉害羞,忙转过
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个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径到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
当时腹饥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小人肚中饥饿,讨碗饭吃,姑娘莫
怪。”程瑶迦低下了头,微微一笑,低声道:“饭又不是我的。相公……请用便是。”陆冠
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小人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
此处多远?”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瑶迦裣
衽还礼,**??的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
打听一个人。”程瑶迦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问
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
“他找他何事?”程瑶迦沉吟不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
黄蓉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来靖哥哥在宝应救她,这位大小姐可偷偷爱
上他啦。”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三来深信郭靖决无异志,是以胸中竟无妒忌之心,
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
黄蓉这番推测,正是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为欧阳克所掳,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
均非欧阳克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相救,已是惨遭淫辱。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
人,而且为人厚道,一缕情丝,竟然就此飘过去粘在他的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
从来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对他念
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过门,
江湖上的门道半点不知,当日曾听郭靖自道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一路打听,径行寻到
牛家村来。她衣饰华丽,气度高贵,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她在前面村上问到牛家村便在
左近,但猛听得傻姑说此处就是牛家村,仍然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这时
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是
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陆冠英闯了进来,开口问的就是郭靖。程瑶迦心
虚,只道心事给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伸过来一探,又缩
了回去。程瑶迦吃了一惊,退了两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太
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我比你还多一个头,青天白日的,侯老爷可不怕你。”
意思自然是说,一到黑夜,侯老爷甘拜下风,虽然多了个头,也已管不了用。陆、程二人茫
然不解。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难
敌彭连虎等人,若是求他们相助,只有白饶上两条性命,最好是快些走开,可是又盼他们留
着,挡得一时好一时,彷徨失措之际,多两个帮手,终究也壮了胆子。原来彭连虎等一见双
头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个高手又在这里扮鬼,当即远远逃出村去,哪敢回来?侯通海却
是个浑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不见了影子,骂
道:“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
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程
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双头鬼化身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
了。”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也不加理会。侯通海骂了
一阵,见这鬼并不出来厮打,更信鬼怪见不得太阳,但说要冲进屋去捉鬼,老侯却也没生这
个胆子,僵持了半晌,只待两个妖鬼另变化身,哪知并无动静,忽然想起曾听人说,鬼怪僵
尸都怕秽物,当即转身去找。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小店转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
鬼,也顾不得肮脏,脱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粪,又回店来。只见陆、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
他法宝在手,有了倚仗,胆气登壮,大声叫道:“好大胆的妖魔,侯老爷当堂要你现出原
形!”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步入内。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是
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人家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
女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
长凳将粪包挡落,布衫着地散开,粪便四下飞溅,臭气上冲,中人欲呕。侯通海大叫:“双
头鬼快现原形。”举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虽是浑人,武艺却着实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
兼而有之。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非寻常疯子。”陆冠
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娇怯怯地似乎风吹得倒,只怕给这疯汉伤了,忙举长凳架开他的
三股钢叉,叫道:“足下是谁?”侯通海哪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
名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弱,但与昨晚神出鬼没的情状却是大不相同,料定粪攻策略已
然收效,不禁大为得意,叫道:“你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爷可不上
当。”他本来自称“侯老爷”,这时竟然大有急智,将这个“侯”字略去,简称“老爷”,
以免被妖鬼作为使法的凭藉,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更紧。
陆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刀,哪里缓得出手来?数合
之间,已被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了黄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钢叉疾刺,陆冠英急忙闪
让,通的一声,叉尖刺入墙壁,离小孔不过一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拔出,急忙挥长
凳往他头顶劈落。侯通海飞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击出。陆冠英长凳脱手,低头让过,
侯通海已拔出了钢叉。
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在陆冠英腰间拔出单刀,递在他手中。陆冠英道:“多
谢!”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帮他拔刀。只见亮
光闪闪的钢刺戳向胸口,当即横刀力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开去,但觉虎口
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单刀在手,心中稍宽。只拆得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
便,踏得满地都是。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时时存着个夺门而逃的念头,始终不敢
使出全力,时候稍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显然妖法已被粪便克制,胆子渐粗,招数越
来越是狠辣,到后来陆冠英渐感难以招架。
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少年就要丧命在疯汉的钢叉
之下,迟疑了一会,终于从包裹中取出长剑,向陆冠英道:“这位相公,我……我来帮你
了,对不起。”她也当真礼数周到,帮人打架,还先致歉,长剑闪动,指向侯通海背心。她
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剑术。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双
头鬼化身为二,女鬼自当出手作祟。陆冠英却是又惊又喜,但见她身手灵动,剑法精妙,心
中暗暗称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侯通海只
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担心,但试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是平常,而且慌慌张张,
看来不是为恶已久的“老鬼”,于是渐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风,以一敌二,兀自进攻
多,遮拦少。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有心要相助一臂之
力,却不能离开郭靖半步。否则的话,戏弄这三头蛟于她最是驾轻就熟,经历甚丰。只听陆
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罢,不用跟他纠缠了。”程瑶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疯
汉,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奋力招架,向
侯通海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为难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陆的一人便是,快让这
位姑娘退出。”侯通海虽浑,此时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美貌,自己又稳
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是凶悍,总
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则已然将她刺伤。
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陆某已极感盛情。”程瑶迦低声道:“相公尊姓是
姓陆么?”陆冠英道:“正是,姑娘贵姓,是哪一位门下?”程瑶迦道:“我师父姓孙,人
称清净散人。我……我……”她想说自己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陆冠英道:
“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找你,相谢今日援手之德。”程瑶迦
脸上一红,说道:“我……我不……相公……”转头对侯通海道:“喂,疯汉子,你不可伤
了这位相公。我师父是全真派的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满天下,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技慑群魔,侯通海亲目所睹,
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倒果真有点儿忌惮,微微一怔,随即骂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齐
来,老子也是一个个都宰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三人本在激斗,听
到声音,各自向后跃开。陆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横刀挡在她
身前,这才举目外望。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着一柄拂
尘,冷笑道:“谁在说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横眉怒目,大声
道:“是老子说的,怎么样?”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挥拂尘往他
脸上扫去。这时郭靖练功已毕,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小孔去看。黄蓉道:“难
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却认得这人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他两年前奉师命
赴蒙古向江南六侠传书,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手下,于是悄声对黄蓉说了。黄蓉看他与
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赢三头蛟。”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
助战。尹志平比之当年夜斗郭靖,武功已有长进,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瑶迦的左手刚才被陆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乱跳,旁边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
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呛啷一响,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
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陆冠英挺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凝神片刻,
仗剑加入战团。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三个打一个,侯通海终究难以抵挡。他抡叉急
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前挥来舞去,只扫得他眼花撩乱,微一疏
神,腿上被陆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是
呆滞,钢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尘卷住。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
尘脱手,但程瑶迦一剑“斗摇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钢叉拿捏不住,抛落在地。尹
志平乘势而上,一腿横扫过去。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革带,反
手缚住。尹志平笑道:“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过,还说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
口大骂,说三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满脸
怒容,却已叫骂不得。尹志平躬身向程瑶迦行礼,说道:“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罢?小弟尹
志平参见师姊。”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知师兄是哪一位师伯门下?小妹拜见
尹师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长春门下”。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
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见过,但曾听师父说起,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侠,武攻也是最
高,听尹志平说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
该叫我师妹。”尹志平跟随师父久了,也学得性格豪迈,见这位师妹扭扭捏捏的,哪里像个
侠义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叙了师门之谊,随即与陆冠英厮见。
陆冠英说了自己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尹志平道:“这疯汉武艺高强,不知是什么来
历,倒是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他是太湖群盗的首领,杀个
把人浑不当一回事。程瑶迦心肠软,忙道:“啊,别杀人。”尹志平笑道:“不杀也好。程
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小妹刚到。”
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心想:“看来这两人是对爱侣,我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
走。”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村来寻一个人,要向他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
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欲行。
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
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妹是本门中人,这姓陆的既与她同行,也不是外人,
说亦无妨。”便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
字?”尹志平道:“是啊,陆兄也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
师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道:“你叫他师叔?”陆冠英道:“家严与他同辈,是以小弟称
他师叔。”陆乘风与黄蓉同辈,郭靖与黄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陆冠英便尊他为师叔。程瑶迦
不语,心中却大是关切。尹志平忙问:“你见到他了么?他在哪里?”陆冠英道:“小弟也
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来。”尹志平道:“好!那么咱们
同去找罢。”三人相偕出门。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回
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叹道:“那怎使得?这两人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你
在养伤,一分心那还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你快想个法子。”黄蓉
道:“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开门。”
果然过不多时,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陆冠英道:“在他故乡竟也问不到半点眉
目,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要紧之事,可能说么?”陆
冠英本不想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尔难以拒却,便道:“此事
一言难尽,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与两位细谈。”这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得
拿些柴草,将满地秽物略加擦扫。
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
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低声道:“不让他听。”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
这疯汉来历不明,咱们的话可不能让他听了去。”
黄蓉在隔室暗暗发笑:“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内堂还躺着个欧阳克,你们
三人竟也懵然不知,还说细心呢。”须知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专学师父,以
豪迈粗犷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是以三人谈论要事,竟未先
行在四周查察一遍。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入他耳孔之
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可以说啦。”陆冠英迟疑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
起。我是来找郭师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
“这倒奇了。”陆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事,是为了他的六位
师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声道:“江南六怪?”陆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
哈,陆兄此来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字,请程师妹
瞧瞧是否相同。”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尹志
平和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
是否相同?”程瑶迦看了两人在地下所划的痕迹,低声道:“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划的
不同。”尹志平“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你写的是‘黄药师’三字,他却
是画了一枝桃花。”黄蓉心头一震:“他二人来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关?”只听陆
冠英道:“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敢直书。”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
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主吗?”程瑶迦道:“噢,原来如此。”
尹志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了。”陆冠英道:“那
倒不是。”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
友,咱们多谈无益,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尹师兄留步,小弟
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有求于他,喜道:“好罢,你说便是。”
陆冠英道:“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防,原是侠义道份所当为。但
若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避开呢?”尹志平一拍大
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果然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陆冠英道:
“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义;若是管了,却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
却又是不能开口。”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言,不知如何相助,伸
手搔头,神色颇感为难。
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母亲或是姊妹问起,只用点
头或摇头相答,虽然不够直截了当,但最后也总能吐露心事。比如母亲问:“孩儿,你意中
人是张三哥么?”女儿摇头。又问:“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摇头。再问:“那定是王家表
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道:“尹师哥,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
点头,不对就摇头。只消他一句话也不说,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尹志平喜道:“师妹这
法儿甚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父长春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恼恨江南
六怪,要杀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出门游玩去
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家人分头躲避,黄岛主来到之时,竟未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
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陆冠英点点头。尹志平道:
“瑶,看来黄岛主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开,二来佩
服六怪急人之难,心中颇感激他们的高义,三来觉得此事六怪并无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适在
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被你祖师爷撞
到。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连连点头。
黄蓉寻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帐?”她却不知父亲听
了灵智上人的谎言,以为她已命丧大海,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
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六位师父在何
方。你来此处,为的也是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尹志平道:“岂知郭兄却未曾回
家。我师父对六怪可算得是仁至义尽,但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了,看来黄岛主也未必
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么?”陆冠英点了点头。尹志平道:“陆兄有何
差遣,但说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神色颇为尴尬。程瑶迦笑
道:“尹师哥你忘啦。陆相公是不能开口直说的。”尹志平笑道:“正是。陆兄是要小弟留
在这村中等候郭兄么?”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兄
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在江湖上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
南人氏,声气广通,谅来不久便可得讯。”陆冠英仍是摇头。尹志平接连又猜了七八件事,
陆冠英始终摇头。程瑶迦帮着猜了两次,也没猜对。不但尹志平急了,连隔室的黄蓉听得也
急了。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强笑道:“程师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罢,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
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着走出门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陆程二
人。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
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绦。陆
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灶头上画着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
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但愿神祗有灵,佑护则个。”
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只听他说道:“小人陆冠英,
是太湖畔归云庄陆庄主之子。家父名讳,上‘乘’下‘风’。我父亲拜桃花岛黄岛主为师。
数日之前,祖师爷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
六怪下落。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却知江南六怪心存忠义,乃是响
当当的英雄好汉,杀之不义。何况我爹爹与六怪的徒儿郭师叔结交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
听了祖师爷的吩咐,不由得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小人传个讯去,叫江南六怪远行避难,却
又是不该背叛师门。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长叹,喃喃自语,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听见,
心想为父分忧,乃是尽孝,祖师爷与小人却终究已隔了一层,于是连夜赶来寻找六怪报
讯。”
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学他父亲掩耳盗铃的法子,明明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
当背叛师门的罪名。”却听他又道:“六怪寻访不着,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可
是他也不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程瑶迦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忙即
伸手掩口。她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无托,于是
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见了陆冠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
于郭靖,这时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师女婿,心头虽然不免一震,却丝毫不生自怜自伤之情,
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想当日在宝应早见郭、黄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实不知不
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
陆冠英听得程瑶迦低声惊呼,极想回头瞧她的脸色。但终于强行忍住,心想:“我若见
到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下去。那日爹爹对天自言自语,始终未曾望我一眼。现
下我是在对灶王爷倾诉,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着。”于是接着说道:“但
教找到了郭师叔,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
总不能非杀了女婿的六位师父不可。只是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到了甚么
大祸,真相如何,却又不便询问爹爹。”黄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
身受重伤?不,他决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们流落荒岛之事。”陆冠英又道:“尹师
兄为人一片热肠,程小姐又是聪明和气……”
(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害羞)
“……可是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自是教人难以猜到。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
雄好汉,虽然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祸,岂不是摆明了怕死?这等行径,料来决
不会干。倘若这事传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寻上祖师爷来啦!岂不是
救人倒变成害人?”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
子。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恳
他们师尊出头排解,祖师爷总得给他们面子。祖师爷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总是六
怪有甚么言语行事得罪了他,只须有头脸的人物出面说合,谅无不成之理。灶王爷,小人的
为难之处,乃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能为的人知晓,请你瞧着办罢。”说毕,向灶
君菩萨连连作揖。程瑶迦听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却听陆冠英
又说起话来:“灶王爷,全真七子若肯出头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
际,须得恭恭敬敬才是,千万别得罪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
您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
是。”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不见影踪,转身又走回来,忽听尹志平低声叫
道:“程师妹!”从墙角处探身出来招手。程瑶迦喜道:“啊!在这里。”
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噤声,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
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着兵刃。”程瑶迦心中只想着陆冠英说的话,对这事也不以为意,
道:“只怕是过路人。”尹志平却脸色郑重,低声道:“那几个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
呢。可须得小心在意。”原来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
遇险,这些人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相救?忽然见到尹志平,立时远远
躲开。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再无动静,慢慢走过去看时,那些人已然影踪全无。程瑶迦
于是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
妹,你去向孙师叔求恳,我去跟师父说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么事办不
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着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
笑道:“哼,黄药师又怎么了,他强得过全真七子么?”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见
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
日路经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见他就要分别,心中大感不舍。可是满
腔情意绵绵,却又怎敢稍有吐露?尹志平背转身子,对着灶君说道:“灶王爷,全真教最爱
给人排难解纷。江湖上有甚么不平之事,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晓,决不能袖手不理。”陆
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说道:“灶王爷,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
弟子对出力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
他们几位肯出手,凭他泼天大事,也决没办不成的。”陆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
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能服气?”忙道:“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平素独来独往,不理
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却是最厌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事原本跟我们毫不相干,我
师父也只叫我给人报个讯息,但若惹到全真教头上,管他黄药师、黑药师,全真教自然有得
叫他好看的。”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当是梦话。要
是有人瞧不起我们,天大的人情我们也不领。”两人背对着背,都是向着灶君说话,可是你
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是年少气盛,性急口快,竟
自插不下嘴去。
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别的旁门左道功夫,就算再了
不起,哪能与全真派较量?”陆冠英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中高
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没有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骂人。”砰的一
声,陆冠英将灶头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岂敢骂你?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
徒。”
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无恐,冷笑一声,说道:“好啊,
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
此地步自是骑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说道:“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却总是无此胆量魄力,只见尹
志平拂尘扬起,踏步进招,两人便即斗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禅师
所授的罗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哪知对方刀沉力猛,自己轻敌冒
进,左臂险被单刀砍中,心头一凛,急忙凝神应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
这才逐步的抢到上风。陆冠英这几个月来得了父亲指点,修为已突飞猛进,只是毕竟时日太
短,敌不住长春子门下的嫡传高弟。黄蓉在小镜中瞧着二人动手,见尹志平渐占先着,心中
骂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教你尝尝我桃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
哟,不好!”只见陆冠英一刀砍去,招术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尘向外引开,倒转把手,迅
捷异常的在他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酸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尘往
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了!”他拂尘的尘尾是马鬃中夹着银
丝,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冠英脸上非鲜血淋漓不可。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那拂尘却跟着
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单
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两口子齐上罢。”程瑶迦急道:
“你……你……”尹志平刷刷刷接连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
上,登时成了以二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他一个
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
黄蓉见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忽听门声响动,彭连
虎,沙通天等拥着完颜洪烈、杨康一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毕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
着胆子悄悄过来探视,只见店中两人正自相斗,武艺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见确无旁人,
但一人势孤,终究不敢入内,于是约齐众人,闯进门来。
尹、陆二人见有人进来,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晃身上前,双手分抓,
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绑带。侯通海彆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
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连连挥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程瑶迦绕步让过。侯通海
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过去。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白再说。”侯通海
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被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但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
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便挣脱了沙通天的
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被彭连虎一下弯腿钩踢,扑地倒了。彭连虎抓住他的
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哪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是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
头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跳起身来,齐
声惊呼:“不好,有女鬼!”彭连虎却看清楚只是个寻常乡姑,喝道:“进来!”傻姑笑嘻
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说道:“啊,这么多人。”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
这时却见她衣衫褴褛,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贫女,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
谁?”伸手去拿她手臂。岂知傻姑手臂疾缩,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岛武学“碧波掌
法”,她所学虽然不精,这掌法却甚奥妙。梁子翁没半点防备,拍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
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装傻!”欺身上前,
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
这一笑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会,才右拳猛击出去。傻姑举手挡
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去路,
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
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
胎。”突然间听得有人轻哼一声,这一声虽轻,黄蓉心头却是通的一跳,惊喜交集:“爹爹
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是刚来,又似比众人先进屋子,这时一见到他那张木然
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
不像一张活人的脸。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心下好
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哪里去啦?”傻姑摇了摇头,看着黄药师这张怪
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来。黄药师眉头微皱,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传弟子,也必
与本门颇有渊源。他对本门弟子最爱相护,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一
败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护短,何况傻姑这天真烂漫的姑娘?于是说道:“傻孩子,人家打
了你,你怎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舟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但一
听他的声音,完颜洪烈、杨康、彭连虎等三人已隐约猜到是他。彭连虎知道在这魔头手下决
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决不和他动手,一有机会,立
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
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远胜于
己,走到他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对准他鼻子就是一
拳。梁子翁举手便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
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
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哪知手指与傻姑
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阵酸麻,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声,
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这一来梁子翁固然惊怒交
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讶异。只有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招架之际,两次都听
到极轻的嗤嗤之声,知是黄药师发出金针之类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见
他臂晃手动,却又如何发出。他哪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金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无
影无踪,倏忽而至,对方哪里闪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闪避,
哪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刚感惊异,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
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要紧,泪
水如果流了下来,一生的声名不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
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这三句劝慰
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
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甚么英雄好汉?”黄药师冷笑道:“凭你
也配问我的名号?”突然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胆战心惊,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
他一喝,登时心下为之大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黄药师挡在门口,并
无让路之意,便即站定。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一个个都
宰了?”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向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
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罢。”侯通海这时已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
师跟前,瞪目而视。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
都从我胯下钻过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
与你一拚,也未必就非败不可。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
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左手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
去,喀的一声,硬生生将一条手臂连肉带骨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
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伤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黄药师
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
见到黄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
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
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
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都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哪敢回头
望上一眼?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
戴着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当下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见了
黄药师这般威势,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说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平拜见前
辈。”黄药师道:“人人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着。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
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长春门下,并非奸人。”黄药师道:“全真教便怎地?”顺
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块木块,臂不动,手不扬,那木块已轻飘飘的向尹志平迎面
飞去。尹志平忙举拂尘挡格,哪知这小小木块竟如是根金刚巨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
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口旁,一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却是
几颗牙齿,满手鲜血,不禁又惊又怕,做声不得。黄药师冷冷的道:“我便是黄药师、黑药
师,你全真派要我怎么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是
胆战心寒,暗想:“我和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听去啦。我对灶王爷所说的话,若
是也给他听见了,那……那可……只怕连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尹志平手扶面
颊,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此乖张?江南六怪是侠义之人,你凭甚么要苦
苦相逼?若不是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给你杀了?”黄药师怒道:“怪道
我遍寻不着,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是不
怕你的。”黄药师冷冷的道:“你背后骂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当
面也骂你,你这妖魔邪道,你这怪物!”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个敢
当面有些少冒犯?给尹志平如此放肆辱骂,那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之事。自己适才对付
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亲见,居然仍是这般倔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这小道士骨头
硬、胆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
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魔老怪。”
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喝道:“大胆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
爷。”举刀向他肩头砍去。他这一刀却是好意,心想祖师爷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
只要一出手,十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若是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能使祖师爷消气,饶了小
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骂个痛快。”
陆冠英有心要将他砍伤,好救他一命,于是又挥刀横砍。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
道:“我也是全真门下,要杀便将我们师兄妹一起杀了。”
这一着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师妹,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
的望着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也不便再行动手。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好,有胆量,
有骨气。我黄老邪本来就是邪魔外道,也没算骂错了。你师父尚是我晚辈,我岂能跟你小道
士一般见识?去罢!”忽地伸手,一把将尹志平当胸抓住,往外甩出。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
门外飞去,满以为这一交定是摔得不轻,哪知双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黄药师抱
着他轻轻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险!”他胆子再大,终究也不敢再进店去
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去。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
着。”伸手撕下脸上人皮面具,问道:“你愿意嫁给他做妻子,是不是?”说着向陆冠英一
指。程瑶迦吃了一惊,霎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潮涌上,不知所措。
黄药师道:“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江湖上
谁不知闻?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
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懵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
不吐骨头的礼教,人人说我是邪魔外道,哼!我这邪魔外道,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混蛋,
害死的人只怕还少几个呢!”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他要怎生对付自己。
只听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对我说,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
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倘若当我面便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
他?哼,你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帮小道士,人品是不错的,很配得上我这徒孙,快
说罢!”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
面的外人明言,更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黄药师见陆
冠英也是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们两相情愿,我就成就
了这桩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想到当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儿与
郭靖的亲事,爱女就未必会惨死大海,心中一烦,厉声道:“冠英,别给我拖泥带水的,到
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陆冠英吓了一跳,忙道:“祖师爷,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黄
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孙,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
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
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瑶迦听了陆冠英这话,心头正自甜甜的,又听黄药师相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
“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甚么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
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划比划。”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帐写字,不
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比算帐写字也行啊!哼,讲到算数,天下有谁算得过我了?
快说,你愿不愿意?”程瑶迦仍是不语,黄药师道:“好,那么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
你。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
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爱我了,我要姑妈跟爹爹说了,你再请人来求亲,他必应
允,你何必如此慌张?”
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
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陆冠英吓了一跳,知道祖师爷言出必行,这可不是玩的,忙走
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说道:“小姐,陆冠英武艺低微,无才无学,身在草莽,原本高
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缘……”程瑶迦低听道:“公子不必太谦,我……我
不是……”随即又是声息全无。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头摇头的主意,说道:
“小姐,你若是嫌弃陆某,那就摇摇头。”此话说罢,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着她一头柔
丝,生怕她这个千娇百媚的脑袋竟会微微一动。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
半根动弹。陆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哪知程瑶迦仍是木然不动。
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是大不耐烦,说道:“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那算甚么?”程瑶
迦轻声道:“不摇头,就……就……是点头了……”这几个字细若蚊鸣,也亏得黄药师内功
深湛,耳朵极灵,才总算听到了,若是少了几年修为,也只能见到她嘴唇似动非动而已。黄
药师哈哈大笑,说道:“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般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
笑。好好,今日我就给你们成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着黄药师说不出话来,却听他
问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傻姑却已不知去向。
黄药师道:“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这里拜天地成亲。”陆冠英道:
“祖师爷恁地爱惜孙儿,孙儿真是粉身难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
喝道:“你是桃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着,向外拜天!”这
话声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
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向内拜地!……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
两人对拜!”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黄蓉与郭靖在邻室一直瞧着,都是又惊
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妙极!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来,今晚你们洞房花
烛。”陆冠英一呆,叫道:“祖师爷!”黄药师道:“怎么?拜了天地之后,不就是洞房
么?你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陆
冠英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
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爷饮酒吃饭。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心中想着
女儿,暗自神伤。黄蓉瞧着他神情,料想是在记挂着自己,心中难受,几番要开门呼叫,却
怕给父亲一见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岛去,他纵然不杀郭靖,郭靖这条命却也就此送了,
这么一想,伸到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陆、程二人偷偷瞧着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惊喜
尴尬,面红耳赤,谁也不敢作声。欧阳克躺在柴草之中,尽皆听在耳里,虽然腹中饥饿难
熬,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渐昏暗,程瑶迦心跳越来越是厉害,只听黄药师自言自语:“那傻姑娘怎么还不
回来?哼,谅那批奸贼也不敢向她动手。”转头对陆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烛,怎还不点蜡
烛?”陆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点亮蜡烛,烛光下见程大小姐云鬓如雾,香腮胜雪,
脸上惊喜羞涩之情,实是难描难言,门外虫声低语,风动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黄药师拿
一条板凳放在门口,横卧凳上,不多时鼾声微起,已自睡熟。陆、程二人却仍不动,过了良
久,红烛烧尽,火光熄灭,堂上黑漆一团。陆、程二人低声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黄蓉侧
耳倾听,却听不出说的甚么,忽觉郭靖身体颤动,呼吸急促,似乎内息入了岔道,忙聚精会
神的运气助他。待得他气息宁定,再从小孔往外张时,只见月光横斜,从破窗中照射进来,
陆、程二人已并肩依偎,坐在一张板凳之上,却听程瑶迦低声道:“你可知今日是甚么日
子?”陆冠英道:“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啊。”程瑶迦道:“那还用说?今日七月初二,是我
三表姨妈的生日。”陆冠英微笑道:“啊,你亲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难为你记得这许多人
的生日。”黄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宝应大族,她的姨妈姑母、外甥侄儿一个个做起生日
来,可要累坏你这位太湖的陆大寨主了。”猛然间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
方得痊可。丐帮七月十五大会岳阳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着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
“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
哥儿俩胜负已决,还比甚么?”黄蓉吃了一惊:“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两人脚程好
快!”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追到你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
不吃饭、不睡觉、不拉尿拉屎,赛一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有甚
么不敢?倒要瞧是谁先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决计比我不过
的。”两人话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声却已在远处十余丈外。陆冠英与程瑶迦不知这二
人是何等样人,深夜之中听他们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
“他二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跟去看个明白。”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咦,祖师爷呢?”
又听程瑶迦道:“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是
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们奔得这么远啦?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
黄蓉心想:“老顽童也还罢了,老毒物见了可没甚么好处。”陆、程二人见黄药师既去,只
道店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妹
子,你叫甚么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不是小猫,便是
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瑶
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笑着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
去。
星光微弱,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着倾听,忽然郭靖在她耳边轻声问
道:“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黄蓉轻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
样?”黄蓉心头一热,难以回答,却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抱着坐在板凳上,低
声说笑。
黄蓉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左右摇荡,也是愈来愈快,不
觉惊惶起来,忙问:“靖哥哥,怎么啦?”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
之时又是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是个自己爱念无极
的如花少女,渐渐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但听他呼
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
动,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说着便要站起身来。黄蓉大急,道:“千万
别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躁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儿,你
救救我。”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坐着!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
快点,我管不住自己。”黄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闭,内息室滞,这两日的修练之功不免付诸
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眼下情势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时有性命之忧,一咬牙,左臂回
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手指将拂到他穴道,哪知郭
靖的内功已颇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来袭,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她手指,黄蓉连拂
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紧,已被他伸手拿住。此时天色微明,黄蓉
见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觉他拉着自己手腕,嘴里言语模糊,神智似已失常,
情急下横臂突肘,猛将肩头往他臂上撞去。软猬甲上尖针刺入臂肉,郭靖一阵疼痛,怔了一
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心中登时清明,缓缓放下黄蓉手腕,
惭愧无已。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显已渡过,欣然道:
“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拍的一响,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
险!”欲待伸手再打,黄蓉微笑拦住,道:“那也算不了甚么,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
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适才郭靖这一阵天人交战,两人情急之下,都
忘了抑制声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意乱情迷,自然不会知觉,但内堂中欧阳克
耳音敏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喜,凝神细听,可又没了声息。他双腿断
折,无法走动,当下以手代脚,身子倒转着走出来。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
搂住她的肩头,忽听柴草簌簌声响,回过头来,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不觉吃了一
惊,忙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克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
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着桌缘。程瑶迦
“啊”的一声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过自己的那个坏人。
陆冠英见她神色惊惶,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程瑶迦道:“他是歹人,我
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克悠悠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程瑶迦
见他双颊深陷,目光无神,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她本就心软,兼之正
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去厨房盛了碗饭给他。欧阳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两大碗饭
一下肚,精力大增,望着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毕竟挂念着黄蓉,问道:“黄家姑娘在哪
里?”陆冠英道:“哪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克道:“桃花岛黄药师的闺女。”陆冠英道:
“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世了。”欧阳克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到她
的声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双手撑地,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回想适才黄蓉的话
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墙,并无门户,仔细琢磨,料想碗橱之中必有蹊跷。当下将桌子拉到
碗橱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哪知里面灰尘满积,污秽不
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见铁碗边上的灰尘中有数道新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
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小
室。他见到黄蓉自是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问道:“妹子,
你在这里练功夫么?”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料知必定被他识破行藏,即在盘算杀他
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在郭靖耳畔悄声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龙掌一招送他的终。”郭
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黄蓉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克已然现身,心想:“怎生撒个大谎,
将他远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欧阳克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
想起叔父曾说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原来居然未死,但受伤也必极重。他瞧了两人
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一试,说道:“妹子,出来罢,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
着便伸手来拉黄蓉衣袖。黄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头”,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辣,正
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克急忙向左闪避,她竹棒早已变招横
扫。欧阳克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反截狗
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盘膝而坐,行动不得,心中连叫:“可惜!”陆冠英和程瑶迦
忽见橱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是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克已然动上了手。欧阳克
一落下立即双手撑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开了擒拿法,勾打锁击,隔着密室之门与黄蓉
相斗。黄蓉打狗棒法虽然奥妙,但身子不能移动,又须照顾郭靖内息,出招时不敢使力,欧
阳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陆冠英夫妇操刀挺
剑,上前夹攻。欧阳克纵声长笑,猛地发掌往郭靖脸上劈去。
此时郭靖全无抗拒之能,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惊,伸棒挑去。欧阳克手掌
翻转,已抢住棒头,往外急夺。黄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手掌
脱开,只得撒手松棒,回手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掷了出去。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欧阳克待
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急忙腰间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他这形
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欧阳克向右滚开。擦的一声,陆冠英钢刀砍
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
臂已被敌人从后抓住。
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克笑道:“好极啦。”当胸抓去,出手极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
襟。程瑶迦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块,吓得她
长剑险些脱手,脸上没半点血色,哪敢再行上前。欧阳克坐在桌角,回头见橱中密门又已闭
上,对适才钢针之险,心下也不无凛然,暗道:“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
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管教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听得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
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黄家这小丫头是天仙一般的人
物,我总要令她心甘情愿的跟我一辈子,若是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妙,妙不可言!”当
下对程瑶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还是要他活?”程瑶迦见丈夫身入敌手,全
然动弹不得,忙道:“他跟你无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罢。刚才你饿得要命,不是我装了饭
给你吃吗?”欧阳克笑道:“两碗饭怎能换一条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
子。”程瑶迦道:“他……他是桃花岛主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克笑道:“谁教他
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这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岛来吓我,黄药
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忙道:“那么他是你的晚辈,你放了他,
让他跟你赔礼?”欧阳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
但须得依我一件事。”
程瑶迦见到他脸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怀好意,当下低头不语。欧阳克道:“瞧
着!”举起手掌,拍的一声,将方桌击下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
不禁骇然,心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克自小得叔父亲传,功夫确
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大有骇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说道:“我叫你
做甚么,就做甚么。若是不听话,我就在他颈中这么一下。”说着伸手比了一比。程瑶迦打
个冷战,惊叫了一声。欧阳克道:“你听不听话?”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克笑道:
“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动。欧阳克怒道:“你不听
话?”程瑶迦胆战心惊,只得去掩上了门。欧阳克笑道:“昨晚你两个成亲,我在隔壁听得
清清楚楚。洞房花烛,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般的夫妻。你连新娘子也不会做,我来教
你。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立时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
妇啦!”陆冠英身不能动,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
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黄蓉当欧阳克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闭上,手抓匕首,待
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克卑
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
欧阳克笑道:“脱了衣裳有甚么要紧?你打从娘肚皮里出来时,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
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你杀了他罢!”欧阳克说甚么
也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横转长剑,径往颈上刎去,急忙挥手发出一枚
透骨钉,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落在地。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
店家!”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局面可有变化。”忙俯身拾起长剑,
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悬刀,形容
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姑
娘请进。”
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容貌娇美,手中又持着一柄利剑,万万想不到这荒村野店板门开
处,竟出来这样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么?”若是寻常
人家,棺木自然不能进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瑶迦只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若是一百
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进门,
为什么‘好极’?”向外招手,八名伕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进店堂。那少女回过头来,
与欧阳克一照面,大吃一惊,呛啷一响,腰刀出鞘。欧阳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
们有缘,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获过的
穆念慈。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
取了寄厝在寺庙里的杨铁心夫妇灵柩,护送南下,要去安葬于临安牛家村义父义母的故居,
然后出家为尼,此时蒙古兵大举来攻,中都面临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孩儿家带着两
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她离家时方五岁,从未到过牛家
村,见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问,岂知一进门竟撞到了欧阳克。
她不知眼前这个锦衣美女也正受这魔头的欺辱,当日程瑶迦被掳,穆念慈却被欧阳克藏
在空棺之中,两人未会过面,还道程瑶迦是他姬妾,当下向她虚砍一刀,夺门便逃,只听得
衣襟带风,一个人影从头顶跃过。
穆念慈举刀上撩,欧阳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两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
腕。穆念慈腰刀脱手,身子腾空,两人一齐落在进门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个伕子齐叫:
“啊也!”棺木落地,只压得四名伕子的八只脚中伤了五六只。欧阳克左手将穆念慈搂在怀
里,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乱打。四名伕子连声叫苦,爬过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抛下棺
木,力钱也不敢要了,纷纷逃走。
陆冠英身离敌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瑶迦抢过去扶起,她对眼前情势大是茫然,正待筹
思脱身之策,欧阳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着穆念慈跃到桌边,顺手回带,又将程瑶迦抱
在右臂弯中。他将两女都点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拥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黄家妹
子,你也来罢。”正自得意,门外人影闪动,进来一个少年公子,却是杨康。
他与完颜洪烈、彭连虎等从黄药师胯下钻过,逃出牛家村。众人受了这番奇耻大辱,都
是默默无言的低头而行。杨康心想要报此仇,非求欧阳锋出马不可,他到皇宫取书未回,于
是禀明了完颜洪烈,独自回来,在村外树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欧阳锋、黄药师三人忽来
忽去,身法极快,以杨康这点功夫,黑夜中哪里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却见穆念慈押着
棺木进村。他怦然心动,悄悄跟在后面,见她进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
在门缝中一张,见黄药师早已不在,穆念慈却被欧阳克抱在怀中,正欲大施轻薄。欧阳克见
他进来,叫道:“小王爷,你回来啦!”杨康点了点头。欧阳克见他脸色有异,出言相慰:
“当年韩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么。待我叔父回来跟你出气。”
杨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着穆念慈。欧阳克笑道:“小王爷,我这两个美人儿挺不错
罢?”杨康又点了点头。当日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街头比武,欧阳克并未在场,是以不知两
人之间另有一段渊源。
杨康初时并没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来见她对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动,遂结婚姻之约,
这时见欧阳克将她抱在怀里,心中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
欧阳克笑道:“昨晚这里有人结亲,厨中有酒有鸡,小王爷,劳你驾去取来,咱俩共饮
几杯。我叫这两个美人儿脱去衣衫,跳舞给你下酒。”杨康笑道:“那再好没有。”穆念慈
突然见到杨康,惊喜交集,可是他对自己竟丝毫不加理睬,心头早已十分着恼,待见他神情
轻薄,要随同欧阳克戏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凉,决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这负
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脱,从此再不知人世间愁苦事。只见他转身到厨中取出酒菜,与欧阳
克并坐饮酒。欧阳克斟了两碗酒,递到穆、程二女口边,笑道:“先饮酒浆,以助歌舞之
兴。”二女虽气得几欲昏晕,但苦于穴道被点,眼见酒碗触到唇边,却是无法转头缩避,都
给他灌下了半碗酒。杨康道:“欧阳先生,你这身功夫,我真是羡慕得紧,先敬你一杯,再
观赏歌舞。”欧阳克接过杨康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随手解开二女的穴道,双手却仍按
住她们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没苦吃,还有得你们乐的呢!”对杨
康道:“小王爷,你喜欢哪一个妞儿,凭你先挑!”杨康微笑道:“这可多谢了。”
穆念慈指着门口两具棺木,凛然道:“杨康,你瞧这是谁的灵柩?”杨康回过头来,见
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写着一行字:“大宋义士杨铁心灵柩”,心中一凛,脸上却是漫不在乎,
说道:“欧阳先生,你紧紧抓住这两个妞儿,让我来摸摸她们的小脚儿,瞧是哪一个的脚小
些,我就挑中她。”欧阳克笑道:“小王爷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脚小。”说着在程瑶迦
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门功夫,只消瞧了妞儿的脸蛋,就知她全身从上到下
长得怎样。”杨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为师,请你传了我这项绝技。”说着俯身到
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来摸,对准他太阳穴要害就是一脚。杨康
笑道:“欧阳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说你猜得对不对。”欧阳克笑道:“好!”端
起碗来。杨康从桌底下斜眼上望,见他正仰起了头喝酒,蓦地从怀中取出一截铁枪的枪头,
劲透臂,臂达腕,牙关紧咬,向前猛送,噗的一声,直刺入欧阳克小腹之中,没入五六寸
深,随即一个筋斗翻出桌底。这一下变起仓卒,黄蓉、穆念慈、陆冠英、程瑶迦全都吃了一
惊,只知异变已生,却未见桌底下之事。欧阳克双臂急振,将穆、程二女双双推下板凳,手
中酒碗随即掷出,杨康低头避过,呛啷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见这一掷力道大
得惊人。杨康就地打滚,本拟滚出门去,哪知门口却被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起,回过头
来,只见欧阳克双手撑住板凳,身子俯前,脸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
杨康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被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身子竟似
僵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克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阳的纵横半生,想不到
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实在不明白,小王爷,你到底为甚么要杀我?”
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的问话,人在半空,突觉身后劲风袭
体,后颈已被一只钢钩般的手抓住,再也无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克同时坐在棺上。欧
阳克道:“你不肯说,要我死不瞑目么?”杨康后颈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动,已知万
难幸免,冷笑道:“好罢,我对你说。你知她是谁?”说着向穆念慈一指。欧阳克转过头
来,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
陆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来。
杨康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两次强加戏侮,我岂能容你?”欧阳克笑道:“原
来如此,咱们同赴阴世罢。”高举了手,在杨康天灵盖上虚拟一拟,举掌便即拍落。穆念慈
大声惊叫,急步抢上相救,已自不及。杨康闭目待毙,只等他这掌拍将下来,哪知过了好一
阵,头顶始终无何动静,睁开眼来,见欧阳克脸上笑容未敛,右掌仍是高举,抓住自己后颈
的左手却已放松。他急挣跃开。欧阳克跌下棺盖,已自气绝而毙。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
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欧阳克的尸身,心中犹有余怖。程瑶迦
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陆冠英知道杨康是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克,于
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敌为友,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长而去。两人适
才的惊险实是平生从所未历,死里逃生之余,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黄蓉厮见。
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难,郭靖更盼这个义弟由此而
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是满脸笑容。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
回来啦。”杨康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
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
杨康从欧阳克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说道:“咱们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
天下虽大,咱俩却无容身之地。”当下两人在客店后面的废园中埋了欧阳克的尸身,又到村
中雇人来抬了棺木,安葬于杨家旧居之后。杨铁心离家已久,村中旧识都已凋谢,是以也无
人相询。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
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在客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端的。
杨康道:“我做事好不胡涂。昨日那男女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让他们走了,
这时却到哪里找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杨康道:“我杀欧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
去,那还了得?”穆念慈皱眉不悦,说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
他。”杨康不语,只是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咱
们只消远走高飞,他也难以找得着。”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
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
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听了
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登时凉了半截,颤声道:“原来昨天你冒险杀他,并
非为了救我,却是另有图谋。”杨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
是心甘情愿。”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大宋的忠义之
民呢,还是贪图富贵不可限量,仍要去认贼作父?”
杨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句话锋芒毕露,又甚是不悦,说
道:“富贵,哼,我又有甚么富贵?大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
国之祸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金国打败仗,咱们正是求之不
得,你却是惋惜遗憾之极。哼,说甚么亡国之祸?大金国是你的国家么?这……这……”
杨康道:“咱们老提这些闲事干么?自从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
住了她右手。穆念慈听了这几句柔声低语,心中软了,给他握着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
就由他,脸上微微晕红。杨康左手正要去搂她肩头,忽听得空中数声鸟鸣,甚是嘹亮,抬起
头来,只见一对白色巨雕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颜洪烈率队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
雕,知道后来为黄蓉携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此处?”握着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见
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着骏马,正向着远处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
手持马鞭,身穿蒙古人装束,背悬长弓,腰间挂着一袋羽箭。白雕盘旋了一阵,顺着大路飞
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只听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看来这对
白雕是给人引路,教他们与这蒙古少女相会。”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
的一声响,羽箭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长箭,搭上了弓,向着
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欢叫,奔驰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
一骑相距约有三丈,两人齐声唿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着手,一齐落在地
下。杨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至此,连一个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
败?”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过了片刻,又听数人说着话
走进店来。郭靖又惊又喜:“怎么她也到了此处?可真奇了。”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她
的未婚妻子华筝,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华筝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这
些蒙古话黄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适才的喜悦之情全已转为担心:
“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我又岂能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
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这姑娘是谁?他们在说些甚么?你干么心神不宁?”这件事他过去
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次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哪能隐瞒,
说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黄蓉惊得呆了,泪水涌入眼
眶,问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那日丘处机与江南六怪在中
都客店中对郭靖谈论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爱女许婚,但其时黄蓉尚未来到
窗外,未曾得闻,是以此事始终全无所知。郭靖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
又想不起这回事。”黄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
道啊。我心中只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我不愿娶她做妻子。”黄蓉喜上眉稍,问道:
“为甚么呢?”郭靖道:“这份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也没觉得很喜
欢,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没错。现今,蓉儿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人?”
黄蓉道:“那你怎么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黄蓉叹了口气,道:“只要你
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是别娶她的
好,我不喜欢别的女人整天跟着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她心口上刺个窟窿,那你
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些甚么。”
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互道别来之情。原来黄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白
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海上无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
华筝见白雕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着一块帆布,布上用刀划着几个汉字,拿去询问
军中的汉人传译,却是“有难”二字。华筝心中好生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思汗正
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是以她说走就走,也无人能加拦阻。白雕识得
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飞行数百里寻访郭靖,到晚间再行飞回,迤逦来到临安,郭靖未曾寻
着,却寻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宋朝君臣苟安东南,畏惧金兵,金兵不
来攻打,已是谢天谢地,哪敢去轻捋虎须?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迁
延不理。幸好完颜康在太湖中为陆氏父子所擒,否则宋朝还会奉金国之命,将拖雷杀了。及
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拖雷
四王子长、四王子短,奉承个不亦乐乎。至于同盟攻金,变成毫不费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
机坐收厚利,又何乐而不为?满朝君臣立即催着订约缔盟。拖雷心中鄙夷,但还是与南宋订
了同盟攻金之约。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懒得跟他们多所敷衍,拍马便
行。在临安郊外见到了白雕,他还道郭靖到来,哪知却遇上了妹子。
华筝问道:“你见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
锵,原来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马终于还是赶着来了。杨康悄然站在店门口,眼见宋军的旗
帜上大书“恭送蒙古钦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只不过数十日之
前,自己也还是王子钦使,今日却孑然一身,无人理睬。他一生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
抛却,实是千难万难之事。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古怪,虽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来总
是念念不忘于投靠异族而得的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伤。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
敬的参见拖雷,应答了几句话,回身出来,喝道:“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郭的郭靖
郭官人,是在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问到哪里去啦。”众军士齐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
多时,但听得村中鸡飞狗走,男叫女哭,自是众军士于询问一无所得之余,顺手牵羊,拿些
财物,否则何以惩处消息如此不灵之村民?杨康心念一动:“众军士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
和这蒙古王子结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设法刺死了他,自非难事。蒙古大汗定然当是宋人
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利金国。”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
刻。”大踏步走进店堂。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被他左臂振处,仰天摔出,半天爬不
起身。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杨康已走到堂中,从怀中取出那截铁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
在桌上,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定要给你报仇,郭
靖郭兄长啊。”拖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惊疑,见那将官
好容易爬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问。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我是郭靖
的结义兄弟,郭大哥被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那奸贼是宋朝军官,料来是受了宰相史弥
远的指使。”
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军官传译出来,都似焦雷轰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术都
和郭靖情谊甚深,四人登时捶胸大哭。杨康又说起郭靖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
事。拖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的死状,仇人是谁。杨康说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挥使段天
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这便要去找他报仇,只可惜孤掌难鸣,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说,
却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腰刀,
就要横刀自刎,刀至颈边,转念一想,挥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给郭靖安答报仇,誓不为
人。”杨康见狡计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欢,低下头来,兀自假哭,瞥眼见到欧阳克从黄
蓉手里夺来的竹棒横在地下,晶莹碧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走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
叫苦,却是无计可施。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哪里吃得下去,要杨康立时带领去找杀郭靖的
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门口,回头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摇头。杨康
心想机不可失,儿女之事不妨暂且搁下,当下自行出店。众人随后跟出。郭靖低声道:“那
段天德不是早在归云庄上给他打死了吗?”黄蓉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
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这人诡计多端,心思难测。”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
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这里?”说话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
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刚好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
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站着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
不二,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忙去临安城禀告师父。丘处机又惊又怒,立时就
要去会黄药师。马钰却力主持重。丘处机道:“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师
弟在华山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跟他厮打,大师哥何
必拦阻?”马钰道:“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有好
事。他饶了志平性命,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坚执要去,马钰拗不过他,恰好全真七
子此时都在临安附近,于是传出信去,一起约齐了,次日同赴牛家村来。全真七子齐到,自
然是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十分了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
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
应。哪知黄药师没见到,却见了穆念慈和杨康。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
会。尹志平道:“师父,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为黄老
邪,被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丘处机向内朗声说道:“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
岛黄岛主。”杨康道:“里面没人。”丘处机顿足道:“可惜,可惜见他不着!”转头问杨
康道:“你在这里干甚么?”杨康见了师父师叔,早已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华
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啊,你是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头发梳成
三个髻儿的伯伯,你瞧,那对小雕儿这么大啦。”纵声呼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
两肩。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你也来南方玩儿?”华筝哭道:“道长,郭靖安答给人害
死啦,你给他报仇。”马钰吓了一跳,用汉语转述了。丘处机和王处一都大惊失色,忙问端
的。华筝指着杨康道:“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
说话一多,引起疑窦,要骗过几个蒙古蛮子是不费吹灰之力,对着师父与师伯师叔,可不能
这般信口开河,于是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
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
丘处机厉声道:“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祸
于谁好呢?”心下一时盘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
了性命,那就永无后患。”于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岛黄岛主。”全真七子早知黄药师
在追杀江南六怪,郭靖死于他手,原是理所当然,竟无丝毫疑心。丘处机便即破口大骂黄老
邪横蛮毒辣,决计不能跟他干休。马钰和王处一心下伤感,黯然无言。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
一阵哈哈大笑,跟着是如破钹相击般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声呼叫,声音虽低,却仍
是听得清清楚楚。三般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马钰又惊又喜,道:“那笑
声似是周师叔所发,他竟还在人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
师哥追下去啦。”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那两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师
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
一敌二,只怕……”说着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奔
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孙不二道:“有谭师哥等三个赶去相助,周师叔便不怕落单
了。”丘处机道:“就只怕他们追不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黄蓉
听他们胡乱猜测,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
若真打架,你们这几个臭牛鼻子上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她适才听丘处
机大骂自己爹爹,自是极不乐意,至于杨康诬陷她爹爹杀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
边,她倒并不在乎。马钰摆了摆手,众人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喂,现下你是叫完颜康
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精光闪烁,盯住了自己,神色严峻,心知只要一
个应对不善,立有性命之忧,忙道:“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
蒙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
后不肯应承亲事,此对见二人同在一起,料来好事必谐,也消了先前恼怒之心。杨康取出刺
杀欧阳克的半截枪头,说道:“这是先父的遗物,弟子一直放在身边。”丘处机接了过来,
反复抚挲,大是伤怀,叹了几口气,说道:“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
忽忽十余年,两位故人都已归于黄土。他二人之死,实是为我所累。我无力救得你父母性
命,尤为终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中难过:“丘道长尚得与我父论交,我却是连父亲之
面也不得一见。杨兄弟能和他爹爹相会,可又胜于我了。”
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信口胡诌一番。马丘王三人句郭靖有旧,均各叹
息不止。谈论了一会,杨康急着要会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
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俩已成了亲么?”杨康道:“还没有。”王处
一道:“还是早日成了亲罢。丘师哥,你今日替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
望了一眼,均想:“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黄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
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烛之前,说不定还得跟那姓杨的小子来一场比武招亲,
打上一架,那倒也热闹好看。”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穆念慈却朗声道:“须
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决不依从。”丘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么事,姑娘你
说。”穆念慈道:“我义父是完颜洪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
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
是?”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
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穆念慈听声
音有些耳熟,转过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丐,一个肥胖,一个矮瘦,那胖大的总有矮小
的三个那么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
扎过伤口的两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艺。她要待上前招呼,但两丐进门之
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
躬身行礼。
马钰等见了两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见每人背上部负着八只麻袋,知这二人
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那瘦丐道:“听
弟兄们说,有人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我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
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然拿棒在手,但对竹棒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
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丐帮中规矩,见了打狗棒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不加理
睬,神色更是恭谨。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
去。”杨康越来越是胡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法杖,耽搁了时
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杨康心中暗
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也不管二丐说些什么,既有此机会,便向马钰、丘处机等拜
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
关连,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洪七公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拦阻。当
着二丐之面,不便细问,即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
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她与丐帮本有渊源,便邀她同赴岳州之会。
穆念慈深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丘处机本来对
杨康十分恼怒,立即要废了他的武功,只是念着杨铁心的故人之情,终究下不了手。这时一
来见他与穆念慈神情亲密,“比武招亲”那件轻薄无行之事已变成了好事;二来他得悉自己
身世后,舍弃富贵,复姓为杨,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导的心血;三来他大得丐帮高辈弟子敬
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满腔怒火登时化为欢喜,手捻长须,望着杨穆二人的背影微笑。当晚
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无音讯,四人都是
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马钰低啸一
声,过不多时,门口人影闪动,郝大通飘然进来。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
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
模样,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
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卖卜自遣,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
上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
同,意思是说,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与否,当在自悟。他感念师恩,自后所穿道
袍都无袖子。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呢,还是当真动
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
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之前。小弟无能,接连找了一日一夜,全无端倪。”马钰点头
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
“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
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郝
大通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与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哪
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说道稍后当即过来拜访。”郭靖听说
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弟回来了。”待得片刻,只见
刘处玄陪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进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挥着一柄
大蒲扇,边笑边谈的进店,见到全真五子只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
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咱们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些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
“且看这老家伙又如何骗人。”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的大名,登时肃然起敬,言语
中对他十分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
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
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得上。”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
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
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
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
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哪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迟了
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是大有身分的前
辈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霎时人人悲愤异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
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恼怒异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谣,只
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谭师哥到
这时还不回来,别要也遭了老贼……”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
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
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众
人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
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
送。那黄老邪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
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
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
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
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袭老前辈指点。”裘千
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
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腹中。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
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到了深不可
测之境。却哪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
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
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
传播谣诼。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
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上吐纳练气,尹志平功力较
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
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将内伤逐步解去,外伤
创口起始愈口,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已有了进益。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
大关键。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
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
等大有渊源,以他性子,实难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
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郭
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
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
想:“九阴真经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所载的北斗大
法微妙深奥,难以明白,不知马道长他们的‘天罡北斗’是否与此有关,倒要见识见识。”
忙凑眼到小孔上张望。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
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
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同时飞身抢出,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
响,与门外敌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已乘这空隙窜进门
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模样甚是狼
狈。谭处端进门后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等六人也均坐定。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
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
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梅超风听听。”静夜之中,听着
她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她说话一停,便即寂
静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
的全身关节,她片刻间就要冲进来动手。又过一会,却听一人缓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
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淡。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
颠。”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
形魁梧。原来谭处端出家前是山东的铁匠,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
面目宛似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
却甚洪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
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净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
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
会于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都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过马钰与江
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说话之声。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
历久不忘。她不知当日却是马钰故布疑阵,当下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
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超风虽然为人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途中
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哪知却非她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
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马钰道:“托福托
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啊,尊师就快到了罢?”梅超风一怔,问道:“你们找我师父
作甚?”丘处机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风大怒,
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你这妖妇听见过么?”
梅超风大声怪叫,飞身跃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
知道梅超风这一扑凌厉狠辣,委实难当,丘处机武功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
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眼见梅
超风这一下便要抓到丘处机顶心,突然左右两股掌风扑到,却是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
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同流,一阴一
阳,相辅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远非两人内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激
荡,登时向上弹起,右手急忙变抓为掌,力挥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门槛之上,不禁大
惊失色,心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
么?”丘处机笑道:“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甚么洪七公、段皇爷了?”梅超风大惑不解:
“谭老道非我之敌,怎么他师兄弟中却有这等高手?难道同门兄弟之间,高低强弱竟会这么
悬殊?”郭靖在隔室旁观,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与梅超
风在伯仲之间,虽然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轻轻一挥就将她弹了出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
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领?梅超风性子强悍之
极,除了师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
钰言语谦和,以礼相待,她便即知难而退。但今日丘处机信了裘千仞之言,只道周伯通当真
已为黄药师所害,再加上杀害郭靖的仇恨,对桃花岛一派恨之入骨,口中连称“妖妇”,梅
超风明知不敌,却也决计不肯就此罢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间,解下了毒龙鞭,叫道:
“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用兵刃啦,你们也亮刀
剑罢!”王处一道:“我们是七个,你只一个人,又加眼睛不能见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
不能跟你动兵器。我们坐着不动,你进招罢!”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便想抵
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毕命之期,还多说甚么?”梅超风哼了一
声,右手挥处,那生满倒钩的长鞭如一条大蟒般缓缓游了过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毒龙鞭何等厉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动,空手抵
挡,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样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给她瞧。她见到全真七子在
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适才正是说要布
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
星宿,是以识得七个道人的阵形。
全真七子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天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组
成斗魁;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
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魁柄相接之处,最是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当,
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当。只见梅超风的毒龙鞭打向孙不二胸口,去势
虽慢,可是极为狠辣,那道姑却仍是巍然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只见她道袍上绘着一个
骷髅,心中暗暗称奇:“全真教号称是玄门正宗,怎么她的服饰倒与梅师姊是一路?”她不
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意思说人寿短促,倏息而逝,化
为骷髅,须当修真而慕大道。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
银鞭来得虽慢,却带着嗤嗤风响,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髅髅的图形,忽
然之间银鞭猛地回窜,就如一条蟒蛇头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冲过去。
这一下来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震动,立即劲风扑面,疾忙低头,银鞭已擦发而过,
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二人仍是端坐不动,谭处
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
数招既过,黄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
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
一,梅师姊哪能抵挡?”原来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王重阳当年曾为此
阵花过无数心血。小则以之联手搏击,化而为大,可用于战阵。敌人来攻时,正面首当其冲
者不用出力招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
再拆数招,梅超风愈来愈是惊慌,觉到敌人已不再将鞭子激回荡开,只是因势带引,将
银鞭牵入敌阵,鞭子虽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
条被敌阵裹住,再也缩不回来。若是此时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长鞭上曾用了无
数苦功,被人安坐于地空手夺去,岂肯甘心?她犹豫不决虽只瞬息之间,但时机稍纵即逝,
那天罡北斗之阵既经发动,若非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
梅超风知道再拚下去必无幸理,无可柰何下咬牙放脱鞭柄,为时已然不及。刘处玄掌力带
动,拍的一声巨响,长鞭飞出打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
而下。梅超风足下摇晃,被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却是成败的关键。她若早了片刻弃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
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未必会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却向前迈了一步,
心知不妙,左右双掌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撑,马钰与郝大
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但形格势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
声,右足飞起,霎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手腕。丘处机、刘处玄同声喝彩:“好功
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
右足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
然无法脱出。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昏黄月光下只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来去,掌打足踢,
举手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直如虎跃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却是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
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的将她困在阵中。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爪”和
“催心掌”功夫,要想冲出重围,但总是给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
伤她性命,原只举手之劳,但始终不下杀手。
黄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们是借梅师姊来摆阵练功。似她这般武功高
强的对手,哪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可是她这番猜测,却
只对了一半,借梅超风练功确是不错,但道家不轻易杀生,倒无伤她性命之意。黄蓉对梅超
风虽无好感,然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心中却甚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
靖。但听得隔室掌风一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斗。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
在地下与梅超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
个人内力相连,瞧出来了么?”郭靖得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
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意的辞句,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
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黄蓉大惊,急忙挽住。郭靖一凛,随即坐下,又凑
眼到小孔之上,此时他对天罡北斗阵的要旨已大致明白,虽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
每一式使将出来,都等如是在教导他《九阴真经》中体用之间的诀窍。那《九阴真经》是一
位前辈高人读尽古来道藏而悟得,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然道家武学同出一源,
根本要旨原无差异,是以阵中的生克变化却也脱不了真经的包罗。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
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固是大有进益,毕竟他心思迟钝,北丐与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经一
路,是以领悟有限,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以道家武功印证真经中的道家武学,处处若合符
节,这才是真正的一大进益。
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药兄,你先出手
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
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闻声也齐感惊讶,向门口望
去,只见门边两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并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赶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齐
声低啸,停手罢斗,站了起来。
黄药师道:“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
是欺侮小辈?”欧阳锋笑道:“他们不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
岛主的手段。”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见礼,黄药师身形
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哪里来得及,拍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
踉跄,险险跌倒。丘处机大惊,叫道:“快回原位!”但听得拍拍拍拍四声响过,谭、刘、
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闪动,迎面一掌劈来,掌影好不飘忽,不知
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
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于轻敌,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运气护住,左手翻
上,已抓住袍袖,跟着右手直取丘处机双目。丘处机奋力回挣,袍袖断裂,同时马钰与王处
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机一击不中,早已闪到郝大通身后,抬起左腿,
砰的一声,踢了他个筋斗。
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乐之极,若不是顾念郭靖之伤
尚差一两个时辰,早就鼓掌叫起好来。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
弟!”
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但黄药师东闪西晃,片刻
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哪里还布得成阵势?只听格格两声,马钰与谭处端腰
里长剑已被他拔去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这全真剑法变化
精微,双剑连势,威力极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站定
“天枢”之位挥掌发招,接着谭刘诸人也各占定方位。这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
“天权”“玉衡”正面御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璇”也
转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
手!”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
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落英神剑掌法”,在阵中滴
滴溜溜的乱转,身形灵动,掌影翻飞。黄蓉心道:“爹爹教我这落英神剑掌法时,我只道五
虚一实,七虚一实,虚招只求诱敌扰敌,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为实招。”
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
武功,也自心惊。梅超风在旁听着激斗的风声,又是欢喜,又是惶愧。
忽听“啊”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看着八人相斗,渐渐头昏目眩,天旋地
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晕了过去。全真七子牢牢
占定方位,奋力抵挡,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
黄药师心中却也是暗暗叫苦,刚才一上来若是立下杀招,随手便杀了对方一二人,天罡北斗
阵再也布不成功,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时却求胜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都是骑虎难下,不
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在大半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般奇门武功,始终只能打成平手,直斗
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胜负。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然打得天翻
地覆,他却心静神闲,闭目内视,将体内一团热烘烘的内息运至尾闾,然后从尾闾升至肾
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顶心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内息
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黄蓉见他脸色红
润,神光灿然,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瞧时,不觉吃了一惊。只见父亲缓步而行,脚下
踏着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发出。她知这是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时已
是胜负即判、生死立决的关头。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冒出腾腾
热气,身上道袍尽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战梅超风时那么安闲。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
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药师耗动真气,身受重伤,那么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
敌,哪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然不致落败,但要取胜却也着实不易,心想:“黄老
邪当真了得!”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慢,情势越是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就要终
结。只见黄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分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钰发招相助,
欧阳锋长啸一声,叫道:“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谭
处端正自全力与黄药师拚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猛迅无伦,不但同门不
及相救,自己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俯身跌倒。
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插手?”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
钰、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欧阳锋笑道:“那我就助他们!”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出。
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用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乘着黄药师力敌四
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毙于掌下。他已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计黄药
师,那么天罡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
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后敌西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气凝后背,拚着身后
重伤,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见狡计得逞,正自暗
喜。忽然黑影晃动,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师的背上,大叫一声,代接了这一击。黄药师
与马钰等同时收招,分别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来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
“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虚传!”欧阳锋这一击误中旁人,心中连叫:“可惜!”知道黄药
师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
大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将他前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
马钰见师弟命在顷刻,不由得泪如雨下。丘处机仗剑追出,远远只听欧阳锋叫道:“黄老
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的六个杂毛你独自对付
得了,咱们再见啦!”黄药师哼了一声,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毒招,出言挑拨,把杀死
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对他怀怨寻仇。他明知这是欧阳锋的离间毒计,
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释,慢慢扶起梅超风,见她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的了。丘处机
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追敌又遭毒手,大叫:“丘师弟回
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
你这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黄药师一怔,道:
“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不认么?”
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
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
是被人发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说不比就不
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药师本待向他打探爱女消息,也是始终
不得其便。谭处端等在后追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
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却生出这等事来。
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着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黄药师拚个死活。黄药师
眼见误会已成,只是冷笑不语。谭处端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
围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吟罢
闭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尸体,丘处机、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
不回的出门而去。此时丘处机、孙不二等均已想到谭处端既死,天罡北斗阵已破,再与黄药
师动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只有待日后再报了。
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不明不白的结下了深仇,真是好没来
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的恩怨,心中甚是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梅超风
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声,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着在石础上猛力
击落,登时手骨碎断。黄药师一怔,梅超风道:“恩师,您在归云庄上叫弟子做三件事,头
两件事弟子是来不及做了。”
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
是叫她交回偷学的《九阴真经》上武功。她断腕碎手,那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爪和摧
心掌功夫,含泪说道:“好!好!余下那两件事也算不了甚么。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弟子
罢。”梅超风背叛师门,实是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
来,重行拜师之礼,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黄蓉在隔室见着这些惊心动魄
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凝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却见父亲已
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
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
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你是姓郭么?”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户人家,难道村
里的人你都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推门进来。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
进门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原来他们去桃花岛赴约,东转西绕,始终找不
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
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六怪刚踏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
有呼吸之声,叫道:“有人!”六怪都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中抱着梅超风的
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都是大震。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我们六兄
弟遵嘱赴桃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何如之。”说着躬身长
揖。
黄药师本来就要杀死六怪,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
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欢喜。”右手抱着尸身,左手举
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韩宝驹身边,以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
惊觉欲避,却哪里来得及,拍的一声,右臂已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劲
力奇重,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六怪见他一语不发,一上来就
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武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兵刃。黄药师
高举梅超风尸体,浑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去。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
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头顶猛拍下来,登时
便吓得手足酸软,浑忘了闪避招架。南希仁挥动扁担,全金发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
去。黄药师缩回尸体右臂,左臂甩出,正击在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韩宝驹斜步
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出。黄药师左足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踩住鞭梢。韩宝驹用力回
抽,哪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
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
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剧毒也已因气绝而散,否则这一下已将他
立毙爪底。只交手数合,六怪登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死后亲手杀人报仇,
定要以她手脚歼敌,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
都已命在呼吸之间。郭靖在隔室听得朱聪与黄药师招呼,心中大喜,其后听得七人动手,六
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尚未稳住,但六位师父养育之恩
与父母无异,岂能袖手?当下闭气凝息,发掌推出,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黄蓉
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伤了性
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疾冲,热火攻心,急忙
闭气收束,将内息重又逼回丹田。
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非小,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蓉儿,当真
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见到两人神情,已知究
竟,独生爱女竟尚健在,这一下喜出望外,别的甚么都置之脑后,当下将梅超风尸身放在凳
上,走到碗橱旁,盘膝坐下,隔着橱门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只手掌抵住。郭靖体内几股热气
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只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以舒郁闷,但和黄药师的
手掌相接,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传到,登时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右手在他周
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内息周流,七日七夜的修练大功告成,跃
出橱门,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
师牵着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说又笑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郭靖说话迟
钝,词不达意,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绘到惊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彩百
出,六怪情不自禁一个个都过去倾听。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变成了听话人。这一席话黄
蓉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
黄药师听得爱女居然做了丐帮帮主,直是匪夷所思,说道:“洪七兄这一招希奇古怪,
大有邪气。莫非他北丐想抢我外号,改称‘北邪’?”只听黄蓉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
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
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势闹去罢。”他口中说的是要杀人,但瞧着爱女,心中
喜欢,脸上满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明知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
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本来恼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与
自己成婚,但此时穆念慈与杨康已有婚姻之约,于此事便已释然,笑道:“爹爹,你向这几
位师父陪个不是罢。”
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罢。”他本来于郭靖
的鲁钝木讷深感不喜,心想我黄药师聪明绝顶,却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岂不让武林中人笑
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轻重的胡开玩笑,说郭靖盗了梅超风的
《九阴真经》。他信以为真,任由郭靖乘坐胶船出海,直欲置之于死;后来误信灵智上人捏
造的黄蓉死讯,终于重见爱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旧事,强要女儿与意中人分开,更
得女儿说明原来是周伯通大开玩笑,自己释然于怀;再见梅超风至死不忘师恩,而下场却又
如此惨酷,心想:“超风与他师哥玄风有情,若是来向我禀明,求为夫妇,我亦不至于定然
不准,何必干冒大险,逃出桃花岛去?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终究不敢开
口。倘若蓉儿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犹如超风一般……”思之实是不寒而栗,这“靖儿”
两字一叫,那便是又认他为婿了。黄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时,见他浑不知这“靖儿”两字称
呼中的含义,便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
婚、洪七公已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为师,
又蒙桃花岛主将爱女许婚,我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
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说了出来,定又大惹黄药师之恼,一时却不
知如何措辞。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拿着一只用黄皮纸折成的猴儿,向黄
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头儿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白发老头儿叫你别生
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看纸猴儿时,见纸上写得有字,
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
“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了?”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功夫了
得,但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黄药师
道:“老叫化给你的竹棒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害的脚
色,连欧阳克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
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你这帮主做来也不光彩。”丐帮有难,黄药师
本来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灾乐祸,大可瞧瞧热闹,但爱女既作了丐帮帮主,怎能袖手?
六怪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的
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作哨相呼。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
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竹棒,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
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是姓曲?”
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的手,走进密室之中。黄
药师见密室的间隔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来瞧这
铁箱中的东西。你若猜得到是些甚么,算你本事大。”黄药师却不理铁箱,走到西南角墙脚
边一掀,墙上便露出一个窟窿。他伸手进去,摸出一卷纸来,当即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
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上面歪歪
斜斜的写着几行字迹道: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
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
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但知父亲门下个
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不禁怃然。
黄药师这时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
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被皇宫的护卫发
觉,剧斗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久大内高手追上
门来,双双毕命于此。他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梅超风新死,见曲灵风又用心如
此,心下更是内疚,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爹爹教了
你打拳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法,可是
打来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别的再也没有了。黄蓉道:“爹,她
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黄药师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
我门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说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
黄蓉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随即连踢
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哪知黄蓉右腿
早已候在她身后,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
“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黄药师脸一沉道:“甚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
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黄蓉已然明白:“原来爹爹是要试
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折断,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地,那么上盘、中
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这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了门下。他又
问:“你干么发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
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气,只索罢了,
心想这女孩不知是生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傻,除非曲灵风复生,否则世上是无人知
晓的了。
众人当下将梅超风在后园葬了。黄药师瞧着一座新坟,百感交集,隔了半晌,凄然道:
“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又走进密室。
黄药师望着曲灵风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我门下诸弟子中,以灵风武
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便一百名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黄蓉道:“这个自然,爹,
你要亲自教傻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她奇门
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
想:“爹爹这番苦头可要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
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是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
人物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
“咦”的一声,黄蓉道:“爹,甚么?”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只见画
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间一峰尤高,笔立指天,耸入云表,下临深
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
松,却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
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
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
趁月明归。”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
“爹,这是韩世忠写的,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道:“不错。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
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但少了含蕴韵致,不是名家
手笔。”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
爱,道:“爹,这幅画给了郭靖罢。”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甚么说的?”顺手
交了给她,又在铁箱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儿颗颗一般儿大,当真难得。”给
女儿挂在颈中。父女相视一笑,心中均感温馨无限。黄蓉将画卷好了,忽听空中数声雕鸣,
叫得甚是峻急。黄蓉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被华筝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
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
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郭靖神色惊惶,说道:“蓉
儿,他们有难,咱们快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
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
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着头脑,道:
“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着马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们去救
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双足在地下一登,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
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行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
路。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逢,说不出的喜欢,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
般,双雕飞行虽速,小红马竟也追随得上。过不多时,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
落了下去。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
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绝艺神功,可惜当年
华山论剑,老兄未克参与。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
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
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
马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想:“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
悄悄走进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博尔术四人分别被绑在四
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人,身上衣甲鲜明,却
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宋将军,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吐血满腹,垂头闭目,
早已毙命。众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
说几句话来混朦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
之手除他,只须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
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筝欢声大叫:“郭靖哥哥,你没死,好极了,好极了!”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心下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只听郭靖喝道:
“老贼,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
语。裘千仞喝道:“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郭靖在密室之
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在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呼的一声,一招
“亢龙有悔”当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六分发,四分收,劲
道去而复回。裘千仞忙侧过身子,想闪避来势,但仍被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
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
之利,兴风作浪。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是教裘千仞无可闪避,
眼见就要击到他的面颊,忽听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一把抓住裘千
仞后颈,将他身子提了起来,转头问道:“怎么?”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说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
的功夫甚是厉害,你这一掌打上他脸皮,劲力反击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
出言讥嘲,不信道:“哪有这等事?”黄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气能揭去黄牛一层皮,
你还不让开?”郭靖更是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于是将他身子放下,松手离颈。裘千仞哈
哈大笑,道:“还是小姑娘知道厉害,我跟你们小娃娃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长
辈的岂能以大欺小,随便伤你。”
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几路高招,你可不许
伤我。”说着立个门户,左手向上一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吹,笑道:“接招,我
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
笑?”黄蓉右手反撒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
厚脸皮’!”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
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哪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
收,左掌随到。他以六合通臂拳法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
如两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忽,右颊又吃了个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
开,叫道:“且慢!”黄蓉笑道:“怎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
内伤,快回去密室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
不免一呆,随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乱颤。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被绑
在树上,都感奇怪。欧阳锋素闻裘千仞武功极为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打得威震天南的
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连黄
蓉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
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蜀锦文囊,囊上用
白丝线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
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给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
侄儿怎样啦?”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你侄儿也就怎样啦。”欧阳锋身
子冷了半截。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亲子。他对这私生儿子爱
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
克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哪知
竟已遭了毒手。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直视,立时就要暴起动手,知道这一发难,直是
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心中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道:“是谁杀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
下?”他知黄药师身分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
本极难听,这时更是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这小子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
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识。你去找他罢。”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却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愤之极,向郭靖
恶狠狠的瞪视片刻,随即转头问黄药师道:“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
“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之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
欧阳锋道:“好说,好说。”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也未必自己能
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然得手,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
六怪与郭靖、黄蓉,然后来相助自己,那么二人联手,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
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他仍能冷静审察敌我情势,算来赢面甚高,便不肯错过了良机,回头
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
“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
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生死。黄蓉笑道:“你先宰我罢。”裘
千仞摇头道:“小姑娘活泼可爱,我实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糟糕,这会儿当真不
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回
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
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脚步蹒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
是拉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的让他跑
开,不敢拦阻。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
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
叫道:“走远些!”石子刚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罢?我走得
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在
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这老贼脸皮虽
厚,脚底下却慢,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黄蓉见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还有
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
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时明知是假,却猜想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
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
阳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扬,猛将利剑插入腹中。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见
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
对父亲说了。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虚名,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
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刻着一个“裘”字,掌
背刻着一片水纹,心想:“这是湘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
有莫大的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东至九江,西至成都,任凭通行无阻,黑白两道,见之
尽皆凛遵,近年来久已不闻铁掌帮的名头,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
竟是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心下沉吟,将铁掌还给女儿。
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
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与裘
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定然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黄药师
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
外,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铮的一声轻响,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
黄蓉与郭靖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众人轰叫声中,那剑
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瞬眼之间,那剑
已插入他的背心。这剑虽然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何等功力,这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
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是重伤。郭靖飞步过去察看,忽然大叫:“啊
哟!”提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原来裘千仞脱
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
售,黄药师、欧阳锋适才凝视对敌,目不旁视,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人,竟然被裘千仞瞒
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
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
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
仍是仰天长笑,左掌一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欧阳锋一击不
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咱哥儿俩后会有期。”长袖一振,衣袂飘
起,转身欲走。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这一转身之
间暗施阴狠功夫,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
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
就不致使足了。
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借
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
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须知他刚才这招反打,
借用敌劲伤人,变化莫测,竟被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的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
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让开,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黄药师若要在此时
为梅超风报仇,集靖、蓉与六怪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被人说一声以众
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当下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郭靖与全金发等将华
筝、拖雷、哲别、博尔术的绑缚解去。华筝等见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
人。拖雷道:“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
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甚
是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一个小镇客店中共宿,杨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丐见他拿
着帮主法杖,对他保护周至,在窗外轮流守夜。杨康数次欲待动手,却不是见到胖丐,就是
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
了三匹良马,与二丐连骑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们昨夜里险些死于非命,正要北上,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
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急,于是在店中等了两
日。到第三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对着华筝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带路,重行南回,
不巧在树林中遇见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
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眼见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时就与欧阳锋
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但哪里是西毒的敌手?双雕南飞本来是发现小红马的踪迹,哪
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
丧生于林中了。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着郭靖的手,只是咭咭咯咯的说个
不已。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说话,自己一句也
不懂,更是大不耐烦。
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
没过门的妻子。”一听得此言,黄药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甚么?”黄蓉
低头道:“爹,你去问他自己。”
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早已与华筝定亲等情委婉的说了。
黄药师怒不可抑,侧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来他到桃花岛来求亲之前,已先在
蒙古定下了亲事?”朱聪道:“咱们总得想个……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黄药师厉声道:
“蓉儿,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黄蓉颤声道:“爹,甚么啊?”黄药师道:“臭
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我父女俩焉能任人欺辱?”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
道:“爹,靖哥哥说他真心喜欢我,从来就没把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黄药师哼了一声,
道:“那也罢了!”喝道:“喂,小子,那么你把这番邦女子杀了,表明自己心迹。”
郭靖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
措,呆呆的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黄药师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
婚,这话怎生说?”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道他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大祸,各自
暗暗戒备,只是功夫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是无济于事。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
问话,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若是没了蓉儿,我定然活不成。”黄药
师脸色稍和,道:“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她相见。”郭靖沉
吟未答,黄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若
不见面,有时我也会记挂她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我信得
过你也不会当真爱她。”
黄药师道:“好罢!我在这里,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你
明明白白的说一声:你要娶的是我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是大违本
性,只是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头沉思,瞥眼同时见到腰间所插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匕首,心想:
“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为人如此,这结义之情如何可
保?又依杨铁心叔父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这自然不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未
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就得和
蓉儿生生分离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
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箭壶
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纵横天下,行事一言而
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幼
时你曾舍命助我,又救过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自当好生奉养。
你若要迎她南来,我也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说
罢拍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
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他说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
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蓉儿恨我一世,那也
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术两位师父,郭
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
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
子,黄药师侧目冷笑。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
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
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双手,说道:“蓉
儿,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我心中却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就算把
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甚么你说要娶
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甚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
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黄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欢,又是难过,隔了一
会,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岂不是好?”黄药
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挥掌向华筝劈去。黄蓉素知老父心意,
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
势稍缓,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呼的一声,黄药师这掌打在马鞍上。最
初一瞬之间,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上,竟自死
了。这是蒙古名种健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骨健壮、身高膘肥的良驹,黄药
师一举手就将之毙于掌下,武功之高,实所罕见。拖雷与华筝等都是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
一掌若是打到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楞了一楞,随即会意,知道若是自己将这番邦女
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
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
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然时隔
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种,爱之
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
来。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甚么?”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
贾的人做的文章,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
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甚么苦恼?”朱聪摇头不答。黄药师柔声道:“蓉儿,
咱们回去罢,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
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有甚么好
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叹道:“那就做几天试试,若是嫌脏,那就立
即传给别个罢。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
“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
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蓉
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丫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
啦。”黄蓉泫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黄药师道:“那你还跟这
无情无义的小子在一起?”黄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欢喜。”说这话时,神情
已是凄惋欲绝。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听得呆了。须知有
宋一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
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
脑筋之中,哪里有过甚么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旁人听来自不免挢舌难
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禁暗暗
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说几句话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甚么
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
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
一把沙石,飞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尽数死在地下。他转过身子,飘然而去,众人
只一瞬眼间,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隐没。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心中自是欢喜,说道:“安答,盼你
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
头,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手刃仇人,为爹爹报仇。”哲别、博尔术二人也和郭靖别
过,四人连骑出林。
韩小莹问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师父。”柯镇恶点
头道:“正是。黄岛主去过我们家里,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这就要回去。你见到了洪帮
主,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郭靖答应了,拜别六位师父,与黄蓉返回临安。这晚两
人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仔细寻找,却哪里有洪七公的影子,两人找到了几名太监来逼问,
都说这几日宫中并没出现奸细刺客。两人稍觉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虽失,但以他大高手的
机智阅历,必有脱身之策,此时距丐帮大会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搁,次日清晨便即连骑西
行。此时中国之半已为金人所占,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者只两浙、两淮、江
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
日蹙。这一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上了一条长岭,突然间一阵凉风过去,东边一大片乌
云疾飞过来。这时正当盛夏,大雨说来就来,乌云未到头顶,轰隆隆一个霹雳,雨点已如黄
豆般洒将下来。郭靖撑起雨伞,去遮黄蓉头顶,哪知一阵狂风扑到,将伞顶撕了去,远远飞
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黄蓉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
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见面前一条长岭,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郭靖除下外衫,要给黄
蓉遮雨。黄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
头,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
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
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黄蓉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
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当下两
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进去避雨。
两人衣履尽湿,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妇的破衣,正觉有趣,忽听
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怎么啦?”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
的那幅画。原来适才大雨之中,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看
时,见纸张破损,墨迹模糊,已无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
多了几行字迹。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淋湿,决计不会
显现,只是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黄蓉
仔细辨认,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
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洪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
书藏在宫中翠寒堂衅,可见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
键……铁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说道:“那日在归云庄中,曾听陆师哥和你六
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说他是甚么铁掌帮的帮主。又说这铁掌帮威震川湘,声势
浩大,着实厉害。难道这武穆遗书,竟会跟裘千仞有关?”郭靖摇头道:“只要是裘千仞搞
的玩意,我就说甚么也不相信。”黄蓉微笑道:“我也不信。”七月十四,两人来到荆湖南
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上得楼来,
二人叫了酒菜,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真是缥缈
嵘峥,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
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是颇有一番豪气。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环顾四
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
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
“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
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俭朴异
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
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若是你不
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
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不语。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罢,反正是这么一回
子事,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我自然没听过,你说给
我听。”黄蓉道:“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老成尪悴,只有中
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跟着将词意解说了一
遍。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很是。”黄
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
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两人对饮数杯。黄蓉望了望
楼中的酒客,见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清洁,看
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寻常仕商。只听得楼边一棵
大柳树上蝉鸣不绝,黄蓉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甚
么,原来虫儿中也有大言不惭的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
“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这老骗
子……”
一言未毕,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
好大的口气!”郭、黄二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褴
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见是丐帮人物,当即放心,又见他神色和善,当下拱手道:
“老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便即过来。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
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请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
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
恭,前辈爱吃甚么菜,我们点了叫厨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若是有名无
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别个地方要饭去。”黄蓉
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当下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
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的三
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老丐
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那老丐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
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
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猛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一怔之下,立即转身下楼,在
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
丐当即站起身来,下楼而去。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全不理会。黄蓉走到窗口向下观
望,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相
触,立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那老丐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
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甚是愁苦,双手奇
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前
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老丐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年
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老着几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罢。我姓鲁,名叫鲁有脚。”郭、
黄二人对眼一望,均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黄蓉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
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被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
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的就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
手笑道:“好好,狗儿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我听黎生黎兄弟说起,知道两位在宝应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无志空长百岁。令人甚是钦佩,难怪洪帮主这等看重。”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
听两位谈起裘千仞与铁掌帮,对他的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教。”
鲁有脚道:“裘千仞是铁掌帮帮主,这铁掌帮在两湖四川一带声势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
恶不作。起先还只是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
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黄蓉道:“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
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黄蓉笑道:
“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铁掌神功,足足
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甚么铁
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鲁有脚正色道:
“他们闹甚么玄虚,我虽并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实是不可轻侮。”郭靖怕
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啊唷,啊
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着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
了出来。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收起笑容,转过话题,问道:“鲁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
三位和你相识么?”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
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么?”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
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费过极大的精神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
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倒听师父说
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是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说出。鲁有脚点了点头道:
“我是西路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
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首领。”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
脏,他们的衣服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点也不舒服。你
们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两派可就不是一样了么?”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却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
去了。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我得罪了这位鲁大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
道:“刚才我真担心。”郭靖道:“担心甚么?”黄蓉正色道:“我只担心他提起脚来,踢
你一脚,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干么踢我?就算你说话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
人啊。”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黄蓉叹道:“你怎么不想
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
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
第二十七回 轩辕台前
两人正闹间,楼梯声响,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老又回了上来,走到郭黄二人桌边,
行了一礼。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着一大丛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补百绽,宛然便是个大绅士
大财主的模样,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道:“适才那姓鲁的老丐暗中
向两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过眼,特来相救。”郭靖、黄蓉都吃了一惊,齐问:“甚么毒
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是不是?”黄蓉心中一凛,问道:“难道他
在我们饮食中下了毒?”那丐叹道:“也是我们帮中不幸,出了这等奸诈之人。这老丐下毒
本事高明得紧,只要手指轻轻一弹,暗藏在指甲内的毒纷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
两位中毒已深,再过个半个时辰,就无法解救了。”黄蓉不信,说道:“我两人跟他无怨无
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多半是两位言语中得罪了他。急速服此解药,方可有
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纷,分置两只酒杯之中,用酒冲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
黄蓉刚才见杨康和他们做一路,心中已自起疑,岂肯只凭他三言两语便贸然服药?又
问:“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请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那丐道:“那自然是要见
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两位速服解药,否则延误难治。”黄蓉道:“三位好
意,极为感谢,且坐下共饮几杯。想当年丐帮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独战群雄,以一棒双掌
击毙洛阳五霸,真是何等英雄。”当日他与洪七公、郭靖同在明霞岛扎木筏之时,洪七公常
跟她说些帮中旧事,以免她日后做了帮主,于帮中大事却一无所知。那第十一代帮主的英雄
事迹,便是那时候听洪七公说的。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主旧事,互相望了一眼,都感十
分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
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脸上均现惭色,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未蒙帮主传授一掌,反
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传授一招“神龙摆尾”。黄蓉又道:“刚才那位鲁长老虽说擅于下
毒,我瞧本事却也平常。上个月西毒欧阳锋请我喝了三杯毒酒,那才有点儿门道。这两杯解
毒酒,还是三位自己饮了罢。”说着将两杯调有药粉的药酒推到三丐面前。三丐微微变色,
知她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
便相强。只不过我们一番好意,却是白费了。我只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
光之中,有何异样?”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
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甚是清朗。黄蓉心想:“那有甚么异样?左右
不过似一对亮晶晶的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在你
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罢。”
他说话极是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果然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
力。黄蓉微觉不妥,要想转头避开他的眼光,可是一双眼睛竟似被他的目光吸住了,不由自
主的凝视着他。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
罢,睡罢!舒服得很,乖乖的睡罢!”他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
不觉的哈欠连连,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凉风
吹拂,身有寒意,耳中隐隐似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朗月刚从东边山后升
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岳阳楼头饮酒,怎么转瞬之间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
要站起,更惊觉双手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被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
疼。黄蓉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只是他使的是甚么邪法,却难索解;一时之间也不
去多想,斜眼见郭靖躺在自己身边,正在用力挣扎,先宽了一大半心。郭靖此时内力浑厚,
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数崩即断,哪知此刻他手脚运上了劲,身上绳索铮铮有声,竟然纹丝
不损,原来是以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加内劲,突然面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
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兵刃守在身边,只得
不再挣扎,转头去瞧黄蓉。黄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过身来,
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是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
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原来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毫无知
觉?”再回头过来,只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
无声,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时未曾发觉。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
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我只须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无法动弹,惟有苦忍,再过半
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
道:“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
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
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畔
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只一盏茶时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
月之中,忽听得笃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忽缓忽急,忽高忽低,颇有韵律,却
是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
声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
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位兄弟,天祸丐帮,当真是天大的灾难,咱们
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
此言一出,群丐鸦雀无声。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四下里群丐捶胸顿足,号
啕大哭,哀声振动林木,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郭靖大吃一惊:“我们找寻不着师父,原
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这
胖子不是好东西,使邪法拿住我们。这人的话如何信得?他定是造谣。”群丐思念洪七公的
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
胖胖的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来咒
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您对众兄弟详细述说罢。”只见人群
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他手持绿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时肃静,但低泣呜咽之声兀
自不止。杨康缓缓说道:“洪帮主于一个月之前,在临安府与人比武,不幸失手给人打
死。”
群丐听了此言,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仇人是谁?快说,快说!”“帮主如
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郭靖听了杨康之
言,由悲转怒,随即心下欣喜,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们在一起,原来他是在
胡说八道。”黄蓉却想:“这小子是老骗子裘千仞的私淑弟子,净学会了他那套假传死讯的
臭功夫。”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是桃花岛岛主东邪
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师久不离岛,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全真七子却是
威名远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在丐帮中均非泛泛之辈,自然都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黄
药师是何等样人,全真七子联起手来,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但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当下
个个悲愤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为帮主报仇。原来杨康当日听欧阳锋说起
洪七公被他以蛤蟆功击伤,性命必然难保。他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刺死,哪知忽在
岳阳楼撞见,大惊之下,指使丐帮三长老设法将两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
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
七子却是非同小可,于是信口将杀害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了他们头上,好教丐帮倾巢而
出,一举将桃花岛及全真教挑了,除了自己的大患。
群丐纷扰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众兄弟,听我一言。”此人须眉皆白,
五短身材,一开口说话,余人立时寂然无声,显是在丐帮中大有威信。只听他说道:“眼下
咱们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遵从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第二件是商量着怎生给
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鲁有脚却高声道:“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
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
丐尽皆大放悲声。黄蓉心道:“我师父好端端地又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甚么?哼,你
们没来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累得你们空伤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简长老道:“本帮各路兄弟今
日在岳州君山大会,本来为的是要听洪帮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已不幸
归天,就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便由本帮四位长老共同推举。这是本帮列祖列宗
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弟兄,是也不是?”众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杨相公,老帮主临
终归天之时,有何遗命,请你告知。”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有一大半决定于帮主是否有德有
能。当年第十七代钱帮主昏暗懦弱,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丐
帮声势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行镇压两派不许内讧,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
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是以一听到要奉立帮主,人人全神贯注,屏息无声。杨康
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洪帮主受奸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
在下路见不平,将他藏在舍间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主诊治,终
因受伤太重,无法挽救。”众丐听到这里,发出一片唏嘘之声。杨康停了片刻,又道:“洪
帮主临终之时,将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既出,众丐无不耸
动,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杨康在临安牛家村
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见胖、瘦二丐竟然对己恭敬异常。他心下讶异,一路上对二丐
不露半点口风,却远兜圈子、旁敲侧击的套问竹杖来历。二丐见他竹杖在手,便有问必答,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未到岳州,他于丐帮的内情已知晓了十之六七,只是帮中严规不
得为外人道的机密,他既不知发问,二丐自也不提。他想丐帮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
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乘机自认了帮主,那就可任意驱策帮
中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了几遍,觉此计之中实无破绽,于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
传洪七公遗命,意图自认帮主。他在丐帮数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脸不稍红,语无窒
滞,明知这谎话若被揭穿,多半便被群丐当场打成肉浆,但想自来成大事者定须干冒奇险,
何况洪七公已死,绿竹杖在手,郭靖、黄蓉又已擒获,所冒凶险其实也不如何重大,而一旦
身为帮主,却有说不尽的好处,这丐帮万千帮众,正可作为他日“富贵无极”的踏脚石。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污衣两
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平时起居与常人无异,这些人本来都是江湖上的豪
杰,或佩服丐帮的侠义行径,或与帮中弟子交好而投入了丐帮,其实并非真是乞丐。污衣派
却是真正以行乞为生,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
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净衣服,第二年
穿污秽衣服,如此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无偏颇。本来污衣行乞,方是丐帮的正宗
本色,只是洪七公爱饮爱食,要他尽是向人乞讨残羹冷饭充饥,却也难以办到,因此他自己
也不能严守污衣派的戒律。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若非鲁有脚性子暴
躁,曾几次坏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
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帮主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何况帮
中四大长老净衣派虽占了三人,但中下层弟子却是污衣派占了大多数。净衣派三长老曾筹思
诸般对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无人敢稍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
又听说洪七公已死,虽然不免悲伤,却想正是压倒污衣派的良机,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十
分恭谨,企图探听七公的遗命。岂知杨康极是乖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直到
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净衣派三老明知自己无份,也不失望,只消鲁有脚不任帮主,便遂心
愿,又想杨康年轻,必可诱他就范。何况他衣着华丽,食求精美,决不会偏向污衣派。当下
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众兄弟
如有疑惑,请上前检视。”
鲁有脚侧目斜睨杨康,心道:“凭你这小子也配作本帮帮主,统率天下各路丐帮?”伸
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
之德,是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我辈岂敢不遵?我当赤胆忠心的辅他,莫要堕了洪帮主
建下的基业。”于是双手举杖过顶,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杨康,朗声说道:“我等遵从
老帮主遗命,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
能言,心中却是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杨康胆敢冒为帮主,将来必
定为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只得瞧他怎生发落,随机应
变。”
只听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却是不敢当此重位。”彭长老道:“洪帮
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众兄弟齐心辅佐,杨相公放心便是。”鲁有脚道:“正
是!”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
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
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杨康暗叫:“我命休矣!”只
道阴谋终被四长老揭破,正待转身拔足飞奔,明知万难逃脱,总也胜于束手待毙,却见四长
老双手交胸,拜伏在地。杨康愕然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群丐依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向
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惊喜交集,暗暗称奇:“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
是恭敬?”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盖因化子四方乞讨,受万人
之辱,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众之辱,其中实含深意。黄蓉蓦地想起,当日在明霞岛上
洪七公相传帮主之位,曾在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其时只道是他重伤之后无力唾吐,以致如
此,却不知竟是奉立帮主的礼节。记得那日洪七公又道:“他日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少不
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此刻方知原来师父怕她嫌脏,就此不肯接那帮主
之位,是以瞒过了不说。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
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佳,但四大长老武功
上各有精纯造诣,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只是他年纪极轻,有此本领,显是
曾得高手传授,也已算颇为难得。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然未
曾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被我擒获在此。”群丐一听,又是尽皆哗然,大叫:“在哪里?
在哪里?”“快拿来乱刀分尸。”“别一刀杀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甚
么帮凶给他擒获了,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
人身边,一手一个,提起了二人,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
“好小子,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忙道:“启禀帮主: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
加害师尊?”杨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恼。这二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彭长
老道:“杨帮主亲眼目睹,哪能有甚么错?”
丐帮中的黎生和余兆兴二人在宝应县相助程瑶迦,险些命丧欧阳克手下,幸得郭靖、黄
蓉搭救,对他们既感又佩,又知洪七公对这两个徒儿甚是喜爱,当即在人丛中抢上前来。黎
生叫道:“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帮主被害之事,决与他们
无干。”余兆兴叫道:“这两位是好人,大大的好朋友。”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
长老来说,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吗?”黎、余二人属于污衣派,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份
较次,不敢再说,气愤愤的退了下去。鲁有脚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这是本
帮复仇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查明真相。”
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对靖、蓉二人道:“你们也不必
答话,我说得对,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刀剑无情。”手一挥,
彭、梁二长老各抽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长老使刀,两柄都是利器。
黄蓉怒极,脸色惨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听陆冠英向程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
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头上,却受这奸徒欺辱。又想自己对欧阳克也曾玩过这把戏,
不料竟会身受此报,虽在气恼之际,仍自思索如何在点头摇头之中引起鲁有脚的疑虑,使得
他力主口头对答询问,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杨康的奸谋便非难事。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易于愚弄,将他提起来放在一旁,大声问道:“这女子是黄药师的
亲生女儿,是不是?”郭靖闭目不理。梁长老用刀在他背上一顶,喝道:“是也不是,点头
还是摇头?”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转念一想:“纵然我口不能言,总也有个是非曲直。”于
是点了点头。
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祸首,见他点头,轰然叫了起来:“还问什么?
快杀,快杀!”“快杀了小贼,再去找老贼算帐。”杨康叫道:“众兄弟且莫喧哗,待我再
行问他。”众丐听到帮主吩咐,立时静了下来。
杨康问郭靖道:“黄药师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吗?”郭靖心想此事属实,又点了点头。
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问道:“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
你的,那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全真七子中的
马钰曾传过你的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的性命,你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我又何必抵
赖?”又点了点头。杨康道:“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个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
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洪老帮主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
旁,是么?”郭靖又点了点头。黄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问的话对是不对,你总是
摇头,他就不得不让你说话了。”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
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
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
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快动手罢!”郭靖与黄
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这般死
了,倒也干净。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头看天,想起了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
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
北斗阵法的攻守趋退,吞吐开阖,竟是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上
前来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挡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
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
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仔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
走了一个!”杨康暗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明真相,定然有变,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
当,却也不便拦阻,登时额头渗出一粒粒的汗珠。哪知道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
却仍是不言不语,抬头凝望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然没有听见,原
来他全神贯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此时正当专心致志、如痴如狂的境界。哪里还
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是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
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嗤声响,一道
紫色光焰掠过湖面。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
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
道:“铁掌帮的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问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川
湘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迟。”杨康道:
“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
色火箭。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
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被带入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抬
头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说些甚么,心中极为诧异,料来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涂了,
心想不管来的是甚么人,总是有了可乘之机,正自寻思,只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名
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黄蓉又
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大为失望,这人前来,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简长老迎上前去,说
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为恭谨,然后给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
神掌无敌,威震当世。这位是敝帮今日新接任的杨帮主,少年英雄。两位多亲近亲近。”杨
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到裘千仞出丑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
是甚么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当下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
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
功卓绝,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
立威。”哪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
被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啊唷!”登时脸色惨白,
双泪真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护持。简长老是四
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怒道:“裘老帮主,你远来是
客,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
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这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着话,手
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哟”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已痛得晕了
过去。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急忙抢上扶住。简长老怒道:
“裘老帮主,你……你……这是甚么用意?简直岂有此理?”裘千仞哼了一声,左掌向他脸
上拍去。简长老举起钢杖挡格。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下压,已抓住钢杖杖头。他掌缘甫触
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
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当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
流,再也把持不住,钢杖被他夺了过去。裘千仞横杖反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
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于片刻之间便将丐帮四老尽皆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
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拚斗。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右手握住杖
尾,哈哈一声长笑,双手暗运劲力,大喝一声,要将钢杖折为两截。哪知简长老这钢杖千练
百锤,极是坚韧,这一下竟没折断,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得弯了下来。裘千仞劲力不收,那
钢杖慢慢弯转,拗成了弧形。群丐又惊又怒,忽见他左臂后缩,随即向前挥出,那弧形钢杖
倏地飞向空中,急向对面山石射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之中,钢石相击之声,
嗡嗡然良久方息。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个个惊服,黄蓉更是骇异,心道:“这老儿明
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多半是他跟杨康、简长老串通了,又搞甚
么诡计,这钢杖之中定然另有古怪。”头顶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衬,瞧瞧明明白白,确是
在归云庄、牛家庄两地所见的裘千仞。她转头向郭靖瞧去,见他仍是仰首上望,在这当口竟
然观起天象来,难道惊怒交集之下,当真急心疯了?她关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
甚么把戏,一双妙目只是瞧着郭靖的神情。裘千仞冷然说道:“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
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一个下马
威?”
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
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之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听说洪老帮主仙去了,天下英雄,
又弱一个,可惜啊可惜。贵帮奉立了这样一位新帮主,唉,可叹啊可叹!”此时杨康已然苏
醒,听他当面讥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觉右掌仍是如火烧炙,五根手指已肿得如五枝山
药一般。丐帮四长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会,有一桩事要向贵帮请
教,此外却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裘千仞道:“前
几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打得重
伤。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有话说,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
朽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两位朋友的手段。”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敢
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当下说道:“是谁擅自惹事,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
来向裘老帮主赔罪。”
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现下洪七公一死,新帮主竟
如此软弱,群丐听了他这几句言语,无不愤恨难平。黎生和余兆兴又从人丛中出来,走上数
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明,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
难。前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欺压良民,还要掳掠妇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头
阻止,动起手来,伤了铁掌帮的朋友。”杨康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赔罪罢。”
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违了帮主之命,若去赔罪,这口气实在
难咽。黎生大声叫道:“众位兄弟,要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是
宁死不辱!”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心里,立时气绝。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
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汹涌,只是
丐帮帮规极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甚么异动。裘千仞淡淡一笑,道:“这件事如此
了结,倒也爽快。现下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
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众丐见
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仞道:“铁掌帮虽然有口饭吃,可拿不出这等重礼,这
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哪里?我要见
他。”裘千仞道:“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朽有话转告贵帮。”杨康
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
甚?”只听裘千仞道:“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朽亲自来献礼结纳。”杨康欣然道:
“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杨帮主年纪虽轻,倒是十分的通情达理,
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洪烈要与丐帮打甚么交道,此时急欲知
道他的用意,问道:“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差遣,要请老帮主示下。”裘千仞笑道:“差
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对老朽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瘠民贫,难展骏足……”杨康接
口道:“赵王爷是要我们移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杨帮主聪明之极,适才老朽实是失
敬。赵王爷言道:江南、湖广地暖民富,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
地多多了。”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
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转念一想,料来此
人年轻懦弱,适才给自己铁掌一捏之下,痛得死去活来,心中怕极,此刻自己不论说甚么,
他都不敢有丝毫违抗,但丐帮在北方根深柢固,岂能说撤便撤?事后群丐计议,势必反悔,
须当敲钉转脚,让丐帮将来无法反口,于是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杨帮主今日亲口答
应,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今后不再北返的了?”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启禀帮
主:咱们行乞为生,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帮众数十万,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限?还
请帮主三思。”
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洪烈的心意。他早知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
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
大利金人南征,于是说道:“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我们若是不收,倒显得不恭了。金
珠宝物我不要分,四位长老,待会尽数*分与众兄弟罢。”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
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礼物决不能收,撤过长江,更是万万不可。”
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鲁长老,我帮大事是决于帮主,不是决于你
罢?”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之心,我是宁死不从。”杨康道:“简、彭、梁三位
长老,你们之意若何?”简、梁二长老迟疑未答,均觉丐帮撤过长江之举颇为不妥。彭长老
却大声道:“但凭帮主吩咐。属下岂敢有违?”杨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过大
江。”此言一出,群丐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杨康见众丐喧嚷,一时不知所措。简、彭、
梁三老大声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对三老都不加理会。彭长老喝道:“鲁长老,
你是要背叛帮主不成?”鲁有脚凛然道:“纵然千刀分尸,我也不敢欺尊灭长、背叛帮主。
只是我帮列祖列宗遗训,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帮主平日对咱们说
什么话来?”简、梁二长老垂头不语,心中颇有悔意。裘千仞见形势不佳,若不将鲁有脚制
住,只怕此行难有成就,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康道:“杨帮主,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哪?”
一语方罢,双手暴发,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鲁有脚当他冷笑之时,已有防备,知他手掌厉
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已从他胯下钻过,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脚往他臀上踢去。
他名字叫鲁有脚,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无伦。裘千仞见他忽从自己胯下钻
过,心想此人招数好怪,觉得身后风响,急忙回掌力拍,鲁有脚第三脚若是将劲用足,原可
踢中他后臀,但若被对方铁掌击中,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转,一个
筋斗,从他身旁翻过,突然一口浓痰向裘千仞脸上吐去。裘千仞侧头避过,见他怪招百出,
不觉一怔。
杨康喝道:“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鲁有脚听得帮主呼喝,当即退了两步。裘千仞
却毫不容情,双手犹似两把铁钳,往他咽喉扼来。鲁有脚暗暗心惊,翻身后退,只听得敌人
“嘿”的一声,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鲁有脚身经百战,虽败不乱,用力上提没能将
敌人身子挪动,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一头能在墙上撞个
窟窿。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和一头大雄牛角力,两头相撞,他脑袋丝毫无损,雄牛却晕了
过去。现下这一撞纵然不能伤了敌人,但双手必可脱出他的掌握,哪知头顶刚与敌人肚腹相
接,立觉相触处柔若无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缩,敌人的肚腹竟
也跟随过来。鲁有脚用力挣扎,裘千仞那肚皮却有极大吸力,牢牢将他脑袋吸住,惊惶之中
只觉脑门渐渐发烫,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既痛且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鲁有脚骂道:“臭老贼,服你甚么?”裘千仞左手用劲,
格格几响,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再问:“服了么?”鲁有脚又骂:“臭老贼,服你
甚么?”格格几响,左手指骨又断。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却仍是骂声不绝。裘千仞道:
“我肚皮运劲,把你脑袋也轧扁了,瞧你还骂不骂?”语声未毕,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身
高膀宽,正是郭靖。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高举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连打三下,
清脆可闻。这三下虽然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
腹,腾腾腾连撞三下,这三下一撞重似一撞,登时将肚上的吸力尽数化解。鲁有脚斗然觉得
头顶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双手仍被对方紧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辈敌手,
走开罢!”左腿横扫,正好踢在他的肩头。
这一腿仍和适才一般,着力之处虽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点却是传到裘千仞双臂。裘千
仞但感虎口剧震,抓紧对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松了。鲁有脚得此良机,借着郭靖这一腿之力
斜里窜出,只是头顶被吸得久了,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倒在地上。裘千仞见郭靖露了
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惊,此人小小年纪,居然有隔物传劲的本事,想不到丐帮之中还有这
等人物,当下紧守门户,并不抢先进攻。群丐却不明就里,先前早认定郭靖是杀害帮主的帮
凶,又见鲁有脚被他踢倒,当下大声呼喊,纷纷拥上。郭靖本来手足被钢丝和牛皮条纹成的
绳索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一直在仰观北斗,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阵法,
再和记得滚瓜烂熟的《九阴真经》经文反复参照,许多疑难不明之处,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现
了解答。《九阴真经》为前辈高人自道藏中所悟,与马钰所传的全真派道家内功、全真七子
的天罡北斗阵皆是一脉相通,只不过更为高深奥妙而已,只是郭靖悟心实在太差,事隔多
月,始终领会不到其间的关连之处,此时见到天上北斗,这才隐隐约约的想到了。当裘千仞
与杨康、简长老、鲁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他却正自全神思念真经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缩
骨法”。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之术,但练到上乘,却能将全身筋
骨缩成极小的一团,就如刺猬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起手
习练“易筋锻骨篇”,此时已有小成,基础既佳,一经依法施为,不知不觉间就将手脚上束
缚的绳索卸去。他身手之灵活,实胜于头脑十倍,绳索虽已卸脱,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
如此。彭长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见他脱缚而出,吃惊非小,伸臂一把抓去没有抓住,俯首但
见地下空余一团绳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钩结,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待要上
前追赶,只见他已将鲁有脚救出。彭长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
住这小贼!”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郭靖被缚得久了,甚是气愤,体念黄蓉心意,想她小孩
脾气,必然恼怒更甚,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并非有意与自己为敌,但见众人高呼攻来,心
道:“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难消蓉儿胸中之气!”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
法,双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权”之位。
但见六七名丐帮帮众同时从前后左右扑到,郭靖双足挺立,凝如山岳,左臂横在胸前。
先到的三名帮众同时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是不动,片刻间又有数人攻上。郭靖斗然间
抽回手臂,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在丐帮这几人后心疾施手脚,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
是踢其屁股,只听“哎唷”“啊哟”“贼厮鸟”一连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团。郭靖心下欢
喜:“这法子果然使得。”回过身来,正要去抓杨康跟他算帐,月光下只见两名丐帮帮众扑
向黄蓉,只怕她受了伤害,相距既远,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无暗器,情急之下,弯腰除下
脚上一对布鞋用力直挥出去。这计策本来他也想不出来,但听江南六怪述说当年在法华寺大
战的情形,二师父朱聪曾除鞋投掷丘处机,于是也学上一手。那两名帮众惟恐黄蓉也如郭靖
一般脱身,各持兵刃,要将她即行杀了,好替老帮主报仇,哪知刚奔到黄蓉身前,兵刃尚未
举起,忽觉后心风声峻急,有物飞掷而至,知道有人暗算。一个武功较高,急忙转身,郭靖
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另一个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却是打在背脊之上。布鞋虽然柔软轻
飘,但被郭靖内力用上了,劲道亦是非同小可,两人立脚不住,一个仰跌,一个俯冲,齐齐
滚倒。彭长老站在邻近,见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刚猛凌厉,更是惊惧,忙退开数步。郭
靖挥手推开三名丐帮帮众,急奔到黄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绳素,只解开一个结,丐帮帮
众已然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学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阵御敌之法,只伸右
掌迎战,将黄蓉放在双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绳结。他曾得周伯通传授双手互搏、一心二用
之术,这时左手解索,右手迎敌,丝毫不见局促。
不到一盏茶时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叠叠的围了成百名帮众,后面的人别说出手,
连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郭靖只以单掌防卫,始终不施攻击杀手,直到将黄蓉手脚上的
绳索尽数解开,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儿,你没甚么伤痛罢?”黄蓉侧卧在他膝
上,却不起身,说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没受伤。”郭靖道:“好,你躺着歇一会儿,瞧
我给你出气。”两人一个坐地,一个高卧,竟将四周兵刃乱响、高声喧哗的群丐视若无物。
黄蓉笑道:“你动手罢,只是别当真伤了我的徒子徒孙。”郭靖道:“我理会得。”左掌轻
轻抚摸她的一头秀发,右掌忽地发劲,砰砰砰三响,三名帮众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群丐一
阵大乱,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只听人群中有人叫道:“众兄弟退开,让八袋弟子对付
两名小贼。”正是简长老的声音。群丐听到号令,纷纷散开,靖、蓉身旁只余下三人,另有
五人从后抢上,八人分站四周。这八丐背后都背负八只麻袋,是丐帮中仅次于四大长老的人
物,每人均统率一路帮众,那接引杨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内。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
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对手虽减,但个个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黄蓉低声道:“坐着打,你对付
得了。别将他们瞧在眼里。”郭靖心想:“若是八人齐上,却是不易抵挡,须得先打倒几
个。”认得胖瘦二丐是从牛家村接引杨康来此之人,左手抓起从黄蓉身上解下来的绳索,一
招“断胫盘打”着地扫去。这是马王神韩宝驹当年所授金龙鞭法中的一招,鞭法虽同,只是
他功力大进之后,使将出来便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见钢索扫到,忙纵身跃起闪避。郭靖舞动钢索,化成一道索墙,挡住前、左、
后三方,却将右面留出空隙。这破绽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余六丐却尽被钢索阻住,急切间
攻不进去。二丐见有机可乘,立时扑上,只听得简长老急叫道:“攻不得!”但为时已然不
及,郭靖掌去如风,拍拍两掌,分别击在二丐肩头。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撞向铁掌帮
的一众黑衣汉子。二丐受力虽同,但二人肥瘦有别,份量悬殊,重的跌得近,轻的飞出远。
砰砰两响,撞倒了两名黑衣汉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观战,见二丐飞跌而出,也不以为
意,但听到相撞之声,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我们的人非死必伤。”抢上前去,只见
胖瘦二丐已一跃站起,并无损伤,铁掌帮的两名帮众却已被撞得筋折骨断,爬在地下。裘千
仞大怒,刚欲回头,只听身后风响,又有两名丐帮的八袋弟子被郭靖以掌力甩了出来。裘千
仞知道郭靖所使的这般隔物传劲之力是远重近轻,丐帮弟子亲受者小,但被他们撞着了,受
力却是极重,当下回臂将一丐往无人处斜里推出,随即双掌并拢,呼的一声,往另一丐背心
击去。这一击是他生平赖以成名的铁掌功夫,若是胜过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了来力,还能
以余力重创那丐,否则自己纵不受伤,也会被击得跌倒或是后退。丐帮四老和黄蓉知他这双
掌一击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胜负之间,关系非小,俱都凝神注视,但见他双掌发出,
那八袋弟子倒飞丈许,随即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转身又向郭靖奔去,竟是丝毫
没有受伤。这一来,丐帮四老均知郭靖与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伯仲之间,虽然郭靖稍有不
及,却也相差不远,实是可惊可畏。黄蓉更感惊疑:“这老骗子功夫甚是寻常,怎能挡得住
靖哥哥这一掌之力?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万万不能施甚鬼蜮伎俩,好教人难以索解。”
裘千仞一招接过,已试出郭靖的真实功夫,以内力修为而论,自己尚胜他半筹,但这小子与
丐帮友敌难分,自己身在险地,犯不着在此与他拚斗,当下右手一挥,约束铁掌帮诸人退
后。丐帮八袋弟子的武功只与尹志平、杨康之俦相若,郭靖一起手就击倒了四人,虽有一人
回来重行加入战团,但郭靖将降龙十八掌与天罡北斗阵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
变,这五丐怎能抵挡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师父脸上,早已将五丐打得非死即伤,只斗了十余
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不敢进攻,转身欲逃,郭靖左手钢索挥出,卷住二人足
踝,扯到身旁。黄蓉道:“绑住了!”郭靖抄起钢索,将两人手足反缚在一起。黄蓉见他大
获全胜,既惊且喜,心想擒获自己的是那满脸笑容的彭长老,记得师父曾说过江湖上有一门
慑心之术,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想来这彭长老所用的正是这门
邪术,问道:“靖哥哥,《九阴真经》中载得有什么‘慑心法’么?”郭靖道:“没
有……”黄蓉好生失望,低声道:“提防那笑脸恶丐,莫与他眼光相接。”郭靖点头道:
“我正要狠狠打这家伙一顿出气!”说着扶了黄蓉背脊,两人一齐站起身来。郭靖瞪视杨
康,大踏步向他走去。杨康当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际,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
倚多为胜,将他制服,哪知群丐逐一败退,郭靖却向自己逼来,只要被他一近身,哪里还有
性命?情急之下,高声叫道:“四位长老,咱们这里无数英雄好汉,岂能任由这小贼猖
狂?”嘴里喊得急,脚下也不慢了,忙退在简长老身后。简长老回首低声道:“帮主放心,
小贼武功再高,总是敌不过人多,咱们用车轮战困死他。”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
坚壁阵!”一名八袋丐首应声而出,带头十多名帮众排成前后两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
人结成一堵坚壁,发一声喊,突然低头向靖蓉二人猛冲过去。黄蓉叫声:“啊哟!”闪身向
左跃开。郭靖向右绕过,东西两边又有两排帮众冲了过来。郭靖见群丐战法怪异,待这坚壁
冲近,竟不退避,双掌突发,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虽强,可是这坚壁阵合十余人的
体重,再加上疾冲之势,哪里推挪得开?那坚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顿,两翼却包抄上来。郭
靖一个踉跄,险被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点,倏地飞起,从人墙之顶窜了过去,身
子尚未落地,只叫得声苦,但见迎面又是一堵帮众列成的坚壁冲到,忙吸口气,右足点地,
又从众人头上跃过。岂知那些坚壁一堵接着一堵,竟似无穷无尽,前队方过,立即转作后
队,翻翻滚滚,便如巨轮般辗将过来。郭靖武功再强,终究寡不敌众,至此已成束手待缚之
势。黄蓉身法灵动,纵跃功夫也高过郭靖,但时刻稍久,一队队的移动巨壁越来越多,趋避
奔窜之际渐感心跳气喘,东闪西躲了一阵,竟与郭靖会在一起,渐渐被逼向山峰一角。黄蓉
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退向崖边。”郭靖听了,一时尚未领会,但依言退向悬崖,眼
见离崖边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帮的坚壁竟然停步不冲。郭靖恍然大悟:“啊,下面是个深
谷,冲过来收不住脚,不跌死才怪。”向黄蓉望了一眼,刚要说她聪明,却见她脸上突转忧
色,只见一堵又厚又宽的人墙缓缓移近,这番不是猛冲,却是要慢慢的将二人挤入深谷之
中,同时是成百人前后连成了十余列,再也纵跃不过。郭靖在蒙古之时,曾与马钰晚晚上落
悬崖,这君山之崖远不及大漠中悬崖的高险,眼见巨壁渐近,叫道:“蓉儿,你伏在我背
上,咱们下去。”黄蓉叹道:“不成啊,他们会用大石头投掷,那是死路一条。”郭靖徬徨
无计,不知如何,在这生死悬于一发之际,忽然想起了《九阴真经》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说
道:“蓉儿,真经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只怕跟你说的什么慑心法差不多……好,咱
们跟他们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齐下去。”黄蓉叹道:“这些都是师父手下的好兄弟,咱们多
杀人又有何益?”郭靖突然双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声道:“快逃!”在她颊上亲了一
亲,奋起平生之力,将她向轩辕台上掷去。黄蓉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从数百人的头顶飞过,
知道郭靖要独挡群丐,好让自己乘隙逃走,双膝微弯,轻轻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却见
杨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划脚,呼喝督战,这良机岂肯错过,足未站定,和身向
前扑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绿竹杖的杖头。
杨康斗然见她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猛吃一惊,举杖待击,黄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
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将竹杖压住。杨康武功本就不及黄蓉,而她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
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杖”,倘若竹杖被高手敌人夺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时夺回,百发
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杨康数倍之人,遇上这招也决保不住手中杆棒。黄蓉夺杖是主,取目是
宾,却因手法过快,手指竟已戳得杨康眼珠剧痛,好一阵眼前发黑。杨康为保眼珠,只得松
手放开竹杖,随即跃下高台。黄蓉双手高举竹杖,朗声叫道:“丐帮众兄弟立即罢手停步。
洪帮主并未归天,全是奸徒造谣。”群丐一听,尽皆愕然,此事来得太过突兀,难以相信,
但乐闻喜讯,恶听噩耗,原是人之常情,当下人人回首望着高台。黄蓉又叫:“众兄弟过
来,请听我说洪帮主消息。”杨康眼睛兀自疼痛,但耳中却听得清楚,在台下也高声叫道:
“我是帮主,众兄弟听我号令,快把那男贼挤下崖去,再来捉拿这胡说八道的女贼。”丐帮
帮众对帮主奉若神明,纵有天大之事,对帮主号令也决不敢不遵,听到杨康的号令,当即发
一声喊,踏步向前。黄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帮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帮帮
主。”群丐一怔,帮主打狗棒被人夺去之事,实是从所未闻,犹豫之间,又各停步。
黄蓉叫道:“我丐帮纵横天下,今日却被人赶上门来欺侮。黎生、余兆兴两位兄弟给人
逼死,鲁长老身受重伤,那是为了甚么缘故?”群丐激动义愤,倒有半数回头过来听她说
话。黄蓉又道:“只因为这姓杨的奸贼与铁掌帮勾结串通,造谣说洪老帮主逝世。你们可知
这姓杨的是谁?”群丐纷纷叫道:“是谁?快说,快说。”有的却道:“莫听这女贼言语,
乱了心意。”众人七张八嘴,莫衷一是。
黄蓉叫道:“这人不是姓杨,他姓完颜,是大金国赵王爷的儿子。他是存心来灭咱们大
宋来着。”群丐俱各愕然,却无人肯信。黄蓉寻思:“这事一时之间难以教众人相信,只好
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赃。”探手入怀,一摸怀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当即掏出那日朱聪从裘
千仞身上偷来的铁掌,高高举起,叫道:“我刚才从这姓完颜的奸贼手中抢来这东西。大家
瞧瞧,那是甚么?”群丐与轩辕台相距远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纷纷涌到台边。
有人叫了起来:“这是铁掌帮的铁掌令啊,怎么会在他的手里?”黄蓉大声道:“是啊,他
是铁掌帮的奸细,身上自然带了这个标记。丐帮在北方行侠仗义,已有几百年,为甚么这姓
杨的擅自答应撤向江南?”
杨康在台下听得脸如死灰,右手一扬,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
又快,但见两道银光激射而至。黄蓉未加理会,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齐声高呼:“留神暗器,
小心了!”“啊哟不好!”两枚钢锥在软猬甲上一碰,铮铮两声,跌在台上。黄蓉叫道:
“完颜康,你若非作贼心虚,何必用暗器伤我?”群丐见暗器竟然伤她不得,更是骇异万
状,纷纷议论:“到底谁是谁非?”“洪帮主真的没死么?”人人脸上均现惶惑之色,一齐
望着四大长老,要请他们作主。众丐排成的坚壁早已散乱,郭靖从人丛中走到台边,也无人
再加理会。
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
此时鲁有脚已经醒转,四长老聚在一起商议。鲁有脚道:“现下真相未明,咱们须得对
两造详加询问,当务之急是查实老帮主的生死。”净衣派三老却道:“咱们既已奉立帮主,
岂能任意更改?我帮列祖列宗相传的规矩,帮主号令决不可违。”四人争执不休。鲁有脚双
手指骨齐断,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辞之中丝毫不让。净衣三老互相打个手势,走到杨康身
旁。彭长老高声说道:“咱们只信杨帮主的说话。这个小妖女帮着奸人害死了洪老帮主,企
图脱罪免死,却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妖言惑众,决不能听。众兄弟,把她拿下来好好拷打,
逼她招供。”郭靖跃上台去,叫道:“谁敢动手?”众人见他神威凛凛,无人敢上台来。裘
千仞率领徒众远远站着,隔岸观火,见丐帮内讧,暗自欢喜。黄蓉朗声说道:“洪帮主眼下
好端端在临安大内禁宫之中,只因爱吃御厨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领本帮帮主之位。
待他吃饱喝足,自来与各位相见。”丐帮中无人不知洪帮主嗜吃如命,均想这话倒也有八分
相像,只是要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代领帮主之位,却也太过匪夷所思。
黄蓉又道:“这大金国的完颜小贼邀了铁掌帮做帮手,暗使奸计害我,偷了帮主的打狗
棒来骗人,你们怎么不辨是非,胡乱相信?我帮四大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连这一个小小的奸
计竟也瞧不破、识不透?”群丐忽然听她出言相责,不由得望着四大长老,各有相疑之色。
杨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说道:“你说洪帮主还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
他要你作帮主,又有甚信物?”黄蓉将竹杖一挥道:“这是帮主的打狗棒,难道还不是信
物?”杨康强颜大笑,说道:“哈哈,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刚才从我手中强行夺去,谁不
见来?”黄蓉笑道:“洪帮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棒
法,这打狗棒又怎能让我夺来?”杨康听她接连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出言轻
侮,大声说:“这是我帮帮主的法杖,甚么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亵读了宝物。”他
自以为此语甚是得体,可以讨得群丐欢心,岂知这竹棒实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
重此棒,与杨康偕行时始终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这几句话明明是自认不知此棒真
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视,脸上均有怒色。杨康已知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只是不知错在何
处,万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会有这般粗俗的名字。黄蓉微微一笑,道:“宝物
长,宝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来接。
杨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却又害怕郭靖。彭长老低声道:“帮主,我们保驾。先拿回
来再说。”便即跃上,杨康与简、梁二老跟着上台。鲁有脚见黄蓉落单,也跃上台去,双手
垂在身侧,心想:“我指骨虽断,可还有一双脚。‘鲁有脚’这名字难道是白叫的吗?”
黄蓉大大方方将竹杖向杨康递去。杨康防她使诡,微一迟疑,竖左掌守住门户,这才接
杖。黄蓉撒手离杖,笑问:“拿稳了么?”杨康紧握杖腰,怒问:“怎么?”黄蓉突然左手
一搭,左足飞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间又将竹杖夺了过来。简、彭、梁三长老大惊欲救,竹
杖早已到了黄蓉手中,这三老都是武功高手,三人环卫,竟自防护不住,眼睁睁被她空手抢
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愧。
黄蓉将杖往台上一抛,道:“只要你拿得稳,就再取去。”杨康尚自犹豫,简长老长袖
挥出,已将竹杖卷起。这一挥一卷干净利落,实非身负绝艺者莫辩。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
有人喝起彩来。简长老举杖过顶,递给杨康。杨康右手运劲,紧紧抓住,心想:“这次你除
非把我右手砍了下来,否则说甚么也不能再给你抢去了。”
黄蓉笑道:“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要牢牢拿住,别轻易给人抢去
么?”格格笑声之中,双足轻点,从简、梁二老间斜身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简长老左腕
翻处,反手擒拿,但黄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逍遥游”身法,灵动如燕,简长老这一
下便拿了个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实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头只微微一震,便听得
棒声飒然,横扫足胫而来。简、梁二老忙跃起避过。黄蓉笑道:“这一招的名称,可得罪
了,叫作‘棒打双犬’!”白衫飘动,俏生生的站在轩辕台东角,那根碧绿晶莹的竹杖在她
手中映着月色,发出淡淡微光。这一次夺杖起落更快,竟无人看出她使的是甚么手法。郭靖
高声叫道:“洪帮主将打狗棒传给谁了?难道还不明白么?”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棒三次,
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纷纷议论起来。鲁有脚朗声道:“众位兄弟,这位姑娘适才
出手,当真是老帮主的功夫。”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他三人跟随洪七公日久,知
道这确是老帮主的武功。简长老说道:“她是老帮主的弟子,自然得到传授,那有甚希
奇?”鲁有脚道:“自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简长老
冷笑道:“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夺白刃的巧招,虽然了得,却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鲁有脚心中也是将信将疑,说道:“好,姑娘请你将打狗棒法试演一遍,倘若确是老帮
主真传,天下丐帮兄弟自然倾心服你。”简长老道:“这套棒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无人见
过,谁能分辨真假。”鲁有脚道:“依你说怎地?”简长老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只要这
位姑娘以棒法打败了我这对肉掌,姓简的死心塌地奉她为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万箭透
身,千刀分尸。”鲁有脚道:“嘿,你是本帮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闻江湖。这位姑娘有多
大年纪?她棒法纵精,怎敌得过你数十寒暑之功?”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梁长老性子暴躁,
已听得老大不耐,挺力扑向黄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看刀!”呼呼呼
连劈三刀,寒光闪闪,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开黄蓉身上要害之处,又快又准,不愧是丐
帮高手。黄蓉将竹杖往腰带中一插,足下未动,上身微晃,避开三刀,笑道:“对你也用得
着打狗棒法?你配么?”左手进招,右手竟来硬夺他手中单刀。
梁长老成名已久,见这乳臭未干的一个黄毛丫头竟对自己如此轻视,怒火上冲,三刀一
过,立时横砍硬劈,连施绝招。简长老此时对黄蓉已不若先前敌视,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只
怕梁长老卤莽从事,伤害于她,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黄蓉笑道:“别客
气!”身形飘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这是莲花掌!”那胖丐跟
着叫道:“咦,这小姑娘也会铜锤手!”他叫声未歇,台上黄蓉又已换了拳法,台下丐帮中
的高手一一叫了出来:“啊,这是帮主的混天功。”“啊哈,她用铁帚腿法!这招是‘垂手
破敌’!”
原来洪七公生性疏懒,不喜收徒传功,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传授一招两式,作
为奖励。黎生办事奋不顾身,也只受传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龙摆尾”。洪七公又有一
个脾气,一路功夫传了一人之后,不再传给旁人,是以丐帮诸兄弟所学各自不同,只有黄蓉
乖巧伶俐,烹饪手段又高,特别得他欢心,才在长江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武功,
只不过她爱玩贪多,每一路武功只学得几招。洪七公也懒得详加指点,眼见黄蓉学得一知半
解,只得形式而已,却也不去管地,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
施展出来,群丐中有学过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梁长老刀法精妙,若凭真实功夫,实
在黄蓉之上,只是她连换怪异招数,层出不穷,一时眼花撩乱,不敢进招,只将一柄单刀使
得泼水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刀光拳影中黄蓉忽地收掌当胸,笑道:“认栽了么?”梁长老未展所长,岂肯服输?单
刀从怀中斗然翻出,纵刃斜削。黄蓉不避不让,任他这一刀砍下,只听众丐齐声惊呼,简长
老与鲁有脚大叫:“住手!”梁长老也已知道不对,急忙提刀上挥,却已收势不及,正好砍
在黄蓉左肩,暗叫:“不好!”这一刀虽然中间收劲,砍力不沉,却也非令黄蓉身上受伤不
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呛啷一声,单刀已跌落在地。他哪里知道黄蓉身穿软猬甲,
钢刀伤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已被黄蓉用家传
“兰花拂穴手”拂中。黄蓉伸足踏住单刀,侧头笑道:“怎么?”梁长老本以为这一刀定已
砍伤对方,岂知她丝毫无损,哪想得到她穿有护身宝衣,惊得呆了,不敢答话,急跃退开。
杨康说道:“她是黄药师的女儿,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猬甲,那也没甚么希奇。”简长老
低眉凝思。黄蓉笑道:“怎么?你信不信?”鲁有脚连使眼色,叫她见好便收。他瞧出黄蓉
武功虽博,功力却大不及梁长老之深,若非出奇制胜,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更
远在梁长老之上,黄蓉决非他的敌手,但见她笑吟吟的不理会自己的眼色,甚是焦急,欲待
开言,双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这时更加剧痛难熬,全身冷汗,哪里还说得出话
来?简长老缓缓抬头,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郭靖在旁见他神定气闲,手涩步
滞,也知黄蓉敌他不过,决意揽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缚过的牛皮索,抢上几步,奋力疾挥,
牛皮索倏地飞出,卷住简长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钢杖,喝一声:“起!”那钢杖被绳
索扯动,激飞而出。钢杖去势本是向着简长老,郭靖纵身向前,抢在中间,一掌“时乘六
龙”在杖旁劈了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钢杖受这劲力带动,猛然
间转头斜飞。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头,使一招“密云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
“损则有孚”,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同使降龙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钢杖在两股力道
拉扯之下复又慢慢伸直。他双手撒掌一合,使招“见龙在田”,掌缘击在杖腰,叫道:“接
兵刃罢!”钢杖疾向简长老飞去。
钢杖从空中矫矢飞至,迅若风雷,势不可当,简长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时折
断,急忙跃开,只怕伤了台下众丐,大叫:“台下快让开!”却见黄蓉倏地伸出竹棒,棒头
搭在钢杖腰里,轻轻向下按落。武学中有言道:“四两拨千斤”,这一按力道虽轻,却是打
狗棒法中一招“压肩狗背”的精妙招数,力道恰到好处,竟将钢杖压在台上,笑道:“你用
钢杖,我用竹棒,咱俩过过招玩儿。”
简长老惊疑不已,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弯腰拾起钢杖,杖头向下,杖尾向上,躬身
道:“请姑娘棒下留情。”这杖头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辈和长辈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意思
是说不敢平手为敌,只是请予指点。
黄蓉竹棒伸出,一招“拨狗朝天”,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来,笑道:“不用多礼,只
怕我本领不及你。”这钢杖是简长老已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被她轻轻一挑,竟尔把
持不住,杖头直翻起来,砸向自己额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惊,当下依晚辈规矩让
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
下来的“疯魔杖法”。黄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扫到,纵有猬甲护
身,却也难保不受内伤,当下不敢怠慢,展开师授“打狗棒法”,在钢杖闪光中欺身直上。
这钢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却只十余两,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棒法果然精微奥妙,虽然两件
兵器轻重悬殊,大小难匹,但数招一过,那粗如儿臂的钢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开。
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棒,出杖极有分寸,当与竹棒将接未触之际,立
即收杖。岂知黄蓉的棒法凌厉无伦,或点穴道,或刺要害,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十余合
后,但见四方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里还有余暇顾到勿与竹棒硬碰?
郭靖大为叹服:“恩师武功,确是人所难测。”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所受的伤不知好了些没有?”忽见黄蓉棒法斗变,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将那竹棒舞成个圆
圈,宛似戏耍一般。简长老一呆,钢杖抖起,猛点对方左肩。黄蓉竹棒疾翻,搭在钢杖离杖
头尺许之处,顺势向外牵引,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对方劲力。简长老只感钢杖
似欲脱手飞出,急忙运劲回缩,哪知钢杖竟如是给竹棒粘住了,钢杖后缩,竹棒跟着前行。
他心中大惊,连变七八路杖法,终究摆脱不了竹棒的粘缠。
打狗棒法共有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黄蓉这时使的是个“缠”字诀,
那竹棒有如一根极坚韧的细藤,缠住了大树之后,任那树粗大数十倍,不论如何横挺直长,
休想再能脱却束缚。更拆数招,简长老力贯双膀,使开“大力金刚杖法”,将钢杖运得呼呼
风响,但他挥到东,竹棒跟向东,他打到西,竹棒随到西。黄蓉毫不用力,棒随杖行,看来
似乎全由简长老摆布,其实是如影随形,借力制敌,便如当年郭靖驯服小红马之时,任它暴
跳狂奔,始终是乘坐于马背之上。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简长老已更无半点怀疑,正要撤
杖服输,彭长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头。”黄蓉道:“好,你来抓!”棒法再
变,使出了“转”字诀。“缠”字诀是随敌东西,这“转”字诀却是令敌随己,但见竹棒化
成了一团碧影,猛点简长老后心“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
要穴。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点中,非死即伤。简长老识得厉害,势在不及回
杖相救,只得向前窜跃趋避,岂知黄蓉的点打连绵不断,一点不中,又点一穴,棒影只在他
背后各穴上晃来晃去。
简长老无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纵,却是避开前棒,后棒又至。他脚下加劲,欲待得机转
身,但他纵跃愈快,棒端来得愈急。台下群丐但见他绕着黄蓉飞奔跳跃,大转圈子。黄蓉站
在中心,举棒不离他后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连身子也不必转动,
好整以暇,悠闲之极。简长老的圈子越转越大,逼得鲁有脚与彭、梁二长老不得不下台趋
避。简长老再奔了七八个圈子,高声叫道:“黄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足
下可丝毫不敢停步。黄蓉笑道:“你叫我甚么?”简长老忙道:“对,对!小人该死,小人
参见帮主。”要待回身行礼,但见竹棒毫不放松,只得继续奔跑,到后来汗流浃背,白胡子
上全是水滴。黄蓉心中气恼已消,也就不为已甚,笑上双颊,竹棒缩回,使起“挑”字诀,
搭住钢杖向上甩出,将简长老疾奔的力道传到杖上,钢杖急飞上天。简长老如逢大赦,立即
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见了她这打狗棒法神技,哪里更有丝毫怀疑,齐声高叫:
“参见帮主!”上前行礼。简长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黄蓉脸上吐去,但见她白玉般
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这一口唾液哪里吐得上去?一个迟疑,咕的一
声,将一口睡液咽入了咽喉,但听得头顶风响,钢杖落将下来,他怕黄蓉疑心,不敢举手去
接,纵身跃开。
却见人影闪动,一人跃上台来,接住了钢杖,正是四大长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黄蓉
被他用“慑心法”擒住,最是恼恨,见此人上来,正合心意,也不说话,举棒径点他前胸
“紫宫穴”,要用“转”字诀连点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狈。哪
知彭长老狡猾异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他尚不敌,自己也就不必再试,见黄蓉竹棒
点来,不闪不避,叉手行礼。
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的“紫宫穴”上,含劲未发,怒道:“你要怎地?”彭长老道:“小
人参见帮主。”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
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见他双目中
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眼睛。彭长老微笑道:“帮主,您累
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极是悦耳动听。黄蓉果觉全身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
该歇歇了,心念这么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那就
要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长老又欲行使“慑心术”,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怎
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惊扰她。”黄蓉心中知道危
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
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
“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甚么‘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
法,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跃上台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黄
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
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
来,心神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
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计,突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报以
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不知怎地,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
大笑起来。黄蓉心想《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笑之间,已胜过了对
方,当下也就格格浅笑。彭长老心知不妙,猛力镇慑心神,哪知这般惊惶失措,心神更是难
收,眼见黄蓉笑生双靥,哪里还能自制,站起身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啊
哈,啊哟,又叫又笑,越笑越响,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觑,不知他笑些甚么。简长老连叫:“彭长老,你干甚么?怎敢对帮主恁地
不敬?”彭长老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弯了腰。简长老还以为自己脸上有甚么古怪,伸袖用力
擦了几擦。彭长老笑得更加猛烈,一个倒翻筋斗,翻下台来,在地下大笑打滚。群丐这才知
道不妙。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被他挥手推开,自顾大笑不已,不到一盏茶时
分,已笑得气息难通,满脸紫胀。须知“慑心术”或“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
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后世或称“催眠术”,或称“心理分析”,或称“精神治疗”等
等,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惊世骇俗。若是常人,受到这移魂大法,只是
昏昏欲睡而已,原无大碍,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的运起慑心术对付黄蓉,被她突然还击,这
一来自受其祸,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厉害了十倍。
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黄蓉道:“敬禀帮主:彭长老对帮
主无礼,原该重惩,但求帮主大量宽恕。”鲁有脚与梁长老也躬身相求,求恳声中杂着彭长
老声嘶力竭的笑声。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够了么?”郭靖道:“够了,饶了他罢。”
黄蓉道:“三位长老,你们要我饶他,那也可以,只是你们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简长
老见彭长老命在顷刻,忙道:“帮规是帮主所立,也可由帮主所废,弟子们但凭吩咐。”黄
蓉见可免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点了他的穴道。”简长老跃下台去,
伸手点了彭长老两处穴道,彭长老笑声止歇,翻白了双眼,尽自呼呼喘气,委顿不堪。黄蓉
笑道:“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杨康呢?”郭靖道:“走啦!”黄蓉跳了起来,叫道:
“怎么让他走了?哪里去啦?”郭靖指向湖中,说道:“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黄蓉望着
湖中帆影,眼见相距已远,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顾念两代结义之情,眼见他逃走
却不加阻拦。
原来杨康见黄蓉与简长老刚动上手,便占上风,知道若不走为上着,立时性命难保,乘
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悄悄溜到铁掌帮帮众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瞧这情势,黄蓉接任帮
主之局已成,无可挽回,郭、黄武功高强,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色,率领帮众,带同
了杨康下船离岛。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但简、黄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只得听其自
去,不与理会。黄蓉执棒在手,朗声说道:“现下洪帮主未归,由我暂且署理帮主事宜。
简、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东下迎接洪帮主。鲁长老且在此养伤。”群丐欢声雷动。
黄蓉又道:“这彭长老心术不正,你们说该当如何处治?”简长老躬身道:“彭兄弟罪
大,原该处以重刑,但求帮主念他昔年曾为我帮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黄蓉笑道:“我早
料到你会求情,好罢,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革了他的长老,叫他做个八袋弟子罢。”简、
鲁、彭、梁四老一齐称谢。黄蓉道:“众兄弟难得聚会,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们好好葬了黎
生、余兆兴两位。我瞧鲁长老为人最好,一应大事全听他吩咐。简、梁二位长老尽心相助。
我这就要走,咱们在临安府相见罢。”牵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脚下,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议帮中大计。
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和双雕都好好候在楼边。黄蓉举首远眺,只
见一轮红日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
正公文章说得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如此
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郭靖道好,两人上得楼来,见到昨日共饮之处,想
起夜来种种惊险,不禁相视一笑。岳阳并无佳酿,但山水怡情,自足畅怀。两人对饮数杯,
黄蓉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色,说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惊,忙问:
“甚么事?”黄蓉道:“你自己知道。又问我干吗?”郭靖搔头沉思,哪里想得起来,只得
求道:“好蓉儿,你说罢。”黄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性命
不保,你干么撇开我?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说着眼
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心中又惊又爱,伸出
手去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甚么话好,过了好一会,方道:“是我不好,咱俩原须死在一起
才是。”黄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探头张望。两人抬起头
来,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上来的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挡在黄蓉身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举手打个
招呼,立即转身下楼,这一笑中显得又是油滑,又是惊慌。黄蓉道:“他怕咱们。这人真是
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郭靖叫道:“千万小心了!”忙摸
出一锭银子掷在柜台上,奔出楼门,两边一望,早不见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见到
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黄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儿?”
黄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被
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裘千仞走远
后再行跟踪。裘千仞听到郭靖叫声,料知黄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了起来。两人待
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探头,一个玉颜如湘江上芙蓉,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皮,两张
脸相距不到半尺,两张脸同时变色。
两人各自轻叫一声,转身便走。黄蓉虽怕他掌力厉害,却仍不死心,兜着大宅围墙转了
大半个圈子,生怕他走远了,展开轻功,奔得极急,要抢在东墙角后面,再行窥探,岂知她
转了这个念头,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绕着宅第转了一圈,蓦地里又撞在一处,这
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黄蓉寻思:“我若转身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这老贼铁
掌厉害,只怕躲避不开。”只得微微一笑,说道:“裘老爷子,天地真小,咱俩又见面
啦。”心中却在暗筹脱身之策:“我且跟他耗着,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裘千仞笑
道:“那日在临安一别,不意又在此处相遇,姑娘别来无恙。”黄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
山见到你这老贼,今日却又来信口开河。好,由得你睁着眼睛说梦话。我这打狗棒法厉害,
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突然提高声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
惊,转身看时,黄蓉竹棒挥出,以“绊”字诀着地扫去。裘千仞转身不见有人,便知中计,
微感劲风袭向下盘,急忙涌身跃起,总算躲过了一招,但这打狗棒法的“绊”字诀有如长江
大河,绵绵而至,决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时机,一绊不中,二绊续至,连环钩盘,虽只一个
“绊”字,中间却蕴藏着千变万化。裘千仞越跃越快,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
舞。“绊”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纵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胫上一拨,右踝上一钩,扑地倒了,
张口大叫:“且慢动手,我有话说。”黄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跃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
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变摔倒。片刻之间,黄蓉连绊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倒,裘
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动弹。黄蓉笑道:“你装死吗?”裘千仞应
声而起,拍的一声,双手拉断了裤带,提着裤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黄蓉
一呆,万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个大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裤子,啐了一
口,转身便走。只听得背后那老儿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脚步声响,黄蓉回过头来,只
见他双手提着裤腰,飞步追来。黄蓉又好气又好笑,饶是她智计多端,一时之间也无善策,
只得疾奔逃避。两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忽见郭靖从屋角转出,抢着挡在黄
蓉面前,右掌挡胸,左掌从胯间缓缓抬起,划个半圆,伸向胸间。裘千仞见多识广,知他只
要双掌虚捧成球,立时便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当即大笑三声,止步叫道:“啊哟,不妙,
糟了,糟了。”黄蓉道:“靖哥哥,打,别理他胡说。”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见到裘千仞的
铁掌功夫,端的锋锐狠辣,精妙绝伦,不在周伯通、黄药师、欧阳锋诸人之下,自己颇有不
如,此时狭路相逢,哪敢有丝毫轻敌之意?当下气聚丹田,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全神待敌。
裘千仞双手拉住裤腰,说道:“两个娃娃且听你爷爷说,这两日你爷爷贪饮贪食,吃坏了肚
子,可又要出恭啦。”黄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却不敢向前,反而后退数步。裘千
仞道:“我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顿,总是难以服
气,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到得紧要关头上,肚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乱。好罢,两个娃
娃听了,七日之内,你爷爷在铁掌山下相候,你们有种来么?”黄蓉听他爷爷长、娃娃短的
胡说,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钢针,只待他说到兴高采烈的当口,要以“满天花雨”之技,在
他全身钉上数十枚针儿,瞧他还敢不敢乱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计,忽然听到“铁掌山下”四
字,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凛,接口道:“好啊,任你是龙潭虎穴,
我们也必来闯上一闯。到那时咱们可得来真的,不许你再胡闹赖皮了。铁掌山在哪里?怎生
走法?”
裘千仞道:“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
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势险恶,你爷爷的手脚又厉害无比,两个娃娃若是害
怕,那乘早向你爷爷赔个不是,也就别来啦。”黄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
喜,道:“好,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们必来拜山。”裘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
叫:“啊哟,啊哟!”提着裤腰向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黄蓉道:“甚么事?”郭
靖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本来厉害之极,我们决非他敌手,怎么老是爱玩弄骗人伎俩?有
时又假装武功低微?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里还有
命在?他装疯乔癫,到底是甚么用意?”黄蓉轻轻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个不
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接连绊了他几交,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撒赖使泼。莫非昨晚他
拗曲钢杖,又是甚么诈术!”郭靖摇头道:“他捏碎鲁有脚双手,用掌力接我内劲,那都是
真实本领,决计假装不来。”黄蓉俯下身来,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叹
口气道:“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啦。咱们到了铁掌山,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
郭靖道:“到铁掌山干么?此间大事已了,咱们快找师父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
他作真?”黄蓉道:“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那幅画给雨淋湿了,透了些甚么字出
来?”郭靖搔了搔头道:“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甚么意思啦。”黄蓉笑道:“那你不
会想么?”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么,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
儿,你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说道:“第一行少了
的,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给那老儿一
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峰’字。”黄蓉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
掌山。”郭靖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好啊,咱们快去!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定会将这部宝
书献给完颜洪烈。下面两句是甚么呢?”黄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
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对对,蓉
儿你真聪明。第四句,第四句!”黄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节,第
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想不出,我们去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径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沪溪,询问铁掌山的
所在,却是人人摇头不知。两人好生失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黄蓉问起当地名胜
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却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黄蓉小嘴一撇,道:“这
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沪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
“沪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风景,别处哪里及得上?”黄蓉心中一动,忙问:“猴爪
山在哪里?”那店小二不再答话,说道:“恕罪则个。”出房去了。
黄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
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涎脸道:“这么大的一
锭?”黄蓉微笑点头。店小二低声道:“小人说就说了,两位可千万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
着一群凶神恶煞,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黄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黄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
原来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说的。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问:“怎
样?”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高,两旁顺次矮下
来。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黄蓉跳了起来,叫
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却是不知所云,
呆呆的望着两人。黄蓉详细问了入山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黄蓉站起身来,道:“靖哥哥,走罢。”郭靖道:“此去不过六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
至,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黄蓉笑道:“拜甚么山?去盗书。”郭靖叫道:“是啊!我
真傻,想不到这节。”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着店小二指点
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腰,极是难行,行得四十余里,已远远望见
五座山峰耸天入云。小红马神骏无俦,不多时便已驰到山脚。此时近看,但见五座山峰峭兀
突怒,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郭靖喜道:“这座山峰和那画中
的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黄蓉笑道:“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靖哥哥,
你上去舞一会剑罢。”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将军。”黄蓉道:“要做将军还不容易?
将来成吉思汗……”说到这里,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来要说甚么话,转过了头,不敢望
她的脸。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之下,绕到主峰背后,眼见四下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
去,行了数里,山路转了个大弯,斜向西行。两人顺路奔去,那道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
好不怪异,走了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两人停步商议是径行上峰,还是入
林看个究竟,刚说得几句,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火
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衣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
响的拦在当路。黄蓉心想:“若是交手惊动了人,盗书就不易了。”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
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
惊异之色,躬身行礼,闪在道旁。黄蓉出手如电,竹棒突伸,轻轻两颤,已点中二人穴道,
抬腿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
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只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镬东西,镬旁
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听这沙沙之声,所炒的似
是铁沙。一个老头闭目盘膝坐在锅前,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吸。这老头身披黄葛短
衫,正是裘千仞。只见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高举双手,十根手指上也微
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身来,双手猛插入镬。那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满头大汗,此时更是
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铁沙中熬炼,隔了好一刻,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声,击向
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
郭靖暗暗吃惊,心想:“看这布袋,所盛铁沙不过一升之量,又用细索凭空悬着,他竟
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摇动。此人武功深厚,委实非同小可。”黄蓉却认定他装模作样,又是
在捣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镬中熬
一会,熬一会又拍一会,再无别般花样,黄蓉想看出裘千仞铁镬中、手指上的热气到底是怎
生弄将出来,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窍门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师父到来,定能一出手便
戳穿这老骗子的把戏,我可是甘拜下风。”于是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这一看又是一
惊。原来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却是杨康与穆念慈。郭靖与黄蓉都大为诧异:“怎地穆姊姊竟
会也在这里?”但听杨康正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
报了父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
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洪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
下手?你做了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见
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抚摸,
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纤腰。黄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阴谋,只听身后一个苍
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山来?”郭黄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
谁?以往见到裘千仞,见他虽然自高自大,装模作样,眼神中的油腔滑调却总是掩饰不住,
此刻却见他神色俨然,威严殊不可犯。黄蓉不由得一怔,心想:“这老儿到了自己山上,架
子更是摆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了山上,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给我
们看的吗?”于是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怒
道:“甚么七日之约?胡说八道!”黄蓉笑道:“咦,怎么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
好了罢?要是还没好,不如去请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免得……嘻嘻!”裘千仞更不答
话,一声长啸,双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去。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
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
过去,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欲待趋避,已自不及,身不由
主的往后摔去,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血,心下惊怒交集,眼见郭靖掌
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只不过裘千仞稳稳站住,郭
靖却身子连晃了两下,这一掌既交,双方可说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着丐帮弟子的身子较
劲,两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出手中带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此刻硬碰硬的
比拚,毕竟还是输了一筹。郭靖关切黄蓉,哪肯恋战,忙俯身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飒
然,敌人又攻了过来。郭靖左手抱住黄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
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
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见掌心刺破处着实疼痛,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
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见血色鲜红,略觉放心。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
峰顶飞跑,只奔出数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下望,但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大
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却无呼吸,急叫:
“蓉儿,蓉儿!”始终未闻回答。只这么稍有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
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蓉儿身受重伤,却难犯此
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径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
功,抄的又是近路,过不多时已将追兵抛远。他足下不停,将脸挨过去和黄蓉脸颊相触,觉
到尚甚温暖,稍感放心,叫了几声,黄蓉却仍不答应,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
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足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
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然是个山洞,洞
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极是齐整。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在
地下,将右手放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助她顺气呼吸。只听得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
多,喊声大振,郭靖却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
理会。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胸,决心拚死抗敌护
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只见山腰里火把结成了整整齐齐的一道火墙,离山洞
约有里许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人双脚宛如钉牢
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望了一阵,猜不透众人闹的是甚么玄虚,回
进洞来,俯身去看黄蓉,忽声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住后心,
再挺腰转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
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听传出几下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
人毛骨竦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声音。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
衫,手执蒲扇,白须皓发,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到他在山腰
里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内?霎时之间,只觉背上凉飕飕地,竟已吓出
了一身冷汗。只听裘千仞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得很!胆子不
小,挺有骨气,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
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黄蓉
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么又入来啦?”裘千仞登时现出尴尬神色,随即收住,说道:
“爷爷有要事在身,可没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淡。”说着抢步出洞。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
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
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撞击他的前胸。这一招武功是妙手书生
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
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
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想事为速,心中尚未决定
该当如何,双手顺势抓出,已将他两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出他的
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
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跌跌撞撞的冲将过来,顺手便点了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
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性命交关,你何苦和我闹着玩儿?”只听得
山腰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也已纷纷赶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
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摇头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
“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开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脸,说道:“我
的小爷,你老磨着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正站在帮众之前,
向着洞口顿足而骂。郭靖急忙回头,却见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
你……怎么有两个你?”黄蓉低声道:“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武功
高强,一个却就会吹牛。他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着一张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
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裘千仞苦着脸道:“姑娘既说是,就算是罢。我
们俩是双生兄弟,我是哥哥。本来武功是我强,后来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来
啦。”郭靖道:“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么关系?是我叫
千仞还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郭靖道:“快说,
到底谁是裘千仞?”黄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冒充字号的。”郭靖道:“哼,老头
儿,那么你叫甚么?”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叫
甚么‘千丈’。我念着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
不用赖啦。”裘千丈面不红,耳不赤,洋洋自如,说道:“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
着么?十尺为丈,七尺为仞,倒还是‘千丈’比‘千仞’长了三千尺。”黄蓉道:“我瞧你
倒是改名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么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却不上来?”裘千丈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
来?”郭靖将信将疑。黄蓉却道:“靖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
情。你点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点去。
这“天突穴”乃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下,“璇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
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裘千丈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当,连叫:
“啊唷,啊唷,你……你这不是坑死人么?作这等阴贼损人勾当。”郭靖道:“快回答我的
话,那就给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罢,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当下忍着麻痒,
把真情说了出来。原来裘千丈与裘千仞是同胞挛生兄弟,幼时两人性情容貌,全无分别。到
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上官帮主的性命。那上官帮主感恩图报,将全身武功
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岁时,功夫浸寻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上官帮主逝世,临终时
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了给他。裘千仞非但武功惊人,而且极有才略,数年之间,将原来一个
小小帮会整顿得好生兴旺,自从“铁掌歼衡山”一役将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后,铁掌水上
飘的名头威震江湖。当年华山论剑,王重阳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铁掌神功尚未大成,自
知非王重阳敌手,故而谢绝赴会,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
夺取“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此时裘千丈的生性与兄弟已全然不同,一个武艺日进,一个
自愧不如之余,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势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郭
靖与黄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
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黄蓉一个托大,竟为裘千仞铁掌震伤。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
帮历代帮主埋骨之所在,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入中
指峰第二指节的地区以内,决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帮主丧命在外,必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
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是极大荣耀。郭靖背着黄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
入了铁掌帮圣地,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禁条,追上峰来。连帮主裘千仞自
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声叫骂而已。那裘千丈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原来铁掌帮
每代帮主临终之时,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一代,石室中宝物
自是不少。裘千丈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临敌交锋
之时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遇上时如何抵敌?于是冒着奇险,偷入
石室盗宝,料想铁掌帮中无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节的禁地,决计无人发觉,岂道无巧不巧,
偏偏遇上了二人。郭靖听他说完,沉吟不语,心想:“此处既是禁地,敌人谅必不敢逼近,
但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脱此难?”黄蓉忽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
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伤势。”打火点燃一根枯柴,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只见
雪白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实是不轻,若非身有猬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
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欧阳锋与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间,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
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但恩师的功夫与蓉儿却又大不相同。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
的不相上下,实是难以痊可的了。”手中执着枯柴,呆呆出神。裘千丈大叫:“娃娃说话是
放屁么?还不给爷爷解开穴道?这般又麻又痒,有谁抵得住了?你倒自己点了这穴道试
试。”郭靖想着黄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黄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么?给老头儿解了穴道罢。”郭靖这才觉醒,过
去解开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痒渐止,可是“阴都穴”仍被闭住,躺在地下只有
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儿,我进
去瞧瞧,你独自在这儿,可害怕么?”黄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实是疼痛难当,只是怕郭
靖担忧,强作笑容道:“有老头儿陪着,我不怕,你去罢。”
郭靖高举松柴,一步步向内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现出一个极大的洞穴。这石洞
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十来倍。放眼瞧去,洞内共有十余具骸骨,或坐
或卧,神态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开在地,有的却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每
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宝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这十多位帮主当
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日却尽数化作一团骸骨,总算大伙儿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对,这法
儿挺好,胜过独个儿孤零零的埋在地下。”他见到各种宝物利器,却如不见,只是挂着黄
蓉,正要转身退出,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着一只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数
步,拿松柴凑近照去,只见盒上刻着“破金要诀”四字,他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就是岳武
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轻轻一拉,只听得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
下来。
郭靖一惊,急向后跃,那骸骨扑在地下,四下散开。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将松柴
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黄蓉,在她面前将木盒揭开,盒内果然是两本册子,一厚一薄。郭靖拿
起面上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
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
我听。”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道:“自中原板荡,夷
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
且快国雠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
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
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这篇
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然有几个字读
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若是当日在归云庄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讥讽几句,说岳飞不识时务,一片愚忠,于国于
民皆无补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恼了郭靖,他多半又会再点自己的“天突
穴”,岳飞是不是识时务并不相干,自己却非大大的识时务不可,当下连连点头,赞道:
“文章做得好,读也读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读,相得益彰。”
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
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满江红》、《小重山》等词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
寺》、《赠张完》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
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
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
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
大豪杰啊。”黄蓉嗯了一声,微笑道:“大英雄的诗,小英雄来读,旁边还有一位老英雄躺
在地下听着,那更是锦上添花。”问郭靖道:“另一本册子里写着些甚么?”郭靖拿起看了
几行,喜道:“这……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洪烈那奸贼作梦也想着
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幸没叫那奸贼得了去。”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曰:“重搜
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正待细看,忽然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更无半点声息。这些
时候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断,此刻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郭靖与黄蓉侧耳侧
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烧之声,只听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叫
道:“今日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
“小娃娃”了。郭靖抢出门去,只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来。这山峰四周围是密林长草,这一
着火,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火海。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不敢进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无着火之物,不致焚毁,可是
咱们三个却要活活的给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
于是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的穴道,让他自行逃走,将木盒和两本册子揣在怀
里,不敢逗留,径往峰顶爬去。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
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挨上来。郭靖回头向下望去,见火
焰正缓缓烧上,虽然一时不致便到,但终究是难以脱身,不由得长叹一声。黄蓉忽道:“岳
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不好?”郭靖问道:“甚么雕举?”黄蓉道:“叫
雕儿负了咱们飞下去啊。”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来,叫道:“那当真好玩得紧。我唤
雕儿上来。只不知雕儿有没这个力气。”黄蓉叹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险一试了。”郭
靖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
这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内功,他修习《九阴真经》之后,功力更是精进。这中指
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但啸声发出,过不多时便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风而
至,停在二人面前。郭靖替黄蓉解下身上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伤后无力扶持,
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搂住雕颈,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
而起。两人斗然凭虚临空,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郭靖初时还怕自己身子重,那
雕儿未必负荷得起,岂知那白雕双翅展开,竟然并无急堕之像。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
是天下奇观,可得让裘千丈那老儿瞧个仔细,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
命飞近。裘千丈正自慌乱,眼见之下,不禁又惊又羡,叫道:“好姑娘,也带我走罢。大火
便要烧上来,老儿可活不成啦!”黄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
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听你号令不可。”轻拍雕颈,转身飞开。裘千丈大急,叫
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黄蓉好奇心起,拉雕回头,要瞧瞧他有甚么玩
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扑,飞离山峰,向黄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冲下峰去,纵
能脱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帮中严规,莫说是帮主的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未必能够
活命,这时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来路也被大火阻断,是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那
白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黄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时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双
翅用力扑打,始终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黄蓉后心,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带
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被缚,也是难以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
粉身碎骨。铁掌帮帮众站在山腰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正危急间,那雄
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钢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顶门。那老儿斗然间头顶剧痛,伸手抵挡,就
只这么一松手,已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长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雌雕背上斗轻,纵
吭欢唳,振翅直上。双雕负着二人,比翼北去——
注:岳飞《满江红》词脍炙人口,但不见于宋人记载。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陀萃编》
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此词并未收入。此词最早见于明人著作,有人疑为
明人伪作。惟消闲说部于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为岳飞所作。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
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
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将缚着她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
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
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
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
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见
物,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
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
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
喜,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
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密林
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
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
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踪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但若不
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
站着调匀呼吸,稍歇片刻。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
然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
道:“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
数着他的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向右
斜行十三步。”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
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
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
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遥,岂知不到一
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
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急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
泥的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郭
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
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
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
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
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
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黄蓉道:“走
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
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
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
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
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都
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郭靖
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
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
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
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
却不抬头。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甚是怜
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黄蓉
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
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
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
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
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
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
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
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
又计下一道算题。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
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
“哼”了一声,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那女
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
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
灯,走了进去。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
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
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黄蓉自幼受父亲
教导,颇精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
术”,虽然甚是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
(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
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
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
八道算题尽数解开。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
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
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
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
了几摇,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
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
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
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
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
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
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
四图罢,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
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
毫不错。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
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
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
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
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
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
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
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
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
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
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
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
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
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
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
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不说了。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
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
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
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
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
“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
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
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
不住,劲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
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
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么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
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下
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
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
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
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危
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
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
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敌。
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
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
忽,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
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
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
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
“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瑛姑低呼一声:“咦!”
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
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
力,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
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
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
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确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
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穴手法倒跟周大
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
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
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
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
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
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
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
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
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
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
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
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
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
着黄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
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
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
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
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
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
喃自语:“天啊,天啊!”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
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
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
见内功深湛之极。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
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
罢。”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
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
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
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
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
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
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
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
衣。”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
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
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
‘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
的满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
导,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
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
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
干甚么……”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
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
出手从中挡格,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
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
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
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
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
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
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给他甚么好处了?
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
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写了好
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
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
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
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
的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
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
“那干甚么啊?”瑛姑厉声道:“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
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
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中,见
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闪开身子,不受他的大
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
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
己,天诛地灭。”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
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
必饿了,且吃些粥罢。”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
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
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
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
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
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
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风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
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当黄蓉提到“九
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
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
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
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
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
哪一个弟子有甚关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
“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靖哥哥,将
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却迟
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
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
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甚么。黄蓉道:“咱
们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
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
言?你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
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你爹爹
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
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
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
(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
;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
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
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
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
了些甚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
头发全都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甚么仇啊?”黄蓉道:“我
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
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情爱纠缠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
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
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甚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
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
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
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
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涌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
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
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
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
是一张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
到达时拆红色布囊。”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来愈
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过去,小红马却已
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留小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径行入山。循着陡路上
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
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
为清凉。
又行了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
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
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
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
一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此女之伤,当世
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
吗?”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心中一凛,道:“段皇爷?师父也说过他的
伤只有段皇爷能治。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与
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日之间哪能到达,不禁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
看纸上之字:“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
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
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郭靖读
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甚么求医
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甚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甚么事
都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只见瀑布旁柳树
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那人在干甚么却瞧不清楚。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
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
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哪里有鱼?纵然有鱼,又哪有余暇吞饵?看
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
动的凝视水中。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息,自己过去瞧
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了几闪,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
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模样甚是奇
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甚么?”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
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喜欢,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
持不住,突然拍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
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那渔人转过身
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
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
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
是甚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被骂,也不
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甚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
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甚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哪敢轻易得罪,只是
打拱作揖的赔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便
养着几对,有甚么希罕了?”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
“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甚么用的?”黄蓉道:“有甚么用
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若是真养得有,那你就须
赔我一对。”黄蓉道:“我干么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
莽撞撞的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过了一次苦头,第
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
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赔我一条也是好的。”黄
蓉道:“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
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
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十分欢
喜。他说天竺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
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
黄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那渔人奇道:“咦,
你怎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
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
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你一对,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可
是你先前干么这样凶啊?”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说:“唉,是我这么莽撞脾气不好,当
真要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我跟你去取,好不好?这里去不远罢?”黄蓉轻
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丫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
钵大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去,只是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
中,迟迟不落。郭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急甚
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罢。”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渔
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极是充沛,不禁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
要吃这小子的亏。”
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黄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
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罢。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
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
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
间已隐没云中。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
先生是你甚么人?”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
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罢?”那渔人道:“但愿如
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
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
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
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
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
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
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
没能抢先撒谎。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
们甚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
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
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
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这位
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
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郭靖道:“正
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
指神丐之命的了?”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
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
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那渔
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
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
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不在
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
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
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郭靖见他越
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见龙在
田”,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却是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
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
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
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
“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么这两个少年确是
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
但无半点得意之色,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
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说中,无法抵赖,
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
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
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
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
叫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
见上一见。”抬头仰视,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倍,山石滑溜,
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
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
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
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
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
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
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
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
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
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
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
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
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
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想是要下水去救人。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
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
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双掌向上猛举,水声响处,
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
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
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
底,哪里跳得上来,于是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
一松手又被滑脱逃去,当下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
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黄蓉虽和他相聚日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
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又喜。其实郭
靖为救黄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
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
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
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
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
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难道不敬天下英雄耻笑?”
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
说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
色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
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罢!”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
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
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甚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
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
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从右首转过
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
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
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
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
子,那就做君子罢!”“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
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
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铁舟一经掷出,他
立即抢起铁桨,挟在左腋之下,右手横抱黄蓉,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
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
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
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
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
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甚么“臭丫头!”“小贱人!”之声,
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哪里听到她说
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那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
下,却也极是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
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
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
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又
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
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
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
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
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
桨几欲脱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
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
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那是甚么声音?”黄蓉摇摇头
道:“我也不知道。”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彩:“好!”原来洞外是
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一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
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郭靖扶
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回过头来,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
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
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
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到处
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
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
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
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现下
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
或亲信了,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
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
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
不久长!”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
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
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
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
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
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甚么
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好曲儿!”那樵
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过:“好?好在哪里?”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
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
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
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其实她
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能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她在桃花岛
上时曾听父亲唱过此曲,这时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
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
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
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
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
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黄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
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
甚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
“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
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随着黄蓉低
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
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
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
“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
啦!”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
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
道:“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
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
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
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
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
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
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
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
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
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
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
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
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
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
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
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
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
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
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
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
牛都摔了下去?”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
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
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
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
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
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
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
叔,快回来。”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
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
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
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
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
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
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那农夫一怔,随
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
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
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
确有此事,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
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
是骗我去放他下来。”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
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么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
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的手掌,我师父岂肯干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那农夫倒
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师父
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那农夫见
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
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
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
“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
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石,说道:
“你松手罢,用肩头抗住。”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
“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黄蓉呼叫,更无余暇去想,立时右掌前
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
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扑,落在黄蓉身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只听那农夫破口
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罢。”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个一
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那农夫骂道:“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
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黄蓉笑道:“毁甚么啊?
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甚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
法子。”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那农
夫大骂:“该死,该死!原来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生胡涂?”
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
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说着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注: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宋金时即已流行民间。惟本回樵子及黄蓉所
唱“山坡羊”为元人散曲,系属晚出。
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
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望不见尽处。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许小径又算得了甚么,可是
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这位段皇爷藏得这么
好,就算谁和他有泼天仇恨,找到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气。”郭靖道:“那渔人怎么说段
皇爷已不在尘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
是在撒谎,又说咱们师父是亲眼见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进无退。”
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石
上溜滑异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
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
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
飞得可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
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
一个书生,手中拿了一卷书,正自朗诵。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
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了冲要,除了他所
坐之处,别地无可容足。”于是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
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是充耳
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么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
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伤人?见那书生全不
理睬,不由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
采烈,一诵三叹,确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
激。”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甚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
四十来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模样,于
是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
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
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
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
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
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的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
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
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
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番。”于是说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
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
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
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说
的是在下出身来历,打四个字儿,你倒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
念罢!”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
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
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黄蓉心道:“‘完
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
朝,归隐山林,这又有何难猜?”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
‘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床’字加‘大’加一点,
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
爷。”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
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
加思索,随口而答,不由得惊讶异常,心想这女孩儿原来绝顶聪明,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
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是状元之才,即景
生情,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折叠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黄蓉道:“对
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罢,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罢。”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
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相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
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一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
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
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
“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
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
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那书
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
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
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黄蓉听了,心
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
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
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
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
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
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
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
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
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
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
耕、读四人身上。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
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
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
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
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
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
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
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
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
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
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
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
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
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
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
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
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
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
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
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
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
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
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
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
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
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
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
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
将图折起,握在掌中。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
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
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
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
恭送下山。”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
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
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
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
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
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
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
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
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
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
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
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
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
四个响头。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
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
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
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
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
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
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
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
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
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
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
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
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
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
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
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
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
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
色越是惊讶。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
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
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
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
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
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
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
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
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
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
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
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
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
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
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
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
治好。”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
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
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
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
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
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
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
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
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
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
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
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
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
青,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
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
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
奇道:“甚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
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
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过目。”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
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
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
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
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
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
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
道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
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
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
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
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是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
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
“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
“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
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甚么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
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
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
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
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
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甚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
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
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一
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
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乎充耳不
闻。一灯又道:“这部经是以西域的纸张所书,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
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正是欧阳锋
绘的。”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
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
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和九阴真经有关
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
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
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
子给这位姑娘医治。”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
“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
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
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甚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
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关系?”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
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
垂头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
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
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
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若要
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下更是大惑
不解:“他的弟子对他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
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
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当即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当那线香点了一寸来长,
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
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只见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
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
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
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却
又都是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篇”中亦未得载,
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
功,哪里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替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
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
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然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
竟无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
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哪里
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真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径不休息,直点阳
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
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
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
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
脱,无比灵动,忽然心想:“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穴法有三
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却是差得远了。”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
她阴*、阳*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
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
相合,只是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
法,以神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去学他一阳指的
指法,然于真经妙旨,却已大有所悟。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是上下
交流,带脉却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
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
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吃了一惊,见一灯额上大汗淋
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
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痛楚。忽然刷得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
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出,拍的一
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
铁舟、铁桨被夺,无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
待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欲死命劝阻,不料被郭
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三人也已来到门外。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
拦甚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
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
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当下先放
心了大半。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是神色焦虑。郭靖凝神望
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
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
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
声道:“甚么炉子?冰?”黄蓉四下一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
阳锋啦,欧阳克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到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冰我,等我身子凉了,
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
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
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
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
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
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
倒在掌中,递给师父。一灯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
罢。”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
自感内力耗竭,于是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
“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郭靖拜倒
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是全
无小辈规矩,这时却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
记。”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过头来对郭靖道:“你们
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
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
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
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场,怎能对你说?”想到
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
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
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四弟子
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
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
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
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
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
舍得多服。”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
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与你有仇,在一包药丸之中杂
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
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
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这下
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
祸端,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
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药到另一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
“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又是瑛姑?”黄蓉当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状说
了一遍,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
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
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
慈和,对靖、蓉三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与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
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
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
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
榻,一张竹几。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
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
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
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饭去。禅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
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大师的武功可高得很哪。”
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
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大师。”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
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
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
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甚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大师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
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甚么听到有人来访,
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的对头,但这二人
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
联手来寻仇,现下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
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郭靖道:“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
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
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
曾和他对过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
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大师替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大喜,抢着说道:“你就学
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哪能就学会了?何况大师又没说传
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大师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
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黄蓉叹道:“可惜你
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黄蓉道:“大师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
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好!”黄蓉吓了一跳,
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应瑛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
“你说呢?”郭靖道:“若是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一灯大师,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
很……”黄蓉道:“甚么难说的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
山,必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这些女
儿家的心事,郭靖实是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
道:“那瑛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传授术数之学,终是难及你爹爹的皮
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
“你这傻瓜,甚么也不懂!”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道:“蓉
儿!我本是个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
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
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
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么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
你说,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
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于是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样反客为主,
她就能布设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
“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瑛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
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一灯大师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将来终是爹爹的大
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甚么阴谋毒计,我
总能一一识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
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师身子怎地?”黄蓉摇
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果然
听得几个人脚步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丫头鬼计多端,先宰了她。”听
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的声音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
楚。”那农夫道:“还问甚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
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
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响亮,半堵土墙
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
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
然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是非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
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终于未被拂中,但就这么慢得一慢,郭靖
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原来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荆棘,密
密麻麻,倒刺横生,实是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
前。郭靖朗声道:“尊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那渔人瞪目而
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地
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
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
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
一阳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经八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教主重阳真人仙游,
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但用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却是元气大伤,五年
之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声,心中既感且愧。那书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
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
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
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
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
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
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
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
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
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
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甚么啦?”那书生道:“好,咱
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
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
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
真经》又有甚么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
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
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
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
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
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
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
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
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
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数日在
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
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
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一阳指
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
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先天功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
人。只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未免对
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
心下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习,听说
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
“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那么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
询。”斜眼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忙闭住了口。那书
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
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
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
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周围千里,哪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
疑。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让,哪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响头,才放我下
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功夫了得,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
手。哪知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背负
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给人
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
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
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公子,
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甚
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只将他打成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
前,当然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得以五年功夫来修
补,那么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啦。”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
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暗来袭
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大师如此慈和,却难道也与欧阳锋结了仇怨
么?”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
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
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想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么?”那
书生道:“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
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
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
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哪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
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阻拦,否则拚着
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
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
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黄蓉
道:“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实不知大师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
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大师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
报。”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们为甚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
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
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先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甚么玉环?”那
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
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眼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
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过去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
渔人只觉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
交,火花四溅,随即又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
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
狠处,急叫:“快退。”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疾
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
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
了。”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
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虽然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
将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是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
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被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
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
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个不胜不负的均势。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
振动,只听得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
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
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
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是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
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
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
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
中若干诀窍,弹指的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
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渔、樵、耕三人
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
的土墙。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那书
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说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却
是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
色,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
时又怎是你的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头。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寺中。黄蓉道:
“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甚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
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身
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甚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
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
么?”
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若是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
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
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
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郭靖道:“大师既有
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
再说。”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
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
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黄蓉道:“靖
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
门,全无回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
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
“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
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的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
师的恩德。”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两人甫行
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
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但
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
甚么话好。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渔、樵、耕、读走进禅
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
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
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
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甚么
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
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
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的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一灯缓
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
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
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
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渔、
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
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
还要好么?”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
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
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
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
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
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
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
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
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