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素衣
齐玄素安顿好之后,发现在书房中竟还挂着一幅上宫的地图,张月鹿便借着这张地图向齐玄素介绍了整个上宫的结构。
万象道宫的明堂是明空女帝所建,下宫则是保留了当年儒门所建万象学宫的格局,道门将万象学宫改为万象道宫之后,又在下宫的上方参照太平道的真境别院修建了上宫,直接连接明堂的第二层。
真境别院又名八景别院,从上方俯瞰,如同一个八卦形状,有八院八门八景,故而得名。
万象道宫的上宫同样被划分为七园一门八个区域,分别以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为名,其中震园位于东边,上书“帝出乎震”四字,是四品祭酒道士们的居处所在,连接明堂二层的东门。对面的兑园位于西边,上书“说言乎兑”四字,是学宫高品教习们的居处所在,连接明堂二层的西门。
因为建筑格局都是面南背北,南门是正门,对应“相见乎离”,故而道宫正门又名离门,通过那座三百余丈的长桥与明堂的南门相连。
北门对应“劳乎坎”,连接坎园,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除了离门之外,七个园区各自独立,又连接相通,可以不通过明堂互相往来。
东北位置是“成言乎艮”的艮园,与震园和坎园相连,是上宫的藏书所在,虽然不能与玉京的道藏司相提并论,但也号称藏书百万,是天下间有数的藏书之地。
东南位置是“齐乎巽”的巽园,只与震园相连,原本这里是一处类似校场的所在,是上宫中唯一可以动手的地方,不过现在被开辟成了候补祭酒、预备祭酒的居处。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就没有单人独院的待遇了,要好几个人共用一个院子,虽然有单独的房间,但没有单独的书房和客厅,不过比起下宫好几个人合居一个房间还是好太多。
西北位置是“战乎乾”的乾园,分别连接坎园和兑园,除了有一个极为开阔的白玉广场之外,还有一座巨大礼堂,是为举办各种典礼的所在。
最后是西南位置“致役乎坤”的坤园,只与兑园相连,与巽园隔着离门遥遥相望,这里则是掌宫大真人和道宫高层的居处所在。
至于上宫和下宫之间则是通过明堂作为连接,上宫连接明堂的第二层,从第二层下往第一层,再出门就是下宫了。想要去星野湖和观星台等地,都要经过下宫。不过天人是个例外,可以直接飞过去。
齐玄素听完张月鹿的介绍之后,感慨道:“原来上宫是这个样子。”
张月鹿问道:“你没有通过明堂上来过吗?”
齐玄素摇头道:“下宫设有许禁区,明堂就在禁区之中,我们是不能靠近明堂的。”
“那你们怎么找教习?”张月鹿又问道。
齐玄素道:“负责下宫的教习都是低品道士,他们同样住在下宫,不过可以随意出入下宫以及各种禁区。”
张月鹿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虽然她是张家小宗出身,但也只是在张家内部受些轻视,在外面是万万不会有这种受限制的待遇,所以她很难对万象道宫出身之人仰望上宫的复杂心态感同身受,自然也不会发出“原来上宫是这样”的感慨。
齐玄素感慨之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青霄你上次来上宫的时候住在哪里?”
张月鹿正好也有些故地重游的想法,便领着齐玄素去了自己曾经的住处,倒是与齐玄素现在的住处离得不远。
只是不曾想这里已经有了主人,两人来到院门外时,就见一个年轻女子正背负双手地站在院中,凝视着院中的一方池塘。
听到声音,女子转身望向两人。
从年纪上来看,女子与张月鹿相差仿佛,而且两人都不是倾城绝色,可气态都极为鲜明,让人过目难忘。
不过两人的气态差别又是极大。
张月鹿行事雷厉风行,颇有威严,亦有几分城府,而且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这份威严还在不断加重,可以想象,待到张月鹿到了甲子之年,必然是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自威,许多晚辈弟子在她面前怕是大气都不敢喘。
而在外人面前,张月鹿也从不肯流露半点软弱之色,有静气又大气,兼具几分豪气,就像一道雷霆。
不过她在平常的时候,尤其是在自己亲近之人的面前,又会展现自己身为女子的阴柔一面,包括穿着打扮,都是女子习惯,没有任何男子做派,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假小子,颇有些刚柔并济的意思。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仅仅是衣着打扮,就与张月鹿大不相同。在某些场合,张月鹿或是为了便利,或是易容改扮,也会穿着男装,可平常时候,她都是女子打扮。可这个女子却是一身朴素男子装扮,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装饰,唯有腰间悬挂一块玉佩,应是身份的证明,头上发髻以一根乌木簪子束住。
其气态不见半分威严,看似随和,却又透出几分疏离淡漠,好似世间之事无一能使其挂怀,无一能使其在意,甚至已经到了近乎于冷漠的态度,如果说张月鹿是震雷,属于阳木,那么这名女子则是巽风,属于阴木。
其实气态大异本不算什么,关键是这女子面对张月鹿,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大有平分秋色的意思,这就十分少见了,要知道张月鹿如今已经是天人,又身居高位,哪怕她不故意彰显气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与之抗衡的。
两人一阴一阳,一者淡漠如风,一者威严似雷,仅仅往这里一站,就能看出不是一路人,甚至让齐玄素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俩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姐妹,只怕是做个朋友都难,不成敌手就是万幸。
女子没有太过在意齐玄素,只是端详着张月鹿,然后主动开口道:“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吗?”
张月鹿也在打量着女子,闻言道:“幸会,正是天罡堂张月鹿,未请教。”
女子轻声道:“久仰,果然是张青霄。在下姚裴,暂无职务,现挂名于万寿重阳宫。”
齐玄素心头一震。
难怪这小女子这么大的气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原来是与张月鹿并列齐名的全真道姚裴。
在清平会发布的如意榜上,当初还未跻身天人的张月鹿只是被排在了第五位,第一位是李家小祖宗李长歌,第二位就是全真道姚裴,师承东华真人,传承谪仙人。
如今道门中有个说法,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争夺七代大掌教之位,张月鹿、姚裴、李长歌争夺八代大掌教之位,虽然现在还不能当真,但也可见这三人的特殊,姚裴能被视作下代大掌教的有力竞争者,无论是其根骨资质,还是其背景势力,都不可小视。
话说回来,这女子与七娘同姓,再联想到清平会与全真道的特殊关系,该不会是七娘的同族吧?
张月鹿似乎有所预料,并未太过震惊,只是道:“原来是姚道友,久仰大名了。道友台甫?”
姚裴拱手道:“贱字素衣。”
“裴”除了姓氏的意思之外,在《说文》中还有“长衣貌”的意思,《仪礼》有云:长衣,纯素布衣也。素衣即是白色衣服,借指清白操守,故而表字“素衣”便是言明其清白自守、不同流合污的志向。
张月鹿道:“素衣道友也是来上宫进修的吗?”
姚裴道:“惭愧,早在几年前就听说青霄道友来到万象道宫进修,成为几十年来最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待我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时,青霄道友已然是三品幽逸道士了。”
“不敢当。”张月鹿正色道,“说起也巧,我当初来万象道宫时,便是住在此处,没想到素衣道友今日也住在此处,倒是你我的缘分。”
姚裴道:“不全是缘分,据我所知,这个院子的景色最好,位置最佳,最是幽静,距离藏书的艮园最近,万象道宫只会安排最杰出的弟子入住,如果都是庸才,便宁可让它空着,说起来,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也都在此住过。”
“竟然还有这等说法,我却是不知。”张月鹿怔了一下。
姚裴将目光转到齐玄素的身上:“阁下就是舍命救青霄的齐天渊?”
齐玄素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不卑不亢道:“谈不上救,就算没有我,青霄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更未曾舍命,毕竟我还活得好好的。”
自始至终,姚裴的脸上都没什么明显表情,不高傲,不随和,不冷若冰霜,也不春风扑面,就是一个“淡”字,如果说有城府之人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歹还是有喜怒的,可此人却似是根本没有喜怒之情一般,让人很难通过她的表情来判断她心中所想。
只听她说道:“天渊道友是个妙人,难怪能入得家师东华真人的法眼。不过天渊道友较之青霄道友还是差了一筹,毕竟青霄道友可以入得地师法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忘情
毫无疑问,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只是从姚裴的口中说出来,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她的语气,都很难让人觉察出半分嘲讽的意思。
张月鹿道:“不敢当。”
“当得起。”姚裴笑了笑,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可言,“最近外面一直有个传言,说正一道和全真道已经达成了约定,这一届的推举大掌教,由正一道全力支持全真道的东华真人上位。等到下一届推举大掌教,全真道投桃报李,再全力支持正一道的继承人上位。两家联起手来,把太平道压下去。正因如此,地师才会一再保举提拔青霄道友,这是在为下一届的推举大掌教提前铺路呢。”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姚裴有怨气。
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家长辈大力提拔一个外人,偏偏这个外人还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自己成了大局的牺牲品,换成是谁,也不会心平气和。
可偏偏从姚裴的表情中看不出半点端倪,只有异于常人的平静。
齐玄素再转念一想,姚裴的话也很有道理,全真道东华真人在明知道自己与张月鹿关系密切的情况下,仍旧提拔自己做了主事道士,而且这次金阙议事,地师在继续保举提拔张月鹿的同时,也顺带捎上了自己,怎么看都是在帮张月鹿培养帮手心腹,如果姚裴的说法成立,那么这算不算全真道在履行诺言,向正一道表达诚意?
不过就算是真的,也不意味着姚裴对全真道没有用了,因为全真道还有一个地师的位置,当代地师已经将接近百岁高龄,在不打算冒险渡劫的前提下,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东华真人也是已过花甲之年,无论能否成为七代大掌教,都要考虑他百年后的传承问题。而姚裴还不到三十岁,甚至要比齐玄素小上几岁,就算做不了大掌教,也可以做素有“地师”之称的全真道大真人。
只是有一点,姚裴和张月鹿是第一次见面,直接抛出这样的话题,真的合适吗?这已经不是交浅言深,而是颇有挑衅、发难的意味。
便在这时,姚裴忽然望向齐玄素,问道:“我是谁?”
齐玄素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姚姑娘姓姚名裴。”
姚裴“哦”了一声,说道:“我是姚裴,我们原来是一家人。”
一家人的概念可太宽泛了。在道门之外,同是道门弟子,算是一家人。在全真道之外,同是全真道弟子,也算是一家人。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接言。
谁知道这女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齐玄素甚至想得更深远一些,这些道门俊彦果然都有怪癖,如果将其视作一种病,那么李、姚、张三人都病得不轻。
虽然张月鹿与齐玄素相处时,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但在其他人看来,张月鹿教训道门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李天贞,扭断许寇的手腕,差点拧断袁尚道的脖子,还有惩戒白钰茹等等,此类事情不胜枚举,可都跟“好相处”三个字不沾边,甚至有些霸道。可她不是一味霸道,对待某些人又十分和善,比如齐玄素和沐妗,都不是什么权势人物,要什么没什么,大概只是投缘对脾气,亦或是肯真心对她,正因为她的标准十分飘忽,从不以身份地位而定,所以许多人说她是个孤拐性子,这就是明着“发病”。
姚裴则是暗着“发病”,看起来一个很正常的人,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魔怔一下。就如现在,刚开始的对话还十分正常,渐渐地就有点不正常了,齐玄素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意欲何为。他听说过一种病人,上一刻还没什么不对,谈笑如常,下一刻就给人一刀,置人于死地,好似变了一个人,关键当事人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他看来,姚裴就有点这意思。
那么在三人中排名最高的李长歌又会怎么“发病”?是一路看天不低头?还是表面上让人如沐春风实则心肝肠肺都是黑的?亦或是身兼张月鹿和姚裴两人之长?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姚裴仰头望天,继续说道:“这世上最值得相信的就是一家人,最不值得相信的也是一家人。就在刚才,我给自己算了一卦,我若是死,不会死在外人的手里,一定是死在自家人的手中。”
齐玄素干笑一声,心中腹诽:“你干脆说你会死在我手里,绕什么弯子,当真是病得不轻。”
“等等。”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这娘们该不会想以此为借口灭了我吧,什么此子不可留,什么先下手为强,这可坏了。”
姚裴忽然看了齐玄素一眼,似乎读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
就在这时,张月鹿上前一步挡在了齐玄素身前,隔绝了姚裴的视线。
“他心通。”姚裴喃喃道,“好一个‘心字卷’。”
说罢,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齐玄素。。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姚裴一眼:“素衣道友,我们改日再聊,先行告辞。”
“不送。”姚裴又拱了拱手。
张月鹿一拉齐玄素,两人转身离去。
姚裴则是站在原地,背负双手,目送两人远去。
离开姚裴的视线范围之后,齐玄素忍不住问道:“这位姚姑娘是不是有点病?”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是‘太上忘情经’。”
齐玄素愣了一下:“就是当年北道门的镇门之宝?不是应该在皇室手中吗?”
张月鹿道:“是在皇室手中,不过也随着玄圣夫人一起归入了道门,后被玄圣整合到了天、地二仙的传承之中,想要修成‘天算’神通,必须要修炼‘太上忘情经’,而‘天算’又被简化成了散人的‘先天神算’。”
齐玄素迟疑道:“我倒是听说过‘太上忘情经’的大名,望文生义,是不是修炼了此法之后就会六亲不认?”
“忘情不是无情,所谓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张月鹿毕竟博闻广识,徐徐解释道,“此法如‘太阴十三剑’一般,属于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有利有弊。”
“‘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在于修心,起初修炼不深的时候,只是感情淡薄许多,却有静心凝神之妙用,等闲媚术、幻术、乱神之术都不能奏效,还是利大于弊。”
“待到修炼渐深,更多弊端就会渐渐显现,变成弊大于利。正如你所说,修炼此法逐渐开始绝情灭性,修炼到高深处,休说是烟火气,就是人气也没有半点,冷清似一块石头。而此法在修至大成之前,并非真正忘情,而是压制性情,一旦动情破功,立遭反噬,轻则性情大变,神智错乱,重则走火入魔,身死当场。”
齐玄素咋舌道:“一个心魔自生,一个绝情灭性,这些旁门左道之法怎么都如此凶险?”
张月鹿继续说道:“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大。‘太阴十三剑’的厉害你已经见识过了,你我若不能境界压制,不靠外物,同境相争,谁也不敢说稳胜谢槿。至于‘太上忘情经’,人有七情,按儒门的说法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按佛门的说法则是喜、怒、忧、惧、爱、憎、欲,而道门的七情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无论是哪种说法,‘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动摇心神,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你这个身经百战之人都略有不及,一身本事可以发挥出十二成。”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也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据说进入了‘忘情’状态之后,忘却七情,抛却六欲,好似脱离了人的身份,就像仙人一样立在云端俯瞰脚下人间,超凡脱俗,故而以‘太上’二字为名。”
“再有就是,旁门左道之法凶险不假,可只要能走到最后,都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太阴十三剑’可以降服心魔化作身外之身,‘太上忘情经’修到最后也能返璞归真,可以自如出入‘忘情’的状态,平时与常人无异。比如说玄圣夫人,各种记载都说她为人随和,绝非冷漠无情之人,据说东皇年轻时每每犯错之后,便请这位嫂子为他向玄圣求情。”
齐玄素听完之后问道:“既然如此,那依你看来,这位素衣道友修炼到了什么境界?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
“在那么多前辈高人的眼皮子底下,哪就那么容易走火入魔。”张月鹿摇头道,“倒像是到了某个瓶颈阶段,性情影响心智,所以看起来不太正常。”
“我就说她不正常,你也觉得她有点毛病是吧?”齐玄素立刻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有病没病的,我又不是她的同窗,与我何干?倒是你,小心为妙,自求多福。”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作别
齐玄素只是一个刚刚涉猎“先天神算”的先天之人,实在不能理解修炼“太上忘情经”的天人。
虽然齐玄素没能看透姚裴的虚实,但只要仔细一想,就可以确定姚裴已经跻身天人。
首先,在清平会给出的榜单上,姚裴要高于张月鹿,仅次于李长歌,既然张月鹿已经跻身天人,那么姚裴也跻身天人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要知道清平会中也是有高人的,他们看不透诸位大真人的深浅,还看不透几个晚辈的深浅?哪怕这些晚辈们有仙人之姿,终究还没有成长起来,其成长轨迹还是能够预测的。
虽然张月鹿服用了丹药,但张月鹿的劣势也很明显,她分心太多,这个案子,那个案子,与人打斗只会磨砺战斗技巧,增加战斗经验,却不会增加境界修为,张月鹿在这方面不如专心修炼的李、姚二人,等同是张月鹿用丹药弥补了这部分劣势,抹平了与姚裴之间的差距。
其次,道门有停年制度,哪怕是姚裴和李长歌也必须遵守。
想要无视停年制度,破格提拔,一种就是积攒远超晋升所需要的功劳,比如晋升所需要的功劳是一,而积攒的功劳却到了三,那就可以破格晋升。在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张月鹿,两次参与江南大案,一路破格提拔到了三品幽逸道士,齐玄素也属于这种情况。这也就是三道矛盾加剧,换成早些年道门内部稳定的时候,张月鹿这般勇猛精进,差不多已经内定为下一代的大掌教候选人,如今却还存在许多变数。
姚裴和李长歌身无尺寸之功,甚至没有职务,只是挂名,自然不可能靠着功劳破格提拔,他们就适用于第二种情况。
虽然有停年制度,但玄圣有感于当年儒门的青黄不接,留下了重用年轻人的祖训。这条祖训针对低品道士,表现为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特殊优待,针对高品道士,表现为没有停年的限制。换而言之,只要能在三十岁前跻身天人,就可以无视停年的限制。
姚裴能以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来到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只可能是晋升了天人的缘故。
齐玄素估摸着,两人真要动手,他多半不是对手。他最大的依仗就是经验丰富,擅长用些机谋,可偏偏“太上忘情经”就是以人心化作天心,人算变成天算,料敌先机,不留破绽,精密的计算更胜经验,又摒弃了各种情绪,也让各种玩心理的机谋几乎没了用武之地,远比“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更克制他。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万象道宫不会只教理论吧?教不教神通功法?”
张月鹿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名帖递给齐玄素:“你若不想在此虚度三个月的光阴,就去坤园找这位真人。”
齐玄素接过名帖,就见上书“万象道宫孙合悟”几字。
要知道名帖这种东西,越是小人物,越是恨不得把所有名头都写上,可大人物们就不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地位越高,名帖的字数越少,甚至是只有名字和籍贯,比如东华真人,就是兰陵府裴玄之,世人也称其为裴兰陵,绝不会把紫微堂掌堂真人、金阙首席参知真人之类的名头加上。
这位孙真人的名字前只有万象道宫四字,想来不是什么小人物。
齐玄素道:“全真道的辈分: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咱们摇光司的孙永枫孙主事就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这位孙真人竟然是第六代的大辈分,确实少见。”
事实上,如今全真道最常见的就是“永”字辈,如诸葛永明、孙永枫、白永官等等,“教”字辈也不在少数,“合”字辈就十分少见了,大约相当于李家的“有”字辈。
张月鹿道:“这是一位忠厚长者,博学广识,你可以打我的旗号去拜访请教,老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不会拒绝。”
齐玄素笑道:“青霄,你可真好。”
说着,齐玄素似乎有些“情难自禁”,想要顺势抱一下张月鹿。
结果张月鹿足下一点,身子向后飘出数尺,刚好躲了过去,似笑非笑道:“我对你好不假,你对我好也不假,可毕竟不是道侣,咱们还是规规矩矩的,最好不要有什么出格举动。你若当我是那等水性女子,可是看错了人。”
齐玄素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怎么敢?都知道你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女子,与那些狂蜂浪蝶是不一样的。我就是情难自禁而已,情难自禁。”
张月鹿也不去点破他,转而说道:“六月十五一到,万象道宫的上宫就要封闭,等闲人不得出入,我这个外人也必须离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不要得意忘形,也不要招惹其他女子,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花心之人,可树大招风,诱惑太多,难免心猿意马,若是让我知晓你有什么不端举动,小心我的手段。当然,我也会如此要求自己,不搞双重标准,以示公平。”
这倒不是张月鹿多心,而是她来过万象道宫,深知此地绝非什么净土。
女子相貌不错,是天然的本钱。身在高位之人,很难不会打些主意,尤其是那些手握一定权力人脉的高品道士,能给他们看中的后进女子带来一定的帮助,张月鹿、姚裴这个级别的女子自然瞧不上,除了李天贞这等权势人物,也没几个人敢打她们的主意,可寻常女子很难抵受此类诱惑。
部分女子甚至会主动奔赴,也就是主动凑上去投怀送抱,那可真是一片乱象。张月鹿就见过一位女子道士,年纪不算小,已经不惑之年,虽然是四品祭酒道士,但不在九堂,已经没有多少上升的空间,不过相貌姣好,驻颜有术,极具成熟女子的风情,很会勾引男人,便在进修期间与一位已经有了家室的真人勾上了,也不知道谁主动勾引谁,大约是干柴遇到烈火,双向奔赴,据说结束进修之后,就直接留在了万象道宫做教习,清贵不说,还没什么危险,比起拼死拼活有性命危险的天罡堂野道士,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关键各种补贴例银还半点不少。
齐玄素见惯了生死搏杀,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却几乎没有经历过此类阵仗,在这方面比不得生来富贵吃过见过的李天贞、沈玉崒之流,这也算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月鹿还真有点放心不下,怕他跟着学坏。
齐玄素拍胸脯应下:“我心中有数。”
张月鹿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情,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有些事情,就只能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齐玄素笑道:“啰嗦,我又不是孩子,不必耳提面命。”
张月鹿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唠叨,实在不像她,这就是关心则乱?
张月鹿又随便交代几句之后,说道:“好了,你安心进修,我该走了。”
齐玄素多少有点不舍,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问道:“你打算去哪?”
“先回一趟云锦山看望爹娘,然后回玉京。”张月鹿道,“在师父的身边心无旁骛地清修一段时间,巩固境界。”
齐玄素取出“太乙云衣”和两块玉简:“你要一起带回去吗?”
“你都拿着吧,等你跻身天人后再还给我,我相信那天不会太远。”张月鹿伸手帮齐玄素整理了下衣襟,“我走了。”
齐玄素一直把张月鹿送到离门,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星野湖方向,这才收回视线,却发现姚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旁,不由吓了一跳。
姚裴用一双死鱼眼打量着齐玄素:“天渊道友好福气啊。”
齐玄素后退几步:“姚道友有事?”
姚裴问道:“先前青霄道友在侧,有些话不好问,你与七宝坊的姚坊主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孙合悟
满打满算,齐玄素与姚裴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算不得熟人,更谈不上朋友,只是比陌生人稍好一些。
许多时候,最是忌讳交浅言深,尤其是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齐玄素更不可能随便承认,哪怕他猜测姚裴与七娘有些关系,毕竟两人都姓姚。
于是齐玄素一口否认道:“姚道友这话问得却是没有来由,我连天人都不是,还能与太平榜第一人有什么交集吗?”
“那也未必。”姚裴淡淡道,“我听说,金陵府一战的时候,七宝坊的姚坊主与‘天廷’的大道首吴光璧争夺‘玄玉’,结果姚坊主将‘玄玉’丢给了齐道友,若说齐道友与姚坊主没有任何关系,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姚道友的消息好生灵通,先是听说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密约,现在又听说金陵府的事情,世人常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姚道友是有过之无不及。”
姚裴面无表情道:“我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咄咄怪事。”
齐玄素心思几转,最终还是决定稳妥一点,先问过了七娘这个姚坊主,再决定是否与姚裴接触,于是道:“实不相瞒,类似于姚道友的问话,我已经从李家人的口中听过一次,姚道友不妨猜一猜,我是如何答复的?”
姚裴道:“那你是坚决否认了。”
齐玄素拱了拱手:“若是姚道友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告辞了。”
姚裴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而立。
齐玄素转身沿着长桥往明堂方向走去。
姚裴并没有纠缠齐玄素,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齐玄素的背影,忽然闭了下眼,睁眼的时候不再是好似没睡醒的死鱼眼,精神许多,目光仍旧平静,却不再死水一潭,而是一方静湖。两者的区别在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太上忘情经”追求的是忘情,而不是无情,若是一味死寂,如石头一般,只剩下无情,反而落入了下乘。
正如张月鹿所料,姚裴受制于“太上忘情经”的种种弊端,的确不大正常,浑浑噩噩,性情不定,不过也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而就是这短暂的片刻清醒,却好似三尺长剑出鞘三分,锋芒毕露。
齐玄素直接回到了震园的居处,封了门禁之后,来到书房,又取出张月鹿留下的两块玉简,开始继续修炼“望气术”和“先天神算”。
前者还好说,作为“仙人望气术”的简化版本,没什么难的,关键在于后者,作为散人传承的核心神通之一,还是有相当难度,不能一蹴而就。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午饭时间,并非所有人都会辟谷,若不特意说明,都会有专人上门送餐,齐玄素恰巧就是不辟谷的那一类,听到敲门声响起之后,收起两块玉简,开门从那名九品道士手中接过食盒,不忘道谢一声。
毕竟是四品祭酒道士的标准,当然不会寒酸,却也谈不上如何丰盛,总共四个菜,一个羊腿,一个鸭汤,一个豆芽,一个小白菜。
齐玄素先是喝了口鸭汤,差点没吐出来,齁咸。没办法,又尝了尝羊腿,又老又柴,别说小羊腿了,怕不是皮包骨的老羊腿。至于两个素菜,瞧着卖相不错,齐玄素尝了尝,怎么说呢,一个“老”字和一个“生”字概括所有。
他以前在下宫的时候,以为上宫过的都是神仙日子,结果就这,老、瘦、生、硬。诚然,这远比普通百姓的口粮要好得多,可道门也不会专门给普通百姓拨款做饭,上面有拨款,结果还做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被贪墨了多少,也不知道贪肥了多少人。
齐玄素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故意做成这样,倒逼众多四品祭酒道士主动辟谷,那他们就能省下一笔太平钱。
至于张月鹿为何没提,多半是不知道,谁让她辟谷呢?
不过齐玄素毕竟是吃过苦的,冷硬似石头的干粮都啃过,还不至于无法下咽,很快便将这些吃完,将碗筷杯盘放回食盒中,又将食盒悬挂在门前,这才离开震园去往坤园。
坤园作为掌宫大真人和部分高品道士的居处,十分幽静,又因为只与兑园相通,很少有人前来。
齐玄素花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徒步穿过布局与震园相差不多的兑园,来到坤园门前。
这里门前守着一位女冠和两名灵官,见到齐玄素腰间的玉佩之后,没有将他拒之门外,而是十分礼貌地问道:“这位法师有何贵干?”
齐玄素取出张月鹿给的名帖,递给女冠。
按照规矩来说,登门造访时,应该向此地主人送上自己的名帖,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主人的名帖也是一种通行证。
女冠查验了名帖的真伪之后,又双手将名帖还给齐玄素,轻声道:“法师请跟我来。”
进了坤园之后,齐玄素发现这里与震园、兑园大不相同,建筑更少,不过每个院子占地更大,而且这里院子与院子之间的围墙并非那种砖墙,而是类似于篱笆的栅栏,其内部一览无余,与那种几进几进的四方宅邸也截然不同,好似围出一个圆,房子建在圆心位置,周围全是空地。
齐玄素就看到有好些人在自家院子里干着各种事情,有人在院里开辟了一块农田,种着麦子,还扎了个稻草人;有人在种菜,正从不远处的荷塘中挑水;有小丫头在荡秋千,几乎要飞起来一般;还有个年轻的长腿女子在玩火铳打靶,用的是“射日长铳”,只是头戴草帽,又戴着七娘的那种墨镜,遮住小半个脸庞,看不清相貌。
在女冠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一个大院的门外。可以看到院子里扎着一个葡萄架,下面放着一张躺椅,一个白发老者正躺在上面看书。
院门没有关,而是敞开着,任人自由出入。
女冠就此止步,齐玄素独自走入院中,来到葡萄架的不远处,恭敬行礼道:“晚辈齐玄素见过孙真人。”
老人合起手中的书本,看了齐玄素一眼,带着些许审视:“张月鹿给我打过招呼了,说你是她的好朋友,希望我能重点照顾你一下。不过要我说,你们两个不仅是好朋友的关系那么简单吧?我可从未见过张月鹿对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
齐玄素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两人是已经见过家长的道侣。
好在老人也没想要齐玄素回答,只是自顾说道:“不管你们两个是好朋友也好,还是道侣也罢,都与我这个糟老头子没什么关系,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上宫不同于下宫,没有那么严格,抛开最近才招进来的候补祭酒、预备祭酒不谈,毕竟是四品祭酒道士,在外面手握一定权柄,甚至是独当一面,再让你们做个乖乖听话读书的学生,着实有些不大现实,所以到了上宫之后,只要不是争勇斗狠,一般不会有人管你们,你是混日子熬时辰也好,真想学点东西也罢,全在于自己。”
齐玄素一边听着,一边趁势打量了下这位“合”字辈的老人,须发皆白,却不是道门之人的仙风道骨,反而有些儒门之人的书卷气,只是相较于儒门宗师的威严,这位老真人十分随和,属于那种如何深沉都很难给人严肃感觉的类型。大约就像七娘再怎么装模作样也很难让人把她与那种逆来顺受的受气小媳妇形象联系起来。
孙合悟起身领着齐玄素去了客厅,里面寒气阵阵,却不是设置了阵法的缘故,而是使用了十分古老的冰鉴,有些像鼎,又有些像香炉,四足,四四方方,与香炉的原理差不多,只不过香炉里面放置香料,冰鉴里面放的是冰。
老人坐了左边的主位,示意齐玄素坐下说话。
齐玄素没有托大地坐在右边主位,而是坐在了老人的下首位置。
孙合悟道:“既然张月鹿托我照顾你,那你显然不是来这里混日子熬时辰只等三个月期满走人的,说说吧,你都想学些什么?我应该能给你一些建议。”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能不能学一门大成之法?”
孙合悟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齐玄素一遍,然后加重语气道:“年轻人,不是每个人都是玄圣,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东皇,贪多嚼不烂,说不定还会噎着自己。”
齐玄素只觉得冤枉,赶忙辩解道:“真人,晚辈以前没学过大成之法。”
孙合悟有些吃惊了:“你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纵然比不得张月鹿、姚裴之流,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居然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也难怪孙合悟吃惊,玄圣未曾整合道门之前,大成之法的确十分稀少,各家各派都藏着掖着,等闲不肯示人,不过自从玄圣整合道门之后,虽然还有些许限制,但跟以前比起来,已经是宽松太多,尤其是年轻俊彦们,几乎是人手必备一门大成之法,如张月鹿甚至还身兼两门。
齐玄素道:“晚辈是下宫出身,不过离开下宫后,就在江湖厮混,实在没有多少机会去聆听前辈师长教诲。”
孙合悟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江湖上哪有什么大成之法。”
然后老人直接问道:“那你想学什么大成之法?”
齐玄素本是试探一问,没想到孙合悟答应得如此痛快直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谨慎道:“真人,我一个后生晚辈,见识浅薄,实不知应该学什么,不知真人觉得我该学什么?还请真人指教。”
孙合悟笑了笑:“你倒是机灵。”
第一百一十九章 魔刀
张月鹿的面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关键是怎么看。
说小,是因为她就是个四品祭酒道士,现在是三品幽逸道士了,可终究不是真人,更不是参知真人,权力有限,真要不卖她的面子,她也不能如何。
与之相比,若是不卖东华真人的面子,只怕很快就能体会到紫微堂掌堂真人、金阙首席参知真人的分量,知道什么叫掌管人事,什么叫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并非说东华真人滥用权势,而是说东华真人到底拥有怎样的权势。
据说方林候在临死之前有过一句名言:“很多时候,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合理不合规矩,可我不能不听话,我要是不听话,那上面就可以立刻换一个听话的人来取代我的位置,到追责的时候,承担还得我来。我是什么?我只是个工具罢了。”
说大,则是因为她的前景。如果将人情往来看作一种投资,那就很大了。
比如姚裴所说的正一道和全真道密约,并非空穴来风,关键是张家的第三代中很少有出类拔萃之人,不推张月鹿上去,又能推举谁?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毕竟姓张,总好过便宜了外姓人。如果张月鹿真成了第八代大掌教,今日的一点人情面子,换来的却是大掌教的善缘。
正应了那句话,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合?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
就算张月鹿没能成为第八代大掌教,以她年纪轻轻就成为三品幽逸道士的势头来看,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是板上钉钉了,那也是个不小的人情。
正因如此,张月鹿完全有资格给孙合悟打招呼,孙合悟也会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就是齐玄素欠了张月鹿天大的人情,不过如果两人成了一家人,那就没什么人情的说法了,毕竟夫妻一体。
孙合悟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说你没学过大成之法,那你都会什么?”
齐玄素如实道:“我是散人传承,除了道门规定的神通‘护体真气’、‘驭剑术’、‘蝉蜕术’、‘望气术’、‘先天神算’之外,就只学了‘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
孙合悟不愧是张月鹿口中的博闻广识之人,根本不必齐玄素详细介绍,直接说道:“‘大衍灵刀’和‘澹台拳意’是上成之法,尤其是‘澹台拳意’,算是上成之法中的佼佼者,的确不能算差,只是较之大成之法也的确有差距。你应该知道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两种,其各有优劣之处。”
齐玄素点头道:“晚辈知道。”
“那我就不再赘言了。”孙合悟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可以给你建议,可到底是学玄门正道之法,还是学旁门左道之法,这个主意得你自己来拿。如果你急着出头上位,我却给你推荐了玄门正道之法,一时半刻不见成效,耽误了你的前途,你该怨我了。同理,我若给你推荐旁门左道之法,日后你小命不保,或者修为受损,来找我拼命,我可担待不了。”
齐玄素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敢不敢的,没有最好。”老人扫了齐玄素一眼,谈不上如何眼神犀利,只有沉浮多年的平静,“以你的年纪,位居四品,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又与张家千金关系密切,若说你没点背景关系,我是万万不会相信,所以咱们最好能善始善终。”
齐玄素没再去解释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孙合悟这才转入正题:“因为当年玄圣设立上宫的本意是想着培养俊彦人才,所以万象道宫中的确收藏了几门大成之法,也有资格传授大成之法,至于后来变成走过场、混日子,那就是后人们不成器了,辜负了玄圣的期望,这几门大成之法也逐渐被束之高阁。按照道理来说,只有掌宫大真人才有资格决定是否传授大成之法,但如今掌宫大真人不在万象道宫,而是去了金阙参加议事,一时半刻赶不回来,由我代行掌宫职责,所以我可以做这个主,你放心就是。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打算学玄门正道之法?还是旁门左道之法?”
齐玄素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正色道:“玄门正道之法需要时间更长,一般都是在启蒙开悟的时候就开始打根基,如此十几年下来,到了二十岁之后,就已经小成,青霄便是如此。而我已经年过二十,又并非天资过人之辈,如今再去从头修炼一门玄门正道之法,恐怕要到四十岁之后才见成效,实在是有些晚了。”
“那你就是想学旁门左道之法了,但求速成。”孙合悟并不意外,“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你要牢记,有得就有失,旁门左道之法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好了,我给你个名目,你先看一看,我再给建议。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尽管问,我一定会知无不言。”
说罢,孙合悟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齐玄素。
齐玄素双手接过,只见封皮上写了“大成旁门法”五个字,后又以小字标注“玄通”,不是印刷体,而是手写的,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老物件。
齐玄素翻开第一页,开篇明言,虽然名为“大成法”,但只是依循古称,实则为“术”范畴的玄通法术,而非“道”范畴的修炼法门,所有修炼法门都已经悉数汇编入五大传承之中。
这还真是个老物件,写这个册子的时间,应该在玄圣尽收修炼法门整合五大传承之后,又在散人传承诞生之前。
齐玄素接着往下看去,第二页是目录,分别列着:“太阴十三剑”、“太上忘情经”、“魔刀”、“六合八荒不死身”、“百兽真经”、“阴阳归一诀”。
孙合悟说道:“这个目录不是随便排的,是按照威力从高到低排列。没有神仙传承的功法,第一、二、三项属于地仙传承,你是散人,也可以修炼。第四、五项属于人仙传承,最后一项属于鬼仙传承。如果你是谪仙人,那就没有禁忌,都可以修炼。”
齐玄素心中了然,难怪“太阴十三剑”排在第一位。
孙合悟又道:“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得就有失,同为大成之法,威力也有不同,威力越大,越是妙不可言,危险隐患也就越大,不是排名越靠前越好,最好根据自身情况量力而行。”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他没见识过,不过听张月鹿说起过,稍有不慎就要被心魔取而代之,凶险莫甚。至于“太上忘情经”的无情,他算是见识过了,他可不想变成姚裴这个模样。这两门大成之法的确是声名在外,看来孙合悟所言不虚。
于是齐玄素把注意力放在了排名第三的“魔刀”上面,虚心问道:“孙真人,这个‘魔刀’是什么来头?”
孙合悟耐心解释道:“玄圣整合道门之前,道门五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大势力。大魏天宝八年之前,东道门、北道门、中道门、南道门无论兴衰,其内部一直比较稳定,首领人选不曾有过更迭,唯独西道门有过三代首领更迭。你既然学过‘澹台拳意’,那么应当知晓圣君澹台云其人,她只是西道门的第三代首领,第二代首领是她的丈夫宋政,此人也算是天纵奇才,‘魔刀’既是他的称号,也是他自创的大成之法。”
齐玄素本就是喜欢用刀之人,不由眼神一亮。
孙合悟接着说道:“当年宋政与本朝高祖并列齐名,只是宋政死得太早,最终成就不如高祖皇帝,故而高祖留下的‘天刀’在不断完善改进之后,已经是玄门正道之法,若是与‘太上忘情经’相配合,威力堪比地师一脉的‘逍遥六咒六虚劫’,宋政留下的‘魔刀’却是旁门左道之法,难免逊色许多”
齐玄素按照目录翻到“魔刀”的对应页数,这本小册子当然不会记载修炼功法,只是一些简单介绍。
孙合悟继续说道:“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正如高祖皇帝被称作‘天刀’,是因为他有天算之能,能够未卜先知,而宋政之所有‘魔刀’的称号,皆是因为他的刀法离经叛道,被人视作已入魔道。”
“寻常功法,都是向生而行,根本在于抱元守一,明心见性。若是运用兵刃,则是以人御器。然而宋政的‘魔刀’却要向死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又自乱心性,全凭刀意主宰自身行动,以器御人。放在旁人眼中,这等功法不仅违背常识,而且违背人之天性,自然就是魔道了。”
“故而‘魔刀’和‘天刀’是两个极端,‘天刀’是将计算发挥到极致,抛却人性,只余神性,唯有绝对的理智,故而出刀之时,仿佛苍天落子,丝毫不多,分毫不差。而‘魔刀’同样是抛却人性,却是只余兽性,不依靠理智,一切凭借直觉本能,出刀时癫狂似如凶兽魔头。”
“如果宋政能多活几十年,未必不能为后世用刀之人开创出一条阳关大道,可惜宋政死得太早,‘魔刀’未能完善,还有许多瑕疵不足,不似‘天刀’那般圆满无缺,用来对付天人也就罢了,对上仙人,就有些稍显不足。”
齐玄素已经大为心动,这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吗?
他本来就是凭借经验、本能、直觉与人相斗,“先天神算”这类手段其实不太适合他,反而是“魔刀”更为契合他的习惯。再者说了,就算他想学“天刀”,也无处可学。
第一百二十章 藏书楼
相较于当初四分五裂的道门,如今道门的实力更为强盛,天人、伪仙的数量大大增加。
归根究底,不外乎是如此几个原因。
首先,道门和大玄朝廷击败了儒门和大魏朝廷,又镇压佛门,推动三教合一,取代儒门成为事实上的天下共主、三教之首,正是天下英才尽入彀中。也正因为道门坐拥天下,不仅人才不缺,而且海贸经济进一步壮大,钱财以及各种资源同样不缺。
其次,道门一统之后,资源整合,人才整合,政令统一,可以集中力量做大事,同时又将当年各道门分支势力争夺不休的昆仑玄都收入囊中,得到了太上道祖的遗留,今人和古人的努力加在一起,于是就有了大名鼎鼎的造物工程以及火器工艺的腾飞。
再次,世道太平,自佛道之争后,就再无大规模的纷争,至多是隐秘结社等癣疥之疾,道门弟子无论高端战力还是年轻弟子,伤亡率都大大下降,道门又极为重视培养并重用年轻人,不会存在断代断层、青黄不接等问题,传承有序。
最后,还要归功于玄圣尽收所有修炼法门,汇编整合成五仙传承,虽然距离人人如龙还有相当漫长的距离,但比起过去,却是天壤之别。
过去的时候,不谈玄通法术,只说修炼法门,各家各派都敝扫自珍,纵然有几门大成之法,却也只肯传给一小部分弟子,大多数普通弟子甚至连上成之法的门槛都摸不到,一辈子只能修炼中成之法。
就算能够修炼大成之法的极少部分弟子,也存在不合适的问题。比如一名云锦山张家子弟,天赋极好,只可惜是个女子,女子属阴,并不适合修炼至阳至刚的“五雷天心正法”,反而更为适合修炼阴阳一脉的“阴阳归一诀”,可当时张家和地师徐无鬼互为敌手,如此就会明珠蒙尘。
不过在玄圣尽收修炼法门整合为五仙传承之后,这种情况就不复存在了。
首先五仙传承是玄圣集合整个道门之力编撰而成,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包容性极强,门槛极低,上限极高,故而不以某某法为名,而是直接定名为传承。
其次五仙传承不分家族、道统、派系,无论正一道还是全真道,无论姓李还是姓张,都可以根据自身情况自主选择传承,不存门户之别。
再有就是,五仙传承一视同仁,九品道士与一品天真道士只有境界修为上的差距,没有修炼法门高低的差距。
如此一来,道门的高端战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了几番,而道门的整合也间接促进了儒门和佛门的改革。
比如说儒门,在过去,隐士是一种身份,如今却成了一种传承。
至于佛门,远比儒门更为激进,在佛道之争失败后,痛定思痛,不仅在制度上全盘效仿道门,就连几大传承也是照搬道门,比如比丘类似武夫、梵士类似方士等等。
因为这等缘故,如今的大成之法不再包含任何修炼法门。
在过去,除了“逍遥六虚劫”等寥寥几种大成之法之外,其余大成之法,“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也好,“太上忘情经”、“太平青领经”也罢,乃至于“天刀”、“魔刀”等等,都是一整套的修炼体系,既能增进修为,也提供各种神通。
如今却是全部剥离了修炼法门,只剩下各种神通。换而言之,修炼之后,只增加战力,不会增益修为,想要增益修为,还是要按照自身传承慢慢修炼,或是用些外力,比如张月鹿服用丹药,或是齐玄素融合“玄玉”。
按照道理来说,如果是直奔长生不死而去,可以不学这些神通,一心提升境界修为。不过弊端也很明显,若是遇到敌手,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很容易就会被敌手越境而战。就算成为长生仙人,也不是高枕无忧了,战死的仙人不在少数,比如创出“魔刀”的宋政。
另一方面,道门的体制也不支持一味提升境界修为。
道门不是江湖帮派,它是一个庞大又复杂的体系,没有谁是不可缺少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境界修为成了道门提拔的重要参考条件,新一代的道门弟子通过将他们的境界修为变现为权力地位,完成了境界修为与权力地位的两方面的整合。
那时候的道门,就是由境界最高之人掌管着,两手都要抓,结果就是大部分人的精力有限,两手都不硬,境界高不意味着就能治理好道门、能处理各种复杂问题。
各种矛盾加剧,后来灵官的出现缓和了这种矛盾,使得部分境界修为不那么高却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道士也可以进入道门的核心高层。
五代大掌教则是直接明确了这个问题,即治理道门、占有权力并维护权力也是一门极为专业的差事,不亚于提升自身境界修为,他不否认有玄圣这样的天才可以同时兼顾两者,他本人也可以兼顾两者,可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时候要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六代大掌教无疑就是反例,不到六十岁就跻身仙人境界,最后却一事无成,甚至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于是从五代大掌教开始,一直不被重视的功勋制度和停年制度一再拔高,哪怕是李长歌、姚裴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能凭借境界修为一飞冲天,必须要有足够的事务经历,才能居于高位,就是为了杜绝某些空有境界修为之人占据高位,从而导致不正确、不专业的决策。
张月鹿无疑是这个制度的受益人,正是因为她有着各种事务经历,所以才能早早就看到道门存在的各种问题,继而开始思考解决办法,在不断的实践中产生足够成熟的施政理念和行事手腕,远比那些一心求道求长生之人更适合执掌道门。
想要做事,就难免涉及到与人争斗,避免不了使用暴力手段,神通法术自然就成了必须的手段。
正因如此,就算在书斋里做学问的人都要学些防身的手段,更何况是齐玄素这种时常与人争斗拼命之人,所以齐玄素才会迫切地想要学一门大成之法。齐玄素选定“魔刀”之后,孙合悟也不废话,直接领着齐玄素向外走去——这里是居住区,不是藏书区。
两人出了坤园,穿过兑园,经过明堂,来到震园,再从震园来到藏书的艮园。
在这里总共有八十一座藏书楼,呈回环结构分布排列,藏书内容分门别类,天文地理、巫农医工、诸子百家、奇闻游记、几乎是无所不包。其中对外开放的只有七十二座藏书楼,位于最中心位置的九座藏书楼必须经过万象道宫的高层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
孙合悟既然能在掌宫大真人离开的时候代掌万象道宫,自然是有这个权限的。
九座藏书楼不分主次,围成一个圆,孙合悟领着齐玄素进了东北方位的一座藏书楼中,入眼是一个大厅,并无书架,也不见半个人影,空空荡荡,正对门的是一面墙壁,刻有太上道祖的五千言。
孙合悟取出一柄密钥,双手举起,就见这面墙壁如同两扇门户一般从中分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这九座藏书楼其实是九个小洞天,所以内在远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孙合悟提醒了一句,当先走入其中,齐玄素跟在孙合悟身后。
通道长约百余丈,左右两侧有一道道门户,整齐排列,只是门户紧闭,让人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过这些门户都饰以黄金美玉,极为华贵,让人忍不住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孙合悟看也不看,说道:“这些殿室都设有阵法,若是贸然进入其中,触动阵法,难以幸存。”
说话间,通道来到尽头,有一扇古朴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
孙合悟又取出一枚字符形状的令牌,不必他如何动作,这枚令牌自行飞起,落在铜门铭文的空缺处,刚好补全了整篇铭文。
下一刻,铜门溃散成无数游散的字符,漂浮四周。
孙合悟带着齐玄素穿过这些字符,走入铜门后的殿室之中。
此处殿室要比外面的大殿小上一些,正中位置是一方青铜法座,四面墙壁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若是坐在法座上,刚好能够参悟“面壁悟道”。
“我还以为是玉简呢。”齐玄素环顾四周道。
孙合悟扭头看了齐玄素一眼,虽然没说话,但仿佛在说,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齐玄素有些羞赧。
过了片刻,孙合悟才慢慢解释道:“玉简是会损耗的,而这个房间就是一本‘书’,只要洞天不灭,就不会有任何损耗。”
齐玄素举目望去。
这满墙的文字少说有几十万言,字体有大有小,“魔刀”本身的记载大约只有几千言,剩余的全部都是注释,可就算是注释,也颇有晦涩难懂之处。可想而知,若是全部翻译成白话文,少说要上百万言。
孙合悟道:“散人的记忆力惊人,你先把这些通读一遍,最好能全部背下来,若有不懂之处,再找我请教。”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观刀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孙真人,修炼‘魔刀’的代价是什么?”
孙合悟有些老学究惯有的毛病,讲解一个问题恨不得从开天辟地开始讲起,说道:“这还要追溯到宋政发迹之前,他与你一样,没什么显赫出身,没有家族助力,不过有贵人扶持,这位贵人就是中道门的首领地师徐无鬼,徐祖对宋政有传道授业的恩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也好,澹台云也罢,还能算是玄圣的半个同门。正因如此,宋政的一身所学中有着许多徐祖一脉的痕迹,他在创出‘魔刀’的时候,甚至参考了一部分‘太阴十三剑’。”
齐玄素又问道:“我记得有一位归顺了道门的古仙,名为太阴真君,而‘太阴十三剑’的名中也有‘太阴’二字,两者是否有联系?”
“有联系,不过此‘太阴十三剑’非彼‘太阴十三剑’。”孙合悟抚须道。
齐玄素愈发不解:“此话怎讲?”
孙合悟道:“太阴真君创出的‘太阴十三剑’本是一门神道功法,以神力为催动,不过徐祖天纵奇才,竟是将这门功法改成了一门地仙传承的功法,如今我们道门传承的‘太阴十三剑’其实是徐祖改良后的‘太阴十三剑’,而非太阴真君原创的‘太阴十三剑’。”
“原来是这样。”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魔刀’也会产生心魔?”
孙合悟道:“那倒不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在于最后一式‘剑魔由我生’,又名‘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最是凶险,若是迈不过去,便心魔反噬,化作剑奴傀儡,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凑够十三尊剑奴,便可结成‘太阴剑阵’。宋政摒弃了剑奴的部分,你不必担心会被心魔取而代之,不过以器驭人,便要受制于手中之刀,若是凡刀凡剑也就罢了,灵刀宝刀皆有灵性,其杀性之强,远胜常人,若是心志不坚,则能放不能收,用大白话来说,容易杀红了眼,六亲不认。”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若是用杀性不强的慈悲刀兵,是否可以抵消这种杀性?”
孙合悟冷笑一声:“修炼‘太阴十三剑’也可以不要心魔,结果就是无缘最后一式‘剑魔由我生’,结不成剑阵,拿什么与‘慈航普度剑典’抗衡?你若害怕心魔,直接修炼‘慈航普度剑典’岂不是更好。同理,‘魔刀’的精髓就在于这份杀性、狂性,你直接用外力压制了,那‘魔刀’与‘大衍灵刀’又有什么区别?你接着修炼‘大衍灵刀’岂不是更好?”
齐玄素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诚心认错。
孙合悟这才接着说道:“之所以说‘魔刀’的隐患要小于‘太阴十三剑’,是因为‘魔刀’失控之后,只伤人不伤己,只会挥刀斩向旁人,却不会斩向自己。这大约也与创始之人的性情有关,宋政贵己,万事以己为先。虽然徐祖行事只看结果不问对错,但不可否认,他是个有大勇气之人,与人斗,也与己斗,愿意从万死中觅取一生。”
齐玄素道:“既然‘太阴十三剑’可以降服心魔,想来也有收束‘魔刀’杀性的办法。”
孙合悟说道:“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除了以自身心志对抗之外,也可以用外力化解,这可比‘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好太多了,心魔可以封镇,也可以强行拔除,却不能化解,最后还要着落在自己的身上。‘魔刀’不然,外人就能帮你。你不是与张月鹿的关系好吗?正好她修炼‘慈航普度剑典’,你若发狂,她可以直接用‘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帮你恢复理智。”
齐玄素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不由道:“若是她不在身边呢?”
孙合悟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其实也有其他解法,那便是鬼仙传承,方士素来以灵台清明著称,心志最坚。当年宋政在玉虚斗剑中被李家老祖重伤,体魄几乎被毁,不得已从地仙途径转入鬼仙途径,再用绝学‘魔刀’,竟是能收放自如,更胜从前,纵然有他后来境界修为更深的缘故,可鬼仙途径也是功不可没,只可惜宋政已死,未能留下只言片语,其中具体原因已无从考证……”
齐玄素眼神一亮。
他不就是身兼鬼仙途径吗?
孙合悟挠了挠头,似乎因为想不通宋政的“魔刀”诀窍有些恼火,随即便迁怒到齐玄素身上,训斥道:“你还没入门就想这些有的没的,这是求学该有的态度吗?这是脚踏实地的姿态吗?年轻人,最是要不得好高骛远,要安下心来,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勤勤恳恳……”
齐玄素无意去跟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究顶牛唱反调,关键是有求于人家,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下。
孙合悟说到一半,也觉得自己迁怒一个晚辈实在是不像话,老脸微红,挥了挥手:“去去去,自己看去,我就在你隔壁,有不懂的过来问我。”
说罢,也不管齐玄素如何反应,径直出门去了。
齐玄素转身望向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先看“魔刀”的原文部分。
这些文字也不知是何人所刻,笔法与世上书法大不相同,笔划顺逆颇异常法。按照道理来说,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上而下,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笔。这墙上文字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甚多,与书法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齐玄素一眼望去,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长刀,足有数百把。
这些刀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都是最基本的出刀招式,然后不断排列组合,在不懂用刀之人的眼中,只是一个字中的一笔,但齐玄素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刀,有的刀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堕。
齐玄素立时沉浸其中,一把刀一把刀看过来,起初不觉如何,待他看到第九把刀的时候,忽觉文字中生出一个人影,手中持刀,朝着自己冲杀过来。
齐玄素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以掌代刀,迎上这个人影。
在旁人看来,只是齐玄素独自一人原地施展“大衍灵刀”,根本没有什么人影。齐玄素却觉得凶险莫甚,有若实质的凌厉刀劲袭上身来,皮肤似是要被割裂开来一般,归真武夫的体魄竟是不堪一击。
平心而论,这刀意并不如何迅猛,也就是归真阶段的层次,却肆意游走,杀意所指,悉数针对齐玄素周身的弱点破绽而来,以无厚入有间,竟是强行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剥离开来。
简单来说,三个字足以概括:快、准、狠,没有什么虚招变化。快到了极点,让人无从反应;准到了极点,攻敌之必所救;狠到了极点,以命搏命,以伤换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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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玄素第一次见到如此刀法,全神贯注,手刀在瞬间变幻了数十个方位,可那人影却是不管你几路来,只是一路去,破开虚妄,正中齐玄素这一刀的破绽之上。齐玄素只觉得自己的一刀在这一击之下霎时崩溃,心中大骇,再想补救,却是为时已晚,身上连中数刀,分明没有实质,却如齐玄素的“鬼刀”一般,使得他身上绽开一道道细如红线的伤口。
这倒是提醒了齐玄素,他伸手一抓,扯出了自己的“鬼刀”,用出“先天神算”,再度迎上这个人影。
只是齐玄素的“先天神算”不过是初学乍练,对上那道人影,反而限制了本身,只见人影一连十几刀向四周乱劈乱斩,看似漫无目的,却刀刀封在齐玄素的必经之路上,让齐玄素难受无比,愈发施展不开。
齐玄素只得放弃半吊子“先天神算”,放缓手中刀势,那人影却是陡然一进,齐玄素一惊之下,将“鬼刀”凝实,横于身前,却不想一线刀劲与杀意凝成一线,若有若无,透过“鬼刀”,直直刺入齐玄素的胸口之中。
齐玄素只觉得眼前发黑,血气翻滚,忍不住大叫一声,向后倒去。
一瞬间,齐玄素眼前恢复清明,哪还有半个人影。
齐玄素坐起身,再望向满墙的文字,忍不住道:“好厉害的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悟刀
齐玄素见识了“魔刀”的厉害,既感叹那位在墙壁上刻下文字的前辈高人道行通天,也越发坚定了修炼“魔刀”的决心。
难怪孙合悟让他先通读一遍,这才刚刚读到第九刀而已,仅就原文而言,他不刻意领悟其中真意,只是走马观花地用目光过了个数,没有第一印象的数百刀那么多,却也绝不算少,刚好九十九刀。
九为数之极,除了象征数之始的“一”,道门之人最是偏爱这个数字。
从九到九十九,中间隔着一个九十,齐玄素想要通读一遍“魔刀”原文,还差得远呢。
齐玄素入定片刻,恢复身上的伤势和消耗的真气还在其次,关键是恢复一番厮杀所花费的精神,准备下一次交手。
先前那番交手,齐玄素没有丝毫防备,失了先手,又贸然使用并不熟练的“先天神算”,等同是作茧自缚,一步错步步皆错,最终满盘皆输,所以齐玄素觉得若是做好充足准备再来一次,绝不会止步于第九刀。
半个时辰后,齐玄素恢复完毕,只觉得精气神都调整到了巅峰状态,也不再用手刀或者“鬼刀”,而是直接从须弥物中取出“飞英”,然后才沉浸到墙壁上的文字之中。
不多时后,那个持刀身影再度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朝着齐玄素冲杀而来。
齐玄素不闪不避,举起手中的“飞英”,直接从正面迎了上去。
这一次,齐玄素不再刻意用取巧手段,而是凭借自己的经验、直觉、本能与这道身影交手。
两人战在一处,完全不能称之为较技比试,根本就是生死相搏,不花哨,不好看,却绝对要命。
双刀交错之间,只有基础刀招的不断变化组合,怎么简单怎么来,怎么直接怎么来。
齐玄素由此领会出“魔刀”的第一重真意——杀人术。
这是一门纯粹的杀人术,宋政之所以创造出这门功法,不是为了流传后世,也不是为了传授弟子,更不是印证什么、探索什么,纯粹就是为了让他能更加效率地杀人。
杀一个血流成河,杀一个白骨如山,杀一个尸山血海。
宋政生于乱世,那是一个人命贱如草的世道,饥荒瘟疫、兵连祸结,真正是赤地千里、白骨盈野,乃至于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他是见惯了生死之人,也是极不在意生死之人,此刀之中绝无一分一毫的道德负担,故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没有迟疑,摆脱束缚,才能有望将一个“快”字发挥到极致。
不过比起上一次的手忙脚乱,齐玄素这次有了长足的进步,一直坚持到第十八刀才被一刀割喉,就此落败。
只是齐玄素并不满意。
因为齐玄素和那个身影,并没有实质的不同,境界修为相同,体魄、真气、体力相当,结果齐玄素在二十刀内被人家手起刀落“斩于马下”,这是纯粹的技不如人,没有任何借口可找,这也是齐玄素第一次遇到同境之中能在生死搏杀中碾压他的对手。
齐玄素坐在地上,慢慢回想那道身影施展的刀招,尝试着模仿一二,可齐玄素却发现很难模仿。
原因很简单,这些刀招说得好听些叫作随机应变,说得难听些就是杂乱无章,完全是根据齐玄素的变化而变化,倒像是专门为了破解“大衍灵刀”而创的一套刀法。
由此,齐玄素大约明白一件事,“魔刀”的根本不在于刀招,而在于其真意,即根本理念和逻辑。所以这门大成之法的门槛相对较高,要有一定的刀法基础,最好是生死搏杀经验丰富,换成一个不会用刀之人,或是没有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圃道士,根本无从着手。
正巧,齐玄素就是那种有一定刀法基础并且生死之战经验丰富的人。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齐玄素又尝试了几次,最长的一次坚持到了第二十四刀,殊为不易。因为那道自文字中生出的身影并非一成不变,不是齐玄素死记硬背他的招数便可过关,而是随着齐玄素变招也生出新的变化,逼迫着齐玄素去揣度、模仿、理解、解构它的出刀逻辑和原理,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方能抵挡。
虽说“魔刀”是如野兽一般,以本能为驱使,但野兽的狩猎本能也是从一次次捕猎中磨练出来的,没有出生就会捕猎的。
这便是齐玄素现在不断练习的原因所在。
对于齐玄素而言,练刀并非什么苦事,被那个身影砍上几刀,也算不得什么,还不到咬牙坚持的地步,反而是乐在其中,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在此期间,孙合悟也来过几趟,不过见齐玄素沉浸其中,没有失控疯魔的迹象,便也没有打扰他,乐得在隔壁读书。
老人之所以痛快答应指点齐玄素,一是因为张月鹿的面子人情,二是因为不耽误他的正事,就算齐玄素不来找他指点,他也要将手头上这部五代大掌教所著的《玄圣想尔注》读完,读书之余指点晚辈,并不耽误太多时间。
至于他为何一大把年纪才来读这本成书年代并不久远的著作,主要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活到老学到老,谁也不能将天下之书尽读。
二是因为“想尔注”是指研读后有了新的领悟,并且不认同大众的解读。换而言之,就是五代大掌教读了玄圣的著作之后,产生了许多新的想法,甚至与过去的正统解读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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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五代大掌教只是个寻常人物,这本书注定要成为一本禁书,无奈这位是代表了道门正统的大掌教,于是就成了道门正统官方有两个互相冲突矛盾的解读,后人也不好贸然评判,只能说这本书颇有争议,也只有孙合悟这种想法理念已经完全定型的老学究才会去读,年轻人们读了之后,难免要产生迷茫。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一直都在此地尝试通读“魔刀”原文,最终止步于第四十八刀。
然后孙合悟打断了齐玄素的继续参悟,因为六月十五到了,万象道宫的上宫马上就要迎来为期三月的全面封闭,同时还要在乾园举行一个典礼,主要是掌宫大真人进行训话,明确未来三个月的意义和安排,勉励这些后辈们砥砺前行,为道门尽心尽力。
毕竟四品祭酒道士们已经可以算是道门的中流砥柱,他们离开上宫之后,大多会担任一定职务,这是个必不可少的步骤。
齐玄素只能暂时离开此地。
孙合悟干脆把此地的钥匙给了齐玄素,允许齐玄素自由出入,只是叮嘱齐玄素,不能去的地方不要去,若是闹出什么乱子,他可不会留情面,必然严肃处理。
这样的场合,孙合悟也要出席,于是两人顺路同行,来到乾园。
这一路上自然吸引了许多视线,一位年纪轻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与一位在万象道宫中位高权重的二品太乙道士同行,让不少人开始猜测,这又是哪家的公子。
来到礼堂,齐玄素发现道门的礼堂似乎都大同小异,全是模仿金阙的布局,哪怕他这种连紫府大门都进不去之人,也能大概想象出金阙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还发现他们的位置安排也是大有讲究,四品祭酒道士全部在前排,大概相当于参知真人们的位置,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们就只能坐在后面,大概相当于一百零八位旁听真人的位置。
当然,此处礼堂的座位要比金阙多得多,绝不止一百四十四之数。
齐玄素被安排在了最前排,他估摸着这要是在金阙,这个位置不是慈航真人的,就是清微真人的,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就是面无表情的姚裴,也多亏了姚裴,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使得关注他的人少了许多。
姚裴一直在闭目养神,对于众多探究意味很重的目光无动于衷,也没有再去搭理齐玄素,这也在情理之中,好歹是与张月鹿并列齐名的道门俊彦,自有傲气,有一个张月鹿对齐玄素感兴趣就很逆天了,严格来说,李长歌这位李家小祖宗因为“玄玉”的缘故,多半对齐玄素也有一点兴趣,如果再加上一个姚裴,真当他是六代大掌教的私生子了。
与之相对的就是道宫高层们的位置了,放在金阙,便是对应大掌教、副掌教、大真人们的位置。
如今的金阙之中,大掌教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哪怕是轮值大真人主持议事,也只是扶着椅背,而不能公然坐上去。
万象道宫的情形也相差不多,掌宫大真人的位置是空着的,看来掌宫大真人还未从金阙归来,由一位辅理代表掌宫大真人进行训话,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完全有这个资格。
不过让齐玄素失望的是,这些训话并没有太多实质意义,尽是些官话套话,枯燥乏味,说者无心,听者也无意,也难怪如今的上宫变成个走过场的地方。
齐玄素已经开始想念那间刻满文字的石室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赘婿
就在齐玄素于上宫艮园苦修“魔刀”时,张月鹿一路御风而行,回到了位于云锦山的家中。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离家半年,该回来看一眼父母了。
此时张月鹿荣升三品幽逸道士的消息已经传到云锦山,张家人看待张月鹿的态度较之她上次返家时可谓是大不相同,哪怕是“拘”字辈的长辈们,不管心中如何不愿意,在表面上都要将张月鹿视作平起平坐之人。
诚然,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在真人辈出的张家还不能算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联系上张月鹿的年纪,瞎子都能看出“前途无量”四个大字,如果张月鹿是大宗出身,那么现在就能说她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天师。
这也让几位大宗的权势人物对自家儿女很是不满,首当其冲的就是张玉月,为了个野男人要死要活,自毁前途,把张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张玉月倒也乖觉,干脆不回云锦山了,就躲在自己的小窝里,你们这些长辈还能不顾身份地上门骂我不成?
提到男人,澹台琼的态度却是变了许多。
毫无疑问,颜明臣已经配不上自家女儿了,幸亏女儿有主见,没有定下亲事,现在省却了一番退婚麻烦,要是颜明臣想不开,冲她来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青年穷,也是挺让人头疼的。
以女儿如今的身份,嫁人是万万不行了,必须要招赘,将来有了孩子,要跟着姓张。如此一来,张月鹿也有了以女子之身继承天师之位的可能,毕竟老祖宗的规矩是必须姓张,可没说男女的事情。
说到赘婿人选,不由让人犯难,道门中的年轻才俊千千万,可愿意入赘的少之又少,毕竟名声不好听。
自古以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意思是在大体上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嫁女儿要往比自家门户稍高一点的人家嫁,娶媳妇要从比自家门户稍低一点的人家娶。打个比方,同是勋贵人家,这就是大体上门当户对,不过勋贵之间也有王公候伯的区别,自家是国公爵位,女儿最好往王府里嫁,娶媳妇则最好从候、伯一级的勋贵人家娶。
说白了,女子向上兼容,男子向下兼容。
可招赘,就成了女子向下兼容,等同是女子娶妻,赘婿如同嫁人的女子,从此就成了妻族的人,孩子跟妻族姓,上妻族的族谱,逢年过节也是祭祀妻族的祖宗,最终葬在妻族的墓田。故而世人常常瞧不起赘婿,甚至朝廷也不许赘婿出仕为官,只因官做大了之后,不仅会敕封诰命夫人,也会追封父母祖先,从来没有追封岳父岳母的先例,到了赘婿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难题,你的祖宗是哪个祖宗?没有先例,要出大问题,干脆定下赘婿不能出仕。
就算不做官,也逃不掉吃软饭的名声。
这种情况下,谁乐意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男子但凡有几分志气,都会不会选择入赘,更何况那些道门才俊。
不过道门有一点好,好就好在无父无母不知祖宗何人的孤儿极多,大多数集中在万象道宫和全真道。
于是澹台琼忽然想起了齐玄素,不由感叹要是齐玄素没死就好了,倒也是个人选,最起码女儿满意——她也不是非要跟女儿过不去,若是大方向不错,她也不介意顺从女儿的意见。
这次张月鹿回来,作为父母不免要问上几句最近的经历,张月鹿也没有隐瞒,大概讲了一遍。
澹台琼这才知道,那个姓齐的小子不仅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不知怎么与全真道的一众真人搭上关系,已经升了四品祭酒道士,更是九堂之首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如今正在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
半年的时间,连升三级,比当年的张月鹿还要快上几分。
在感叹之余,澹台琼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若是嫁女儿,这小子自然还不够格,可要是招赘,却是个极为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他是万象道宫出身,无父无母,也不知祖宗何人,少了许多道德上的顾虑;其次,女儿喜欢;然后,不到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意味着什么她还是知道的,不仅有面子,而且对女儿也是极大的助力。
于是澹台琼转弯抹角地提了几句,却惹得张月鹿好大不耐烦。
在张月鹿看来,齐玄素能有今天,其实与她关系不大,有裴玄之、裴小楼兄弟二人扶持的原因,也有他自己努力的缘故,升六品、五品的功劳都是他自己拿性命拼杀出来的,升四品也是因为两人通力协作击杀司空错,而不是她分给他的,可如今外面不少好事之徒盛传谣言,说他之所以能升四品祭酒道士,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暗中背后说他是个吃软饭的,真要招赘,岂不是把这个名头坐实了?
关键是齐玄素也没得到张家的什么好处,还要平白无故地背上这么个“好名声”,真就逮着一个人欺负?
将心比心,如果把她放在齐玄素的位置上,她是不会忍的,那她自然不希望齐玄素去忍受这些。
拿着别人对自己的好去攫取利益,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她不齿也不屑于如此做。
不过张月鹿没有细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一口否决,毕竟不仅有“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说法,还有“女儿胳膊肘往外拐”的说法,这类招数可不是只有七娘才会用。
齐玄素当然不知道澹台琼的打算,若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同意。其实他本人的意愿还在其次,关键是七娘不会答应,只因七娘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真要入赘了,那不是成了她给张家做嫁衣?不跟她姓姚,不叫姚玄素,她认了,毕竟是先来后到。可说起先来后到,那是她先来,凭什么跟你姓张?姓张的不是善茬,姓姚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齐玄素能怎么办,当然是顺从七娘。
张月鹿在家待了三天的时间,父亲张拘奇还好说,一如往常,父女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可母女二人的关系就很有意思,第一天还是久别重逢的母慈女孝,第二天则矛盾重重,开始互相冷脸,第三天就是相看两相厌了,只有张拘奇夹在中间难受。
然后张月鹿在六月十五这一天乘坐飞舟离开云锦山,去往玉京。
玉京万年雪,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是白雪皑皑,素白一片,正应了天上白玉京。
张月鹿下了飞舟之后,远远地就看见城门处围了好些年轻女冠,叽叽喳喳。
于是张月鹿伸手招过一名路过的巡城灵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巡城灵官不认得张月鹿,却认得张月鹿腰间悬挂的副堂主腰牌,立时猜出了张月鹿的身份,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禀张副堂主,是儒门的人马上就到。”
“儒门的人来就来了,她们在这儿发什么……疯。”张月鹿伸手指了指那伙女冠。
巡城灵官怔了怔,没想到张副堂主竟然不知道此事,不过转念一想,张副堂主何许人物,整日里不是忙着剿灭邪教妖人,就是忙着办案,哪里会在意这些,赶忙道:“这次儒门来人中有一位名声极大之人,姓秦。”
张月鹿疑惑道:“宗室子弟?你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要藏着掖着。”
巡城灵官迟疑了一下,说道:“想必张副堂主应该知道有个‘如意榜’,将我们道门的两位俊彦排在了状元和榜眼的位置上,这位殿下位列探花。”
张月鹿有些印象了,她好像是被排在第五,想来是这位巡城灵官怕她不悦,才吞吞吐吐。
张月鹿又问道:“这位秦……家子弟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巡城灵官见张月鹿并无不悦,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说道:“回禀张副堂主,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却不奉道,而是拜在一位儒门大宗师的门下,这次便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来到玉京,要参加明天的三教大会。这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位宗室贵人长得十分俊美,我听一些女道士将其称为天下第一美男子,所以听说他要来玉京,好些女冠都特意来此等待,就是为了一睹芳容。”
“芳容。”张月鹿笑了笑,她对谈玄一向没有兴趣,对说擅长漂亮话的漂亮男人更没兴趣,她更喜欢肯为了她纵身一跃的男人,于是作别巡城灵官,换了一条路,返回城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秦凌阁
张月鹿到了玉京之后,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天罡堂,打算见一见师父慈航真人,说起来,师徒两人也有小半年没见面了,毕竟师徒如母女。
只是张月鹿到了天罡堂之后,却得知慈航真人并不在这里,而是去了紫府,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只好顺路去了自己的摇光司。
说来也巧,今天刚好是沐妗当值,见张月鹿回来,甚是兴奋。
两人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既是上司和下属,也多少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私底下相处的时候,还是颇为随意的。
张月鹿进了自己的签押房,随口问道:“不是给你批假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当值?”
沐妗跟在后面,笑嘻嘻道:“正是因为假期才要过来当值,那可是三倍的例银,而且还没什么事情,可以顺带做些别的。”
“就你鬼精。”张月鹿笑了一声,“对了,许寇呢?不是让他也来当值吗?”
许寇因为回家探亲的缘故,刚好错过了金陵府的大案,所以在其他人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就安排许寇当值,正好需要个主事一级的道士留守,若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也能独自处理。
至于沐妗主动放弃假期来赚三倍例银,帮许寇减轻了负担,不意味着许寇就能休息了,他是没有假期的。
沐妗道:“他听说儒门和佛门的人今天抵达玉京,出去看热闹了。”
“你怎么没去?我听说这次来了个什么天下第一美男子。”张月鹿随口问道。
沐妗撇嘴道:“噱头罢了,如果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我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张月鹿又问道:“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沐妗倒是消息灵通,说道:“我知道,此人名叫秦凌阁,长得好看,又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在玉京,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所以张月鹿也没有如何当回事,只是道:“不世出的天才,到底是怎么个不世出法?较之太平道李长歌、全真道姚裴如何?”
沐妗打趣道:“到底是怎样的不世出天才,我一介庸人,无法得知。不过有人知道,我听说清平会推出了一个如意榜,把李长歌排在了第一位,把姚裴排在了第二位,把秦凌阁排在了第三位,至于我们的张大堂主,只能屈居第五位呢。”
张月鹿摆手道:“我可从来没有以不世出的天才自居,就是把我排在第五十位,我也没有半点意见。”
沐妗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意榜和当初的少玄榜一样,限制年龄,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先天之人,不包括天人,收录登榜之人总共三百六十五人,绝大多数都是归真阶段之人,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玉虚阶段之人。你如今跻身了天人,已经被移出了榜单,还有李长歌和姚裴,也不在榜上,秦凌阁如今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了。还有,齐天渊竟然也上榜了,被排在第十位。”
沐妗啧啧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初一起进的天罡堂,人家如今升了四品,授了初真经箓,去了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红得发紫,我们这些还在这里青不溜秋地混着。”
“羡慕了?”张月鹿笑道,“那可是用性命换来的,要是你跟着我去遗山城,恐怕你现在已经住进了安魂司。”
沐妗轻哼一声,却也不辩驳:“不是说秦凌阁吗,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张月鹿微笑道:“好,你接着说这位宗室子弟。”
“秦凌阁其人,出身宗室,身上带着一个亲王的爵位,不过却没什么实权,空头王爷罢了,因为他自小没了父母,皇帝陛下便将他接到宫中亲自教养,让他与诸位皇子一起跟随大学士们读书。你也知道,皇室一向崇道,历代帝王都身兼我道门大真人名号,与大掌教并列,皇室成员信奉太上道祖,虽然也学儒家经典,但必须以道门为主以儒门为辅。可秦凌阁却对儒学十分痴迷,不愿拜入道门,宁可放弃亲王爵位,也要拜在一位儒门大祭酒的门下,此举让他名声大噪,许多儒门中人盛赞他是百年难见的读书种子。”沐妗嘴上对秦凌阁不屑,可说起来却是如数家珍。
“据说他拜入儒门之后,得到了儒门一件仙物的认可,成为一座洞天的主人。”
“他与儒门的三位大祭酒都有过交集,三位大祭酒皆有学问传授。”
“别看他年轻,在儒门却是颇有声望,有望成为最年轻的宗师。”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把亲王爵位当作进入儒门的敲门砖么?一个空头亲王不仅没有实权,而且还处处受制。可放弃亲王爵位换来一个在儒门大展拳脚的机会,却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若是他日后能成为儒门的大宗师,纵然比不得我们道门的大真人,却要强过一个养老的空头亲王。当然,若是他做不成儒门大宗师,那就是一无所有,连亲王头衔也没有了。不得不说,这是一步险棋,不过秦凌阁多半是看准了才下的。”
沐妗怔了一下,继而感叹道:“难怪你是副堂主,心窍总是比我们这些人多上一窍。”
张月鹿道:“如此说来,此人倒是颇有胆魄,的确不是寻常人等。只是这个‘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又是从何而来?”
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难免要讨论女人。女人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也不免讨论男人。讨论男人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讨论自家的男人,一种讨论别人家的男人,此时就属于后一种,张月鹿对秦凌阁本身没什么兴趣,却对“天下第一”这个噱头有些好奇。
沐妗道:“我先声明,我没见过本人,只是道听途说,据说这位秦公子生得极为英俊,又腹有诗书气自华,不仅是许多女子为其倾倒,就是好些有龙阳之好的男子也为他茶饭不思。虽然我挺不服气的,一个儒门之人狂什么狂?但人家好歹是公开露过面,反观咱们道门的李长歌,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那叫一个神秘莫测,就算硬说李长歌是天上仙人下凡之姿,也不能让人家心服口服不是?”
张月鹿的根子上还是古板保守,不置可否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以美色扬名于天下,与伶人戏子何异?李家人号称道祖后裔,不屑如此为之。”
沐妗忍不住摇头道:“青霄,你可真会大煞风景,别的女子听了这些,总是想着如何英俊,甚至想着和这种男人发生点什么,你却想到了戏子伶人,你还是不是女子啊?你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去你的,你才男扮女装。”张月鹿笑骂道。
沐妗故意道:“那你就是没能以美色扬名于天下,所以才会嫉妒这些大美人。”
张月鹿笑着点头道:“对,我就是嫉妒,谁让我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呢?”
平心而论,张月鹿也是个美人,只是算不上绝世美人,更当不起天下第一的称号。不过各花入各眼,情人眼里出西施,要让齐玄素来说,自然是张月鹿最好看,其次是七娘,然后是慈航真人,最后才是李青奴、谢槿、姚裴等人,这叫亲疏分明。至于七娘为何稍逊张月鹿一筹,绝对和娶了媳妇忘了娘没有半点关系,主要是七娘年纪稍大那么一点,也不能说老,只能说徐娘半老,只是风韵犹存终究比不得风华正茂。
沐妗又道:“对了,这位秦公子还有段旷世情缘,你绝对猜不到女方是谁。”
“谁?”张月鹿直接问道。
沐妗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是一位儒门的女子宗师,距离儒门大宗师只有一步之遥。人家都说齐天渊是吃软饭的,要我说,这位才是真正吃软饭的。”
儒门的大宗师对应道门的大真人,宗师自然对应真人,张月鹿刚刚升了三品幽逸道士,与二品太乙道士还有相当距离,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却是不如儒门的女子宗师。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儒门早已不是当年与道门分庭抗礼的儒门,而是成为道门的半个附庸,真要说到具体权势,却是不好一概而论。
张月鹿问道:“那位女子宗师多大年纪?”
沐妗想了想,说道:“肯定比你大,得有三十多岁了吧?也可能是四十岁,反正不到五十岁。”
张月鹿又问道:“秦凌阁多大?”
沐妗道:“应该与齐天渊差不多年纪,至多比齐天渊大上一两岁。”
张月鹿笑了一声:“原来是老牛吃嫩草。”
沐妗道:“你别笑,这是福气,就只许‘十八新娘八十郎’,不许‘八十新娘十八郎’?”
“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吧?别带上我,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在这儿当值吧。”张月鹿不打算再跟沐妗胡扯。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道:“张师姐在吗?”
沐妗起身开门,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张月鹿认得此人,是师父慈航真人的关门弟子,也就是她的师妹。
“萧师妹,有事吗?”张月鹿问道。
少女对这位声名在外的张师姐十分恭敬:“师父回来了,请师姐过去一趟。”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宁雨晴
训话结束之后,众人开始依次退场。
齐玄素、姚裴这些坐在前排的就只能走到最后。
从位置上来说,对应大掌教、副掌教、大真人的位置毕竟还是少,只有辅理一级才能上座,所以许多教习也与一众四品祭酒道士同坐一排,毕竟从品级上来说,双方都差不太多,也谈不上师徒,没有太大的区别。
正当齐玄素起身等着离开的时候,一名女教习路过齐玄素身旁,朝着齐玄素微微一笑。
齐玄素倒是谈不上受宠若惊,不过还是有些惊讶,毕竟过去的时候,这些精致的女子们大多对他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他也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天他却发现,好些个女子都乐意对他露出笑脸,仿佛来到了百花齐放的春日。
他大约明白了一件事,难怪男人从不化妆,男人最好的妆容就是权力、地位、金钱。至于男人本身是美是丑,有些影响,却又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属于细枝末节。所以才有那么多的道门之人热衷于将境界修为变现为实打实的权势,而不是与世无争地求闭关求长生。
如今的齐玄素没有钱,也没有太大的权力,却小有地位,那么另外两者迟早都会有的。
于是他就变得耀眼夺目起来,不再是平平无奇。
齐玄素礼貌地回应了一个微笑,两人的眼神微微接触便错身而过,没有发生任何交集。
这次参与上宫进修的道士,包括一众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在内,大概有二百人左右,于是被分成了三科。所谓科,就是科目的意思,朝廷都察院监察六部,分设六科,就有了大名鼎鼎的六科给事中。万象道宫的三科倒也简单,分别对应四品祭酒道士、五品道士、六品道士,也就是按照道士品级分了三个科目,各自学习的内容方向又有不同。
典礼结束之后,齐玄素等人便要前往对应“劳乎坎”的坎园,那里是主要授课区域所在。
坎园乍一看去,与普通书院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各种各样的课堂,四品祭酒道士们占据了其中最大最好的课堂,一人一桌,笔墨书本齐全,格局是横纵整齐排列,前后左右对齐一线,就像一个棋盘。
这让齐玄素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又不免想到那些蒙学中的孩童们。其实万象道宫中的孩子与普通蒙学私塾里的孩子也没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上课的时候,先生们在上面大讲,孩子们在下面小讲。齐玄素在上最为枯燥的古文课时,常常寻来些荆川纸,蒙在课本的插图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教习们乍一看去,还当他在做笔记。
其实做什么笔记呢?又不看,看了也不理解,做了也是白做。
三十二位四品祭酒道士分别坐下,因为都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没有教习安排座位的说法,就是自己找位置坐下,若要调换,各自协商就是了。
齐玄素坐在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放眼望去,除了他和姚裴之外,其余人大多都在三十岁以上,甚至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也不知熬了多久,却要与他们这些年轻人做同窗。
姚裴则是坐在一个角落里,像极了蒙学里那种不求上进的坏学生,不仅无精打采,甚至还想睡一觉的样子。
片刻后,一名女教习走了进来,正是先前那位与齐玄素有过眼神交集的女教习,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相貌姣好,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当然没法与张月鹿、姚裴等人相提并论,却也算是年轻有为。
女教习做了个自我介绍,她叫宁雨晴,不负责授课,主要是负责各位学生的日常生活起居,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不便,都可以找她。
齐玄素现在已经可以通过姓氏便辨别出身了,简单的如张月鹿、李长歌,这个谁也知道,张家和李家,道门内最大的两个世家。再难一些的,比如说姓姚、姓裴,这就是出身全真道了,这两家纵然比不得张、李二家,却也不容小觑,“姚裴”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两大家族联姻的产物。这也是许多人误以为齐玄素是全真道齐家出身的原因。
姓宁,又在万象道宫,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万象道宫的首位掌宫大真人宁忆,这是一位传奇人物,出身儒门,祖父是儒门的大祭酒,掌管万象学宫。当时的儒门还是天下共主,他却毅然决然地选择追随玄圣,道门战胜儒门之后,将万象学宫改建为万象道宫,便交由宁忆掌管,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传承。
而齐玄素前上司的前上司,也就是天罡堂的上一任掌堂真人,名叫宁凌阁,两者多半是同族的关系。
齐玄素甚至想着,说不定这位女教习就是宁真人的女儿。
齐玄素不由在心底默默感叹一句,又是一个世家贵女,一家好几代人耕耘经营一个地方,只怕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别人也进不来。
他这种普通人能出头,自己的本事还在其次,主要是靠着运气和贵人提携。要不怎么说,三分本事,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对他而言,七娘占了五分,张月鹿占了一分,这都是他撞了天大的运气,裴小楼、裴玄之、雷小环则属于贵人。至于他如何拼命,吃了多少苦头,如何断手重伤,如何辛劳奔波,只占三分而已。
如果是世家子,就可以用五分家世助力来弥补一分本事、三分运气和一分贵人扶持,哪怕不那么上进,仍旧可以出人头地。
不过家世这种东西,强求不得,羡慕不来。再者说了,齐玄素已经占足了运气,再去羡慕别人的家世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还是平常心才对。
女教习宁雨晴自我介绍之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众人依次做个自我介绍。
从姚裴开始。
姚裴有些特立独行,却有一点好,守规矩,该做什么从不推脱,也不故作姿态,第一个起来自我介绍,与她向齐玄素和张月鹿自我介绍时一般无二,暂时没有职务,挂在万寿重阳宫的名下。
这些不是什么秘密,姚裴声名在外,别人也没怎么奇怪。
接下来的人便按照这个格式介绍自己,大多是在各地道府任职,少有人在九堂任职。
到了齐玄素,他也只好起身道:“齐玄素,全真道四品祭酒道士,现任紫微堂主事。”
此言一出,整个课堂上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也就罢了,还是在九堂之首的紫微堂做主事道士?这些年来,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全真道把持着紫微堂,等闲人很难进入其中,就连姚裴都没进去,这个齐玄素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多人从未听说过齐玄素的名字,不由得也如齐玄素一般,从姓氏上做起了文章。
姓齐,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也是姓齐,齐家在全真道中算是一方诸侯,不逊色裴家、姚家太多,难道这个齐玄素与齐教正齐真人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好些人看待齐玄素的目光变得凝重许多。
齐玄素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猜测目光。
你们把我当成是齐家人,也好。
你们把我当成是姚家人,也好。
就算把我当成张家赘婿,也不是不行。
虚名而已。
倒是方便扯虎皮做大旗。
狐假虎威,也好。
一个谈不上简短的开学典礼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众人离开课堂。
齐玄素走在了最后,没有去震园,而是回了艮园。
结果齐玄素刚到艮园,就遇到了女教习宁雨晴,两人都有些讶异。
在宁雨晴的印象中,这位齐大公子多半也是一位类似于姚裴的年轻俊彦,之所以来上宫走上一趟,只是碍于规矩不得不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这位还真是来进修的。
齐玄素出于礼貌,主动打了个招呼:“宁教习。”
“齐主事。”宁雨晴微微一笑,“真巧啊。”
齐玄素谨守本分:“是挺巧的。”
宁雨晴想了想,说道:“对了,晚上的时候还有一场接风宴,齐主事不要忘了。如果齐主事不知道地方,那么我在艮园门口等你,我们可以一起过去,时间是戌时初。”
说罢,宁雨晴抛下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率先离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教大会
张月鹿在萧师妹的引领下,来到了掌堂真人的签押房。
相较于副堂主的签押房,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规格更高,除了必备的静室、起居室之外,甚至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房,大书房充当寻常意义上的签押房,处理公务,小书房则更为私密。而在两个书房外还有会客厅和秘书的签押房,可谓是层层叠叠。寻常人来到这里,想要见到掌堂真人,不说千难万难,却要过好几道关卡。
不过张月鹿是例外,作为慈航真人的入室弟子、旁人口中的天罡堂小掌堂,她甚至不必通传,可以直接去到慈航真人的大书房,可见师徒二人的关系密切。
当张月鹿来到大书房的时候,就见慈航真人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拿着一页公文笺。
“师父。”张月鹿主动行礼。
慈航真人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张月鹿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
萧师妹知道师父和师姐有话要说,主动退了出去。
“看看吧。”慈航真人将手中的那页公文笺推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拿起公文笺,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平静。
她本以为又是哪个隐秘结社作乱,结果却是三教大会的事情。
所谓三教大会,是个俗称,全名是“三教论道演武会”,是由道门主导的一次盛会,三教齐聚一堂,论道演武,举办地点一直定在玉京,其本质意义是道门宣示其三教之首的身份,说重要也重要,象征了道门的面子,说不重要也的确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第一届三教大会举行的时候,玄圣还在人世,由他亲自主持,当时的正一道首领颜飞卿舌战群儒,与佛门大德辩难,在论道中取胜。后又由当时的太平道首领东皇出战,技压群雄,斗败儒佛两家的各路高手,在演武中取胜,可谓是含金量十足。
因为当时的道门已经取得佛道之争的胜利,所以不能说这场大会彻底奠定了道门身为三教之首的地位,只能说道门借着此事完成了最后的收官,自此之后,从朝堂到江湖,从西域到辽东,再无哪方势力敢于公然挑战道门的地位。至于那些隐秘结社,也只是坏了道门定下的规矩,还谈不上妄想推翻道门,纵有一两个妄人,也上不得台面。
待到三教大会成为常态,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和佛门,其高层都不大乐意再去亲自撸袖子挥胳膊,于是演武部分逐渐成为年轻人崭露头角的舞台,许多年轻后辈都想借此机会成名,十分踊跃积极。至于这个年轻人的范畴,主要是指三十岁以下且未曾跻身天人之人,与如意榜的标准相差不多。
再到后来,老家伙们连动嘴皮子辩经也不乐意干了,态度愈发敷衍,于是论道部分也成了年轻人的舞台,论道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不是那么严格,主要是岁数上的要求,不能超过四十岁。
位高权重的老人们就只坐在高台上,满脸慈祥地看着晚辈们各种表演。
张月鹿早就听闻过三教大会,不过从未参加,总是因为各种事情错过去。这次的三教大会,如果没有知命教搅局,那么她此刻应该还在金陵府的泥潭里,因为真武观遇袭之事而焦头烂额,仍旧是无暇参加。
现在好了,知命教出手,所有的罪名都被顺势扣在了知命教头上,知命教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也不差这一个罪名,而道门内的许多人则借机洗脱了自己,张月鹿便只能闲下来,刚好有了参加三教大会的机会。
不过张月鹿对此没什么兴趣,明知故问道:“这不是祠祭堂的事情吗?与我们天罡堂有什么干系?”
慈航真人看了她一眼:“我也不想掺和,可周老真人要退了,宁真人接了祠祭堂掌堂真人的位子。三教大会是祠祭堂的事情,祠祭堂的事情就是宁真人的事情,他可是你的老上司,对你很是照顾,他的事情也与你无干?”
很显然,慈航真人口中的“宁真人”就是前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
张月鹿怔了一下:“师父,你刚才之所以不在,就是因为祠祭堂更换掌堂真人的事情?”
“是。”慈航真人没有否认,“因为祠祭堂对于玉京局势影响不大,周老真人隐退也是一年前就定下的事情,再加上宁真人的资历足够,万象道宫那边更是全力支持他,堂堂掌宫大真人亲自跑到玉京为他站台发声,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要给些面子,所以这次的动静不大,只是在金阙走个过场罢了。”
宁家的根基在于万象道宫,如今的掌宫大真人就是宁凌阁祖父的弟子,宁凌阁父亲的师弟,论起关系,宁凌阁还要称呼一声师叔。
张月鹿只得道:“既然是宁真人的事情,当然要出力,可我已经跻身天人,按照惯例来说,已经不能再去演武了。”
慈航真人笑了笑:“没让你演武,是让你去参加论道。本来定好的是姚裴论道,结果因为你跻身天人的缘故,姚裴不甘人后,也跻身了天人,现在已经去了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只能由你顶上。”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在上宫见过姚裴,她修炼‘太上忘情经’好像到了瓶颈,有点古古怪怪,不过她这个状态用来谈玄论道是再合适不过,词不达意,离题万里,旁观者还要喝彩叫好。”
张月鹿丝毫不掩自己对清谈的讥讽和不屑。
慈航真人也不斥责她,只是道:“关乎道门颜面,不能马虎大意。你今晚好好准备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然后明天随我去参加论道。”
不管张月鹿如何不情愿,也只能应道:“是,谨遵师命。”
她在玉京的家里不乏此类藏书,只是她没怎么看过,也不喜欢,都堆放到了太上坊的宅子里,看来待会要去一趟太上坊,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齐玄素敏锐地从宁雨晴的笑意中察觉到一丝反常。
虽然他没见识过太多的巧妙暗示,但他也并非真正的世家公子,他这个齐公子,假的。换而言之,他没有李天贞之流看待女子如看待猎物的心态,自然也不会落入被人反狩猎而不自知的境地之中,毕竟最优秀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象出现。
还是张月鹿说得对,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不动不该动的念头,就大差不差。
齐玄素走入艮园之中,回到“魔刀”所在的藏书楼,再次面对那道持刀的身影。
不得不说,练刀是不进则退,齐玄素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进入状态的缘故,直接被三十二刀斩于刀下。不过齐玄素很快就还以颜色,第二次便坚持到了第五十刀。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进境要远超常人,通读“魔刀”原文的进度远超孙合悟的预计。虽说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是速成之法,但那也是相较于动辄十几年的玄门正道之法而言,除非是已经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的仙人之流,真要修成一门大成之法,还是需要相当的时间。
这要得益于齐玄素不俗的悟性。这是张月鹿都承认过的,要知道张月鹿眼中的悟性好坏,必然是以她自己为对比参照的,能被她认为是悟性好,就算不如她,也不会相差太多。
齐玄素之所以不如张月鹿,是因为他的根骨资质差得太多,往往是脑子会了身体却跟不上,不过有了“玄玉”的弥补之后,已经使得齐玄素十分接近谪仙人,进境之快,自然超过绝大部分人,也只有谢槿之流才能与齐玄素相提并论,唯有张月鹿、姚裴等万中无一的佼佼者,才能在速度上力压齐玄素一线。
练刀的时光总是短暂,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时间。
齐玄素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藏书楼,去参加那个什么接风宴。
这也是万象道宫的老传统了,等到三月期满离开万象道宫的时候,还有一次送行宴。
艮园有西、南两门,分别连通震园和坎园,齐玄素来到通往坎园的西门,发现宁雨晴已经等在这里,而且换了一身便服,相较于平日里的道士正装,多了几分女子妩媚,再加上天色黯淡、灯火阑珊的缘故,朦朦胧胧,别有一番美感。
反倒是齐玄素,还是一身普通道袍,显然是不怎么上心。
“齐主事。”宁雨晴主动打了个招呼。
齐玄素回应道:“让宁教习久等了。”
“其实我也刚到不久。”宁雨晴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齐玄素与宁雨晴并肩而行,问道:“宁教习,接风宴设在什么地方?”
宁雨晴回答道:“乾园,就在礼堂旁边的偏厅。”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举目望去,刚好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明堂。
明堂总共三层,其中一楼和二楼除了充当连接上下两宫、七园一门的枢纽之外,也是各种签押房所在,三楼则被划分为几个区域,除了掌宫大真人的签押房外,还有一处辅理们的议事所在,如今掌宫大真人不在,等闲人不能进入其中。
齐玄素不由想到,掌宫大真人去玉京做什么呢?难道玉京又出了什么大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宁家
这场接风宴倒是平平常常,负责主持的是一位辅理,同样姓宁,名叫宁凌云,虽然辅理没有十分明确的首席次席之分,不过这位宁辅理差不多相当于次席的位置。至于首席,自然是能够在掌宫大真人离开期间代掌万象道宫的孙合悟。
只是孙合悟并不喜欢这些琐事,所举行典礼时并非他来代替掌宫大真人训话,而是由另外一位辅理说了一通官话套话。毕竟除了掌宫大真人外,其余人不好在这等场合自行发挥,免得言多必失,被人抓住把柄,而说套话最大的好处就是几乎不会犯错。
有些时候,无过便是功。所以许多人都认为宁可什么也不做,也不愿犯错。
齐玄素对于宁凌阁的印象十分不错,毕竟这位前上司的前上司曾经送过两张戏票,间接充当了他和张月鹿之间的媒人。关键是张月鹿对于这位前上司的评价很不错,这也让齐玄素对宁凌云也颇有些好感。
宁凌云显然没听说过齐玄素这个名字,相较于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等人成名已久,齐玄素的崛起还是太快了。去年这个时候,他还蛰伏在芦州怀南府凤台县的“客栈”之中,准备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青鸾卫的口中抢食。
而一手指使青鸾卫策划了此事的幕后黑手江别云也不过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谁又能想到,一年之后,齐玄素同样成了四品祭酒道士,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坐在万象道宫的上宫之中,与众多道门四品祭酒道士,甚至还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同处一室,金杯共饮。
宁凌云毕竟在道门沉浮多年,不是那种愣头青小子,自然不会弄出瞧不起齐玄素的蹩脚戏码,而是态度十分和蔼,甚至可以说是平易近人,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尽显上位之人的风度和城府。
这要换成以前的齐玄素,多少要受宠若惊。不过如今的齐玄素好歹是见过世面,包括慈航真人在内,见过的真人也有两手之数,甚至被东华真人当着七人调查小组的面夸奖过,所以还算是安之若素。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接风宴结束之后,宁雨晴还专门为两人牵线搭桥,做了介绍。齐玄素不介意结交一位全真道的真人,宁凌云当然也乐得结识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所谓人脉,就是彼此之间能够互相帮助才叫人脉,也许齐玄素现在帮不到宁凌云,可以后就很难说了。
不过齐玄素还是惦记着“魔刀”,所有没有过多长谈,混了个脸熟之后,就主动告辞离去。
齐玄素去了艮园,宁雨晴和宁凌云则来到了道宫高层居住的坤园。
此时的宁雨晴不再十分正式地称呼“宁辅理”,而是改口为“叔叔”,玩笑问道:“叔叔,这位齐主事有没有大真人之姿?”
宁凌云道:“我看不出有没有大真人之姿,我只知道他绝对不是齐家的人,老齐教不出这样的孩子。”
宁凌云口中的“老齐”自然是指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齐教正,与宁凌阁是故交,也与宁凌云相识。
“不过我倒觉得他更像是姚家人。”宁凌云话锋一转,“若是叫姚玄素,我真要以为他与姚裴有什么关系。”
“姚家?”宁雨晴想了想,有些迟疑道,“不能吧,姚家能出一个姚裴,已经很是了不起,要是再出一个这么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那可真是上天眷顾。姚裴两家多年联姻,还有上官家和徐家作为附庸,如果出了两个杰出后辈,一个能接替地师的位子,一个能接替东华真人的位子,就像李家的国师和清微真人那般掌控太平道,那么姚家岂不是要成为继李家、张家之后的道门第三大世家?”
“我就是随口一说,姚家真有这样的年轻才俊,怎么会藏着掖着?你看张家,最是重男轻女,也最是看重大小之分,可到了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哪怕是一个出身小宗的姑娘,也要硬着头皮抬举起来,毕竟让张家的女儿做天师,总好过再来一个异姓天师。”
宁凌云作为一位参知真人的同胞兄弟,所能接触到的机密要远超许多普通真人,此时在自家地盘,又是在侄女面前,便言谈无忌。
“不过话又说回来,年轻才俊和家族师承其实是互相成就,道门从来不缺天才,没有那份关键的助力,除非是超世之才,否则很难成事,能做到参知真人一级就差不多到顶了,再往上便是千难万难。当然,家族也好,派系也罢,没有杰出的掌门人和继承人,也要陷入到颓势之中,乃至于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在这一点上,李家就看得十分明白,儿子由不得自己去选,真要生出个庸才,只知道吃胭脂却无法担当重任,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再塞回到娘胎里。可女婿和义子却是能自己选择的,于是李家早在道门中兴之前就广收义子,且允许女婿义子当家做主,这才有了李家的今日的长盛不衰。”
“张家则是个反例,始终守着非张姓之人不得成为天师的祖训,抱残守缺,别说女婿和义子,就是自家的旁支小宗都要区别对待,也难怪这些年来始终被李家压过一头,没有步儒门的后尘已经是万幸。”
“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如果完全堵塞底层进入上层的途径,那就肯定要出问题。虽然我不喜欢李家的行事作风,却也不得不承认,李家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更好,给那些优秀人才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机遇,说白了就是要让人有盼头,眼里头要有光,那么风气必然是积极向上的。”
“可如果把这个途径堵死了,上下之间不再流动,而是固化了,那就严重了。想要把所有的好处都抓在手里,不漏半点,结果是什么?”
宁凌云随手将一颗石子碾成细沙,不用玄通修为,只是平常一握。
若是虚握着,大部分细沙还都在手里,可越是用力握紧,露出去的细沙也就越多。
“各种利益不是石头一样的整体,而是无数细沙,你越是用力握紧它,它溜得也就越快,到最后很可能是一场空。当然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上百年,甚至数百年,可终究会有那一天的,儒门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若是察而不以此为鉴,则是儒门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宁凌云感慨万千,也许觉得自己有些跑题,不由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宁雨晴听完叔叔的评价之后,若有所思道:“说到张家,我刚刚打听了一下,这位齐主事来上宫的时候,是那位张家千金亲自陪同,甚至还特意请孙真人照看一二,这份待遇,却是不同寻常。”
宁凌云轻轻一笑:“张家千金,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月鹿了。如果张月鹿真被张家定为继承人,那么除非她嫁给大掌教,否则就只能招赘了,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会是张家的未来赘婿?只是做张家的女婿哪里比得上李家的女婿?李家的女婿可是有机会执掌太平道的。”
宁雨晴道:“可惜李家没有张月鹿这般优秀的女子。”
宁凌云意味深长道:“对于一个优秀的年轻男人来说,拥有一个过于强势且优秀的道侣未必就是好事,夫妻相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两强相争,只怕是僵持不下,白白消磨感情。”
“再有,有才能又有心气之人,有几个甘居人下的?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女婿与岳家反目成仇的事情了,年轻时要借岳家之力,低三下四,被欺压半辈子,待到岳父不行了,女婿也终于上位了,便开始清算年轻时的旧账,又有几个能够善始善终?”
“所以这种事情,最难把握火候,一旦火候过了,事情就焦,好事变坏事,道侣变仇人。我与那位澹台夫人打过交道,她不是能把握这种火候之人,倒是张拘奇可以,可惜他性子太过绵软,做不得主。若真如你所说,这个年轻人要成为张家赘婿,还得是天师亲自把关安排才行。”
宁凌云与张拘奇等一众张家子弟都是同辈之人,甚至曾经同窗共事,相识相熟也都在情理之中,自然比年轻小辈更为深知彼此的为人性情。
宁雨晴道:“对了,我还听说,齐主事虽然与张家千金的关系密切,可一路提拔都是全真道裴家出力,裴真人和东华真人先后出面,反倒是张家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裴家兄弟,提到裴真人几乎默认是裴小楼,称呼裴玄之则都是东华真人。
“裴家?”宁凌云怔了怔,“这倒是有意思了,难不成真与姚家有什么关系?总不会有两个姚裴。”
宁雨晴勾了勾嘴角:“所以说,这两人的事情还是八字没有一撇,张家也未必同意。再者说了,我们全真道的人才,凭什么白送给正一道?”
宁凌云有些诧异地看了侄女一眼,随即摇头失笑道:“你啊。”
不过他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去处理,或者让正经家长去处理,他这个做叔叔的就不多掺和了,免得里外不是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玉虚宫
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映透半边天。随着一声清鸣,九百九十九只白鹤结队盘旋而上,与日同升,继而围绕玉京徘徊不去,鹤鸣不止,又有一道虹桥横跨玉京上空。
这些白鹤都是道门精心培育的异种,不仅无惧玉虚峰上的严寒天气,而且也不怕凛冽罡风,可以在昆仑之巅飞行自如,专门用于各种节日庆典。
巍巍昆仑,终年积雪。唯有玉京城中却是四季如春,仿若青帝居处。
这等阵法,理论上并不算难,三教中任何一家都能做到。关键在于笼罩偌大一座玉京城,而且阵法时刻开启,终年不休,这便是花费实实在在的太平钱了。在许多时候,财力等同于实力,实力等同于地位。毫无疑问,这是道门在向世人彰显自己的天下共主地位。
初次来到玉京之人,无不要震撼于天上白玉京的宏伟。
今天是三教大会论道演武正式开始的日子。
其实儒门之人和佛门之人早在昨天就已经到了,下榻于上八坊的洞灵坊中,待到今日,紫府开启,这才前往位于紫府的玉虚宫。
玉虚峰,玉虚宫,两者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便误以为玉虚宫乃是玉京的核心所在,其实不然。
这就好比俗称“金銮殿”的帝京奉天殿,许多人以为奉天殿是用于上朝的,其实奉天殿是用以各种典礼的场所,如皇帝登基、皇帝大婚、册封皇后、元旦等等。
真正的核心决策场所在于天清宫,这里是皇帝的寝宫兼书房所在,得名自太上道祖五千言:“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二以为天下贞。”
皇帝号称天子,帝王之位极尊,谓之唯一,就是天之唯一的意思,清气上升谓之天,浊气下降谓之地,是故天得一以清,为表示帝王是天地间唯一的、最尊贵的,他的居所故名为天清宫。
除此之外,又有地宁宫、神灵宫、谷盈宫、万生宫、天贞宫等等。
同理,玉虚宫与玉虚峰同名,是为玉京规模最大的宫殿,不过也是用于各种典礼的场所,除了历届论道演武之会在此地举行之外,就任大掌教、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的庆典也都在此地举行,平常的时候基本不用。
至于玉京真正的核心,还是在于紫霄宫和金阙。若是遇到五代大掌教这般作风强势的大掌教,那么紫霄宫就是最为核心所在。若是遇到六代大掌教这般暗弱的大掌教,那么金阙就是最为核心所在,总之都与玉虚宫无关。
慈航真人带领着一众弟子自天罡堂去往玉虚宫,一路上引得好些人侧目。
除了慈航真人地位尊崇的缘故,还有一点原因,那就是慈航一脉向来以女子为尊,少有男子,就算偶有几个男子,也大多是边缘人物,这一行人皆是女子,自然成了一道靓丽风景。不少道门弟子都想着,若能娶到其中一位,便是得天之幸。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慈航一脉从来也不禁女子婚嫁,但想要娶到其中弟子却并非易事,尤其是其中的杰出弟子,所嫁之人皆非等闲之辈。比如道门中兴以来的第一代慈航真人,便嫁给了大玄的高祖皇帝,成为正宫皇后,是为太宗皇帝的生母,也是玄圣夫人的继母。而第二代慈航真人则嫁给了正一道唯一的异姓天师颜飞卿,还有一代慈航真人做了掌教夫人。本代慈航真人未曾嫁人,可她本人就是有望大掌教的人选之一。
寻常道门弟子自然是望而却步,根本不敢付诸于行,免得自讨没趣。
当然也有那不知深浅的愣头青,比如正在万象道宫上宫进修的齐玄素,他就不知道这些说法,还真就一头撞上去了,至于最后是碰壁而归,还是侥幸抱得美人归,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慈航真人这道门槛未必就比澹台琼低了,甚至更高,只是慈航真人不会把这道门槛设在明处,更不会直接干预,她总是喜欢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只见慈航真人身后的一行女子双手交叠于身前,不举足曳踵,衣之齐如水之流,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仪态端庄,无一处不契合《礼记》中的规矩。
意思是就是,小步而快走,不明显抬起脚,衣裙下摆像流水一样在动却又不是很明显,走得再快而手肘也不动分毫,脚步是平直的。
美则美矣,就是难免累人。
不过在这里面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异类,大袖飘飘,双臂下垂,随着行走而自如摆动,就突出一个自然,平时怎么走路,现在也是怎么走路,似乎是不屑于遵守这些繁文缛节。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一群天鹅之中混入了一只苍鹰,不能说苍鹰难看,甚至比天鹅们更英武,就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些儒门、佛门之人见此情景,不由好奇,便问负责引路的道门弟子此女是何身份。道门弟子则是见怪不怪,告知外来客人,这位就是我们道门中最年轻的副堂主、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张月鹿,如今的天罡堂小掌堂。
儒门、佛门之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位。
他们也算是久闻大名了,几次道门大案,这位都参与其中,显然是个手腕凌厉的人物,有本事的人都有傲气,特立独行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张月鹿并非故意特立独行,虽然她名义上属于慈航一脉的弟子,但小时候一直都在云锦山生活,那时候的慈航真人还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因为各种事务经常前往大真人府,顺带教导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所以张月鹿甚至没去过普陀岛和江南道府。
待到张月鹿稍微年长之后,直接去了玉京,也许是有人不怀好意地故意安排,也许是阴差阳错,她竟是去了太平道掌握的北辰堂中,慈航一脉的规矩没学多少,李家人的手段倒是学了不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在有些方面倒像是一位李家的女子,毕竟李家不全是不择手段之人,玄圣也是出身李家。事实上,慈航真人最初选择收张月鹿为徒,并非是视作衣钵传人,更多是一种类似于“联姻”的行为,同为正一道阵营,她收张家子弟为徒,以此加深双方的联系。
可没想到后来张月鹿的表现远超旁人,得了地师的青眼。
若是以前的时候,地师亲自提拔一个其他派系的年轻弟子,难免要让人觉得地师别有用心,被提拔的年轻弟子的立场也变得可疑起来。
可如今正一道和全真道联手乃是大势所趋,地师的推波助澜就显得顺理成章,张月鹿的身份陡然特殊起来,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张家子弟,而是正一道和全真道合作的标杆,是个象征了,只要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盟一日不曾破裂,那么张月鹿的特殊地位就一日不可动摇。
慈航真人本就十分喜欢这个弟子,改变主意,顺水推舟地将其推到衣钵传人的位置上,如此一来,倒逼张家那边也开始考虑,是否要让一个小宗出身的女子执掌门户。
正因为慈航真人最开始并没有把张月鹿当作传人,所以张月鹿从始至终就没经历过慈航一脉的集体生活,根本不像一个慈航一脉的弟子。
张月鹿没有其他师姐妹的类似经历,自然与众多师姐妹格格不入。这也是她去拜访白英琼时,两人客套居多的原因所在——实在不熟。
不过慈航真人从不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与张月鹿计较,只是顺其自然。
如果能成为副掌教或者大掌教,别说走,就是飞,那也不是问题。
说句不正确却又现实的话,规矩只为常人而设。
慈航真人目视前方,对落后自己一个身位的张月鹿说道:“虽说历届三教大会大多是由我道门取胜,但不意味着儒门和佛门就甘心做我道门的陪衬。他们不是道门的对手,便想在这种事情上胜过道门。”
慈航真人略微停顿,又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次论道,你要小心另外两家借机攻击我们道门的体制,毕竟大掌教之位空悬已久,三道相争日渐激烈,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根本没办法回避。若是在此等关节有所差池,被他们抓住了痛脚,不免又有人要说,道门要步当年儒门后尘云云。”
张月鹿皱眉不语。当年儒门自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就再无能够整合整个儒门的魁首人物,大祭酒、大宗师们各自为政,这才给了道门兴起的难得机遇。如今道门的大掌教之位空悬已久,不管具体原因如何,从表象来看,却是与当年儒门群龙无首的状态颇为相似。若是有人拿这一点说事,道门可以反驳,却不会有很好的效果。而最好的反驳就是尽快推举出一位新的大掌教,再次凝聚道门人心。
说话之间,玉虚宫已经是遥遥在望。
除了慈航真人之外,东华真人、清微真人以及刚刚执掌祠祭堂的宁凌阁也都会出席这次三教大会,只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未曾露面,把舞台让给了“年轻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论道(上)
玉虚宫前是一片好大的白玉广场,四位参知真人站在一起,身后是诸位真人和三品幽逸道士,然后是四品祭酒道士和一众年轻的五品道士——因为上宫的“年轻英才计划”还在试行,所以不是所有的候补祭酒都会参加进修。
很快,儒门和佛门之人在知客道人的引领下,也来到了玉虚宫前。
儒门和道门的规格都不算低,儒门的领头人是一位大宗师,佛门的领头人是一位尊者,从品级来说,对应道门的大真人。
只是道门地位最尊,道门大掌教明显比儒门、佛门的首领高出一头,以此类推,道门之人的实际地位也要比另外两家对应品级之人高出一筹,参知真人完全可以对等儒门的大宗师、佛门的尊者,更何况七代大掌教多半就是出自这三位参知真人之中,所以也算不得轻慢。
六人略作寒暄之后,就见宁凌阁一挥手,身后的道门弟子立时动作整齐划一地向两侧散去,分开一条直通玉虚宫大门的大道。
身为首席参知真人东华真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六人并肩朝玉虚宫走去,然后是各家有资格参与这次三教大会之人紧随其后。
玉虚宫中,早已布置妥当,因为太上道祖提倡慈俭,所以并不如何奢华,只是大气开阔,若是设宴,可以容纳数百人同时入座。若是撤去桌子,就算直接较技斗法也丝毫不显局促。
当年东皇就是在这座大殿中尽败儒佛两家的一十三名高人,替道门赢下了演武。
四位参知真人和两位贵客高坐上方主座,一人一席,其余人则分坐在台阶下方的左右两侧,过去曾经是以右为尊,如今是以左为尊,故而作为主人的道门弟子都坐在了左边,作为客人的儒门和佛门则都坐在了右边。
左边居首第一人是位二品太乙道士,如今祠祭堂的首席副堂主,第二人就是张月鹿,这本该是属于姚裴的位置。
右边的第一人是个皮肤泛着金色的僧人,面无表情,如同一尊佛像。看得出来,这位大约不是来论道的,应该是来演武的。这些年来,儒门和佛门在三教大会上颇有些默契,佛门主要负责动手,儒门主要负责动嘴,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
第二位则是个英俊到了极点的男子,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却没有半点脂粉气,眉宇间自有一股逼人英气,当真是英武不凡,让女子见之怀春。这样的男子,便是没有半点权位本事,仅凭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贴上来。男子见了之后,要么羡慕,要么嫉妒,要么自惭形秽,甚至还会有部分男子也会如女子那般心动,很少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
这正是素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称的秦凌阁。
众人进入玉虚宫后,秦凌阁就夺走了所有的目光,成为最耀眼的明珠。
秦凌阁的脸上没有太多傲气,十分温和,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似平易近人,只是这样的天才人物如何能没有傲气,只是傲气内敛,不显露于外罢了。就如世家子弟,从不会将家产多少挂在嘴上,那是暴发户的作派,世家子们只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让人管中窥豹,不愿让人一眼看出来,又要让人知道彼此之间差距。
好些人都在偷偷打量这位盛名在外的天之骄子。
张月鹿打量了秦凌阁几眼之后,就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开始翻看起来。这是她昨晚奋斗一宿做的笔记,还带着笔墨的香味,什么叫临阵磨枪,这就是了。
没有办法,张月鹿不擅长这个,不是全然不懂,而是不曾整理成一套条理分明的完整说辞,论道的关键就在于一个“论”字,口头上的功夫也不能忽视。
旁人自然不知道张月鹿在看什么,也不会想到张月鹿会干出临时抱佛脚的举动,只当她在看其他的东西,甚至有人认为张月鹿是在看天罡堂的公文,只觉得这位张副堂主实在狂妄,俨然不把今日的对手放在眼里。
可谁又能想到,张月鹿是极为认真地对待今日的论道,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好。
慈航真人在东华真人说场面话的时候,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弟子,以她居高临下的视角和远超常人的目力,却是看清了笔记上的内容,不由哑然失笑。
世上之事,多半怕“认真”二字,想来这次论道,纵然不敌,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张月鹿进入到专心复习的状态之后,与齐玄素练刀时的状态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于外界种种充耳不闻,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
秦凌阁的目光也不由落在张月鹿的身上,他早就听闻过这位谪仙人的鼎鼎大名和各种事迹,只是没想到两人竟是会在这等情况下见面,而这位谪仙人也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行事风格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素来讲究规矩的方正儒门中,可容不下这种女子。
就在这时,几位大人物的场面话讲完,就听宁凌阁开口道:“听说这次还来了一位秦姓小友。”
秦凌阁起身道:“晚辈秦凌阁见过宁真人。”
宁凌阁微笑道:“小友名作凌阁,老夫也叫凌阁,倒是难得的缘分,不知小友表字是?”
秦凌阁道:“晚辈表字玉亭。”“玉亭,幸好我们两人的表字不是一样了。”宁凌阁道。
秦凌阁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虽然此举谈不上失礼,但在一位参知真人面前,还是稍显托大。
宁凌阁示意秦凌阁请坐,转而道:“所谓论道演武,论道在前,演武在后,故而今日只是论道,明日才会演武。”
秦凌阁的脸上流露出无可置疑的强大自信,环视对面的道门众人,可除了几位上了年纪的道门真人之外,其余年轻弟子却是不敢对上秦凌阁的目光,显然没有把握与秦凌阁论道,纷纷避让。
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面上丝毫不显,笑容不变,可也不是无动于衷。除了些许的不悦之外,大约还有些遗憾,毕竟姚裴和李长歌未能到场。倒不是瞧不上张月鹿,而是很多真人都曾经说过,张月鹿的长处在于做事,换而言之,她的长处不在于耍嘴皮子功夫,这次算是赶鸭子上架。
不过宁凌阁不这么想,望向最被自己看好的老下属张月鹿,颇有信心。
最终秦凌阁的目光也落在了嘴唇微动似是念念有词的张月鹿身上。
张月鹿却是集中精神于手中笔记,并未回应秦凌阁的目光,愈发显得目中无人。
秦凌阁的脸色微冷,生出几分恼怒,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常心境。
道门弟子哪怕不如他,可依仗着道门弟子的身份仍旧可以压他一头,毕竟有家世背景。
慈航真人只得轻声道:“青霄。”
声音不大,却用上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晨钟暮鼓”,直接“唤醒”张月鹿却又不会吓她一跳,手段之玄妙,运用之精微,实是当世绝顶。
张月鹿动作自然地收起手中笔记,正了正神色,望向秦凌阁,甚是严肃,颇有些要上考场的意思。
因为是坐而论道,所以秦凌阁没有起身,朝着张月鹿拱手道:“久闻张高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请教。”
张月鹿道:“秦道友是客,请用典。”
这便是论道的规矩,一方提问,一方回答,提问不是随便抛出一个题目就算完事,而是要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因为是三教大会,所以用典的范围包括了道门、儒门、佛门的各种经典,可以是太上道祖、佛祖、至圣先师的至理名言,也可以是其他三教先贤说过的话。
若是别人抛出一句经典,自己却不知道出处是什么,答非所问,那么就算是不战而败,十分考验论道之人的博学,门槛很高。
秦凌阁也不客气,直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