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选人
仙人行事,并不亲自下场,经营天下大势,如布棋子,本尊坦然自若。
齐玄素和秦凌阁的对弈,对于书中世界的角色来说,不就是仙人行事吗?
既然齐玄素已经猜到了秦凌阁会动用“天下棋局”的可能,那么自是有所准备。
不过这个准备也只是复盘一下当年玄圣对弈宋政而已,参考意义不大。
一是故事不一样了,二是年代久远。道门的正经史料只是提了一下这件事的结果,具体经过肯定是没有的。许多道门祖师的笔记回忆中倒也提到过,不过一人一个提法,角度不同,甚至还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不知道谁在扯谎。毕竟回忆录这种东西最容易美化自己,歪曲事实,如果单看姚祖的回忆录,说不定还觉得姚祖最忠诚呢。
至于更多的记录,那就没有了。所以也不存在经验教训的说法,更不要说秦凌阁怎么不吸取宋政失败的教训,或者说儒门怎么不吸取教训,二百多年了就这一个例子,吸取哪门子的教训?
因为一次失败,就不用这件仙物了?那么祖龙还失败了,祖龙的仙物也不用了?
再有就是,当年宋政邀战玄圣,宋政成为仙人多时,玄圣刚刚得道,是宋政境界高而玄圣境界低,如今则是齐玄素境界高而秦凌阁境界低,那么秦凌阁为什么要代入宋政?他怎么就不能是玄圣?
说秦凌阁没有汲取教训,着实有点不讲道理了。
落子之后,其实就是选择角色。
当年玄圣落子,在书中世界选择了玄圣夫人作为化身,夫妻一体。齐玄素倒是想要效仿玄圣,直接选择张月鹿,无奈这个故事中没有张月鹿的存在。
因为玄圣意外死于徐祖之手,所以后续走向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没了玄圣,自然没人镇压废天师,那么废天师就不是废天师了,而是正牌天师。此后的张家大宗世系便转移到了废天师这一脉,一来二去,不仅没了张无寿、张无恨的存在,就连张拘成、张拘奇等人都不存在了。
齐玄素在这个世界中找不到张月鹿的存在,找不到他自己的存在,甚至也没有七娘、小殷的存在。
因为玄圣是串联起所有大事件的关键人物,玄圣死了,道门和大巫的故事脉络全部发生变化。
没有道门,也没有姚祖。
没有姚祖,不仅没有姚家,也没有人炼制帝柳种子,自然没有七娘和小殷。
还有一些其他原因,最后使得齐玄素只能从许多普通角色中做选择。
农夫、樵夫、渔夫、破落和尚、游方道士、叫花子、街边小贩、盗墓大盗、边军小卒、青鸾卫小旗、贫苦书生、当红花魁、杏林妙手、江湖侠客,甚至还有大内宦官、衙门书办、王府奴才、冷宫嫔妃、废材公子、侯府庶女、魔教妖女等等。
这个选择有一定的随机性,一是看自己与这个世界羁绊,可惜没有张月鹿、小殷、七娘等人,二是不能选皇帝这些气运在身的大人物,还是要从小人物做起。
齐玄素首先排除当红花魁、冷宫嫔妃、侯府庶女、魔教妖女等角色。在儒门世界,礼教森严,女人不好出头。
然后排除农夫、樵夫、渔夫、街边小贩、破落和尚、游方道士等角色,不是说这些人成不了大事,而是以布衣之身夺取天下的难度太高,古往今来也就只有一个而已,齐玄素有自知之明,怕是干不好,不要逞强。
齐玄素的人生就这么长,混过一段时间的江湖,然后大部分时间都在道门的体制内,他比较擅长的还是在体制内攀升,而不是白手起家。
所以就是江湖侠客、盗墓大盗、边军小卒、青鸾卫小旗、杏林妙手、贫苦书生、废材公子这几个。
齐玄素思来想去,江湖的选项也排除了,因为他粗略一观,此方世界的朝廷还在,顶多算是乱世前夕,还谈不上真正的乱世,江湖中人怕是翻不起大浪。
最终,齐玄素还是决定走比较熟悉的道路,于是他选择了贫苦书生的角色。
贫苦书生只是一个类别,
第一个是白胡子老头,考了一辈子也没考取半个功名,别管年纪多大了,就问你是不是书生吧,今年正打算和孙子一起准备童子试。虽然平时教书为业,但有一大家子人,又屡试不第,所以日子十分紧巴,也算是贫苦。
这个当然不行。齐玄素怕这老头子的寿数会半道崩殂。
第二个是中年男子,落魄潦倒,怨天尤人,因为屡试不第,现在还染上了酗酒打老婆的毛病,不仅家里的东西典当得差不多了,也坏了名声。
也不行。这个男人比较适合衬托受苦受难的好女人,上演一场苦情大戏,而不是纵横天下的戏码。
第三个比较靠谱了,是个清秀少年,虽然父母早亡,家道中落,生活比较清苦,手头比较拮据,但是功底比较扎实,算是小有才气。
就这个了。
当然不是齐玄素本尊下场,都说了本尊安坐不动,置身事外,坦然自若,而是那个“棋子”落入这个少年的体内。
虽然对弈双方无法看清对方的落子布局,就仿佛被迷雾笼罩,要到棋局中盘以后才能窥见几分,但观战众人看得十分清楚。
不过倒是不必担心盘外招,对弈双方也算是进入了书中世界,隔绝内外。
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齐玄素选了个贫苦书生,秦凌阁则选了个废材公子,被人瞧不起的那种,仅从物质基础来说,秦凌阁的起点要更高一点。这其实也是两条路线,齐玄素走的是寒门路线,秦凌阁走的是世家路线,倒是各自对应了两人的出身。
好巧不巧,这位废材公子姓李。
不过不是玄圣的李,毕竟玄圣都已经死了,而是玄圣兄长的李。当年玄圣在李家三兄弟中行二,派,与坚定推翻儒门的玄圣不是一路人,随着斗争失败,彻底边缘化了。东皇掌权之后,又把这位大哥的有关资料删掉了许多,几乎就像没有这个人。
在这个书中故事的时间线中,玄圣意外亡故,自然是这位大哥成功上位,因为是亲儒派,所以跃居高位。
哪怕世道不同了,李家仍旧是如日中天。
这就是李祖的智慧了,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玄圣胜了固然是好,李家成为第一世家,若是玄圣败了,李家也不会被清算。
至于秦家,日子也不错,虽然没有入主中原夺取天下,但拥有极高的团结价值,最终达成妥协,封为辽王,世镇辽东。
这方世界被儒门以龙气镇压,锁国闭关,禁绝各种神通,众生各有根器,持优劣为次第,乱来不得。所以李家、秦家的大人物们是选不了的,只能选一些边缘人物,比如这个废材公子。
书中世界的时间流速与人间也不一样,若是齐玄素和秦凌阁对弈几十年,外面众人总不能观战几十年,顶多只有几十天。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而且还专门选择了返真殿,就是因为这里的时间流速又与外面不一样,不至于让这么多人放着正事不干空耗几十天,争取在一天之内结束。
齐玄素选的这个书生不姓李,也不姓秦,姓殷。
这真是巧了,现在不是小殷跟齐玄素姓齐,而是齐玄素跟着小殷姓殷,倒反天罡。
齐玄素的劣势是家贫,优势是有才华,只是眼界存在一些局限,毕竟年纪小,也没去过其他地方,这是难免的。
不过有了齐玄素,完全可以弥补,齐玄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中原各州,海外各洲,帝京玉京,还有北大陆和南大陆,除了没去过西大陆,基本都走了一遍,甚至在这些地方翻云覆雨。
反倒是秦凌阁在这方面远不如齐玄素了。
齐玄素之所以选择这个小书生,主要因为其小有才华,这可不是一个笼统概念,而是表现在功名上,具体就是已经过了童试中的府试。
童子试亦称童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的考试。
县试一般由知县主持,本县童生要有同考者五人互结,并且有本县廪生作保,才能参加考试。试期多在二月,考四到五场,内容有八股文、诗赋、策论等,考试合格后才可应府试。
府试由知府主持,考试内容和场次与县试相同,试期多在四月。
府试合格方可参加院试。
院试由主管一州诸儒生事务的学政主持。院试合格后称秀才,方可进入官学和正式参加科举考试。
所谓“操童子业”,就是没有取得秀才资格,没有功名。
换而言之,齐玄素此时已经过了县试和府试,只差最后的院试,算是个准秀才,可比选人时的第一个老头强太多了。
这也就是王朝末年,秀才不值钱了,换成王朝初期或者中期,如此年轻的准秀才,早就有人上赶着结交结亲,不存在穷困的说法。
不过也有些特权,最起码不需要路引,可以随意走动。
齐玄素思量着,不能窝在一个地方死读书,少不得要搞一些终南捷径,应当四处走动一下才行。
第二十三章 殷正心
齐玄素无家无业,倒也没什么牵挂,直接开始游学之旅。
虽然他没什么钱,但既然是游学,便可以拜访沿途的耕读人家,或是秀才,或是举人,慕名求见,旁人见他谈吐不凡,气度不俗,往往都会热情招待,甚至临走时还会奉上些许盘缠。
不是这些人心善,而是精明到了极点。都说莫欺少年穷,如今的少年郎不名一文,谁知道日后如何?今日顺手结个善缘,说不定日后就是一番造化。许多大户人家都会无偿资助一些贫寒的读书人,为的不是眼前,看的是以后。
齐玄素好歹是个准秀才,年纪也不大。
原本的殷正心受限于见识,略显拘谨,有些小家子气,齐玄素则很好弥补了这一点,毕竟小掌教不是白叫的,自有处变不惊的从容气度,在旁人看来,便是此子不凡,自然值得投资一二。左右不过是几两散碎银子,谁还指望这点银子下崽不成?
下闲棋,烧冷灶。
如此一游,便是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齐玄素走了数府之地,与本地的文人骚客们诗词唱和,以文交友,竟然也小有名气。
齐玄素是学道出身,对于道门经典和各种祖师注解背得很熟,在天文地理等方面也有点说法,唯独在儒门学问方面造诣不高。不过殷正心本身有这个底子,小有才华可不是乱说的,真要说学识高低,秀才和举人不过是差了一场考试,考上了就是举人,考不上就是秀才,关键在于文章是否合主考官之意,基础学识都大差不差。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不选出身更高的废材公子,因为那个真是一肚子草包,齐玄素能过道门大考成为一名九品道士,可过不了儒门的科举,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对他来说,废材公子就是个死局。
反倒是秦凌阁,本就是儒门中人,学识渊博,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可以选择废材公子。
不过这些还不是齐玄素说的终南捷径,至多算是个铺垫。
真正的捷径是求学。
说得更露骨一点,拜老师。
师徒关系不仅在道门内部很重要,在儒门内部同样很重要。
拜老师又与名声息息相关。所以那个酗酒打老婆的书生被齐玄素直接排除了。
从举孝廉开始,作秀就成了儒门弟子的必备功课。
诸如卧冰求鲤、埋儿奉母、哭竹生笋、尝粪忧心等等行为,怎么看也不像正常人能干出来的,甚至想象不出来。
儒门弟子就能想象出来,这就是作秀。
如果换成道门,那么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新婚之夜,两人也不圆房,而是通宵抄写太上道祖五千言,顺带把小殷找来,给她讲解道祖三德,然后第二天还要让道门上下都知道,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虽然有了科举制度之后,这种作秀行为比较少了,但还是存在,直接体现为一个人在士林间的声望。
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如何养望,古人也早就说了。
所以齐玄素在结束大半年的游学之旅后,又开始了求学之旅。
先是借书。
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
这既是认真学习的姿态,也在客观上给自己打造了好学的名声。
这是个持之以恒的活计,齐玄素一干就是三年,中途顺带参加院试,考取了秀才功名。
有了好学和小有才气的名声,便开始正式的求学之旅。
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
如此又是大半年。
走完前面的这些步骤,便是拜师了。
儒门的老师分得很细,一个儒门弟子一辈子有很多老师,这是道门不能相比的。
小时候有蒙师,就是启蒙的老师。
长大了读书,亲自指教讲读的为受业师。
或出外就傅,或请先生来家馆课,或到书院肄业,或向著名学者“问业”。据此,受业师又细分为业师、课师、问业师、肄业师、书院肄业师等等。
后来科举,有受知师,又叫座师,其实是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
还有房师,是举人、进士对荐举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因乡试、会试中分房阅卷,应考者试卷须经某一房同考官选出,加批语后推荐给主考官或总裁,方能取中,因有此称。
最后是保举师,大臣向朝廷推荐人才,以使其得到提拔任用。多指大臣荐举下属,对下属有保荐之恩的被称之为保举师。
齐玄素现在的拜师就是问业师,齐玄素游学半年,借书三年,求学又是大半年,转眼就是及冠之年了。
冠礼一般要由长辈主持,齐玄素便借着这个机会,向这位先达提出了拜师的请求,要做入室弟子。
这位先达姓黄,单名一个“枚”字,看似只是乡贤,实则官至礼部尚书,致仕后还乡,这才给了齐玄素拜师的机会。
这也绝不是机缘巧合,而是齐玄素精心挑选的结果。
君择臣,臣亦择君。师父挑弟子,弟子也挑老师。
这都是双向选择。
至于齐玄素从哪里得来的情报,那大半年的游学经历可不是游山玩水,更不是漫无目的乱逛,其实有着极强的目的性,这些情报就是在游学中得来的。
原来的殷正心肯定没有这个心思,不会知道有一位礼部尚书致仕还乡,就算知道,也未必就敢登门。就算登门了,也未必能做到让黄枚满意。
不过这些对齐玄素来说,都不算什么。且不说齐玄素此时如同天上仙人,以太上视角落子人间,本尊超然物外。就算换成真正的人间,身在局中,齐玄素也没什么好怕的,与他的过往经历相比,这都是小场面。
看似是殷正心侥幸遇贵人,实则是齐玄素精心谋划的结果。
其实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许多的机缘造化,看似都能用“运气好”三个字来概括,实则是天上仙人落子。
早已注定。命中注定。冥冥之中标注好了价格。
殷正心如此,齐玄素又何尝不是如此?
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对于齐玄素的拜师请求,黄枚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说等到秋闱之后再说。
秋闱又名乡试,每三年一试,凡是通过科考、岁科、录遗合格的本州生员、监生、荫生、官生、贡生,均有资格参加考试。
乡试分为正科和恩科,正科在子、午、卯、酉年进行,而庆典加科则称为恩科,考试时间同样在八月。
各州的主考官由皇帝亲自任命。考试合格者称为“举人”,其中第一名被称为“解元”,即所谓“连中三元”的第一元。
第二名为亚元,第三至第五名为经魁,第六名为亚魁。获得中试资格的举人通常具备了选官的资格。所有中试者都有资格参加次年在京师举行的会试。
黄枚的意思很明白,要先考上举人,才有资格做他的入室弟子。
这也在情理之中,其实不管拜师与否,齐玄素都要参加秋闱的,别说什么年少成名不是好事,历代内阁首辅哪个不是年少成名?成为举人,成为进士,也不过是刚刚有了块敲门砖而已,以后的路且长着呢,所以越早越好。这和道门成仙越早越好是一个道理。
观战众人纷纷评头论足。
“小掌教虽然不是儒门之人,但对儒门的那套玩意倒是清楚得很,稳扎稳打,只是位极人臣又如何?难道要行伊霍之事?”
“伊霍之事也不过废立而已,我看是操莽之事才对,朕,朕,朕……”
“慎言!紫极大真人还在呢,你不要命了?”
“你却是忘了一点,魏武也好,巨君也罢,都是世家出身,前人把基础都打好了,小掌教却是选了寒门出身,从头开始,怕是没有这个本钱。”
“依我看啊,伊霍之事也好,操莽之事也罢,都不对。难道诸位忘了大魏的前车之鉴?”
“当时的大魏朝廷为平定层出不穷内外之乱,不得不将人事权下放给地方督抚们,又让他们自行筹钱募兵,平定叛乱。如此一来,地方督抚有了财权、人事之权,再加上本就有的兵权,便可以事事自专,这就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本。”
“重演当年大魏故事?”
“这就像饮鸩止渴,喝了要被毒死,不喝就要被渴死,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两头堵。”
“秦先生选择世家出身,多半是要走权臣的路数了,依托家族,也不是不行。”
“说来也是好笑,儒门之人天天讲忠君之道,现在却要权臣篡位。”
“这怎么了,王巨君也是儒门认证的圣人,师从王巨君嘛。”
“说到底,秦先生走的是儒门废圣人王巨君的路子,小掌教走的是咱们道门路数,还是要从地方州府着手的。”
“这棋局刚刚开始,且有得下呢。”
第二十四章 领先一子
齐玄素院试的成绩是本县第一名,毕竟只是一县之地,殷正心本就小有才华,只要能放平心态,再加上几分运气,能有这个成绩也不让人意外。
齐玄素在心态方面绝对没有问题,能胜过齐玄素的是小殷,毕竟在考试中公然冒用他人名号大放厥词这种事情,齐玄素真干不出来。
说起小殷,齐玄素是真羡慕小殷的一笔好字,真就是天生的一般,堪比大家。在科举考试中是极大的加分项。
齐玄素如今在道门不敢说一人之下,那也是最高处的极少数人之一,他眼中的小有才华与普通人眼中的小有才华自是不同。
正是有了这个名次,齐玄素才有底气去拜师。
当然了,儒门科举能否连中三元,实力重要,运气更重要,有些时候太过年轻,考官们怕考生恃名而骄,还要故意压一压,甚至故意使其不中。
这种事情常见得很,所以齐玄素能考第一,还真是运气。
这次秋闱,齐玄素也不敢奢求“解元”的名头,只求能够中举,毕竟年龄摆在这里,就算名次靠后,那也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转眼间便到了秋闱的日子。
这倒是让齐玄素回想起了当年道门大考,万象道宫有两次考试,过了第一次考试便有了道童身份,差不多相当于秀才。过了第二次考试则有道士身份,是最低的九品道士,差不多相当于举人。
举人已经可以做官,若是肯使银子,再有些运气,大约能做到七品县令。一般的情况下可以做个教谕,或是县丞,最不济也是个九品小官。举人已经算是官身了,举人老爷可不是白叫的。
这天底下还在人世的新老举人加起来,大概有一万到两万人左右,可比同级别的道士金贵太多了,待遇也没法比,道士如果没有职务,其实没有太多特权,只发例银,当初齐玄素都是七品道士了,因为没有具体职务,只是个野道士,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吃七娘的月饼。
不过话说回来,七娘这么大的身家,乐意陪着齐玄素演这种苦情戏,可让齐玄素太“感动”了,家里明明有万贯家财,偏要瞒着孩子,信奉男孩就得穷养,没苦硬吃,从小培养艰苦奋斗的精神。以后齐玄素发达了,不用说,全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苦,七娘全功。
如此也就罢了,齐玄素也不说什么。关键到了小殷这里,七娘就不装了,要什么给买什么,财大气粗,就是小殷要买个小岛建造庄园过家家,七娘也给买。
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话归正题,齐玄素已经来到州城,往贡院行去。
此时的贡院可谓重兵把守,倒也挺能唬人。不过齐玄素信心十足,又不搞什么歪门邪道,也不怕这个,坦然上前,经过一系列的搜身程序之后,进入到贡院之内。
到了此地,齐玄素才算一窥儒门世界的玄妙。
玄圣主导下的道门世界以造物为根本,万物竞发,勃勃生机。儒门世界则是以龙气为根本,龙气环绕此方世界,自成一统,等级森严,一切皆有定数。
富贵有定数,福缘有定数,灾祸有定数,成败有定数,命格即定数。人自一生下来,能走到哪一步,都已经提前定好了,这就是命中注定,命格是也。多走一步,多享了不该享的福,便要折寿。
出格,出格,出的是哪个格?
想要改命,就要逆天。
让人绝望。
这就是此方世界的天道。
这就是儒门的万世不移之法。
所谓众生各有根器,持优劣为次第,乱来不得。
贡院是儒门的关键所在,算是个枢纽节点,所以齐玄素这个弈棋人终于能借着入局的棋子一窥究竟。
有大命格、大根器之人,气数加身,自有龙气庇佑,不能选。
齐玄素只能选这些小命格之人,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齐玄素的所作所为已经快要接近命格的上限,接下来必须打破原有的命格。
怎么打破?
当然是用盘外招。
也许这个世界中自有改变命格之法,但齐玄素没时间慢慢摸索了,直接亲自出手。
毕竟此方世界的天道并非真正的天道,而是仙物“天下棋局”的力量。
齐玄素对付不了真正的天道,还对付不了一件仙物吗?
不过具体如何插手也有讲究,不能直接从天上降下一只大手,那相当于伸手搅乱棋盘,要用更为巧妙的法子。
比如说太上道祖梦中显灵。
哪怕儒门得了天下,也不能把太上道祖给抹杀了,毕竟至圣先师还曾问道于太上道祖,算是半师。其实三教之争,无论谁赢了,也不会把另外两教灭掉,而是决定了以谁为主进行三教合一。
于是齐玄素落了自己的第二子,借太上道祖之法,撬动龙气,逆天改命。
另一边,秦凌阁也在打破命格,不过他更省力,命格是定死的,可也不是分毫不差,而是上下略有浮动,这个废材公子的下限比较高,上下浮动比较大,此其一。然后就是此乃儒门世界,秦凌阁作为此地主人,自然知道改变命格的方法,更为容易撬动龙气,倒是不必急于落下第二子。
这便是领先了一子。
观战众人不免又是一番议论。
“秦凌阁选了儒门世界,先天于他有利,对小掌教不利,胜之不武。”
“若不耍点手段,如何敢与小掌教分个高下?”
“哼,当年儒门说我们道士气,今日看来,却是儒门小家子气了。”
这些真人们位高权重,心思深沉,此时口中所说话语,却是有些庸俗,显得很没水平。其实这些话未必就是他们心中所想,有一多半是说给大掌教听的,在大掌教面前,当然要多说小掌教的好话,要摆正自己的位置,高深莫测是面对下属时用的,在上司面前要显现出一种清澈的愚蠢。至于心底到底是如何想,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转眼之间,棋局再生变化。
齐玄素以第二子撬动龙气,改了殷正心的命格,虽然输了秦凌阁一子,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殷正心高中解元第一名。
如此自是一番大喜事,不知多少人前来相贺,不知多少人上赶着结交,更有人想要榜下捉婿,成就好事。
齐玄素及冠之年考中举人,而且还是解元,自然不能与那些四五十岁的老举人一概而论,这意味着前程似锦,再考进士,点翰林,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说不得以后要登阁拜相哩。
齐玄素自然不能让这些人如愿,第一时间去了老师黄枚的家里。
黄枚自是大喜,不仅收了殷正心做入室弟子,还将女儿介绍给殷正心。
此中用意就很明显了,很多时候,徒弟比儿子还贴心,师徒关系加翁婿关系,这样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休戚与共。
殷正心自是推脱不得,也没想推脱。
黄枚也好,黄家小姐也罢,还有殷正心,都是齐玄素手中的棋子,其本尊正高坐天上,俯瞰人间,落子提子,哪管这些悲欢离合,人生百年,天下大势,都不过是一局棋罢了。
这位黄家小姐单名一个“容”字,年方十八,却是个奇女子,出生在书香世家,自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才女,偏偏还粗通武艺,据说是年幼时体弱多病,遇到了一个尼姑,传授技艺,方才能长大成人,竟是文武双全。
至于父女二人年岁相差很大,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老夫少妻生下的女儿,便是如此。
黄枚曾有一子,只是不幸夭折,如今只有一女,殷正心上无父母族人,虽然不是招赘,但胜似招赘。
这才是齐玄素要的终南捷径。
虽然黄枚已经致仕,但是在士林间极有威望,同年故友和门生故吏不在少数。殷正心娶了黄容,便是进入到黄枚这个派系之中,如此就成了朝中有人。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对于齐玄素来说,朝中有人属于路径依赖。
要是没有七娘帮他搭上东华真人的线,他绝无可能升得这么快。
立再大的功劳,若是朝中无人,这功劳是不是自己的都不好说。正因为有了东华真人做靠山,齐玄素立的每一件功劳才是他自己的,每次也才能破格提拔。否则,就像儒门科举一般,打着齐玄素还年轻的名义,让齐玄素发扬下风格,礼让老道友,或是怕齐玄素恃名而骄,故意压一压,这一压就不知道压到哪里去了。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多劳多得,干活多的人不一定回报就多。
正是有了靠山,才没人敢跟齐玄素玩宫斗心计,齐玄素才能专心做事。
至于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齐玄素就连逆天改命都干了,还怕这个?
接下来就是准备婚事,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同时也要置办一些家业。
待到成婚之后,殷正心便要准备进京赶考的诸多事宜。
齐玄素的布局正在徐徐展开,与他本人在真实人间的道路十分相似。
另一边,废材公子李知性也已经进入国子监读书。
第二十五章 齐头并进
儒门框架下的朝廷最高学府,就是的国子监。
到国子监读书与参加科举考试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相同之处就是,都需要考试。不同之处在于,国子监只是一所学校,只有表现特别优异的学生才能通过廷试或者吏部试等渠道直接做官。对大部分国子监的学生来说,要想考取功名,还是要参加科举。
进入国子监大致分为贡生和监生两种途径。
贡生,是指从各州秀才中挑选成绩或资格优异者,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读书人,这是国子监最常见的招生方式之一。
贡生又分多种,比如拔贡贡生,由地方选举出来后,送至京城由朝廷中央进行统一测试,其出类拔萃者入国子监读书。
拔贡生是诸多生源中成绩最为优异者,也是国子监贡生中最受重视的学生,遵循宁缺毋滥的原则,如果选上来的贡生出现学问荒陋、人品不端等情况,要对推荐人进行严厉惩处。
拔贡生中的品学兼优者,皇帝会亲自召见。如果这次召见的机会把握好,便可以直接授予官职。
除此之外,还有优贡贡生:不靠推荐,自己考进国子监的;副贡贡生:在乡试中没有上榜但是却进入副榜的考生,以类似扩招的方式进入国子监;例贡贡生:缴纳一定的钱款,入监读书。
监生则分为恩监监生:给报考算学馆的学生等人群提供的名额;荫监监生:照顾对国家有特殊贡献的官员子女;优监监生:从各州府县未取得廪生资格的秀才以及武生中选拔;例监监生:缴纳一定的钱款便可入监读书。
李知性作为李家子弟,想要进入国子监的途径可太多了,李家势大财大,无论是推荐,还是自费,都不是问题。
关键在于过去的李知性才学不行,就算李家给他谋划一个拔贡贡生的身份,最后到了皇帝面前,学问荒陋、人品不端,这两条都占了,推荐人是要倒大霉的,谁敢推举?
不过此时的李知性自然是与过去不同,换成秦凌阁之后,那是才识鸿博、雅量高致、礼贤下士,人品贵重,深肖……乃父之风,必能继承家业。
齐玄素游学、借书、求学的时候,秦凌阁当然没有闲着,他主要就在做一件事,循序渐进地改变亲朋好友对自己的看法。
齐玄素主打一个勤奋好学,秦凌阁主打一个迷途知返。
这么多年下来,废材公子已然成了李家的优秀子弟。到了这个时候,废材公子的优势就逐渐显现出来,殷正心要到进京赶考的时候才能去京城,李知性出生就在京城。李家人改变了对李知性的看法之后,当然要大力扶持李知性,动用人脉,直接给李知性谋划了一个拔贡生的身份,无需考试,无需缴费,无需补班,直接进入国子监的内班诚心堂学习。
要知道,无论监生还是贡生,抵达国子监报到后,均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分级考试,通过考试的则有资格进行补班。这里的“班”是指国子监的内班和外班。
内班定额为一百三十名,外班则为一百二十名。内班学生可以在国子监南面的南学学舍居住,外班学生则需要自己租赁房屋居住。这些通过考试的学生必须要等候内、外班有学生毕业,才能够依照顺序进行补班。
同时依照成绩分为三等,最低一等是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一年半之后,学业有成者可以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学习。再过一年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便可以升入最高班级率性堂。
进入率性堂之后,学生开始实行积分制度。
其方法是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试本经义一道,第二个月则试论一道,诏、诰、表内科一道,第三个月试经史策一道,判语两条。每一次考试优异者,给一学分,稍有欠缺者给半分,非常差的则不给分。每一年如果能够积满八个学分,便具备了毕业的标准,不及格者则要留级。
这就是拔贡生的优势,跳过了许多程序,直接到临门一脚。
只要李知性再升入率性堂,并且一年攒够八个学分,便可以得到皇帝召见。
这是秦凌阁的终南捷径。
齐玄素那边则要等到殿试的时候才有资格见皇帝一面。
观棋众人便察觉出不一样的意味了。
“这倒是奇了,小掌教走的是科举正途,是进士出身点翰林入阁的路数,这才是儒门之人眼中的堂皇正道。可宁凌阁这个儒门之人怎么走起了幸进的歪门邪道?”
“虽然贡生出身比监生出身要好一些,但到底比不上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大魏毕竟不是不齐,太过看重出身,不再搞宰相起于州郡那一套,还未有过贡生出身的阁老,至多就是封疆大吏,说是歪门邪道也不为过,难道宁凌阁和小掌教互换了套路?”
“这个世界中李家有诸多爵位,若是继承爵位,也不是不能入阁。”
“难,这个李知性本就是旁支出身,也不是长子,如何能继承爵位?除非秦先生用些手段。只是这个世界的重要之人都有龙气护体,气数加身,想要做到这一点,秦先生得落上一子才行。”
“如此一来,秦先生好不容易领先的一子优势便没有了。”
儒门内部当然也存在鄙视链,进士出身是最好的那一等,同进士出身次之,然后才是贡生、举人、监生、秀才等等。就如道门的道士,张李两家出身的道士那是最纯正的道士,毕竟祖上开创道门基业,然后是其他世家,再是道宫清白出身,接着是中原以外的人或者非人,最后是同道士出身。
这种差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前途的上限。
也许有人说,道宫出身也能做大掌教。因为这个位置是道门平等的脸面,算是例外。可三师的位置,还有大部分的金阙位置,又是哪些人牢牢把持?若是这些人联合起来,大掌教又如何?
李知性进了国子监之后,成绩优秀。
国子监的学生,在每月的十五日,要进行“大课”,相当于万象道宫的月考。考试内容分为四书艺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考试时间是一整天。
考试评卷工作结束后,会在第二个月的初一公布成绩,成绩共分为三等,如果三次考试都没有进入到三等的行列,便会被国子监开除。
李知性进入国子监后,连续九个月都是一等成绩,一时间大出风头,从国子监司业、监丞,到学正、学录,都对李正兴交口称赞,最后名声都传到了国子监祭酒的耳朵里。
国子监祭酒大笔一挥,破格提拔,免去剩下的学业,直接升入率性堂。
与此同时,齐玄素那边也完成了殷正心和黄容的婚事,殷正心一边跟着黄枚读书,一边在老丈人的引荐下,认识诸多士林前辈,诗词唱和,礼尚往来。
李知性有家世而无学问,秦凌阁刚好弥补了这一点。
殷正心有才华却不会施展,齐玄素也弥补了这一点。
两人的选人都是有的放矢,可不是乱选的。
虽然殷正心和李知性互相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只有观棋之人才能一览无余,但也不敢慢上半分,生怕一步慢则步步慢,大体上还是齐头并进。
齐玄素因为殷正心的婚事,耽误了一年,也是觉得殷正心学问不够,所以没有一鼓作气得中解元之后立刻上京赶考,但也是巧了,今年下半年有恩科。
所谓恩科,三年一次的科举是正科,于正科外皇帝特恩开科取士就是恩科。
正所谓成家立业,小登科后就该大登科了。
于是齐玄素开始准备上京赶考的诸多事宜。
别看才子佳人的里,主角总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又是遇到狐妖开店,又是露宿破庙遇到女鬼,亦或是遇到哪家的千金小姐。
这当然都是扯淡,举人是什么?是老爷,是乡绅,是地主,是狗大户,有正经的官身和各种特权,可不是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童生。所以除非是特别不会经营的败家子,就没有穷苦举人的说法。
就算举人落魄了,也有的是大户或者同窗上赶着资助,结个善缘。还有专门借钱给举人的民间机构,做官之后慢慢还就是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里就落魄到独自背着个书箱上京?更不会在什么荒山野地落脚。
由此可见,那些写才子佳人的书生多半是没有功名的,没见识过举人老爷的生活,以己度人,所以才写出了这些风花雪月。
至于千金小姐,那就更是子虚乌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色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生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哪里有这种女子。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也不少,怎么可能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
正是皇帝扛着金锄头,西宫娘娘烙大饼,东宫娘娘剥大葱,想蘸红糖蘸红糖,想蘸白糖蘸白糖。
殷正心这次上京,那可是带了仆役书童五六个人,纵然阵仗比不了世家子弟,也不算小了。
第二十六章 谶语
黄枚年岁大了,既然已经告老,自然等闲不会进京,可他在京中还有许多老关系,齐玄素这次上京,少不得要一一拜会。
所谓衣钵传人,学问传承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些年积攒下的人脉关系,一般自然是传给儿子,无奈黄枚的儿子早亡,女儿又不能科举,那么只能传给弟子和女婿了。
不过人脉这种东西,也不是想接就能接的,你对我有用,我也对你有用,这才算是人脉。所以黄枚要求殷正心必须考上举人,也是有缘由的。举人才算是迈过了这道门槛,考虑到殷正心不仅是举人,还是解元,年龄也不大,意味着前途无量,所以哪怕地位比殷正心更高的人,也乐意跟殷正心结交一二,这个人脉就算是勉强接住了,至于能否发展为自己的人脉,还要看殷正心能走到哪一步。
这是大事,黄枚派出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管家一同上京,还是觉得稍有不够,毕竟老仆在血缘上差了一层,最后黄枚让黄容一并跟着去了,在京城的时候,黄容曾跟随黄枚一起见过这些老友故交,可以打着拜访世伯世叔的名义登门。
殷正心是吴州人士。在道门世界,提起吴州,第一时间都会想到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正是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
在儒门世界,吴州同样不可小觑,正经文风鼎盛之地。文风鼎盛到什么程度?就这么说吧,当年南北榜案爆发,北人全部落选,南榜中的湖州无人入选,吴州人一骑绝尘,占据了绝大多数。哪怕太祖皇帝为此大开杀戒,到了下一届开科取士,前三甲都是吴州吉安府之人。太宗二年的恩科,前七名又都是吴州人士。
阁员半数出自吴州。
可以说吴州是儒门道门两开花。
也算是歪打正着,齐玄素本想到吴州找张月鹿,结果没找到,顺势就在吴州选人,选中了殷正心。正因为当朝阁老和尚书多是出自吴州,所以殷正心才能遇到黄枚这样的贵人。换成其他州,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未必有这个运气,毕竟概率不一样。
殷正心已经约好几个同科举子一起赶考,从吴州出发,先去金陵府,在这里和其他州府的举人会合,然后大家合伙包了一艘大船,一起乘船北上。平时吃住都在船上,不存在破庙,也没有荒郊野店。就算靠岸,那也是大城大镇。
黄容虽然是女眷,但客船足够大,不必担心男女大防。更重要的一点,如今的儒门已经大不相同,理学逐渐式微,心学兴起。在这方面,心学还是比较开明的。
一路着实不短,就算有客船,也难免旅途劳顿。
终于到了帝京,不是找个客栈随便住下,也不存在没了房钱被掌柜赶出去,而是各自住在不同的会馆,殷正心是吴州人,就住在吴州会馆,吴州来的举子们都住在这里,平时既能交友应酬,也能互相切磋文章,讨论学问。
殷正心很忙,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他还要跟黄容一起拜会各路大人们,努力混入这个圈子。
在这个过程中,钱款或者田地都是其次了。齐玄素所图甚大,着眼的是整个天下棋盘。
仙人落子搅动天下大势,岂是为了这点凡俗之物?对弈双方各自作为“彩头”的一缕神魂才是关键。
殷正心是正月出发,月底抵达京城,三月初就是会试。因为会试日期定在乡试后次年的阳春三月,所以又称“春闱”,与“秋闱”区分。
许多人就是八月秋闱考中之后,一鼓作气,直接再参加来年三月的春闱。
殷正心中间耽搁了一年,得中解元之后,来年没有参加春闱,而是忙于婚事,不过这次又有恩科,这才上京赶考,距离他参加秋闱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
会试又因由礼部主持考试,也称“礼闱”。每逢辰、戌、丑、未年为正科。考试分三场,第一场四书题文三篇,五言八韵排律诗一首。第二场经题文五篇。第三场策五道。考中的称贡士,第一名称会元,是“连中三元”中的第二元,全体贡士皆参加殿试。
至于殿试,就是全体贡士通过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而成为进士。进士又分为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即状元、榜眼、探花。状元是连中三元的最后一元。
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约占与试者三分之一;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约占与试者三分之二;二甲进士之头名被称为“传胪”。因殿试后,例由黄纸书写新科进士姓名、甲第及名次,并张贴以布告天下,故称“金榜题名”。
一般来说,三月会试,四月发榜,五月殿试。
齐玄素是正月底到京,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稍多的时间。
这点时间转眼即过,会试来临,第一场为初九日,第二场为十二日,第三场为十五日。
正所谓天道酬勤,殷正心这一个月什么也没做,都用在结交人脉上面,若真是天纵奇才也就罢了,可殷正心的底子不过是小有才气,齐玄素也不是秦凌阁,三场会试下来,差点出丑。
待到四月发榜,殷正心在第三榜靠后的位置上,别说连中三元了,差点名落孙山。
饶是作为下棋人的齐玄素也皱起眉头,显然是失误了,幸好运气不错,还有挽回的余地。
观棋众人也有些紧张。
如果殷正心在这里落榜,那就要等到下一科,与李知性的差距便拉开了,一步慢则步步慢。关键齐玄素还多落了一子,那就是全面落入下风,恐怕很难翻盘。
放榜之后,人生百态。有人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几欲昏倒,这一看就是落榜之人。还有人脸色涨红,浑身颤抖,那么这就是榜上有名了。
好在殷正心年纪不大,就算排名靠后,仍旧是前途无量。更何况还有殿试,那才是关键。
殷正心的名次靠后,大概率是不合总裁官的心意,如果合乎皇帝的心意,那么直接点状元也不是不可能。
四月放榜,距离五月的殿试还有一个时间。殷正心吸取教训,埋头苦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不过还是有些应酬推脱不掉,比如同窗聚会,答谢座师等等。
殷正心的座师与黄枚还是旧相识,名叫刘涟,如今担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若非这位座师,齐玄素就要名落孙山。
至于刘涟如何能认出殷正心的文章,当然不是作弊,而是文风。殷正心跟随黄枚学习这么长时间,不是白学的,哪怕糊了名,也能从文风上看出一二。这也是吴州人霸占榜单的主要原因。
齐玄素借助殷正心望气,发现这次的会元气数在身,龙气隐隐,竟是个命格贵重的大气运之人。
虽然还谈不上气运之子,但也是天之骄子了。如果不曾夭折,那么日后必会有一番作为。
齐玄素略微思量,大概明白,他以落一子的代价出手改变殷正心的命格,引来了仙物“天下棋局”的反噬。于是此方世界的大气运之人应运而生,原本没有气运,此时也有气运了。此人的人生轨迹也随之发生偏移,由此产生各种变数。
说得更直白一点,这是来阻击殷正心的人。
殷正心的这次险些落榜,说不定就与此人有关。
若非齐玄素前期布置够深,上了黄枚的大船,由此生出种种后手,差点就要阻击成功。
齐玄素特殊标记了此人,名叫赵岩,与殷正心一样,都是寒门出身。
殷正心谢师之后回到吴州会馆,黄容并不在。她有武艺在身,并非传统意义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殷正心不在的时候,她也会在京城四处走走,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黄容也是自小在这里长大,十分熟悉。
没过多久,黄容回来了,跟殷正心谈起一句趣事,在京城中有一个姓张的妖人,擅长相面,最近传出一个谶语:真龙蛟蟒莫自满,白衣或许一并斩。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是一个龙气为根本的世界,所以有大气运在身之人的气数气运可以具现为蛟蟒。这里的蛟龙大蟒未必就是实指龙蛇,也可能是指有此等气运之人。
真龙是指谁?是当朝皇帝?这可就是谋反了。
亦或是取代此方朝廷的真龙?
龙蛇并起,可以视作是天下大乱。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翻地覆。
观棋的大掌教第一次开口道:“变数出现了。”
棋盘不仅仅是棋盘,并不是任由齐玄素和秦凌阁随意驰骋,仙物本身也要维持这个故事的正常发展,会自发地排斥仙人插手。
其实现实的人间也是如此,天外仙人斩出化身历劫,很忌讳过多干预人间。还在人间的仙人是一回事,已经飞升又回来的仙人是另外一回事,后者很容易引起天道排斥。
这就好像一块肉长在体内,自然无事,把肉割掉之后再放回去,那就有问题了。
第二十七章 皇帝
既然得中了贡士,那么基本上半只脚已经迈入了朝廷的大门,一时半刻不会离开京师,于是殷正心让黄容在京中物色可以租赁的宅邸,准备长住。殷正心则不敢再把精力过多分散在俗务上,专心读书。
转眼间,五月来到,便是殿试的日子。礼部专门派人提前演练礼仪,生怕御前失仪。
次日天色未亮时,贡士们便早早集合,然后一起乘车赶往皇宫。
来到宫门前,按照三榜排名依次站好,待到宫门大开,在内宦的引领下,往太极宫行去。
然后便是按照礼部提前排练好的礼仪进行朝拜,终于见到了大魏朝廷的永历皇帝。
如今的大魏皇帝年事已高,花甲之年。也许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这个年纪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是正值壮年,比如道门的道士们,只有苦熬到这个年纪才能问鼎此生的权力巅峰,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可对于儒门框架下的皇帝来说,这已经是高龄了,多的是三十多岁就英年早逝的皇帝,甚至是娃娃皇帝,只因小皇帝相对来说更好控制。
儒门不像道门,道门喜欢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要控制朝廷,那就让第二道士做皇帝,明明白白。儒门喜欢把事情放在桌面底下,做帝师,藏在皇帝背后操控天下大势,有什么骂名都是皇帝的,若是皇帝“愚顽”,不听教诲,那就再换一个。所以皇帝越弱越好,控制起来方便,更换起来容易。
在这种情况下,六十多岁的皇帝着实不容易,可见帝王平衡术相当不俗,利用儒门派系之间的矛盾才能完成走钢丝。也或许是这位皇帝相当符合儒门的标准,所以舍不得轻易换掉。
齐玄素略微望气,发现这位皇帝的气运已成真龙,万法不侵,齐玄素这样的仙人也不行,只是苍老衰败,甚至隐隐有腐朽气息透出,就如那末代龙气一般。
在殿试之前,国子监率性堂的贡生们已经得到了永历皇帝的召见,李知性也在其中,被授予县令一职,不日就要前往辽东赴任。
虽然县令只是七品,但是李知性年纪不大,刚刚及冠而已,二十岁的县令,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李知性还未定亲,在道门的体系下,过了及冠之年再成婚是理所当然之事,可在儒门体系下,十四岁就可以成婚,李知性算是比较晚了。
之所以如此,因为以前的李知性太过胡闹,废材又纨绔,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至于门户低的,当然愿意高嫁,可李家这边又不大愿意,一来二去就拖到了及冠之年。
如此一来,反而便宜了秦凌阁。
这次去辽东赴任,本质上是去老秦家的地盘,在儒门世界,虽然秦家不是皇室,但世镇辽东,麾下家丁上万,实在不可小觑。李家和秦家是世交,不因玄圣之死而改变,李知性正好借着家世上前套个近乎。
若是能迎娶秦家贵女,那可是天大的助力。
观棋众人已经逐渐看出了秦凌阁的布局。
“秦先生姓秦,用的是李家人,最后再复刻一个秦李联姻,当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秦凌阁要效仿萧王旧事,借助岳家之力。小掌教那边的岳家却是不好与龙城秦相提并论,毕竟只是读书人,也许能在科举上有些助益,可等到逐鹿天下的时候,恐怕就没什么大用了。”
“我原以为小掌教能轻松拿下,现在看来,竟是小掌教落入了下风之中。”
“朝廷这边到底是有备而来,小掌教仓促应战,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小掌教打算怎么翻盘?要知道这棋局胜负却是不必管千百年之后如何,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只要抢先夺取天下,哪怕是二世而亡,这场棋局也是赢了。”
“想来小掌教自有计较,还是且看吧。”
转回殿试这边,齐玄素已经开始答题。
都说科举看运气,什么运气?说白了就看能否遇到一个同路人的总裁官。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考题是:粽子是甜是咸?主考官所在学派认为是咸的,如果考生觉得是甜的,那么再如何妙笔生花,最后也难逃落榜的结局。可如果跟主考官的观点一致,处处都写到主考官的心坎里,自然榜上有名。
殿试的主考官就是皇帝本人,本质上就是揣摩皇帝的心意,殷正心跟随黄枚读书,黄枚到底是久在皇帝面前的礼部尚书,算是颇有心得,专门给齐玄素做过相关功课。
这也是齐玄素翻盘的希望。
殿试结束,先由内阁大学士们阅卷,分出三甲,然后再由皇帝亲自阅卷。
贡士们则回去等着。
殷正心返回住处,这几天哪里都没有去,没有再去攀交关系,毕竟贡士和进士还是略有不同的,得中进士之后再登门会更好。
待到放榜之日,礼部的小吏敲锣打鼓来到殷正心的住处,大声道:“殷老爷是住在这里吗?恭喜殷老爷高中二甲十七名进士出身!”
虽然未能一甲进士及第,仅仅是二甲进士出身,但对于殷正心来说,也算是不错了,总比同进士出身要好。毕竟殷正心的资质摆在这里,齐玄素也不甚精通儒学,想要连中三元的难度实在太大,混一个进士出身,也算是满足要求了。
连中三元者另有其人,正是会试的会元赵岩,又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殷正心只是吴州的解元,赵岩是江州的解元,互不影响,所以赵岩仍旧算是连中三元。
次日五鼓时分,新科进士们便顶着满天星斗排成长队,由礼部司官率领着,到皇宫来朝见皇帝。赵岩是今科状元,自然要走在最前边,后面的进士们按照名次依序排列。穿过金水桥,进了宫门,便见巍峨的太极殿,御林军将士像钉子似的排列在两旁。
五更时分的冷风把丝丝寒意吹到新贵人们的脸上,他们都不由得心中紧张,连脚步都放得轻了。眼前看到的一切,是如此庄重和肃穆,更让他们感到九重天阙的森严。
来到这里的进士们,心中也不免感慨万千,一想到孤灯寒窗十载苦战,现在终于有了结果,想到觐见以后即将到来的恩遇和荣宠,谁不激动万分?
几经周折,几经反复。有人黯然归乡,有人前程似锦。有人不第而归,有人金榜题名。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芸芸众生,不过仙人手中棋子。
看着阶下山呼膜拜的新科进士,皇帝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新科进士觐见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
所有的当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
当皇帝俯瞰进士们的时候,却不知两位高坐云端的下棋人也在俯瞰他们。
齐玄素观察此处棋局是理所应当,秦凌阁却是料定齐玄素的棋子会在新科进士之中,便对这次的进士格外注意。
只是秦凌阁如何也没有料到,齐玄素的棋子殷正心遭遇失误,只是二甲进士出身,并不起眼。秦凌阁想当然认为赵岩这个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才是齐玄素的棋子,便格外上心留意。
此时看赵岩的气运,已然形成一条小蛇,着实不容小觑。
反观殷正心,此时气运只是混水泥鳅,不足为道,不能引起秦凌阁的注意也在情理之中。
这番却是歪打正着,齐玄素的失误,反而隐藏了自己,造成秦凌阁的误判。
第二十八章 相继落子
正式排名出来之后,便是游城夸官,晚上赐宴。
许多将军得胜归来,都未必有骑马游京城的荣耀,可状元就有这个资格,可见崇文抑武到了何种地步。
三鼎甲由内阁大臣亲送到宫门,顺天府尹迎接上来,亲自护送三鼎甲。这时,宫门之外搭就彩棚,无论官民都可观看新进士的风采。
夸官完毕,又会回到内城,晚上还有赐宴。
一时间,新科状元赵岩的名声到达了极点,人人皆知状元郎,其气运所化的小蛇也开始向蟒蜕变。
接下来就是观政。
所谓观政,就是士子进士及第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说白了就是看别人怎么处理职务,毕竟一帮书生,从没接触过实务,也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
这个过程大概要三个月左右,所以殷正心提前让黄容准备好住宅。
观政结束之后才是授予官职。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余诸进士再参加朝考,考论诏奏议诗赋,选擅长文学书法的为庶吉士,其余分别授六部主事、知县等。实际上,要获得主事、知县等职,还须经过候选、候补,还运气不好的,终身不得官。
至于候选、候补怎么能尽快得到实职,那当然是有门路走门路,有财路走财路。
殷正心出身寒门,钱财是没有多少的,还多亏了老丈人接济,不过殷正心能走门路,他差点名落孙山就是因为人脉闹的,现在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殷正心先是参加朝考,然后少不得再去拜访一下这个世叔,拜访一下那个世伯。
这些老大人们当然不是大善人,只是殷正心得中进士,前程似锦,对老大人们有用,便有了投资的价值。毕竟老大人们终究是要退下来的,还要指望这些晚辈去提携自己的子孙,这叫“薪火相传”。如果殷正心只是个举人,只能做个九品教谕,这些老大人们肯定不会正眼看殷正心,说不定连大门都进不去。
最终在殷正心的一番运作下,他成功补官。
不过出乎意料,殷正心没有进入翰林院,而是被外放燕州河间府琼明县做知县。
在道门世界中,燕州多少有点平平无奇,既无法与沿海道府和海外道府相比,也不能与诸多边境道府相比,就是个内陆道府。
可在儒门世界中,燕州已经是边境了,所谓九边重镇,相当一部分就是在燕州境内。
燕州下辖:大名府、开德府、河间府、真定府、钟山府、信德府、庆源府。河间府属于中等偏下,而琼明县则在河间府排名垫底,这里原名“穷命堡”,不是县城,后来扩展为县,上面嫌弃太过难听,取了谐音“琼明”。
观棋众人再次议论。
“当年大玄高祖皇帝,也就是我们道门的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虎踞辽东,欲要挥师南下。当时有三条路线,一是从榆关入关,二是绕道金帐和燕州一线,三是乘船在齐州登陆。最终长生大真人和玄圣议定,兵分两路,陆路从榆关叩关南下,水路从齐州登陆,两路大军会师于帝京城下,大魏朝廷由此而亡。”
“当时主导陆路大军的是北道门,主导水路大军的是东道门,也就是今日的朝廷和太平道,两家交好的基础早在这个时候就打下了,所以大江以北都是他们的地盘。”
“扯远了,我观秦凌阁的布局,是要效仿当年长生大真人入关,所以提前经营辽东。按照道理来说,小掌教应该去南边,积蓄力量。如此一南一北,待到天下大乱,各自气候已成,小掌教兴师北上,秦凌阁挥师南下,正好比个雌雄。”
“可是古往今来,北伐成功又有几人?不过大魏太祖皇帝一人而已,就连武侯也功败垂成,而且大魏太祖就算成功,也未尽全功,是金帐主动弃帝京而走。终魏一朝,金帐始终未灭,屡屡犯边,直到我们道门成为天下共主,方才边境无战事。北伐之难度,可想而知,小掌教不去南边也在情理之中。”
“可燕州还不如江南,虽然江南重文轻武,但好歹钱粮充足。燕州倒是民风彪悍,可那里距离帝京太近,难以发展自身势力,更是要直面辽东,待到辽东大军挥师南下,燕州首当其冲,如何也说不通。”
“要我说,恐怕不是小掌教想要去燕州,而是大掌教说的‘变数’,此方世界天道变化,使得里面的皇帝心有所感,直接下旨让小掌教去了燕州。”
齐玄素也察觉到了此方世界的抵触之意,不由眉头微皱。
不过齐玄素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布局。
于是殷正心去吏部领了印信官袍,带上家眷老小,往琼明县赴任去了。
官道沿途都有驿站,上任官员,按照级别不同,可获得不同待遇,沿途负责一切食宿住行,又要方便许多了。
而且燕州离得近,没走几天也就到了。
殷正心先去州城找巡抚和布政使报到,然后去府城面见知府大人,府里再派人跟殷正心一起去县城赴任。
县里早就得到了通知,从县丞到三班衙役全都出城相迎。
别看一县之地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六房对应六部,县丞对应内阁,县太爷更是号称百里侯。
这也是有排序的,县令是大老爷,所谓青天大老爷是也,县丞是二老爷,主簿是三老爷,以此类推。
虽然齐玄素被尊为小掌教,但并非生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太子,而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经验丰富,刚刚肃清了西域道府上下,如今以县令的名义,恩威并施,压服一个县衙的人马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正常情况下,县令只是流官,谈不上什么势力。可一旦天下大乱,那就不一样了。坐镇中央的阁老们反而成了摆设,地方督抚才是手握大权,甚至能够逐鹿天下。
齐玄素和秦凌阁走的就是这条路。
成了县令之后,就要做出点政绩,区区一个县令,倒是不必重开陆地商路这种大项目,儒门的治理体系和技术水平还很落后,也谈不上发展经济,顶多就是鼓励农桑、开垦田地一类。这种政绩缺点是见效太慢。
齐玄素思来想去,还是剿匪更好一些。
除了京畿地区,中原各地都少不了匪患,区别只在于大小而已,哪怕是燕州等地也不例外。说起来,剿匪算是齐玄素的强项,本质上跟道门打击隐秘结社差不太多。
齐玄素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编练家丁,搞出一支嫡系人马。
此家丁可不是仆役。
大魏实行卫所制度,在全国设立卫、所两级,士兵设立军户。但是自世宗皇帝之后,在这一正统规制之外,还出现了家丁制度。所谓家丁,就是武将所辖不入兵籍者,是将帅用于御敌卫身的私兵,完全依附于主帅。
大魏的卫所制度一大特点是兵民合一,士兵要进行务农,通过耕作土地所得收入来供养军队。然而随着土地大量被兼并,包括军屯官田,这让部分兵士失去生计,四处流亡的兵士依附将领,成为私兵家丁。
在这种情况下,卫所制度势必衰微,同时伴随着大魏赋役制度的改变,卫所制逐渐向募兵制转变。家丁招募并未被限制,所以家丁随着募兵制发展而得到大量招收,这也是家丁的重要来源。
大魏为抵御金帐汗国,在辽东设置重兵,自明雍年间,军队涣散,实力萎颓,难以抵抗外敌入侵,北部边防压力巨大,为镇守边疆,历任辽东总督开始大力发展家丁制度。家丁整体战力极强,是军伍的中流砥柱,对巩固边防起着重要作用。而家丁受将领而非朝廷控制,这也导致了各地督抚相继坐大。
世镇辽东的秦家号称有上万家丁,抵得上十几万大军,这才是异姓王的本钱。
这些家丁丝毫不逊于江湖武夫,甚至因为精通军阵合击之道,更胜于散兵游勇一般的江湖武人,极为厉害。
齐玄素要编练的就是这个家丁。
只是练兵离不开钱,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该从哪里找钱?这个命题可太宏大了,别说棋局里,就是棋盘外的齐玄素也在为这个问题发愁。
贪墨肯定不行,此乃旁门邪道。
找老丈人要钱,且不说老丈人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就算有钱,儒门之人鄙视武人又讲忠君之道,绝对不可能支援齐玄素练兵。
再有就是从大户身上挤一挤。
该怎么挤?总不能养寇自重吧?
这帮大户的德性,齐玄素可太清楚了,不动刀子,肯定是没钱。动了刀子,也未必有钱。风险极大。
至于搞点道门的先进工艺,比如玻璃什么的,似乎有点不切实际,齐玄素压根不懂这个,除了火器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且有碍官声,因为这些都属于奇淫技巧。
难道要落下第三子吗?
另一边,秦凌阁终于落下了他的第二子。
这一子天赐良缘。
李知性和秦家大小姐的缘分。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第二十九章 太平旧事
这世间许多在旁人看来莫名其妙之事,诸如没来由的喜欢,难以言说的缘分,阴差阳错的姻缘,焉知不是天上仙人的手笔?
当事棋子懵懵懂懂,如提线木偶还浑然不知,乐在其中,只道是天下无我这般得意人。殊不知上天眷顾不假,可若是上天不眷顾了呢?被当做弃子时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这便是棋子的可悲之处了。
齐玄素深有感触。“上天”眷顾时,他顺风顺水,道门最得意,若是“上天”不眷顾了呢?就好像养猪,养的时候自然千般好,不用看家,不用犁地,不用产奶剪毛,只要活着就行了。等到宰杀吃肉的时候,为之奈何?
关于这件事,齐玄素不想谈论对错,也不想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什么,这就是一个敌我问题,是核心利益问题,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说破大天,也是无用。
道德的标准可以改变,古时的道德标准和今日的道德标准是一样的吗?以前讲纲常,见官下跪磕头是道德正确,现在讲平等,见官下跪磕头是道德错误。
对错也可以改变,因为历史是为当下服务的。太平道大起义在过去是错的,是叛乱,违背了忠君之道。在今日看来,太平道大起义是对的,是百姓走投无路之后对无道统治者发起的绝望反抗。
今日之道德,也许是明日之糟粕。今日之正确,焉知不是明日之错?
齐玄素与地师之间,算是一笔糊涂账,没有地师,多半是没有齐玄素的今天,可齐玄素也不会因为这个就任人摆布,送上性命。
这个所谓的知遇之恩从一开始就饱含恶意。更不必说齐玄素能有今天,也不是地师一个人功劳,还有天师、七娘、东华真人、慈航真人等等。
这就像一家股份公司,地师是创始人,不过随着公司的扩大,其他人不断入股,地师只是股东之一,没有绝对控股权,已经不是地师一个人的公司。
没有地师就没有齐玄素的今天,不等同于齐玄素能有今天全靠地师。
这是两码事。
或者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随着秦凌阁落下这一子,李知性和秦家大小姐秦衡月阴差阳错地相识了,没来由地一见钟情,真是难以言说的缘分。
这就是情,说也说不清楚。
从这里就能看出,秦衡月是秦家的嫡系成员,还用着辈分范字,李知性这个出身就有点偏了,可能是义子派的,都不用李家的辈分范字了。
秦凌阁一边做县令,一边走上层路线,努力跟秦家打好关系,发展自己的势力。
齐玄素这边就只好走下层路线了。
说到这个,齐玄素是有经验的,当初他和周梦遥被“苍天”吞入腹中,两人失去了境界修为,为了突破苍云堡,建立了一个太平教。
这都是现成的经验。
这一次,齐玄素打算自任大贤良师,是为太平教的最高领袖,暂且不设天公将军,大贤良师亲自掌握教内武力,秘密组建黄巾军。不过不再以“黄天”为至上神,而是以太上道祖为至上神——观棋之人可都是道门之人,还有大掌教亲自督战,收敛点为好。
以《太平经》为至高经典,释经权在我。核心教义就是“致太平”,要建立一个太平世界,在这个太平世界里,没有剥削压迫,也没有饥寒病灾,更没有诈骗偷盗,人人如龙。
其余的还是老设定,比如国师:李长庚者,得道之大圣,幽明所共师者也。应感则变化随方,功成则隐沦常住。住无所住,常元不在。周流六虚,教化三界,出世间法,在世间法,有为无为,莫不毕究。
国师也不能说什么,这可没有半点辱没国师,反而是大大拔高了。
李家的亲道派又卷土重来了!
这当然不能算是欺骗,齐玄素此时高坐云端,就如仙人一般。
于是齐玄素落下了第三子,赐下“九节杖”、《太平经》和“太平要术”。
此“九节杖”当然不是正牌“九节杖”,真正的“九节杖”在国师手中,属于太平道首领的专属仙物,类似正一道的“阳平治都功印”。而且在这个书中世界,因为龙气镇压,很难发挥出惊天动地的威力,只能施展一些治病救人、震慑阴邪的小法术,不过已经足够了。
当观棋众人看到齐玄素落下第三子之后,不少人笑出了声。
“还真是太平道经验。”
“好一个太平教,国师做领袖,妙哉,妙哉。”
“不知诸位太平道的道友,如何感想?”
“所谓大贤良师不就是今日的太平道大真人吗?看来比起全真道大真人,小掌教更中意太平道大真人。”
“不过话说回来,在造反这方面,太平道的确比较专业,其次是正一道,最后才是全真道。”
“也是讽刺,儒门读书人,明面上是大魏朝廷的县令,实际上却是太平教的大贤良师,有点意思。”
至于齐玄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赶考做县令,而不是直接传教,主要有两点原因。
一是因为要用官家身份做掩护,直接传教容易被提前镇压。
二是因为齐玄素一开始也没有下决心搞这一套,还是想着走积蓄力量的督抚路子,结果此地天道反噬,把他放到了燕州地界,眼看着督抚路子是走不通了,不得不转变思路,那就干脆来个太平教好了。
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太平教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省钱。物质上不能满足,就靠精神来驱动,算是另辟蹊径。
至于百姓为什么要入教。
这是老生常谈了,燕州本就不富裕,琼明县在燕州又排名靠后,百姓们的日子可想而知。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盼头,宗教就是给人念想的,说是确有其事也好,说是画大饼充饥也罢,总是能给人一点抚慰,自然是信了。
再有,权力不存在真空,尤其是基层权力。
所谓皇权不下乡,儒门朝廷至多就是到县一级,底层的保甲制本质上是乡绅自治。太平教在这种土壤中扎根,其首要敌人并非是朝廷,而是乡绅。
所谓的乡绅其实是一个笼统概念,他们不是一个人,更不是铁板一块,而是一个松散群体,各有各的想法,有人想要息事宁人,有人觉得无关紧要,有人如临大敌,无论是凝聚力还是组织力,都无法与一个教派相比,甚至有些乡绅本身就会入教。在缺少官方力量的情况下,乡绅绝不是教派的对手。
在一县之内,殷正心就代表了官方力量。他会偏向谁,自是不用多说。
更不必说,殷正心手中还有“九节杖”,可以小范围施展神迹,唬不住那些气运在身的重要人物,让普通人纳头就拜却是不难。
在这个过程中,殷正心也在不断引导黄容,改变黄容的想法。
黄容本着出嫁从夫的儒门理念,并没有十分抗拒。
很快,黄容就被殷正心彻底影响,皈依了太平教,被殷正心任命为人公将军,负责黄巾军的训练——明面上还是要叫家丁的。
黄容幼时得遇高人,被传授了一身武艺,相当不俗,单纯训练兵丁拼杀搏击之术并非难事。可是军阵合击之道需要专业人才,所以黄容也只是人公将军。
如此一来,齐玄素和秦凌阁两人都逐渐步入正轨,搭起了一个大概的框架,理顺了自己的未来计划,接下来就是水磨工夫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积月累。
如此使得棋局结束初期布局阶段,逐渐进入到中盘厮杀阶段。
第三十章 十年之后
转眼间,十年的时间匆匆而过。
在这十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殷正心剿灭了琼明县的匪患,清理了多年的积压旧案,甚至还平反了几件冤案,时人称之为青天。朝中也有门路,三年考评为上,升了正六品的通判。
所谓通判,可以理解为副知府。
通判与知府同领府事,职掌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审理等事务。各县公文,知府须与通判一起签押,方能生效。通判还有权监督和向朝廷推荐本府官员,如果知府不法,通判可以奏告朝廷。有战事时,通判负责筹办钱粮,催收经制钱和总制钱。
殷正心升了通判之后,赶上一次金帐犯边,作战有功,被保举升为右参议。
不熟悉儒门官职的人大约不太明白左右参政和左右参议是个什么官。
这些都是布政使的下属官员。布政使掌管一州的政务,参政、参议分守各道,并分管粮储、屯田、军务、驿传、水利、抚名等事,左右参议一般是正四品,左右参政则是从三品。
知府也是正四品,在诸多正四品的官员里,当属知府权力最大,毕竟是总掌一方,是一府之地的一把手,管着方方面面,是地方主官。而参政、参议属于布政使的辅官,各自分管一个方面,参议虽然和知府平级,但实权上多有不如。
当然了,知府只能管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到了其他地方就不好使了。参议的职权则覆盖全州,只要是与自己分管的事务有关,便都能说得上话。
就如道府的分堂辅理和副府主,品级相当,可一个是纵向条条上的,一个是横向块块上的。
所以这个升官也在情理之中,从来就没有知县直升知府的,都是要绕几个圈。
而且殷正心的年纪摆在这里,而立之年就能位居四品高官,已经实属不易,这意味着有生之年做个总督不成问题。
殷正心这个右参议主管军务和抚名,仍旧是负责剿匪,不过这次变成了全州范围的剿匪。
这也多亏了齐玄素提前修改命格,按照殷正心以前的命格,他这辈子做到通判一级差不多就到头了,再做参议,那就是福薄,要不了几年就得病死在任上。
殷正心一再进步,太平教的暗中发展也没落下,走私下结社的路数,已经有教民四万余人,以琼明县为中心,遍布周围二十三个县。
另有黄巾军百余人,这些人大多都是正经军士,只因卫所废弛,不堪上司剥削,所以才落草为寇,或是成为流民,被齐玄素一一收编。
在殷正心的运作下,这些人还有官身或者编制。
按照规定,一府大概有六十名捕快和六十名快手,这是指有编制的“经制正役”,而一个正役外出公干,要带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要带上他的“帮手”,这样算来,实际上是一支千余人的庞大队伍。
齐玄素便将部分黄巾军隐藏在这千余人里,部分黄巾军编入了麾下营兵之中,剩下的少部分则以江湖人士的身份在外活动。
还有道士十余人,都是骨干精锐,平时除了负责传教之外,也多少懂点神道手段。
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存在神道。
皇帝本人没有修为,却能册封一些神灵,只要得到朝廷册封,那就是正神,没有得到册封的野神,其庙宇就会被定性为淫祠。
城隍、土地、山神皆是朝廷册封的正神。
齐玄素在此方世界建立的太平教就属于没有朝廷册封,不过也不能说太上道祖是野神,这可是三教祖师,真正的圣人,儒门中人也得认,不是话本杜撰的鸿钧老祖可比。太平教有点钻空子的意思,哪怕是这个世界的道门也不能完全否认太平教,毕竟教义什么的都是完全照搬太平道,不是齐玄素自己编的,唯一的问题在于没有箓牒,缺少官方背书。
没有箓牒,造上几份就行了。
造反都敢干,这有什么不敢干的。
这就使得太平教半真半假,好像有点问题,具体问题又说不上来。
州里的高官们隐隐约约听过几句只言片语,却也没有太当回事,毕竟太平道上次造反还要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孙灵秀,这个时代的道士主打一个上层路线,给达官显贵们传授房中术,炼制丹药,搞一些养生法门,比造反强多了,这种下层路线早就被抛弃了。
与其担心太平教起义,不如担心辽东秦家造反,毕竟上万家丁可是实打实肉眼可见的。
至于为什么不建立个天师教,那是因为张家还在呢。张家只是换了当家人,不是死绝了,打天师教的旗号,张家就要找上门来了。反倒是太平教,绝迹多时,所以才有古太平道和太平道的区分,如今玄圣已死,没人从故纸堆里复活太平道,李家自然不乐意抢这个名头,在此方世界,李家和太平道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如今的殷正心明面上只是一个四品右参议,可太平教已经渗入到各府县的方方面面,那可是四万余人,这还不算在官场上的那些心腹关系,真要说起权势,只怕要比按察使还要大上许多。
只是太平教扩张到这一步后,在现有条件下,已经差不多到头了,想要在不引起镇压的情况下进一步扩张,还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要么是朝廷的秩序崩溃,户籍制度、路引制度、保甲制度通通失效,出现大批流民。要么就是有心人想要借用太平教达成某些政治目的,从而故意对太平教放任不管,甚至是推波助澜。
齐玄素深谙此中道理,所以没有盲目扩张,而是静待时机。
不过契机还没等到,齐玄素落下第三子的反噬已经先一步到了。
依稀记得,有句话叫作: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姑且不论这句话对还是不对,多少是有些道理。
齐玄素避开了天师教和张家,却被白莲教给盯上了。
白莲教何许人也,自是不必多说,哪怕在道门世界,也还有些白莲教之人。当年徐祖就借着白莲教搞出了一个青阳教,后来金公祖师也有样学样,“天廷”最早叫“白阳教”,是白莲教的分支,信奉未来佛祖,后来自立门户,改信白阳初祖,又融合了青阳教的余孽,结果越来越离谱,最后干脆五教合一。
在道门世界,白莲教的衰落很有戏剧意味。
白莲教本是以佛为主,以道为辅,所以与儒门正统泾渭分明,儒门高高在上,也不接受投降。
道门上位之后,直接佛道开战,玄圣亲临前线,东皇主持后方,拉拢儒门,同时肃清各地佛门势力,顺带把白莲教里跟佛沾边的也给扫了,跟道沾边的兔死狐悲,直接投了道门,接受道门的改造。最后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白莲教由此没落。
此方世界的白莲教却是相当势大,尤其在江南等地,多有发展,甚至屡屡起兵。
此番白莲教派出使者来接触太平教,名义上是同道之间的来往,白莲开处千万朵,不知生就哪一枝?
实际上是探虚实来了。
若是硬骨头难啃,那就结成盟友。若是软柿子好捏,那就一口吞下。
殷正心作为堂堂右参议,当然不能亲自出面。不过在这十年来,他也培养了一个心腹副手,名叫陆云山,原是个屡试不第的教书先生,被殷正心聘为幕僚,后来殷正心创立了太平教,陆云山也成为太平教一员,把家中所供奉的佛像神像和儒书以及至圣先师、亚圣的牌位全部捣碎烧掉,表明心志。
齐玄素担任县令期间,不能离开本县,陆云山携带《太平经》独自离开琼明县,辗转各县,宣传太平教,在几个月里,吸收了一百多个穷苦百姓为信徒。
在其后的数年时间里,陆云山以教书先生的身份为掩护,白天教书,晚上手提火把,翻山越岭,串村走寨,宣传太平教,发展会众。穷苦百姓对他十分信服,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发展了三千余人加入太平教,培养了一批骨干分子。
这其中固然有陆云山的本事,也是时势使然,若非民不聊生,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加入太平教,本质上还是底层人的抱团取暖。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三千人,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后来殷正心高升右参议,陆云山面见殷正心,两人会晤后决定以琼明县为太平教大本营,由陆云山坐镇此地。
同时,殷正心传授陆云山“太平要术”,又封他为地公将军。
殷正心能挖掘陆云山这个人才,当然不是偶然。关键是齐玄素俯瞰人间,有望气之术。此方世界,有命格根器之说,陆云山此人的根器便属于上下限差距极大,下限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上限则是搅动天下大势的谋士文臣。
说到底,还是要看世道如何,如果是太平世道,那么英雄无用武之地。可如果是乱世,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大魏王朝已历四百余年,积弊深重,乱世不远。
陆云山这等人物也终于可以一遇风云便化龙。
此番白莲教来人,便是陆云山出面接洽。
第三十一章 天数有变
虽然如今齐玄素手中只有百余名黄巾军,但宁缺毋滥,这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被当做军官来培养,是未来黄巾军的骨架。待到时机一到,队伍扩张,这百余人便可成为基层的骨干,每个人的才能都足以做个百夫长,百余人的队伍立时就是万余精兵。
这样做有几个好处。
一是平时便于隐蔽,以免引起朝廷的注意。二是可以省钱,毕竟脱产的士兵花销太高,太平教的财政十分紧张,供养不起,所以只能先把一个基础架构搭建起来,待到临战之前再往框架里填充人手,补充兵器,实现快速扩编。
太平教的道士们本质上是文官体系的储备,平时传教,战时负责后勤和参谋,战后治理地方。
齐玄素建立了道士的初步等级制度,入道者初名“道民”;入道已久并笃信其教者,号“祭酒”,任统辖道民之职;统领道民多者称“治头大祭酒”。最高阶层号称“师君”。
都说张李之争的根本在于夺嫡之争,张家和李家都自认是道门正统嫡传,李家不必多说,跟太上道祖同姓,言必称大圣祖。张家又何以自称正统?只因最早的道门几大派系皆是张家人。
根据儒门的记载:妖贼大起,三辅有骆矅。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矅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
也就是说,在张角传播太平道的同时,张修也在传播五斗米道。
也许有人会说,天师道就是五斗米道——因为两者开创人都是祖天师,当然就是一回事。
实则不然,祖天师只开创了天师道,张修开创了五斗米道,最终是张修兵败,被系天师夺了五斗米道的道统,并入天师道。
时人有言:疑鲁之法皆袭诸修,特因身袭杀修,不欲云沿袭其道,乃诡托诸其父祖耳。
说白了就是,系天师夺了张修的道统,怕世人议论,便假托父祖之名,说是嗣天师和祖天师开辟了五斗米道,抹除张修的存在,混淆视听。
这三大道统都姓张,似有亲谊。其中天师道和五斗米道最终归了云锦山张家,演变为正一道。而太平道则起起落落,最终归了李家,不过太平道张家也没有灭亡,如今太平道的张大真人便是正经大贤良师子孙。
所以张家是很有底气的,三道有两道出自我张家,是我开辟了道门局面,我张家不是正统谁是正统?反正双方互不相让,这么多年也没有定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姚家没资格来争,姚家属于前朝宗室,没被清算就够幸运了,还敢来夺嫡?
齐玄素所用的制度不是来自太平道,而是系天师以天师道兼并五斗米道后所开创的,同时还设下二十四个传教点,名为二十四治,以“阳平治”为中心,这便是正一道首领信物“阳平治都功印”名字的由来。
观棋之人都是道门高层,皆是熟读道门经典,熟知道门的各种隐秘典故,已经有人看出来了。
“小掌教以琼明县为中心,遍布周围二十三个县,刚好应二十四之数,这便是二十四治,有意思。”
“虽然名为太平教,但骨子里却是天师教的那一套,到底是正一道出身。”
“太平道为表,正一道为骨,表里并用,尽得张李二家所长。”
“不知太平道之人见此情景会是怎样的心情。”
齐玄素把这两个体系融合改良了一下,大贤良师最高,其下分出文武两个体系,文官就是:师君、治头大祭酒、祭酒、道民,武官则是:三公将军、将军、鬼帅、鬼卒。
创业初期,切忌把等级体系搞得过于繁琐,越简单越好。
现在的百余名黄巾军都是鬼帅一级,十余名道士则是祭酒一级。
这次为了应付白莲教,齐玄素不仅将“九节杖”交给了陆云山,还专门调拨了五名祭酒和十九名鬼帅,以壮声势。
陆云山不负所望,果然镇住了白莲教的使者。
一是因为太平教这边一看就不是乌合之众,而是要干大事的样子。二是因为陆云山此人真有本事,言谈举止之间自有威慑力,并非常人可比。三就是陆云山手中的“九节杖”了,真能施展法术,在这个被龙气镇压的世道之中,已经是堪比仙物。
白莲教的使者十分灵活,直接改口要跟太平教结为盟友。
反正双方的地盘也不冲突,各自发展,积蓄力量,待到起事的时候,遥相呼应,联手推翻这个腐朽的大魏王朝。
就如当年的五斗米道和太平道。
至于推翻之后怎么办,自然是先不提。
陆云山一口答应下来,太平教和白莲教正式结成了战略合作伙伴。
事后殷正心和陆云山秘密商议,认为白莲教的成员多是穷苦百姓出身,与太平教的成员比较近似,如果有机会,可以兼并白莲教,能让太平教上一个大台阶。
白莲教事件过去之后,齐玄素等待的契机来了。
金帐大军大举犯边。
殷正心作为负责军务的右参议,要把精力放在国之大事上。太平教这边就交给了陆云山,组织教民躲避兵祸,防范匪患。
小殷自称是沙场宿将、大兵法家,齐玄素不敢如小殷这般大放厥词,可也算是个知兵之人。西域战事的尾声,他还只是个小卒;凤麟洲战事的时候,他在清微真人的帐下担任赞画;新大陆南北战事的时候,他和皇甫极主持情报战线,用一路偏师实现了调虎离山;再到达尊冲突的时候,他已经是三位最高负责人之一,独领一军。
如果有机会,齐玄素也许能总掌全局,成为一军主帅。
所以齐玄素处理起这些军务倒是游刃有余,被布政使所倚重,甚至本州巡抚也多有耳闻。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大魏固然是腐朽不堪,金帐也是内战连连,为了大汗之位,纷争不断,早已不是当年的金帐了。以往历次南下,不过是草原上遭了白灾,冻死牛羊无数,要南下打草谷。真要说多强的战力,倒也不至于,只要应对得当,应是没有太大问题。
不过应了那句话,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
这天下绝不能交给无德之人。
至于如今的大魏永历皇帝,有德还是无德,对于一众大魏朝廷的官僚来说,恐怕就是见仁见智了。
齐玄素一开始不觉如何,只是照例行事,可这次金帐南下,却是来势极凶猛,远胜以往,分别从龙井关、洪山口、大安口突入关内,直取遵化府,京师震动。
在这种情况下,大魏朝廷不得不调集各地兵马进京勤王,待到勤王兵马星夜兼程赶到城外,又不敢打开城门,使其驻扎城外,最终使得勤王大军在未能得到休整的情况下与金帐大军开战,死伤惨重。
最终还是辽东铁骑入关驰援,成功击退金帐大军,解了京师之围。
不过大魏皇帝和辽东异姓王的关系一向微妙,辽东秦家算是听调不听宣,若非万不得已,皇帝也不会求助于异姓王,这次让秦家出兵,事后的各种封赏自然是少不了的,让本就势大难制的秦家更加坐大。
李知性也参与其中,如今的李知性已经是总督府的参军,这次也跟随辽东铁骑入关勤王,甚至还亲自手刃数人,立下大功。
秦家自然要给自家女婿请功——随着秦凌阁落下的第二子,李知性已经迎娶了秦家贵女,如今是正经的秦家女婿。
第三十二章 深意
金帐方面感到攻入京师的机会不大。于是在京郊大肆劫掠一番后,率军向东进攻防守薄弱的滦平、永宁等地,连克数城。二月,金帐留下部分兵力分别驻守永宁、遵化等地,率领大军撤出关内,带着抢劫来的大量财富、人口、物资返回草原。
同一件事,对于两方人马来说,是两般结果。
辽东方面,勤王有功,人人有封赏,自是不必多说,燕州这边守边不利,则要问罪。
殷正心得到消息,幽燕总督已经被从京师来的青鸾卫拿下,押往京师。
总督之下的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总兵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殷正心不得不提前做好相应准备,若是青鸾卫来拿自己,那就只好弃了官身不要,转入地下。
其实殷正心扪心自问,还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靠着手头的官军,以及太平教的协助,挡住了千余金帐骑兵,守住了自己负责的关口,不存在失职。只是所谓的天心难测,谁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齐玄素这样的下棋人也不知道。毕竟皇帝是真龙气运,齐玄素也看不穿。
而且天道反噬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到来,这个变数也是很难把握的。
万幸,这次的变化终于是朝着齐玄素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大概半个月后,传来了结果。
总督被腰斩弃市,抄家。巡抚被罢官下狱,交三法司论罪。布政使被免职,都指挥使被连降三级,其余高官也各有处罚,或是降职,或是罚俸,最不济也是申斥。
不过殷正心只是一个四品的右参议,没过三品的门槛,算不得高官。最终结果下来,殷正心这次非但没有被处罚,反而因为忠于职守,防守有功,被升为从三品的左参政,仍旧负责军务,不过职权比参议更大,也在知府之上,甚至能够亲自领兵作战。
原本的左参政出任按察使,原按察使暂代布政使的职务,这在平常时候,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只是如今这个局面,却是凶吉难料,说不定哪天就要步前任的后尘,别说一个布政使,总督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一刀两段的凄惨下场。
这位新任代布政使难免心中揣揣,非但没有高升的意气风发,就连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都省了。甚至还有些无心政务,许多事务都由殷正心代劳。
齐玄素便是主持一地道府的掌府真人,而且还是大道府,自然是信手拈来,同时也借此机会,扩张太平教。
金帐这次南下,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攻城拔寨还在其次,关键是烧杀抢掠,造成了大量百姓死伤,流民遍地。更有许多被金帐大军冲散的散兵游勇,甚至是逃兵,干脆落草为寇,又变成了匪患。
偏偏朝廷在燕州地界的各级军政体系被打了个七零八落,自顾不暇,自然也顾不得这些。
权力不存在真空,朝廷不去填充,自有宗族大户或者结社教派去填充。
齐玄素要做的就是收拢流民,使其成为道民,同时招揽那些散兵游勇,使其成为鬼卒。
平心而论,百姓是好百姓,这些甲士也算能征善战,只是朝廷盘剥太重,拖欠饷银,视如草芥,上下离心,这才使得金帐逞凶。
至于朝廷的腐朽,历史的规律,人性的无奈,制度的僵化,如此等等,都是老生常谈,不必再去多言。
殷正心以左参政的身份,代行布政使的职责,稳定局势,安抚人心,同时也遮掩了太平教扩张的事情。
纵使有些人察觉一二,也被殷正心轻而易举地压了下来。这就是官身的好处了。
这也是歪打正着。
若是真把殷正心放到江南,无论是走结社的路数,还是走地方督抚的路数,都绕不开白莲教。那里是儒门的精华之地,想要占据江南,又是谈何容易。
原本因为燕州就在京师的眼皮子底下,自然处处受制,可谁曾想金帐竟是能一路打到京师城下,从而打开了局面。
经此一事,太平教直接扩张到了道民十万余人,祭酒五十余人,鬼卒近千人,鬼帅三百余人,治头大祭酒四人。
到了这个时候,齐玄素深感人才难得,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虽然陆云山培养了不少骨干力量,但比起迅速扩张的太平教,还是太少了,也太慢了。
不过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其本身也能凝聚气运。
当初殷正心离开京师的时候,气运不过是混水泥鳅,如今已经是大蟒一条,距离化虬已然不远。
按照此方世界的规律,气运壮大,自然就会吸引一些能够望气的异人前来。
很快,便有许多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前来投奔。
毕竟太平教这种结社也算半个江湖势力,只是被正派佛道认为是魔教之流,极为神秘的大贤良师俨然就是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魔教教主,因为太平教与白莲教结盟,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故而大贤良师与白莲教的教主并称为江湖两大魔头。
可谁又能想到,堂堂大贤良师竟然是朝廷命官,官至燕州承宣布政司左参政,整天不是闭关练功,而是埋首于案牍之间。再干上十几年,便是做个巡抚总督也有可能,真可谓是大隐隐于朝了。
在这些江湖人中,有个落魄失意之人,名叫宋观应,练武一塌糊涂,观其根器,分明应走文途,只是稍逊于陆云山,结果阴差阳错入了武途,郁郁不得志。
齐玄素把宋观应任命为祭酒,让他跟随在陆云山身边历练一些时日。
秦凌阁布局辽东,自然注意到了近在咫尺的太平教,不过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尽是些乌合之众,出头的橼子先烂,这类结社就是用来搅乱天下的,收拾天下的另有其人,不过是为真王开路罢了。
辽东也不怕太平教能影响到自己,毕竟中间隔着一个榆关呢,这可是天下第一关。
在秦凌阁看来,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齐玄素。
先前他认定赵岩就是齐玄素的棋子,而赵岩先是在京师为官,后外放到了钱塘府做知府,那里是白莲教的地盘,秦凌阁反而怀疑白莲教是齐玄素的手笔。
如此一来,白莲教才是心腹大患,太平教不过癣疥之疾。
秦凌阁了解到江湖中的动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遂动用秦李两家的人脉,于暗中推动了一件江湖中的大事,那就是八大派围攻白莲教,势要扫灭这个魔教毒瘤。
八大派也不是等闲之辈,本就是地方豪强,武力强横,若是联合起来,还真是一股了不得的力量。白莲教虽有数十万信众,但核心高层若被斩首,那顷刻间就是土崩瓦解的局面。
这是一招臭棋,思路没错,就是目标错了。
方向搞错了,方法越正确,结果越错误。
不少观棋之人纷纷一笑。
“秦凌阁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掌教终于把局势扳回来了。”
“只是书中的秦家这些年也在整军经武,显然有逐鹿中原之意。辽东铁骑虎踞辽东,虎视天下,一如当年长生大真人旧事。辽东铁骑一旦叩关南下,就凭几万鬼卒,连马都没有几匹,恐怕不是一合之敌。依我看来,还是得退往江南,依靠大江天险……”
“守江必守淮,若是守不住江淮,便一切休提。大江千里,如常山之蛇,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处处皆备,则处处皆寡,如何能守?再者说了,退居江南是偏安。”
“道兄此言甚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如何能退?”
还有许多位高权重的掌堂真人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在观察大掌教和紫极大真人的表情,若有所思。
这场棋盘推演莫不是三道开战的假想?
只可惜,无论是大掌教,还是紫极大真人,都不会在脸上表露丝毫心中所想,只是静静地看着棋局。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人来到了返真殿,头戴紫金莲花冠,正是平章大真人的打扮。
许多观战真人见到此人,纷纷行礼,口称“齐大真人”。
来人正是五娘,她因为某事耽搁了一段时间,所以来得晚了。
小殷正百无聊赖,见到五娘过来,立刻蹦蹦跳跳冲到五娘怀里。
五娘随手抱起小殷,目光却望向棋局,神色颇为凝重。
很显然,五娘不是来凑热闹的,也不是来看热闹的,她很重视这场棋局。
不过五娘并非忧国忧民的性子,不怕三道开战,又不是没经历过道门内斗,那么已经很明显了,她在意的是齐玄素。
至于为什么重视,只有五娘自己知道。
不要忘了,若论资格老,五娘比谁都老,她见过玄圣和徐祖,还曾与两人交手,在此之前,更在昆仑洞天中生活了许多年月,跟陆吾神打过交道,也见过开明六巫,五娘知道的秘密,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哪怕姚祖都比不了,五娘跟随陆吾神与开明六巫作战的时候,巫咸还在幽冥谷中沉睡呢。
五娘自然有她的道理。
第三十三章 中盘
八大派围攻白莲教,白莲教向太平教求援。
齐玄素斟酌之后,还是派出了部分人手前去驰援,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同盟的本分算是尽到了。
然后齐玄素就不再理会这些江湖上的事情。
养这么多人,钱是头等大事。
齐玄素过去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借鸡生蛋,借大魏朝廷的鸡,生殷正心的蛋。
只是随着太平教的规模越来越大,这一套有点行不通了。
齐玄素也是做过首席副府主的人,主持过南洋贸易,现在更是要重振西域经济,他深知在没有上面拨款的情况下,想要生钱无非两个办法,一个开源,一个节流。
齐玄素已经把节流做到了极致,道民们可不是寺院里的脱产僧人,日常还是从事生产活动,甚至鬼帅和鬼卒们也不例外,有官家身份的正常当差,在江湖上厮混的便做江湖上的买卖——漕运、盐帮、镖局等等。
在过去是差不多够了,现在便有些不够。
需要开源。
于是齐玄素向布政使建议,在燕州开展屯田。
屯田戍边不是什么新鲜政策,历朝历代都有,卫所制也差不多,只是废弛甚多,齐玄素现在的提议本质上是恢复屯田。
布政使是二十年的老刑名了,太平世道倒还好,现在便有些应付不来,整天想着怎么调走,既然左参政能担起担子,那么一切都依左参政。
齐玄素便利用职务之便,给新招揽的道民安排屯田,这也是个营生,不仅饿不死人,还能上交一些,缓解太平教的财政问题。
原本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一套,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只是朝廷顾不得这个。
金帐兵临京师城下是其一,朝廷内斗是其二。都说树大招风,如今朝廷诸公头疼的不是太平教,就连白莲教都排不上号,真正头疼的是辽东。
当年就没能解决辽东问题,还硬着头皮封了一个世镇辽东——不封也没办法,辽东已经失控了。封个世镇辽东,还能面上和睦。若是不封,那就翻脸,效仿当年大齐藩镇旧事。
到了现在,辽东尾大不掉。
朝廷知道辽东有不臣之意,辽东也知道朝廷知道辽东有不臣之意。
这次金帐南下,虽然没有让朝廷伤筋动骨,但把朝廷的遮羞布扯下来了。
这一战说明了三个事实。
第一点,燕州已经烂了,金帐大军去得,辽东铁骑自然也去得,完全可以借道草原直插燕州,绕过榆关,兵临帝京城下。
第二点,京营已经烂了,连出城野战都不敢,只能龟缩在城墙之后,看着金帐大军肆意劫掠,只是个摆设罢了。
第三点,勤王大军也不堪一击,竟然被全歼在京师城外,最终还是靠着辽东发兵才能驱逐金帐。
如此三点,更是助长了辽东的野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五娘仔细看着棋局变化,发出了灵魂一问:“局是好局,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李知性到底是姓李不姓秦,秦家人凭什么帮他打天下而不是自己坐江山?”
小殷道:“等老丈人死呗。要是那个姓秦的赖着不死,秦凌阁就下棋咒死他,反正都是一家人。”
裴小楼笑道:“看来秦凌阁要‘背叛’秦家了,让秦家给李家做嫁衣,虽然是书中世界,但不知大皇帝陛下怎么想?”
道门以“大”为尊,故而称大掌教、大真人,皇帝也有个“大皇帝”的说法。
石冰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凌阁不姓秦,而是姓李。毕竟李家人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件嫁衣?”
以大掌教和皇帝的修为,肯定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谁也没有说话。
接下来又是一段极为漫长的发展。
转眼又是十年,殷正心已经升了正三品的布政使。
按照道理来说,流官流官,就要流动起来,没有二十年不挪窝的说法,关键是燕州成了个是非之地。
首先,这里是京师的门户,既要防备金帐,又要防备辽东,主官能力不济是万万不行的,再来个兵临城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想要干出政绩,必须要熟悉本地情况,若是三年一换,刚刚熟悉情况就调走了,那也干不成什么事情。
二是别人不愿去,这些年来,金帐几次叩关,虽然没能打到京师城下,但京师周边还是遭了殃,每次都要有个燕州官员倒霉,轻则罢官,重则掉脑袋,上到总督、巡抚,下到知府、知县,就看谁撞在铳口上。
在这种情况下,人人避之不及,根本没人跟殷正心抢位置。
前不久,金帐再次南下,这次遭遇了殷正心经营多年的军屯,殷正心且战且退,将金帐大军引入提前埋伏好的口袋阵中,依靠火器之利,大破金帐骑兵,而且运气极佳,一炮轰死了领军的也先那颜。
这次大胜让永历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齐玄素升为燕州巡抚,加右都御史衔,从二品。又赐王命旗牌,可以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地方各州最早是三司分立,一州行政主官是布政使。而巡抚则是御史代表皇帝巡查安抚地方,最初并非常设,后来逐渐变为常设官职,取代布政使成为一州主官。
殷正心如今已经是总掌一州大权。
经过十年发展,太平教也今非昔比。
最早齐玄素以琼明县为基础,加上周围的二十三个县,设立了二十四治。
现在还是二十四治,不过已经由二十四县变为二十四个府,早已不再局限于燕州一州之地,幽州、齐州、晋州、秦州、芦州、中州等地都有太平教的信徒。
传教就是如此,完成原始积累的时候比较慢,不过当雪球滚动起来之后,就会越来越快,最后席卷天下也不过是几年的时间罢了。
如今的太平教已经有道民数十万,鬼卒三千,鬼帅八百,将军二十四。又有祭酒千余,治头大祭酒三十六人,师君两人,其中一人就是被齐玄素重点培养的宋观应。
再观殷正心的气运,不仅从蟒化虬,如今更是有化蛟的气象。
到了此时,齐玄素已经初步有了起事的本钱,只等一个契机。
另一边,李知性也已经成为齐州巡抚,一边与辽东秦家勾勾搭搭,一边监视燕州。
在这十年的时间里,秦凌阁终于弄明白一件事,赵岩不是齐玄素的棋子,白莲教也不是,那个近在咫尺的殷正心和太平教才是。
这让秦凌阁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尤其是八大派铩羽而归,白莲教又从中挑拨,反而让八大派认为辽东才是幕后黑手,意图借刀杀人,消灭八大派。如今八大派已然将辽东视作仇敌。
眼看着齐玄素大势已成,秦凌阁也奈何不得,只能玩一些庙堂之争。
只是皇帝忌惮辽东,李知性是辽东秦家的女婿,他上书参殷正心,只会起到反作用,皇帝不仅不怀疑殷正心,反而将其视作牵制辽东的能臣。
一段时间以来,双方互相攻讦,势成水火。
不过谁也没有动手,都还在等。
等着永历皇帝去死。
当年殷正心考中二甲进士出身,李知性以贡生的身份面圣,皇帝就已经年岁不小,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两人也成了封疆大吏,皇帝更是垂暮之年,左右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老皇帝登基御宇近六十年,无论是威望,还是手段,都压得住朝堂,可皇帝一旦死了,新君登基,必然朝局不稳——原本的太子和诸位年长皇子夺嫡,或是被废,或是被杀,如今的新太子还不到三十岁,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太稚嫩了。
第三十四章 君父
齐玄素和秦凌阁高坐九天之上,望天子之气,得出的结论自然很准。
果不其然,三个月后,永历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改元龙武,世人称之为龙武皇帝。
也就在龙武帝登基后不久,江南白莲教起义。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席卷江南。除了金陵府之外,江州全境全部失守;除了江陵府之外,湖州全境失守;除了上清府之外,吴州全境失守。
天下苦之久矣,不仅是齐玄素和秦凌阁在等老皇帝去死,其他人也是,都看中了新君登位朝局不稳的时机。
年轻皇帝能力如何,暂且不去说,到底是年轻气盛,不仅不怕,欲要御驾亲征,平定白莲教之乱。朝臣们自然不能同意,可龙武帝心意已决,最后还是太后把年轻皇帝劝了回来。
齐玄素看得很准,年轻皇帝还是有些心思的,他也知朝局不稳,若是御驾亲征且大获全胜,不失为一种破局办法,不仅能够立威,而且能在这个过程中发掘一批忠于自己的心腹班底。
当然,若是败了,自然万事休提。
便在此时,殷正心和李知性党争又起。
老皇帝在世时,偏袒殷正心,李知性无可奈何。如今新君登基,未必就会延续老皇帝的政策,这也在情理之中,父子归父子,儿子看不上父亲的那一套,在历代皇帝之中十分常见,要不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知性告发殷正心图谋不轨,阴养死士三千。殷正心则告发李知性勾结辽东秦家,暗中囤积粮草兵甲,收买官员,意欲谋反。
李知性又指使人举报殷正心与白莲教勾结,甚至翻出了当年八大派的旧事。
这一下可是触了龙武帝的逆鳞,朝廷正为了白莲教的事情头疼,竟然有朝廷大员勾结白莲教?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龙武帝当即派出青鸾卫捉拿殷正心。
这次朝堂斗争,明显是李知性赢了。
如果是其他大臣,那么只能束手就擒。可殷正心不是一个普通大臣,他是在燕州苦心经营二十年之久的大臣,他是做了太平教大贤良师的大臣。
青鸾卫们来到巡抚衙门,亮出圣旨,让殷正心跪接。
青鸾卫本以为这次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这些威风堂堂的高官将军们,一旦被剥夺了那层皮,便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甚至是丑态百出,仿佛傻了的有之,走绝路的有之,失禁的有之,大吵大闹者亦有之。
可他们却发现殷正心不一样,别说跪接圣旨了,压根就没起来,仍旧坐在公堂上,只是漫不经心地让身边随从把圣旨拿过来。
青鸾卫还没反应过来,那随从已经劈手夺过圣旨,送到殷正心的面前。
殷正心看也不看,只是轻描淡写地把圣旨撕成两半。
一众青鸾卫都看傻了,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为首的头领已经有些慌了,不过还是大声质问殷正心,是不是要造反。
殷正心笑着说了一句话:别人说你意图谋反的时候,你最好真有谋反的实力。
话音落下,太平教的鬼帅们一涌而出,将刚才还威风无比的青鸾卫们全数拿下。
这些年来,燕州的官场也被渗透得千疮百孔,不少人早就皈依了太平教。
至于那些不肯归顺的,自然也被拿下了。
今年又是一年甲子年。
殷正心脱下官袍,换上了大贤良师的服饰,头缠黄巾,手持“九节杖”,仰天大笑出门去。
此时天色已晚,外面已经站满了人,全都手持火把,将整个巡抚衙门照得明亮一片。
所有人都望向大贤良师。
殷正心举起“九节杖”,高声道:“苍天已死。”
“苍天已死!”众人齐声响应。
“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天下大吉!”
太平教反了。
短短三天时间里,齐州、燕州、晋州、秦州、中州、芦州,纷纷响应。
杀官吏,占城池,跨州连郡,旬日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
一时间,白莲教在南,太平教在北,两家遥相呼应,竟是天下大乱的局面。
殷正心也不怕连累岳父,只因白莲教已经打下吴州,只剩下上清府仰仗云锦山苦苦支撑,那里算是半个自己人地盘,朝廷就是想要诛他九族,也没那个本事。
年轻的龙武帝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道圣旨下去,竟是捅出了一个天大的娄子。就算太平教要剿,也得等到稳定了江南的形势再说,如今一下子变成南北皆乱,甚至京师里也有太平教的信徒,这就取死之道了。
殷正心也是恨极了李知性,第一时间自然是扩军,以八百鬼帅为根本,扩编为八万大军,第二时间就是攻打齐州。
于是齐州陷落。李知性乘船逃往辽东。
朝廷面对如此局面,只得请辽东入关平叛。
辽东却按兵不动,大有黄雀在后的架势。
无可奈何,龙武帝只得开出更大的价码:请辽王入京为相,主持朝政,不仅允许开府治事,而且允许辽王携带一支千余人的卫队。这差不多相当于过去的剑履上殿了。
辽王斟酌再三,决意上京,足足带了三千人的卫队,两千人驻扎在城外,剩余千人跟随他进驻京师。
其实杀一个辽王容易,关键是杀了之后怎么办,还有那么多辽东铁骑,杀得掉吗?谁来平定太平教和白莲教?
虽然亲王已经是超品,但皇帝还是加封辽王为太保、上柱国、特进光禄大夫。
李知性则是留守辽东关外,先前五娘问李知性如何用秦家人打天下,如今便大体看出几分眉目了。
就在此时,又有人前来观战,而且地位极高,便是大掌教和皇帝也有所示意。
来人分别是道门的清微真人和儒门大祭酒程太渊。
不过两人没去大掌教和皇帝那边,而是远远观棋。
程太渊见殷正心打下齐州,刚好对应了现实人间的情况,不由道:“倒是奇了,这位小掌教从哪里学来这些太平教的手段?”
清微真人意有所指道:“大约是师父教的。”
“大掌教?”程太渊将信将疑。
清微真人道:“当然不是大掌教,而是以前的师父。”
程太渊也没有深问,转而说道:“以我们儒门的角度来看,有违忠孝之道。”
清微真人道:“我们道门不讲忠孝。”
程太渊一挑眉:“不忠不孝?”
清微真人道:“忠是忠,孝是孝。有忠,有孝,没有忠孝。”
“在过去,忠是恪尽职守,而臣对君的忠,其实是双向的,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谁也不欠谁的。”
“可自从天下一统,‘忠’的含义就变了,从君臣之间的双向负责变成了臣对君的单项义务,变成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实仔细一想,这个道理就站不住脚,任谁也要问一句,凭什么呢?你让我死我就得死,宁有种乎?”
“所以儒门发明了家国一体的说法,在家是孝子,在外是忠臣,移孝作忠,外儒内法。于是才有了‘忠孝’的说法。”
“过去,忠是忠,孝是孝。逐渐变为,忠就是孝,孝就是忠。君不再是君,而是君父,臣不再是臣,而是臣子。君臣变成了父子,君王成为了所有人的父亲,对君王忠诚就是对父亲孝顺,偷换概念,君君父父由此而来。故而,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本质上就是提倡对君王的绝对忠诚,可君王却不用负任何责任。”
“父亲生养了我,孝顺父亲是应该的。君王不曾生养天下人反而让天下人供养,哪有这样的父亲?又是凭什么呢?莫说什么君王为天下开太平,若没有天下人的支持,君王一人开得太平吗?”
“道门正是反对这种不负责任的君主制度,所以才不提倡‘忠孝’,忠诚就是忠诚,孝顺就是孝顺,没有什么‘忠就是孝’。”
“时至今日,道门内部仍旧有许多这类思想的遗毒,将大掌教视作父亲,将金阙视作母亲,私下称呼什么‘金母’,想尽办法要在自己头上再加一个父母,说白了就是君父思想作祟,有违平等,这是必须要警惕的。”
清微真人的话讲完,程太渊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说道:“歪曲圣人义理,难怪人家都说清微真人是李家叛逆,诚不欺我。”
皇帝也看了清微真人一眼,面无表情。
便在这时,五娘跟小殷耳语几句,小殷大声道:“大祭酒这话不对。”
程太渊望向小殷。
小殷根本不怕,还做了个鬼脸。
大掌教开口道:“小殷,大祭酒的话哪里不对?”
小殷大声道:“玄圣也曾被称作李家叛逆,难道玄圣也歪曲圣人义理了吗?”
这就把天聊死了,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公然否定玄圣。
大掌教笑了笑:“小殷,你说的有道理。那你说,应该如何评价清微真人的话?”
小殷眼珠子一转,说道:“有玄圣遗风。”
大掌教说了一个字:“好。”
第三十五章 玄圣遗风
太平教反了之后,作为大贤良师的殷正心气运暴增,尤其是攻克齐州之后,成功化蛟,意味着殷正心已然是一方诸侯,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不过秦凌阁并不着急,还是那句话,出头的橼子先烂,不过是为真王开路。
只是有一点很讽刺,那就是齐玄素用了太平道的道统,打着国师的旗号,现在还占了齐州。
正统李家人李知性反而逃去了辽东,依附秦家,同时准备夺权。
不知现实人间的秦家和李家看了会如何想?
皇帝和国师,怀着并不相同的目的走到一起,各有算计,皇帝想借太平道之手插手道门事务,太平道想要借朝廷之势争取大掌教。
秦家和李家的关系密切不假,可两家体量太大,谁也不愿意做附庸,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当然,全真道和正一道也存在这个问题,不过全真道和正一道的七代弟子中没有这么多“强人”,数来数去也就是东华真人了,慈航真人多少差点意思,她不是张月鹿这种要强的性子,更偏向传统女性的思维,张拘成和姚懿更不用说,所以可以齐心支持东华真人。
可李家和秦家有两个强人,清微真人和紫极大真人,清微真人未见得就如何服气皇帝。
而且清微真人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了,他和东华真人如何竞争都是道门内部的事情,愿赌服输,大局为重,决不允许朝廷爬到道门的头顶上。
清微真人不愿意反,其他人干着急也没用。
国师异常沉默,本质上是无可奈何。
时间是最大的利器,国师的时间不多了,总不能换掉清微真人。其实棋局里的永历皇帝就是反面例子,时间不多,还换了个年轻的新太子,虽然稳固了自己的权势,但等到自己离世之后,立时就是天下大乱的局面。现在看来,只要清微真人在,最起码能确保太平道的基本盘稳固。一旦清微真人不在了,就凭李天清,怕是撑不起太平道的大局。
说句悲观的话,万一七代大掌教决定提前退位,扶上马送一程,最后也真让齐玄素上位了,清微真人到底是齐玄素的老上司,齐玄素还是比较尊敬这位老上司的,自有情分。可如果是李天清,那就断无情分可讲,只有仇怨。
再者说了,清微真人也不是那么好换的,大掌教显然支持清微真人,多少有点投桃报李的意思。而且清微真人也有众多拥趸,羽翼已丰,气候已成,如果给国师十年时间,徐徐图之,剪除羽翼,那还有几分可能,现在基本不可能了。
所以国师也只能是徒呼奈何。
当年的李家叛逆,以为是妥协了,现在看来,只是隐藏得更深了。
用小殷的话来说,清微真人颇有玄圣遗风,其他李家人则是东皇遗风。
棋局之中,齐玄素占据了燕州、齐州等地,既然选择走下层路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条道走到黑,提出了“盼太平,迎太平,太平来了不纳粮”的口号。
这个口号当然是有利有弊,坏处是彻底得罪了士绅大户,好处是能最大限度发动底层群众,能让义军进一步壮大。
这个儒门世界被龙气镇压,大神通者很难有所作为,人多是真管用,得民心者得天下是说得通的。
进一步来说,使耕者有其田,齐玄素就有夺取天下的可能。
反而在道门世界,大神通者的影响力太大,造物太过发达,仅靠底层很难成事,这也是张月鹿在某些事情上失败的主要原因。
辽王入京之后,效果十分显著,先是发兵击败了太平教的燕州大军,初步打通了漕运的北半段。毕竟太平教和白莲教联手,差不多就把漕运给封锁了,不能打通漕运,江南的粮食运不过来,不必太平教攻打,京师自己就能乱了。
这场大败也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辽东铁骑是整个大魏朝廷最精锐的军队,他的黄巾军只是刚刚成军,除了作为骨干的八百鬼帅以及三千鬼卒,其他都是新兵,当然不是百战之军的对手。
不过辽王也没想着彻底剿灭太平教,关键是短时间内无法做到,尤其是太平教进入齐州之后,就更不好剿了,辽王主要目的还是沿着大运河一线打通南北。
金陵府还没有陷落,也要救上一救。
其实辽王的思路并不难猜,辽王当然要平定白莲教和太平教之乱,可辽王索取的报酬却是整个大魏朝廷。
辽王在平叛的过程中,会不断扶植心腹,渗透朝廷。
等到太平教和白莲教都被镇压下去,辽王也积累了足够多的威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而且朝廷上下都是他的人,再有辽东大军作为依仗,到了这个时候,就能大蛟吞小龙,行禅让之事,由此改朝换代。
所以辽王同意上京,开府治事。
不过白莲教和太平教还不一样。太平教分二十四治,共同尊奉大贤良师为最高领袖,本质上像个小朝廷,类似中央朝廷和地方衙门的关系。白莲教则更像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在白莲教的体系中,最高神是无生老母,座下又有:掌劫法主、诃利帝母、曼尼道主、刹魔圣主。
掌劫法主的地位就相当于太平教的大贤良师,是白莲教名义上的最高领袖。
之所以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而非实质领袖,因为白莲教的分支足足有八个之多,分别是:闻香、混元、圆顿、收元、天理、青阳、红阳、白阳。
这八个分支的关系有些类似道门的三道,轮流坐庄。
比如徐祖时期,就是青阳坐大,白莲教也叫青阳教,席卷天下,“帝释天”的前身就是青阳教的教主,中了徐祖的算计,沦为“八部众计划”的材料。
到了金公祖师时期,则是白阳坐大,金公祖师还有个“白阳祖师”的名号,本质上是白阳教的教主,只是后来为了跟西方接轨,又吸纳了圣廷的先进经验,所以改名为“天廷”。
在这个儒门世界中得势的是天理一脉,所以这个白莲教也可以称之为天理教。
不过其他七脉也不全是摆设,还是很有话语权,这就导致白莲教并没有统一的方向,缺少明确的战略目标。太平教可以做到一切服从琼明治的命令,说撤退就撤退,说进攻就进攻,令行禁止。到了白莲教这边,难免要互相扯皮,甚至贻误战机。
仅从这一点上来说,白莲教很难成事。
当辽王的平叛大军南下,白莲教便出现了极大的分歧,有人认为应该迎头痛击,有人认为应避其锋芒,相持不下,谁也不能说服谁,结果就是战又不战,退又不退。
辽东铁骑则是战略目标明确,直奔江淮而来。
守江必守淮,只要拿下了江淮地区,大江天险便不足为虑。然后再与金陵方面取得联系,那就能在江南打开一个突破口,进可攻,退可守。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自然是白莲教大败。太平教虽然派兵袭扰,但效果不大。
齐玄素观辽王的气运,已然是距离真龙只差一爪了。
现在齐玄素和秦凌阁都遇到了一个问题,辽王太强。殷正心难以击败辽王,李知性难以取代辽王,要是两人下到最后,让辽王摘了桃子,意难平啊。
不过两人肯定还有后招,且看就是了。
如此又三年,殷正心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反是反了,可没有自封为王,一直都在积蓄力量,整军经武,发展屯田——太平教将百姓全部整编为道民,平时为农,战时为兵,自然不纳粮,也不发粮饷,只分田地,自食其力。
太平教的财政则主要来自铜、铁、盐、茶等官营的买卖。
清微真人来到小殷身旁:“小殷,同样的官营买卖,为什么太平教的钱就够用,大魏朝廷的钱就不够用,你知道是什么道理吗?”
小殷倒是不怕清微真人,而且还记得是清微真人封了她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当即说道:“因为中间有人把钱都贪了!”
“孺子可教也。”清微真人抚掌道,“当年长生大真人在辽东起事,大魏朝廷三十税一,辽东三十税二,反而是辽东税低。因为朝廷明面上是三十税一,可那只是正税,还有杂税,各种乱七八糟的名目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收成全都交上去也不够。可辽东这边就不一样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那些杂税,反而比朝廷低。”
“一个辽饷,不过二百万两银子,属实不多,可摊派到百姓头上的时候,就逼得百姓逃亡,只因中间层层加码,朝廷能拿到手一百万两银子,底下的百姓就要缴纳一千万两银子,剩下的九百万两银子都被层层盘剥。偏偏朝廷还没有替换的能力,因为这些官吏以及他们背后的士绅,就是大魏朝廷的根基所在,没了他们,朝廷也就不存在了。”
“棋局之中,大魏朝廷收一百万两银子,到手一百万两银子,底下上缴一千万两银子。太平教收两百万两银子,到手两百万两银子,底下上缴两百万两银子。结果就是太平教比朝廷有钱,还更得民心。这样的朝廷,焉能不败?”
小殷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三十六章 收官
在辽王的运筹帷幄之下,白莲教的起义被镇压。
在此期间,齐玄素仍旧以发展自身为主,倒不是齐玄素目光短浅,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恰恰是齐玄素看准了辽东派系内必有一场大乱。
辽王镇压白莲教,已经是滔天之功,再让辽王镇压了太平教,那就是大势已成,到了那时候,谁也拦不住气运化龙的辽王。
齐玄素赐下了“九节杖”和“太平要术”,殷正心在此方世界算是异人,纵然兵败,也能在乱军之中保住性命,等闲人奈何不得他,天下大可去得。只要殷正心未死且未有人夺取天下,那么就不能说齐玄素输了。
李知性现在只是辽王的女婿臣子,辽王夺取天下不等同李知性夺取天下,除非李知性能杀掉殷正心,否则按照棋局的规矩,最后便是平局。
这场棋局毕竟是秦凌阁主动发起的,齐玄素只是被动应战,秦凌阁肯定是为了赢,不然就白费这一番工夫了。
所以李知性必然要阻止辽王化龙,改由自己取代。
这也是信什么狗屁如来不如我自己来的道理。
齐玄素看中了这一点,只是积蓄力量,坐等辽东内乱。
果然,秦凌阁终于落下了他的第三子。
冥冥之中,发生了一些细微改变。
龙武皇帝在宫中宴请辽王,辽王不敢大意,带了三百卫士入宫,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小心谨慎。
不过就算如此,辽王还是漏算了一招。
龙武皇帝并未埋伏刀斧手,而是在酒中下毒。
辽王回府之后,毒素发作,医治无效,当夜便死在了府中。
李知性在辽东深耕多年,权势极大,此时屯兵于榆关,掌握辽东布置在京榆附近的所有兵力,当辽王身死的消息传来,李知性立刻起兵直奔京师而去。
辽王在京师经营了这许多时间,不仅在朝堂上安插人手,更是直接掌控了京营兵马。
如今辽王虽死,但龙武皇帝想要重掌京营还是需要需要一点时间的,李知性偏偏不给龙武皇帝这个时间。
毕竟是秦凌阁亲自布局,把时间卡得严丝合缝,京营刚刚得知辽王死讯,正值彷徨无计,紧接着李知性的使者就已经到了,甚至比宫中的宦官还要快。
京营的将领自知如何抉择,龙武皇帝不过还剩下个皇帝的名头,若无辽王,早在太平教起兵的时候,他就该西狩了。选择追随龙武皇帝,不过是坐困愁城罢了。
所以京营选择与李知性里应外合。
秦凌阁的算盘倒是打得响,拿下京师,为辽王报仇,顺势夺取辽东势力的最高权力。
不过既然是两人下棋,那么自然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齐玄素已经做出了应对,辽王还有一子,刚刚及冠,这才是辽王的正统继承人,辽王未死之时,李知性就提前派出人手,趁着辽王之子外出狩猎,疏于防备,行刺杀之事。
殷正心的太平教发展迅速,走底层路线,辽东内部也有大量太平教信徒,殷正心提前侦知此事后,派出人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辽王之子营救下来,安排在一处隐秘地方养伤。
就在李知性攻下京师之时,殷正心派人把辽王之子秘密送回了辽东老家朝阳府,随即在一众同族叔伯兄弟的拥护下,正式继承辽王之位。
这便是釜底抽薪。
姐夫和小舅子,一个占据关内,一个占据关外,互相对峙。
辽东分裂了。
秦凌阁想要取而代之的谋划也彻底破产了。
如此一来,天下局势又发生了改变。
辽东势力分为两部分,总得来说还是李知性更为势大。
因为辽王入京之后,不仅渗透朝堂,而且在镇压白莲教起义的过程中,也在江南等地安插了大量的人手。可以说江南各州在名义上已经被辽王掌握,在这个过程中,李知性辅佐辽王,算是二号人物,所以辽王死后,这部分战果顺理成章地由李知性继承,他也镇得住。
李知性镇不住的就是秦家的宗族势力,这部分势力主要集中在关外。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辽王刚刚平定了白莲教,江南各州只是初步掌握,还未消化,他的属下又多是北人,必然是根基不稳,此时辽王一死,辽东内部为了夺权开始内讧,江南这边立时就是暗流涌动。
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偏偏有一个名叫陈先之的落魄秀才,趁机在江南起事,初时不过两千余人,对上官军两万余人,竟是一鼓作气破之,顺势收编败军残将,又连下十一城,逐渐成了气候。
偏偏江北这边的李知性、新辽王、太平教正上演三足鼎立的戏码,无暇他顾,其中李知性最为势大,太平教与新辽王又暗中联手,共同抗衡李知性。
在三家看来,无论是谁胜出,都能携大势南下,一举平定天下。
这倒是给了陈先之机会,他一路攻城掠地,将官军赶出了江南,并且得到了江南大户士绅们的支持。
这也不奇怪,在江南士绅们看来,北边的三个都不怎么样。
殷正心就不必说了,虽然是江南吴州出身,早年间在士林也颇有声名,但随着他开始走底层路线,那就是自绝于士林,读书人怎么能跟泥腿子混在一起呢?这种来自读书人的歧视是很要命的。当然,关键在于殷正心的政策从根本上动摇了士绅们的利益,他在江北打击大户的手段让江南士绅们兔死狐悲,这是绝不能容许的。
至于李知性和新辽王,则都是他们眼中的“辽东蛮子”,在过去的数百年,一直都是武人的代表。
文官对于武将的忌惮几乎是刻在骨子里,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文人们也最怕武人得势。
反倒是陈先之,因为是秀才出身,所以很懂得礼贤下士那一套,本就是江南士林的候补人员,他也无意走底层路线,还是过去的老想法,自然十分符合江南士绅的胃口,故而大户们都愿意支持他。
有了江南士绅的支持,陈先之既不缺人才,也不缺钱财,他就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兵事上。
事实上,陈先之能够出头,全凭用兵打仗的本事。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才具,可以无师自通。
转眼间,又是三年。
北方还未分出胜负,南方基本一统。
虽然新辽王兵败,大部分秦氏宗族投降李知性,新辽王率领残兵败将归附殷正心,但李知性和殷正心几次交手,仍旧未能分出胜负。
反而是陈先之得到了云锦山大真人府和全真道的支持,大儒们也纷纷出山相助。
此时陈先之的气运虽然还不如当年的老辽王,但也相去不远。
在这种情况下,殷正心和李知性不敢再打下去了,只得暂时罢兵言和,联手应对江南的陈先之。
一年后,陈先之准备妥当,亲率二十万大军渡过大江,一路北上,与李知性和殷正心的联军交战于彭城。
彭城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数十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交战双方都心知肚明,谁能赢下此战,基本就是天下之主了。
这也到了考验齐玄素和秦凌阁排兵布阵的时候,这种冷兵器时代的大规模战争,恰恰是两人都不怎么擅长的。
陈先之身着白衣白甲,率领三千白袍骑兵先行,陈军的主力部队紧随其后,然后陈先之身先士卒,发动冲锋,陈军士气大振,三千骑兵就仿佛一把利刃,直插入联军腹地,然后反复贯穿联军阵地,使其阵势大乱。
陈军主力顺势压上,开始分割联军阵型。
陈先之又率领亲卫一路冲至联军身后,并在此展开陈军旗帜,二十里排开阵型的联军见后方已经插上了陈军大旗,纷纷失去斗志,陷入溃败。
李知性和殷正心本就互相防备,此时局面混乱,双方士兵互不统属,更是无法指挥,只得引兵东撤,意图退入彭城之中,据城而守。
陈先之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率领骑兵死死咬住,李知性在乱兵之中受伤落马,被陈先之生擒。
殷正心的军师陆云山也在此战中身亡。
殷正心率领残部退入彭城,据城而守。
不过陈先之将彭城团团围住,深挖堑沟,修筑壁垒,断绝城内与外界的所有通道,同时击败各路援军。
很快,本就缺粮的彭城断粮,城内就连草根树叶都被啃食殆尽,只能吃土,人心浮动,上下离心。
太平教的师君宋观应见此情景,趁殷正心睡觉之际,盗取了殷正心的“九节杖”,缚了殷正心开城投降。
此战,成全了陈先之的威名。
彭城大破二十万,陈先之一战擒两王。
虽然太平教和辽东还有部分兵力,但随着李知性和殷正心被俘,也再无翻盘可能。
陈先之继续挥师北上,将李知性和殷正心斩于长河之畔,随后渡过长河,夺取京师,平定齐州,并击败想要渔翁得利的金帐,最终登基称帝。
其气运也彻底由大蛟化作真龙。
正应了当年的那句谶语:真龙蛟蟒莫自满,白衣或许一并斩。
看着李知性和殷正心人头落地,小殷长大了嘴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