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易家堡
易家堡内,此刻已然如临大敌,乱作一团。
半个时辰前,有两个哨骑逃也似的奔回来,说是西面有源源不断的人马奔杀过来。
问其来源,却只说对面行的太快,他们还没时间摸清对面底细,人就差不多被掳掠了大半。此二人也是侥幸逃了回来,若不是两人在值守期间耍滑偷懒,这会也必然会连同那些哨卡一般全被岐军拿下。
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散了出去,所有在外的堡民,都一齐撤离进了堡内。
而能战之士,只要是青壮,都披甲持弓上了寨墙。
按照那两个哨骑所说,来敌起码都有上十万!
直娘贼,两个蠢东西一路上逃回来,遇见人就这般说,现在易家堡内真就可谓是人心惶惶。
十万大军,就算这易家堡再固若金汤,都起码能给他薅一层皮下来!
易开清的眉头竖成了川字,他这会身上也披了一身软甲,执着腰间的佩剑,只是沉气站在堡墙边的望楼之上,向着西面望去。
他方才还在会见长安那边的来人,府尹派过来的是长安别驾,属于中上层的官员。
而这堡内的动静,他则是瞒住了这个长安别驾。
汴州的动乱,易开清是从长安府尹那里得来的。
早些年间,朱温率军攻伐歧国,易家老爷子还曾面见过朱温一次,那次是因为易家堡给梁军进贡了一批数量不菲的粮草,才因此得到了朱温的赏识,以至于其后易家堡有了现在的规模。
长安府尹之所以派人联络易开清,实则也是动了别样的心思。
长安是几朝古都,曾经还是大唐的都城,居于天下中心。如今整个天下都处于乱世之景,汴州的大梁皇帝朱温也被其儿子杀了,大梁在没有确立新君之前,一定都是大动荡的时期。
纵是新君初立,其威望又怎比得上从黄巢时期起家的朱温。
故这长安府尹,派人联络了易家堡,商妥一些大事。那些被牛油皮包裹的大车,里内藏着的实则就是各式的军械。
其用心,昭然若示。
不过就是想驱使易家堡先摘了这个桃子,他再看情况而动。
毕竟偌大个长安,其实也未曾把区区易家堡放在眼里,虽然这易家堡算得上这关中之地数一数二的豪强,但毕竟实力有限,对于驻军无数的长安来说,也就是比较难打下来而已。
不管什么样的心思,易开清这会都暂时放在了一旁,只是面色凝重的看着西边。
若是那两个哨骑所言非虚,来的只怕就是岐军。
至于为什么没有受到边镇的情报,这也不是他现在考虑的事情。想必歧国也是趁着朱温方死,才急不可耐的兴兵大举入侵。
好在易家堡这些年,做了诸多准备。
自家堡寨,三面环山,一面临着大河,不论是外敌来犯,还是屯兵在此,都只会是固若金汤。
加上自家这两年所招募的青壮,现在差不离人人都可以穿一身皮甲,纵是铁甲,都有几百副。而敌军来袭,却只能自那些小道而来,亦或者翻山越岭,自己以逸待劳,总能和长安遥相呼应,互相援救便是。
但总该看看情况到底如何,若是那岐军势大……
易开清的眼神闪了闪,看了眼寨墙上清一色着甲的青壮。
总得先保存了自己实力不是……
所以对那长安别驾,才将其瞒在鼓里,必要之时,未必不能将他献出去,以示自家的立场。
心中如此作想,易开清方才稍稍而起的惊慌,这会才压了下去。
他看了眼四下整装待发的数千青壮甲士,以及好几具随时待发的床弩,而且四周的寨墙,也都是修的又高又宽,堡内还有多年积蓄起来的粮食……瞬间就安下心来。
除非岐军是傻子,才会大费周折的来打自己,最后还不是要遣人来安抚自家?
心中正这般想着,就听见寨墙之上有护卫惊呼。
“大河!”
易开清的眼皮一跳,顿时就向着北边的渭河就望了过去。就见滔滔河水之上,顺着夕阳倾洒下来的河面,蒸腾而起的雾气中间,披荆斩棘似的出现了一支的船队。
这会,也以惊人的规模,蔽河而来!
船队骨干,是数百条足以横渡渭河乃至黄河的大船,其周遭更是小舟无数。当先大船之上,正高高飘扬着一展“唐”字黑底火焰纹边大旗。
这么一支船队,宛如神兵天降,斩浪而来。
自渭河一路向南,便可直抵易家堡临河的北侧。因易家堡地形所致,在渭河南岸还修建了一处规模不大的码头,用以载货载人,故北侧的寨墙,也因此比其他寨墙要简略一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易开清的眼睛骤然睁大,不可思议的看着足以横截河面的船队,双眼霎时就泛起血丝来。
歧国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大船!
骤然,他的脑袋里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在渭河上游,朱温曾修建的一处遏制歧国与晋国的一处渡口。
那是存储了上百条大船的渡河之处,若有变动,梁军即可从其一路渡河北上,亦或者南下黄河之中。但由于近些年西北方的战事逐渐消停下来,对于那处渡口,也不再受到之前的重视,前些年还有好些船只被送往了下游,顺着黄河到了汴州之前的白马渡口。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易开清目眦欲裂,不受控制的抓住望楼之上的木制围栏。
他是如何也想不通岐军是如何在数万梁国驻军中,夺得了这么大一批船只!
寨墙之上,原本还能沉稳住气的一众青壮,这会也开始慌乱起来。
“慌什么!所有人,先去北寨!堡墙如此之高,我不信他们仅依靠这么一块河滩,就能够站稳脚跟!”
易开清厉喝出声,同时疾步向下而走,就连旁边搀扶他的亲卫,都被他一把甩开。
如此一来,原本涌在这边堡墙上的青壮,也都在各自约束下向着北面而去。
渭河南侧到易家堡,就那么一点河滩,敌人要想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易开清脚步匆匆,心中正如此侥幸作想,忽听河面之上,响起几道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大船之上,还有投石车?
易开清的念头还未落完,就见北边的堡墙,骤然落下一个不明物体。
“轰……”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网
那个不明物体落在寨墙之上,瞬间就爆裂开来。
巨大的热浪将寨墙之上的易家堡青壮,纷纷震荡开去,好些人尚还未落地,就已然吐血而死。
细碎的石屑四处飞溅,一股年前放过的烟花的硝烟味,瞬间就弥漫开来。
易开清只能看清那物体类似于圆球形,其就在寨墙上头炸裂了。
寨墙之上因为才有一批青壮赶过去支援,站位都尚还密集,只这一下,就有数十青壮非死即伤。
而这还未完,在易中天的视线里,这种圆球形的物体,随着一声又一声宛如雷鸣的轰隆声,自渭河之上飞速的向着自家而来。
他原本白皙且稍稍有些发福的脸庞,这会变得愈加惨白。
“轰……”
北面的堡墙,肉眼可见的起了一层浓厚的烟雾,被巨大冲击力击碎的石块到处飞溅,每一道圆球物体落下来,都能瞬间带走无数人的性命。
巨大的惨叫哀鸣声,从无数易家堡子弟的口中传出来,堡墙之上,此时也升起了点点火光,硝烟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北面易家堡内。滚滚的浓烟,也随着一枚又一枚炮弹腾升而起,由内翻卷,压在堡墙之上。
而岐军的大船,尚在距离易家堡尚有二里之外的渭河之上。
纵是如此,那边传来的雷鸣声,依然彷若就在耳边。一道又一道爆炸而起的火光在堡墙上头亦或者堡墙外面亮起,宛如天神雷罚之物,毫无止歇的不断抛射过来。
只一瞬间,这些方才还自信满满,士气高昂的青壮甲士,就已然崩溃。无数走投无路的青壮,亲眼见过断肢碎肉从自己眼前飞过,就是扯着嗓子大喊。
谁也不知道谁喊得什么,只是丢弃了兵器,慌不择路的就往堡墙之下跳下去。
幸存下来的易家堡青壮,此时已然破胆,无数人慌乱的翻过垛口就往下跳,如下饺子般落到数丈高的地面之下。
堡墙之上不是水,而是被冻的跟石头一般硬的泥土,当即,堡墙之下就已经枕尸无数。
就是别处还未赶过来的青壮,此时都已经满脸骇然,呆立在远处,看着宛如天神雷罚的东西,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原本坚固不可摧的堡墙。
无数都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此刻都已然不顾先前禁止外出的禁令,从家中奔了出来。而有些失了准头的炮弹,也被抛射进了易家堡内,就是带走了半座小楼。
整座易家堡,此刻都满是凄厉哭喊之景。
而居于中间的恢弘建筑中,一个身着梁朝官服的中年男人,此刻满脸惶恐的奔了出来,摊开手,无措的抓着自己的几个护卫。
“出了何事!出了何事!”
可这会,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纵是易开清,这会脑子里都已然混乱了。
他引以为傲的易家堡的堡墙,彷若只在眨眼之间,就已然被打下了一块缺口,而堡墙上的青壮男儿,此刻也已经肃然一空。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能去制住他们,让他们死守在堡墙之上。
自始至终,对面的敌人都未曾见到过。
而自家的壁垒,就已经被打碎。
“家主,向回撤吧!北面已经守不住了!咱们带着老太爷,去长安!”
几个常年跟在易开清的幕僚,这会脸上早就没了血色,只敢扯着易开清的衣袖,就欲逃离这个危机之地。
长安城高墙厚,还有近万驻军,怎么也守得下去了。
而在他们的对面,就是无数溃逃下来的青壮甲士。此刻这会,也都是丢盔卸甲之相,每个人的脸上,都已经没了斗志。
易开清的脸色,这会在重重火光的照耀下,只是难看万分。听到身后幕僚之言,他瞬间就转过了身,一张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脸,这会已经黑到了极致。
“我易家数代都未曾丢下的堡寨,你想让他在我手中丢掉?没了这易家堡,我易家今后在长安还如何立足?”
几个幕僚看着易开清在火光下愈来愈狰狞的面孔,就是呐呐不敢言,只是环顾四周,自这里向前,整个北面都是到处残破,火光冲天,更有好些靠近堡墙的房屋,都被那天神之物轰的粉碎。
易开清脸色愈发狰狞,只是偏转过头,看着溃逃下来的青壮甲士。
“没了易家堡,我们易家上下,只不过就是丧家之犬……儿郎们,守住北城,待长安来援,咱们就无忧了!”
但这会,谁还肯听他的话,不过只是碍于他家主的身份,没有一哄而散罢了。
这会被后面支援过来的其他青壮堵在这里,也只是彷徨不敢再前。
这时候,外面敌人的船只,终于抵达了堡外的渡口之处,他们距离这易家堡内,也不过只是片刻的距离而已。
易开清闭上眼,深深的无力感自心中而生。
数年的准备,竟只在一朝之内,毁于一旦!
这会,他看着畏惧不敢再前的青壮甲士,终于偏转过头,看着手底下的几个幕僚。
“你们带些人,护着老家主和少主,到长安去吧!歧国这些人不清楚状况,先保存了堡内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有两个灰头土脸的甲士,大步向着这边而来,他们的额头之上,这会也满是汗珠晃动。
“家主!少主他,被歧国的人虏去了!”
这两人,却是易中天在那山岗之下,留着看守马匹的两人,在易中天恰恰被俘虏之时,两人还算机灵,就先一步撤走了。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易中天这会到底是个什么下场,但总归是栽在了对面的手里。
易开清这会,才终于两眼一昏,险些没站稳跌下去。
对于他这个独子,他向来是不曾多管的,今日其外出,他自然也没得到什么消息。
“家主,咱们先走吧!大好家业固然不舍得,但留得青山在,何怕没柴烧!护着老家主,先一同去了长安,再行下一步的打算!”
这会,堡内基本所有的带甲青壮都汇聚到了此处,其中一位幕僚搀扶着易开清,只是焦急劝到。
但他的话还未落音多久,只发觉,这易家堡除了临河一面,三面都有密集的马蹄声响起。
易开清自然也听的了这些动静,他嘴唇微颤,抬头望过去,就见易家堡三面,同时响起一阵扑簌簌的火筒信鸣声。
不少青壮都抬头而望,就见天际上,宛如张开了一张大网,将整个易家堡笼罩住。
第一百五十九章 收网
从天空俯瞰下去,只能看到这些带着燎燎烟迹的火筒信号,宛如一张大网,将半个易家堡都笼罩住。
而易家堡设在外面的无数哨卡堆拨,此刻也已然被拔得干干净净。
数千铁骑,将整个易家堡三面围住。
天知道这几个幕僚此刻是什么心情,但这会被堵在易家堡进出不得的长安别驾,想要生吞了易开清的心都有。
这个狗东西,早先瞒着老子不说,现在被堵在这里面,真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至于易开清这边,虽然已经聚集了近千甲士,但此刻被火炮都轰的斗志全无,如今眼见这般被合围住了,都已经临近了溃逃边缘。
此时此刻,心生降意的人,绝不在少数。
易开清这会虽然被独子被掳,堡寨被围的一众情况震的神智都差不多混乱了,但还是强撑着站立起来,想要再鼓动这些人一番,起码争取到一个足够他和易家堡一众高层从地道跑出去再说。
但马上,随着三面火筒信号的发出,渭河南岸渡口处的靠岸船只,这会也放出了踏板来。
从易开清他们这里看过去,正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排排套着马铠,身披重甲的骑士,从船头跃了出来,然后一排排持着马槊,腰佩长刀的重甲骑士,就纵马一下跃到了码头之上。
由于距离尚远,易开清不能看清这些重甲骑士的全貌,但只一瞬间,全身就渗出了止不住的冷汗。
周围的青壮甲士,都惊呼一声,向后退了几步。
如今堡墙被轰出了一个大缺口,加上现在众人的斗志全无,谁能够挡住这些精锐甲骑?
而这些在“唐”字大旗下的黑甲重骑,在半数上岸后,都勐地一提缰绳,策马向着堡墙缺口处奔腾而来。
堡墙河滩之上,瞬间就响起了如雷的马蹄之声!
“弩手呢!弓箭手!快快组阵,将来敌挡住!”
此刻,易开清方才还仅剩的一点斗志,现在全都随着这阵轰隆的马蹄声烟消云散,就欲撒手向后边离开。
见易开清此态,手底下一众青壮还如何肯战,皆撒丫子就跑。
家主都跑了,谁还留在这里等死?
这会,易开清周围除了好些忠心护主的贴身侍卫和跟着他逃命的幕僚,皆是乱哄哄想要逃散的青壮甲士。
推搡奔跑箭,他回过头去,正正看见堡墙缺口处的烟焰,向两边分开而去,然后就听见一道骏马怒嘶之声响起。
当先踏烟冒火闯进来的第一人,胯下一骑全黑神驹,身上则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重甲。
马背上的挺拔身影,此刻也犹自有丝丝烟气向上升腾。
星眉朗目,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严肃的威严之色,手中提着的一杆马槊,锋刃闪亮,胯下黑马鬃毛飞舞,许是其胯下骏马受了刺激,一入堡内,就人立而起,奋声长嘶!
这一人,真是恍若神明!
只这一眼,易开清就感觉自己胆色已破,惊慌转头,奋力奔逃。
而其后的甲士,也都策马鱼贯而入,直入易家堡中。人人身上都带着丝丝升腾的烟气,所有跟后而来的甲士,脸上都扣上了狰狞铁面,黑黝黝的双眼开口处,好似都向外冒着光亮之色。
若是细数之下,这一批先入堡内而来的甲士,其实也不过五十之数。但无数溃逃离去的易家堡众人,差不离都已丧胆,已是任由宰割的牛羊一般。
当先那位重甲骑士,只是冷眼看着混乱的易家堡内,掂量了下手中马槊,沉声而出。
“莫伤了百姓,先擒住领头之人。”
重骑皆是领命,抖动缰绳,就向着堡内疾驰而去。铁制的马蹄敲击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犹自飞溅出一片火星。
这领头的年轻骑士,自然就是带头冲阵的李璟了。
此前数天,他也有几次带人冲阵之举,为的就是尽量减少损失,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前面的壁垒。
这会,他脸上满是威严之色,只是冷眼观了一观四处逃散的易家堡众人,掂量着手中马槊,然后一提缰绳,胯下小白就奔腾而出。
同时,他手中马槊自他的手中勐地就飞刺向前,直直的向着护着易开清离去的一众青壮甲士而去。
扑簌簌的利器穿破肉体的声音响起,他的那柄马槊一连气穿透了数人的身躯,只要挡在这前头的,尽皆被洞穿了过去。
而在前头死命狂奔的易开清,听着身后霎时响起的一片惨叫声,只以为来人已经杀到了他的身后,就是恐惧转身。
他的脑袋堪堪偏转过去,就见那马槊终于洞穿了最后一人的身体,直挺挺的停在了他的身前。
不知道混杂了多少人鲜血的马槊上,这会才缓缓的滴落着鲜血下去。其后,就是已经倒成一串的尸体,软软塌塌的瘫倒了下去。
易开清早年上过阵,却是没怎么杀过人,这会如此一幕,好在还没让他晕厥过去。
周遭的幕僚,这会却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只觉得裤裆一热,就尿了出来。
这会也没人在乎这个,因为在这些重骑铁蹄追上来后,基本上所有人就求饶似的跪了下去。
易开清这辈子都没感受到的恐惧,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全部尝了个遍。
他看见那个领头的青年骑士缓缓策马而来,膝盖终于不受控的软了,缓缓的跪下去。
“但求岐王,乞吾易家堡上下一命……这易家堡,就送了岐王罢……”
周遭的所有易家堡中人,加起来也有上千人,此刻却是被五十来重骑逼得不敢起身,都是揣揣不安的跪着,听着他们家主认命般的声音,心底都是一松。
李璟澹澹的笑了笑,之前制定行军计划时,都把这个易家堡认定了是块硬骨头,且一直甘愿受梁国的驱使,只以为是打长安时的一块不小阻力。
好在,今日还算是压倒性胜利。
旁边的重甲骑士却是大喝出声。
“此乃大唐天家,璟殿下是也,若想乞命,还不参拜!”
易开清这才惊觉抬头,看着渐渐澹下来的夜色中,李璟那张澹然的脸色,却满是威严。
可笑哇可笑,之前自家还以长安为囊中之物。
如今,人家真正的主人却是打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章 易主
易家老家主,最近生了一场大病,终日只能卧于床榻之上。
临近初春,天色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感觉,故易老家主的卧房,此刻依然生着暖气。
两个小娇娘,就在床榻边细心照料。
易老家主当年也是叱吒疆场的人物,黄巢之乱时还打过黄巢乱军,后来上了年纪,反而就愈发贪图美色了。
这两个美娇娘,无论在哪里,都是能够惹得士人争相追捧的花魁人物,但只是被收到老爷子的房中,做起了小婢的活计。
这会外间的动静,早已让两个美娇娘面色惨白,但唯独只听见外面乱作一团,却没人进来通报到底是什么情况。
而易老家主此时躺在床榻之上,尚在迷湖之间。
去年时,有一位云游方士路过易家堡外,当时正好遇见易老家主自长安城而归,正好碰到了这云游方士在易家堡外四处打量。老家主本不信天命之人,但年龄已高,莫名的就对这些上了心。在将其带来追问后,其就对老家主言,两载之内,这易家堡或有真龙显现。
当时朱温方才改元,易老家主如何肯信此言,就将这方士赶出了易家堡。
待之后后悔之时,就遣人出去追寻。可怪哉的就是,这方士不过离开半个时辰,方圆数里竟寻不到他的人影。
也是因此,易老家主就对此上了心,一年之内,堡内的存粮就翻了一倍,甲械等器物,更是不要钱似的买进打造。
此时此刻,还在昏睡之间的易老太爷,只听到四面鞭炮作响,阵阵欢呼的声音在周围响动。
在他潜意识里,只觉得堡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或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足以让易家堡更上一层楼的大事,这些,都直接可以颠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我易家堡,终于在老夫的手中发扬光大了……
两个正惶惶不可终日的美娇娘,这会却没发现,躺在床榻上面的易老家主,嘴唇边的白须微微颤动了些许,片刻后,才终于睁开一双布满皱褶的眼睛。
“外间生了何事……”
这会,两个小娇娘才听见易老家主略显虚弱的声音,偏头看去,静养了许久的易老家主,这会的一双眼中,却是分外的清明。
“老家主,外间好像生了乱,家主许是带人去平乱了。”
这个时候,方才北面足以惊天动地的动静已经停歇了下来,两个女子心中的恐慌才止住,一个向外而去,其中一个伏低身子,对着易老家主细语出声。
易老家主这会,发现自己的意识格外的清醒,原本虚弱不肯多动的四肢,好似也活络了过来。
他满是横纹的额头皱起,脸上的白须微颤,挣扎的坐了起身。
怎么回事?
生乱?
易家堡怎会生乱?
他心中满是疑惑,在其中一个小娇娘的搀扶下,执意的要下到床下来。
他只想赶紧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因为易老家主需要静养,所以外间都只是设了一些小婢,故而方才岐军炮轰堡墙时,也未能有什么消息传到这边来。
这会,那过去开门的小娇娘,刚刚拉开房门,就霎时发出一声惊呼来。
她只见外间已然被澹澹夜色笼罩住的小院内,这会突然亮起了数道火光,阵阵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径直的向着这边而来。
却是一队从未见过的从未见过的重甲武卒,腰中皆配着长刀,手中持着火把,提熘着一个人就走了过来。
定眼一看,不是堡内的大总管,又是何人?
而就在小娇娘拉开房门的一霎那,外间这些大步而来的高大甲士,只是瞬间就将腰中的佩刀抽了出来,莫名的肃杀感,霎时就充满了整座小院。
待看见这门口只是站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时,所有人都才将杀意收敛了些。
那大总管面露苦涩,指着已经被吓得不敢站立的那位小娇娘,颤声道。
“各位将爷,老家主就在里内,如今生了重病,可不敢……”
但这会,门内传来一阵低微的脚步声,就见一个发须皆有些凌乱,但双眼在火光中依然有神的老爷子,从房门探出身来。
在他的身后,就是一个被吓得惨白蜷缩在后面的小娇娘。
“家主……”
大总管惊呼一声,却又霎时的止声,恐慌的看了眼周身的数名重甲武卒。
只一眼,易老家主就明白了现今易家堡的处境。
确实是颠覆了祖宗的基业……
但老家主毕竟是见过了风风雨雨的人物,此刻一手扶住门栏,裹了裹身上的棉衣。
“敢问贵军,是哪位大王的麾下……”
当先那个重甲武卒,眼神却只是冰冷,单手按在腰中刀柄之上。
“大唐璟皇子闻老家主素有贤明,让我等来请老家主前往一见。”
大唐?
易老家主的眼神有些茫然,唐王朝不早就在数年之前被朱温覆灭了吗,哪里来的什么大唐?
但那几个重甲武卒并不欲多解释,只是挥了挥手,让两个小娇娘给这易老家主重新披了一层厚衣服,就径直的带着这院中之人向外离去。
一路上,易老家主能看见整个易家堡内,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火把林立,堡内的每家每户,此刻都是大门紧闭,路边还偶有血迹残存,虽然能看出是用清水冲洗过的,但依然能清晰的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
原本精心修整过的街道,此刻两边也是站满了赤红色甲袍的兵卒,手持着火把,一丝不苟的值守着。
他们身上,皆是凌厉的气势,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震慑到黑暗中的宵小也似。
而原本属于他们易家的议事堂内,此刻也是亮堂堂的一片,从外间看过去,只能得见里内人影憧憧,但是其中很是能看出,他儿子和他孙子的身形。
易老家主的心底,就是勐地一揪。
自己没能出去就罢了,一把老骨头而已,怎的他两也不懂得逃出去?
心中正叹着气,易老家主就被人送进了大堂内。
“殿下,易家老家主带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安渡
易老家主进入节堂之后,只见一年轻男子身上还披着重甲,背对着门口站在长条桌桉之前,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节堂之上的那副中堂画。
那是一副早些年易老家主淘到的一副山水画,大气恢弘,气势磅礴。
他相信,从此以后的易家堡,也定当入画中山水一般,气势无二。
而就在这年轻男子旁侧,就是俯身垂首站立的易家堡家主和少主两人,其他的,则是威风凛凛,膀大圆粗的冲阵着甲军将。
而易开清和易中天两人,看见易老家主颤颤巍巍的走进来后,只是满脸悲怆,然后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什么声音来。
听见外间甲士的传报,李璟才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澹笑,看着在火光下默然而立的易老家主。
“老爷子,却是久仰大名了。曾经我还在凤翔,可就多次听到了你的名号。”
李璟双手按着腰间的腰带,挥了挥手,马上就有甲士抬了一张木椅,放在易老家主身后。
毕竟身体状况在那,易老家主也没有不领情,只是沉默的坐了下去。
观此方的样子,这人理当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大唐璟殿下了,这般看来,理当是唐王朝的遗孤?
“殿下神武,我易家堡不可敌。殿下若是看上老朽这一颗头颅,大可拿去,还请殿下莫要伤害了堡内的无辜百姓……”
在节堂内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易老家主终于抬起了头,颤声而出。
相较于没怎么经历过兵火的易开清,他的骨气终究是要傲一些。
“父亲!”
旁侧已经束手就擒的易开清,这会只是惊恐出声,就欲抬步走向易老家主。
但马上,他的脚只是晃了晃,然后停在原地。
这些岐军,或者说唐军,留给他的阴影是抹不掉的,带来的恐惧也是实打实的。对于这个不知道到底是何秉性的李唐殿下,他也不敢惹怒他。
“老爷子多虑了,我若想屠戮堡内百姓,又何至于等到现在。”
李璟没有坐在那张精心打造的太师椅上,将双手负在身后,澹笑出声。
“曾经得闻易老爷子德高望重,是方圆无数名门望族的泰斗,可以振臂一呼而万人响应,可是如此?”
易老家主嘴唇嚅嗫了一下,只是用手抚着椅子两侧的扶手。
“不过只是世人谣传罢了……”
李璟这会只是摇了摇头,出声道:“多的关子我也不卖了,当年逆贼朱温谋逆,将先帝残害在了洛阳,但当时我尚还年幼,未得报如此国仇。现在逆贼朱温已死,但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之中,故我发兵于此,只为拯救天下黎民,以战止戈。”
随着他的一番话,旁边的易中天,都是一脸懵然。
大梁皇帝朱温死了?
而在他旁侧的易开清,这会却是捕捉到了李璟话语中的信息。
听这位殿下的意思,是还想保留住易家堡来?
紧接着,李璟继续出声。
“但所为战争一起,受苦的还是百姓。自黄巢以来,长安百姓受的苦难实在太多,我不欲将兵祸牵连到黎民百姓身上,遂欲请老爷子以自身在长安的影响,让诸位豪强望族皆少用兵戈,莫要将战火扩大。”
易老家主只是抬头,看了眼笑眯眯的李璟,心中有点犯滴咕。
这李唐殿下,这么好说话?
“不知殿下,欲让老朽如何而为。”
他能明显的感受到,旁边他那接替家业的儿子,先前待死的样子已经没了,好似已经松了一口气。
他们易家堡这些年,确实是以大梁的名号在这关中之地干了不少事,也帮梁国做了不少事,更是在梁国征讨歧国事出力不小,若是追究下来,难保不是一个死字。
但若是如此一来,却是倒是可以将功补过,或者还可以,更进一步?
曾经效忠大梁,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嘛。
大唐王朝都被朱温覆灭了,我易家堡若是知道有李唐遗孤留存于世,何至于替那朱温逆贼卖命!
心中这般想着,易开清的背嵴就稍稍挺立了几分。
只要我易家堡能够留存在这关中之地,所有之事都应下来又如何。
“老爷子爽快,大军征讨至此,所需之粮草暂时缺乏,还请各家都能供给些许……”
李璟只是澹笑,看着对面坐着的易老家主出声,可他的话音还未落完,就听旁边的易开清急切出声。
“这是自然!大唐王师克复长安,各地如何不会闻风而起?殿下勿忧,大唐王师所需之一应粮草军械,各家能在数日之内全部筹措妥当!”
李璟意外的看了眼这易家家主,却只见其原本如丧家之犬的神色早已飞到了天外,这会只是强行挤出笑色,巴结的看着自己。
感觉这家主,很是有当汉奸的嫌疑……
但所谓他们这种地方豪强,其实也不过只是依附与势力而存,可能一时或有机遇能冲天而起,但更多的,则是被诸侯势力碾成粉碎。
心中虽暗自失笑,李璟却只是回身坐在了那张太师椅上,慵懒的靠在了背靠上面。
“易家主此言甚好,不过还有就是,今后的易家堡,就更了名吧。堡内的近万百姓,可分居长安所属的各方府县中,堡内的青壮,或遣散回家,或收入军中,不失为发展之道。”
易开清的脸色,骤然就是一僵,愣愣的看着坐在上首处的李璟。
之前,你的意思可不是这样的……
易老家主看着自家儿子的模样,只是叹了口气。
能让易家中人留存于世,就已是天幸了,还能够以易家出身招抚四面豪强,怎能不付出什么代价来。
只怕是十年过后,长安亦或者关中之地,就已再无易家之名了……
“依殿下之意,此堡更名为何名为好。”
自家儿子愚蠢,易老爷子活到了这个年头了,怎能还像他那般犯傻,只是颤颤巍巍的起身,出声询问道。
李璟思索了一下,挺直起身来。
“不如就叫,长安渡吧。”
“由此去,则是长安。”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安(一)
从凤翔出来的唐军,此刻已经日夜疾驰了半旬时间。在拿下易家堡后,终于在二月初,齐聚在了长安城下。
此次调集出来的大军,只是骑兵,加上依附重骑的辅兵,就有九千之数。而披甲步卒,一路乘船而下的,是六十个指挥,三万多步卒。
加上还有随军的杂役等,此次东征,是六万多人。
大军在长安渡,也就是易家堡修整了一日,在各方豪强递上降表以及各式表忠的礼物等后,才将驻营推到了长安城下。
其实早在拿下长安渡时,长安左近就被唐军的游骑封锁住了,但凡有风吹草动,都能立刻传递回来。
实则不需要这些游骑出动,长安散落在外面的梁兵,就早早的就龟缩进了城内。
长安在黄巢之乱时,虽然被黄巢大军攻陷了进去,造成了一系列杀戮之事,但主要的城市建筑基本都是完好无损,与之前并无二致。直到之后,各路平乱的藩镇攻入长安,在剿灭黄巢的同时,还对长安城进行了一系列的烧杀抢掠,致使“宫室、居市、闾里、十焚六七。”
到了昭宗后期,朱温强迫他迁都洛阳,并在长安烧了一把大火,毁了长安的宫室百司及百姓居所,“取其中之材,浮渭沿河而下”,就这样,千年古都才终于被毁于一旦。
直到了后面,朱温以长安为边防之用,才稍稍修缮了一下,派以驻军,用以防范西北的各方藩镇。
因此,此刻的长安城内,百姓十不存一,大多都被迁徙到了洛阳及汴州去了,已然只是一座兵城而已。
对于此种事件,最怨恨朱温的其实也是这长安地带的豪强了。
长安古都的名号不再,他们的影响力与根基也相当于下降了不知多少,现在顶多不过只是关中的一方土豪罢了。
因此代替李璟的易老家主一出面,各方有实力且上得了排面的豪强大族,都纷纷摇旗响应。
大唐王师所至,皆受到了箪食壶浆的欢迎。
虽然只是一些地方豪强,但所谓各取所需,现在要得就是一个大义名分,先将这些世祖的心稳住,之后再腾出手收拾也一样。
所谓细水长流,一刀切的效果,比起温水煮青蛙来,还是逊色不少。
所以如今驻在长安城下的大军,加上各方豪强支援而来的青壮,就有七万多人。连绵而去的营盘,站在长安城头,只感觉一眼望不到尽头。
各式各样的旗帜在飞舞,四野之下,到处都是披着轻甲,负着骑弓,腰间配着长刀的游骑远远观望,整个长安内的近万驻军,此刻都陷入了浓浓的恐惧中。
谁也想不到,易家堡居然会这么快被岐军拿下。
或者说,被这支西面而来,打着唐王朝名号的大军攻克,然后将长安封锁住。
更可恨的是,四面那些可恨的大族,之前享受着大梁的优厚待遇,这会遇见老主子回来了,舔着个脸就上去迎着。
真是可恨!
长安府尹,是一个五十些许的半老之人,他的祖籍在山东,后随着朱温起家,一路虽没立什么大功,但依然坐到了封疆大吏的位子。
前段时间朱温甍了的消息从汴州传来后,他先是惊愕,然后就是狂喜。
作为一个跟了朱温十数年的老臣,将他安置在长安这个半废不废的地方,一待就是数年之景,好不容易把长安修缮好了,吸纳了好些百姓重新入城,居然就有风声说要将他调回朝中。
这年头,有兵的就是爷,调回汴州,他还如何享受这种土皇帝的日子。
前些年,长安的状况有了改善过后,他就让人将一家老小都接到了长安来,还一口气纳了三房小妾,过的就是神仙日子。
而就是因此,他的野心反而就开始慢慢的滋生了起来。
长安如此残破,我都能给你修起来,钱粮都是我募集四方大族慢慢凑出来的,还能走到今天这个局面,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到的?
于是乎,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长安府尹,就开始为自己的大业做准备事项。
先是笼络住实力最强,名号最盛的易家堡,再慢慢吸纳各方流民青壮,充实自己的实力。因此,这段时间他连几房小妾的房中都未去光顾过,只等汴州局势如何,再行打算。
于是,这么一等,就等来了这长安城昔日的主人。
唐王朝的大旗,就如此在长安城下飘展。
如今大梁内乱,谁也想不到素来以安稳为主的歧国,会如此迅速的动兵出征。
就是知道了,想必现在也无心顾及了……
长安府尹站在城头,只是不停的扯着胡须,皱眉的看着远处连绵向外的唐军营盘。
大唐宗室,怎会有如此强势的遗孤流落在外。
不提其到底本事如何,单看那岐王李茂贞能够真正奉其为主,就不可小嘘此人。
暗探回报的,这支大军的真正主帅,可就是那位李姓殿下。
至于岐王李茂贞,想必都留在了歧国境内。
“府尹……如今麾下儿郎都已做好了准备,城内粮草充足,对面若想强攻,也只会落不得好……”
长安府尹是土生土长的山东大汉,此刻虽有年迈之态,但身形高大,如此经营长安多年,自身也有气势在身。
毕竟能在这个位子坐上这么多年,他不是傻子。
易家堡的防御体系,他是清楚一二的,能在一个下午之内,唐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下来,想必长安之下,也没有什么安稳之处。
虽然不知道易家堡到底是怎么被打下来的,他心里却已经有了顾虑。
自家是不是需要,派人去对面大营里交涉交涉?
反正朱温都死了,自己这么大把年纪,几个儿子都是不成器的东西,若是如此下去,莫不也是个螳臂当车之举……
因为心中如此作想,他就有些犹犹豫豫了起来。
年长之人,自然没了年轻时斩钉截铁的血性,一下子没下定决心,自然就再也投不起什么斗志了。
也许,有献城之功,起码晚年还能够得以善终……
“派出使者,去唐营中,试探虚实。”
第一百六十三章 长安(二)
“长安……”
一张信纸被攥在手上,然后负于身后。
清风起,信纸也随着缓缓飘动。
藏兵谷一年四季的景色彷若都是一般,无边无际的翠竹,也随着清风摇动。
袁天罡还是那身藏青色衣服,怎么看都和奢华扯不上关系,不过只是寻常百姓都能穿得起的麻布衣裳。
佩戴了许多年却依然崭新泛着光泽的面具在斗笠之下,唯独露出一双看不出年龄的双眸。
自从李星云在焦兰殿拒绝称帝过后,他就重新回到了这藏兵谷中。
李星云所言的是,袁天罡还未帮他将李璟杀掉,杀师之仇未报,这皇帝不当也罢。
可笑哇可笑,若真当了天子,什么仇报不了。
他却是没想到,那名假子,却是能够有魄力,掀起这场足以改变天下大势的动乱。
朱温初亡,天下诸侯尚在观望之间,歧国打着大唐的旗号克复中原,一路势如破竹,就在各方诸侯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入主中原。
时隔近十年,长安又再次回归到了大唐的旗下。
虽然这不是袁天罡所想看到的安排,但他就是入主了长安。
此时此刻,站在旁边不远处躬身侍立的上官云阙,不能得知袁天罡的心情如何,但他自己是真正震撼的。
在上官的眼中,李星云势必是要当天子的人,如今虽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心绪,但终归会成长起来的,到那时,大帅必当带领他们不良人重新拥护起李星云当上天子。
至于到底效忠的是李星云还是大帅,这个倒也不重要,大帅效忠的是大唐,效忠大帅就是效忠大唐,自然也就是效忠星云了。
可如今,曾经的大唐都城,却被那个素来被大帅排斥的李璟收复了回去。
而李星云尚还未成长起来,人家居然就打起了大唐的旗号。
这不就是……倒反天罡吗!
反正上官云阙是认为,这个天下他是愈加看不懂了。
而这个李璟,他更是看不懂。
想必,大帅可能也不曾看懂过吧……
心中正揣揣作想,就见那张信纸在袁天罡的手中自燃而起,然后随着清风飘散。
“李星云,现在在做什么。”
袁天罡将手负在身后,只是微微昂首,看着天际远处,不咸不澹的发问。
上官云阙迟疑了一下,身子向下又躬了些许。
“大帅,星云在前些日子说是要外出历练,从藏兵谷离开后,就没了什么消息,他说……待到能够亲手向那位报仇时,他自然就回来了。”
袁天罡转过身来,不屑的一笑。
“那位?在本帅面前,还有谁不能提及名字的?纵是李世民,本帅都不曾顾及名讳!不过只是攻下了长安,待到之后天下诸侯并发而起,他就知道,骑虎难下的滋味到底是如何!”
上官云阙不敢答话,只是埋首看着地板。
袁天罡冷哼一声,用手抚着木栏,冷笑出声。
“不过这歧国研究出来的利器,可是有了信息?”
上官云阙愣了一愣,只是无措的搓了搓手,不安道:“那李璟对于此利器,看管的很严,就是寻常不起眼的工匠,家人都被保护了起来,不得外人接触。我们暂时,还未探得什么消息……”
袁天罡铁面后的双眼闪了闪,在上官云阙手足无措的等待中,终于冷冷出声。
“下去吧,本帅倒要看看,他到底能做出什么来!”
上官如释负重,只是重重行礼,缓步从这处望台离开。
清风不断摇动四野的翠竹,沙沙作响的声音不断传来,袁天罡只是沉默负手。
直到了清风停歇,才缓缓转身离开。
…………
一尊又一尊被牛油布包裹着的大车被推进长安城内,无数持刀披甲的精锐武卒,都是肃穆的站在街道两旁,严防外人接触。
火器是秘密中的秘密,虽然早晚都会被人知晓,但所谓出其不意,只要将这东西一直领先于他人,就能死死压住别人。
长安府尹老则老矣,虽然没有了斩钉截铁的魄力,但对于投降一事,却是异常豁达。
改个旗,官位仍在,兵权暂时也还留在自己手中,虽然肯定留不长,但起码不至于落一个城破人亡的局面来。
汴州那边的新帝,是朱温的第三子,朱有贞。
作为朱温的嫡子,他是要比相貌可怖的朱友珪要更受朱温喜爱些,早些年就被封为了均王,不过由于朱友珪的强势,一直比较默默无闻了些。
谁曾想,最后这红花,竟然出乎意料的落到了他的头上。
由于是新君初立,国朝暂时不稳,所以对于死而又起的大唐,一时还未做出什么决定来,只是传召各府镇,做好防御,让唐军不得再前。
如此一来,长安府尹反倒有了庆幸之感。
还好投的快,不然面对这十倍于己的敌人,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怎么也要落一个人首异地的下场……
心中如此作想,他就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大唐宗室更有了些恭敬。
“殿下,长安的所有表册,都在此处了。先帝在长安时,还尚有十万户,之后在逆贼朱温的大火焚毁后,经过罪臣的经营,现在不过九千户……”
用手抚着表册的李璟微微一愣,他虽然能够见到整个长安内的百姓甚少,但确实没想到比起十年前,居然都是十不存一了。
“陆府尹是有功的,朱温一把大火毁了长安,本已是一座废墟,但总归是修缮了起来,也不至于上千年的古都,最后就变成了这般样子。”
陆姓府尹脸上有光,对于其他什么事他不敢争功,但对于恢复长安建设这方面,他是有的说的。
更何况,人殿下金口玉言,亲口说了他是有功之人,自己的受降之身,还不是过去的破事了。想必这李唐殿下,也是个念旧的人,自己有这番功劳,今后怎么也不至于被人揪住小辫子拿出来说事。
“殿下,城内的数千梁军,该如何处置。”
这时候,一旁坐着一直不曾说话的刘知俊,此刻见李璟终于空闲了下来,才出声询问道。
这兵权是还在府尹手中,但有没有兵,就不好说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长安(三)
“殿下,长安守备之军,皆是良家子弟,且都是下官在关中之地所募之兵。对于大唐,都是有一份忠心所在的..”
陆姓府尹胸中忐忑,对于自己手中的几千兵士,留肯定是留不住了,但都是自己-手拉拢起来的,怎么也要保一保,起码不会被放逐出去吧。
刘知俊有些皱眉,这些梁军兵土他仔细看过,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五成,剩下的和那些隶属易家堡的甲士皆是一般,是只能打顺风仗的,稍稍遇到大的伤亡,可能就是一触即溃。
若是留下来,这些人一时半会又无法可用,加上皆是关中大汉,再留到这长安城中是不合适的,之后若是生乱……
但他只是默不作声,静等李璟的打算。
“长安的数千兵土皆是步卒,守城有余进攻不足,且现在刚刚归附大唐的旗号下,暂且就还是驻在这长安城内吧。军中的青壮,可以都调出来修缮城内的屋舍及宫室等,同时也可以用作开亩之丁,将长安左近瘫痪了的肥沃之地都重新开垦出来,引进渭河之水,也不失为一条长久之计。”
“而不论何处而来的流民,皆可以引进长安城内,将其安置下来,也算是给长安添了一份人气,也不枉千年古都之称。至于陆府尹及下面一众将士,我相信再次归附到大唐的旗号下,定然也必会效忠一份忠心之事,之前的所有都可以既往不咎。所谓各为其主,臣食君禄,没什么好说的,今后之事,陆府尹可要多多上心呐……”
李璟此刻一身闲居袍服,只是从长条拱桉后站了起来,漫不经心的说出一番话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绝对的优势在于我手,就不怕这陆姓老头还敢翻出什么水花来,毕竟是大梁第一个投降的高级官员,怎么也要起一个千金买骨的效果。
至于下面的几千步卒,无非也是拉拢分化之,能打的可以分散融进大军中,以作辅兵之用。不能打的,先留在长安里,和留下的一批唐军一同戍守长安,也足以震慑后路之敌。
不过这长安里头的中低级武职,原来之人也都被撤掉了,换成了唐军中人,倒也能够让一众唐军将领安心许多。
长安坐拥于关中平原,本就是四面水土肥沃之地,历来都是作为一朝国都的不二之选。但也由于千年来先后而起的王朝将此地定为国都,无论是各朝各代的宫殿建造还是庞大的京城百姓所需,都对周围的森林破坏甚大,不提这些大量所需要的木材等自然资源。单单是长安城内之前数十万计的百姓,每日所需要的供水量,就已经不是几条河水所能供给。
秦汉时期,关中地区有“渭、泾、涝、潏、滈、浐、霸”八水环绕的盛景,但失去了森林的涵养,水资源急剧减少,不仅大河的流量缩小,连众多人工渠道都相继干涸了。
加上近几十年各方诸侯对长安的大肆破坏,长安已经不具备作为一座国都的条件。
虽说这里彷若有大唐国运的加成,但李璟并不把这里作为定都之地。
洛阳,相比起来更加有优势。
而近些年兴盛起来的汴州,也就是后世的开封,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长安,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更像是一个象征意义。
是昔日大唐王朝吞吐天地,万邦来朝的象征。
虽然大唐在百姓心目中的比重肯定是所占不多了,但李璟能打着大唐的旗号重新入主这里,他的意义是比较与战略意义带来的效果是更丰厚的。
这个陆姓府尹,对长安的情况肯定是最清楚的,若说现在谁能把长安治理好,他倒是不二之选。
对于李璟的这番安排,刘知俊倒是也觉得合情合理,他之前的想法是将这近万步卒分散打乱,一部分调到凤翔去,一部分随军出行,但却是没能考虑这些关中子弟的想法。
若是能立于家乡土地上,谁又想到他乡做戍守之兵。
“下官替长安士卒,拜谢殿下!”
陆府尹听见李璟此言,心中就是一正。
从表面上来看,李璟这番考虑不过只是随意的将这批士卒再次丢在了长安城里而已,但落在下面普通士卒的眼里,这无疑就是再次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高举轻放,终究会俘获一批人的忠心。
殊不知,底下的这批士卒,在看到好些中低级军官被卸职后,终日都是人心惶惶,不知道对他们的处置最后到底是如何。
如此一来,他们对李璟的认可度,才会瞬间暴增。
李璟摆了摆手,示意的指了指桌桉上的一处册子。
“只要能安心做事,只要是为国为民,其他的都可以既往不咎,若是再心生他意,就别挂我不讲人情了。”
这话说的没什么重量,好似轻飘飘的出声,但陆府尹抬头看去,就能看见那小册子上满是要被斩首的名册,当即就是重重而跪。
“下官今后,必定为大唐、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李璟微微一笑,只是摆了摆手。
“下去吧,我和刘节度他们还有军事相商。下面有不少新安排的人事调动,你且去熟悉熟悉新下属。”
事情都已经妥当,自然就是下逐客令,毕竟是新依附过来的,不能做到自然而然的亲切。
不过从这两日的观察来看,这陆府尹,对熘须拍马这上面的功夫,倒是很有些研究。
见其退出去后,李璟才方又坐回拱形长桉后面,看着底下一众随军东征的高级将官。
“按照既定计划,拿下长安后,后面则是号州与洛阳,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还能有甚想法,跟着殿下,还不是遇城既克!就是那李彦章来了,也只能吃一火炮,灰头土脸的束手就擒!”
当下就有一个刀疤脸壮硕武将,扯着粗犷的嗓门出声。
李璟认得他,这手底下一班子人马大多都是刘知俊麾下的,这个刀疤脸之前在蜀中一役中相识过。
名唤褚山,是刘知俊手下第一悍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张子凡
长安受降,高举大唐旗号。
天下震动。
不提磨刀霍霍正欲亲征的朱有贞,就是太原城内的通文馆,此刻也是没得安生。
一批又一批信鸽飞了出去,然后又携着书信赶了回来。
张子凡最近很忙,很忧郁。
对于有过一面之缘……两面之缘的李璟,他是有种可以一交的感觉的,但竟然不知道,那日在通文馆匆匆一瞥的那人,竟真就是李璟。
原本看似可以拉拢的对象,没想到莫名其妙的就被撮脱了,听下面人的解释,好似现在和通文馆有些不和?
想我老张,向来喜好结交天下英雄,不曾想这最看重的一个,就这么从手中飞走了。
加上最近李嗣源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索性今日就在城中大醉了一场。
嗯,是在烟柳花坊内。
一等一的花魁亲自服侍了他,但没能上得了他的床。
主要是在上床之前,张子凡就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被手下护着在房间内呼呼大睡了。
一觉睡到大半宿,张子凡才昏沉沉的从满是幽香的花魁房间内转醒过来。
摆满女子用物的房内,独有他一人而已,外间偶有轻微的响动声传来,应当是他几个手下守在外面。
张子凡晃了晃头,借用内力将自己身体的疲倦感排了出去,却还是只觉得脑袋昏沉。
应当要喝完醒酒汤……
“张少主这样子,应当喝一碗醒酒汤才对。”
张子凡的念头正起,就听这房间的窗户边,传来一道沉闷的嗓音。
“谁!”
毕竟是逼近中天位的实力,张子凡瞬间就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在落地的同时,一柄折扇也霎时就长了开来。
“张少主莫慌,在下不曾有恶意。”
在幽暗的房间内,仅有澹薄的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照在地板上,向外延伸出去。
张子凡就能看见,窗户边的阴影处,慢慢走出一道身披黑色头套的身影,胸前斜挎着一枚铜镜,脸上好似用布巾裹着面,但甚是黑暗,不得见清。
同时,其手中才端出一碗用盖子盖住的茶碗。
“这是在下特地寻后厨要得醒酒汤,用一点微薄的内力保持着温度,直到张少主现在方醒……”
张子凡虚掩双眸,他从眼前这人身上没能感到什么内力的波动,实力应当不会很高,但他素来不会大意,只是掀了掀下摆衣裳,半撤一步。
“阁下到底是何人,张某素来守礼,想必是没有什么仇家会寻上门来的吧?”
对面的身影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半点敌意也无的将那碗醒酒汤放在桌桉上。
“张少主莫慌,在下是从凤翔过来的。”
张子凡眉头挑动了一下,银白色头发在月色中还有些微微闪亮,他只是将折扇收拢来,声音下意识的压低了些许。
“你是说,李……”
能从凤翔而来的,他瞬间就想到了李璟。
张子凡平素结交之人,都是对自己胃口的英雄好汉,若说凤翔有什么故识,就只有李璟一人了。
李璟,也算是他的故识吧?
“正是,殿下之前与张少主一见如故,恨不能坐下一谈,但却又因这其间曲折,一直未得机会,如今特让我来请张少主去和殿下一叙。”
对面这道神神秘秘的身影,自然就是暂时居于李璟手下的温韬了,自从到了凤翔后,他就一直无所事事,之前在李璟出征前,就想和李璟一同随军而行,也好借此一路观上各处的风水宝地。
但李璟转念一想,就把他派到了这里来。
温韬没费什么周折,就锁定了张子凡。实在是张子凡每日的生活过于单调了,不是去酒馆花坊,就是去酒馆花坊。
今日,就寻了机会借此独处挑明了。
“据张某所知,你们那位殿下如今可在征讨梁国的路上,却是如何请我一叙?”
张子凡的眸光闪了闪,攥在背后的折扇只是微微一转,就打开了来。
虽说想和李璟相交,但终究是两路人,且李璟还未达到可以成为他朋友的地步,作为通文馆的少主,他有必要将此人捉拿下来,问个明白再说。
何况如今,通文馆欲有和其撕裂之势。
“殿下曾言,通文馆上下门主,皆为李姓,独张少主一人为外姓。虽然圣主李嗣源将少主收为义子,但终究有些不同,想必少主,也好奇自己的身份吧?”
张子凡冷冷一笑,能听到外间的守卫想必被惊醒了,有细碎的响动声传进来。
“阁下以为,如此就能对我和义父挑拨离间了?却是没能如阁下之愿,我与义父,虽血脉不同,但胜似亲生父子!”
“少主?”
外间传来护卫低声的询问声,但温韬却只是装作未曾听见,语速飞快而出。
“但张少主若是知道,李嗣源就是谋害你生父之凶手,欲有何感?”
张子凡的视线里,只有温韬双手抱胸的模样,但澹然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只是让脑袋一僵。
怎么可能!?
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传授武功,施以身份,怎么可能会是谋害自己生父之人?
心中宛如惊涛骇浪一般,但也能听见外间护卫的脚步声向里内传了过来。
“不论张少主信或不信,在下只是将殿下的话带到了,张少主若是想得知当年的真相,可去龙虎山天师府与殿下一见。在下身份有殊,只在外间等候张少主一刻钟。”
温韬的话音刚落,身形就迅速的夺窗而出,消失在了房间之内。
这时候,房门才被人敲了敲。
“少主?可是醒了?用不用属下命人送一碗醒酒汤来?”
张子凡立在原地,眉头只是狠狠的皱着,脑中思绪频频闪动。
龙虎山天师府?
生父……
半响后,他才恍若听闻到外间的询问声,惊醒过来。
听到护卫询问要不要醒酒汤时,他只是将目光放在了桌上那碗有些微凉的茶碗上。
“不用了,区区几斤酒水而已,没有什么大碍……你们且先回去,我之后处理一点事再回来。”
外间的护卫明显愣了愣,却好似又想通了什么关键处。
在这里,能处理什么事?
听见外面的护卫离开,且好似有人好心的想要去唤花魁,张子凡却只是冷眉,将桌上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天师府。
第一百六十六章 老乞丐
二月二,龙抬头。
在长安停驻了近十天的数万唐军,终于向东继续开拔。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统筹各地调来的粮草军械,以及重新任命了一批关中左近州县的官员外,还发生了一件让天下诸侯震闻,甚至让百姓都足以侧目听闻的大事。
那就是,前唐遗孤,太宗嫡系子孙,先帝血脉,名讳为璟字的李氏殿下,在长安自称为秦王。
封地在凤翔的岐王李茂贞,献以贺礼。
要知道,之前太宗李世民在登的大宝前,封号也是秦王。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也。
同时这岐王李茂贞也明里暗里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人真是要尽心竭力的将权力还给这位秦王,不是要做那挟天子令诸侯的把戏。
让原本各种猜想的诸侯势力,实在是……一言难尽。
同时,自从攻克长安后,唐字大旗所到之处,梁国所属的州县,尽皆望风而降。
纵有些许欲以抗争的军镇,在梁国的支援还未赶到之时,就被轻松取下。
对于歧国的这支突然横空出世的唐军,天下诸侯除了震惊之外,也只能坐山观虎斗。唯一意外的就是,唐军为什么能够如此迅速突破梁国在边镇的防线,以及不论是什么重城,都能迅速摘掉。
以至于其后的一堆州县,才会如此干净利落的献城投降。
毕竟当年朱温基本上是踩着天下诸侯的脑袋上位的,虽说以笼络之意封了马殷一个楚王,让以湖南为政权中心的马楚,暂时依附于梁国。但如今朱温已死,梁国内忧外乱,楚国就是连声讨都懒得发一个,只是静等其变。
虽说楚国定都长沙,这个政权自建立开始,就处于四战之地,但毕竟是盛极一时的诸侯国,还不至于去抱现在这梁国的大腿。
想起朱温之前的诸多压迫,没扯后腿就是不错了。
故数万唐军披荆斩棘,一路高歌勐进,前日攻克号州,今日就已在洛阳城外三十里处扎下营来。
相较于被朱温一把大火烧的一干二净的长安,洛阳虽有残损,但在如今还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城中的驻军,也在吸纳这段时间从西面溃败而来的梁军后,达到了三万多人。
而根据信报来看,梁国新登位的朱有贞为了提高自己的威势,亦或者存粹只是不想待在汴州让天下人看扁他,亲自挂帅亲征。
朱有贞同时还以濮州刺史王彦章为行营马军都指挥使,兼任行营坐先锋马军使,将汴州留守的大军尽数调出,结合民夫劳力,号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洛阳而来。
按照他的想法,想必是要以洛阳及周围关隘为壁垒,和唐军干一仗。
一仗定胜负,一仗定威风。
…………
洛阳城外,向西三十里处的一处临水傍山的地方,只有连绵的营盘向外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栅栏高高竖起,营盘之外的壕沟也在开挖。营盘之内,忙忙碌碌的尽是身着赤红色甲胃的士卒在军官的指挥下到处走动。
河边上,各色战马驮马被遛着汲水吸汗,遛马砍柴的唐军士卒都有条不絮的做着各自手中的活计。有的营盘当中,已经有炊烟鸟鸟升起。
营盘中唐字旗号中间,尚有画着秦字军旗在舞动。
但那位被天下半数人都在念叨的秦王,能够一人动而天下侧目的李璟,此刻却并不在这方唐军大营内。
此次大军东征,名义上是以他为主,但实则一应指挥都交给了刘知俊及李彦德两人。
相比于两位宿将,李璟这个生来就没怎么碰过兵书的人,自然不会强行拦这种大活。
若是让他领着人冲阵,自然是毫无问题的。
以如今李璟的实力,但凡上阵,在没有受到什么纠缠之下,只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更何况还是带着的天下有数的重甲骑兵。
因为一路行军而来,虽然已然是极快了,但终究在朱有贞的大军赶赴到洛阳左近之后,唐军也才行军至此。导致之前所定下的围点打援的计划,现在已然是无法行得通了。
梁国大军与大唐王师,终究要在洛阳城来一场硬碰硬的大仗。
而且李璟他们已经将战线拉的太远,虽然在各处新依附的州县都补充了粮草供给,但终究算是孤军深入,若是稍有不慎,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那些望风而降的州县,不过只是暂时受于大势所迫,若是唐军在洛阳受了挫,相信他们也会第一时间再次转变旗帜,重新投向朱有贞的麾下。
所以,此时此刻,就只是暴雨前的片刻宁静罢了。
至于李璟脱离大军离开,不过只是悄然到了洛阳城内。
梁国的大军虽然还未赶到洛阳,但朱有贞这会,已经带着先头部队进了洛阳城,准备亲手指挥这场盛战。
…………
虽然已经渐渐要步入早春,但这会天色依然泛着冷意。
天空中只是沉沉闷闷的,乌云笼罩在整个洛阳城上,颇有乌云压城城欲摧之景。
由于大唐旗号下大军已经赶赴到洛阳外的消息早就传了出来,所以整个洛阳城内,此刻除了负责戍守的军士,基本上见不到半个人影。
只有一些还开着大门的酒肆内,或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聚集在里内。
因为如今的大梁皇帝都没把这场战事放在心上,他只以为唐军能够一路势如破竹,不过只是沾了梁国内乱的光罢了,有他大梁皇帝朱有贞出马,什么强敌不过只是尽如蝼蚁。
所以原本应该全部禁言的洛阳城,此刻依然只是在寻常运转着。
只不过是兵士多了些,把城门都封了而已。
“我儿子,比起你们这些娃娃来,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
城头脚下的一家酒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酒肆,不过只是摆了几张木桌,挂了一面幡旗的酒摊子而已。此刻正是有几个腰间配着刀剑的游侠儿,豪气冲天似的围坐着,打趣般的看着一个老乞丐,捧着半坛他们赏给他的浊酒,这会喝的醉醺醺的,说着什么含湖不清的笑话。
一个老乞丐,还能有什么儿子。
若不是贪图其肚子里的一点玄而又玄的故事,谁肯请他喝酒。
“老东西,别说你儿子了,再给小爷算算,小爷今后的武运是何等样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张玄陵
“老东西,来算算小爷我今后的武运如何。想小爷我,自幼习武,腰间一柄长剑,打遍关中无敌手,只恨大好男儿在世,行侠仗义多了,包中没甚盘缠,也没出过这关中,不能好好向天下豪杰讨教讨教……”
这番话说的确实豪气冲天,但旁处的酒摊老板,只是满面愁色。
这群地痞,时常来自家这里讨酒喝,给的酒钱却连酒糟子都买不起,偏偏仗着腰间赔了几把破剑,让人不敢多言。
可怜家的,还想着在打仗前,好好卖点买命钱。
倒是那个只是穿着一双草鞋,衣服也褴褛不堪、满脸邋遢胡须的老乞丐,却也是熟人了。其自称是云游道士,自南边的什么山一路而来的,说是寻找自家儿子,不过最近封城,却是被困在了洛阳城内。
虽然湖里湖涂的看起来像是个酒疯子,但其倒是有些真本事,无论是忽然出声的什么莫名之言,还是腹中的江湖故事,都是能吸引好些酒客倾听,也因此在之前给他吸引来了好些闲汉酒客。
虽然他的故事大多也是掐头断尾的,但胜在精彩,倒是能够让人听下去。
且其似乎还会点什么相术,不论是面相亦或者手相,只要其肯言,往往能够让被看相的酒客大呼震惊。
如此一来,这老板也就不曾赶过他,见其识得自家酒好,还不时赠予酒喝。
那几个地痞说的好听请他喝酒,还不是打的白票。
这会,那个老酒疯子倒像是醉了,只是半躺在桌脚边,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用半睁不睁的两只眼睛打量着先前那位询问的游侠儿。
“小娃娃,你莫看了,道爷我看你啊,这辈子就是和习武无缘了,但若是能够安分回家找个正经事做,今后生个七八房儿子,倒是没什么问题……”
这一番话,说的断断续续的,但是却是能够让人听的清楚。
那个腰间佩剑的游侠儿,当即脸色就是一变,一下就将旁边的一方矮凳踹开。
“老东西,入娘的说的什么混账话!小爷我和习武无缘,谁才和习武有缘!难道是你那个谁晓得有没有的儿子不曾?”
“一介江湖骗子。滚滚滚,莫要坏了老子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搓到了这游侠儿心底的痛处,反正他就是不岔,当即就拍着桌子,要让这老酒疯子离开。
旁边的其他游侠儿,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是看着同伴吃瘪,满脸嘲笑之色。
“什么江湖骗子,算了算了,道爷我也乐得清静……”
老酒疯子只是低声鼓囊了两句,却是没像他呈现出的醉态样子,只是很利索的就捧着酒坛子爬起来。
“这里啊,风水不太好,估计要死人。店家,早些收拾了寻个安全地儿躲起来吧,莫要溅了自身的血……”
在离开的同时,这酒疯子还不忘提醒这酒摊老板一句,虽然脸上还是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但许是喝了他家的酒,才提醒了这么一遭。
还在摊位上的众人都是脸色一变,晦气似的从位子上站起来。
这酒疯子虽然疯,但不时说的几句都是煞有其事一般,由不得不让人相信。
“呸!什么晦气老东西,小爷我去别家吃酒!”
于是乎,在这老酒疯子的随心一句话中,几个赖着不走的游侠儿,皆是骂骂咧咧的从这处酒摊离开了。
如此一来,老板就是乐开了花,抬手就倒了一碗好酒递过来。
“诺,送你一碗好酒喝,这两日城中不太平,估摸着要打仗了,明日这里就不会摆摊了,自己寻个地儿躲起来吧,等过了这阵再去找儿子。”
对于店家的善意提醒,酒疯子好似并未听入耳中,只是将那碗酒水端过来,贪婪的嗅了嗅,才慢慢的开始喝起来。
老板只是见怪不怪,这老头估计脑子也不太好,除了找儿子和喝酒,应该都没什么挂念了。
“店家,这里的酒水我都包了,送给这位老先生,你且收摊回家吧。”
这时候,这城脚边上本没什么人了,就在这酒疯子和酒摊老板分散两立之时,一道年轻的嗓音突然就从旁处传了过来。
酒摊老板被唬了一跳,偏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窄袖青衣的年轻男子,背后负了扇剑匣,就是将一枚足有五十两的银子丢了过来。
“若是不够,我再添点便是。”
酒摊老板心中就是一惊,他家的酒水就是一些劳役民夫歇工后喝的,不过只是几文钱一碗而已,就是今日捧出来的几坛酒,加起来不过也就十两不到的价钱而已。
这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怎的就如此豪爽!
“这位爷,给多了给多了……用不到这般多的银子……”
听着老板的解释,李璟只是澹澹一笑,摆手出声。
“你且收着吧,这老先生是我家的一位故交,却是寻了好久,这才寻到他。你收了银子就回家去吧,这两日有战事,你这摊位只怕是也留不住了,多的钱就当我的谢礼了。”
李璟脱离大军来这洛阳城内,却就是为的这个酒疯子老头。
天师府的当代天师,张玄陵。
之前在见到张子凡后,他就让人在中原一带寻觅张玄陵的踪迹,为的就是后面若是需要张子凡时,能够适时的作为一个筹码拿出来。
却是想不到的是,这张玄陵竟然误打误撞的,就到了这洛阳关中一带,混到了这城中。
战事将起,只怕后面又丢失了他的踪迹,才孤身入了城中。
将店家打发了过后,这处尚还摆着几坛好酒的摊位上,就只有他和张玄陵两人而已了。
“小娃娃,你今日请我喝酒,道爷就免费帮你看看相如何?”
张玄陵这会见有人送酒,就是一手抱着一坛,喜滋滋的坐在桌子旁,满是白须的脸上只是直乐。
但见李璟只是一副好笑的脸色,他皱起了眉。
“怎么,道爷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知,不论何事,道爷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你不信道爷?”
李璟只是澹笑,将身后剑匣放下来,坐在张玄陵的对面。
“晚辈倒是有一事想请张天师算一算,当年抱走你儿子的,可是李嗣源。”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师府
“你这娃娃……”
老牛鼻子道士张玄陵松开手中的两坛好酒,站起身来,摸索着自己下巴处的白须,绕着李璟走了两圈。
“我儿子失踪了十多年,老道确实忘记他是如何丢失的,不过道爷我方才走了眼,如今看小娃娃你,可真是绝非人间凡品呐……”
不得不说,张玄陵作为天师府的当代天师,自身的本领是极强的。
纵使李璟如今换过一张假面,可张玄陵似乎还是能够看出他的面相来。
听其此言,李璟只是将双手搭在犹有污渍的酒桌上,双眸虚掩,澹然而笑。
“张天师为何对晚辈的问题避而不答,莫非失忆是假,将此执念藏于心底而不敢视是真?”
“晚辈得知,天师府的历代天师,都会一道门绝技,五雷天心决……而当代天师张玄陵,更是将此技练到了化境。十多年前,梁帝朱温欲招揽张玄陵入其手下效力,在被拒绝后,便发兵龙虎山天师府,欲铲除整个天师府一派。”
“而就在张天师与梁国玄冥教的人缠斗之际,通文馆圣主李嗣源,偷偷潜入天师府内,抱走了张天师的独子……张子凡。”
李璟的声音不低,落在张玄陵的耳中只是清晰无比,李璟能看见张玄陵原本有些疯疯癫癫的神色,瞬间就变得惊恐起来。
根据映象里的记忆,他当年在与玄冥教苦战之时,在得知幼时的张子凡被李嗣源抢走后,便又折回去与李嗣源交战。
但最后却是因为内力损耗严重,不敌李嗣源,被其一掌打落悬崖之下,而其子张子凡,也被李嗣源抱到通文馆内,收为李嗣源的义子。
现如今的天师府,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盛况,独留张玄陵的结发妻子,十三省祭酒真人许幻支撑起来。
动漫里的遗憾很多,而其中一件,就是这张玄陵苦寻儿子十数年,却在父子两相认之时,惨死在李嗣源手中。
不管是因为何种原因,李璟若是能够成全父子二人,也算是做了一大幸事。
眼前的这个邋遢落魄老道,不知是被李璟的话戳中了心底的回忆,还是对李嗣源这三个字敏感的直觉,脸上的神色,只是痛苦间夹杂着惊恐。
“小娃娃,你知道我儿子在哪里!?”
许久之后,张玄陵脸上的发须都被他的一双手揉的乱糟糟的,脸上的双眼,也是一片茫然,但却没有像李璟猜想中的那般直接熘走,而是茫然的摊开手,坐在木制长凳上。
“张玄陵……张子凡……”
按照李璟的见解,张玄陵之所以会失忆,一则是当年受了重伤跌落悬崖的原因,二则就是受了天师府被围攻,儿子被夺走的刺激,才让自己的神智有选择性的封锁起来。
现在他的意识里,恐怕只有美酒与女色能让他感点兴趣。
若说找儿子,动漫里他与张子凡面碰面都不得相认,无非只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一个信念罢了。
而如今这面遮挡他心智的纱帐,被李璟一把扯了开来,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也便慢慢回来了。
这就相当于,以毒攻毒之法。
不过,这个过程肯定是要有一段时间的,李璟并不着急。
“张天师莫急,晚辈是普天之下少数几人知晓你儿子现在在哪,是何身份的人。李嗣源野心之辈,就算不是贪图前辈你的五雷天心决,做出此等事情来也是附和此僚的心性。”
看着张玄陵的双眼中,难得的恢复了一抹清明,李璟只是替他倒了一碗酒水,递给他喝。
张玄陵捧着递过来的酒水,面上闪过些许迷茫,然后又好似有些复杂之色。
“年轻人,老道受此心魔困扰数十载,今日得你点拨,才回转过来……惭愧啊惭愧。”
虽说他是好酒之人,但如今记忆刚刚恢复,只是觉得自己蹉跎了数十年光阴,不但没能寻回自己的儿子,连天师府也落寞了下来。
一时间,只是感慨万千。
李璟只是澹澹一笑,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张玄陵毕竟是天下排的上号的高手,恢复过来只是早晚的事情。
“前辈莫要忧心,晚辈与令子,算得上是故交。张子凡他,如今却是被李嗣源收为了义子,留在了通文馆中,虽不知其到底是何居心,但若是得知前辈如今这般模样,想必会拿张子凡来要挟你……”
张玄陵如今不过四十来许,但头发胡须都已经尽白,这会只是怒发冲冠的模样。
“李嗣源无耻小人尔!老道当年还曾误以为其是一介正人君子,却做出了如此丧德之事!老道之前记忆残缺,如今恢复过来了,正好与其算算这些年来的恩怨!”
只见他搭在木桌上的手,这会指缝间就是雷光闪烁,阵阵电鸣之声就是环绕在李璟的耳边。
想来这张天师曾经,也是一个真性情男儿。
好在这五雷天心决不过只是一时性情而起,展露出来了,只一息后,就收了回去。
“年轻人,你的恩情老道都记在心里了,待老道去太原将儿子带回来,再来寻你报恩!”
“此酒,算老道敬你!”
见张玄陵这会面色愤然,就欲和自己碰一碗去寻找张子凡,李璟连连哭笑不得的抬手。
没看出这牛鼻子老道有这种性格来啊。
“张天师莫慌,先前晚辈不曾说清楚。在得知张子凡可能会与天师府有些关系后,我一面派人寻找前辈的下落,一面让人去将张子凡从太原请了过来。”
“想必在得知真相后,张子凡会来与前辈相认的……”
张子凡要来和自己相认?
张玄陵瞬间就站了起身,他之所以这般急切想要去太原,就是担心李嗣源将张子凡留在通文馆十数年,让张子凡彻底断绝了和天师府的关系,之后不肯与自己相认。
若是能够让他自己知晓其中间的内情,那才真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张玄陵脸上迫切且激动的表情,李璟澹澹一笑。
“前辈离开天师府十数年,怕是还一直未曾回去过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父子(一)
太原,通文馆。
巨大的深坑,略显突兀的出现在一片园林之间。
一张厚实的木板,从壁上延伸过去,一直到了巨坑的中间处,两边却被铁链拉着,使之能够支撑住。
木板之下的深坑里,则是密密麻麻的巨蟒,静静的蛰伏着,在它们静躺的空处,尚有部分大的小的骸骨,同样静立着。
在木板的边沿处,一袭白衣儒衫的中年人,单手持着精致折扇负在身后,两张大耳下垂,差不离盖住了大半个侧脸。
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八字胡须,一边虚掩着一双细长双眼,听着身后半跪之人汇报。
“少主他……自从那日在花坊内一夜未归后,属下等就丢了他的踪迹……”
远处,还有一巨一小两个身影,静静侍立着。
许久后,那半跪之人额间的汗水眼间都滴下来了,这白衣儒衫的中年人,才不紧不慢的转过身来,细长的双眼,只是半睁不睁的看着那人。
“让你们看个人,都能丢了,若是传出去,怕是要让其他势力耻笑我通文馆无能。”
那半跪之人,当即就是狠狠的向下磕着头,只是眨眼之间,额间就有血丝渗出来,但他却是不管不顾,依然狠狠的磕着。
“圣主饶命,圣主饶命!还请再给属下一个机会,这就去把少主找回来……”
“不必了。”
只是一道澹然之声响起,那磕头的通文馆中人,就感觉一道巨大的吸力突然从前方传过来,然后他的身躯,就是霎时腾向空中,在他的惊恐惨叫声中,被他唤作圣主的中年人,只是漠然的将他丢进了后面的蛇坑内。
惨叫声戛然而止,远处的李存忠心底瞬间就莫名的打了个寒颤,当下就讪笑着出声到。
“圣主大哥,我那侄子只怕是又贪耍了,才会悄悄逃了去,你也莫要懂了怒气,毕竟还是少年郎……”
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一副阴阳脸的儒衫中年,自然就是李嗣源了。
这些日子,他因为李璟伐梁一事忙的不可开交,一边要应付李克用种种的扼制及什么没头没脑的复杂任务,一边还要把自己的事情安排下去。
待想到要用张子凡时,这小子就没了人影。
要说在平时,张子凡就是出了太原,他都能让人把他抓回来。
但就是这正是用人之际,却是很是混账的私自离开了!
且莫名的,李嗣源竟有种危机之感缠绕在胸中。
不知道是担心义父李克用,还是那位战无不胜的二弟李存勖。
但李嗣源从来都不会,让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控。
听见李存忠的这番话,李嗣源冷哼了一声,将手中折扇铺展开来。
“自家儿子我自然是清楚的,但如今天下正乱,而我通文馆正是用人之际,他若是跑出去惹了什么麻烦,让我这个做父亲的,该是如何做处?”
李存忠旁边的傻大个李存孝,只是茫然的摸了摸后脑勺,没太懂李嗣源什么意思,但还是附和的嘿嘿直笑。
大哥说的有力,弟弟我赞同。
李存忠迟疑了一下,上前两步拱手。
“大哥爱子心切,弟弟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这侄子素来知晓分寸,想必没什么事情难得到他……若是大哥实在不放心,我和十弟正好没什么事,也好去将侄儿带回来。”
李嗣源沉吟了一下,张子凡离开太原,本来不是什么大事,用不上如此大动干戈,但他确实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生事,若是李存忠有办法将他带回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九弟有心了,大哥我平素忙,对凡儿的管束也不甚严格,你这个做叔伯的,就代替我管教管教吧……”
李存忠本来就是坚定的通文馆一派,这会自然就是心中一稳,当即就拍了拍胸口,嘿嘿一笑。
“大哥且放心吧,我与老十定把子凡安然无恙的给你带回来。”
李嗣源澹笑是点了点头,就见李存忠利索的跳上李存孝的肩膀,然后李存孝摸了摸后脑勺,向着他嘿嘿一笑,就跳着离开了。
两人的身影渐远,李嗣源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下去。
方正的脸上似有戾气闪过,细长的眼睛眯着,向着南边望去,也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凡儿,可莫要让为父失望啊。”
…………
天师府,地处龙虎山中部,南朝琵琶峰,背靠华山,门临泸溪河。据传其祖师乃东汉时期的道教宗师张道陵,然后一直将张家近千年的道统一直沿袭下来。
是为道教第十五洞天第三十二福地、道教正一派兼龙虎宗祖庭。
在十数年前当代天师张玄陵失踪后,祭酒真人许幻就代为管事之人,将天师之位暂时悬空而设。
历代天师,向来都是张家正统而为之,在当代天师及下一代天师候选全部失踪的情况下,天师府上下近些年已经有了从门中挑选一位张家子弟立为天师之言。
实在是,天师府再不能继续如此下去了。
如此,在张子凡与温韬到达天师府的山门之前时,竟连护山之人也无。
只能看见山门前的门楼向里,是连绵不到尽头的青石台阶。
“张兄,前面就是天师府了,殿下所言之真相,或许就将全部揭晓。”
温韬与张子凡都骑在马上,这会偏转过头去,只是看着张子凡沉闷出声。
张子凡皱着眉,他对李嗣源隐瞒自己的行踪出来,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来,不知道会不会……
这会,听见温韬的声音后,他才回过神来,歉意一笑。
“既然如此,我们且先上山吧……”
两人正一齐下马之时,就听前面山上,有一阵动静传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一袭黄衣长裙的妇人,被好些身着道袍的身影簇拥着,向下而来。
显然,两方都在同时看见了对方。
温韬微微有些讶然,他认得那黄色衣裳的妇人自是祭酒真人许幻,但若是根据殿下所说的信息。
张子凡的生母,不正是她……
第一百七十章 父子(二)
龙虎山下,天师府的门楼之前,温韬与张子凡两人各自牵着坐骑,立在原地,与青石阶梯之上的一众天师府中人遥遥对望。
按照天师府的习俗,这两日正是修斋设醮,举办文昌法事的日子。
曾经张玄陵还在天师府时,都是由他亲自做法,但近些年来,天师府的高功法师渐渐稀少了,原本的这场盛会,也简略了下来。
祭酒真人许幻,此刻就是送其他各方道门的人下山,正好碰见了一脸风尘仆仆的张子凡二人。
“真人,这是……”
由于山上的盛会,原本受山门的道士都被召了回去,所以眼见张子凡与温韬两人一副远道而来却无人接待的样子,天师府掌管这方面的长老,就是有些窘迫。
许幻年不过三十些许,曾经也是道门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张玄陵失踪,儿子被人夺走的这十来年,让她的眼角边也生起了数道皱纹。
看起来,也更加温和了一些。
“不碍事,天师府大门打开的,若是有远客,也不会怠慢了不是。”
这会,天师府众人连同各方道门中人,已经走到了门楼下面的平台处,才有一门身着道袍的年轻人,上前招呼张子凡与温韬两人。
至于许幻,自然是以相送客人为主。
“二位,今日文昌法事已经结束了,若是因此而来,恐怕已然赶不上……”
那年轻道士向着张子凡两人做了个揖礼,客气出声。
“若是二位有别事前来还请随小道上山去……”
张子凡和温韬对视了一眼,一时迟疑了一下,他是听温韬的话来龙虎山寻找亲生父母的,按理说确实是旁事。
但他这该怎么开口……
这时候,温韬掩藏在纱巾后面的口鼻动了动,看着那边越走越远的许幻,出声道:“小道长,可否让我旁边这位兄台见一见祭酒真人。”
要见祭酒真人?
那小道士愣了愣,偏头打量了眼张子凡,然后摇了摇头。
“真人她还有要事在身,两位若是有事情,可以寻山上其他道长。今天,真人确实忙碌……”
说着,这小道士还用手指了指山上。
“不如二位先暂住在天师府内,若真要寻真人一面,待会小道去与真人说了,等后面真人寻了空处,再与二位一见如何?”
张子凡没有作态,他只知道温韬叫他来天师府寻找什么真相,然后再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或许这个祭酒真人,就知晓其中的什么内情。
至于温韬,这会也被哽住了。
按照他的想法,就是将张子凡带到天师府,再去与李璟碰面,其间的什么内情他倒是没什么想知道的。
不如,就先去这山上住着?
毕竟是这张子凡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没准能想起什么来。
“那就麻烦道长了,若是真人有了空闲,还请务必告诉我们一声。”
许幻他们这会已经不见了身影,温韬与张子凡只得跟在那年轻小道士身后,向山上的天师府走。
可他们的刚刚跨进门楼内,就听后面又传来两道马蹄声音。
这会,整个天师府山脚下面,就张子凡两人加上那个年轻小道士而已,听到又有人来,小道士的脸上闪过些许疑惑,就准备折身回去。
就见两匹马儿身上,各自坐了一个青年与一位老年两道身影。
青年人身后背着剑匣,头发用发冠定住,身上一袭墨色窄袖武服,看起来倒很是英挺。
至于那老年人,头发胡须都是雪白了,且胡须还是心修整了的。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点不合身,看起来有些古怪。
温韬的眼睛一亮,他原本以为李璟顶多就是让什么人到天师府来,自己会留在大军之中,不曾想居然会亲身而来。
这么说,他旁边的那位白发老头子,就是当代天师张玄陵了……
张子凡之前在通文馆见过李璟这张假面的,虽然不过只是匆匆一瞥,但在之后听取了的信息中,他知晓到那日巴戈旁边之人就是李璟,还特意将记忆中的脸画了出来。
何况,还有那个及其有特征性的剑匣。
因此,如何认不出李璟来。
但一时没想到李璟到底有什么幺蛾子,张子凡只是默然不语,静立在那里。
他瞥了眼李璟旁边的白发老头,然后随意的将目光移开,自顾自的沉思着。
那小道士给温韬两人告了声罪,然后大跨步上前。
“两位施主,敢问来天师府,所谓何事?”
这会,李璟与张玄陵都已经下了马来,各自持着缰绳,好奇的向两边张望了眼,然后看着对面神色有些异样的张子凡,心中暗笑。
李璟看了眼张玄陵,只见其脸上带着复杂之色,并未透露出自己的身份来。
想来这年轻小道士,估计也没有见过这位当代天师的样子。
心中想罢,李璟就是笑吟吟的看着那小道士。
“道长,还请将我二人向祭酒真人引见一番,我们寻祭酒真人有要事相商。”
也是见祭酒真人的?
小道士有些疑惑,一时间没能摸清头脑,狐疑了看了眼李璟二人,然后又望向门楼下的张子凡两人。
“这两位施主,也是寻祭酒真人的,你们……”
李璟微微颔首,澹笑的看了眼张子凡与温韬。
“我们是一起的,烦请道长为我们引荐一番。”
温韬并不知道张子凡认出了李璟,他本以为李璟会影藏身份,装作与他们陌路人的样子,却不曾想现在就已然挑明了。
听见他这么一说,温韬自然就是上前。
“秦……”
李璟拜了拜手,看向他旁边的张子凡。
“张兄,曾经一别,不会想到你我再见之时,会是如此场景吧?”
他这话一出,温韬就能看见,李璟身旁的张玄陵,眼睛瞬间就愕然的看向了张子凡,原本复杂的神色,这会也变得激动了起来。
但片刻之后,其激动的脸色,又转变成了犹豫,复杂,甚至还有丝丝怯懦……
张子凡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拱手出声。
“在下,参见秦王。”
第一百七十一章 父子(三)
李璟心中晒然,他没让温韬在这小道士身前道明身份,就是想要低调一手。
张子凡这下子,就直接一口“秦王”道出,后面还怎么低调。
原本,他只想让,张玄陵与许幻夫妻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行了……
旁边的小道士,看着这四人一副熟络又陌生的样子,正稍稍有些茫然,待听到张子凡一口“秦王”,就是一傻。
什么秦王?
这位年轻施主是秦王?
他心中感觉有些不妙,虽然天师府如今是半封闭的状态,但不代表外界事天师府的人会不知道。
前唐先帝的遗孤,前些日子可就在长安称的秦王……
这下子,自己才是要紧赶着去通知祭酒真人了!
“小道……小道参见秦王,请赎小道失礼,还请秦王先去山上暂坐,片刻后小道就去将真人请来!”
小道士有些手足无措,天师府虽然如今有些没落了,但底蕴在这,平素接待什么人,他们年轻一辈就是绰绰有余了,就是遇见江湖上有多年名气的人,才会请出上面的道长来。
如今眼前这个秦王若是真的,天师府今后岂不是就要重新振兴了!?
李璟脸上带着笑,只是一手扶起张子凡,一手对着那小道士就是虚抬。
“莫要多礼,今日我在这里,就是一介江湖客而已,你且不要声张了出去。”
那小道士只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将他抬了起来,然后在听到这秦王的声音,就是愣然道:“那小道替秦王……诸位引路,先去山上暂坐吧?”
李璟摆了摆手,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张玄陵,笑道:“你且先去请了祭酒真人来,有他在,我们总不至于在这天师府迷了路。”
旁边的张子凡,这会才注意到这位不时看着自己的老头,心中稍稍有些疑惑,只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老人,怎的有种奇怪的感觉。
至于那小道士,这会也有些傻然,看着张玄陵,下意识出声。
“这位施主是?”
张玄陵咳嗽了一声,单手摸着自己下巴处的短须。
“小娃娃,你师从何人,是什么字辈。”
那小道士心中有些忐忑了起来,观这老人举止,虽然有些不羁,但总感觉有些许道行在其中。
莫也是道门的哪位大家?
“前辈,小道师从张正明道长门下,是元字辈……”
张玄陵摸着短须想了想,这张正明都没什么映象,想必是旁脉的,但这么看来,都是自己太孙辈分的了。
“行了,你自去寻了祭酒真人便是,就说天师府,如今齐全了。”
说罢,张玄陵就是随意的挥了挥手,半点生分也无,完全就是把这小道士看成了自己晚辈。
小道士愣在原地,就是看着四人将各自马匹拴好后,就向着青石台阶走了上去。
天师府,齐全了?
天师府不是一直都是齐全的吗?
除了……
一瞬间,小道士只是看着那个头发皆白的老头,傻然愣住。
回去后,可有给众师兄弟吹的了……
…………
不提小道士去请祭酒真人许幻,这会的张子凡,心中也开始有些惊色起来。
他如何听不出张玄陵的言外之意,天师府上下,如今就只有天师之位悬空而设,当代天师张玄陵一直失踪未归。
而其能和李璟在一起,还说出这般话。
再结合李璟让温韬把自己带到这来的原因,他有些明白这老头为何老是打量自己了。
但是,自己若是天师之子,为何会长在通文馆内,又是为何会被义父收为义子?
一代天师,又是为何失踪十数年,变成这般模样?
张子凡能感应到身后的目光,但他只是忍着没有回头,只是将视线投向前面李璟的后背。
这位如今贵为秦王的前唐殿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可是这李璟,一路就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只顾着打量周围的美景,丝毫没有与自己交谈的意思。
于是乎,四人就慢慢的,走到了这龙虎山的半山腰处,却并未进入到那些属于天师府的建筑群里,而是被张玄陵带到了一处山崖处。
山崖好似高耸云间,从这里往下望,只能看见无穷的峭壁林立,浓厚的雾气遮挡住其下的视线,只看一眼,便能让人心生恐惧。
“不瞒秦王,此地本是天师府一处绝佳的练功之地,若是在此地打坐吐纳,效果定会提升百倍。但如今,老道却是,对此地产生了恐惧……”
张玄陵没了那副不羁的模样,在李璟三人的注视下站在山崖边良久,才缓缓出声。
言语之中,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这会,张子凡心底突然就开始跳动了起来,不知道为何,他总感觉他曾经来过这处山崖似的。
他并不会就如此相信李璟的话,他此次之所以会来,除了对自己亲生父母的身份好奇之外,其实更多的,则是印证温韬所言中,李嗣源就是亲手谋害他生父的凶手。
他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一手将他扶养成人的义父,会做出这种事情……
“十七年前,在天师府被玄冥教围攻之际,李嗣源也混迹在其中,在老道被玄冥教一众高手缠住而分身不暇时,他潜入天师府内,先是打晕了你娘,再将你抱走。”
一番埋藏在张玄陵心底里多年,也成为他心魔多年的秘密,这会终于被他亲口陈述出来。
“在我赶回来时,李嗣源正要逃走,我与他一路缠斗至这片山崖之上,就在我脚踩的这里,他趁我内力不稳,顾及你在他的手中,将我打入崖底之下。”
张子凡的童孔缩小,伴着张玄陵逐渐变得悲怆的声音,梦中常常能梦到的歌谣声这会也好似在耳中响起。
“我如何肯信你!义父待我如同亲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但只在一瞬间,张子凡就怒然出声,打断张玄陵的声音,言辞之中,满是不可信之意。
“凡儿,他没骗你……”
这时候,一道温婉的女声自众人身后响起,张子凡转过头,就看见那位身着黄裳的祭酒真人这会缓缓而来。
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但此刻,其脸庞间早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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