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宫新主人
小寒之前,明光殿就被整修一新,匠人们分作三班、日夜不歇才有了这个进度。
新晋的后宫大总管清池查验了之后很是满意,说了一声赏,小太监们立即就去分发赏钱。
匠人们都千恩万谢在底下磕头如捣蒜,快过年了,大家都盼着拿到钱就能回家,每一个脸上都洋溢着春天般的笑容。
大总管看着众人如捧星月一样跪在两边,自己如今也这样体面起来,很是欣喜。
随口训诫了两句,最后说道:“你们都听好了,春耕之后陛下还要修园子。
到时候你们就邀上师傅徒弟一起来,给我好好伺候着。”
众人一听,明年还有营生,都喜不自禁。
大总管卸了差事,下了值,走在宫中便道上,想到这两个月来宫中的变故,还真是感慨万千。
一不留神,就足下打跌,被雪下的杂草根绊了一下,踉跄之际被人在背后抱住,下跌之势虽然稳住了,但背后之人并没有松手。
宫禁之内,谁人如此胆大?
他想喊,却一瞬间嘴被人捂住,仿佛那人也知道他的心意一般。
耳边也传来了那人的声音,“大总管,别来无恙乎?”
听到声音,他的戒备之心立即放下,甚至有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完全察觉的欣喜。
“华少,你怎么进宫来了。”
“嘘,我们出去说。”
“怎么不走正门,又从屋檐上飞?仔细被逮住,揭了你的皮!”清池担心的说道。
“谁敢?你也忒小心了些。再说了,你大总管有腰牌进宫,我哪里来的腰牌。
上一次不都被你收了吗?”华少趁机抱怨了一句。
“少胡闹了,拿了太监的腰牌,装什么样子。而且这宫里,你以后还是少来。现在不同以往了,新帝不好伺候。”
清池说着,竟有些唏嘘,想起安烈帝后期,宫禁松弛,哪里像如今这般。
两个人说这话,就去的远了。
宫门口的值守是华少在花郎社的社友,看见他就如同看见空气一般。
竟什么也没有问,连句招呼也没打。
“嘿,你还真有点本事?”
“什么本事,若是陛下没有给我腰牌,我能进来吗?喏,不就挂在腰间吗?”
华少随手一指,清池拿起一看,竟是二条司的腰牌,不觉大笑道,“你越发会捉弄人了,也不早给我说说,竟得了这好差事。”
“晚上再细说吧,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两人向着宫外走去,正是黄昏十分,寒鸦都一个个落在枝头,呱呱的叫着。
观德殿里,年轻的皇帝正在看那些图册。
一个个美人图随手打开着,宫廷画师大约法度严谨,让她们都端严的坐着,看不出什么大不同来。
皇帝皱了皱眉,他并不是长在深宫之中,女子也是见过各种各样的。
想当年在宾州时,他还时常当街卖布,那些小娘子们来挑选的样子着实可爱。
一朝贵为天子,就只能美人如花隔云端了。
想到这里,他就起身要去栖云殿,被身边的小德子拉住了,“陛下,今天得把这些美人图圈出等级,好分批觐见的。”
皇帝便不悦起来,他是最听不得人劝的性格,一气之下便把书案掀翻了,“这些劳什子活也让朕做,左相他们做什么去了?”
说着便大步迈出殿门去了。小德子一边赔罪,一边忙忙的跟上来。
进了栖云殿的大门,他还一口气堵着,说不出的难受。
见到母亲戴着太妃的冠,穿着杏色的宫装,正在桌前剪窗花,倒是一派安闲。
“太妃娘娘,朕来瞧你了。”
舒太妃看着儿子进来,也不大理会,完成了手上最后一点活,方抬头说,“我的儿,你怎么这会才来。”
“这不眼瞅着要扩充后宫,他们找了些美貌女子的图卷,让儿子御览呢。”姬繁生说的漫不经心,仿佛这都是些别人的事情。
“可有好的?我现在倒觉得。若水就很好,可惜你没那福气。”
“她哪里好了,脾气那般坏,小时候哪一日不被她打上三五遍。”
“若水心肠最好不过,我看着她长大,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的。那么有朝气,永远乐呵呵,永远有活力。
宫里的女子美是美,但都跟人偶一样。你那个皇后,要我说去了也好。
我看她从没有一股热气,生怕她冷着你。”舒太妃提起皇后,依然是一股子怨气。
“嘘,皇后这事情不要提了。我不怨她,随她去吧。”
“儿啊,我最近时常想,来这个宫里这般享福,为什么还不如在宾州时我们日日相守自在呢。”
“娘,你就安安生生的吧,你还想着我去卖布啊。”
皇帝本来就气闷的心情,见了母亲之后更加的低落。
若水的一颦一笑在他的脑子里浮现,明明是从小就被她欺负,却怎么也对她讨厌不起来,即使她这样抛下他跑了。
腊月十八,选美的日子经过钦天监的奏请就这样定下来了。
这一日无风无雪,果然是晴朗的好天气。
美人们裹着厚厚的貂裘,就进明光殿待选了。
为了显示皇帝的德才并举、不贪美色,皇帝并不亲临现场,只在文试的昆德殿稍微露了一下面。
这一次大选也是有章程可循,文试内容有:诗、书、画,围棋,四选一作答即可。
还有琴技、舞技、绣技、厨技可以做附加项目,但不计分。
面试就细致了一些,有观色、望气、对答、礼仪、茶道五个程序来一一展现身姿、气度。
除了举荐的女娘外,其他程序并没有出格之处,甚至为了皇帝的清誉,入选的名额还比往年缩小了不少。
即使是落选的美娇娘也不必担心,还有其他王公贵族专等这个机会。
明光殿外寒意侵骨,明光殿内暖意逼人。
金兽们吐着香烟,熏笼里是上好的银屑碳,夹杂了香饼子,整个殿堂都袅娜着仙气。
玉姒打量着这些美人,或如桃花灼灼,或如夏荷嫣然,或如秋海棠绚丽,或如冬梅幽幽,心下不禁黯然,原来世间姿色出众的女子如此之多。
“下一位,从二品黄门侍郎裴正之女,裴玉姒。”
随着司礼女官的引导,玉姒走上中间的步道,盈盈下拜,向上方主持选举的太后和内官行礼。
这一拜便是入了后宫的纷争,这一拜便是告别了豆蔻的年华。
第十六章 边城烽火急
腊月的宫廷充满了喜乐,各个宫室迎来了自己的新主人,皇帝却郁郁寡欢。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失落,边关也传来了不好的讯息。一次、两次、当第三次告急的军情传到御案前时,正是腊月二十八。
离那么美人们入宫不过些许时日,皇帝尚未见过她们的面,也无法被她们花朵般的容颜所感染,就被扯入了这边患之中。
这一下子更有理由低落了,皇帝不开心,舒太妃也跟着不开心,太监们也是跟着大气不敢出。
尤其是后宫的美人们,本来一颗雀跃的心,却在焦急的等待中,各自灰突突了。
她们本以为入了宫就是青云直上,陛下年轻,必然是每夜传唤不同的妃嫔,这很快便能轮到自己。谁知道,入宫以来,竟连皇帝的面也没见到。
唯一高兴的人,便只有愉贵妃一人了。
眼瞅着那些美貌的妃嫔入了宫,却没有得到皇帝的欣赏,在她心中就以为,皇帝待她果然是不一样的。
虽然兄长也是绸缪良久,才得到了那个救驾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风险都是值得的。
有那消息灵通的美人闲着也是闲着,便着意打听了皇帝平日在做什么,有什么喜好,也好早作准备。
也有那心机深重的,已经开始打探前朝到底发生了什么忧心事,竟让皇帝夜夜宿在观德殿。
大殿里,皇帝把那军报往御案上一拍,“边城告急,众爱卿,谁有退敌之计?”
众人听了尚不知发生何事,各个面面相觑。
骠骑将军排众而出,一个箭步跪在御案前:“臣骠骑将军葛东来,请为先锋,为陛下解边关之忧。只需给臣三万人马,足以踏平前来进犯的蛮寇。”
皇帝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的忠心,朕知道了。左相,你看如今之势,如何是好?”
左相许霆亨被点名,只好出列,拱了拱手,“陛下,年节将至,蛮人扣边不过是掠夺些财物,若起干戈,怕是会引起民怨沸腾,依臣之见,还是招抚为宜。”
听见大殿另一侧有人冷哼一声,“陛下,莫听这种误国之言。蛮人欺凌百姓,若是不去给他们些颜色,还要以为我们国中无人呢。”
白恒在角落里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右相大人。右相麾下有京畿二十万驻军的调控权,此时说话,也是掷地有声。
“右相言之有理,我们大周也是要体面的,日日求和,算是哪门子高门大族。”葛东来附和着右相,顺便睥睨了一眼那些打算发言的大臣们。
本来大家还想献计献策,可这个眼神让不少人颤栗了一把,也就只好小声的聒噪了一阵,并没有人敢上前来。
一阵静默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推了推礼部尚书,这个时候就得按礼节、规矩说话。
虽然不情愿,但这个时候杨尚书已经没有了退路,大家都默默的向后退了两步,他已经被动出列了。
“陛下,老朽有一言呈上。”杨尚书举起手中的笏板,上面其实空无一字。
“准奏。”皇帝看着他的窘样,甚是有趣。
“臣伏惟陛下以至圣之德,龙兴登庸,钦明尚古,作民父母,为天下主。
我们大周福泽两百年,都是陛下圣德昭昭。如今有了不决之事,臣等乏力解忧,死罪死罪。
臣敦请陛下,问责钦天监,兵灾意象不能及时报告,钦天正负有失察之过。”
白恒正在冷眼旁观闹剧,不妨这老家伙说出这番话来,连自己也牵连进来。
他慌忙跪倒,连声告饶。
“陛下英明,臣惶恐万分,臣所属的钦天监是主管星相历法,星命推演、修撰历法是我们的本职。
而礼部属下的司天台才是预测吉凶的所在,杨尚书怕有推脱之嫌。
何况此番北蛮侵扰事出有因,还请陛下详查。”
“白爱卿起来说话,臣工奏事没有跪着的规矩。”
姬繁生虽然一再地宣称可以站着奏事,但这些大臣们跪习惯了,一时之间也改不了。
想当年开国之初,姬牧野作为太祖皇帝,都是跟大臣们席地而坐、谈笑风生的。
“谢陛下。”话音未落,杨尚书已经开始拉着司天台的太卜令出来论战。
皇帝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天的朝会,又是冗长的扯皮口水战了。索性调整了一个姿势,向后靠了靠,让自己舒服了几分。
皇帝并不知这场口水战还得维持多久,忍不住就要在冗长的御前会议上打瞌睡。
一时惊醒,竟是未时了,只觉腹中饥饿,可臣工们还在那里聒噪。
不由心头火起,这个小小的扰边,能是多大祸患,但大国没有姿态也是不行的。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左相。“朕有一个提议。”
大家听见皇帝发话,一个个都静下去,仔细听上面的训导。
“派一个合宜的人去征讨就这么难吗?乌延国是我们的大仇敌,如今竟还敢来袭扰。
我看让礼部拟一个条陈,修书给那林加国,让他们信守盟约、约束部众。这时候可不能让他们也跟着起哄。
同时,让兵部派一位大员,领五千铁骑,陈兵千水河畔。
若乌延国的贼寇敢纵深一步,格杀勿论。”
礼部杨尚书颤颤巍巍启奏道:“陛下如此甚好,以往也有定例,不算逾越。老臣亲自修书,定让那林加国没有二言。”
左相跨前一步:“臣保举一人,此人是嘉泰八年的榜眼,骑射功夫也很是了得。
最关键,谈话常有机锋,定能不辱使命,扬我国威。”
“哦,是何人啊?”
皇帝不知这位的名声,底下人却是异口同声赞道,“妙哉妙哉,甚好甚好。”
旁边司太监景云提点了一句,此人是太师的幼子。
太师干咳一声,“小儿顽劣,不堪重用。还请陛下再选贤良。”
右相此时也站出来,表示首肯。
大家见左相右相如此和睦,真是难得。朝堂之上有了少见的和睦之气,大家都醺醺然。
裴少公子只要肯出场,这场稀泥便终于要和完了。
太师见如此,便不再推脱,心道,就当是给那个孽畜一个复出的机会。
而御座之上的皇帝心心念念的却是,“丙子之变,朕一定会讨回公道的。”
第十七章 后宫的较量
前面吵的热热闹闹,后面也没有消停。
后宫之中,都为这个军情紧急困扰万分。
各宫虽然有了新主子,可新主子们却没有迎来皇帝的身影,他依旧宿在观德殿里,偶尔去愉贵妃处歇着。
美人们真是等的心焦,可是又碍于礼法,不能主动去觐见皇帝。
这次一听说边关告急,美人们就开始四处打听消息,期盼着早日有了捷报,皇帝陛下就会龙心大悦,她们的春天也就跟着来了。
只有玉姒日日去太后的寿康宫问过安,便往舒太妃住的栖云殿伺候着,寻了各色鲜巧玩意,讨得老太太很是欢心。
这一日,又拿了耀州新烧制的果盘样式来给舒太妃瞧。
“好孩子,你又来了啊。让我瞧瞧,又拿了什么来?”
“回太妃娘娘,这是耀州一个致仕的州牧,烧了玩的,前几日这怪老头上京来为儿子打秋风,送了一些玩意给我祖父,我回家瞧见了,便拿来孝顺您了。”
太妃见那玉姒容貌俏丽,又是端贤有礼,看着就觉得喜欢。
想着她的祖父是太师,若是她肯与儿子真心交好,那必然会成为一个得力的助手。只是不知这小姑娘心中,是如何看待皇帝的,又有几分爱慕之心。
姬繁生从小就生的姿容出众,抱出门去,经常被人称赞。
长大之后在街市上做生意,那些大娘们也最爱光顾他的摊位。不仅仅是他会做生意,他卖的布,花色齐全、质量精良,但这些还是不够的。
姬繁生长相英俊又不谄媚,满足了那一众老妇人的爱美之心,又不让她们生出什么绮念来,还真是一种艺术。
年轻的姑娘们更是喜欢姬繁生,隔壁的若水不就是从小喜欢他嘛。
儿子虽然不说,也是自小就知道自己长的俊俏的好处的,总有大姑娘见了他多看几眼,甚至媒婆也早早就开始打听,姬繁生肯不肯入赘到富贵人家去。
可他偏偏又是个不肯讨好人的性子,哪里能做得了人家的夫侍。这宗室的面子也是要给他留足的,媒婆们也不过是打听打听,知道做不成这单生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也有做太妃的一天。儿子如今做了皇帝,若用英俊的长相便能俘获妃子们的真心,岂不是妙事一桩?
姬繁生可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在后宫里,一直在盘算着,如何笼络妃子来帮他理政。
他最需要的人是若水,但他也不肯去求她留在自己身边。
而且,也不能。
宫廷是最危险的所在,是所有阴谋和算计施展的地方。
后宫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但这里比拼的却不是武艺。
若水并没有大家族的扶持,若是进宫来,定然会被整的很惨。
而他这时候,还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如果可以,他要名正言顺的用实力来证明,他是最适合若水的那个人,而不是等待她的眷顾。
若是当年肯小心翼翼的收起那份天生的骄傲,说不得,他们早就在洪州城里做了夫妻,过上了安宁又幸福的小日子。
姬繁生没想过一朝当了皇帝,却这般的不自由起来。
喜欢谁,并不能自己说了算。就连那个细雪,他也真切的知道,不过是右相布的局。
他血脉中的野性经常在深夜中呼唤,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出口,那个可以让他与众不同、可以得到百姓敬仰的出口。
作为一个皇帝,仅仅依靠血脉是远远不够的。何况自己作为曾经获罪的皇子的后人,这血脉就在尊贵中也透着一些屈辱的成分,还怎么也抹不掉。
当下,要获得前朝的支持,只怕还得在后宫上下功夫。
左相本来是极好的,读书仕进出身,十分的荣耀,在朝中又没有太多的党羽,全靠一个人的勤谨熬到这个位置。可惜,皇后又是那个性子。
一点也使不上力的感觉,让姬繁生一度很是懊恼。
一向自恃美貌的他,在许皇后眼中,却恍如无物。
她的眼神总是清澈的如同山间的小溪,干净、坦诚、没有一丝欲念,但里面没有人。
就那样空山鸟语般的空灵静谧,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是别人进不去的。
如今,各方势力又塞进来不同的美人们,她们哪里是美人,姬繁生不去看也知道,各个都是水蛭一般,等着吸自己的血。
虽然自己年轻,也不是那不知进退的人,如果不能好好的克制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又如何能与这些老狐狸们周旋呢?
且让她们再等等吧,若是有那肯真心降服的,也不是不可以收为己用。
大周国立国已经两百多年,也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平稳过度坐上宝座的,这其间有血雨腥风的,也有阴谋诡计的,但终究要坐的稳,还是要看个人的本事。
能够巧妙的利用后宫的势力,平衡前朝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已经成了皇帝基本的素质,若是做的马虎一点,宝座就不知还能坐到何时了。
姬繁生偶然间坐上了这宝座,虽然是无心的意外之喜,但既来之则安之。
他正在慢慢的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的帝王,如何成为万民敬仰的天子。
舒太妃却想不了那许多,只见面前的玉姒有了刻意巴结自己的心,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又见玉姒这般乖巧,也就心里有了几分喜欢。
她思忖着,玉姒的祖父若能真正扶持儿子,那便是真正扎住了一半脚跟。就怕是,老狐狸还有别的打算。
老太太一想起那个“三年必崩”的传说,就心里不自在。
虽然眼下还是一片太平,可谁知哪日就变了天。
唉,望着眼前的少女这般明媚,舒太妃强行稳住心神,故意将话头引了引。
“玉姒,你觉得皇帝如何?”
“回太妃娘娘,陛下是我的夫君,也是天下的共主。”玉姒顺从内心,并没有粉饰话语。皇帝先为夫,后为君,这才是后妃们的一心一意。
舒太妃闻言大喜,褪下手腕上的一个昆仑羊脂玉的镯子来,叫了玉姒上前,亲自套在了她的腕上。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孩子,皇帝就交给你了。”
玉姒低头,躬身行了礼,“陛下是天下人的,我只要在他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第十八章 一片真心似玉壶
当夜,玉姒拿了太妃赏的镯子便回去给祖父瞧。
太师见了训斥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在宫里侯着,若是陛下一时起意,要召见哪位美人。你又不在,白白失了机会,该如何是好?”
这鸿音王朝的妃子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可真是前朝没有的掌故。
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姬牧野在建国的征战中,有一次被围白城,当时天降大雨、弹尽粮绝,友军也断了消息,太祖仰天大呼:“苟救于危难,他日当与之共天下。”
说来也奇,当他呼喝完毕,真就从雨幕之中杀出一支娘子军来,原来是他在宾州的家眷招募了三千寡妇军前来相救。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还有援军,也没有人想到这群寡妇们报仇心切,威力十足。
当真是横扫战场,所向披靡。
太祖经白城之围,开始在全国招募妇女从军,军力大增,不到三年,就一统天下。
为了共天下的誓言,也为了答谢妇人们的功勋,鸿音王朝立下了女子可以从政、参军的新政,宫中也特许妃子们不当值的时候,可以出宫居住。
上行下效之后,贵族妇人们也往往别院居住,若有了功名在身,更是夫侍如云。
可是两百年过去,政坛厮杀之下,女子的身影也不多见,倒是后妃不当值时自由出入宫禁的规矩倒是保留了下来。
皇家为了体统,往往给后妃们很多女官的执事权,这样她们便日夜囿于宫禁,真正能够自由出入的也是少数。
现下的情形是皇帝无心后宫,后妃们自然也松弛了神经,有的甚至告了假在家中自在。
玉姒听了祖父的呵斥,也不以为意,“祖父认为,目前获得陛下的青睐更为重要,还是讨得太妃的欢喜更为重要?”
“都不重要,只要你是老夫的孙女,皇帝自然会给你应有的位份。
急什么,你也不用刻意去讨好那老婆子。
皇帝虽然年少,却不是那种愚孝的人。”
太师在朝中多年,对这些早看的淡了,但孙女还一派天真,不知她的真心如此轻易的就抛付了,是幸还是不幸?
“玉姒就是喜欢陛下嘛,以前衡英表姐不肯嫁到宫里去,你们还生气。我可是老老实实听你们的话,说让我进宫,我就进宫去的。这会子,又嫌我做的不好吗?”
“你呀,就是看那陛下年轻英俊,自以为是个如意郎君。唉,这男人的心啊,你完全不懂。”
“我才不要懂呢,我懂得自己的心就好了。”
玉姒撒起娇来,太师也只好笑笑,不肯再说下去。
太师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唯有一女玉姒,幼子又顽劣尚未婚配。
对这个孙女,就未免娇纵一些。
他时常觉得如果当年果断一些,坚持让外孙女衡英入宫,说不得这天下就不是这样子了。
但谁能预料未来会怎样呢?我们不都是走过去回头看时,才发现历史的云遮雾绕。
白恒在朝堂上被杨尚书挤兑了一场,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下了朝便打马出了城。
过了碣石岭,周围的林子愈发深密,隐隐听着有流水声,一座道观便在眼前了。
白恒下了马,一抬腿便跨了进去。
那马儿在外间自己吃草,也不乱跑,仿佛自家院子一般。
这道观外边不起眼,里面竟然有三进院子,一重比一重阔大,进到里面竟还有一小片腊梅。
白恒在这百花凋零的隆冬之际,看到此物还真是精神为之一振。
心道,还是师兄会享福。
那道童正在收花瓣上的残雪,见白恒进来,便快走几步过来见礼。
“师叔来的不巧,我家师尊上山访友去了。”
“哦,那还真是不巧。”
转身欲走,却见小道童这么冷的天还穿着单衣,就戏谑了一句:“你家师尊是克扣了你的衣裳吗?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师叔莫要妄言,师尊常教导我们:餐六气而漱正阳,冬季吐纳最能修行。
天愈寒而神愈安,神安则气足,气足则血旺,血气流畅又何惧严寒呢?”
白恒望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师侄,感觉就是颜回附体了,一面连连称是,一面转身就走。
怕是呆久了,也会沾上些许迂腐之气。
小师侄还在后面恭送,嘴里念叨着,“师叔慢走,师叔要留口信吗?师尊回来,我一定禀报。”
白恒摆摆手,直接想要飞出去。
刚进城,就见六儿在城门处候着,“什么事儿这样巴巴的来迎我?”
六儿挤眉弄眼,尚未开口,耀武已经耐不住冲到了前面,一把牵了马就往城西的校场去。
见主子跟耀武前面去了,六儿才赶紧追上来,喊着:“少爷,等等我,校场最是人多口杂,腌臢的很,我走你前面开开路。”
“就你机灵,到底怎么回事。”
“少爷,这裴少公子得了出征的令,竟今日就要去兵营点卯。那起子人惫懒惯了,哪有正经当值的。被抓了现行,正在校场的台子上打板子呢。”
白恒勒住了马,呵斥道:“你们是越发糊涂了,这有什么看的?”
六儿笑道,“少爷,我们什么时候没过分寸,那挨板子的人里可有不少漂亮小尼姑呢。
我看得真真切切,这才叫少爷去瞅个新鲜。”
“惩治军纪,怎么又冒出小尼姑来了。你们两个行事颠三倒四,我要回府。”
耀武拍了拍六儿的肩膀,“嘿,我就说少爷肯定不去看那热闹,你偏说小尼姑有趣。还是赶紧去办正经事吧。”
白恒笑了笑,“你们两个嘴皮子都要磨穿了,真是越发不长进,到底说了吧,教坊的红都头又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两个人连忙摆了摆手,“那可没有,少爷莫要冤枉我们。这教坊出了新曲子,邀您去听,说是一个道人做的新奇调子,大家都啧啧称奇呢。”
“道人作曲,还真是有点意思。那我们就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好曲子吧。”
天刚擦黑,城西的同悦教坊,已经掌上了灯。
一盏盏红纱蒙着的灯笼在冬日的冷清中闪出一团团暖光来,给这京城中的诸多失意人,送去了几许温情。
第十九章 疑是故人来
等白恒进去的时候,已经听见了云板被敲响,当是主角要登场了。
耀武拉了六儿的袖子说,“还好,赶上了。”
刚坐定,就见绿映姑娘踏着鼓点出来了,双手擎着一把剑。
众人讶异,这绿映姑娘时常舞的也都是些轻柔舒缓的曲目,梦嫦娥、班姬怨之类,今天怎么学起那公孙佳人舞起剑来。
随着乐声起伏,绿映的步子就开始深深浅浅,仿佛醉酒一般前后左右腾挪。
初看只觉得散漫无章,细看却隐藏了无数的、可供想象的招数。
那剑漫空舞着,却觉得似乎无处不在。
每个人都仿佛被绿映的剑光所指,一时之间,都聚敛了心神,追着那剑光游走。
忽然绿映举剑,遥指空中,众人仿佛见到一条巨龙在空中升腾,周围是一片死寂,乐声停了,舞步停了,所有的嘈杂都收了捎。
那巨龙尚未完全成形,又顷刻间化去了踪迹,只留一声龙吟,震慑了凡人的耳膜。
大家还没缓过神来,就见一个道人,披着仙鹤图案的羽衣,飘然而至。
他落落大方的盘膝而坐,操琴而歌:
“劝君莫学屠龙术,诸侯纷争谁乱舞;
劝君莫有青云志,白云苍狗皆作古;
劝君莫作藏玉璞,纵有神匠都化土;
劝君莫要修神仙,日日飞升终成空。
且饮杯中酒,且舞眼前歌;
且听道人曲,神龟自来和。”
这道人一曲奏完又飘然而去,众人呆呆的看他离开,每个人心中都翻腾着一种难言的感触,人这一生何其短暂,谁又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呢?
大家都沉浸在这种感动里,没有人发现白恒追了出去。
两个人纵起丈余,远离地面的瞬间,二人的气息都那般平稳,算起来念的是同样的心法。
但道人要更加的飘逸,不疾不徐。
白恒发力去追,却始终差了半步,待一头扎进城西的潋滟池畔,道人才住了脚步。
“师弟,你这功夫荒疏了啊。怕是过几日,我那小徒儿都比你强了。”道人戏谑道。
“师兄说笑了,我本来就样样不如你,不然师父怎么就传了你衣钵。
就是你那高徒也是一个圣徒颜回的样子,资质出众不说,就那气度也端严的很呢。”
白恒稳住气息,停了半刻,才能答出话来。
说起徒儿,道人得意起来,晃了晃脑袋,“我那徒儿自然是不寻常,他的根骨好,这个就是你也比不得。”
“我可是肉眼凡胎,哪里懂看什么根骨?更不如你那徒儿天生异象,也不知你是从哪里捡来的宝贝。”
“嘿嘿,这些不多说,你说的那个玉镯,我已经有了些眉目,再过些日子,怕就是有准信了。”
道人拂了拂袖子,装作气鼓鼓道:“真是麻烦,为了你,我还得去访那些红尘中的道友。”
“对啊,你那高徒不是说你去访友了吗?怎么又来这同悦教坊唱曲了?”
白恒听见玉镯有了消息,一颗心也放下了大半。
“山中寂寞,偶尔来红尘中看看,耍耍也是不错的。而且唱曲这种事,听怎么能够呢,必须是下场去唱,这才是人间快事。”
“师兄,你越发不像修道的样子了,若是师父还在,不知气成什么样子。”白恒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谬矣,谬矣,我与你修的本不同,这是造化,也是师父早就知道的。
我且问你,如今这局,谁是棋眼?”
白恒微笑不语,伸出手来,指了指天上的紫微星。
道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永延你果然是长于智谋,这天下就留着你去搅动吧。”
这一夜,同悦教坊的曲子让很多人心神不宁,监察御史范虎回到家中,仍是觉得气血翻涌,道人劝人不要修道,还真是天下不安宁的征兆。
出到中庭,看那紫微星倒是亮的耀目,他拍拍胸口,还好还好。
这天下翻覆了,群臣不过是换个主子,苦的是无数百姓啊。
侍妾端了枸杞参汤过来,他喝了润了润嗓,呆呆的看了一会,才开口叫她下去,还是攒着精神写个折子吧。
“老爷今夜还是要在书房安歇吗?”
侍妾不死心,还是要问上一问,仿佛多问一次,老爷就能改了主意一般。
“啊,我还有折子要写,你下去吧,站在那里怪晃眼的。”
侍妾扭了扭身子,不高兴的出去了。
范虎喝了参茶,觉得精神了一些,想那赈灾的官员派出去许久了,但灾情也不知处理的如何了,得写个折子,催问皇帝好好过问才是。
天道昭昭,范虎看的不过是个气数。但紫薇旁边客星正在逐渐变亮,却不是范大人所能明白的了。
道人辞别了白恒,独自回到碣石岭上的无名道观。
“师父,你回来了。”徒儿看见道人,露出欢快的微笑来。这似乎是他在山间生活的唯一乐事。
“怎么还不睡?天这般冷了,不要再在庭中地上打坐,若是伤了根骨,可不好。”
“师父,我不冷,你又不是不知道。”
“傻孩子,能不能感觉冷和是不是真的冷,这是两码事。”道人看见心爱的徒儿,立即变得慈父一般,不再是那个落拓江湖,任意逍遥的散仙。
“你在看什么呢?”道人看见徒儿盯着天空,不知他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师父,你看,紫薇旁边的客星,最近在变的愈发闪亮。但奇怪的是,这客星并没有侵凌中宫的意思,反而愈行愈远。”
道人顺着徒儿的话头,抬头一看,果真是有着背离之象。
“你怎么看呢?”
“师父,徒儿愚钝,想不出这是什么天兆,但客星变强,终究是天下不稳定的征兆,只是这变故不会来的那般快就是了。”
道人咧嘴笑了笑,“小小孩童,有这境界,已经相当不错了。来,为师再教你大日推演之法。”
“师父,你上次说的逐星年推算,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您再给我讲讲。”
说着道人携了徒儿进屋去了,只留下满天密布的星辰,在那里一闪一闪。那闪光仿佛密语,像星辰之间静述着他们的秘密,也仿佛期待着那些懂得星语的人去慢慢解读。
第二十章 母子情深
这一夜,中宫里也不安宁。
舒太妃从黄昏起就一直等着儿子来请安,直到掌了灯也不见人影。
平日里晨昏定省习惯了,就是做了皇帝也没有缺了规矩,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日见不到儿子,舒太妃只觉得心里惶惶的,她经常觉得儿子现在是离她越来远了。那种感觉,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她也不敢声张,怕太后知道了,又要责罚她教子不严,只好偷偷找了个太监去观德殿问问。
舒太妃饭也吃不下,烛火摇曳更让她心思不定。
回来的太监悄悄说,皇帝去了外面,这会子也没传消息进来,今夜怕是不能回来了。
旁边的宫娥劝解道:“太妃娘娘,陛下孝顺,怕是有什么事绊住了,不然哪里有不来的道理。您就安下心来,先用了晚膳吧。”
舒太妃挥了挥手,“不用,你去捧了心经来,我且念一念。”
宫娥们眼见舒太妃不肯用膳,也都不敢作声,寻个角落找了点心先垫垫饥。
老太太正襟危坐,到二更时,才见传了消息,说皇帝进来了。
随行的小德子来传话,说皇帝乏了,今儿就不过来了,请舒太妃好好安歇,明儿一早再来问安。
舒太妃不说话,小德子吓得忙跪下请罪,头也不敢抬起来。
“你们就是这样伺候陛下的,怎么挑唆着又让他出宫去了。
老实说,是不是出去见了什么美人?
要是扯一句谎话,仔细我让人撕了你的嘴。”
“不敢,不敢,小的只是在宫门那里候着,给陛下留门的。
跟着出去的是小安子和内庭司的几个一等侍卫。”
“又说胡话,来人……”
小德子慌忙间叩了两个头,急急地说:“太妃娘娘,我听说,陛下今夜带了一个美人进宫来,安置在毓秀宫里。”
“哦,倒真是长进了呢。你且退下,休要对皇帝说一个字。”
“是,是,小的知道分寸。”小德子一边退下,一边抹了抹额边的汗。心道,这宾州来的老太婆果然是泼辣。
皇帝批了折子回到观德殿睡下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左右睡不着,到天明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还是一片灯海,就跟昨夜的情景一模一样,远处那姑娘一回头,竟真的是她。
他鼓起勇气去拉她,却拉不住,她就那样从桥上掉进湖里面,大冬天竟有一池子荷花将她托起来,冉冉的升上来,每一朵荷花都膨胀的比铜盆还大,花茎也变得异常粗壮。
他堪堪将她抱起,忽然怀中一空,梦就醒了。
“臭小子,又做什么好梦,拽着老娘的袖子不放。”舒太妃坐在床边扯她的袖子。
皇帝展颜一笑,“娘,您怎么来了?”
“姬繁生,你有出息了啊,新立的美人都还没有功夫去宠幸,倒是在宫外冶游起来。
你知道我们娘俩现在什么处境吗?
去年逃难时的情景,我可没忘,也不敢忘。”
“娘,宫中尚无我们立锥之地,这么多世家盯着,你说我能宠幸那些美人吗?
每一个背后都站着他们的亲族,等到含着他们血脉的小皇子出世,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皇帝的眼睛透着无限的哀伤,有愤懑,有不甘。
然而转眼间,他的神情变了,变成了那种志在必得的决绝,眼睛里也充满了改变这一切的勇气。
“是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娘给你挑了玉姒,她会是你的好帮手。”
“裴家确实是根深蒂固,我选的这个,娘一定会满意。”
“哼,还有比裴家更合适的盟友吗?老头子年纪大了,大儿子窝囊,小儿子纨绔,还不是任着我们捏。”
“那个裴家老二,这一次让出去领兵也是试试他的锋芒。总之,娘你不用操心,我会看着办的。
当年我们娘俩卖布都能撑下去,别说现在了。”
皇帝拍了拍舒太妃的手,示意她放轻松。
“一说起卖布,我这眼泪啊,就想往下掉,当时你才12岁,人又单弱,竟也能在市上挑起我们娘俩的生活。
为娘不中用啊,苦了我的儿。”舒太妃想起往事,就当真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这一大早的,您这是唱哪出啊,赶快洗了脸,我们一起用早膳。”
皇帝帮她抹了眼泪,半哄半劝的,仿佛还在宾州家里一般。
舒太妃怒了怒嘴,指了指寿康宫的方向,皇帝点了点头。
旁边的小德子适时地插话道:“昨晚已经传了话,说陛下身子不好。
太后说年下本就礼多,就不要日日这般拘礼了,拜宗庙的时候不要疏忽了就好。”
舒太妃轻轻笑了笑,“太后大家出身,果然是贤淑知礼,你不可怠慢了她。就是她那侄儿你也要提点着些。”
皇帝称了是,二人亲亲热热挽了手去用早膳。
看的旁人甚是羡慕,这般亲密的母子在宫中可是见不到的。
宫中常见的都是母子互相倚仗,母以子为贵,子以母为荣,也不是说没有真情实感,只是哪里有那么多机会去表露呢?
况且,大家都要自矜身份。让外人看着,就总是那么生疏。
姬繁生不一样,他跟母亲从小在一处,两个人互相扶持,走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父亲已经在记忆中慢慢淡去,但母亲却一直相伴在身边。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所有情感的起点。
当他在寒风中倔强的支起布摊时,他就知道,家里还有母亲需要他供养,这是他一生的牵挂。
昊京的风霜没有宾州的猛烈,可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不一定是气候,更是人的处境。
姬繁生自打来了昊京,感觉没有一天睡的安心过,环伺的都是想吞了他的眼神,那些轻蔑、那些威胁、那些不怀好意的打探。
但是今天之后,就不一样了。
姬繁生找到了一个新的依傍,他的灵魂有了一个新的依托。
小德子在后面亦步亦趋,他总觉得今天的皇帝陛下,看着跟往日不同了,但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
难道昨夜被陛下带进宫的那个女子,竟有着如此奇特的魅力?
小德子努力按耐住心底的好奇,紧跟两步,陪皇帝母子去用早膳。
第二十一章 新来的宫廷女官
毓秀宫中进了新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似乎皇帝也没有藏着掖着。
旨意也在用完早膳不久,就传了下来,指派了专门的执事,是一个宫廷女官,不在后宫之列。
众人本要吵吵嚷嚷的去看个究竟,谁知道这样快就平息了纷争。
“一个女官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个宫娥一边帮玉姒整理着头发,一边轻巧地说着。
玉姒不语,望着镜中的花颜,想到进宫来十天了,尚未见过皇帝的面,这心就一点一点往下沉。
如今听到皇帝带了女子进宫,还封了女官,更是不能放下心来,得找个理由去看一看才是。
恰巧太后给各宫赏了些庆州新贡上来的福桔,便让身边的小茉带了些跟着自己出门。
想想又不妥,让柔儿找出了一根嵌了福字的金簪,这才整装待发。
刚到了庭院里,就见传讯的太监敲了小金鼓,鼓声连绵,数了数九声一节,最后一声还拖得格外长,不像帝王号令那般铿锵。
玉姒心中一动,知道太后有了要紧事吩咐,忙去宫外侯着。
果不然,没多少工夫就来了引导宫女,让她按品大妆去寿康宫侯着,说今年新进了不少嫔妃,要演练一下祭祖的典仪。
“今儿是没法去了,跟其他嫔妃们照照面也是好的,那女官也不知何等本事,竟然能叫陛下直接招了她入宫来做执事。”小茉愤愤不平道。
“宫中不得这样评议别人,小茉,你要时刻提点自己的言行。”
玉姒呵斥了小茉,但自己心中百般滋味,只能慢慢煎熬,大妆需要个把时辰,这时间刚好够她思量一阵子了。
昨晚祖父的话,玉姒也不是没有听到心里去,只是尚未见过皇帝的面,就这样败下阵来,她不甘心。
小茉拿起淡粉色的蜜粉,轻轻的匀在玉姒的脸上,“小姐,你昨晚就没睡好,这会子闭上眼睛歇一歇吧。”
“祖父非要让我们连夜赶回来,也真是太小心了。”玉姒轻轻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是呢,我还没回去找小姐妹说说话呢,她们都羡慕的不得了,说我能够跟着小姐来这宫里见见世面。”小茉撇撇嘴,也甚是不满。
“祖父是太师,一向考虑的周全,我们还是听他的吧,这陛下的心思也真是难猜。这些时日,竟连一个美人也没有召见,册封的事情就更无从说起了。”
“小姐不用担心,眼瞅着就是除夕了,估计陛下是想大家一个惊喜。”
“是哦,明日就是除夕了,册封大约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以小姐的品貌,怎么也会封个好位份的,您就放心吧。”小茉吃吃地笑,想着小姐有了位份,自己的月银也会跟着看涨的。
观德殿里,皇帝悄悄召见了新来的女官。
“毓秀宫,住的可还习惯?”
“谢陛下垂问,毓秀宫很好,离陛下的观德殿也近。”
“朕特意让清池给你提前收拾了,毓秀宫宽敞,你做起法事来也便宜一些。”
女官躬身又行了一礼,“望舒感谢陛下想的周全,只是我们圣教并不注重仪式,那些都是微末的东西。
真正重要的是虔诚的心和不断向上的信念。
只要陛下愿意相信我,相信圣教的力量,火神一定会很快赐福给陛下的。”
“朕当然信你,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朕说,在这宫里,朕许你随时来去自如。”
望舒向上拜了两拜,不再说话,慢慢退了出去。
姬繁生目送着望舒离开,很是喜欢这个女巫不多话,又坚定有力的样子。
大约是受了若水的影响,姬繁生一直喜欢强悍的女子,母亲没能给予的那种安定感,在她们身上却能一一找寻。
若水的武力值让他在洪州城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敢来欺负他。
记得一开始也有人来挑衅,不用姬繁生开口,若水就会去他们的麻烦。
无一幸免,那些人总是被揍的跪地求饶。
等自己坐上了帝位,四处的叛乱也是若水去平定,她横扫六合的样子,还真是威风。
只是,她就那样抛下自己走了……
遇到望舒可以说是一个意外,也可以说是上天注定的安排。
九州对神圣婆罗洲人的来说,既是文化的源头,更是各种神秘力量的渊薮。
望舒正是从九州而来,她乘船跨越大洋,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来到神圣婆罗洲。
她深深的被这里的信仰荒漠而撼动,怎么可以没有人信仰三圣教呢?
在九州的时候,三圣教可是作为国教一般的存在,君主信奉,百姓供养,每一个女巫都是神挑选出来的幸运儿。
而望舒更是幸运儿中的佼佼者,她接受了弘教的使命,跨海来到了神圣婆罗洲。
一路上风浪再大,她都没有过退缩之意。
有一天夜里,海上的风渐渐狂暴起来,不一会就卷起了几人高的浪来。
船家对着螺祖的神像,开始叩拜。其他乘客,有的嘴里念叨着螺祖,有的惊恐的睁着双眼,有的发出凄厉的叫声。
望舒却不慌不忙的在黑漆漆的海上,慢慢寻找着星光的踪迹。
风浪愈来愈猛,船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
船客们开始四处奔跑,这更加剧了船只的颠簸。
望舒仿佛钉在了甲板上,她的身体随着船只的起伏而起伏,却从不偏倒,就像屹立在风中的一面旗帜。
旁人的惊恐的叫嚷仿佛完全没有影响到她,她只是那么凝望着天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她锁定了北斗的位置,开始口中念念有词。
她的手起起落落,划出一片奇怪的符号。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急急如律令!”
那北斗粲然一亮,那一亮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起初并不分明,但逐渐越来越亮,亮到刺破天际一般。
周围都开始静下来,风浪也不再汹涌。
众人沐浴在北斗的星光之下,感受到格外的平静。
四周还是波涛汹涌,唯有船的四周静悄悄的。
大约一刻钟之后,海上的风浪彻底平息了下来。
望舒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起身拜天,口中喃喃祝祷道:“圣教令我通真,圣光普照四方。”
旁边的人还在愣怔中,就见她如同天女一般,披散了一头秀发,迎着微微的海风,张开了她的双臂,像一只鸟儿正欲展翅翱翔。
第二十二章 火神的眷顾
召见过望舒之后,姬繁生的心情格外好,将三圣教请进宫中,仿佛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鸿音王朝的帝王们都是得到了拜月教的帮助,姜太后至今屹立不倒的地位,就是明证。
大臣们再喜欢党争倾轧,也没有人敢打姜太后的主意。
而星相世家多年来又善于自律,和皇家只是结盟的关系,并不真正参与到治理中来。
姜太后恐怕是唯一的例外了。
姬繁生一直在想,自己并不是安烈帝的嫡子,星命之说终属渺然。
他一直疑惑于该如何取得一个正朔的地位。
机会,说来就来了。
华少从云州返回时,带来了那个人。
那时候还是夏秋之交,草海上可以肆意的驰骋马车。
华少赶着车,时不时的跟车中人说上两句。
“还有多久可以到昊京?”
“还得几天才能出草海,出了草海,车行两日就是彤云关。我们进了彤云关,过了平城,很快就到昊京了。”
华少说的不疾不徐,听的那人却讶异神圣婆罗洲竟如此辽阔。
而昊京中也有人正在等着她的到来。
姬繁生在听闻了望舒的故事之后,电光火石间,他就找到了自己的依傍,三圣教,那可是比拜月更神秘的力量。
别人都以为三圣教是个夸大神迹的传奇,他却知道那绝不是空穴来风。
在宾州的时候,若水就给他提起过三圣教的事情。彼时,他觉得那般瑰玮的神力,过于雄奇。大约人间是不存在的,因而也只当作是江湖传闻,一笑了之。
但自从去了昊京,姬繁生的想法就就变了,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天下的大事。
既然自己都可以从一个小小布商,一跃而成为皇帝,那天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相信天地间自有其背后运行的规律,只是,这种规律不为凡人所知。
但世间总有一些人,他们可以洞悉天地间的所有秘密。
这些人天赋异禀,还有着对宗教狂热的激情,望舒就是这样一个人。
姬繁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望舒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她的眼神清晰而坚定,说起话来也铿锵有力。
在谈起三圣教时,她充满了热情,没有一丝的怀疑,她就是神选中的那个可以弘教的人。
她相信自己在做一件对的事情,而她在找寻的也正是火神即将眷顾之人。
临走时,大司仪对望舒说,“你要寻的那个人,会得到火神的眷顾,他就是火神在凡间的代言人。
你去看见一个浑身光明的人,那就是他了。他会是我们弘教的希望。”
望舒没有想到这一切来的这样容易,当华少听说了她的神迹,要带她去昊京时。她本充满了疑惑,昊京会有那个人吗?
但华少的一句话,让她充满了希望。
“陛下是姜太后用星命选的天子,拜月的推算,总是不会错的。”
望舒凝敛了心神,“是,拜月的推算是不会错的。”
皇帝是什么,皇帝是天子,如果上天选定了他来继承皇位,那必然也选中了他来做更重要的事情。这个人是自己弘教的契机,也自己弘教的一切希望。
昊京是那般繁华,似乎比九州还要更胜一筹。
看着那不断起伏的重重宫阙,望舒问道:“这就是昊京的王城?”
“是啊,这就是王城,陛下已经在乐游原等你了。”
望舒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慢慢攀上了乐游原,她俯瞰着壮丽的昊京城,感慨道:“以后,这里就是我的使命所在;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希望所在。”
说来也奇怪,众人中,她第一眼便望见了那个人,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陛下,您在发光。”她兴奋的叫道,完全想不到还要去叩拜行礼。
姬繁生看着一脸惊讶的她,也没有想过她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发光?是冠上镶嵌的明珠反光吧。”
“不,就是您在发光。陛下,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可以确定,是火神带我来这里的,在您身上,有着火神的荣耀之光。”
姬繁生愣了,火神崇拜在民间由来已久,但并没有人把火神当作一个正经的神祇去尊敬和膜拜,而是一种民间野生力量的榜样。自己,真的是火神选中之人?
姬繁生从回忆中抬起头来,随着星光点点,他步出观德殿。
眼看着各处忙乱,明天就是年关了。
午后读了很多折子,他感觉昏昏沉沉,一边用手揉了揉双目,一边猛吸了两口外面的空气。
当真是冷冽而新鲜,一下子就清醒了许多。
之前殿中暖融融的炭火让人困乏,堆积的那些需要签批的例行公事更是让人窒息。
虽然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管理者的角色,但高高在上、可以纵观天下大事却是新鲜又刺激的体验。
这是在宾州卖布时,绝对想不到的。
那时候的他,不过想着多卖几文钱,给娘亲买些好吃的。如果碰上大方的主顾,一下子买了好几身衣料,那便能去请一次大夫,给娘亲开上几剂补药。
冷风一吹,皇帝忆起有一份监察御史的折子,讲到历代明君都将偃武修文定为基本国策,劝他重修文治,再造盛世。
过了年,也确实该开恩科了。
去年春天那场骚乱,把朝廷的一应计划全部打乱。仓皇即位,四处奔逃,还真是不堪回首。
还好,现在一切都定下来,一切都该变一变样子了。
想到这里,他回到案前,蘸了浓墨重重写下了“崇文”二字。
旁边的小德子看了,拍手称赞,“陛下,好墨宝。”
司案太监景云看了,双手依然垂立,只是笑笑不语。
皇帝看他如此,便问道:“哦,你的意思是写的不好了?”
景云拱了拱手,“陛下恕罪,臣不敢妄议墨宝,只是如今烽火未息,崇文固然好,可若没有悍勇之师,还是被动的很哪。
如今,还是要相时而动。”
皇帝逼视着这个小小的司案太监,只见他虽然低垂着双手,却目光如炬,坚定的神情让人无来由的信任。
果然,常在殿前伺候的都是精明的角色。
细想之下,的确,治国之策不是一成不变的,得相时而动。
第二十三章 除夕大典
除夕,天气竟和暖起来,提前预备的风袍都没有用上。
清池立在檐子下,望着那消融的冰雪,发起呆来。
“大总管,怎么还在这里发呆,今天还不够你忙的?”一个男子清朗的嗓音,忽然响起。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了,没事的时候不要进宫来嘛。”清池看见是华少,故意做出一副疏远的样子。
“自然是有事啊,这样的日子,我能不来吗?”
清池张望了一下,“二条司有案子要办?”
华少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嘘,随我来。”
二人转了几转,就消失在假山后面了,就剩下廊子上的鹦鹉,在那里叽叽喳喳,仿佛也喊着大总管、大总管。
栖云殿里,舒太妃已经大妆结束了,也因着天气晴好,把早先备下的皮裘又搁置在一边。
“这皮裘竟没机会穿了,怪可惜的。”
旁边的宫女凑趣道,“太妃若是想穿,我们在旁边打着扇子就是了。”
“哪有那样的规矩,若是让太后瞧见了,不知该怎么说我这个乡下人没见识呢。”
那眉毛细长的宫女,闻言噗嗤一笑,舒太妃脾气好,也经常跟大家玩笑两句,但今日说这样的话,的确是有点不合时宜。
这时候玉姒来拜见,瞧见搁在一边的皮裘,也上前道:“太妃若是喜欢,改日我陪太妃去那凤鸣山走走。
山里地势高,这会子积雪还没消呢,穿这皮裘啊,正好。”
“玉姒来了啊,你看今年这天气还真是古怪,这时节就暖成这样子。”
“回太妃的话,夏天的时候恩江泛滥,就知道今岁没那么太平。
不过,请太妃放宽了心,今年的祭典之后,上天必然庇佑我们大周,明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
舒太妃笑笑,“还是玉姒懂事,皇帝若是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玉姒温婉一笑,搀着舒太妃就往大殿走去。
舒太妃起身前,又看了一眼那皮裘,心道春天竟这般快就要来了。
年三十的典仪很是隆重,去年兵荒马乱,今年全部要补起来。
太后先做了表率,寿康宫在前一天做了全程的演练,那些举荐上来的嫔妃,没见过这等场面。
幸好有一个事先的引导和调教,这才看起来周正而肃穆。
皇帝看了很是满意,对太后打心眼里佩服,世家女子,确实是风度卓异,在这一众年轻嫔妃的映衬下,也毫不逊色。
他随口对旁边的景云赞了一句,“太后确实是周详。”
景云向上拱了拱手,表示对太后的敬重,附议道:“太后是星相世家,从小熟悉各种典仪,也曾经襄助先帝筹备了司天台。
从此,钦天监才变成了皇家御用的占卜人。”
姬繁生心想,姜太后原来不仅是星相世家出身,还筹备了司天台,这个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哦,钦天监,那白恒岂不是她的族中亲眷?”
景云轻轻摆了摆手,“非也,非也,太后姓姜。不过白恒也不是外人,他的叔父白纯与太后是师兄妹。”
“哦,这星相世家还真是神秘,那姜学士也会观星之术了?”皇帝想起翰林院的姜学士来。
“姜学士?翰林院那个老东烘?他不懂的,不过他的学问是顶好的。”
这时候就听那司礼女官,高唱了祝词。
皇帝接着走上前去焚香祷告,三拜九叩,行了大礼。
太后在一边频频点头,舒太妃见自己儿子如今也历练的颇有大人物的风范,喜不自胜,笑容让眼角的皱纹也跟着多了起来。
典仪之后,皇帝就明发了册封美人的诏书。
相对于除夕庆典的郑重其事,册封美人的仪式就显得粗疏了许多。不过是几个礼仪官宣读了一下圣旨,各宫的美人拿了诏书,就谢恩回去了。
各宫的美人虽然还没被单独召见过,却已经蒙了天恩,无不感恩戴德。
只有玉姒看着那诏书,有点开心不起来。
淑媛,在后宫也算正五品的女官,不高不低,算是对得起她的家世。但未曾面召,就赐下封号,可见皇帝对后宫还真是没怎么上心。
只有一个卢才人被传了口谕,皇帝说吃了晚饭要解闷,叫了卢才人去弹琵琶。
其他人都是各自回宫,唯有这卢才人兴高采烈的回去装扮了许久,这才抱了她的琵琶,去观德殿了。
一顿饭的功夫,就看到卢才人又灰溜溜的回来了,脸上的颜色很是灰败。
也不知是怎么触了霉头,竟没有被留下侍寝。卢才人本来喜滋滋的以为是拔了头筹,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羞辱。
其他美人看了这个场景,有笑的出声的,也有假意好言安慰的,更有那促狭的、专门挑了难听的话去撩拨。总之她们仗着家世好,亲族都在朝中做大官,就肆意的玩乐起来。
卢才人却不睬大家,径自回了自己的朝仙馆。
这卢才人是六品小官的女儿,论家世,在宫里还真是微末的很。她也知道父亲那个京畿道府台的官,细究起来还是买来的,更是不敢声张家世。
但卢才人有个特长,就是站在人堆里特别醒目,单看其实也不是多么美的美人,但很奇怪,只要跟其他人站在一处,就让人只能注意到她。
而且,她弹一手好琵琶,也能弹古筝,皇帝早在召见之前,就已经听过了她的琴音。
皇帝驻足的时候,清池在一边也听了一会,只觉得妙音入耳,实在是难得的享受。
当时景云也在随行,皇帝看着他问道:“景云,你觉得这琴声如何啊?”
“啊,陛下喜欢即可,不必问臣下的意思。”景云仿佛心不在焉,只是随口一答。
皇帝一愣,又忽然醒觉似的,“是,是,不必问臣下的意思。”
“走,回观德殿吧。”
皇帝那一日并没有停留,却把朝仙馆卢才人的名字记了下来。
今日册封结束,在人群中看见她靓丽的身姿,立即起了召幸的意思。
但卢才人抱着琵琶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就有点意兴阑珊了。
除夕,若水此时在哪里呢?
他的心头有着万千的疑问,却连一个可以诉衷情的人儿也没有。
第二十四章 那个致命的预言
除夕,姬繁生在昊京的暖风中,册封美人、听着琵琶的时候,若水已经漫游在大海之上了。
星光漫漫,若水觉得那些星星都仿佛是姬繁生的眼睛,在一直陪伴着她的远行。
她时不时的抬起头来,看着满天星光,就觉得心中一暖。就像少时,每次归家都隔了墙去张望,而姬繁生总是在那里的。
船只在海上颠簸,若水一边摇晃,一边思索着该如何破解那个“新帝三年必崩”的谣言。
“将军,有鱼?”小邱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
“出海自然有鱼,喊什么?”若水被忽然打断了思路,有点心事烦乱。
“将军,我们已经进入归墟了,这还不够意外吗?”
“已经进入归墟了?”若水奔向船舷,看着漆黑黑的大海上并没有什么捕鱼的装置。
“在那边,有一条红尾杉鱼,是它自己跳到了甲板上。”
“红尾杉鱼?这可是多少年都没见过的神鱼啊。”若水又一次陷入沉思中,难道这也是上天给她的启示。
要知道,那些望气的术士从来不会擅传谣言,他们只会描述他们看到的东西。
不管是吉、是凶,是让人渴望期待的盛况,还是让人避之不及的凶难。
他们从来不会顾及人们的感受,摒除了起伏不定的情感,遵循最基本的望气原则——讲述真相。
若水从小就知道这一点,天象是人力不可扭转的。人类只有顺从天象的指引,才能安身立命。
因而,在姜太后用星命之说选了姬繁生去继承帝位,她只有送他去,尽她所能的帮助他。
如果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她个人的感受又有什么重要呢?
说好的此情不移,也不过是她自己的一腔痴愿罢了。
但是,随着她远离昊京,远离姬繁生,她的心开始绞痛起来。虽然明白天命的不可违逆,但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命,她做不到。
若是望气的术士说新帝三年必崩,那就是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除非……
就像今夜,这红尾杉鱼,纵身跃上她的船。
她必须做点什么,她必须救他的性命,她必须抢在那个预言之前,做出改变天地的盛举。
过了除夕,就是大年。
和暖的天气预示着,春天已经到达昊京,一切都充满了新的希望。
宾州的冬日总是漫长,不像昊京虽然也有风雪,但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舒太妃便总是感慨:“还没有穿够棉衣,天便回暖了。不知昊京的布商,日子过的是否艰难。”每逢此时,身边的宫娥都掩嘴偷笑。
今年也不例外,甚至比往年回暖的更早了一些。
舒太妃还没有机会穿那皮裘,就已经是揭过了旧年,进入了洪庆三年的怀抱。
后来的史官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书写着这一年的历史,从年初的和暖天象开始,就昭示了姬繁生作为鸿音王朝最后一位皇帝的不同之处。
他之前的安烈帝时,天气就要寒冷一些。
安烈帝生活奢靡,又后宫庞大,每年冬天烧炭的开支,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他忠烈殉国之后,史官们下笔时就温和了许多,似乎这一点坏习惯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从洪州城出发,若水沿着海岸一路向南,经过东越州之后就是会宁郡,她想进入归墟去看看。
如果她能一次又一次,平安的进出归墟,那么一切所谓天象,都是可以人为改变的。
若水勘测了这一路的航线,知道了潮汛的规律,更破除了归墟不可踏入的传言。
神圣婆罗洲东面是一望无际的归墟,也曾经让沿海的百姓尽享鱼盐之利,但自从一百多年前威烈帝之后,这归墟就变得狂躁不安,没有人可以踏入半步。
如果有人胆敢进入狂躁的归墟,那变会被归墟吞没,连船只都会跟着消失的无影无踪。
若水是个例外,她的船队在进入归墟之后,一切都风平浪静,并没有传言中的电闪雷鸣,也没有小山一样高的风浪和海啸。
白恒的信给了她方向,更给了她信心。
“如果你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上天选定来改变婆罗洲的人,那归墟算什么?征服归墟,将是你迈出的第一步。”白恒言之凿凿,他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要一生侍奉的天下共主。
在白虎之后,若水又制造了一个神迹。
而且这次不同于那檀珈山中的白虎说出人言,而是她带着普通的水手就踏入了不可征服的归墟,还带回来只有归墟中才有的红尾杉鱼,不是一条,而是整整半船。
在会宁郡,这一下子轰动了当地的渔民。
每个人都激动的喊着,“红鱼扑上船,女王青云端。”
没多久,这句话就不胫而走,传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那些读书人听了这话,却不能把这当成是一个玩笑。
地方官在收到了好几封举报信之后,只好向上呈报了这起不寻常的事件。明知道这件事会给自己带来纷扰,但会宁郡的地方官实在是没有选择。
这是涉及到皇帝尊严的大事情,女王的称谓对陛下可是大不敬。
若水将军失踪之后再次出现在会宁郡,这一次公开的亮相,必须得呈报给皇帝陛下。
等到这奏报一级一级传到昊京,经过了层层的审读、合议,最终到了姬繁生手上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姬繁生并不知若水是在四处为他而奔走,他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
乌延国就像一个悬在屋檐上的利剑,随时会挥下来,而自己是那个必须要抵挡住那把剑的人。
如果,要用一个人去拯救鸿音王朝,那就选他吧。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所谓的天命是什么?是要用他去填满那玉芝山的王气吗?
开年之后没几天,边关就传回了好消息,说裴少将军,扫清了蛮寇,还抓了百十人的俘虏。
满朝上下都为这个好消息振奋着,礼部甚至事先拟好了封赏的表辞。
里面的溢美之辞听着就让人耳朵发红,但裴少将军是太师的幼子,不管怎样的吹捧也都显得不足为奇。
谁承想,没过几日又得到急报,蛮人部落大举来袭,将边城永宁洗劫一空,所有的百姓都被掳掠北去。
皇帝听了沉默了半饷,大臣们倒是并不意外,仿佛一切都在他们意料之中。
第二十五章 力排众议
永宁失陷的消息,并不是让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
一些对左相和太师早就不满的人,此刻开始爆发出来。
有人开始出来说,“那个裴少公子,早就知道不是什么栋梁之材,哼,竟然还有人举荐。”
既然有人开了头,大家也便都不客气起来,仿若前些日子朝堂上说赞成的不是他们一样。
左相额上冒汗,出班跪倒,向上虚叩了几下,缓缓说道:“臣有罪,臣有罪,此次举荐非人,臣有失察之责。”
姬繁生看着左相,就想起许皇后来。
冷冰冰的那个美人虽然去的远了,但她的父亲还在这里时刻提示着她的过错,她对自己的嫌弃。
姬繁生不知是否该对左相劝勉两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失察就搪塞过去了吗,依我看来,左相大人怕是居心叵测,保不齐暗地里勾连异邦,不知得了什么好处。”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骠骑将军葛东来。
只见他一脸的肃穆,仿佛为国为民,不管是怎样犯禁的话,此时都该直言不讳的讲出来。
景云在御案边垂手侍立着,用眼神轻轻的扫过来,见骠骑将军的脸上阴晴不定,仿佛被什么东西拿住了命门一般。
他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但忍不住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他的脚也在不自如的蹭着地面,前后划拉着。
御史们开始叽叽喳喳,这个时候不出来说话似乎是关乎到忠诚名誉问题了。
监察御史范虎使了使眼色,下僚们渐渐安静下来。
范虎心想,勾连外国,可是重罪,这个事情不仅牵涉到左相,就连老太师也牵连其中。
别说真的要查,就是一想,都让人心惊不已,此时犯不着出来触这个霉头。
大理寺卿秦澜也按住了想要上前的陈少卿,秦澜与范虎二人对视一眼,都垂首不语。
兵部的人开始坐不住了,焦急的左右张望,见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的压抑,皇帝的脸色也看着愈发的阴沉。
备边司的詹主事赶紧上前道:“陛下,微臣以为还是边患为急,恐乱天下啊。
左相的事可以容后详查,虽说肘腋之变难防,但陛下明察秋毫定能震慑宵小,还是先把永定城解救下来要紧。
还有那一方的百姓,失了陛下的天恩,如今水深火热之中,如何使得?”
礼部的杨尚书也出来打圆场,“陛下,老臣附议,请速派良将,平定边乱。”
皇帝看了眼待罪的左相,又看了看惶恐的裴太师,怒从心头起。
一拍御案,接着一声暴喝,想是气闷已极:“将士在外浴血奋战,你们这群文官就知道背后嚼舌根。
当时推举裴少公子时,不是个个都赞成的吗,怎么如今却反水了?
刚才谁说举荐非人的?”他的声音极大,一时间充塞在殿宇之间,听的人耳朵都是一阵轰鸣。
在皇帝的暴怒之下,几个大臣慌忙跪下,心道不知何故,一向好脾气的皇帝怎么忽然变了个样子。
司案太监景云在一边悄悄的劝诫皇帝,“陛下息怒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这些大臣们犯了错责罚就是,何必生气。”景云的声音低低的,却蕴含着难以言说的威严和力量。
皇帝听了,缓了缓,随即冷哼了一声,指着刑部尚书朱仰晴道:“朱爱卿,这朝堂之上,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朱尚书赶紧出列,看了看跪下的几个人都是右相的门生故旧,略一沉吟,“陛下,朝堂失仪当罚俸一月,情节严重者可杖刑二十。”
皇帝点点头,“那就照朱爱卿说的办吧,还有,拖出去杖刑,别在这里碍眼。”
很快殿外就传来了施刑的声音,一连串的惨叫声打破了昭文殿的安宁,数十年来的安逸就此结束。
皇帝不阴不晴的脸色,让大家都心中郁结,就在散朝之后,朝臣们还在纳闷这位年轻的皇帝竟忽然变成了如此的模样。
很快,有流言开始在市井间件蔓延,说皇帝的后宫新进了一位妖女,借火神之名,让年轻的陛下变得充满了血性和斗志,而这次廷杖事件还只是一个开始。
后宫里听说了消息,一个个吓得不轻,曾经看着俊俏的年轻皇帝是个如意郎君,可是如今竟变的暴虐起来。
这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后宫里对残虐宫人的传言,可是最容易流传和相信的。
比起那些忽然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的幸运儿,能够平安终老,在巍峨的宫殿前,白头话君王,怕已经是最好的命运了。
有那些不怎么走运的,因为触犯了皇家的权威,被砍头的,被赐死的,被幽闭终生的。
甚至有的嫔妃因为犯了事,连累了亲友,被夷九族。
她们都没处喊冤,唯有在深夜的宫墙之内,四处游走,发出一声声哀鸣。
这些暗夜中说不出是风声还是冤魂的诉苦声,在宫禁之中,更加助长了各种谣言,宫人们尚未侍寝,就被这传言吓的不知该期盼被皇帝宠幸,还是老老实实的让他遗忘。
或许,安安静静的后宫并不是真正安静的地方。
将军府,灯笼的红纱还没有撤去繁丽的图案,在崇尚素朴的鸿音王朝,这可是大大不妥的。
皇帝驻足,在门前看了眼灯笼,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旁边的管家吓的大气也不敢出,谁也想不到这时候皇帝会亲临。
被廷杖了二十棍的骠骑将军正趴在雕花的牙床上,叹气。
桌上的青铜饕餮熏炉好像香已经烧完,屋子里的药气越发浓厚。
想来离开军中也才一年时间,身子就不中用的娇气起来,这二十棍竟如此疼痛。
他一边嗖嗖吸着气,一边思索当今的形势,忽然觉得屋里怎么如此安静。
用力抬起头来一看,竟发现地上小厮跪的笔挺,床边有一人立着,在看挂幔帐的金钩。
葛东来正要发脾气,忽然看清来人后,立即从床上滚下地来,“臣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赎罪。”
第二十六章 莫道故人心易变
看着被吓的滚落地下的骠骑将军,皇帝只是虚抬了一下手,“起来说话吧。”
葛东来见皇帝只带了两个人进来,却不是去年御前的一等侍卫了,心里不敢怠慢,觉得还是跪着回话自在些。
皇帝对身边人使了使眼色,那人接了泥金龙纹斗篷便和另一人慢慢退了出去。
“东来,让你受苦了。”
“陛下,能够为君上分忧,是臣的福气。
如今左相称病不出,右相在昊京却没有一丝动作,臣以为永宁之失,怕有隐情。”
葛东来浮在地上,小心的回着话,生怕语气上失了恭敬。
“这个老狐狸,朕就怕他不动,如此,倒是可以处置了。”
皇帝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葛东来还是说不敢掉以轻心,不知皇帝的疑心何时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陛下英明,臣还有一事不明,裴少公子如今在何处啊?”葛东来想了想,还是问出来。
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这个骠骑将军一眼,沉吟了一下,一字一句道。
“东来,我始终记得去年春天那场骚乱,是细雪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我。
有些事可以一直记着,有些人却慢慢变了啊。”
葛东来忽然就觉得喉头发紧,有些话就只能咽下去了。
皇帝迈步就出去了,骠骑将军在屋里默默不语。
正月的天已经开始慢慢回暖,但入夜后还是寒凉入骨。
管家进来将这位大将军扶起,悄悄的说,“将军,门口的灯笼要换上便宜的素朴花样吗?
刚才皇上盯着看了一下。我怕……”
葛东来挥了挥手,“不用了,你下去吧,我静一静。”
这一夜,愉贵妃被传到太后宫中训诫,不知犯了什么错处,被罚跪了半个时辰。
要照平日里,这位愉贵妃可是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别说太后一直和和气气,就是皇帝也是任由她拿捏,随意说个错处,就能要了那些奴才们的命,哪个不是小心伺候着。
宫里的风向一向转的快,内廷司的老嬷嬷在分碳时,就刻意不将那些品相好的齐整银丝碳特意拣选出来了。
以前,这些功夫都是必须要做的,既能讨得赏钱,又能面上风光。
如今,这风吹的是真有些刺骨了。
右相的风头一下子不那么逼人了,左相又抱病不出。朝堂上倒是难得的清静。
皇帝陛下最近勤政的厉害,每日不到五更天就早早端坐在那御座之上。
大臣们则是动辄得咎,每隔几日都有吃板子的。
直接黜落的倒是没有,但挨了太监的巴掌或者板子,颜面上却是折损了不少。
以致于春天悄悄的来了,但整个昊京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京城的防卫一直是分作内外两部分的,内有禁军和金吾卫,外有北风营和南水营。
从年前开始,金吾卫就开始和南北二营的将领换防,对外说是勋贵子弟也需要实战的历练,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时候的换防意味着什么。
可皇帝正在怒气冲冲的责罚大臣之中,左相和右相都不肯出头,其他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有什么所谓。
这些将领非左即右,这两年在昊京里也嚣张的厉害。
歌舞酒馆到处都是给他们预留了最好的位置,争起歌妓来也从不谦让,经常弄的大家不开心。如今走马灯似的来回换防,大家也乐得清静。
就在这个时候,北边又传来了好消息。
说永宁城的百姓牵着蛮人的牛羊又回来了,随行的马车还载了不少蛮人的漂亮女子,打头的不用说,自然是那位裴少将军。
等正式的邸报抵京,可就蹉跎到二月了,可以确信是蛮人中了圈套,损失惨重。
一时间茶楼上竟是说裴少将军的英雄事迹,甚至夸口蛮人的部落联盟也被裴少将军的计谋所瓦解,以后都没有什么边患了,裁军就在眼前了。
那些有亲友戍边的也平白的生出了一些热望,期待着家人团聚。
后宫里也颇不安静,一向得势的愉贵妃如今是好些天没蒙召见了,皇帝的气色看着越来越差,一连三日没有上朝,大臣们都说是年轻帝王后宫佳丽众多,怕是累着了,也不一定。
太医院的院正这些日子托病不出,把一众想打听消息的官员们都害的好惨。值院的太医又扣着不让出宫,大家一下子慌了,只能去找进过宫的院正打探。
很多人拿了名帖去投,一般人都是直接连大门也没进去,门房也不管代收。
大臣们干剌剌的站了半饷,只好将拜帖塞进门缝,然后无趣的走开了。
有些身份的人,停了马车下了轿子,有随从们再三呼喝,才开了一个缝,门房是一个有着酒糟鼻的昏聩老头,只是接了拜帖便没有多余的话。
似乎耳朵也不甚好,眼神也看着迷离。
至于有没有传递进去,那真的得看运气了。
葛东来听着站在下首的管家回话,心下纳闷,不知皇帝唱的是哪一出。算日子,那个裴家老二就该进京了。
太监大总管在青瓦胡同的外宅,也积聚了不少闲人。
清池上任没有多久,但皇恩浩荡,不仅让他在外面开了府宅,还允许他每隔五日便能回去小住两日,这可是从来没有的恩典。
每当他回府时,这京城中便总有些人来打秋风。
等到皇帝罢朝了几日,打探消息的人在太医院院正那里吃了闭门羹便来青瓦胡同碰运气。
与院正那里正相反,这里大门敞开,客似云来,正厅上还摆了流水席,随来随吃,不仅有管家殷勤招呼,还有很多俊俏的小厮劝酒扶盏。
京城贵胄们都有些龙阳之好,看着这些俊俏小厮就挪不动步子了。
也亏清池见过世面,找来的这些小厮确实是酒楼不能比的,不仅温婉可爱,更是透着些许英气,多喝两杯之后就开始有人不规矩起来。
这时,管家就使了颜色,小厮们就三言两语请贵客们去厢房里宽衣自在。里面说些什么悄悄话,干些什么勾当,外面这些人就看不到了。
第二十七章 帝心再使风俗淳
皇帝复朝之后脸色越发阴沉,只有一次翰林院的姜学士进献了一本前朝的治国方要,皇帝让他上前去,所有人都以为姜学士要触霉头了。
皇帝却忽然冲着他笑了,还赏了一件孔雀翎的披风,说夜里读书冷,让他注意身子。
言语虽然简单,但透着对读书人不一样的尊重。
小德子亲自送上了那件披风,还脸上堆着笑。
众人皆是愕然,唯独姜学士大大方方的谢恩领了披风,还回家做了一首颂圣的诗,贴在九仙门外的宫墙上。
一干人等都去参观,那书法遒劲有力,颂圣的时候又是真情实意,连太学的读书郎也前去凑热闹,说是风雅无双。
鸿音王朝甫建立之际,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对读书人甚是尊重,特下圣旨,凡有对朝廷的谏言,都可以秉笔直书,九仙门外的宫墙可任意张贴,定期会有司案太监整理了上达天听。
一时间,言路广开,君王虚心纳谏,整个王朝都蒸蒸日上,一派欣欣向荣之气。
随着年深日久,天下坐稳了,这皇帝的颜面就开始值钱了,九仙门外慢慢寂寥下来。
尤其是先安烈帝虽是一个仁君,却最恨酸儒,所以九仙门外的宫墙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过新作了。
姜学士这一个热情洋溢的举动,感染了很多学子,大家对年轻的皇帝开始真心倾慕起来。
也有那多疑的人,暗地里嘀咕,姜学士这个老东烘怎么忽然开了窍,就是安烈帝时,姜家作为国戚,他也没有逢迎过。
怎么如今,忽然开始颂圣了?这里面一定有鬼。
但疑惑是疑惑,一时间,新帝重视文教的形象就算是树立了起来。
加之,皇帝要开恩科的消息仿佛不胫而走,无数的学子又对前途开始充满希望起来。
安烈帝时,最恨酸儒,他常常说酸儒误国。
每年虽然也有科举,但往往选中的人极少,而且朝廷给科举出身的官员的官职,都不高。
照安烈帝的原话就是,“酸儒们只知道皓首穷经,真正的治国,他们懂得什么。学问再好,也得从九品小官做起,磨好了性子,知道了进退,才算堪用。”
朝中自有许多人去附议,历来朝中勋贵的子侄,都可以靠恩荫直接入仕,而且做大官的居多。排挤了那些读书人,那贵族子弟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和职位。
唯一的例外,就是左相许霆亨了,他也是科举入仕,但不知怎么,就入了安烈帝的眼,说他器宇不凡、堪当大任。一步一步,竟熬成了左相。
也有江湖传言,说安烈帝看中许霆亨的根本不是他的状元之才,而是姜皇后给他算过星命,说他对大周极有裨益。
但不管怎么说,科举入仕对普通人来说,都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可是新帝却将这个梦拉到了面前,让大家都能亲眼看见,他是多么重视文教,多么喜爱读书人。
或许,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就此开启。
二月里,朝廷事情多,户部开始计算去年水灾减征的税粮,堂官们算来算去,竟有一个大窟窿怎么也填补不上。
尚书大人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就是来了清池这里,也是拧紧了眉心。
随着脚步声,一个女娘端了上好的酒进来,人还未到,一股子香气就扑面而来,谭知进伸鼻子嗅了嗅,口中讷讷着“罗浮春,真的是罗浮春啊。”
接过酒盅,一气都倒如喉中,随着金黄色的酒液流入身体,他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清池倚在窗边,缓缓道:“谭大人,你可想好了?”
谭知进默然了片刻,遥望南方拱了拱手,“但听吩咐罢了。”
清池回转身来,笑了笑,“这一瓶罗浮春,大人都带走吧,以后的昊京可是找不到这种好东西了。”
不久,户部发了明文,所有酒曲统一朝廷调度,商户缴纳酒引之后,才能在榷酒司领牌使用。
私自贩卖者,以谋反论处。
坊间顿时炸了锅,酿酒本来是各个酒楼的独门生意。
后来有些小作坊也跟风做起来,西域来的葡萄酒最是热门,反而比本土的高粱酒还要好卖。
买的人一多,酒坊就多起来。
这市面上,别的不说,独是酒的生意,一年总有几百万两的进项。
朝廷这下一把抢过去,不少酒楼老板叫苦不迭,但生意总要做下去,无非是替人做嫁衣罢了。
榷酒司主使认命了一个户部的詹事过来主理,又从内廷派了大太监来当榷酒副使。
接着天威,一切慢慢上了轨道。
月余之后,光是昊京一地,就收到了三十万两榷酒银,其他州县的榷酒司务官也都已经指派妥当,陆续启程。
会宁郡传来若水的消息时,新帝半依在龙椅之上,对那几份简报不置一词。
这一次大家也仿佛学乖了,再也没有人喊着要去讨伐,只觉得山将军若是只在沿海转悠转悠,那也没什么大碍。
只要她不到昊京来,那自己的位置就稳稳的,何必捅那个马蜂窝嘛。
昊京的春天在酒商的抱怨中就要过去大半了,裴少将军的凯旋之师也在暮春时分抵达了京畿。
一切通敌的流言不攻自破,左相也开始不再称病,意态也更加昂扬,倒是右相的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骠骑将军走在街上的时候,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前呼后喝,自从被杖责,官员们也都知道他失了圣心,就是以前得宠的愉贵妃也跟着被冷落了。
听那些掌事的太监们说,就连愉贵妃宫里的各项用度,也都跟着裁减了,完全不像个贵妃的样子。
前朝后宫本就是一体,那些送了女眷入宫的官员,更是恨不得早些将葛东来踩死。
果然没过几日,就有御史台一个下级官员上书,说收到良民举报,骠骑将军葛东来克扣军粮。
要在平时还好说,裴太师的的幼子前脚出征,后脚就有军中舞弊。
皇帝立即震怒,将葛东来下狱,并责令大理寺严查。
昊京的春天就在这一片军中震荡中,悄悄结束了。
第二十八章 芳踪寂寂
凤鸣山里天气比昊京总是要慢上半拍,昊京的春天已经结束,凤鸣山里却是春花正盛。
几声婉转的鸟啼在四面的山墙之间荡回起落,惊动了微微的春风,一阵若有似无的山烟缥缈起伏,盖住了一群五色鸟的踪迹。
这一日天光正好,千机老人在凤鸣山的别墅摊开洁白的漱玉纸,用略微发抖的手指写下“否泰”二字。
旁边研磨的小童,乖巧的接了笔,在笔洗里轻轻涮了涮,搁在一边的笔架上。
屋里的客人见老人写好了字,想凑上前来看,却见小童拿了锦帕盖了那字,默默退了出去。
客人忍住好奇,对老人再拜了一次,才开口说:“长尊大人,我替我家大人给您请安了。
看您身体安泰,我家大人也就放心了。
他特地让我给您送来了一方上好的玉料,说是治印再好不过的。”
说着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个锦盒,慢慢打开,双手奉上。
千机老人瞥了一眼,接在手里端详了一下,“嗯,让你家大人费心了。”
客人又打了个一个躬,谦卑的道:“我家大人想知道,那人,有消息了吗?”
“不是说过,有消息自然会通知你,跑来作甚,我这里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眼瞅着就要不太平。”
“长尊大人,预言真的会实现吗?”
念及“新帝三年而崩”的流言,他不禁莞尔一笑,这世间的庸人就是喜欢这些有着神秘倾向的谶语,模模糊糊有点唬人最好。
尤其是会宁郡传来了,“红鱼跳上船,”
那人不甘心,还想再问点讯息,千机老人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客人被小童送出府外,望着重重的院落,叹了一口气,上了马车回去复命不提。
千机老人身子骨甚是硬朗,写了两个字觉得还不过瘾,又铺了三尺见方的大纸,拖了斗笔蘸了浓墨,挥洒开来。
小童见状,便溜了门外去打瞌睡。
院落里,杏花打了花苞,红艳艳的挂在枝头。有一枝横越出去,仿佛就要翻墙而出。
院墙下,一人白衣白袍,面如冠玉,仰望着这杏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斯人胡不归,我今奈若何。”
小童听见这微微的叹息,越过墙头来查看,见一青年公子,玉立在山墙下。
“这位公子,你也是来拜见我家长尊的吗?”
白恒见惊动了小童,回头来微微一笑,那倾城之色就显出无限的光华来。
小童一呆,“公子真是天人之姿,还请进来坐坐吧。”
白恒摆摆手,翻身上马,径自去了。
许皇后出走已经有半年了,走的时候昊京还有风雪,如今却已是花满枝头。
江南的景色总是赏心悦目,许曼殊走在这烟柳笼罩的恩江之畔,见四下游人渐疏,轻轻一招手,便有乌篷船无声无息的停在岸边。
她一踏芦苇,便借力跃上了船头。
艄公微微点头,便用力撑起船桨,向着河心划去。
许曼殊跨过船头,向船舱走过去。哒哒的脚步声,让船舱中的人激动不已。
“曼殊,你终于来了。”那个青年的声音中传着热切,仿佛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守候了许久。
“师兄,别来无恙?”曼殊的声音永远是那般冷静而自持,没有一点起伏。
“好,见到你最好了。曼殊,如今你决定了吗?”师兄开门见山,就问她的打算。
“师兄,天下分分合合,都是天道轮回,我们何必损有余而补不足呢?”曼殊并不在意师兄的喜怒,她早就有一腔话要对师门说。
“弘光天道也需要圣迹,需要机缘,岂是我辈隐修就能做到的。
曼殊,我们都是这世间的异数,既秉天地灵气而生,就该为众生表率。
引之,导之,纵之,御之,使之归化,使之安泰。”
舱中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论道之间就要将这天地翻覆。
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下来,一阵急雨掠过,有一两只五色鸟竟然聚集过来,躲在乌篷之下。
曼殊觉得有趣,拿了花生米去逗他们。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仿佛看见了那个慕名拜山的小姑娘初来入道时的样子。
时间就那样从指缝间溜走,一场雨匆匆而过,五色鸟飞离之时,尚在空中盘旋了两匝。
呦呦而鸣,若有情意。
“师兄,就此拜别了,师父那里还请替我问候。”
“曼殊,就真的不能跟我们一起吗?”
“天地之大,自有我的归处。待机缘到了,自有讲法的道场。”
“那你多保重,有什么需要,给师兄捎个信。来来往往的渡口,都有我们的暗线,你不会已经忘记了?”
曼殊低头轻笑,随即一抱拳,“山高水长,他日再会吧。”
曼殊告别了师兄,她在心底轻轻的嗔笑,“师父也不知怎么教导师兄的,怎么越发迂起来。”当日离开青城山的时候,她曾经发力奔回去过一次。
雷声滚滚,她以为是老天要让她留下。
谁知师父只是轻巧的说了一句,“天象有常,不为人存,不为人亡。”
“宫廷真的能修道?”曼殊记得当时最后一次质问道。
“只要机缘到了,哪里都是道场。曼殊,我对你的期待,可不止在这里。”
师父的话,包含玄机,其他人听了只是愕然,觉得师父不近人情,但曼殊知道,在师父的心里,自己是火种一样的希望。
只是半年了,玉龙还是没有半点踪迹,仿佛那一天在增喜观显示了神迹之后,天道就将她放弃了。
玉龙究竟在何处呢,她漫步在婆罗洲的每一个洞天福地之间,她推想玉龙应该会出现在风水绝佳的所在,可是,半年过去,她已经寻访过半,依旧没有玉龙的消息。
这一晚,她忽然抬起了头,看见璀璨的星空中,自己的命星在逐渐远离星宫。
她头一次仔细地审视起自己的宿命来,如果一直追求的道,并不在婆罗洲呢?
如果天道让她跨越大海,跨越那茫茫的归墟呢?
如果天道让她离开故土,追寻那希望之光呢?
电光火石间,她的心头一亮,随即调转了方向,朝洪州城而去。
第二十九章 启程
初夏,玑荷已经冒出了嫩芽。星辉潭四周都是一派生机勃勃,这是一年中最欢欣的时节,整个婆罗洲的收成好坏,都仰仗着玑荷的占卜。
这一天一早,白恒下朝回来,见鸽房噗楞楞有动静,忙去查看了一番。
鸽子们挤挤挨挨,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只脚上绑着红丝线的信使。
收了密函,匆匆看完,不自主间,他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
旁边耀武伺候着,见自家大人今天特别开心,也跟着欢喜。
半年多了,看来是那人终于有了消息。
耀武给窗户外的六儿递了个眼风,六儿本就机灵,立即捧了参茶进来,“少爷,教坊的红都头送了信来,说绿映姑娘又出了新曲子,请您得空去瞅瞅。”
白恒抿了一口参茶,眼皮也没抬,“知道了,你去回话,说我晚些过去。”
“是,六儿这就去。”
入了夜,白恒乘了小轿慢悠悠的向同悦教坊而去,出门时六儿唧唧歪歪想要跟着,被白了一眼,才不情愿地慢慢退下了。
耀武在旁边偷着乐,等白恒走远了,回来关了门就开始奚落六儿。
“你说你个小猴崽儿,在少爷面前卖弄什么呢?
家里谁不知道,我们少爷去那乐坊那不是为了享乐,不是为了看歌舞,更不是为了吃喝。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就为一张嘴活着。”
六儿尚不服气,“谁叫教坊的那一道炭烧肘子那么好吃呢?说的你不惦记教坊的小姐姐一样,我是只知道吃,你却已经知道色了,看少爷知道了,不责罚你。”
两个人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回去收拾行李不提。
真要离开这繁华热闹的昊京城,两个人还真是依依不舍。东也想带,西也想带,等到白恒回来,还见这两个臭小子还在那里挑拣。
忍不住哼了一声,两个人见少爷动了气,就过来曲意讨好。
六儿一向身段软,立即上前来,跪在膝前帮他轻轻锤了一会子腿,方开言道:“少爷莫要嘲笑我跟耀武,若不是得了少爷青眼,我们两个哪能伺候您这样的贵少爷呢。
少些见识,自然也是常理。忽然要舍下这一城繁华,我们心里还真是不忍,所以各样东西都想带着,怕去的地方买了不方便。”
白恒听了也觉得有理,虽然看不上他们这样没见识,但毕竟小门小户出来的,阅历有限,以后出洋增长见闻,再回来时,就不复是今天的小厮模样了。
便缓了口气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比昊京可要繁华一千倍、一万倍。”
“啊,那可是一座大城?”耀武长大了嘴巴,他无法想象,这世上还会有比昊京更加繁华的地方。
“不仅是一座城,而是城市群。就连我也只是听说,没有亲见过。
据说,城市的高空还有花园,流泉飞瀑都在城市中央再现,既有野趣又有繁华。
市面上会有各种珠玉宝石,还有各种机巧玩意,你们,想不想同我一起去?”
两个人听的呆了,过了半饷,才张口道:“少爷,你去哪里,我们自然是跟着的。”
耀武一向持重,此刻却按捺不住向往之情。
六儿更加乖觉,先讨好的笑笑,然后才轻启贝齿:“少爷,我们莫不是要去大罗神仙的居所?”
白恒点了点六儿的额头,“你呀,各种鬼精灵,就是没见过世面,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跟着耀武多学着,多听,多看,多记在心里,少说一句便少露一分怯。”
六儿红了脸,慢慢低下头去,“少爷说的是,您是星相世家,自然世面上有的都见过,就是传说中的东西也是知道的。
我们哪里比得了,只要一辈子能追随在少爷身边,就是我的福分了。”
“好,明天就跟我出发吧。对了,那些东西都不要带了,带点路上的吃用就好。”
“是,少爷。”两个人齐声说着,六儿给少爷铺好了床,耀武给暖壶灌好水便双双退出去了。
等他们都退出去了,白恒拿出白日收到的密函,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这才拿到烛火上烧了。
一股青烟腾起,有一种不真实的迷离感,真就这样启程了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舍下这钦天监的执事,舍下世代忠君的家族使命,舍下昊京的繁花富贵,真的值得吗?
虽然给耀武和六儿,说的极好,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能不能到达那神仙般的居所?若是海上风大浪急,也许,就没了归途……
一刹那的犹豫,让他的脸微微红了。
他想起师父对他的期望,匡扶社稷,辅佐女帝,这不是一句空言。
如果师父早就算出他的使命,如果这就是他必须要走的路,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第一次见到若水的时候,他就知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那一刻擦肩,他就知道了,山若水是未来的女帝,是可以让婆罗洲安宁的女帝。
虽然她现在还在泥泞中跋涉,虽然她现在还没有青云之志;
但,终有一天,她会在自己的辅佐之下,登上青云端。
夜风微凉,白恒起身关了窗,只留下一个缝隙,吹进初夏温润的空气。
这一缕柔湿的夜风,让他在静寂中,开始静静的思虑。
神圣婆罗洲从来没有过女帝,若是有一个女人可以坐上女帝的位置,这永载史册的荣光一定会属于若水。
历史将翻开新的篇章,而自己就是那个协助女帝开天辟地的人。
有朝一日,自己能沐浴在这荣光背后,做一个小小的守护者就足矣。
洪庆三年,四月,白恒挂印而去。
没有人知道,这个在观星上颇有造诣的青年,会忽然离去?
大家猜测着,是不是天象出了什么纰漏,之前那个“新帝三年而崩”的流言又开始传播开来。眼瞅着时间就要到了,姬繁生真要作为鸿音王朝的祭品,去增添玉芝山的王气吗?
姬繁生很久不为这个传言所烦恼了,他自从得到了火神的祝福,他就已经无所畏惧。
如果天要我亡,又为何给我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