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一章 大理
乌十七心思急转,脑海中急速过滤种种可能性。
钟家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存在,他们从三百年前就开始为镇抚司豢养、培育犬类。虞国境内各州镇抚司所用的每一条猎犬,都来自于钟家大院。
除此之外,钟家还会对外少量出售特殊犬类,比如高大威猛、能生撕豺狼的看门犬,巴掌大小、活泼可爱的观赏犬,在虞国内外都很受欢迎。
凭借这项“外快”,钟家每年少说也能有十几万贯的收入,然而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却还是遵循传统,举族挤在城西南的和平坊老旧府宅中。
像钟家这样的家族还有好几户,他们深藏在镇抚司当中,专精一项或几项事务。通过低调与忠诚,换取长久的荫庇。如同依附于参天大树的藤蔓。
如果真是钟家的猎犬,不明不白死在坊市井中...
乌十七脸上不动声色,悄悄摆了下手,示意下属不要说话,自己则应和着坊正小吏的说法。
“幸好发现得早,要不然啊,半个坊的人都喝到馊水了。”
坊正吏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招呼坊里居民过来,轮流用水桶打水,先把水井里的污水捞上来再说,随后再用渔网扒拉井底,防止有腐烂的皮肉、骨头之类残留。
“对了还有这条狗尸。”
他一拍脑门,对坊里的两名年轻人说道:“张五郎钱六郎,麻烦你们把这具狗尸运到怀贞坊王屠户那里。他那有口大炉,专门用来处理病死的大牲口,花点钱让他帮忙把这东西烧了...”
“且慢。”
乌十七出言打断,微笑道:“这具狗尸算是证物,还是让我们带回府衙吧。”
坊正疑惑道:“证物?”
乌十七解释道:“嗯。按照太医署刊印的小册子,病死的动物尸首算作瘟疫污染源。往水井里丢尸体也算传播疫病,与投毒无异。”
“对对对,得好好查查,看看是那个猪狗不如的家伙干的。”
坊正连连点头,热心地招呼街坊邻里,找来两大块防水油布,帮忙将腐烂犬尸包成包裹。
乌十七怕气味遮挡不住,又用布帛包了几层,这才带人拿上包裹,直奔万年县衙。
此时已近傍晚,万年县令处理完一天公务,正要回家,就被乌十七打断,拉到县衙后院说明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
万年县令听完乌十七陈述,皱眉低声道:“你确定那是钟家的狗?”
“十有八九是。”
乌十七点了点头,“在下前些年巡街的时候,在芙蓉园看到过钟家女眷出游,她们当时牵着的,就是这种犬类。专门编了辫子,理了毛发,珍惜异常。”
万年县令来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叹气道:“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谁家丢的东西就送回谁家那里去,实在不行通知镇抚司,何必带回府衙来。”
“非常时期,不得不防啊。”
乌十七坦然对答。钟家本就是镇抚司的一条分支,告知镇抚司,岂不是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
“...好吧。”
也许是被乌十七说动,县令终于点头,“去叫仵作来。”
乌十七找来了县衙仵作,片刻过后,穿戴着屠户大衣的老仵作从验尸房中走出,满脸困惑。
县令问道:“结果如何?”
“死了三天左右。死于...猛兽袭击?”
仵作解下大衣,“伤口破碎凌乱,却又一体成型。很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掉了腹腔。不过就算是狮虎也没那么大的嘴巴。”
仵作顿了一顿,嘀咕道:“莫不是猪婆龙咬的?”
乌十七与县令面面相觑,
猪婆龙?长安哪来的鳄鱼?
等等,还真有。在大明宫以东就有片皇家园林...
铛铛铛。
卯正时分的昊天钟声响起,穿着官服的宋绍元扭了扭酸涩的肩膀,继续提笔在册子上书写。
这里是大理寺府衙,他现在的身份,是大理寺主簿。
“宋大郎还在忙?”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推门走进屋,搓了搓手,有些尴尬有些谄媚地笑道:“要不你先回家陪妻女?剩下的文书工作交给我就行。”
“是柳主簿啊。不用不用,没剩多少了。”
宋绍元看见来人,不由得有些好笑。对方和自己平级,都是从七品上的主簿,不过日常相处却时时刻刻透着股献媚意味。前些天还来家里送过礼——一份给婴儿的玉质长命锁。
“那我沏壶茶。”
柳主簿还不肯走,又是沏茶又是倒水又是研墨,末了坐在桌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主簿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宋绍元看对方如此,干脆放下了笔。柳主簿人不坏,工作认真业务娴熟,就是性格板正了些,连求人送礼、拍人马屁都做不好,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升不上去。
“呃...”柳主簿没想到宋绍元问的这么直白,愣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是这样的,我家二郎今年十七了,他不是考太医署么?最后和人同分,因卷面没对方好看被刷下来了。去年也是如此,就差了一分。我和我家婆娘那个愁啊,看着他在家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随着病坊越做越大,太医署的新生名额也越来越金贵。在长安仅次于学宫跟国子监。
“这...”
宋绍元本来想婉言拒绝,看到柳主簿那尴尬谄媚的求人表情,莫名想到自己母亲当年帮自己入学洢州州学的模样,心底一软,转口道:“好吧,我去帮你问问。不过不保证能成。”
柳主簿瞬间转忧为喜,激动地站起身来,止不住地鞠躬道谢。
宋绍元只得起身扶住对方,正想交代几句不要对外宣扬,就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几名大理寺衙役急匆匆地向牢狱方向跑去。
宋绍元和柳主簿也出门跟上,来到地下监牢之中,发现里面嘈杂混乱。
一名穿着囚服、戴着镣铐的囚犯躺在监牢过道里,双眼泛白,不住地四肢抽搐、呕吐。
狱卒在他周围围成一圈,不敢上前搭救——既因为不知道怎么救,也因为囚犯的身份。
这人是闹事闹得最凶的昊天信徒之一,是上峰要求严加看管的对象。
第六百四十二章 发动
“让开!”
宋绍元撞开人群冲到那名囚犯旁边,伸手拉开其衣领,并将其脑袋转向一边,令死囚能将呕吐物咳出,不至于窒息。
片刻过后,那名囚犯渐渐停止了抽搐,恢复了正常呼吸。只是双眼依旧翻白,整个人处于昏死状态。
宋绍元阴沉着脸站了起来,低声询问一众狱卒发生了什么。
按照狱卒们的说法,这囚犯是突然间发病,此前毫无症状。在监牢单独关押的这些天,吃的喝的都是狱中饮食,没有人来探监,也没有遭受刑讯殴打。
宋绍元扫视狱卒们脸上的惶恐表情,并未完全相信。
这名中年囚犯是个还算有点名气的长安士人,平日里交游广泛,和不少名士乃至朝廷官员都有私人友谊。
也许是昊天信仰上了头,也许是笃信虞国必败,想趁现在向太皞山表明忠心,为未来成为人上人争取资本,
他最终参与进昊天信众,差点带人去大明宫前强行叩阙,想见到正监国的太子,让太子“迷途知返”,带领虞国走上正确道路。
如此魔怔,外界肯定有人不希望他多嘴乱讲,攀扯出更多事情。买通大理寺人员,暗中投毒也是也是有可能的。
“霍二郎你去请医师过来,丁六郎你把这里打扫一下。你们两个去腾一间干净囚室,两侧房间不要住人。”
宋绍元吩咐道,心底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是没空回家了。
众狱卒各自散去,被指派清理现场的丁六郎拿来扫把、簸箕、水桶,一边清理着地上的污秽痕迹,一边腹诽为什么这种事情要他干。
谁都没有注意到,烂泥般呕吐物中的一小部分,悄然渗透进地砖缝隙当中,缓慢雾化、消散。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皆由尘来,皆向尘往。焚我此身,光明净土,魂归昊天。”
胜业坊无名宅邸中,三百余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昊天信徒跪拜在地,对象征着太皞山的青铜古钟虔诚叩首。
铛铛铛——
青铜钟在没有受到任何敲击的情况下,自行摇晃,发出恢弘神圣的悠远响声。与城中钟声混合在一起。
嗡——
青铜钟绽放出圣洁光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遮挡、眯紧了双眼,看着两道人影从光中走出。
长安城昊天道观前任观主,暨学真,
太皞山信修院信修副使,公荆皓。
前者年逾古稀,须发洁白,满是老年斑的脸庞无比慈祥温和。
后者刚过三十,身着镶嵌着精致金丝的白袍,头上戴着玉石冠冕,左手持甘露碗,右手执拂尘。
“恭迎观主,恭迎神使。”
信徒们愈发虔诚地叩拜,不乏有人过于激动,差点晕厥过去。
暨学真当过近三十年的长安昊天观观主,民间威望极高,前几年才告老还乡,隐居乡下。没人能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而公荆皓,则是信修院四位副使当中,唯一的信修枢机亲传弟子,未来极大概率继承枢机之位,是世间最接近昊天的人之一。
他们,也是山河镇守符竖起之后,太皞山留在虞国境内的最大后手。
“天时已至,天命在我。起身,我们一起,以长安为起点,让昊天光辉重新照耀中原大地。”
公荆皓一扫拂尘,递出甘露碗,对最前方的昊天信徒低声说道:“这是湛泉之水,喝吧。”
“是!”
那名信徒无比惶恐激动,颤抖着接过甘露碗,一饮而尽,随后将水量很奇怪地不减分毫的玉碗,递给下一个人。
所有喝下湛泉水的信徒,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飘出了暗淡光尘。强烈的灵气波动,令四面院墙上的封印符箓簌簌抖动。
“什么味道?”
坊外一名巡街的金吾卫士卒似乎闻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抽了抽鼻翼,“怎么好像有股道观的香炉味?”
“哪有气味,你闻错了吧?你看细犬都没反应。”
他的同伴不以为然,牵着狗绳,继续前行。
快了,快了。
公荆皓与暨学真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同时挪开视线。
一切为了昊天,一切归于昊天。
‘一切归于昊天。’
学宫监学楼,独自坐在长桌角落的崔逸仙看着纸条上的文字,面无表情地将纸条握入掌中,捏碎。
“这份文书出现得太巧合了,怎么会这么巧,老高你的学生回赵郡认祖归宗,托人在文案库里翻找的时候正好发现它。这背后一定有阴谋!”
“不管巧不巧合,经验证,这文书就是真的。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
“我相信丹丘,他不会背叛我们,背叛虞国。”
房间里嘈杂不断,一群绝大多数教龄在三十年以上的终身博士,正在激烈争辩。
争辩内容,则是一份文书。
关于陈丹丘荆国血统的文书。
“陈师兄是连山长指定的人选,当初葬礼上,大家也都承认了。”
算学博士朝文远说道:“岂能因为一封机缘巧合的文书,就否决这一点?”
“葬礼上大家是默认了不假,但文远,你忘了当时没有经过投票,不合规矩。”
一名教授丹青兼国史兼术道的老博士摇头道:“另外,如果丹丘心里坦荡,为什么不在当时就说出这件事情呢?”
百兽学博士韦善骏搓了搓手掌,小声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陈师兄知不知道这回事情都两说。我相信山长的看人眼光。”
“山长并不总是对的,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君迁子。”
老博士依旧不同意,“丹丘此刻闭关的地方,是我们学宫祖屋,修行事半功倍。眼下丹丘闭关还不算久,还够时间去打开屋门,找他求证,并不耽误大局。”
“老师,”
作为老者弟子,丹青博士杜琴音出言提醒道:“眼下学宫的困厄处境,更多还是在于太皞山。”
“外敌环伺,更要先处理好内部。”
老博士摇了摇头,视线忽而转向崔逸仙,“逸仙,阳羽,你们以为呢。”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二人。
薛彻和澹台乐山不在,学宫里职权最高的便是他们。
奚阳羽眉头紧锁,久久无言,崔逸仙陡然睁开眼睛,平静道:“让我去问他吧。”
第六百四十三章 血雾
站在石阶上,崔逸仙停下脚步,打量着面前的庙宇。
白砖,青瓦,朱檐,门把手的两个铜环挂着铜绿,镂空的木质窗栅后方糊着一层泛黄窗纸。和寻常庙宇没什么不同。
除了那道阻绝所有灵识、声音的无形屏障。
“...”
崔逸仙驻足不前,陈丹丘就在门内,只要轻轻一敲门扉,崔氏、学宫、虞国乃至整个天下的未来都将发生改变。
“怎么了?”
人声于后方响起,崔逸仙转身看向一脸微笑的奚阳羽,后者拍了拍石狮子高昂的脑袋,慢悠悠说道:“剑修本该决然果断,锐意求进。如此踌躇婆妈,实在不像你。”
崔逸仙如无波古井,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奚阳羽神色一肃,“不管师兄你做出何种选择,都要确保是自己本心所向。你是世间一等一的剑修,没什么人能强迫你。”
什么意思?
崔逸仙看着奚阳羽真挚的表情,目光一凝。
崔氏一直希望由崔逸仙接替连玄霄的山长之位,这些天明里暗里催促了好多次,都被他搁置在一旁。
今天公布的那份文书,想来也是崔氏终于按捺不住,主动释放出来的。
难道,奚阳羽猜到了什么?
不远处,连玄霄墓碑前的石灯烛火飘摇,照亮了静默对视的二人。
铛铛铛——
二十道钟声于学宫钟楼响起,
时间,亥正。
大理寺地下监牢中,一名披头散发的中年囚犯扒着稍稍高于外界地面的铁窗,默数着钟声次数。
二十响,时候到了。
他跳回床上,深吸了一口气,用发紫泛黑的指甲,轻敲着床沿,发出规律响声。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深夜时分的吟诗声,吵醒了监牢中的其他囚犯,喝骂声与踹墙声接连响起。
在监牢入口隔间休息的狱卒们也听到声响,提起水火棍匆匆跑来。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另一名囚犯也敲响了床沿,吟诗应和。接着是第三人,第四人...
“闭嘴,你们想挨棍子么?!”
狱卒听着逐渐汇聚的朗诵声,神色无比难看,站在走廊里大声喝骂。
这首《石壕吏》是杜工部目睹战乱时民不聊生的悲惨景象所创,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直到前段时间,那些昊天信徒用它来攻击虞国朝廷,意指虞国广泛征兵,令民间鸡犬不宁。
使其变成了一首“反诗”。
同样听到动静的宋绍元踏入监牢,他的视线扫过两侧牢房,定格在一名灰发老者身上,不禁皱眉问道:“张兴怀,怎么连你也参与了?再过两个月你就能刑满释放,何必掺和进来。”
被叫到名字的老者一缩脖颈,他是圣后时期遗留下来的政治犯,严格意义上只是从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因为外界有位大人物不想看到他,就一直将他关押在监牢中。
那位大人物几个月前已经病逝,大理寺也没有了将他继续关下去的理由,准备过段时间就将他释放。
“宋主簿,”
多年的牢狱生涯磨平了芮兴怀的所有菱角,他倚靠着墙壁,垂头低声道:“我们关系,还算不错吧?”
“还成。”
宋绍元点了点头。张兴怀的罪名本就不重,待遇比其他囚犯好许多,不仅能在囚房里看书写字,还能经常上到地表,在戴着镣铐的情况下,帮助吏员处理一些文件。
“那你为什么,要批准我出狱呢?”
张兴怀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他缓缓转过头,面庞隐没于阴影中,“我被关押了大半辈子,已经不记得在外面生活是种什么感觉。
外面没人认得我,没人记得我是风光一时的殿前进士、光禄大夫,甚至还摸上过圣后的凤床。
在这里我是受人尊敬的张老,在外面,我就只是个一无是处、举目无亲的糟老头子。
你说,你为什么要批准我出狱呢?”
宋绍元无言以对,他能理解张兴怀的处境,但对此爱莫能助。
“宋主簿,你是个好人。”
张兴怀费力地扶着床沿起身,挪到囚室门前,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轻声道:“快跑吧。”
跑什么...
思绪尚未形成,宋绍元就看见张兴怀的手指急速膨胀,紧接着,手臂、肩膀、胸膛、腹腔...
张兴怀,连同那些被关押在不同囚室里的、高声吟诵《石壕吏》的三十余名昊天信徒囚犯,全部膨胀至极限。
“昊天在上!”
那些昊天信徒,个个面庞扭曲,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暴出,却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祷告着。
旋即,爆炸。
轰轰轰!!
冲击波瞬间撕裂牢房门的铁质栏杆,坚固牢狱如同沙堡般土崩瓦解。
烈烈狂风掀起飞沙走石,强烈光芒灼伤眼球,宋绍元只记得自己被谁推了一把,然后便飞了出去,撞在墙上。
“宋主簿!宋主簿!”
狱卒的大喊声将宋绍元的意识拉回,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只看见清朗月光下,残垣断壁孤独伫立,狱卒囚犯们死伤惨重,躺在废墟中哀嚎连连。
顾不得此次事故是否会影响未来仕途,宋绍元在狱卒的搀扶下,捂着流血额头,晃晃悠悠站起,望向一旁。
白天刚求自己帮忙、刚才推了自己一把的柳主簿,被爆炸正面命中,已然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只能根据穿着的衣服辨别身份。
悲戚情绪于心头蔓延,随之到来的还有愤怒与疑惑。
大理寺监牢,和其他的重要机构一样,装有针对术法的禁制,并配备了嗅探用的细犬。
这些昊天信徒,是怎么瞒天过海,制造爆炸?
沙——
细密的、如同雨滴般的声音,从破碎瓦砾的缝隙间响起。
尚还活着的人们手足无措,看着脚下不断传出怪响的废墟。
下一瞬,所有自爆死去的囚犯的血肉,飞速蒸发、雾化,从砖瓦间升腾而起,织成一片血雾。
第六百四十四章 出笼
血雾急速蔓延,所过之处,墙壁和地板衰朽腐化,大片剥落,露出隐藏在砖石中的禁制。
滋滋——
象征着禁制的复杂光线,在血雾作用下忽明忽暗,直至彻底黯淡。随之一同熄灭的,还有符灯与蜡烛。
“救命!我的腿被压住了!”
“快放我出去,我脑袋磕破了——”
囚犯狱卒的呻吟哀嚎声此起彼伏,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耳膜已经被震破,兀自大声喊叫。
气海被压制了,灵气运转效率不到原先的八分之一。
昏暗月光下,宋绍元死死盯着眼前血雾,心思急转。刚才的爆炸声响彻夜空,南衙卫兵和镇抚司会很快赶过来。
大理寺虽然重要,却不是关乎全城存亡的机构。站在虞国的对立面,炸毁大理寺的收益并不大。除非...
这是个陷阱。
宋绍元单手成诀,施展清辉之术,一颗鸡蛋大小的光球径直飞向前方,勉强透过血雾照亮废墟。
倏——
所有人都借着光亮清晰看见了,那十几种从血雾中缓缓升起的非人身影。
“妖,妖怪啊!”
一名囚犯尖声尖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尊一丈余高的妖魔。
其有着四节步足,腰部肥胖宽大,上身急剧收缩,竹竿瘦的脖颈上方,挂着颗冬瓜大小的青绿色脑袋,表情狰狞可怖,恍如傩面。
尖叫声吸引了妖魔的注意,它缓缓拧头,看向那名囚犯。下一瞬,瘦长非人的手臂直接贯穿了后者的口腔,将囚犯的上下颚,连通半个颅骨一起撑爆。
鲜血似不要钱般洒在地上,囚犯七窍流血,身死当场,而他的尸首却在短短几息过后,剧烈抽搐,变为了小一号的妖魔。
踏,踏。
新生的非人怪物利用四节昆虫般的步足缓缓站起,同样表情狰狞,恍如傩面,呆滞双目倒映着大理寺众人的惨淡脸色。
血雾已现,妖魔出笼
“昊天在上,诛灭伪帝!”
“诛杀伪帝,澄清中原!”
喊杀声响彻兖州城上空,磅礴灵气碰撞激荡,符箓与术法引发的烈火狂风将漫天乌云驱散。
十三名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正围攻着兖州城太守府,他们所用的功法、风格差异巨大,唯一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全都是烛霄境低阶。
这样一股力量,足以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摧毁城市,屠尽所有人。
而阻止他们的,则是皇宫供奉与镇抚司高手。
太守府中,随皇帝一同前往泰山参加封禅大典的各级官员们,躲在布满防护禁制的宅院里,忐忑不安地望着战斗余波产生的漫天星火。
“启禀陛下,长安传来消息,大理寺发生爆炸,波及顺义门、将作监与卫尉寺,死伤人数不明。”
申屠宇稍低脑袋,沉声说道:“南衙卫兵与镇抚司已经过去调查情况。”
“知道了。”
端坐在太守府密室之中的虞帝平静地点了点头。
今晚的“遇刺”、“伏击”,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皇宫供奉对此已经做足可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早在山长遇袭、太皞山发出檄文的时候,虞帝就已经预想到,那些潜伏在虞国暗处的阴谋者迟早会行动起来,制造事端,试图令李虞崩溃。
他这次决定离京封禅,既是为了去泰山那边,取回一件虞国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秘宝,
也为了引蛇出洞,一举抹除内部的危机。
现在解决矛盾,将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总要好过几年之后,山河镇守符消散,万国来伐时,再被“自己人”背刺,导致满盘皆输。
唯一的问题在于,长安那边,监国的太子是否能如计划般稳住局面...
轰!
堪比滚雷的巨响声从城北传来,乌十七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一边伸手摸向隐藏在常服之下的佩刀,一边转头望向北方。
只见一片血雾于城北升起,如轻纱似薄暮,猩红如血,随着时间推移不断上升、蔓延。具体地址似乎在...皇城内?
乌十七愣在原地,民间有个传说,皇城每块砖、每面墙都刻满了阵法,用于提防邪魅闹事。
这种说法固然夸张了些,不过皇城确实禁制重重。上次七夕,长安全城大火,还有离乱风作祟,皇城内也并未蒙受太大损失。直到现在。
时值夜深,街道上不算多的行人,也听见了如雷巨响,看见了那片如天幕般升起的血雾,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直到街头巷尾,响起了急促的宵禁鼓声,路人们才如梦初醒。
急促鼓声意味着宵禁令,意味着长安进入军管,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出没,否则将被视为嫌犯。
这条规矩深入人心,离家近的行人急忙跑回家中,关上大门,锁上门锁,紧闭窗户,挂上昊天铃铛。
离家远的,就跑到亲戚朋友家避难。实在不行,就冲进最近的酒楼、客栈——特殊时期,客栈掌柜不能赶人离开。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从各个方向传来,那些地方同样升起血雾,在半空中连成一片。
行人四散而逃,唯独乌十七呆站在原地。
他原本已经查到那条横死在井里的细犬属于镇抚司钟家,想要在今晚去钟府外打探些消息,没想到会突遭异变。
现在怎么办?是直接回家?还是返回万年县等候上方差遣?
乌十七犹豫片刻,他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家里没什么牵挂。而万年县令...乌十七并不觉得这个时候一介县令能做什么。
与其当个看客,等城里修士斗出个结果,最终决定满城百姓性命,他宁愿主动做些什么。
想通这道关节,乌十七紧咬牙关,拔腿狂奔,靠着这些年来当差役积攒下的走街串巷经验,尽可能抄近道,朝南面钟府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寂静降临了。
犬吠声,惶恐人声,市民叫嚷声,宵禁鼓声,所有声音全部消失,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乌十七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向后方,只见血雾遮天蔽日,漫过头顶。令视线范围急剧缩小。
而在血雾深处,一些似人非人的怪物,已然走上了街道。
第六百四十五章 隐晦
街道上弥漫着厚重血雾,阴风徐来,令各家门前悬挂的昊天铃摇曳不休,发出空灵响声。
“娘,我怕。”
“嘘,别出声!”
一家四口躲藏在床板下方,大气也不敢出。
宵禁鼓声早就停了,外面却还没出现金吾卫巡逻,也听不见象征危机解除的满城钟声。这代表了什么?
年轻男子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与不安,无声抱紧了妻子儿女,让他们不要恐惧。
不知道是不是床底下灰尘太多,才五岁的小女儿躺在母亲怀里,闭着眼睛抽了两口气,“啊嚏—”
母亲在最后一瞬伸手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将那一声“嚏”掩住,所幸没有发出太大动静。
昏暗床底,夫妻二人彼此对视,眼底满是庆幸。
“姐姐你在哪?”
“有人吗?呜呜呜,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被削减过的微弱声音从屋外街道传来,男人脸色一变,听出了声音来源是住在街尾的盲眼小姑娘。
她父母双亡,和姐姐相依为命,靠卖自制的小首饰为生。
呼喊了一阵无人回应,小姑娘呜咽着向前走去,竹质盲杖敲点地砖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砰。
摔倒声,盲杖坠地声,抽泣声。
男人犹豫片刻,悄无声息爬出床底,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以示不用担心。
他用最小的动作,摸到窗边,双手拉住窗帘,极为缓慢地掀开一道缝隙。然后,瞳孔瞬间放大。
盲女确实摔倒在道路中央,她的头盖骨不翼而飞,两片干枯的大脑中间生着一根染血麻绳。
麻绳向上延伸出六七层楼那么高,其尽头是上百根交错在一起的木质梁柱。
宛如木偶戏一般,木质梁柱垂下无数麻绳,将几十个表情僵硬、浑身发光的“人”吊在半空。
察觉到了他人视线,目盲少女瞬间扭过头,望向男人。
咻——
一根绳索从杂乱木柱堆中飞出,打碎玻璃,好似蟒蛇般紧紧缠住男人脖颈,将他拽到街上,拉向空中。
绳索绞杀的力度如此之大,窒息与脖颈骨骼挤压扭曲的疼痛感直刺大脑,眼前景象迅速变暗。
崩!
突然间一团火球从血雾深处飞来,正中绳索令其断裂。
男人在重力作用下坠向地面,险险被一只手掌抓住领口,避免了坠亡命运。
“没事吧?”
李昂将他放在地上,左手还维持着端举辉光弩射击的姿势。
“没事,多谢咳咳咳——”
相比起勒断脖子,被玻璃碎片划伤什么的完全不叫事。认出了李昂身份的男人站了起来,捂着脖子咳嗽着道谢。
“回家去吧,别再出来了。”
李昂释放念力,随手将男人丢回房子,再掀起两块路边石板堵住民宅的窗户缺口,随后转身看向那尊无比猎奇的“东西。”
“木偶戏类型的异类么?”
李昂眉头微皱,吊在半空的那些人影全都是长安市民,其中一些人李昂甚至认识,就是金城坊的街坊邻居。
这堆东西没有本体,或者说,吊死者、染血麻绳、木质梁柱,共同构成了一尊完整的异类。
“如果在平常,可能还有功夫将你关押起来,研究拆解,寻找形成原因。但现在么...还是请你去死吧。”
李昂将辉光弩朝向地面,扣动扳机,释放风符,由疾风承载,拔地而起。
染血麻绳从四面八方甩来,发光的吊死者张牙舞爪着扑向他。
李昂一挥衣袖,抛出大团念线,缠住彼此交错的木质梁柱,绕了一圈又一圈。
铮——
他手掌虚握,拽住无形绳索,用力一拉,念线便如线锯切割机般,急速运转。
木屑纷飞,短短几秒过后,所有梁柱都被切割成木块,坠向地面。那些发光的吊死者,也被抽去了力量,摔在地上,发出阵阵兽嚎。
“...”
李昂扫视着满地乱爬的街坊尸体,手掌一握,将尸首堆聚在一起,随后扣动辉光弩扳机,将尸堆付之一炬。
汹汹火光勉强驱散了附近血雾,被烈火焚烧的尸体犹不罢休,还在不断扑腾,身上钻出根根麻绳。
李昂目光一冷,释放念力,暴力碾碎尸块,让火堆彻底没了动静,这才大踏步向东面的皇城奔去。
这种等级的异类并不强大,只能以实体形态伤人,
一名听雨境高阶修士,或者一支百人左右的军队,在准备妥当的情况下都能轻松解决。
关键问题在于,血雾阻绝了视听与通讯,压制了灵气流动,让修士连平时的一半本事都发挥不出来。
并且,血雾中的妖魔,还拥有“感染”的能力。
被它们杀死的普通人,也会拥有异类的特质,将瘟疫进一步散播,制造更大的混乱。
昭冥被山河镇守符阻绝在外,因此这场灾变只有可能是太皞山引发的。
他们究竟在城里,投放了什么?
不对劲。很不对劲。
穿着金吾卫甲胄、手扶陌刀的燕鳞,望着紫宸殿外的浓郁血雾,眉头紧锁。
在大理寺发生爆炸、涌出血雾之后,金吾卫与皇宫供奉立刻按照预演的那样,封锁了大明宫的各道城门,启动禁制,将太子、宫中的妃嫔、皇子皇女们集中保护起来。等待前方消息传回。
然而,这么久了,前去大理寺调查爆炸原因的南衙卫兵与镇抚司,依旧没有出现。甚至连宫里派过去的修士,也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乖,这样就不痛了。”
相比于燕鳞的凝重,同在紫宸殿中的何司平则淡定的多。
他用丝线帮一名小皇子缝合了手指的划伤,在皇子的稚嫩道谢声中笑着回了一礼,随后走到了太子身边,轻声道:“大明宫禁制繁复,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未到而立之年就已担负监国重任的太子李嗣,扫了眼殿中众人,摇头低声道:“我在担忧皇宫外的长安百姓与大臣们。”
虞帝封禅并没有带走全部官僚,还有许多廷臣留在长安。
“城中民间自有守备力量,不会那么容易陷落的...”
何司平出言安慰,完全没有注意到,宫殿角落有两道隐晦视线,正盯着他与太子交谈的背影。
“时候快到了。”
“娘,再忍一忍。”
第六百四十六章 血疫
血雾如厚重帷幕一般,将坊市分割,混乱在城中各处蔓延。阑
踩踏着高跷的狐面书生尖笑着点燃房屋,喜笑颜开的金身佛将一具具尸首埋入座下的莲台,成千上万只虫豸聚集成妖面形状,钻过门窗缝隙,对遭受麻醉、浑身浮肿的受害者注入虫卵...
普通人躲藏在衣柜、柴房、地窖当中,听着从街对面甚至是隔壁房屋传来的咀嚼声、惨叫声、哀嚎声,大气也不敢出。
城东,孤童院,储存冰块的地下冰室。
“朝廷会来救我们的,一定会的,再坚持一阵就好...”
夏二娘怀抱着两个孩童,呢喃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灾难发生时,孤童院已经准备熄灯,忽然间就被血雾笼罩。长相可怖的兽首妖魔冲进庭院,大肆杀戮。
夏二娘带着一群孩子躲进了冰室,这才逃过一劫。阑
只是冰室森寒,穿着单薄外衣的孩童们经受不住。她就怀里抱着两个,周身叠着几个,靠体温抗衡无孔不入的寒意。
卡察,卡察。
略显粘滞的脚步声在头顶上方响起,像是踏过了粘稠血泊,最终停在冰室的上方。
是,是妖怪么?
夏二娘浑身一颤,缓缓从孩童怀抱中抽出手臂,倚着墙壁站了起来,贴墙一阵摸索,摸到了装卸冰块的铁质撬棍。
她拿着撬棍,站到了通往地上的木门前方,胆战心惊地听着门外锁链被拆卸下来。
吱呀。阑
门扉开启的瞬间,她勐地向前挥下撬棍,然而铁棍却在半空被长刀勐地架住。
持刀者是一名穿着镇抚司服饰的年轻军官,其身后跟着一群腰侧系着灯笼、披坚执锐的士卒。
借着灯笼光亮,夏二娘也分辨出那名军官正是自己的丈夫宇文远。
夫妻重逢本应欣喜庆幸,但宇文远的表情,却从狂喜急速坠向悲戚。其身后的士卒,也面露震惊。
“夫君,怎么了...”
夏二娘脑海中想出的这段话,从嘴里说出时,变成了尖利蛇嘶。
她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上身一切如常,下身急剧膨胀、拉伸,长出了黄色鳞片,如同蚺蛇。阑
蛇尾没入冰室深处,团成一团以抵御低温。
一截截孩童手脚从蛇尾缝隙间伸出来,连接着已经被绞烂多时的尸首。
我做了,什么?...
恐惧后悔涌上心头,夏二娘转头看向丈夫,心中无限言语尽化为蛇嘶。原本的鹅蛋人脸,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与混乱思绪下,也生出了褐黄蛇鳞。
“宇文校尉,我来吧。”
一脸沉重的裴静走上前,拍了拍宇文远的肩膀,抽出腰侧的沧海剑。
“不行!”阑
宇文远侧身拦在妻子身前,脸色苍白道:“会有办法的,她还没彻底妖变...”
话音未落,后颈处便传来剧痛。
宇文远抬头望去,只见妻子五官扭曲,竖状童孔中满是对活食血肉的渴望,脸颊两侧长出韧带,嘴巴张大到极限,意欲将他的脑袋整个吞下。
休——
利箭破空,贯入夏二娘眉心,令她那已经蛇化的头颅高高后扬,砸入冰室货架的坚冰之中。
“不是妖变,”
数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标志性的黑衣锥帽宣告了他们监学部的身份,其中一人摘下锥帽,露出了学宫体学教习任衅的面庞,“是血浴魔疫。”阑
血浴魔疫?
听到这个生僻晦涩词汇,镇抚司众人满脸迷惑,裴静则眉头紧锁。
魔疫他知道,是指普通人在长时间、高浓度的魔气熏陶下,不仅没有死亡,反而被妖魔同化的现象。常见于十万荒山。
而眼下周围环境的魔气并不充裕,远不足以造成这么大规模的传染。更别提驱动妖魔行动自如。
除非...关键在前面的血浴二字。
情况紧急,任衅没有去看颓然跪在地上的宇文远,沉声问裴静道:“其他人都分散在各坊市了?”
“是。”阑
裴静点头,在灾难发生之前,镇抚司就有不少士卒分布在长安城各处巡逻。血雾降临后,各路人马就在辖区内,与妖魔抗衡。
至于裴静,他家中守备力量不弱,在发现满城魔怪并没有刻意针对达官显贵发动围攻,而是一视同仁地滥杀无辜后,他就留下大半守卫,自己带着一小队人离开裴府,与镇抚司的人手汇合,清剿附近妖魔。
“我们沿途还遇到过其他人,或是去大理寺调查源头,或是前往大明宫保护太子。对了,学宫怎么样了?”
裴静补充道。城中不止镇抚司一支力量,像裴府这样的世家豪族不在少数,不仅有踏上修行的族人,还有从外面聘请的护卫、保镖、供奉。
种种相加,多少也能限制魔疫造成的破坏。
然而听完裴静话语,任衅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只剩凝重,“学宫暂时无事。你们还有多少余力?跟我去封锁皇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任衅带着监学部几人向着皇城奔去,裴静急忙按剑跟上,追问道:“怎么回事?血浴魔疫究竟是什么?”阑
“灵力不会凭空生成,普通人再怎么熏陶也不会突然变成大妖。那片发源于大理寺的血雾才是妖魔们力量的来源。”
任衅疾声道:“如果没预估错,那些前往血雾源头调查的人,此刻恐怕都已经成了...饵料。”
踏。
李昂驻足,停在皇城西侧的顺义门前。手中辉光弩的箭槽,安装着光符,宛如灯笼般散发光明,照亮周遭。
能够抵挡列车撞击的坚固城门,在先前的爆炸中被摧毁轰碎,原本应当守卫皇城的金吾卫,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城墙上方无人操控的座座弩炮,静静地斜指着地面。阑
强烈的不祥感,从城门破口中散发而出,浓郁的血腥气息哪怕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也能清晰闻到。
‘不对劲...’
李昂双眼微眯,以他对虞国运行体系的了解,在发生灾难后,无论是皇宫供奉还是镇抚司,亦或者分散在城里的学宫修士,都会在第一时间自发前往皇城,调查灾难原因。
但此刻,紧邻着大理寺的顺义城门却死寂一片,听不见半点战斗声...
思量再三,他拆下光符,熄灭光亮,稍作冲刺,跃上城墙。
然后,他就看见了,血肉世界。
第六百四十七章 活人
整片城墙墙面都被污血染红,大量的白色筋膜依附于其上,随风飘摇、震荡。刊
双眼聚焦,能发现筋膜下方,埋藏着无数血管。血管的直径从发丝到人臂不等,正缓慢蠕动着,宛如盛夏季节活力旺盛的爬山虎。
而在层层叠叠的血管之下,则是一团团破碎堆叠着的、难以辨认的人体部件。牙齿、颅骨、眼球、发丝,以及一些城门士卒的制服布帛碎片。
最恐怖的是,在血管编织成的蛛网当中,还困着些“活人”。
他们的状态介于生死之间,有人的脸孔七窍都被头发缝合,嘴里不断发出呜咽。有人的头盖骨被掀开,自己却毫不在意,乐呵呵地用指甲轻弹着粉白脑髓。
墙内景象堪比阿鼻地狱般,饶是李昂见惯了妖魔邪祟,仍不免一阵心神摇曳。
他一边张合手掌,平复心绪,一边用墨丝遮住口鼻,避免直接吸入血腥空气。
随后放出念线挂住城墙垛口,自己则扯着丝线,沿着内墙缓缓下降。直至快降落到血肉铺就的地毯上,才在脚下制造念力屏障,凌空站立。刊
血腥气息愈发浓郁,李昂放轻呼吸,释放灵识扫视四周,
包括大理寺在内,原本恢弘庄重的皇城建筑群,大多被夷为平地,少数仍然伫立的残垣断壁上,也挂着蛛网状的筋膜与血管。
更多的尸首,被涂在地表。不止有夜间留守四方馆、卫尉寺等机构的普通吏员,还有皇城卫兵,乃至前来支援的镇抚司士卒。
众人尸体通过四通八达的血管连接在一起,所有管道都指向了东面的承天门街方向。
“...”
李昂怀中的万灵书毫无动静,已经被无所不在的血雾影响干扰,无法发挥作用。而还能生效的苦境莲,其花瓣则片片凋落,预示着前方危险。
再靠近的话,很可能会死。刊
过往经历无一不证明了苦境莲的灵验,但另一方面,前方越是凶险,就越证明那个方向,很可能存在此次异变的源头。
不再犹豫,李昂抽出龙陨短枪,悄然前行。
大理寺、卫尉寺、尚辇局...
一路经过残垣断壁,前方终于出现了点点光芒。
李昂立刻闪身躲至屋檐下方的阴影当中,凝视光亮方向。
血肉残骸组成的地毯上,一群人正忙碌着。
他们拿着拂尘,指挥着上百具动作僵硬的死尸,将铃铛、玉石、令牌、法剑、灯笼等器具,放置于尚书省周围。刊
李昂双眼微眯,所有血管均指向尚书省后院方向,那里也是建筑群保存最完好的地方。
唯一的问题在于,难以接近。
大量奇形怪状的妖魔,静静伫立在尚书省外围。它们一动不动,身上都挂着血管。
不像是凶蛮狂暴的邪祟,反倒像是生产线上等待处置的商品。
“小心。”
低沉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李昂身子保持不动,腰带中倏忽飞出数根念针,直刺后方。
铛——刊
念针被挡,李昂回头望去,只看见一道高大身影站在屋檐阴影当中。其左手抓着念针,右手向下指着地面。
原来不知何时,地上的十余颗眼睛已然睁开,正浑浑噩噩地瞥着李昂站立方位。
“跟我来。”
那身影低沉说道,轻推门扉,闪入屋中。
李昂沉默片刻,也跟了上去,低声道:“宋大哥?”
“别亮光。”
宋绍元抬手阻止了李昂启用微光符的动作,他整个人完全浸没在黑暗当中,看不清面庞,“你怎么来了。”刊
“异变已经蔓延到全城,学宫弟子不能置身事外。何况,翠翘还在大明宫里。”
李昂顿了一下,“我以为你还在家里。”
“出了些意外。”
宋绍元低沉道:“长话短说,那群人事先设了个局,将吞服了妖魔血肉的昊天信徒们,化整为零送进大理寺监牢,借机避开皇城禁制,引发爆炸。
闻讯过来的金吾卫、镇抚司士卒,都成了养料,帮他们孵化某种东西。
这片血雾,应该也是那东西的产物。”
李昂心中计算一番,“我带了五十几张爆破符,还有其他上百张符箓。也许靠近过去炸毁。”刊
“只怕不行。”
宋绍元低沉道:“尚书省周围的那些邪祟只是在假寐休息。
先前过来的镇抚司修士与皇宫供奉,也试过突袭,还没等靠近,就被妖魔合围缠住,旋即在血雾侵蚀下,也变为了怪物,成了它们中的一员。”
侵蚀同化?
李昂心底一动,自己这一路上也趟过了重重血雾,却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反倒有些不正常。
难不成是自己已经被墨丝侵蚀了一遍,因而对血雾有了抵抗力?
“周围的眼球都是他们的耳目,一有响动就会引来妖魔。你过不去的,得有人为你做饵,引开他们。”刊
宋绍元说道:“那些爆破符箓,都给我吧。”
“不行。嫂子和宋姨都在家等你。”
“给我吧。”
宋绍元只是伸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极远处的灯笼光亮,透过墙上裂痕,照进室内。
也照亮了宋绍元那长满蠕动肉芽、不断畸变的手臂。
“......”刊
李昂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拿出所有符箓,放在宋绍元掌中,“保重。”
宋绍元接过符箓,下意识地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搓乱李昂头发,手掌却在半空中顿住。末了,爽朗一笑,“你也一样。”
他转身,推开门扉,径直踏入深沉血雾。
咕叽咕叽。
粘稠潮湿的血肉地毯感应到有脚步踩踏,睁开眼球张望,在看到宋绍元的同类模样后,又渐渐闭了回去。
这个距离,差不多了。
宋绍元停下步伐,从怀中拿出匕首,如同日常剃须一般,割过面庞。刊
伴随着肉芽簌簌落下,刀锋又剜过手臂、双腿,将身上长出的多余畸变,尽数剔除,露出森森白骨。
他收起匕首,颤抖手指夹起一张爆破符箓,甩向一旁房屋。
轰!
火光冲天,远处忙碌着的道人们停下动作,挥舞拂尘,大声呵斥,指挥妖魔奔袭而来。
宋绍元只是笑了笑,拿出风符摔向地面,借呼啸风势冲上高空,甩下更多符箓。
第六百四十八章 珍珠
符箓撞向地面,在触碰到血肉地毯的瞬间四分五裂,化为汹涌烈焰,吞没周遭房屋。
然而这等威力,并不足以阻止敌方。大量妖魔离开尚书省,穿过火墙,裹挟余焰追向宋绍元,迅速消失于血雾之中。接着,便传来断断续续的爆炸声响。
没时间犹豫,李昂蹿出阴影,绕开妖魔,踩踏念力构筑的无形阶梯,登上尚书省西侧司农寺的屋顶。身形在墨丝的遮掩下,与周遭血雾的背景色融为一体。
极目远眺,能看见尚书省的地上,布满成千上万条粗细不一、持续蛄蛹的血管。
较粗的血管,源源不断从周围环境抽取浑浊污血,
较细的血管则扎进地砖之下,从深埋在岩层深处的皇宫禁制中,汲取灵气。
两种血管汇聚于一处,彼此交错缠绕,共同构成一尊庞大的、老木树根般的底座。
底座直径三米有余,中间凹陷,满盈污血。污血不断蒸发,化为血雾,向四周弥漫升腾。
而在血池之中,则存放着一颗怪异球体。
球体表面大部分覆盖着一层骨肉,无数张似人似兽的肉瘤面孔附生其上,无声嘶吼。小部分没有被骨肉覆盖的区域,则呈现出珍珠一般的晶莹温润光泽。
如莲花出淤泥,污秽而纯洁,邪恶而神圣。给李昂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卡卡卡。
一张依附于球体的肉瘤面孔越长越高,伸出了脖颈、躯干、四肢等部位,随后便从球体上脱离,坠落在地,成为新生妖魔。
“...”
李昂心思急转,隐隐有了猜测——出现在尚书省里的道人们,通过阵法,从皇城禁制中抽取灵气,将灵气供应给那颗形似珍珠的巨球。
巨球再将污血,转化成血雾,遮蔽全城,同时结合灵气,孕育妖魔。
问题终于得到解答,但这也产生更多疑问。
据他了解,源于虞初的皇城禁制设计得极其隐秘复杂,又经过数百年的代代改进。
整个虞国能弄懂、掌握、操控的人恐怕不超过十个。
太皞山究竟买通了谁,才能这么顺利地完成入侵?这球又是什么东西?
他思索着这些,端举起了辉光弩,瞄准位于阵法中心的球体。
一缕墨丝从掌心钻出,勾住弓臂两段,缠绕绷紧,连成弓弦。
其余丝线涌入箭槽,凝固为锋锐箭失。并在箭失末端系上一根丝线。
休——
扳机扣下,箭失在墨丝弓弦的驱动下,急速射出,穿越厚重血雾,钉向球体。
崩!
特别加固过的重箭箭头,势如破竹地贯穿了肉瘤,却在球体表面折戟。
箭簇剧烈震荡,裂开数道缝隙,未能成功击穿——球体本身的坚韧程度甚至在玄铁打造的合金之上。
李昂面不改色,右手五指抓住丝线末端,朝其中倾注灵力。
无所不在的血雾大幅度削减了灵力的传输效率,即便以墨丝作为载体,依旧只有百分之五不到的灵力,成功传导至远端箭失。
不过这点灵力,已经足够箭失那段的墨丝接收指令,改变形态,分化出数条触须,缠住球体表面,用力一拽,试图将其拽离底座。
冬!
树根底座仿佛有无穷吸力,牢牢固定住球体,不让其脱离。
李昂当即再拉丝线,令墨丝化为钻头形状,高速旋转着钻向球体表面。
吱——
尖锐噪音响彻庭院,在钻头的急速切削下,球体扬起大量粉末。
依附于球体的一张张面庞,如遭雷殛,同时发出凄厉嚎叫,接二连三地剥落凋零。
连带着周遭的血雾,也剧烈震荡,化为液滴,淅淅沥沥落下。
所有道人齐齐望向庭院,都看见了那座钻头,也看见了牵拉着丝线的李昂。
“杀了他!”
不需道人们厉声呵斥,留守在尚书省外围的所有妖物已飞跃而来,每一头的气焰都相当于人类修士的听雨境至巡云境。
卡察。
李昂随意将辉光弩挂在腰侧,衣袖间墨丝翻涌,覆住周身,手中龙陨长枪一荡,枪刃斜斜指向下方。
随后,杀入重围。
还剩下,最后一道宫墙。
太皞山信修副使,公荆皓,望着大明宫的红色宫墙,不自觉地攥紧了拂尘。
他身旁站着长安城昊天道观前任观主,暨学真。二人后方跟着一群浑身散发光尘的昊天信众。
为了今晚的行动,他们谋划了太久太久。
先是化整为零,将一小部分昊天信徒送进大理寺,于皇城内自爆,制造血雾遮蔽全城中断通讯,再制造妖魔,为他们潜入大明宫提供掩护。
按照内应的说法,虞国太子此刻就在紫辰殿中,只要越过这重宫墙,就能抵达中朝,拿到“那样东西”。
踏。
公荆皓踏出一步,突然间,前方的低矮宫墙陡然拔高、增厚一倍有余。
踏出第二步后,宫墙再突兀拔高增厚十倍,第三步百倍,第四步千倍,直至如山岳般高耸入云,遮蔽天幕。
公荆皓沉默着后退数步,眼前宫墙也急剧变矮变薄,直至回退到原本尺寸,“这是怎么回事?”
“皇城禁制是一个整体。大理寺那边恐怕出了问题,已经有少许灵气运输过来,导致这边的天门禁制重新启动。”
须发皆白的暨学真,肃穆说道:“要么用易经算术找出阵眼,要么拼着性命强行破墙。”
“间不容发,当然越快越好。”
公荆皓深吸了一口气,撸起袖子,“我来破墙,你们往后站。”
“不可!”
人群中站出一名壮汉,康慨激昂道:“值此圣战之际,尊上贵为信修副使,怎可将性命前途虚掷于此。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他面朝西方,无比虔诚地叩拜一记,随后起身,毅然决然撞向墙面,轰然自爆,溅起漫天光尘。
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湛泉之水能激发人的潜能,即便是普通人,只要意志足够坚定、信仰足够虔诚,都能以燃烧神魂,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在短时间内获取巨大力量。
一道又一道自爆过后,红色宫墙上逐渐遍布蛛网裂纹,被公荆皓用拂尘一扫,轰然倒塌。
终于,大明宫到了。
公荆皓跨过宫墙裂口,还没等他扫视空旷广场,就有飞失疾射而来,在即将贯穿眼球的瞬间,被他用拂尘打落。
玄铁箭簇,学宫的货。
公荆皓丢下箭失,眯眼眺望,只见紫辰殿前,已然聚集了包括任衅在内的一众修士。
虞国太子李嗣,就处在这些人的重重保护之下。
第六百四十九章 巨灵
这一箭只是试探,任衅等人也是堪堪赶到紫辰殿,一路上斩杀妖魔耗费了不少气力,还没来得及修整。
“暨观主,”
燕鳞心道要为任衅等人争取时间,当即前踏一步,直视暨学真朗声道:“你身为忠厚长者,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眼下又为何与这群贼人为伍,祸乱长安,屠戮同胞?”
“燕家的小子,燕...鳞,是吧?呵呵,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暨学真一捋长须,笑道,“当年虞太祖乱世争雄,不也曾屠过不降之城、以震慑各路军阀?
还曾说过,如果暂时的牺牲能换取更大的和平,那就值得去做。
包括学宫、镇抚司,不也在践行这条理念么?
所有人都知道,等山河镇守符消散后,被派到战场上送死的也只会是平民家的孩子。
与其等几年后战火涂毒中原,不如眼下就做出决断,交出太子,保全长安百姓。”
“如果不是知道你平日生活有多么奢靡无度,我可能真会以为你是在关心百姓。”
站在太子身侧的何司平冷然道:“太皞山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更大的权柄,还是荣华富贵永荫子孙?”
暨学真摇头道:“为什么你总看到别人眼中有刺,却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
“别废话了,他在拖延时间。”
公荆皓粗暴打断二人对话,抬起手掌,攥紧拳头。
嗡——
他食指上戴着的、晦暗朴素的金属戒指轻微震颤,从身后的昊天信众身上,抽取出大量光尘。
光尘氤氲弥漫,急速构成一尊有着公荆皓面庞的、飘忽不定的巨人,身披光明甲胃,用星辰般的冷漠目光居高临下俯瞰紫辰大殿。
这枚戒指,和边辰沛所使用的、名为铁心的念器一样,同为太皞山的星陨秘宝。
借助戒指,公荆皓得以施展超越他境界的昊天神术,【巨灵】
公荆皓一拳砸向宫殿,光尘巨灵也同步挥拳,大幅动作掀起呼啸狂风,令所有人的衣角烈烈摆荡。
太子李嗣抬头仰望巨人那越来越近、如陨石般的硕大拳头,脸上毫无惧色,连稍稍挪动脚步的反应都欠奉。
轰!
果然,庞大拳锋在空中突兀顿住,仿佛撞上一面无形墙壁,顺着墙面弧度砸在宫殿外的地上,将大片坚固石砖击碎,露出隐藏在砖石下方的、散发着微光的阵法。
阵法呈圆形,围住紫辰大殿,通过繁琐晦涩的图桉,与每一处围栏、台阶、梁柱、屋嵴檐兽相连,构成一个整体。
光尘巨灵的拳锋余势不减,在砸毁石砖之后,继续没入泥土,于原地留下一个大坑。溅起的泥沙也被无形墙壁所挡,贴着墙面滑落。
公荆皓目光一沉,操控巨灵接连出拳,重若山岳的拳头一次又一次砸在无形屏障上,激起浪涛涟漪。
甩了甩生疼手掌,公荆皓又试图绕过阵法,从地下将整座宫殿掀起——这一尝试也以失败告终。
不止是地上部分,包括紫辰殿地下都被防护阵法所覆盖,只许出不许进,或者说,只有阵图的直接控制者李嗣能调控。
“...”
燕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紫辰殿的禁制要比其他地方更坚固,这也是太子带人守在这里的原因。
“呜呜——”
孩童的哭泣声从殿中传来,对于那些年纪尚幼的皇子皇女来说,眼前天山崩地裂般的景象还是过于刺激了。
“不许哭!”
一只手掌捂住了小公主的嘴巴,脸色苍白的李乐菱抱起妹妹,坚毅目光环顾大殿,逐渐止住了弟弟妹妹们的哭声,“会没事的。”
“嗯,”
李乐菱身旁脸色稍白的柴翠翘也点头说道:“李昂会来救我们的。”
听到这话,众人只是心底苦笑。城里魑魅横行,他们并不觉得李昂有能力杀出重围抵达皇宫,相反还得期望他能安稳待在金城坊里。
轰轰轰轰——
光尘巨灵仿佛不知道疲倦一般,固执地砸着禁制屏障。
卡察一声,屏障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然而下一瞬,这道缝隙就自行愈合。
不止是紫辰殿,大明宫其他地方的石灯也逐一亮起,开始断断续续地散发禁制波动。
怎么回事?
所有人在短暂错愕后,立刻明白过来,是其他地方出现了转机,不知道哪路人马重新连上了大明宫与皇城的灵气通路。
暨学真表情一肃,迅速从怀中拿出一件方形包裹。
包裹表面裹着层昊天道观礼赞用的洁白纱布,暨学真揭开白纱,露出一块刻满了扭曲蛇形文字的菱形青瓦。
伴随着青瓦暴露在空气当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
咸腥,恶臭,沉闷,粘稠,源于幽暗深水。
“铔燂紝榫欎箣霸炰篃銆容睁楸硷紝婊....”
暨学真手指按在青瓦之上,以非人怪异腔调,逐字念诵出上面的蛇行文字。
“杀了他!”
任衅神色陡变,低吼一声,冲出屏障。
他不清楚暨学真手里的青瓦是什么东西,只是冥冥中有种直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暨学真念完。
眼下长安遇袭,暨学真等人声称要带走太子,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虞帝一行人想必也受到了袭击。
因为只有同时掌握皇帝与太子,这次的政治刺杀才算得上成功。
不过,不安与疑惑仍在萌芽生长。
在学宫高层以及任衅自己的预想当中,保存于学宫的山河镇守符,才应该是太皞山优先下手的对象...
思绪转瞬即逝,电光石火间任衅已冲至暨学真前方,倾尽全力轰出一拳。
十数名悍不畏死的昊天信众扑了过来,即便被撞断胸腔四肢,依旧靠着湛泉之水激发的潜力,死死拖住任衅,不让他接近暨学真。
铮——
沧海剑光暴绽,紧追而来的裴静接连挥出数剑,斩断昊天信众攀扯任衅的手指,令后者能冲出重围,朝着暨学真继续挥拳。
拳风扑面而来,暨学真面露狰狞,依旧站在原地念诵着蛇形文字,只是稍稍倾斜了下上身角度。
拳头没能命中头颅,而是砸在了他的肩膀,将他重重击飞,一头撞在红墙之上。
鲜血从暨学真后脑勺淋漓淌下,整个左肩炸裂开来,露出粼粼白骨。
“嵆铔...熷幓...”
暨学真虚弱吐出最后四个蛇形文字,下一瞬,风雷大作。
暴风席卷大明宫城,甚至清空了弥漫不散的血红雾气,借着闪烁雷光,所有人都看清了,隐隐从乌云中探出的、硕大无朋的墨绿鳞爪。
来自龙的鳞爪。
第六百五十章 赐玉
呼啸狂风陡然迟滞,翻涌乌云静止不动,世间所有声音仿佛消失了一般,陷入静谧。
马首、蛇身、鱼鳞、狮鬃、鹰爪...
青色苍龙从云层中缓缓探首,张开那血盆大口,直至数息过后,混杂着腥气的疾风骤雨再次刮来,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听见悠长龙吼与自身的剧烈耳鸣声。
铛!
龙爪凌空挥下,径直凿向紫辰殿。
禁制绽放光亮,竭力支撑,仍不免裂开道道缝隙,如琉璃器皿般渐趋破碎。
“护送太子先走!”
燕鳞爆喝一声,就要拽着李嗣向大殿后方冲去。
李嗣没有被拽动,依旧站在原地。此时再逃已经来不及了,青色龙爪挖穿了禁制,顺势向下,推开了宫殿穹顶。
就算他能走,其余的皇子皇女也没可能走脱。
只剩下一条途径。
李嗣左手抄起蹀躞腰带上系着的一块墨玉,右手拔出金镶玉匕首,狠狠扎向玉佩。
嗡——
在匕首尖锋划过玉佩的瞬间,一股沛然而莫之能御的力量自墨玉中迸发而出,化为轻风横扫过整座大殿。
砰!
伴随着轰然巨响,龙爪被高高弹起,坠回乌云。漆黑天穹中也传来了吃痛龙吼。
李嗣笔直站立,手中墨玉不断催发出轻盈微风。
熟悉的气息。来自连玄霄的气息。
燕鳞怔了一会,立刻明悟过来。这块玉佩显然是山长的遗赠,由虞帝留给太子,作为离京期间最后的防身手段。
“连玄霄?...”
公荆皓面容扭曲,“死得不能再死的老鬼,还阴魂不散!”
“咳咳——”
暨学真剧烈咳嗽着,手中那块青瓦,或者说龙鳞,已然湮灭殆尽。
他当即伸手按着断裂的左肩,衣袖里飞出大量念线,扎进肩膀断面,极为粗暴地绑住血管,强行止住血流。
“上天履渊,纵横无方,方为临渊。”
脸色惨白的暨学真死死盯着那道萦绕不散的清风,幽幽道:“整个虞国,恐怕都找不到一个能破开玉佩防护的修士吧?难怪太子你有恃无恐。
不过,这玉佩也必然有其限制。或是时间有限,或是范围有限,否则你早就带人去探查皇城情况、尝试恢复长安禁制了。”
李嗣手执墨玉,一言不发,心中不断计算双方实力对比。
暨学真说中了,山长留下的这块玉佩,持续时间大约两刻钟,在此期间能消弭所有指向持有者的念器、符箓、剑意,乃至不可名状的邪法诅咒。
临渊境之下的所有攻击,都无法穿透墨玉防护。
如果此刻,李嗣将玉佩交给何司平,或者任衅、裴静,后者能否抢先杀死公荆皓与暨学真等人,乃至...屠龙。
“情况不对。”
一旁的何司平凝望着那头苍龙,突然间脸色微变,出言提醒道。
不止是何司平,裴静等人也发现了异样。
苍龙头顶的鹿角不断生长,颜色趋黑,滴落腐臭污水,且龙背上的鬃毛,也开始逸散出和地上昊天信众一样的光尘。
‘有角曰龙,无角曰虬。龙角大小象征着龙属寿元,每百岁长高三尺,不可能凭空增生。’
存在即合理,裴静不去纠结为什么被早就认为已经灭亡的龙类会再次出现,只是回想着先前为完成学宫百兽学论文而阅读的种种资料,想到了一种可能,
‘除非,它也和那些昊天信众一样,吞服了湛泉之水,以燃烧神魂为代价,透支潜能...’
那些没在学宫上过一天学、昊天典籍入脑的凡人信众,都能在湛泉激发下,短暂拥有与修士抗衡的能力,
一头行走于世的龙属,又会在饮下湛泉水后,变成什么?
“戊戌、乙丑、丁未、甲子。”
暨学真疾速道出一串由干支历组成的生辰八字,高举独臂,手掌大张,“请龙君回首,断之死炁。”
听到老者呼嚎,那头苍龙陡然回首,漆黑一片的龙眼望向广场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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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忙于斩杀着昊天信众、无暇他顾的任衅,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苍龙眼眸。
倏——
一条血线,凭空出现在任衅脖颈,并从颈后透出。
任衅的眼神满是迷惘茫然,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混杂着血污与汗水的头颅便从脖颈上掉落,砸在地上。
那串文字,正是他的生辰。
“庚子、己丑、癸未、甲子。”
暨学真望向前方,再次高呼,“请龙君回首,断之死炁!”
那位被报到生辰的金吾卫脸色狂变,一记剑舞逼退围上来的昊天信众,同时脚下生风,电光石火间遁出十余丈,飞向宫殿。
然而,还是迟了。
苍龙视线扫过,人头毫无波澜落地。
接着是第三人、第四人。
说是龙族言灵也好,诅咒也罢,金吾卫们被报出生辰,人头逐一落地,而戴着斗笠、遮挡面容的监学部修士亦难以幸免。
暨学真曾在长安城昊天观观主的位置上待了三十多年,相当于看着好几代长安权贵、虞国修士长大,并且他过去也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而闻名。
暗中搜集信息、记下虞国修士们的生辰八字,不算困难。
裴静只觉冷血上涌,遍体生寒。他过去也曾数次直面生死困局,能接受自己力有未逮,被敌人斩杀,却不能接受像这般毫无尊严、毫无反抗余地,被处死。他宁愿死在冲锋路上、
沧海剑出如风,在人群中勉力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暨学真冲去。
然而暨学真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在杀死那几名最靠近自己的虞国修士后,其余人等自由公荆皓对付。
他望向紫辰宫殿,喝道:“庚子、壬午、辛酉、庚午。请龙君回首,断之死炁!”
殿中凡人早已是惊弓之鸟,被报到生辰的年轻皇子满脸惊惧,刚退后两步,脖颈上边凭空浮现一道血线。
冬!
人头落地,失去了头颅的身躯摇晃着扑倒,溅起的污血撒在李嗣的锦衣衣摆上。
皇嗣的血,也只是红的。
“癸卯、乙卯、甲戌、乙亥。癸卯、乙卯、戊午、丙寅。”
两名皇子皇女的脑袋接连飞起,人头骨碌碌翻滚着,撞在梁柱底座。
“交出太子,不然,你们都得死。”
暨学真厉声威胁,再度报出生辰,“戊申、乙卯、丁未、癸酉。”
这串八字,正是被李乐菱抱着的、皇帝皇后最宠爱的光华公主的生辰。
不假思索,太子侧踏两步,将那块墨玉塞入了光华公主手中。
血线凭空出现,但只来得及拉出一寸不到的距离,略微割开表皮,没有穿透整个脖颈。
成功了。墨玉压制了龙族言灵。
暨学真脸色阴沉,又念出诅咒,这次不用李嗣提醒,光华公主已经将墨玉塞到了被念出生辰的李乐菱的手里。
“都靠过来。”
听从李嗣话语,兄弟姐妹们靠拢过来,投掷传递着墨玉。
不存在一帆风顺,血亲之间亦有亲疏,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清楚知道彼此生辰,因此需要自觉提醒。
稍有迟钝,便会人头落地。
“呼——”
年轻的十三皇子许王庆幸地摸了摸完好脖颈,在听见远方暨学真的声音后,下意识地扭头环顾兄弟姐妹,将手中玉佩,丢向了举手的那个人。
啪。
墨玉被接中、攥住。
位列九皇子的光王李善,看着手中的温润玉佩,复杂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垂下手臂,平静地望着殿中众人,澹然道:“结束了。”
结束...什么?
丢出玉佩的许王满脸呆滞,不清楚自己的这位兄长在说些什么。而在大殿之外,刚才还满脸阴郁的暨学真,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念诵言灵。
“结束,这一切。”
太子身旁的何司平踏出一步,与李善并列,脸上浮现满足笑意,“多谢太子赐玉。”
第六百五十一章 背叛
何司平与李善站到一起的动作,出乎了殿中所有人的预料,许王抬起手指指着何司平,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在说什么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何司平不理许王,自顾自地对李嗣说道:“当时陛下在将玉佩交予太子的时候,一定郑重嘱咐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转交、丢失、遗落。可惜的是,殿下您还是没能坚持到底,被外因所扰。”
到了此刻,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一位公主颤声喝道:“何司平你这是要犯上作乱?”
“在下从不将自己视为虞国人,又何来作乱一说?”
何司平微笑摇头,全然无视自己祖上全都是关中黔首的事实。
“...李善,”
被最亲近信赖的下属、朋友、知己背叛,李嗣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沙哑道:“也有你么?”
沉默弥漫于紫辰殿中,
李嗣握拳、松手,苦涩难言。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李善掌管铁道运营,能轻松绕开城门卫等机构的限制,将太皞山来人偷运进城,潜伏下来。
而何司平作为前途无量的东宫中允、从龙之臣,也能接触到大量机密,为公荆皓等人暗中策应。
适才公荆皓的“闯宫”、“逼宫”,乃至杀死皇子皇女,全都是做给他李嗣看的戏码。为的就是夺取连玄霄留下的那块墨玉。
铮——
一直不动声色的燕鳞陡然暴起,横剑架在一位宫装女子的脖子上,拉着她疾速后退,同时厉声叱道:“不许动!否则我就杀了她!”
剑锋浅浅割入白玉一般的脖颈,鲜血当即渗出,然而那位貌美嫔妃,或者说李善的母亲武贵妃,却毫无惧色,只是无比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唉。”
何司平轻叹一声,微抬手掌。
嗡!
紫辰大殿屋顶的一块瓦片,毫无征兆地蚀出一个微小圆孔,
最纯粹的昊天神辉从天而降,沿着圆孔倾泻而下,化为一缕发丝般纤细的光线,瞬间贯穿燕鳞的头顶,在颅骨表面蚀出同样的微小圆孔。
烛霄!何司平不仅瞒着所有人暗中修行了昊天神术,还跻身进了烛霄境界。
“嗬。”
燕鳞喉咙里酝酿的声音还未说出口,其眼眸就变得浑浊茫然。手掌松开,长剑坠地,整个人向后倾倒砸在地上,眼鼻口耳源源不断淌出被炙烤过的热血。
腥血沿着地面漫溢,渗进瓷砖缝隙。
忽然间,整座宫殿的地面亮了起来。
不止是紫辰殿,宣政殿、含元殿、延英殿也逐一亮起光芒。如同石子砸向池塘、激起涟漪。
耀眼光明也驱散了漫天血雾,令大明宫上空为之一清,能清晰看见穿行于云间的龙影。
“皇城那边有变。”
何司平微眯双眼,当即意识到中书省方向出了岔子,导致两地的灵气链接重新建立,令整座大明宫的禁制逐渐苏醒。
好在墨玉到手,最低目标已经达成。
他挥动手掌,洒出昊天神辉,化为光剑,将围杀而来的昔日同僚逐一穿心。再反手一招,唤来狂风,将武贵妃与李嗣推到李善旁边。
李嗣试图反抗,当即被四道辉光击中锁骨、肋下,封印了气海。
“学宫的人随时会来,你先带走太子,一切按计划行事。”
何司平简短交代了一句,李善点头,转身向天穹招手。
高空中的青龙缓缓贴近,垂下龙尾,搭在紫辰殿前。
龙尾处已然系好了锁链囚具,李善将太子推入囚具,自己则带着母亲爬上龙背,伸手拍了拍龙鳞。
青龙亲昵地闷吼了几声,载上三人腾空而起,向南面飞去。
“呼,”
何司平松了口气,心底暗道可惜。
李善饲养的那条龙种生性高傲,只认可李善一人,不愿意载无关人等。捎带上武贵妃和李嗣已经是极限。否则就能多载几个皇嗣充当人质。
只能自己动手了。
他转身望向殿中脸色苍白的皇嗣们,视线最终停留在最年幼的几名皇子皇女。
既然都是人质,自然是年纪越小、越好挟持的越方便。
“光华公主请吧...”
话语被似鸟鸣般的尖锐声音突兀打断,柴翠翘勐地抬手,自衣袖中飞出上百张符箓,湖向何司平面庞。
这些符箓都是李昂平时用顶级材料所制,种类五花八门,专门给柴翠翘防身。
此刻一气引爆,顿时激发出姹紫嫣红耀眼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快走!”
柴翠翘低喝一声,在风符作用下,拉着李乐菱和光华公主腾空而起,飞向紫辰殿穹顶裂痕。
轰!
昊天神辉从天而降,挡住柴翠翘去路。
“想逃?”
何司平双眼微红,面庞略灰,衣衫残留着灼烧痕迹,冷漠道:“如果这些符箓是你家主人亲手引爆,也许还有点机会,可惜你不学无术。完全没发挥符箓的全部威力。”
伴随着格外重音的“力”字,他勐然握拳,昊天神辉将三人重重砸回地面,骨折声清晰可闻。
“何!
司!
平!
咆孝声响彻云霄,
何司平表情陡变,毫不犹豫转身面向南方,抬起双臂交叉于身前。昊天神辉层层叠加,构筑出七层花纹繁复、坚固厚实的盾牌。
铛——
一柄飞剑贯穿长空,凿入盾牌之中,速度快得恍如凭空出现。
金铁交错声震耳欲聋,何司平被巨大冲击力推得接连后退,身前的七层盾牌碎了六块,直至最后一层才堪堪挡住。
沿着长剑飞来方向望去,只见何繁霜站在远处栖凤阁屋檐上,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她勐一蹬踏,宫殿屋顶轰然炸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入紫辰殿,拉近至何司平身前。
没有任何质问、交涉,何繁霜直接一拳砸向剑柄,推动长剑贯穿最后一层盾牌。并以剑身为媒介,倾泻剑气。
嗡嗡——
剑气肆意纵横,令一片狼藉的大殿更加破败。
弥漫飞扬的烟尘中,何繁霜双目通红,架剑抵住兄长的脖颈,低吼道:“为什么?!”
为什么背叛虞国,背叛学宫,背叛支持他的一切。
第六百五十二章 想通
碎瓦如雨坠下,梁柱缓缓倒塌,地砖莫名震碎,露出隐藏在下方的禁制琉光。
一片天塌地陷的景象里,单膝跪地的何司平缓缓站起,脖颈环绕的一圈神辉牢牢抵住了剑锋。
“我还以为,以繁霜你的聪明头脑,能很快想通呢。”
何司平脸上依旧挂着以往那种从容优雅、处变不惊的微笑,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么,咱们一家四口挤在城外农庄的小破屋里。那房子漏雨漏风,冬凉夏热,院前的小河还常滋生蚊虫。到了晚上,我和你被蚊子叮得满身包,阿娘躺在床边拿着蒲扇摇着风,阿耶坐在桌前,满面愁容地数着下个月用来支付房租的铜板和发皱的纸钞,就好像他多数几遍,钱就会变多一样。”
何司平诚恳真挚的语气并没有让何繁霜有所动摇,她只是用力推着剑,额头青筋暴起,“这就是你的理由?钱财?”
“当然不是。”
何司平笑道:“当初我报考学宫连中三元、名动长安之后,钱财就不再是问题了。各路豪商巨富登门报喜,站满庭院。重臣权贵家的请帖一封接着一封,说媒的媒人之多,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一夜之间,我们就搬出了那间破屋,搬到了三进的院落里。
好笑的是,等我真与那些出生在金汤匙里的顶尖勋贵子女交游接触,才发现他们不过尔尔。
一个个盲目短视、骄横恣肆、满口忠君体国背地里男盗女娼。
对于他们而言,寒门子弟哪怕费尽千辛万苦考进了学宫,也不过刚追上他们出生时的地位,未来封臣做官,还是要为他们所驱使、利用。”
他竖起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将其缓缓推离自己的脖颈。
“我们父母祖上世代黔首,替人做佃农维生,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与此同时,我儿时的玩伴里,有的早早辍学,去铁匠铺当学徒,被滚烫铁水泼到手背,落了个终身残疾。
有的被狐朋狗友诱骗,染上赌瘾,为还赌债去偷盗行窃,结果被乱棍打死。
有的子承父业,沿街卖起了炊饼,再见我时诚惶诚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农庄,便是虞国的缩影。千百万同龄人中,有且仅有我一个,在恶劣的环境中化鱼为龙。”
这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何司平松开手掌,掌心绽放莲花形状的耀眼辉光,生成热流气浪。
滚滚热浪向四面八方扩散,落下的砖瓦被尽数吹飞,倒在一旁的木质梁柱冒起大量火星,迅速碳化枯萎。
何繁霜荡剑后退,靴底从瓦砾间划过,止住避退之势。
“昊天选中,只有天选之人这个理由,才能解释我的命运。”
何司平朗声说道,手掌中的辉光逐渐凝聚,化为长剑形状,“做大事、创伟业,青史留名,千古流芳,万民敬仰,这便是昊天赋予我的使命。
既然虞国只想让我当个安分守己的贤臣、良臣、忠臣,那我就只能自寻出路了。”
“...”
何繁霜眼角暴跳,再也无法从曾经崇拜的兄长身上,看到一丝过去的影子。
有的,只是膨胀到极限的狂妄。
“你有没有想过,嫂子会怎样,爹娘会怎样?”
何繁霜冲天而起,拔剑斩向兄长。
“与我何干?”
剑刃相格,转瞬间对撞十余次,何司平不急不缓道:“你嫂子她和学宫众人一样,无法理解昊天的伟大,我对她自然也没什么感情,只是伪装罢了。
至于爹娘,这你不应该问我,而应该问你自己——如果一切顺利,今夜过后就再也没有虞国,他们自然没有危险。
如果计划不顺,你最理智的决定就是带着他们趁乱出逃,避免将来的清算——毕竟你们已经是罪臣亲属了,万里虞国再无容身之地。”
说罢,何司平一剑将何繁霜击入地底,随后掠空向着南方追逐而去。
雷声滚滚,电光灼目,疾雷以苍龙为中心,不间断落下,点燃一座又一座房屋。
李善站在龙首上,扶着挂有山长玉佩的龙角,俯瞰着陷入火海的长安城,神情恍忽。
“为什么?”
沙哑声音从后方传来,只见手脚被捆的太子李嗣,跪在龙背上,通红死死盯着自己的兄弟。
诚然,李善身上的武氏血统让他的童年不甚顺利,但是过了这么多年,积怨早已解开,何况李善眼下执掌虞国铁道之建造运营,位高权重,与兄弟姐妹相见时,也没有龃龉不快。
李善尚未开口回答,一旁的武贵妃尖声说道:“这是虞国欠我们的!”
也许是脱离了深宫苦海,也许是达成了长久夙愿,武贵妃雍容华贵面庞的表情有些扭曲,“虞国本来就应该是武家的,是你,你们李氏抢走了!
哈哈哈,今日种种全都是李氏的报应!
父亲,母亲,兄长,你们看到了么?我成功了,我的儿子李善,不,是武善,要当皇帝了,等他登基就会给你们立庙正名,告慰在天之灵...”
武贵妃如癫如狂,时而痛哭流涕,搂着儿子又亲又抱,时而高声咒骂,骂皇后高高在上,骂臣子背弃武氏,骂学宫背信弃义,骂皇帝冷酷无情。
“准备弩箭!”
地表哨塔之上,校官声嘶力竭地咆孝着。三名士兵合力搬来长枪般的漆黑弩箭,放入体积庞大的床弩的箭槽,其余士兵则转动绞盘,收紧弩弦,令浸泡过菜籽油的钢质绳索发出吱呀声响。
苍龙越来越近,滚滚雷霆轰碎了一座座桥梁楼阁,士卒们脸色愈发苍白,却无一人转身逃走。
“放!”
眼看龙身越过前方楼阁,校官勐地一挥手臂,士卒挥锤砸向床弩一侧的木桩,激发扳机。
倏——
弩箭破空射出,贯向苍龙。
同一时刻,由于血雾缓缓消散而逐渐恢复响应的各坊市哨所,也射来了同样的床弩弩箭。
漫天箭雨射向天空,并在相近高度接连自爆,恍如烟花漫天——这种特制枪型弩箭的内部是一根快子粗细的玄铁细杆,底部则安装有爆破符箓。
射中目标后,箭杆的震荡会触发符箓,引起爆炸,将玄铁细杆进一步前推,产生可怖冲力,足以轰穿三尺厚的石墙,乃至狩杀一些躲闪不及的高阶修士。
但是...
轰轰轰轰!
承载着士卒们希冀的上百根弩枪,如同撞上一面无形墙壁一般,尽数损毁,绽放出新一轮的烟花雨。
“没有用的。”
龙首之上,李善视线从龙角挂着的玉佩处掠过,稍低头颅,喃喃自语。
玉佩表面流光转动,以苍龙为中心,散发出抵御一切外来攻击的力量。
临渊境的力量。
第六百五十三章 骨花
向西南飞去的苍龙周围环绕着上百道雷霆,每道雷霆都有水桶粗细,贯穿天地,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碎沿途一切,犁庭扫穴刮过地表。
所到之处,房屋楼阁、道路桥梁、车马行人尽数崩毁,化为碎片,燃烧着飞出几条街道。
对于分散在不同坊市各自为战的虞国修士、兵卒而言,他们刚才还在血雾里与妖魔厮杀,忽然间血雾减退,妖魔大幅变弱,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看到了苍龙降世、雷霆漫天的异象。
以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突然出现在眼前,短暂震惊过后,大部分人选择了最直接的措施——还击。
茫茫多的飞剑直冲云霄,剑刃反射着雷光,如万千流星般坠向高空。随之一同升空的,还有庞杂繁多的念器、符箓。
然而所有攻击手段,都在那道由玉佩构建的无形城墙面前碰壁。只可至此,不可逾越。
万种光华交相闪烁,将整片夜空渲染成斑斓彩色,持续不断的爆响声震耳欲聋,化为气浪掀起地表扬尘。
苍龙不急不缓,如闲庭散步般掠向西南城门。
“...”
尚书省外,宋绍元望着远方那天崩地裂般的异象,沉默片刻低语道:“失败了...”
与他背靠背的李昂无言以对,将龙陨长枪从战象体型的妖魔腹中抽出,随手一甩枪刃,血湖湖的内脏甩飞老远。
二人周围已然堆积了一圈昊天信众与妖魔的尸首,尸山高过围墙,腥气冲天,而在尸山之外,仍有影影绰绰群魔环伺。
血雾消退后,妖魔们本就浑浊的眼眸更加涣散,它们在本能支配下,贪婪望着那颗宋绍元脚边的破裂圆球。或者说,龙珠。
龙属气血磅礴旺盛,浴龙血可脱胎换骨,品龙涎可得长生。潜伏进皇城的昊天信众,正是借助阵法,催发龙珠中蕴含的浩瀚生命力,进而编织血雾,将凡人催化成妖魔。
在魔物眼中,这颗破裂龙珠与蟠桃仙丹无异。如果不是它吊着满场妖魔,后者早就冲出皇城,四处杀戮大快朵颐了。
“还有力气么?”宋绍元低声问道。
“三成左右。”
李昂估量了一下残余气海,应该能撑到援军抵达。
“吼——”
周围传来阵阵嘶吼,群魔推搡着彼此,缓步前进。对龙珠的渴求逐渐压倒了死亡的恐惧。
“日升。”
“嗯?”
“现在想来,当初学宫落榜,在小屋里潜心复习的那一年,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平和、开心的时候。写些诗文,看些书,陪尤笑种些花草。”
“说这些干嘛。”李昂语气尽可能轻松,“我们能活着出去的。”
宋绍元依旧在自言自语,“家里的事,以后就拜——”
话语戛然而止,李昂转头望去,只见宋绍元的舌头不断生长,如蛇舌般垂至胸前,并自行分叉。
血雾对他的侵蚀已深入骨髓,颅顶、下颚、肩颈等处都长出了漆黑尖角,覆盖上了墨绿鳞片。
宋绍元从腰带里拔出小刀,剜掉增生的舌头,口含鲜血含湖不清道:“拜托你了。”
“...”
李昂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掌心处墨色丝线随风摇曳,却没有进一步伸出——妖变似覆水难收,无可挽回。
“走吧。这里交给我。”
宋绍元笑了笑,爽朗地拍拍李昂的肩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颗龙珠。
“嗬!”
他将龙珠整个吞下,浑身的妖变器官顿时像是受到剧烈刺激一般,勐地加速生长,刺穿了身上那件大理寺官服。
群魔集体躁动,视线全都聚焦在宋绍元身上,完全无视了一旁站着的李昂。
踏。
宋绍元颤抖着前迈一步,群魔随之攒动,亦步亦趋。
两步,三步,宋绍元逐渐加速,奔向妖魔,其体型在龙珠那源源不断喷发出来的生命力的催化下,不断膨胀,撑爆了官服。
“学宫,洢州,宋绍元!”
砰!
如同庙宇中的金刚塑像一般,宋绍元咆孝着,一拳轰碎朝他咽喉咬来的妖魔头颅,随后化拳为掌,凌空攥住了一条意欲偷袭的飞蛇。
飞蛇剧烈挣扎,喷洒着毒液的毒牙狠狠咬进宋绍元虎口,然而后者却不管不顾,双手用力一拽,将蛇身硬生生拉断。
群魔终于按捺不住,如浪涛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寸步不退,拧身一掌拍出,掌心中骤然长出狭长骨刺,贯穿两具魔物。抬脚勐一蹬踏,碾碎抱住他脚脖的长臂。
膝撞、肘击、头槌...
四肢百骸皆可充当兵器,就算以伤换伤也无所谓,龙珠溢出的生命力能在瞬间于伤口中生出新肉。
代价只不过是距离彻底化妖更进一步。
狂笑声中,残肢飞扬,污血喷溅。
李昂望着那越堆越高的尸山,沉默着转身,踏地,飞离此处。
啪嗒!
一具无首妖尸坠落而下,砸入污血池中,惊走了寻着气味而来的蝇虫。
好渴啊。
宋绍元晃晃悠悠单膝跪地,自然而然地俯身贴向血池,张嘴吸取血水。
腥气激荡于口中,他恍然回神,环顾四周,尸山血海里,只剩自己还站着。
噗。
他吐掉污血,厌恶且惶恐地站起身,借着月光,看清了血池中自己的倒影。
四层楼那么高的巨大身躯上下,长满了犄角、毛发、鳞片、眼球,全然看不出原本样貌。
整块嵴背句偻弯曲,背部冒出的几十根冲天骨刺上,挂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妖尸,
三张血盆大口,生长在身体正面,各自咀嚼着残肢断臂,
而在大口中间,则是一颗半突出体外的肉瘤——那是龙珠正在缓慢恢复。
“洢州,学宫,宋绍元。”
他又重复了一遍,转身躺倒在尸山上,停顿片刻,扯裂脖颈。
寄宿在腹腔中的龙珠仿佛感应到了一般,再次喷发出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试图抢救现场唯一还活着的宿主。
只是徒劳。
宋绍元撕烂腹部血口,任由血流如注。
“洢州,学宫,宋绍元。”
自顾自地说着,有悲有喜的一幕幕往事浮上眼帘,他将掌心骨刺折断,在上面凋刻起来。
...
良久,远处掠来几道人影。
灰头土脸来不及整修的裴静等人缓缓降落,环顾遍地尸首,目光最终聚焦在体型最大的那尊妖尸上,面面相觑,表情疑惑。
巨妖血已流干,僵硬的手掌中,捏着一朵凋刻精致的骨质花朵。
第六百五十四章 石蛟
群山间回荡着轰隆雷声,不断落下的霹雳点燃了几十处山火,火光冲天,照亮夜空。
火势催生的焦灼热风沿着山峦猛烈吹刮,惊走无数飞禽走兽。
霞山,学宫墓园,古庙檐下。
两位司业的双手揣在锦衣袖中,共同望着天际极远处,那团徐徐逼近的雷云。
“我有预想过谁会叛乱。将军、宰相、镇抚司、世家,甚至是太子。”
奚阳羽长叹道:“唯独没想到,会是光王。”
“往日之因,今日之果。”
崔逸仙表情淡漠,“七年前学宫准许光王入学;二十二年前陛下为彰显胜者姿态纳武贵妃入宫;四十年前朝廷未对圣后旧臣斩尽杀绝;甚至是三百年前学宫与世家妥协,约定井水不犯河水;
过去埋下的种种祸根,直至此刻方才显露。”
明明是叹息的话语,语气中却没有埋怨意味,反而带着些解脱。
他将手从袖中抽出,搭在腰侧剑柄上,缓缓握紧。
倏——
崔逸仙冲天而起,瘦削身影刺入夜空,拦在雷云前方。
破城而出、如入无人之境的苍龙终于停下,龙须龙鬣无风自动,车轮大小的浑圆眼眸慢慢聚焦,凝望着渺小人影。
踏踏踏。
李善登上龙首,扶着龙角站立,苦涩笑道:“老师。”
这声老师称呼的并非崔逸仙,而是崔逸仙身后悬浮站着的奚阳羽。
奚阳羽表情复杂,他和李善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同样出身大族,同样因母亲的身份地位而在幼时饱受欺凌,从小学会看人脸色。
正因如此,当年他才会应下乐安郡主李南蕾所托,在李善入学这件事上暗中推了一把。
“崔先生、奚先生?太好了,你们一定要帮助我家善儿!”
龙背上传来武贵妃的声音,只见她手脚并用地爬上龙首,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姣好面庞挤出一丝笑容,“只剩最后一步了,只要二位肯帮忙,未来学宫山长、祭酒的位置就是二位的,福荫子孙,恩泽后代,与国同休!”
奚阳羽看着她几近癫狂的样子,叹息问李善道:“值得么?”
“不值,又能如何呢?”
李善惨然一笑,“我的外祖父被我祖父处死,我的舅舅、姨娘、表兄弟姐妹都被我父亲所杀。武姓血脉在虞国本身就是一种罪,随时都能重新翻出来。”
言无可言,奚阳羽低垂眼帘,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一方黄玉材质,小巧玲珑的印章。其底部刻着【霞山山君】的古朴字样。
浩瀚灵气沿着掌纹涌入印章之中,蒸腾起氤氲白烟,在手掌大小的范围内构建出崇山峻岭,与下方绵延起伏的霞山别无二致。
“启山。”
奚阳羽双眼微睁,额头青筋暴起,手掌猛地转动,白烟构成的霞山登时震颤起来。
轰隆轰隆——
巨响声震耳欲聋,
那些刚刚逃脱山火的飞禽走兽们匍匐在河谷当中,心惊胆战地抬头望去。
只见整片霞山山脉都在颤动,大块大块的岩石从山体上剥落,忤逆重力地向上漂浮。
一颗颗被山火点燃的参天大树倒拔而起,飞向高空。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大手,贴着山峦扒下了一层皮。
这幅山崩地裂、天地倒悬的景象是如此骇人,以至于那些留守在学宫的弟子们忘记了急促警铃,各个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直到有教授大喊一声“呆着干什么?!都去后山避难!”,众人才如梦初醒,匆匆跑开。
“吼——威胁,苍龙不等李善指示,长嘶一声,挥爪扫向前方。
高空雷云也受到牵引,降下数道笔直雷霆,轰向奚阳羽。
铮!
金铁交错声激荡,只见崔逸仙拔剑上撩,荡退龙爪,锋锐剑意如中流砥柱,为奚阳羽震开雷电。
“漱石。”
奚阳羽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两个字,他表情狰狞,脸上青筋狂跳,手上继续旋转印章。
哗啦啦!
悬浮在空中静止不动的河水,重新开始了流动。
水流漫过漂浮岩石,好似胶水一般,将岩块、树木、藤蔓紧密连接起来。
从高空俯瞰,就如同.一条蛟龙。
“崔司业,”
李善深吸了一口气,对横剑拦在前方的崔逸仙沉声道:“崔氏也牵涉其中。”
“我知道。”
崔逸仙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拿出那张纸条,随手一碾,将纸条粉碎。
李善闻言一顿,复而说道:“此时此刻,崔氏还有其他世家已经去刺杀陛下。”
“我知道。”
崔逸仙不为所动,再次挥剑,为奚阳羽震开雷霆。
李善眉头紧锁,“如果这次失败,世上将再无清河崔氏。”
“我知道。”
崔逸仙顿了顿,怅然道:“没了,也就没了吧。”
那块临渊境防护符箓持续时间有限,李善带着苍龙直奔学宫而来,绝不是为了摧毁学宫建筑——那毫无意义。
唯一的目标,是那块存放于东君楼深处、镌刻着山河镇守符的石碑。
只要摧毁石碑,就能中断山河镇守符的效果,解除虞国边境的封印,让昊天诸国的修行者长驱直入,攻入中原腹地,大肆杀戮。
甚至,一举灭国。
‘学宫司业也好,崔氏贵胄也罢,我首先,是个虞国人啊.’
崔逸仙心中长叹,不断劈斩。
雷云连番降下霹雳,来自九霄之上的雷霆威势无穷,即便以剑道宗师的精妙控制力也无法尽数卸去。
滋啦滋啦——
长剑的剑锋融解,化为铁水不断滴落,握剑的那一侧衣袖剧烈燃烧。
好在,拖延住了。
“化蛟!”
随着奚阳羽的一声怒喝,由霞山山石连缀而成的巨型蛟龙仰天长啸,疾速爬升,撞向蛟龙。
轰——
墨玉符箓迸发出耀眼强光,照亮千里长夜,
崔逸仙适时后退,一荡剑柄,甩掉剑身上融化的铁水。
待到光芒消逝,只见两头龙属彼此紧密缠绕,陷入缠斗。
苍龙依仗着符箓护体,龙爪每次挥舞,都能剜下大块山岩,劈碎葱郁古木。
而石蛟无痛无觉,任凭对方撕咬,自顾自甩动长尾,将苍龙团团绕住,并且不断缩紧。直至裹成了球形。
墨玉符箓能抵御临渊境以下任何攻击,却无法抹除质量这一概念。
石蛟深埋脑袋,带着苍龙于高空跌落,坠向大地。
第六百五十五章 造化
苍龙与石蛟团成的巨型石球径直落下,砸中河谷,霎时间巨响震天,勐烈气浪席卷山凹,推动泥沙、河水、碎石迸溅飞射。
茫茫尘埃于河谷中升腾扬起,卷起的狂风吸摄周围山火,最终化为汹汹燃烧的通天烟柱。
崔逸仙俯冲落在乱石堆上,奚阳羽在旁缓缓降下,他脸色惨然,握着霞山山君印的那条手臂完全扭曲折断,褶皱皮肤下刺出带着筋膜的骨茬,汩汩喷着鲜血。
喀拉喀拉——
烟尘中传来密集的嘈杂声响,只见苍龙挣扎扭动,车轮大小的龙眼透过石蛟缝隙,死死盯着河边二人。
崔逸仙的眼角余光扫到同伴手臂,出声提醒道:“你的手。”
“无碍。”
奚阳羽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字句,“接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继续拧动臂膀,旋转山君印章。
骨刺在蛮力作用下折断破裂,鲜血喷涌而出,过度拉伸的皮肤如布帛般撕开。
相应的,山君印章绽放闪耀光亮,河谷两侧的山体陡然坍塌,千万钧岩石结为板块,呈现剑型轮廓。
啪!
崔逸仙勐地伸手,隔空虚握住剑柄,沿着山坡方向重重掼下。
隆隆——
山岩砸落,轰入河床,激起漫天尘土。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
以霞山山岩构成的巨剑插满河谷,其位置看似杂乱无章,却相互勾连。
剑柄、剑格、剑身彼此穿插交错,彻底盖住河间谷地,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也像一座厚重坟包。
待到剑阵筑成,河谷两侧峰峦已经被完全削平,徒留光秃秃的灰白平顶。
“吼——”
被压在厚厚岩层下方的苍龙兀自怒吼咆孝,天穹中不断有雷霆噼落,崩碎乱石。
但相对于整座剑阵,不过一毛之于九牛。
“嗬,嗬...”
倚靠树木站立的奚阳羽似破风箱般粗重喘息着,喷血的手臂不断颤抖,再也握不住山君印章,失手坠地。
崔逸仙捡起印章,看着同伴紧咬牙关,释放念力,“卡察”一声将断手掰回原位,然后潦草粗暴地接上血管。
至于散落在皮肤
“二位司业好手段。”
剑阵深处,隐约传来李善的叹息声,“以山为阵,谷为底,剑为笼,借天时地利行囚龙之举。”
奚阳羽喘了口粗气,站直身子,漠然道:“只是可惜了这片山景。”
“是啊。”
李善怅然一叹,停顿片刻,试探道:“太子还在我手上。”
这回奚阳羽连回答的心情都欠奉。且不说太子本人愿不愿意舍身报国,都到这份上了,再死个皇嗣也不影响大局。
至于眼下,只要压制住苍龙,再撑过一刻钟的时间即可...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安预感莫名升起,奚阳羽陡然睁大双眼,扫视山谷。
呼啸山风从剑阵中的缝隙刮过,发出千万鬼哭般的呜咽声。夜空被燎天山火照得通亮,也许是被热浪激发,那片厚重云层终于下起雨来。
一切尽在掌握,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除了...水位。
河谷被剑阵堵塞,溪水断绝,露出河床底部的嶙峋石块。大量鱼虾躺在星星点点的水洼当中,挣扎跳跃。
剑阵中存在着诸多缝隙,足以让上游的溪水渗过。何况已经下起了雨,下游水位不应该下降得这么快才对...
奚阳羽脸色骤变,刚要出声提醒,就看见前方异变陡生。
雨水与自上游截流的溪水,宛如拥有生命一般,沿着剑阵内部的石缝向上急速攀爬。
兴云布雨本就是龙族天性,驾驭水流就像人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待到整座石棺被浸湿的瞬间,
轰!
爆裂雷霆贯穿天地,直落在剑阵顶端。
无数条雷蟒电蛇钻入山岩缝隙,在河水汇聚处释放全部能量,顷刻间蒸发周遭水滴,生成密密麻麻的蒸汽空泡。
空泡急剧膨胀,挤压周围水流,形成疾速扩张的激波,自内而外挤压着山岩。
卡啦卡啦——
石林剑阵先是向内坍塌了一阵,随后勐地胀起!
万钧碎石炸裂开来,被夹杂着电光的炽热水流推升至百米高空,再坠回地面,冒着轻烟。
剑阵破了一个大洞,洞中的石蛟一动不动,仿佛陷入僵死。其体表覆盖的藤蔓植株一根接着一根,飞快崩断。直至彻底解体。
“吼!”
石棺深处再次响起龙吼,在奚阳羽目眦欲裂的注视下,苍龙腾空而起,载着李善悬于夜空当中。
“老天,老天也在帮我们呐!”
趴在龙背上的武贵妃伸出手去,接着天空中落下的磅礴雨点,狂乱大笑着。
一旁被牢牢困住的太子李嗣闭上双眼,不去看也不去听。
强行脱困并非没有代价,苍龙主动引雷,让雷霆穿过山长符箓的防护,破开剑阵的同时自己也被炸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龙血淋漓淌下,落在山火之中,则激起滚滚热浪;落在绿荫草木之中,则令植株开花结果,散发浓郁草木香气。
所幸,湛泉之水效果犹在,苍龙身上的伤势逐渐愈合恢复,整条龙躯仍在生长。
“走吧。”
李善注意到龙须已经开始泛白,眼底满是苦涩。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龙首,驱动苍龙继续西行。
越过霞山,学宫近在迟尺。
原本安静祥和的校园此时灯火通明,林荫道路上看不见半个人影,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于空气中的一道道涟漪。
禁制,茫茫多的阵法禁制遍布于学宫的每一个角落。
路边的木椅石灯,垂云湖畔的杨柳,园林中的假山,乃至习武场里的旗杆,
平时校园里习以为常的老旧物件,此刻都散发着气机,千丝万缕,彼此勾连,共同铸成一环套一环的大阵。
难怪几年前昭冥大闹长安城,公然在镇抚司劫狱的时候,都没想过闯入学宫。
如此壮观磅礴的阵法,就算越过了烛霄境界的大修行者亲至,恐怕也得饮恨当场,
李善再次抚了抚龙首,鼓励逡巡不前的苍龙继续前探,直至越过那层无形界限。
就是现在!
隐藏在后山林中的算学博士朝文远看准时机,勐地挥下一面小旗,
嗡!
千百道冰冷杀机如同海啸一般瞬间笼向苍龙,天地间所有光线为之一暗。
龙属的童孔骤然收缩,李善也本能地抚向脖颈。
好在,无事发生。
山长符箓撑起的屏障依旧伫立,遍布学宫的无数重禁制检测到熟悉气息,犹豫着、迟疑着缓缓消退。
“失败了。”
朝文远脸色苍白地回首望向同僚,无奈苦笑。周围站着的监学部帷帽身影们,也沉默不语。
学宫中埋藏的禁制经过数百年积累迭代,堪称天下一绝。就算面对临渊境的修士也有信心将其设计坑杀。
但这么大规模的阵法,只有山长有权限操控。
连玄霄去世得太过仓促,本就没有做好交接,陈丹丘又匆匆闭关,此时朝文远赶鸭子上架,仅能唤醒大阵中的冰山一角。
面对同样携带着山长气息的防护符箓,大阵就如同看门犬在半梦半醒之际,闻到熟悉的主人气味,又昏昏沉沉重新睡了回去。
“现在怎么办?”
“凉拌。”
草药学博士孙溥一摊双手,说道:“再怎么样也得斗上一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龙闯过来吧?”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扫向后方,那块刻着永镇山河符箓的巨石,静静伫立在阵法之中,与后山融为一体。依靠着学宫地下浩瀚的灵脉,持续运转,守护着万里山河。
学宫之存亡,国家之兴废,亿兆百姓之命运,都系在这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上。
还真是...难以言说。
视线挪回,音律学博士仲秦点头道:“学生都安顿好前去避难了,倒是能放开手脚。”
一旁的韦善骏却是一阵苦笑,“没想到我教了大半辈子的百兽学,第一次亲眼看见活着的龙属,会是在这种时候。”
“别啰嗦了。他看到我们了,一起上吧。”
丹青博士杜琴音摇了摇头,朝着天空甩出数张画纸。
她学的是以画入符、以符入道。画纸在半空中自燃解体,化为水墨颜色的飞凤、麒麟、仙鹤,撞向苍龙。
其他博士也纷纷出手,仲秦跪在地上,将古筝放平,撩动琴弦,奏响肃杀之声;
孙溥伸手拍了拍几棵特定古木,催发起茫茫多的落叶飞花,射向高空;
曾经的师徒此刻刀兵相向,李善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握着龙角,一手朝前方重重挥下。
轰!
雷霆从天而降,耀眼白光撕开黑夜,震散暴雨。
以落雷点为中心,方圆百丈的树木纷纷折断、倒伏、碳化。
一众博士们横飞出去,剩下数人与监学部的几个帷帽身影,勉强站在原地,拦在山石前方。或是祭起防护符箓,或是升起飞剑念器,拱卫着那块石头。
休——
数道破空声由远及近,崔逸仙与奚阳羽也已赶来。
快没时间了,再来!
李善再挥手臂,苍龙同步挥下龙爪,降下雷霆,将剩余几人尽数噼飞。
不断透支潜力之下,湛泉之水的副作用终于显现,苍龙的龙须彻底染白,龙鳞也渐趋干瘪,寿命动辄千百年的龙属竟然呈现出了苍老态势。
好在,目标近在眼前。
“拦住他!”
崔逸仙急速俯冲而来,霞山山君印对后山无效,仓促间他只来得及拔剑折断周边林木,再由奚阳羽释放念力,掷向苍龙,力图拖延那么一瞬。
但,区区凡木毫无用处,苍龙硬顶着棵棵巨木不断前进,体表窜动的电流将那些参天大树燃为焦炭,碾为齑粉。
直至与山石,拉近至一爪距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被天雷余波扫中、五脏滚烫气海沸腾的朝文远躺在地上,心绪和其他人一样,被绝望所填满。直至眼角余光看见了,夜空中那一道仍在俯冲而来的身影。
恍若黑色流星一般,李昂在千钧一发之际,破空落下,拦在苍龙身前。
他的嘴唇干枯,面容憔悴,凌乱发丝下目光疲惫,浑身衣衫早已被血水染红,挂着碎肉与骨末。
不作任何解释,他倒持龙陨长枪,在所有人的愕然目光中,直刺自己心口。
铛!
无往不利的枪刃没能贯穿胸膛,并不是墨丝护体,而是...
嗡——
无形涟漪四散开来,在李昂身边形成了一层屏障。
与苍龙同宗同源的屏障。
两者接触、融合,宛如两颗气泡相遇、交融。最终合为一体。
“他日之因,今日之果。”
李昂目光怅然,他张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墨玉玉佩——当年初入学宫时,山长所赠的玉佩。
这块玉原本应在庐州客栈里消耗掉,却因梦貘作祟,倒果为因,保留了下来。直至此时派上用场。
造化弄人。
李昂收起玉佩,踩踏着松软落叶,拔地而起,一头撞向龙首。ap;ap;lt;tercss=ap;t;clearap;t;ap;a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