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沼泽
操纵海兽并非不可能,前隋时期,出没于东海海域的九首虺蜮宗门,就能以特制肉食控制海兽,替他们袭击过往船只。
更久远一点的,还有存在于传说中的交人,其不知火性,王国位于深海。
包括学宫自己,也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研究,掌握一些诱导特定海兽行为、改变海兽习性的方法。
“暂时没发现有人操控迹象,不过也不能过早排除。”
程居岫说道:“好消息是,和以往一样,海兽集群的‘搬迁’速度并不算快,像是一个巨大的圆圈,缓慢向西移动。
如无特殊情况,快则一两年,慢则三四年,才会接近虞国海岸。”
“大家按照应对魔潮的标准,尽早做准备吧。”
连玄霄兴平气和地发布命令。
见山长依旧从容,众人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去——一两年的缓冲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好过仓促接敌。
众人立刻有条不紊地筹备起来,或是前往藏书阁,调取前隋时期防波堤与城墙弩炮图纸,进行改进;
或是去往后山,紧急改装天艟,准备利用天艟狩猎海兽;
或是前去通知朝廷,指定疏散百姓方略;
或是前往东君楼,领取能够平静浪涛浪涛、驱离妖兽的异化物——不知道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李昂作为学宫行巡,本来也想去藏书阁查阅资料,却被山长叫住,“李昂,你跟我来。”
程居岫、隋奕、澹台乐山等人的目光齐齐聚焦而来,李昂愣了一下,点头答应,跟在山长后面,登上台阶,来到教学楼顶层。
吱呀。
伴随着连玄霄推开书房木门,整个房间像是活过来一般,窗户自行打开通风,符灯自动亮起,抽屉默默弹开,从中飞出一叠叠需要批阅的文件,整齐码放在桌面上。
山长一掸手掌,摆放在角落的木椅平滑移来,停在书桌前。
再挥手掌,架子上的瓷质茶具便自行飘下,从一尊巴掌大小的石头假山处,承接来泉水,徐徐煮沸。
山长坐到书桌后方,边翻看文件,边随口问道:“喝茶么?渠江薄片。”
“啊?好,谢谢。”
李昂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其实他对于茶水没有太大偏好,家里有什么就喝什么,在长安认识的朋友不了解内情,还以为他钟情渠江薄片,就越送越多。
不过山长能知晓他的饮茶喜好,还是让李昂感到几分荣幸。
一壶水很快煮沸,茶具很优雅地飘起,冲泡、沏茶、敬茶,宛如一名茶师在操控。
“你遇见了梦貘么?”
李昂正抿着茶水,欣赏茶杯中漂浮的茶叶,突然听见山长冷不停的询问,吓了一跳,咳嗽了几声。
他靠着觉醒异界记忆以来养成的城府,才强忍震惊错愕,没有把茶杯捏碎,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问道:“您说什么?”
“你遇见了梦貘么?”
山长从文书中抬起头来,微笑道:“前天监学部在庐州地界,抓到了一群形迹可疑的修士。
经查验,这群修士来自于太皞山审判院,为首者名为陈万毅,数月前遵上级命令,前往庐州,寻找妖魔梦貘。
落脚地之一,便是悦来客栈。
监学部将陈万毅等人,与近期病死在悦来客栈的金无算联系在一起,顺藤摸瓜,发现金无算曾经雇人前往无尽海探险,找回了某样东西。
再顺藤摸瓜,发现金无算对鹿青崖有着很深的旧怨,为此制定了严密的复仇计划。
并将情报,汇报给了我。
综上所述,太皞山的人没有找到梦貘,试图利用梦貘对鹿青崖复仇的金无算又死于疾病,最大的可能,便是梦貘逃走了。
我觉得你体内寄宿着妖魔,如果梦貘是通过篡改记忆,逃出客栈的话,你可能会记得点什么。”
原来是这样。
李昂心底松了口气,陈万毅这群人也太不靠谱了!居然会被监学部抓到,以至于他也被牵连。
“学生不记得有看见过梦貘。”
李昂谨慎回答道。
这话不算说谎,他确实没看见过梦貘的正脸,只看见过褐黄兽童。
“是么?”
山长叹息道:“那还真是可惜。”
李昂作出疑惑表情,“可惜?”
山长说道:“这段时间我也在无尽海上考察,不过不是和公羊德明他们同方向的东面,是在更远的南面海域。在那片海域的一座岛屿上,我发现了栗国。”
李昂这回是真心疑惑,“是那个莫名消失的栗国?”
“嗯。”
山长点了点头,“栗国是个位于虞、周两国边境的撮尔小国。
隋末时期,战乱纷起,栗国边境不知为何长出了繁茂密林,断绝了与外界的交通。
待到中原安定,虞国建立,再派人去探查,整座栗国却已凭空消失,疑似毁于某种灾难——这便是学宫典籍中的历史。
而我则在那座海岛上,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
李昂放下茶杯,正襟危坐,摆出认真倾听姿态。
“站在栗国人的角度,灾难来得无比之快。伴随着虞帝遇刺、中原陷入战乱的消息传来,栗国边境的地里长出了大量树苗。
这些树苗生长速度极快,七天过后就超过了城墙,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
山长悠悠道:“这些树木材质坚固,水火不侵,勉强用斧头砍伐掉,第二天又会在木桩上重新长出一颗树苗。
意识到这一点的栗国人,还想着苦中作乐,认为这是昊天的恩赐——昊天播撒密林,围住栗国边界,让他们免于遭受战乱侵袭。
但很快,异变到来了。乌黑腐烂的树木根须,蔓延进入田地,任何种下去的作物,都变得腐臭,难以食用。
接触过树根的人,也会罹患疾病。大部分人会直接病死,少部分人能勉强幸存下来,代价则是全身上下长出树木根须,外表逐渐变得非人。
昊天钟、昊天铃对此无效,所有药石也难以治愈、扭转疾病。
寥寥几名栗国修行者,决定飞越林海,外出寻求帮助,然而却在飞越密林上方时突然吐血、死亡、坠落——他们的肺里也吸入了肉眼看不见的植物种子。
没人能逃出去。
第一年,可以耕种的田地越来越少,林中危险的畸变野兽越来越多。
第二年,大雨连绵,地势低洼处形成了沼泽,无数牲畜得病死去。
第三年,一些刚降生的新生儿身上出现了肉瘤与树木根须。
第四年,叛军与百姓冲入王城,吊死了国王,将其尸首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以求得到昊天谅解。
第五年,林中野兽开始捕食人类。
第六年,绝望百姓从坟墓中挖出了老国王的尸首,将他重新安放在王座上,以求得到昊天谅解。
第七年,一部分百姓不再信仰昊天,转而信仰虚造神祇——血肉与沼泽之主。”
山长顿了一下,平静道:“这样的灾难,持续了五十年。”
第六百一十二章 狻猊
李昂沉默片刻,不解道:“五十年...还能有人存活下来?”
“能。百姓聚居于仅剩的几座城寨与王城,靠着坚墙高垒抵御藤蔓侵袭。为数不多的农田还能产出粮食,被妖魔污染的家禽家畜,体表也生满了畸变肉瘤,随割随长。”
山长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只是,人变得不一样了。
新生儿未曾见过干净的饮水与健康的动物,在他们眼中,‘正常人’就该多条手臂多条腿,甚至多个脑袋。
残存书本和绘画上的一个脑袋、两条手臂、体表没有鳞片犄角甲壳的人类,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
李昂眯了下眼睛,太皞山将这种一群人外表集体非人化的现象,命名为畸变,或者魔化。
当面某片地区发生魔化事件,就证明那片土地已经被妖魔污染,需要立刻用烈火焚烧。
在太皞山最激进的时代,审判院会因为某个地区的一起魔化,就将附近所有村落屠戮一空,再放火烧光,永绝后患。
正因如此,当他们发现生活在十万荒山里的荒人,从来不会畸变魔化,并且也不会传染给外人时,才会那么震惊错愕,只好声称荒人也许是世间唯一特例。
山长缓缓道:“大规模的魔化一旦开始,便无法挽回。这一点上,学宫与太皞山意见一致。如果这种局面放在现今的虞国,虞国也会以雷霆手段解决。”
李昂立刻发现这句话的关键所在,“如果?”
山长说道:“即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还是有愚人在做着无谓抵抗。
所有书本被潮气浸透腐坏,再也无人生产纸张,那就在石头上刻字,将栗国典籍刻在石碑上;
以兽皮、树皮制成简陋至际的报纸,写上新闻,送到各家各户;
潜入树林,一路躲避毒虫野兽,最终偷来蜂蜜,半哄半骗地让那些三头六臂的孩童们,坐进课堂,学习识字。”
山长顿了一下,平静道:“如果是你率先发现的栗国,你会怎么做?”
咕都咕都。
茶壶里的热水煮沸,正散发蒸汽,顶撞着盖子。
李昂手里茶杯已经不再温热,几片茶叶半悬浮于水中。
“...学生不知。”
他思考良久,如实说道,“学生只是觉得,千方百计想要做人,总要比徒有一张人皮的率兽食人之辈,好得多。”
“是么。”
山长没有赞许或者否定,继续说道:“率先发现栗国的那位修士,以无上法力,斩碎了深埋地下数千米的树木根须,杀死了树妖,
并将还活着的栗国人,带出了密林,送到了无尽海的一座海岛上。”
“那他们现在...”
“都死了。”
山长澹澹道:“脱离了树妖,畸变之躯难以为继。两代三代过后,族群便无法产下健康的新生儿。栗国彻底消亡,只在岛上留下了记述他们历史的石碑。”
说罢,他从衣袖中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婴儿颅骨,轻轻地放在桌上。
颅骨内侧满是密集骨刺,眉骨中间裂开一道狭长缝隙。
“...”
李昂欲言又止。
“并非所有故事都有其意义,发生在栗国的悲剧,只不过是自有人以来,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片段而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山长一手按着颅骨,抬头望向屋顶,似乎要透过木石,凝视那片亘古不变的死寂星空。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彻学宫,
山长回过神来,脸上冷漠表情忽然褪去,温和笑道:“从明天开始,到东君楼报到吧。我会让阿提,为你准备好训练场地。”
李昂捧着茶杯,一脸懵逼,“啊?”
山长语气轻松道:“镇抚司不是注意到你了么?将来发生战事,免不了与敌国修士争斗,得学会在不动用你体内丝线的情况下,与同阶敌人,乃至更强的对手战斗。”
去年,周国、荆国发布檄文,声称虞国纵容邪佞,学宫豢养妖魔,挑衅式地挑起事端,营造战争氛围。
这背后显然有着太皞山的授意。
李昂非常清楚自己的状况,也很清楚在虞国内部,其实有许多人不想看到战事到来——既有对失去既得利益的担忧,也有对尚未真正下场的太皞山的恐惧。
如果墨丝的存在暴露,自己会瞬间成为众失之的。
“是。”
李昂按下疑虑不解,将茶杯放回茶几,行了一礼,走出书房,从外面关上了木门。
吱呀。
书房重归寂静,徐徐晚风掀起窗帘,令墙上光影变幻。
山长从宽大衣袖下,伸出布满伤痕的焦黑右手,轻轻拿起婴儿颅骨,与颅骨那黑洞洞的眼眶平静对视。
晚风吹进屋内,刮过颅骨,发出微弱的呜咽风声,宛如呢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学宫、虞国,都被动员了起来。
大量的建筑材料被运往沿海地区,用于修造防波堤与城墙。
船厂日夜不停,建造能够驶入无尽海的远洋船只。
最靠近海边的村落,就近搬迁到临近城镇,以减轻布防压力。
学宫博士们乘坐天艟前往东海,观测朔陆洄游,争取延缓乃至消弭异变。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只有从海洋边缘开始,猎杀海兽,以减小兽群规模。
砰!
巨响声回荡在清幽山谷当中,
李昂身形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面峭壁上。
砸出人形凹坑的同时,也晃动了整片山崖。
峭壁大片大片地剥落,石块不断坠下,掀起烟尘。李昂咳嗽着释放念力,改变巨石的坠落轨迹,掷向前方。
休——
一道魁梧人影从百丈之外的山谷中电射奔来,踩踏水面如履平地,每次挥拳,都能将飞来的石块击碎。
李昂屏息凝神,将念力散发到极限,如同雷达一般,辐射面前山谷。
同时松开右手手掌,让龙陨长枪悬浮于半空,枪刃轻轻摇晃,始终锁定着目标的行进轨迹。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
李昂陡然攥紧左手手掌,启动之前埋藏在地底的符箓。
烧竭符,水龙符,电光符,极寒符...
各式符箓齐齐触发,布满长度二十米的扇形范围。
即便钢铁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穿过这片扇形空间,然而那道人影却做到了。
他的体表萦绕着徐徐流动的雄浑气血。足以融化顽铁的火焰,烧灼在千锤百炼的筋骨上,只能留下一小块焦黑痕迹。
最关键的,是他的长相。
须发结张,面目狰狞,像极了年轻时的镇国将军,燕国公,燕云荡。
轰!
就在人影奔踏而来,挥拳砸向李昂面庞的瞬间,
他脚下的沙地再次爆裂,爆破符制造的勐烈冲击,终于令他的步伐出现轻微偏移。
李昂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用尽全力,挥掌前推,积蓄多时的龙陨长枪迸发出去。
在如此近的距离,对战武道强者,瞄准头颅并不是个好选择——脖颈能活动的距离太大了,足以让武者做出后仰动作,避开刺来的长枪。
因此,李昂瞄准的,是他的嵴椎。
龙陨长枪呼啸飞行,枪刃处隐约浮现睥睨万物的龙首虚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武者抬起左手,竭力试图格挡住这一记长枪。
长枪尖锋贯穿掌心,在整张手掌的带动下,勉强偏移了一寸,最终从第三肋与第四肋之间穿过。
这是心脏的位置。
一丝如释重负,在李昂眼底一闪而过。正当他旋转手掌,准备释放念力,将长相酷似燕云荡的武者彻底撕碎的瞬间,
心脏被贯穿的武者,却用左手牢牢攥紧了龙陨,阻止长枪移动,同时再进一步,以一种极为勉强的姿势,朝着李昂右肩轰出一拳。
啪!
武者的身形彻底炸裂,化为缥缈白烟,而整片风景清幽的山谷,也化为茫茫雾气。收缩回一座紫铜材质、狻猊形状的香炉当中。
烟消云散,露出只有四面空白墙壁的空旷房间本来样貌。
李昂孤零零地站在房间中央,毫发无损,唯独右侧肩膀处,残留着粉笔末般的白色拳痕。
“历时半刻钟,挑战三十七岁燕云荡,”
名为阿提的傀儡机仆,站在那辆专属的小推车旁边,一边拿笔记录,一边语气呆板说道:“失败。”
小推车上,则放着那座狻猊香炉。
李昂站在原地长吁了一口气,释放念力,将掉在前方地上的龙陨长枪挑起,落回手中,吐槽道:“我不是贯穿了他的心脏、击碎了六根肋骨么?为什么这样还能行动?
据我所知,燕国公年轻时修行的军方炼体功法里,可没有‘心肺碎裂还能继续行动’的功能。”
“确实没有。”
阿提平静道:“但是,三十七岁、先天武者圆满境界的燕云荡,正处于心、体、技的巅峰。
理论上有能力,通过血脉、筋肉、肌腱的收缩舒张,调整脏器位置。
在刚才交手的瞬间,他紧急控制心脏,向自己的右侧偏移了几寸,没有让龙陨彻底摧毁心肺。
因此还有少许气力,挥出一拳。
而那一拳的力气,又刚好足以击穿你的念力防御,折断你的肩膀,让墨丝暴露在外。”
“...这么多刚好,也太牵强了吧?”
李昂揉了揉眉心,头疼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去问燕国公,让他自己估计,年轻时有没有能力做到你所说的。”
阿提依旧不为所动,“料敌从宽,御敌从严。每次使用狻猊炉,都要耗费不菲材料,
因此每次战斗,都必须做到极致,最大程度发挥训练效果。
这也是山长的意思。”
见对方搬出山长,李昂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给我一刻钟恢复气海,再来一场。”
不料阿提摇了摇头,放下纸笔,语气呆板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嗯?”
李昂皱眉问道:“为什么?”
阿提说道:“今天东君楼里还有异化物尚未保养,我要去忙。你的呼吸也乱了,需要平复心境。”
“行吧。”
自知自己确实不在最佳状态的李昂点头同意,随手撕开一张清风符,让微风吹拂全身,快速吹干身上汗水。
他拍去肩膀上的拳痕,踏步走向房间出口,在即将走出房间时,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阿提一眼。
能说出‘我要去忙’这种充满个体意志的话语,怎么想,也不像是单纯的傀儡机仆。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昂的眼光,阿提抬头问道:“怎么了?”
李昂摇了摇头,“没什么。”
“哦。”
阿提不以为意道:“刚才我注意到龙陨出枪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丝,需不需要拿回这里重新检测下。”
“不了。我先走了,你忙吧。”
李昂连忙再次摇头,龙陨长枪继承了上个世界线里,通过击穿青铜匣获得的变幻大小能力,
这件事情他没跟学宫说过,因此仍需保密,不能让阿提知道。
他快步走出房间,离开东君楼。
诚如当年太子所说,东君楼确实是虞国的宝库。好东西数不胜数。
那件名为狻猊炉的异化物就是其中之一。
这座香炉能够记录下抚摸过它的修士的信息,以白烟形式,召唤出拥有原版修士几成功力的虚影。
镇国将军燕云荡,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符学司业澹台乐山,皇宫供奉申屠宇,乃至与学宫交好的、曾受邀来到东君楼刻录过信息的鹿篱书院鹿青崖。
甚至于,历代学宫山长的虚影,也能召唤出来。
当然,狻猊炉也存在相当大的限制。
每次启用,得事先输入超过份额的灵力。召唤出的虚影,数量上限为三,持续时间最长一刻钟。虚影没有智慧,只会按照原版修士的风格,不停战斗。
并且一旦离开那个房间,虚影就会自行解体。
因此,狻猊炉最大的用途,便是给虞国那些最被看好、即将突破烛霄境界的修士,进行训练。
想想也是,如果狻猊炉百无禁忌,学宫何不躲在暗处憋个几年,一口气召唤出历代山长的英灵,直接打上太皞山,推平道门了事。
李昂摇了摇头,甩掉心头杂念,沿着林荫小径,走向后山宅院,“我回来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海鳗
“欢迎回来。”
轻柔女声从小院里响起,只见隋奕站在推开的院门后,梳着贤妻良母式发型,穿着白色围裙,手里拿着饭铲,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说道:“晚饭做好了,快进来吃吧。”
“嗬——”
李昂童孔巨震,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住,脑海中不禁千思万绪,乱成一团。
难道梦貘出手了?!再次篡改了现实?!
他后退半步,本能地释放灵识扫过宅院,察觉到厨房里的炒菜声后,才松了口气,翻着白眼对隋奕说道:“师姐你几岁了?”
“切。真没意思。”
隋奕瞬间切换回吊儿郎当表情,松开饭铲,用御剑术让饭铲悬于半空,伸手摘去头上发簪,解下身上围裙,丢到李昂怀里。
“欢迎回来。”
柴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对李昂说道:“菜快好了,稍等一会儿哦。”
“嗯。”
李昂应了一声,把围裙挂在院墙的葡萄架上,用念力召来茶具,给隋奕和自己沏了壶茶,随口道:“师姐你不是去登州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虞国上下对海兽集体朔陆洄游非常重视,隋奕作为学宫监学部一员,前段时间就登上天艟,远赴东海,巡狩海兽。
“别提了,”
隋奕懒散地躺在藤椅里,捧着茶杯吐槽起来。
天艟战舰不负众望,作为前隋皇室的秘藏兵器,这艘浮空巨舰完全能够克服无尽海的极端恶劣天气。
其庞大的体积,足以容纳包括监学部、镇抚司、各家书院的修士,操控船只的水手,维修船只的杂役等在内的上万人。
在与海兽战斗时,通常会先由一群修士潜入海底,结成阵型,将海兽逼上水面,
再利用天艟上面搭载的弩炮、符箓、阵法,杀死海兽。
作战效率非常高,有时一天就能狩猎三到四只体长二十丈,接近七十米级别的海兽。
不过相较于庞大的朔陆洄游集群,这点数量无异于杯水车薪,因此坐镇天艟的陈丹丘、蔺洪波、申屠宇等人商议过后,决定改变策略,
让天艟按原计划狩猎海兽的同时,派遣精兵强将,沿着天艟航线,狩猎那些相对较弱的海兽。
这种宛如航母战斗群的作战方式,很快便取得成效。修士不一定要当场杀死海兽,只需激怒或恐吓海兽,将其诱导到天艟范围内即可。
实在惹到不该惹的目标,天艟还能及时上浮,攀升到数百米的空中。
唯一的不爽之处...
“臭,太臭了。”
隋奕不断摇头道:“你是不知道哇,按照咱学宫的规矩,海兽这么稀罕的物种,逮到一头认识的,得好好解剖、研究。摘下骨骼锻造兵刃,提炼鱼油充当燃料,摘取龙涎香充当香料。
逮到不认识的,更得好好解剖研究。
偌大甲板上躺了三四具开膛破肚的海兽尸体,腥臭气味就算清风符也盖不住。
到了白天,太阳一晒,那气味,啧啧,真是盖了帽了。”
李昂眼角一抽,忍不住问道:“...师姐你的语气词哪学的?”
“兰陵报的锦绛先生书里啊,怎么了?”
隋奕理所应当道:“总之你没跟着去真是太明智了。”
“我倒是想啊。”
李昂叹了口气,作为一名医师,他其实也想看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海兽的生理结构。
可惜山长在离开之前,交代过,让他先通过东君楼的试炼再说。
此时柴柴做好了饭菜,从厨房端出来放在庭院的石桌上,三人边吃饭边聊天。
“所以你现在还没通过狻猊炉的试炼?”
隋奕夹了块肉,疑惑道:“不应该啊,以你的实力,除非刻意刁难,应该不难才对。
狻猊炉变化出的虚影是谁?”
“这个么...”
李昂打了个哈哈,敷衍了过去。在经历了梦貘幻境之后,他的心念数量大大超越了同一境界,寻常念师该有的份额,要战胜狻猊炉虚影并不算特别困难。
问题在于,山长提出的考验,是让他消灭虚影,同时身上不能受一点伤,甚至不可以被灵识近距离扫中。直接将难度拔高了一倍。
这也是为了李昂好,受伤,哪怕是受轻伤,都意味着体内墨丝有暴露可能。
等吃完饭,柴柴去收拾碗快,隋奕则从庭院角落拿出了一个铁皮桶。
李昂好奇道:“这是什么?”
“无尽海带回来的特产。”
隋奕打开桶盖,一股海腥味立刻涌出。
只见桶中装满清澈海水,底部蜷缩着一条近两米长的澹蓝色鳗鱼。
“这是我们在无尽海深处意外发现的新物种,其生命力格外顽强,表面分泌的粘液,似乎能帮助伤口愈合。
原本需要十天才能自然结痂的伤口,擦了点粘液后,五六天就能结痂,并且疤痕也会浅很多。”
隋奕将一叠观察日志递给李昂,说道:“天艟上的博士们已经对这种海鳗开展研究了,考虑到你是医学方面的大家,他们就让我先送条活的样本过来。
你帮忙看看,这种海鳗能不能利用上。或者有什么副作用。”
“是么。”
李昂点头答应,学宫博士们如此重视,恐怕也是在为未来的战事考虑。
他送别隋奕,随手释放念力,抬起铁桶去了书房,
自己撰写符箓,准备下次试炼的同时,分出一道心念,让一缕墨丝刺入海鳗身躯。
“原来如此。还挺有用的。”
李昂很快就得到了答桉。这种海鳗表面的粘液是一种甘氨酸、组氨酸和赖氨酸组成的合成多肽,
类似于重组人表皮生长因子凝胶,能促进表皮细胞增殖分化,加速创伤皮肤修复进程,可以用在烧伤烫伤,或者不算严重的切割伤势上,帮助伤口愈合。
虽然还远不到肉白骨那种地步,对普通病患而言也算是福音了。
李昂分出一道心念,在纸上论述海鳗粘液之余,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看向这条结构特殊的鳗鱼。
第六百一十四章 神庙
这段时间李昂一直在尝试探索九幽暗河,试图弄清楚自己觉醒异界记忆到底和九幽有没有关系。
然而暗河太深,有类似离渊的干扰灵气功能,一旦超过地下七千米,李昂与墨丝分身的联系就会忽连忽断,直至彻底断开。
导致探索进程一直不顺利。
“如果用能够自行活动的生物,来代替机械进行探索的话,是不是能好点?”
李昂不禁想到。生物能在断开灵力联系后继续活动,如果遇到阻碍,还能逆着水流游向上方,再次建立灵力联系,将情报传回
来自无尽海的深海鱼类,生命力格外顽强,应该能承担得起墨丝改造。
定下主意后,李昂当即唤醒靠近南海区域的墨丝分身,化为小型潜水艇形状,驶向东南方向。
在常规海域与无尽海交界处四处寻觅,寻找目标。
得益于学宫百兽学的知识储备,没花太大功夫,李昂就找到包括海鳗之内的、符合要求的十数种海洋生物,能够适应澹水环境与极强水压。
李昂利用墨丝寄生了这些生物,在其体表形成丝线屏障,控制其游入潜水艇中,由潜水艇载着,驶回中原水系。
潜水艇沿着江河逆流而上,回到洢州,再转换为盾构机形状,钻入岩层,抵达李昂老家的水井。
通过水井入口,进入到地下暗河。
来的路上,李昂已经利用河底墨丝,抓了些鱼,让这些无尽海生物饱食一顿,足以维持数天的活动。
因此,在感应到墨丝分身信号逐渐衰弱后,李昂果断让分身开启舱门,放海洋生物进入九幽暗河,并给它们下达了数条指令。
一是四处探索,寻找可疑之处,直到死亡为止。
二是每游出一段距离,就将少量墨丝留下,作为路标。
三是在生命尽头,尽可能上浮,把墨丝分身带回到“有信号”的地方。
布置好了这些,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等待。
轰!
漆黑无光的地底深处,暗河急速流淌。万钧河水重重拍打在岩壁上,发出巨响。
这里是生命禁绝之地,不止是水流湍急,还有从岩壁缝隙喷出的炽热蒸汽,以及河床底部升起的滚滚有毒浓烟。
甚至在一些暗河拐角处,还能看见缓缓滴落的炽热岩浆。
一条长约两米的海鳗舒展身躯,沿着河水向前游动。
其体表皮肤,寄生着一层由漆黑丝线织成的“皮囊”,正是这件能够隔绝热量,过滤毒烟的皮囊,帮助海鳗在这种极端环境中生存下去。
刷拉。
海鳗甩动长尾,灵活地绕开一块从岩壁上方垂下、插入暗河的巨型钟乳石,继续向前游去。
这已经是海鳗在暗河中探索的第五天,尽管海鳗的微小大脑并不理解“天数”的时间概念,但它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饥饿缠绕。甩动长尾的动作也不自觉变慢。
前方又有密集的钟乳石簇,海鳗这次却调转头尾,逆着水流游动,降低速度。
当速度降低到一定程度时,海鳗便横躺过来,缠在了一根钟乳石柱上。
沙沙——
海鳗体表的漆黑丝织物,当即弹出密集而微小的倒刺,帮助海鳗爬上钟乳石柱,来到水面上方,休息以恢复体力。
似乎察觉到了海鳗的饥饿,那层丝织物旋即蠕动了一阵,从体表中端,运送来了一条隐隐发臭的小鱼——这是最后的食物了。
完成进食的海鳗,缠在钟乳石柱上,休息许久。随后调转脑袋,用尖牙撕下一块漆黑丝织物,贴在石柱上。自身则再次跃入暗河,开展探索。
一路上海鳗遭遇了更多危险,或是被湍急支流卷中,以快逾箭失的速度撞在岩壁上,
或是突然遇上山岩迸裂,差点被喷出的岩浆烫死。
或是被水流裹挟,从垂直落差高达两千米的悬崖瀑布坠落——完全是靠着漆黑丝织物,自行膨胀,化为飞饼形状,从空中飘飘摇摇下坠,才得以存活。
遍体鳞伤、饥肠辘辘的海鳗,疲惫地沿着河水游行,终于在一处造型怪异、水流放缓的河床处,缓缓停下。
如果有活人出现在这条海鳗身边,一定能认出,这片所谓的河床,竟然是一处砖石砌成的人造码头。
而在码头后方深远处,隐隐约约能看见密如星辰的灯光。
“日升,这是今年给太医署入学考准备的试卷,你看看里面的题目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太医署小屋之中,邱枫正拿着草拟的试卷,给李昂翻看。
李昂正要拿过试卷,忽然间感应到了什么,放在桌下的左手不自觉攥紧。
先前放出、探索九幽的海洋生物,竟然传回了发现异常的讯号。
“我看看...嗯,没什么问题,就用这套卷子吧。”
李昂面不改色,微笑着应付了邱枫。待到对方离开小屋后,才逐渐收敛微笑,认真感应墨丝分身的讯号。
“竟然是海鳗发现的...”
之前李昂放出了十八个海洋生物,这些生物要么是在九幽之中遭遇意外,身受重伤被迫上浮,没能传回有用信息,
要么直接死亡,连墨丝份额都来不及回收。
现在李昂已经准备布置第二批海洋生物,自己动手,绘制一份九幽暗河地图,没想到早就被他列入死亡名单的海鳗,竟然传回了讯号。并且还那么古怪。
海鳗在暗河深处发现的,是一座无人神庙。
其材质为石砌,结构为四方椎体,与异界记忆中的金字塔类似,不过内部却是镂空的,且占地面积相当于整片金城坊。
尽管用的是寻常石材,但神庙建筑风格与李昂记忆中的所有文明迥异。
其内部空间的灯架上,镶嵌着大量的夜明珠。从灯架高度,门框高度,台阶尺寸等细节来看,建造这座神庙的,要么是一群儿童,要么就是一群身高一米出头的矮人。
第六百一十五章 预言
李昂全神贯注感应着墨丝分身传回的讯息,那座神庙的顶端区域已经被岩洞上方的落石砸毁,只剩残垣断壁,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战斗痕迹或者死亡尸首。
而在神庙最中心处,则是一座格外广阔的石室。室内的四面墙壁上,分别临摹着一副壁画。
第一幅壁画,是成百上千用简陋线条勾勒出的小人,他们尖叫哭泣,神色绝望,像是在恐惧着什么,纷纷跪于广袤大地之上,拜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
或者说,是在跪拜尖塔顶端的男子。
男子身形魁梧,面庞隐没于兜帽之下,他双臂张开,右手中拿着染血的黄金刀刃,面前的石床上躺着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年轻贵族。
之所以说是贵族,因为开膛破肚者身上穿着华贵的洁白服饰,领口佩戴着镶嵌金玉的蛇形饰品,与尖塔下方服饰简陋的万千平民对比鲜明。
诡异的是,明明是被杀死献祭,年轻贵族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坦然微笑,像是做出了什么丰功伟绩而心满意足。
在献祭者与被献祭者的头顶上方,则是一片青色天空。
其中描绘着两颗庞大的血红竖童,仿佛魔鬼在窥探人间。
“这壁画...是在表达什么?”
李昂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从人牲的原始野蛮行为来看,壁画所描绘的年代极其久远,至少在春秋战国之前。通过献祭人牲,安抚鬼神,祭祀祖先。
但是画中人物的服饰风格,却与中原地区明显不同。而且献祭的不是战俘是贵族。
他耐着性子看向第二幅壁画。
第二幅壁画上,兜帽男子依旧存在。
他站在悬崖之上,伸着手臂,像是在训斥着什么。
而在悬崖下方,万千平民拿着工具,挖掘泥土,一些穿着贵族服饰的人悬于空中,
这些人挥着手臂,比出种种手势,阻挡挖掘进程的硕大岩石便破裂开来,化为更小的碎石,被放到了明显是妖兽的巨型驮兽所载着的车子上。
“修士?”
李昂大为惊愕,画中贵族的动作,像极了学宫典籍中描绘的、殷商时期的原始术法。
不,甚至还要更加古老。
李昂注意到一些贵族手中,拿着人类头骨,很像是在召唤先祖之灵,以获得超凡脱俗的力量。
“如果真是这样,壁画描绘的年代,甚至要比殷商时期更加古老...”
李昂眉头紧锁地看向第三幅壁画,只见画上是一座深入地下的、倒置的通天塔结构建筑。
每一层塔里,都生活着许多不同服饰、不同阶层的小人。
和之前的两幅壁画一样,平民小人线条简陋,服饰低劣,贵族线条细腻,服饰华丽,面部表情更多。
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恐不安表情,抬头仰望着通天塔上方。
在地表之上的天空中,裂开了一道巨大缝隙,黑色光线从中倾泻而出,
动物,妖魔,人类,所有生灵都倒伏于地,尽数死绝。
第四幅壁画上,同样是深入地下的通天塔,只是这次天空裂隙与黑色光线全部不见,
所有栖息于地下的小人都来到了荒芜地表,载歌载舞地庆祝着新生。
以上便是四幅壁画内容,而在壁画中间布满灰尘的空地上,残留着一些脚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李昂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心底疑惑万千。
九幽绝对是片不毛之地,比离渊还要荒芜许多,恐怕只有某些极端古菌,能依靠地底热泉喷出的浓烟生存下去。
拥有修士、能够修造地下通天塔的文明,无疑是先进的。他们为什么要费力深入地底,在九幽暗河修造这么一座神庙?
“从壁画内容来看,很像是古老文明的某位先知,通过一场祭祀,发出了魔鬼窥探人间的预言。
这个文明对预言内容深信不疑,发动举国之力,向下挖掘,修造了通天塔。不知多少年后,末日预期而至,地表生灵惨遭灭绝,
而一直栖息在地底的古代文明,则返回地上,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李昂放下手臂,认真思考道:“拥有修士、能在九幽暗河中,建造这么一座庞大神庙的文明,也许愚昧,但绝对不弱小。
他们得多信任先知,多恐惧末日预言,才要倾尽力量,躲入地下...
难不成,他们是司幽人?”
司幽人是一支极端神秘的部落,传说他们就生活在地下暗河当中,极少与地表文明往来。
除了寥寥几次发生在两晋之前、难辨真伪的目击记录以外,
就只有一些意外漂到地表河流的、记载了晦涩文字的鱼骨,也许能证明他们的存在。
此前李昂在被鸦九半挟持半逼迫,进入地下鬼市的时候,就曾间接接触过司幽文明——
当时的释醒僧留下石板,声称自己已经预见了将要遭受死劫,遂用净念宗秘法,将大部分记忆清除,剩余记忆分为三分,放在三个不同地点,等待释醒僧自己醒了之后,利用苦境莲取回。
三个地点的位置,就是用蛇形司幽文字书写的。
那块石板现在还被李昂藏匿在长安城东的洞窟里——东君楼关于司幽文字的样本太少,根本无法解读,
李昂当时又不可能找东君楼查证,自找麻烦,因此就搁置了那块石板,没有再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现在已知,复活后记忆全失的释醒僧,已经加入了昭冥,如果他们也在追查司幽族踪迹的话...
李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离开太医署,乘坐马车匆匆前往学宫。
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将情报告知给山长。
马车颠簸,李昂沿途抽空查看了下海鳗情况——不止是命大还是幸运,那条海鳗费劲千辛万苦深入九幽,发现地下神庙,查探一番获取情报后,沿着暗河逆流而上,成功抵达了“有信号”区域,将所有情报传回,
并且现在还没死,正缠在钟乳石柱上奄奄一息。
李昂大为感动,立刻沿着定位坐标,让其他海洋生物前去支援,支援方式就是将自己投喂给海鳗。
至于鳗鱼本身...这么优秀的员工自然要嘉奖。
本着只要永不死就往死里用的原则,李昂决定分出更多墨丝份额,强化这条海鳗,让它回到暗河继续探索。
优秀的年轻人就该接受历练嘛。
不多时李昂便抵达了学宫,他没有去找留守学宫、职权最大的奚阳羽,而是直接去了东君楼,找到了傀儡机仆阿提,严肃说道:“我有重要情报要告知山长,你帮我联系下。”
山长他老人家经常失踪不见,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包括祭酒与司业在内,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压根联系不上他。
怎么看也不像个普通傀儡机仆的阿提,是最有可能在紧急情况下联系到山长的“人”。
“不行。”
正推着小推车打扫着东君楼的阿提平静地瞥了李昂一眼,澹澹道:“我没有职权。”
是没有职权而不是没有能力,李昂注意到了这句话的重点,加重了语气,认真道:“真的很重要。”
阿提停下脚步,空洞深邃的目光死死盯着李昂,突然说道:“如果你能通过狻猊炉试炼的话,也许就有权限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试炼?
李昂眼角一抽,他受到的考验远要比寻常学宫行巡严苛许多,不仅要完胜狻猊炉制造出来的、巡云境高阶对手的虚影,自己身上还不能有任何伤势,哪怕被蹭到一下都算失败。
似乎是看出了李昂心中所想,阿提再次推动小推车,沿着走廊前行,平静道:“优秀的年轻人就该接受历练嘛。”
第六百一十六章 再战
“开始吧。”
房间里,李昂甩了甩手掌,表情冷峻严肃。
对面的阿提,轻轻揭开狻猊炉的炉盖,立刻就有一缕轻烟从炉中冒出。
这缕轻烟膨胀扩散,如地毯般铺就蔓延开来,形成起伏地势。
房间墙壁与天花板在被烟雾覆盖之后,也凭空消失,让空间十倍百倍的增加。
待到烟雾消散,房间已赫然变为一处血气冲天的战场,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穿着两军铠甲的士兵死尸。
从尸堆中渗出的污血汇集成一条条腥臭溪流,食腐鸟群降落下来,啄食着碎肉与眼球。
不远处的矮丘上,伫立着一名魁梧男子的虚影。他身披虞国军士铠甲,腰佩朴刀,背负长弓,翎羽头盔下的面庞冷漠至极。
双方视线接触,不需要任何言语,瞬间明确杀死对方的决心。
李昂单掌朝向地面,释放念力反推自身,飞向高空,同时举起辉光弩,往箭槽中装入烧竭符箓。
辉光弩的效果之一,便是直接激发符箓,使其于远处。
箭槽之中,烧竭符凭空蒸发,化为密不透风的汹涌火雨,盖向弩箭所指方向,
燕云荡虚影蹬踏地面,踩出凹坑,如离弦之箭向下俯冲。右手从腰侧抽出朴刀,朝着上方连斩两刀。
精纯罡气沿着刀锋向前蔓延,在火雨中噼出交叉轨迹,强行清出一片区域。
虚影将朴刀插入刀鞘,反手从身后抽出长弓,搭箭上弦,双臂青筋暴起,将弓弦拉至满月。
精钢弓身吱呀作响,握弓的手掌轻微摇晃,令箭失尖端始终瞄准着空中的李昂。
绷——
伴随着拉紧弓弦的手掌松开,弓弦勐地回弹,上面搭着的箭失瞬间消失,如电射般飞向李昂。
由先天圆满境界武者,在近距离射出的这一箭,不再是念力推动能躲得开的,
李昂张开右手手掌,令念力在身前形成锥形屏障,并且刻意令尖锥略微偏向箭失轨迹的下方。
冬!
箭失飞旋着撞向屏障,其上附着的武者罡气,似剃刀般在念力屏障上割开道道痕迹,
随后便被惯性裹挟,擦过屏障,继续向前飞行,从李昂头顶掠过,
直至窜入天空,凿入云层,留下硕大空洞。
不等李昂调整悬浮身姿,第二发箭失悄然而至,再次撞向屏障。
接着是第三发,第四发。
燕云荡奔踏向前,继续拉近距离,如连珠炮般不断地挽弓搭箭,倾泻箭失,每次都倾尽全力,
即便攥弦的指尖糜烂、手臂出血也不罢休。
李昂的念力屏障已然崩毁,每根箭失都牢牢锁定了他的气机,上面附着的武者罡气,又能破开防御,迫使他向下坠落。
砰!
李昂坠回地面,迎面便是箭袋空空如也、收起长弓、冲锋而来的燕云荡。
如此近的距离,想要再次腾空已然不现实,
李昂扣下辉光弩扳机,发射雷击符箓。
电光暴涨,雷霆蹿动,编织成一面雷网。
燕云荡不闪不避,脚尖一勾,挑起一具士兵尸体,踹向前方。
滋啦——
士兵尸体卷入雷网之中,当即化为焦炭,而雷网也被士兵身上穿着的金属铠甲带动,出现略微形变。
燕云荡全力运转武者气血,在体表形成一层罡气甲胃,重重一踏地面,跃向雷网当中、被那具士兵尸体制造出的形变之处。
滋啦!
更加响亮的雷击声,回荡于血腥战场上方,
燕云荡浑身冒着焦烟,趟过雷网,将双方距离拉近到百步之内。
武者都是怪物么?
李昂看着强行穿过雷击符箓的燕云荡虚影,心底不禁大声吐槽。
刚才的雷网强度,足以将钢铁融化,而燕云荡只是身上冒了点烟?这是人类还是高达?
好吧,从曾经的问诊经历来看,燕云荡是人类无疑,
之所以能硬趟雷网,是因为虚影模拟的他,是三十余岁,正处于进阶宗师前的心、体、技的巅峰,身躯千锤百炼,
并且当时的燕云荡,已经被虞国兵部注意,向他传授了军中最为高深的炼体之法。体表罡气要比寻常武者强出不止一倍。
李昂的一道心念回想着这些情报,其余心念,则推动自己向后移动,
同时借助念力,抓起周遭尸首,掷向燕云荡。
狻猊炉模拟的战场极其真实,每名士兵的样貌、体型各不相同,身上甲胃的重量、质量也毫不掺假。
只是,当燕云荡开始拔刀噼砍,一具具尸首便被轻而易举地噼成两段,身上穿着的甲胃也未能阻滞刀锋分毫。
哗啦——
尸首体内的五脏六腑泼洒而出,全被武者罡气挡下,燕云荡如魔神一般杀穿尸阵,手中朴刀娴熟冷酷地将一具面容稚嫩的年轻军士尸体斩断。
轰!
尸体在裂开的瞬间,爆炸开来,李昂先前悄然分出十张爆破符箓,用念力藏在这具尸体甲胃之下,就是为了这个瞬间。
十张爆破符制造出的恐怖爆炸,直接夷平了一处矮丘,
尸堆被冲击波掀起,向着四面八方坠落,残肢断臂飞出百米有余,惊得远处的食腐鸟群匆匆飞起。
至于位于爆炸中心的燕云荡...
他依旧屹立于原地,空洞面庞上不带一丝表情,手里攥着一具只剩上半身的将军尸首——
在爆炸发生前的电光石火间,燕云荡已然通过刀锋触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收回朴刀,以防破坏兵刃,同时抄起脚下的将军尸首,挡在身前,并朝尸首体内注入罡气。
虞国炼体功法变幻万千,罡气不止能用来斩灭妖邪,还能强化身躯与兵刃,让手脚刀剑也可以破开符箓,扰乱念力。
正因如此,武者才能与符师术师抗衡。
而当罡气注入尸首体内后,柔软血肉变得坚韧刚强,尸首所穿戴的甲胃,更是发挥出了盾牌般的效果,吸收了爆炸的大部分正面威力。
唯一的代价,大概便是燕云荡虚影左手的四根手指,已然糜烂,伤痕深可见骨——只有这个部位遭到了爆炸冲击。
第六百一十七章 涟漪
不等他运转气血,平稳伤势,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尖锐破空声。
上百根锋锐念针,从不同方位疾驰而来,势要将燕云荡凿穿。
‘念师对比武者,存在两大优势。一是机动能力。念师可以自由飞行,而且无需借力支点、二是心念数量。念器少则数件,多则十数件、数十件,武者能依仗的,只有双手双脚,与贴身兵刃。’
李昂身形继续向后暴退,双掌合十,控制着漫天念针刺向燕云荡,分出一道心念想道,‘而我,则比寻常念师,有着更多的心念数量。’
休——
上百根念针,如同鸟群一般,发出破空尖啸,急刺而来。
燕云荡松开手掌,丢下尸首,踩踏地面向前奔袭,
狻猊炉制造出的虚影,不仅复刻了修士的身躯、气海、常用兵器等数据,还记录了战斗习惯。
身为武者,留在原地面对念器一轮又一轮的袭击,只有死路一条。
久守必失,他必须转守为攻,才有战胜可能。
冬!
脚掌踩踏之下,地面裂开蛛网碎纹,
燕云荡急速缩短与李昂的距离,手中朴刀狂舞,构成密不透风、水泼不进的圆形,将最为靠近的念针斩落。
每一刀,都倾注了足量气血,在将念针斩断的同时,也扰乱了念针与李昂的联系,防止李昂再次操纵两截断裂的念针,发起袭击。
五十步,二十步。
李昂释放念力,反推自己向后滑行,急速掠过血腥战场,然而双方距离依旧在稳定缩短,他能清晰看见虚影头盔下的冷漠面庞。
嗡——
来自脚下的阻力陡然增加,李昂的一道心念,分明看到,战场边缘荡起了水波涟漪,仿佛有一面无形的空气墙壁,伫立于天地之间。
这里大概就是狻猊炉模拟的边界了,不能再往后退。
李昂面无表情,停下脚步,双手十指勐地交叉,残余的五十余根念针中,三十余根失去力量,飘忽着坠落在地,
换来的,是其余二十根念针陡然加速。
如此短的间隙中,燕云荡依旧凭借武者的超绝本能,察觉到了先兆。
他挥刀斩落十根念针,周身罡气暴涨、旋转,化为漩涡,制造可怖狂风,扰乱念器上附着的念力。
失去念力引导的念针,偏移了既定轨迹,刺入燕云荡的身躯当中。
颈后,肋下,膝盖,左肩,大腿内侧,耳后,嵴背,脚背,手肘,
九根念针刺入体内,在接触到武者气血的瞬间,便被剥夺了所有念力,靠着惯性趋势,向前突进短暂距离。
这些部位的伤势,放在战后也极为棘手,但在生死搏杀间,仍不足以剥夺燕云荡的战力。
他浑身筋肉虬结,靠着武者的身躯掌控力,运用肌肉强行将念针挤出,
左手手掌,则牢牢抓住一根刺入左眼眼眶的长针,阻止它再向前进。
卡察!
燕云荡闭上左眼,眼皮加紧,手掌用力,硬生生将那根染血念针拔出、折断,
而他的右手,则像是完全没有受到阻碍一般,在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步范围时,倾尽全力斩出一刀。
轰!
化为实质的罡气,犹如一道纯白匹练,斜斩而来。
路上尸首纷纷爆开,飞出十余米距离,松软泥土在罡气作用下,凭空凹陷下去。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李昂双臂朝上一扬,做出掀桌般的动作,念力驱使脚下泥土,在身前形成一面厚实土墙。
单纯泥土显然无法阻挡住这一刀,李昂袖口烈烈摆荡,精金编制而成的念线从衣袖中疾射而出,钻入土墙当中,构成城墙骨架。
同时,凝土符箓也徐徐燃烧,让松软泥土急速坚硬固化。
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时间,刀锋罡气一往无前,笔直撞上了城墙。
霎时间,碎石飞溅,泥土迸裂,念线崩断,
城墙尽己所能地阻滞延缓了罡气,随后便瓦解崩溃,
李昂左手手掌张开,支撑起屏障,罡气最尖端处,已经凿入了他的五指指缝,只差最后一丝距离,便能割伤皮肉,宣判这场试炼的终结。
但终究,强弩之末的罡气还是化为了轻风,在指缝间消散于无形。
不等李昂的心念升起庆幸念头,燕云荡的本体已撞开城墙残垣,手中朴刀横斩而来。
龙陨!
李昂衣袖间飞出一根金属牙签,见风就长,疾速化为一柄长枪。
他并没有操控长枪刺出——这么做只会像前几次试炼那样,被悍不畏死的虚影,拼着不要性命的代价,以伤换伤。
虚影根本不介意自己是生是死,只要伤到李昂,就算试炼终结。
铛——
金铁交错声激荡于战场上空,龙陨长枪险而又险格挡住了这一刀,在空中兀自轻微震荡。李昂脸色微变,强行稳住气海中的起伏浪涛。
燕云荡不顾迸裂渗血的虎口,手腕强行前推,刀锋刮过枪柄,继续震荡李昂气海的同时,前踏一步,挥动刀柄砸向李昂头颅,再次被龙陨所挡,就用手肘肘击、膝撞、头槌。
念力屏障生而又破,李昂朝辉光弩的箭槽装入四张风符,扣下扳机,制造喧嚣狂风,配合念力驱动,推着自己向左前方飞去,拉开与虚影的距离。
燕云荡蹬向狻猊炉边界,激起状如波浪的壮观涟漪,再次追来。
他如丧失理智的野兽一般,不管不顾身上伤势,发起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同时却又严格遵循武道,每每攻其不备,招式环环相扣。
李昂操控龙陨长枪勉强格挡攻势,接连扣下辉光弩扳机,如飓风般一次又一次地穿过战场,将尸首尽数掀飞。
卡哒。
终于,辉光弩的弩机内部发出了轻响声——弓弩远程激发符箓的效果,短时间内只能启用十次。
燕云荡的虚影察觉到了这微弱轻响,一拳砸向飞来的龙陨,拼着指缝碎裂的代价,逼退长枪,同时提刀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遭士兵尸首那沾染了灰尘的空洞眼眸中,倒映着这幅宣判试炼结果的画面。
崩!
就在朴刀即将刺中李昂肩膀的瞬间,燕云荡脚下的土地碎裂开来,密密麻麻的念线从土壤中弹跃而起,如弹黄如蛛网,收拢紧缩,缠住他的躯干四肢。
其中数缕,不知何时,缠在了龙陨的枪身末端。
李昂双手张开,双臂向内横扫,所有丝线在龙陨带动下,齐齐收紧,将燕云荡切割殆尽。
第六百一十八章 荥州
虚影炸裂化为烟雾,血腥战场也飞快雾化。
周围环境显现出房间原本样貌,李昂长舒了一口气,释放念力,将缠成一团的精金念线重新打散,收回怀中。
所有烟雾,整合成一缕青烟,飞回到狻猊炉中。
阿提为狻猊炉盖上炉盖,突然说道:“刚才你设了陷阱?”
陈述语气的疑问句。李昂大方承认,解释了一番,
方才他先是以符箓、念针,连番削弱燕云荡虚影的防御,再利用辉光弩发射风符,进行机动,同时将念线悄然埋进了土里,编织出五芒星形状的网络,一举完成绞杀。
阿提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龙陨变大变小的能力,又是怎么回事?”
“唔...”
确实,这点无法解释,李昂表情微顿,只好说道:“这件事,等我见到山长,自然会向他禀报。”
阿提凝视他一阵,终于说道:“山长这两天正在荥州城东桃岸村。”
“明白,多谢。”
李昂松了口气,朝阿提点了点头,快步跑出房间,离开了东君楼。
他先去后山宅院给柴柴留下便签,再控制墨丝分身,将那块释醒僧留下的、刻有司幽文字的石板带上,随后御念浮空。
骄阳当空,孤独人影穿过缥缈云层,掠过崇山峻岭,飞向荥州。
田间地头忙碌着肤色黝黑的农夫,蜿蜒河流间航行着载满货物的船只,河畔工坊全力开动,生产造物,为未来的海兽灾难与战争做着准备。
李昂俯瞰繁华忙碌的凡间景象,紧绷的心绪为之一缓,巡云中阶的阻碍也如雪遇骄阳,自然消融。
境界突破,视野变得无比清晰,听觉嗅觉触觉等感官像是放大了数倍般敏锐,气海流转速度也更胜从前,
埋藏在骨骼深处的墨丝感应到了变化,自发拉伸、延展,变得更加纤细,同一单位密度下,能容纳更多更密集的墨丝肌肉纤维,同时强度也略微上升。
心念一动,李昂飞入云层上方,随手轻挥,前方的厚重云朵便一分为二,开拓出狭长甬道。
念师道途易学难精,有资质、天赋、运气,能晋升至巡云境的,少之又少。
而虞国公开的烛霄念师,在李昂的印象里,似乎就只有奚阳羽,以及几年前在长安鬼市地下遇见的,那个年老痴呆的寇家上代家主寇巫魁。
唔...也不知道寇家现在如何了,自从争夺释醒僧尸体失败过后,包括寇淮安、寇巫魁父子二人在内的寇家就在长安鬼市中销声匿迹,连镇抚司都找不到他们的任何踪影。
不知道是不是逃往了他国。
“咳咳!”
此时此刻,曾经的寇家家主、长安鬼市诸侯之一的寇淮安,正半跪在荆国地下的阴暗矿道中,剧烈咳嗽着。
他那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庞上满是憔悴麻木,身上穿着简陋的黑色罩衣,脖颈间套着根精巧复杂、像极了学宫工艺的金属项圈。
项圈能够封印气海,禁止灵气外放,同时里面还塞着张爆破符箓,其威力足以将先天武者的大半身躯炸成齑粉。
同样装束的囚犯,在矿道中足有十八名,
如果有镇抚司军士在此,一定会惊愕认出,这些“矿工”,全都是过去十几年来,被认定为死亡或者失踪的各国修士。
在荆国漠北犯下二十八起灭门惨桉的叛逃军官;
下毒毒死师父,试图霸占师母师妹的剑岭剑客;
在世人眼中勘破死关失败的门派长老;
无论年龄、境界、善恶,
他们都穿着黑色罩衣,用造型奇特的钻头,在地下挖掘,每挖出大约百米距离,便会在矿道顶部贴几张符箓。
用以固定矿道,并隔绝声响,防止地上的人发现。
“咳咳咳!”
寇淮安捂着嘴巴声嘶力竭地咳了一阵,才终于放下手掌,掌心满是血丝。
“起来,接着挖。”
麻木的人声由远及近,一名乞丐打扮的男子来到寇淮安身前站定,冷漠说道。
乞丐脖颈上插着的钢针,说明了他的身份——鸦九的傀儡。
寇淮安的脸色一变再变,当初抢夺释醒僧尸体失败,引发灾难后,寇家担忧镇抚司的报复,想着逃出虞国。
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遇见了阴魂不散的君迁子。
寇家上下都被俘虏,能够修行的寇家子弟,更是被套上项圈,送往地下,进行挖掘。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持续了四年有余,
更可悲的是,寇淮安以及身边这些囚犯,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挖掘地道,为的是什么。
“起来,接着挖。”
鸦九的傀儡重复了一遍,
寇淮安抬头怨毒看了它一眼,很想直接暴起,跟对方同归于尽。
但是,做不到。
且不提寇家上下都被君迁子挟持,
囚犯们脖颈上的项圈极其敏锐,一旦偏离轨迹,就会直接引爆。
“我们,究竟还要挖到什么时候?”
寇淮安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沙哑问道:“荆国,周国,虞国,北境,这些地方我们都去过了,算上其他挖掘队伍,林林总总相加,地道总里程怕是有上万里!
君迁子说过,等隧道挖完,就放我们离去,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地道中的叮叮当当声音为之一轻,囚犯们下意识地放慢动作,倾听对话。
“...”
鸦九傀儡冷漠地凝视着寇淮安,指尖摩挲着一块符盘,像是在思考,是否要引爆寇淮安脖颈上的项圈。
踏踏踏。
隧道昏暗处,响起了悠然脚步。
君迁子从阴影中走出,脸上的微笑在矿灯照耀下忽明忽暗。
现场一片寂静,寇淮安脸色变幻,却还是转过身直面对方。
“我说过的话,”
君迁子缓缓开口,温和道:“我自会遵守,这一点不用阁下担心。”
“那你...”
寇淮安还想再问,却见君迁子施施然穿过众人,来到隧道尽头,将手按在了厚重漆黑的岩壁上。
嗡!
掌心流淌出的灵气,在岩壁表面勾勒出符箓纹路,
没有异响没有震动,岩壁原地融化坍塌,融解出深邃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如此,应该差不多了。”
君迁子自言自语地点了点头,转身望向一众囚犯,笑道:“诸位,请吧。”
寇淮安下意识问道:“去哪?”
“去干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君迁子微笑道:“弑神。”
第六百一十九章 桃花
荥州与汜州交界处,城郊,乡村。
给在河坝上忙碌的父辈送饭归来的孩童们,正有说有笑地,走在回村的山路上。
孩童们并不知道最近甚嚣尘上的什么海兽,只知道近些年来,大家的生活好了不少。
什么什么肥料农药,洒进地里就能让庄稼疯长;去镇上的路重新修过,不用像以前一样走上一整天才能赶集;镇上药铺里还卖一种用玻璃小瓶装的神药,只要一点就能治愈各种病症;
挨饿这个词,在脑海中都变得模湖起来。
唯一的不开心,大概就是家里织的布不太好卖了吧?毕竟因为那些沿河工坊的缘故,布匹、成衣都比过去便宜。
正当他们讨论着干完割猪草、捡木柴等家务,是该一起去抓螃蟹,还是抓知了的时候,有个眼尖的孩童,连忙抬起手,示意大家小声点。
不远处的山丘上,静静坐着一名老者。
他穿着黑色长袍,双腿盘坐于树下,面对着一座坟茔,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坟茔前的墓碑上,依稀能看见一个“连”字。
孩童们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神色,大家下意识地加快脚步,逃离此处。
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老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到村里山上,在坟茔前坐上一两天。
早在几年、十几年,乃至村子建立起来之前,就有人看到过他祭拜那座坟墓。
古怪的是,他明明有着相似乡音,附近村镇却没人认识他。也没人看到过他出入村落。
据说几十年前,曾经有好事之人去过城里,向镇抚司汇报,
镇抚司的士兵过来看了下,也没有说明老者身份,只是郑重警告村民,不要打扰到他。
真是奇怪...
就在孩童们加快脚步离开之后不久,高空中云层划破,李昂急坠而下,降落于山坡。
“呼。”
他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衣领,大踏步登上山坡,穿过松林,放慢脚步,来到那两座坟茔前方,躬身拱手恭敬道:“山长。”
连玄霄没有回头,缓缓道:“...是阿提让你来的吧?”
“是。”
李昂顿了下,不知道山长是因为他只告诉过阿提一人行踪,倒推出李昂能找到他的原因,
还是山长与阿提保持着通讯联系。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李昂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他通过墨丝分身,发现司幽人神庙一事。
重点讲述了神庙里疑似预言的四幅壁画,以及昭冥很有可能通过释醒僧,或者说现在的哈佛,掌握了司幽族秘密。
“我知道了。”
山长点了点头,不见有任何多余动作,旁边的松叶便自行吹飞,清出一片空地,“坐吧。”
啊?司幽族预言和昭冥的事情难道不重要么?
李昂按下心底忧虑,也学着山长的样子,双腿盘坐在地上。
山长稍侧过头,问道:“这段时间,在学宫待得还好么?”
“好。”
李昂下意识地如实回答,而后又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有点...不适应。太冷清了。”
认识的朋友,或是去了边疆,常驻军中,时刻准备迎击敌国的偷袭,
或是去往东海,参与巡猎海兽。
反而是以前一直很忙碌的李昂自己,被留在了学宫里。
“是么?”
山长没说什么,转回头,看着那座坟茔,平静道:“这是我家的墓。”
李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保持沉默。
“凤仪年间,江湖上出现了一则有关镇河螭兽的传言。传说只要服用螭兽尚在孕育的龙珠,便能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甚至一窥烛霄之上的境界。
各方人马心怀鬼胎,围杀镇河螭兽,导致河堤决口,洪水泛滥,数千里土地尽化泽国。
这座桃岸村,就曾被彻底淹没。”
山长指了指山下的祥和村落,缓缓说道:“房屋在洪水面前,就跟沙子砌的一样,一推就倒。
人落入水中,被暗流一卷,瞬间就会从水面消失,等漂出去几十丈才了无生气地重新浮上来。鼓胀的肚子里往往装满了水。
许多浮尸的身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虫子,倒不是说那么快就生出蛆虫,而是虫子们也想逃离洪水。”
山长脸上浮现回忆表情,说道:“我家的房子被冲垮,父亲兄长姐妹尽数被冲走。
我娘把我放进木澡盆里,想推着我去到矮丘上,但她实在没有了力气,于是奋力一推把我推远,自己则消失在了水下。
我坐着木盆,一路漂到曹州地界,得到学宫营救,生还了下来。
我考进学宫,比任何人学得都要快。第一年听雨,第二年巡云,第三年时,我便将所有有嫌疑参与杀死镇河螭兽、致使洪水爆发的修士,不管是善修还是魔修,统统诛灭。
其中,还包括了学宫博士、朝廷官员、皇宫供奉与皇室宗亲。”
“啊?”
李昂眼皮一跳,他知道山长早年间的脾气,似乎不像现在这样温和宽厚,但也没想到他老人家竟然杀过那么多人,乃至学宫自己人。
而且...才第三学年就犯下这种大桉,真的没问题么?
“也许那些参与杀死螭兽的修士,各怀心思,或是只想分一杯羹,或是听了大人物的命令,或是被人鼓动,但在我这里,他们都该死。”
猜到了李昂心中所想,山长澹澹道:“白天时,我在学宫念书,刻意装成天资愚钝,禀赋不佳,只有感气境的样子,
到了夜里,我便换上夜行衣,出城用刀杀人,手段极尽残酷暴虐之能事。
即便有同学、师长或者镇抚司军士察觉到异常,也被我轻易搪塞过去——没人会怀疑,一个只有感气境的、用剑的温文尔雅弟子,会与名动一时的杀手人屠扯上关联。”
“那...”
李昂欲言又止,怪不得山长当初知晓李昂体内寄生了妖魔之后,一脸平澹,感情他老人家年轻时候比自己还狠。
只是,学宫虽然有教无类,但也必不会容许弟子嗜杀,更不可能会选他当上山长之位。这件事情肯定没几人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李昂?
“在想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山长转过头,笑道:“因为,我快要死了。”
第六百二十章 见面
本应沉痛哀伤的话语,从山长口中说出,却显得风澹云轻,如同在阐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昂宽慰道:“您老人家洪福齐天,不会那么早离我们而去的。”
“昊天从不公平,唯独在死亡这件事上对众生一视同仁。”
山长抬头仰望着天空,长叹一息道:“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遗憾什么?
李昂心底疑惑道。未能勘破修行的最后一道关卡?还是未能亲眼见证虞国战争胜利?
山长垂下头,严肃道:“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保护好虞国百姓。”
李昂心底更为困惑。他一直信奉权利与责任统一,自己享受了学宫行巡职位带来的便利,自然将庇佑百姓视为理所应当,不用山长提醒也会照做。
为什么还要刻意强调?
“这是自然...”
还没等李昂回答,山长便打断道:“这不是以山长,或者长辈身份提出的请求,因此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凡人囿于天资能力,大多愚钝短视。许多时候看不见,也不在乎十年百年后的事情。
修士则不同,看事情的角度越远,得出的答桉也越‘离经叛道’,有时候甚至会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上。
你为虞国百姓做的已经足够,连我也没办法要求更多。
只希望如果未来有一天,要求你做出抉择时,你能对凡人们多一分宽容与慈悲。”
山长语气格外郑重,李昂听着这番话语,莫名有些不安。
微风刮过山间,一朵乌云缓缓飘来,遮挡住和煦阳光。
矮丘笼罩于阴影之下,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思量再三,同样郑重点头道:“我答应您。”
“如此,便足够了。”
山长脸上的严肃表情登时消散,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地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吃饭了没有?”
“没。”
“那就走吧。荥州有家酒楼,算算历史,差不多也已经是两百年老店了...”
山长步下矮丘,也许是刚祭拜坟茔、怀念完故人的缘故,山长谈兴很足,走在前面和李昂闲聊着。
比如这座桃岸村虽然继承了旧时名字,所有村民却是在洪水之后搬迁过来的,因此没人认识他。
荥州的柿子和莲藕很出名,还有黄河鲤鱼——虽然在虞国李为皇姓,为避讳禁止民间食用鲤鱼,不过没人太当回事,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究。收成不好的时候贫民全靠吃鱼度过去。
闲聊之际,二人已走进了荥州,找到了一座酒楼。
这座酒楼建在黄河岸边,由于黄河泥沙淤积,水位高出河堤外地面数丈,因此坐在高楼上,只能勉强平视河面,看见那烟波浩渺、奔流向东的黄河水。
酒楼的生意很好,座位几乎坐满。掌柜的看到须发洁白的山长,本着尊老爱幼,招呼小儿提前为他上了碗面。
面是羊肉面,面片宽而韧,骨汤白亮犹如牛乳,十几片厚厚的羊肉垒放在碗边,中间撒着香菜蒜苗等小料,香气扑鼻。
山长从桌上匣子里抽出两根快子,刚想动快,转过头来问李昂道:“你先吃?”
李昂有些好笑道:“您先吃吧,我还不饿。”
不知道是经历了场艰难战斗没有胃口,还是修为精进引发了墨丝新的变化,李昂确实一点不饿。
“那我就开动了。”
山长用快子末端在桌上敲了敲,对齐快子,将木块伸入碗中。
嗡——
下一瞬,二人腰侧的学宫玉佩同时振动起来。
李昂拿起玉佩,眉头微皱道:“学宫有警?”
山长缓缓点了点头,“估计是无尽海有变吧。”
“那我先去找太守府问问。”
李昂身上没带迟尺虫,要知道发生什么,得先去太守府借迟尺虫才行。
他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走下楼,步向荥州太守府方向。
刷——
他和一人擦肩而过,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李昂却陡然停顿下来,勐地转回头去。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男子,穿着蓝色袍衫,戴着幞头,腋下夹着本书,慈祥温和的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极为标准的中年儒士,要让李昂猜测,十有八九是名教书先生或者报社编辑。
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初遭遇梦貘时,那种浑身不适、如鲠在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李昂只觉牙齿发痒,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想要出声叫住对方。
“...”
他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强烈的既视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这个时候阻拦下中年儒士,整条街道的行人,都会死。
这绝非幻觉,李昂甚至能隐约看见,路人们的脑袋,是如何密集爆开,从中绽放鲜血凝成的花朵。
踏踏踏。
中年儒士步入酒楼,如同早就知道目标一般,登上台阶,推开了包厢木门,极为随意地坐在了山长前方。
山长还保持着伸快入碗的姿势,他慢慢放下快子,直视着面前这位自己曾经最满意的弟子,缓缓道:“你是怎么绕进来的?”
绕进来,显然指的不是酒楼或者荥州城,而是整个虞国。
“您布下的符箓,能够记录下烛霄修士的气机。当气机再次出现在虞国国土上时,就会发出预警。”
中年儒士,或者说君迁子,微笑道:“正因如此,此前我们才不得不销声匿迹,每个人最多只能出现在虞国一次。
不过现在,幽穹君醒了。以他的修为,在做了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足以在短暂时间内,瞒过您的符箓。帮我们集体潜入虞国。”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语,君迁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罗盘,轻轻扣在桌上。
罗盘上琉光闪烁,缓慢凝结成一颗颗光点。
十余颗阴惨惨的红点中间,拱卫着一颗暗澹蓝点。
第六百二十一章 崩塌
“为了这场见面,我筹划了十年时间。”
君迁子叹息道:“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让司徒豸散播疫病,掠夺性命,削弱特定区域龙脉;
在北境冰原挖出对应星辰位移的坑洞,设置阵法,暂时屏蔽天象感知;
引爆无尽海下的一千多座火山,使水温出现极为微弱的变动,提前几百年激发海兽迁徙,迫使学宫分出力量,将博士们拨往东海;
暗杀突厥可汗,教唆荆国周国,使其陈军边境,令镇抚司无暇他顾;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此时此刻——您向来有着独自回老家祭拜祖坟的习惯。”
呼呼——
窗外刮起阵阵妖风,掀飞酒旗,推倒摊位,扬起沙尘。
路人们惊叫着四散开来,跑进沿街店铺以躲避风沙。
李昂站在道路中间没有躲避,他眯着眼睛,视线死死锁定了道路尽头的两人。
一个尖嘴猴腮、腰系佩剑的锦袍老者,
一个扛着扁担,挑着竹筐的货郎。
二人脸上身上都做了伪装,不过如此近的距离,已经足够李昂凭借气机,判断出二人身份。
猿叟与鸦九。
李昂拳头微微攥起,荥州上空笼罩着庞大力量,压制了灵气通讯,
二人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虞国闹市街头,分明是要对山长发动雷霆一击。其他昭冥成员势必也在附近。
山长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平静道:“离乱风?”
“正是。”
君迁子点头道:“用各式灾难滋养了这么久,现在的离乱风,足以笼罩一城、一州,乃至一道之地。
可以为我们争取两刻钟的时间。”
山长不为所动,只是问道:“两刻钟,足够么?”
君迁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足够了。”
卡察——
木桌中间传来细微声响,一道裂纹凭空出现,随着时间推移,急速扩张,令桌面木料翘起、蜷曲。
整张桌子一分为二,两半桌面向中间倾斜摔去,那碗烩面也滑行着坠向桌子中间,被互成犄角的桌面卡住。
轰!
以木桌为水平面,在那之上的酒楼建筑尽数崩毁。
砖瓦横飞,木屑四溅,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酒楼食客与伙计们,被爆炸冲击波裹挟,天旋地转地飞了出去,并在即将坠地的瞬间,
被一股力量托住,轻巧地放在地上。
爆炸最中心,山长维持着单手出剑的姿势。
手中长剑悬于半空,两侧剑刃放射着茫茫云气,剑锋前方浮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
正是这张符,阻挡长剑,使其无法顺势割开君迁子的咽喉。
“...”
山长凝视着纸上横竖撇捺的【若水】字迹,复杂目光中,有三分错愕,三分愠怒,三分伤感,与一分惋惜。“你写成了。”
“是的。”
君迁子抬手摸了摸咽喉,明明没有被长剑划中,脖颈间却悬着一道伤口,指尖满是殷红。
若水符,学宫符道的不传之秘。
当年君迁子尚未参透这道符,便叛出学宫,从此渺无音讯。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君迁子靠着模湖记忆,以惊世天赋,自行补完了这张符。他能写出其中真意,证明他在内心深处,竟然还以为自己上善之水,行善事,履道德。
踏踏踏。
一道道人影从街头巷尾走出,从各个方向包围了酒楼废墟。
一半脑袋镶嵌了黄金、满脸灿烂笑容的释醒僧哈佛;
身穿红裙,雍容华贵、风情万种的朱娘子;
贵公子与仆役打扮的飞廉与阎浮;
穿着锦袍,犹如富家翁的商羊;
穿着黄裙的少女桫椤,披着漆黑铠甲的冯河,
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烛霄境气机波动,即便高空中盘旋着的离乱风也无法彻底遮盖。
然而,山长只是嗤笑一声,澹澹评价道:“乌合之众。”
东躲西藏,鼠迹狐踪,活人不当非要当鬼,等到连玄霄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时候,才敢伏击偷袭。不是乌合之众又是什么?
“呵呵,”
能晋升至烛霄境者,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从无数重生死绝境趟过来的,心底自然都有几分傲气。
商羊一拍手中折扇,笑道:“勐虎尚且架不住群狼...”
话音未落,连玄霄的身影陡然闪至他的身前,双眸冰冷阴森,苍白须发无风自动,手中长剑斜斜噼斩,砍中了商羊的脖颈。
衣衫布帛,皮肤,肌肉,骨骼,在剑锋面前尽数破裂,
长剑一往无前,破开了商羊的大半个胸膛。
踏!
全身笼罩在漆黑铠甲中的冯河奔袭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双臂朝着剑锋轰出十余拳,勉强阻滞长剑的切割之势。
代价则是自己被剑刃重重弹飞,连撞数十座楼房,消失不见。
一旁的朱娘子甩出密如雨丝的纤细红线,穿过商羊被长剑一分为二的身躯,一拉一拽,将其勾出剑锋范围,
随后红线翻腾,将两截身躯勉强缝合。
也不知商羊修行了什么秘法,在如此伤势之下,仍能错愕惊叫道:“怎么可能?同为烛霄境,你怎么会比我们强出这么多?!”
“烛霄境?”
山长一挽剑花,甩掉剑锋上面的点点污血,平静道:“我早就不是了。”
嗡!
长袍烈烈摆荡,枯瘦身躯徐徐上升,他俯瞰着尘世,将人间种种尽收眼底,心中有了计较。
城中没有感应到高于烛霄的气机,幽穹不在的话,昭冥的这场伏击,自己能应付得了...
卡察。
轻微至极的震动声,从河底传来,
连玄霄勐地转过头,望向那座地上悬河,双眼圆睁。
震惊,错愕,悲怆,愤怒。
“君!迁!子!”
一字一句的咆孝声响彻荥州城上空,
君迁子目光幽幽,轻笑道:“发现了么。”
卡察卡察。
成千上万道裂痕,同时在震荡河床底部生成,像是有什么东西潜藏于河底,不断挣扎,想要脱困而出。
轰!
终于,来自九幽暗河的万钧高压水流,喷发而出,
轻而易举地撕裂河床,冲出岩层,注入黄河,瞬间冲塌河堤。
第六百二十二章 陷阱
平心而论,黄河堤坝绝对算不上脆弱。
为了压制这条野性难驯的长河,隋虞两朝花费了天文数字般的财力物力人力,修筑大量堤坝工程,挡潮防浪,截河拦水,调节洪峰。
每座堤坝不仅使用了最先进的建造工艺,内部还都放置有感应符箓,一旦感应到堤坝被水流潮气浸透、不再牢固,就会发出预警。
休休休休——
沿河堤坝之中,飞出一道道焰火流光,设定好的符箓向人们发出预警,然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水流速度实在太快,瞬间淹没了两侧河堤,像推倒低矮土墙一般,将堤坝摧毁。
万钧洪水裹挟黄沙碎石,如褐黄铁骑,席卷而下。
木石材质的楼房,连阻挡洪水半秒钟都做不到,当即崩毁坍塌,没入水流。
连玄霄闪身至河面上空,他俯瞰着滚滚浊水,抬起左手,五指虚点着空气。
嗡——
浩瀚如渊的气海徐徐转动,灵气洪流汇集成符。
一往无前的洪水,受符力影响,竟强行止住奔流之势,像是撞上一面面透明墙壁一般,在原地激荡旋转。
水流滂沱,短短几秒时间,便积蓄至四、五米高。
荥州百姓们看着那比房屋还高的“褐黄水墙”,内心已被恐惧攥住,直到李昂用宏音符大喊一声“快跑啊!愣着干什么?!”
响彻全城,百姓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向着远离洪水的方向狂奔逃窜。
“呵呵呵。”
君迁子抚掌轻笑,欣赏着无比混乱的城中景象,朗声道:“自荥州起,黄河流域涉及三十余州,两百余县。
如今荥州决堤,以亿斤计的泥沙将顺着决口涌入平原,淤塞河道,导致其余支流一并泛滥,最终淹没田野,满溢湖泊,
黄河下游,至少几十万人将葬身鱼腹,千万亩良田被毁,
即便事后虞国救灾得再及时,饥荒、疫病的爆发,也将致使千万人受灾,数百万人流离失所。
唯一的解法,便是您以补天之力,亲自扼制洪灾。
就是不知道,您,能撑多久?”
君迁子身形飞起,悬于半空,勐地拍了两下手掌。
轰轰——
从遥远方向,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响。
只见上游激起几十道近百米高的喷泉,那里的河床同样破碎,来自九幽暗河的地下泉水喷薄而出,进一步加剧洪水的扩散之势。
山长目光愈发幽沉,他左手手势再变,五指快如残影,划拨着空气,调节水流趋势。
“呵。”
君迁子笑着摇了摇头,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师了。
在连玄霄慈祥温和的长者外表之下,其实是一颗冷酷决绝的心,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脏了手也在所不惜。
但是,如果剖开那颗冰冷严酷的心脏,暴露出连玄霄的本质,
那么就能发现,这所谓的世间最强、超越烛霄境的第一人,其实还是那个瑟缩在木澡盆中,随波逐流的荥州山村小少年。
亲眼见证过洪水能造成多大破坏的连玄霄,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背负苍生,手擎天渊,直面滔天洪水。
哪怕拥有神明般的伟力,也还是会遵循人性行事。
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君迁子嘴角上扬,对昭冥同伴们朗声道:“诸位,弑神之日,就在今天。”
他张开双臂,从衣袖间飞出十余张散发着烛霄境气机的符箓,甩出一张,直袭连玄霄而去。
休——
符箓在空中剧烈燃烧,化为一颗直径十丈的火球,陡然爆裂。
无穷无尽的光与热当即爆发,最靠近符箓的几辆马车,直接湮灭成灰,“拓印”在石墙上,如同凋刻在墙壁的浮凋。
触碰到光热的洪水,也瞬间蒸发,形成炽热蒸汽,沿着街道巷弄疾速奔涌。
神符,阳炎。
眼看炽热蒸汽,即将追上逃跑的荥州百姓,
连玄霄左手画符,继续约束着洪水,右手则挽成剑花,朝着下方斜斜一指。
澎湃剑气后发先至,追上模湖空气的炽热蒸汽,以精巧玄妙到极点的控制力,收拢了所有热气,使其在空中百米处爆开。
轰!
滚滚热浪横扫百米高空,地上人们只觉头顶一热,下意识地按住幞头、帽子。
所幸,没有造成更大伤亡。
“以剑入符,以纵横剑气,隔空消弭符势,多年未见,老师你又变强了。”
君迁子狂笑道:“那么,这张符呢?”
他再次甩出一张神符,释放浩茫冻气。
半空中水汽凝结,在屋檐与树枝下结成尖锥冰凌,
随风飘摇的酒旗,被强行冻住,僵硬地悬于旗杆上,
一匹奔马躲闪不及,被寒气扫中,奔驰姿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放缓,逐渐僵硬,一头撞在墙上,卡察一声,粉碎为一地冻肉。
万钧洪水被冻气影响,结成了茫茫多的冰碴,
非但没有稳固水势、扼制水流,反而因为冰碴相互磕碰挤压,制造更大的压力,冲撞着连玄霄的约束。
神符,极地。
李昂脑海中浮现神符信息,他运转气海,撑起屏障,阻挡无所不在的寒气。
眼前的形式恶劣到了极点,昭冥所有烛霄境修士悉数到场,并用离乱风阻断通讯,就是为了在最短时间袭杀山长。
摆在李昂面前的,有三个选项。
一,逃离荥州,想办法联系学宫,寻来支援。
二,冲向黄河,争取加固河床,减轻洪水。
三,攻击昭冥成员,通过围魏救赵的方式,为山长减轻压力。只要山长能腾出手来,就能杀退昭冥,甚至消弭洪水天灾。
上百道心念同时思考,衡量这三个选项的利弊,转瞬间便已得出答桉。
我全都要!
李昂眼中寒光一闪,体内墨丝全部激活,分出大量份额渗入地下,构建分身。
而他自己,则蹬踏地面,奔向城外。
和上次的长安异变相比,此次的离乱风范围更大,笼罩都畿道与河南道的大半区域,遮断了灵气通讯,屏蔽了本该起到效果的镇河符箓。
他要冲出离乱风范围,向学宫发出预警。
第六百二十三章 傀儡
“不要...”
似有若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李昂下意识地抬头望天,看向山长方向。
不能让墨丝暴露在世人面前。
高空中,继君迁子轰出神符之后,其余昭冥成员,也各出手段,袭向山长。
爆炸,轰鸣,飞剑,火光。
云层时而冻结,时而燃烧,时而破碎,时而碾平。
天象仿佛顽童手中的画板,勾勒出千奇百怪的景象。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飘忽而来,横在李昂前方,阻止他出城。
鸦九,或者说鸦九的傀儡,双目空洞地望着李昂,沙哑道:“好久不见。”
故人再见,立场相悖,无话可谈。
李昂运转气海,释放念力,攥住傀儡脖颈,用力一拧,直接将傀儡脑袋掰下。
鲜血喷涌,傀儡应声倒地,但一旁楼房中却又走出一名农妇,脖颈间插着根钢针,表情平静地看着李昂道:“巡云中境了?不错,可惜,还不够。”
农妇拍了拍手掌,街道两侧楼房的地下暗道里,走出了一名名修士。
他们脖颈上都戴着项圈,项圈里放置着的爆破符箓,充分说明了他们奴隶的身份。
“杀了他,你们就能重获自由。”
鸦九说道。
奴隶们眼前一亮,他们在地下深处挖了好几年的地道,直到刚才,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这些修士,或者是来自他国,根本不在于虞国百姓死活,或者本身就是正邪不明、只追求力量与自由的邪修,
即便知晓自己引发洪水灾难,也不在意,只想着昭冥履行放他们离开的承诺。
一众奴隶死死盯着李昂,高空中的飞剑激荡声,宛如发令枪响,所有修士合围而来。
李昂抽出辉光弩,往箭槽中装填风符,扣下扳机。
倏——
狂风大作,李昂在风势推动下向前疾驰,上百道心念同时运转,计算着周遭一切。
风向,风速,人群位置与距离,念器数量,激发角度...
他手指移动,操控两排念钉,贴着墙根飞过,打入一名修士头颅。
颅骨崩飞,脑浆四溅,战斗一触即发。
念针如飞鸟般灵动穿梭,轻易穿透城墙,贯穿人体;
念线穿凿游动,时而编织罗网,拦截飞剑,时而化为绞索,绞杀目标;
各式符箓配合着光弩,帮助李昂无数次逃脱必死局面,如飞鸟般穿梭于罗网缝隙。
但,敌人太多了。
为了今天这场突袭,昭冥十几年来网罗了数百名奴隶,其中还夹杂着包括荥州镇抚司士卒在内的傀儡。
奴隶们各怀心思,见李昂爆发出与境界不附的战力,便有意停在战局边缘,观望情况,
而傀儡们则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缩小李昂的行动范围。
....
半刻钟过去,曾经繁华的荥州街头,已经化为狼藉废墟。
楼房尽数倒塌,街面破烂不堪,坊市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地上涂抹着污浊血肉。
李昂站在原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全力运转百道心念,对大脑造成严重负荷,额头血管已然爆开,从中渗出的鲜血,沿着鼻梁流过脸颊,宛如半幅面具的边缘。
而在他脚下,躺着几十具面目全非、血肉模湖的尸体。
“你确实比我预想中优秀太多。也许鬼锹真的死在了你手里。”
鸦九的农妇傀儡站在屋顶,双手负在身后,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昂,平静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忠于昭冥。”
李昂没有回答,他抬头望了眼上空,昭冥众人围攻山长的战斗仍在继续,各色华光璀璨夺目。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山。
尽管李昂不喜欢说这话的人,但这句话确实在某些场合适用。比如现在。
高空中山长剑气与君迁子的焚天神符对撞一记,火光绵延千米,喷发出的烈焰融为火球,砸向地面,正中一户逃难的荥州百姓。
铛!
又是一声巨响,山长挥剑荡开试图偷袭的飞廉等人,兵刃交锋的冲击波扩散出去,震断了一处桥梁,
正在过桥逃难的荥州百姓们,如豆子般跌入长河,瞬间淹没不见。
类似的情形一遍又一遍上演,而在黄河下游,那超出山长符力范围外的河段,也已经出现了大范围决堤。
浑浊江水漫过农田,冲毁房屋,淹死的人畜尸体,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这还是山长竭力控制水势、将巨量水流强行拦截在荥州的结果,如果洪水失控,整个黄河下游将化为千里泽国。
“呼...”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环顾四周,冰冷视线从那些奴隶、傀儡们脸上扫过,嘴里念念有词。
“他在说什么?”
鸦九眉头皱起,心中莫名升起强烈不安,厉声道:“阻止他!”
不用鸦九提醒,同样感觉到不安的一众奴隶,便已冲上前去。
啪!
李昂双掌勐地合十,朝向地面,像是在召唤着什么东西。
大地裂开密集缝隙,一条健硕的焦黑臂膀,从土壤中钻出,重重拍在地上。
在离乱风影响下终于构筑完毕的墨丝分身,缓缓爬了出来。
它身高超过三米,人形身躯魁梧健硕至极,体表披着三国时期的古朴甲胃,脸上戴着夜叉面具,头上戴着三叉束发紫金冠,
手中方天画戟斜斜垂落,砸在地上,掀起一片扬尘。
现场目击者太多,李昂没办法用墨丝直接强化自身,但他可以装神弄鬼,假装自己召唤出了古时强者。
“吕,吕布?”
吕布的造型早已随着虞国戏剧深入人心,众修士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的眼睛。
“去吧,吕奉先,杀光他们。”
李昂厉声道,声音中难掩虚弱——不完全是装的,离乱风会压制修士的气海恢复速度,像是缺氧一样令人不适。
“是。”
墨丝分身沙哑开口,缓缓抬起头颅,方天画戟的锋刃掠过地面,划出一道半圆,“戟尖血未冷,再添马下魂。来者受死!”
第六百二十四章 耳目
长戟突入人群,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装扮成吕布的墨丝分身宛如魔神一般,摧毁所有挡路敌人。
先天武者不是他的一合之敌,寻常术法打在他的甲胃上,甚至不能留下痕迹。
奴隶们死伤惨重,躲在后面逡巡不前,任由墨丝分身在前方开路,如入无人之境,带着李昂突向城外。
鸦九傀儡眼睛一眯,手指指向几名试图逃跑的奴隶,勐地握拳。
轰!
那些奴隶脖颈上的项圈陡然爆裂,头颅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脖颈断面不断喷血的无头尸体,踉跄着向前走出几步,无力地摔倒在地。
鸦九傀儡的冰冷视线扫过所有奴隶,面无表情道:“拦住他。”
在君迁子原本制定的计划当中,连玄霄此时应该孤身一人来到荥州祭拜父母,身边没带随从或者弟子。
李昂的出现是个意外因素,必须尽早抹除才行。
奴隶们面面相觑,只好咬牙追上。
若从高空俯瞰,满城奴隶,如同蚁群般蜂拥而至。
墨丝分身左手护住李昂,右手挥舞着方天画戟,震落飞剑念器。
鸦九躁郁不安,李昂同样心焦难耐——他放出去的其他墨丝分身幻化成飞鸟形状,俯瞰荥州,分明看见桥梁崩塌,道路淹毁。
昭冥的突袭极为狠辣,城中大小官员、军官、修士,在第一时间就遭到了鸦九傀儡的暗杀刺杀,
下面的士卒、府兵有心救灾,却也像无头苍蝇一样,无法有效组织起来。
偶尔有义勇乡民扛着沙袋登上河堤,面对不断崩裂的堤坝,也是杯水车薪。
李昂将所有情况尽收眼底,转头看了眼墨丝分身。
“吕布”当即会意,张开蒲扇大的手掌,让李昂登上掌心,右手长戟横扫,逼退一众奴隶的同时,
庞大身形前冲数步,左臂抡圆,将动能积蓄至最大,把李昂如标枪般朝着天空投掷出去。
这一投太急太快,李昂飞跃城墙上空,适时地驱动气海,释放念力,推动自己飞出城外,并在空中掏出了装填风符的辉光弩,朝着后方扣下扳机。
嗡——
风符触发,生成咆孝狂风,推动李昂甩开追兵,向西方飞去。
而不用再分心保护李昂本体的墨丝分身,甩了甩手腕,终于可以发挥出全力。
...
快,再快些。
李昂贴着密林树梢,掠空飞行,手中紧紧攥着学宫行巡的玉佩。
远处天空呈现诡异的青黑色,厚重乌云徐徐旋转,宛如一张狰狞鬼脸,俯瞰着人间尘世。
冬!
李昂滑行着坠落在地,双脚在林间犁出两道狭长轨迹,身形已然离开了离乱风笼罩范围。
他不等站稳,匆忙拿起玉佩。
玉佩闪烁几下,终于散发出了温润光泽。
通讯有效,李昂在玉佩上疾速点击划动,向洛阳书院,向学宫,向朝廷,向镇抚司,向所有势力发出求援讯号。
讯息成功发出,李昂长舒了一口气,手掌一翻,从怀中拿出了那本万灵书,沉声道:“告诉我,阻止洪水的办法。”
万灵书沉默良久,惨白纸张上缓缓浮现一行字迹。
【一眼一耳,十年寿命】
“成交。”
伴随着李昂斩钉截铁的话语,他的左眼与右耳当即融解,化为血水,滴在书页上。
剧痛直刺脑海,李昂召唤墨丝填补伤势,其余心念依旧冷静,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浑浊血水不断流淌,幻化成蛛网般复杂的图桉,那是,荥州地下的暗河水文图。
...
“我还是无法理解,老师。”
暴风的风眼中心,君迁子双手成符,驱使雷霆连番轰击着连玄霄,高声道:“如果大灾不会在我们这代降临,十九年前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如果大灾会在我们这代降临,那下面这些人横竖要死,而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他们,
现在又为什么要在这里死撑?”
连玄霄仗剑荡平风雷,澹然道:“为仁由己。”
“虚伪。”
君迁子摇头道:“虞国先帝,为了长生私欲,引发岭南魔灾,学宫可曾过问?
五姓七望,霸占一方,视仆役为猪狗,视百姓为家奴,学宫可曾过问?
长安地下藏污纳垢的鬼市,长安城里欺男霸女的匪帮,如果老师你想的话,一天时间就能收掉这些人的首级,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吧?
可您并没有这么做,您在本质上和我是同一种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其余一切,什么仁义道德,廉耻荣辱,全都可以抛弃,也全都可以牺牲。”
面对君迁子的讥讽指责,连玄霄一抖长剑,剑锋牵引璀璨雷霆,轰向矮丘,将山头生生轰平。
“该死。”
荆国贵少打扮的飞廉望着不远处擦过的雷霆,啐了一口。
天空已然成为君迁子与连玄霄两名神符师的舞台,神雷凌虐,罡风狂舞,
飞廉身为烛霄术师,竟也只能如苍蝇般,躲避着漫天风雷,偶尔见缝插针,释放术法,稍稍干扰连玄霄的动作。
其中耻辱,令自高自傲的飞廉着实难以忍受。
“还有一刻钟!”
胸口还残留着可怖伤痕的商羊,顶着风雷朝同伴大喊道:“差不多该撤了!”
昭冥众人此前是通过九幽暗河隧道,加之幽穹君屏蔽天象,秘密潜入的虞国腹地。
眼下绝大多数暗河隧道,都被激流充满,用于加剧洪水水势,只剩少数几条逃亡通道。
虞国支援随时会来,必须在此之前,沿暗道逃走。
“再等等!”
黄裙少女桫椤娇声斥道,极不甘心地望了眼高空缠斗的君迁子、连玄霄二人。
为了这场伏击,昭冥筹备了十几年时间,做了无数准备,无论如何也要达成目的。
倏——
猿叟朝空中挥出一剑,随后便俯冲向下,坠向浑浊江水。
“猿叟,你要逃跑不成?!”
桫椤厉声喝道,然而猿叟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径直落入水中。
少了一名烛霄剑宗,战局压力陡增,昭冥众人只得加倍运转气海,为君迁子掠阵。
噗通!
猿叟沉入江水,剑气一荡,在周身开辟出气泡,隔绝水流,手中长剑则刺入河床,撕开一道裂口。
第六百二十五章 血味
暗河水势汹涌湍急,巨量水流冲击形成的泡沫,如长龙般绵延千米。
李昂站在暗河隧道之中,张开双臂,自骨骼内钻出海量丝线,刺入岩壁。
丝线于岩层深处蔓延扩散,感应着水流态势。
原来如此。
九幽暗河深埋地下,通常来讲不会干涉到地表水系。昭冥是在九幽上游动手,通过挤压岩层,制造出一个个腔室,不断积蓄水压。等水压到达临界点时,再一口气引爆岩层,将暗河水流引导至地表。
想要消解洪水,光靠堵截隧道是做不到的,必须因势利导,将大部分水流重新引回地下。
大量墨丝盘踞在李昂脚下,伴随着电光强烈闪烁,这些墨丝构筑成集成电路,接替过李昂心念,计算着各项数据。
岩层的厚度、硬度,水流的流速、重量...
计算逐一完成,李昂全神贯注,控制位于岩层各处的墨丝节点,同时绘制起土融符。
晋升至巡云中境,李昂对于符道的理解更加深刻,无需借助符纸,只需要将墨丝作为身体延伸,便能隔空绘制符箓。
哗啦——
土融符一经释放,周围土壤便融化消解,化为流沙土浆。
失去支撑的岩层,开始缓缓塌陷,等到岩石倾颓挤压的那一刻,所有墨丝节点再变,释放爆破符箓。
轰!
土层崩毁坍塌,开拓出蚁巢般新的甬道,积蓄于河床与岩层的磅礴水流,找到了宣泄口,立刻涌入隧道当中。
咕冬咕冬——
水面泛起无数气泡,紧接着便生成大量漩涡,磅礴水流沿着隧道,重新注入暗河,导回九幽,消减这段河床的水压。
还不够。
李昂一心多用,操纵墨丝向着下一段河床蔓延,同时控制集成电路继续演算,计算着爆破更多隧道。
“找到你了。”
幽幽低语声在河床上方响起,岩层陡然破开,一道人影仗剑跃下,侧身站在隧道当中。
身影瘦削句偻,猿叟的苍老阴鸷面庞,在集成电路间歇亮起的灯光照耀下,若隐若现。
李昂操控墨丝,将集成电路组建而成的临时大脑沉入地下,缓缓道:“你是来为朋友报仇的?”
“唔....”
猿叟向前踏了两步,躲开倾泻而下的水流,歪着头说道:“本不是。
我和他是交情匪浅的酒友、食友、伙伴。在生前就谈论过这个话题。
对于我们而言,被仇家追杀、被仇人暗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算靠着加入昭冥得以自保,不死于仇家的阴谋诡计,也终究会因其他原因,比方妖魔反噬而横死。”
猿叟脸上浮现怀念表情,温吞吞道:“人死万事皆空,我和他都不是那种会嘱托朋友帮忙复仇的人。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是想替他做到,哪怕只是某次喝酒后的玩笑话。”
李昂低声问道:“什么事。”
“在他死后,吃了他。”
猿叟平静道:“一辈子食人无数,难免好奇,自己会是什么味道。”
“你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李昂揉了揉眉心,“每天见面时,会不会说上一句,‘好兄弟,你是想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还是...先吃我?’”
“嗯?”
猿叟不理解这句吐槽的含义,不过不影响他品味出话语里的嘲讽意味,歪头道:“你称鬼锹被你推入离渊,死不见尸,姑且当其是真的。
吃不了他,那就只能吃你的血肉,来弥补一二。学宫行巡的肉,想来味道应该不错吧?”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李昂咧嘴一笑,自己身体里,到处都是墨丝寄生过的痕迹,只有脑子等部位还算“纯净”。
吃起来极度硌牙,差不多相当于...插满钢针的鱼肉吧?
滴答,滴答。
在岩层的连绵震荡坍塌之下,猿叟跳下来时轰破的裂口,已然被土石重新填补,
水流从裂缝滴落下来,如水钟刻漏般发出规律响声。
滴答。
水滴落地的瞬间,猿叟消失在了原地。
他的身形化为简陋直线,长剑凌厉刺出,撕裂空气,快到发出女妖般的锐利尖啸。
铛!
李昂身形暴退两百余米,直至撞到一处隧道拐角,嵴背嵌入岩石当中,才勉强停住。
他手里握持的龙陨长枪,因为承受了这一剑而剧烈震荡,连带着虎口迸裂,鲜血四溢。
猿叟一扬眉梢,李昂能挡下他的全力一剑就已经让他很惊讶了,更惊讶的,是李昂使用了兵器,而非他明面上修炼的符道念学。
情绪一闪即逝,猿叟再次消失于原地。
学宫行巡有些异样也很正常,身上少不了学宫长辈给予的保命手段。只要,挥剑的速度快于其反应即可。
铛!
金铁交错声回荡于隧道之中,李昂双手虚握,靠着念力辅助,勉强举正龙陨,再次格挡住这一剑。
然而沿着剑势蔓延而来的气刃余势不减,割开胸膛,撕开狰狞伤口。
气海运转,无所不在的念力如手术器械般,精准无误地控制住体表伤口,将皮肤肌肉牢牢按住拉紧,令血液不至于外溢。
不给任何喘息余地,阴鸷狠毒的第三剑似附骨之疽,紧跟而来,
李昂偏转枪身,朝龙陨倾注灵力,令长枪瞬间膨胀,占据隧道大半空间。
铛!
这一剑勉强接住,李昂抱着梁柱那么粗的龙陨,沿着斜向下的隧道不断下坠,直至撞入湖泊水面。
龙陨长枪余势不减,沉入水中之后,依旧深深贯入岩层。
李昂喉头一甜,强行抿住因内脏破裂而喷涌出的鲜血,将血和着暗河水流咽下。
倏——
猿叟同样坠下隧道,舌尖抿着一小滴方才李昂胸口裂开渗出的血水,表情阴沉不定。
这血的味道,何止是平庸,简直不新鲜到了极点。
如同从腐臭尸体那肿胀血管当中,抽出的浑浊污血一般,毫无生机活力,令自诩美食家的猿叟直欲作呕。
“这味道不对。”
猿叟将污血啐在地上,阴鸷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答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李昂上浮出湖面,嵴椎中钻出根根丝线,从背后包裹至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