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太原
“不封锁河东道交通的政令,是中书省发布的。我身为中书令,难辞其咎。”
薛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所有因未及时遏制疫病而产生的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薛相此言差矣。”
门下侍中东方录摇头道:“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暂缓封锁河东道交通的决策,也有门下省的原因。”
呵呵。
听到迟尺虫那头的话语,李昂气极反笑。
一件事故的责任如果由一个人来承担,那确实可以称得上难辞其咎。
但是一件事故的责任,如果有一大群人来承担,那就是法不责众。
东方录和薛机的关系好不到哪去,
二十几年前,司天监声称观测到了黑云压星的异常星象,推测未来某天,虞国将面临外戚干政的局面。
当时的薛皇后刚刚怀孕,薛机也担任吏部尚书,距离最后的宰相位置只差一步之遥。
因为这桩谣言,薛机为了保护妹妹,不得不辞官,回家赋闲。
好在不久后薛皇后诞下皇子,与皇帝的感情依旧琴瑟和鸣,薛家安然无恙。薛机就想着再次出仕,搏一搏宰相之位。
然而屡次三番,都被当时担任御史职位的东方录驳回。
二人就此结下仇怨,除了公事之外,私底下几乎不会见面。
哪怕在长安街头,乘坐马车遇上对方,也会命令马车掉头驶离。
这其中很难说清有几分是私人恩怨,有几分是在演给皇帝和其他臣子看。
眼下,二人一唱一和,便将责任平坦。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正当他要再说什么的时候,
迟尺虫那端,传来了幽幽一声长叹。
虞帝李顺道:“这次是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所过。待疫病平息后,朕将下一张罪己诏,昭告天下。”
“陛下不可!”
大殿中众臣子们齐声道。
罪己诏只有在王朝出现天灾人祸、王朝危难,或是帝王有重大失误时,才会下达。
终虞一朝,历史上帝王发布罪己诏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或是因虞国境内出现频繁的水旱疾疫等自然灾害,
或是因出于私情而置虞律于不顾,带头以私心乱国法,
或是因沉迷美色不顾朝政。
李顺治下的这二十几年来,虞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虞国欣欣向荣,国力远胜以往。就算是荆国、周国也不得不认可他是个明君。
如果他下达了罪己诏,那岂不是和曾经风评最差的帝王们并列?
这岂不是置臣子们于不仁不义不忠之境地?
“朕意已决,不要再说了。”
虞帝制止了大臣们的劝住,沉声道:“李昂,太原府是虞国河东道的交通枢纽,若太原沦陷,以北的安北都护府,以东的幽州,以南的洛阳,以西的关内,都将受到影响。
牵连到的百姓数以千万计。
眼下只有你有能力挽救危局”
“...”
李昂沉默良久,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可以去太原府,但我也有条件。
我需要河东道境内最大的权力,需要有临时处置、便宜行事之权。”
“好!”
李顺道:“即日起,你就暂领河东道观察使一职,有便宜行事、无需经朝廷同意之权。”
观察使,全称为观察处置使。
管辖一道或数道之地,可以插手兵甲财赋民俗在内的任何事,甚至还可以监察地方管理,权力极大。
李昂不是皇子皇孙,以他现在的年纪,即便只是暂领观察使一职,都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了。
然而,李昂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表情。
他默默地挂断迟尺虫,转头看向写满了链霉素实验日志的黑板,一拳砸在桌上。
砰!
三指厚的实木桌面,被他轻易贯穿,留下一个空洞。
————
“哪有你们这样说封就封,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就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的?还有王法吗?还有虞律吗?”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拦我?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扒了你的这身官皮?”
“这位军士,你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只是来城里卖鸡鸭的,我家里的老母亲还等着我送粮回家...”
太原府的城门处,车马拥堵,人群密集。
无数想要出城、想要进城的百姓,都挤在关闭的城门内外,喧哗吵闹。
“各位稍安勿躁,听我解释!”
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卒登上木箱搭建起来的平台,朝下方大喊道:“现在城中已经出现了鼠疫病患,有许多人已经被疫病感染。
城门内外侧的诸位,
为了河东道的百姓,也为诸位自己的安全着想,还请各位不要聚集,各自前往亲朋好友,或是旅店、客栈中借宿几日。
待到瘟疫险情排除后,城门自然会重新打开。”
军士的话语言辞恳切,然而已经在烈日下晒了一个时辰的百姓们却并不买账,
一个衣服打着补丁的穷酸老书生说道:“军士,报刊上说鼠疫危害极大,直到现在朔州每天还要死近两百人。这我们都知道。
但现在城里只有几十例病患,太原府百万人口,几十病例在其中,实在微不足道。
相反临时封城,岂不是将百万健康人,和鼠疫病患关在一起?
这难道不是与朝廷遏制瘟疫的方略相违背么?”
有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士子喊道:“没错,难不成就为了这几十人,影响太原府百万人的起居、出行?
我已经和友人约好了,今天下午要去参加诗会的!”
“是啊。”
一旁一位大腹便便的富商也应和道:“疫病事小,生意是大。
我现在有十几辆车的货物停在城里货栈,就算封城令下,人无法进出,最起码通融通融,让我把货物运出去把?
我每年可是为太原府缴纳了万贯税款,是良民啊。”
百姓们七嘴八舌,群情激奋,木箱上的军士只能再次说道:“李昂李小郎君,诸位知道么?他现在已经被朝廷任命为河东道观察使,不日起就将正式上任。
各位可以不信任我,但能不信任李小郎君么?”
第四百六十二章 发钱
听到李昂的名字,百姓们面面相觑,陷入迟疑。
经过这些年的宣传,李昂的事迹早已深入人心,他的信誉也确实要比太原官府更强。
如果李小郎君都来了太原城,那局面应该会很快好转吧...
————
即便有着心理预期,当李昂真的来到太原府时,仍对糟糕局势感到震惊错愕。
街上行人,十个里面只有一两个佩戴口罩,咳嗽声不绝于耳,有人咳出浓痰,随口就吐在土地上,用脚抹了抹,就当清理干净。
沿街店铺,还在正常经营,不少店家甚至一边咳嗽,一边接待顾客。
更令李昂无法接受的,是太原对待鼠患的态度。
街边木板上,贴着有关鼠患的告示,
几名衙役戴着口罩,懒洋洋地站在街头,其脚边放置着竹笼,里面密密麻麻关押着一只只挣扎乱叫的老鼠。
“劳驾,”
李昂走上前去,没有表明身份,而是沉声问道:“这些竹笼是干什么用的?”
衙役们被打扰了闲聊,不爽地看了过来,
他们见李昂身后跟着一群随从,
既有靓丽少女(邱枫、欧阳式),
也有护卫(燕云荡和燕府武师),
还以为李昂是城中哪家权贵的子弟,撇嘴道:“关老鼠的呗。
半月前城里就下了告示,鼓励百姓灭鼠。
抓到小老鼠奖励几文,抓到大老鼠奖励十几文。
这些就是今天的成果咯。”
话音未落,几个流着鼻涕的顽童嬉笑打闹着跑了过来,他们手上拎着老鼠尾巴,将老鼠当做流星锤甩来甩去。
其中一个年纪看上去最大的小少年,成果最为丰硕,他将几只老鼠的尾巴通过细绳捆在一起,吊在木棍上,抗于肩头,表情洋洋得意。
“孙二叔,这是今天抓到的老鼠。”
少年将老鼠递了过来,得意道,“总共十三只,四大九小。”
“叫什么叔。叫孙哥。”
被称为孙二的衙役撇了撇嘴,拿出剪刀,将木棍上的老鼠尾巴全部剪掉,把老鼠丢了竹笼,随口问道:“话说这些老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痕?卓三郎你拿刀割他们了?”
“没有。”
被称为卓三郎的少年嘿嘿一笑,“我想了个办法,逮住老鼠的时候,先不急着打死它,而是往它屁股里塞上两粒花椒,然后再用针线缝上老鼠屁股,把老鼠丢回鼠巢。
老鼠疼得厉害,发了狂,就会跟窝里的老鼠打架,直到变成自相残杀,连老鼠自己的崽也不放过。
所以抓的时候,要抓个头最大的老鼠,那样打的才狠,死的老鼠才多。”
“行啊你小子。”
孙二惊诧地看了少年一眼,一边从包里拿出铜钱,一边说道:“你就这么把方法说出来,也不怕别人学去,抢你的生意?”
“不怕,我已经写信给太原府的报社、将方法告知了。”
卓三咧嘴笑道:“太守说过,但凡为抵抗鼠疫建言献策,且言之有物者,都能得到赏钱。少则十贯,多则百贯、千贯。”
“嚯,那你小子算是发达了。”
“哈哈哪有。还得感谢孙二哥的照顾...”
二人自顾自地说着话,李昂却看着那些竹笼中血肉模湖的老鼠,那些把老鼠当成玩具玩的孩童,感到无比的荒谬与错乱。
饭团探书
“劳驾。”
跟着李昂奔波来到太原府的邱枫忍不住上前问道:“朝廷半月前就拨下了款项,用于购买灭鼠药物,建议各地州府用鼠药灭鼠。
你们为什么不用鼠药灭鼠?”
“鼠药?”
衙役们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齐声笑了起来,一位老衙役摇头道:“姑娘想得太简单了。
民间鼠药,或是用莽草、乌头、桐子油,或是用砒霜、砒石。
这些鼠药的味道重,老鼠不会多吃。
就算吃了,如果老鼠死得太多,也不会再去吃有毒物的饵料。
至于官府发下来的、李小郎君新发明的磷化锌、华法林等鼠药。效果好是好,但量少价格高。
算来算去,还是我们自己亲自动手灭鼠,快而方便。”
(磷化锌是用红磷与锌粉混合后高温烧制反应而得到的无机化合物杀鼠剂。
华法林则是双香豆素衍生物,从发霉的草木樨牧草中制取而得。能令老鼠内出血而死。)
“没错。”
卓姓少年点了点头,理所应当道:“何况用了毒药,也就分不清哪些老鼠是谁杀的了,这还怎么发钱?”
“发钱??你们的命都要没了!”
欧阳式又急又气,失声道。
他们在朔州奋战了那么久,数名太医署的同窗死于鼠疫。
而太原府的百姓,却还在想着怎么省钱,甚至是怎么利用鼠疫赚钱。
对于鼠疫的危害,依旧麻木无知。
何其荒谬、可笑、可悲。
“好了。”
李昂疲惫地抬了下手,阻止欧阳式再说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不明所以的少年们说道:“以后不要再用手抓老鼠,按照鼠疫方略上说的,戴好口罩手套,使用钳子、铲子、锄头等工具。
并且在消灭老鼠后,要及时清洁工具。”
他转头看向衙役们,说道:“以后再有民众送来老鼠,如果对方没有佩戴好口罩,一律不发钱。
另外抓到老鼠后,必须及时焚烧,不能再放在笼子里,摆放在街上。”
卓姓少年和孩童们不明所以,只是觉得李昂很莫名其妙——你谁啊就在这发号施令。
混迹于市井街头、善于察言观色的衙役们则齐齐色变。
李昂的语气带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不像是城里大家族的子弟,反倒像是正经的朝廷官员。
难道...
衙役们纷纷站直身子,不敢放肆轻视,
孙二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小郎君难道是...”
李昂没有解释什么,挥了下手,“带我去太守府。”
第四百六十三章 王府
随着四面八方所有城墙的闸门落下,太原府正式成为了一座孤城。
街上全面宵禁,禁制任何闲杂人等夜间出行,戴着口罩、袖章的士卒衙役,打着灯笼,以小队为单位,巡逻全城。
画舫、酒楼等娱乐场所全面关闭,原本昼夜通明的繁华商业街道,此刻落针可闻。
压抑肃杀的气氛也影响到了居民区,家家户户都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彷佛回到了以前没有符灯的时候。
但在城北的豪华庄园中,依旧灯火通明,宴饮彻夜,丝竹声绕梁不绝。
这里,便是太原王氏宅邸。准确的说,是王氏大房的宅邸。
太原王氏枝繁叶茂,支系众多,占了约四分之一人数的大房住在城北,其他族人或是住在城外庄园,或是住在河东道的其他州府。只在祭祖的时候会派人过来。
夜已深了,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离开喧哗热闹的大堂,穿过庭院,来到庄园角落的一座小屋中。
他在门前站定,从怀中取出口罩,有些不熟练地给自己戴上,随后拿出钥匙,开启挂在门上的锁,推门而入。
曾经那位在列车上高谈阔论的王劼王公子,此刻就坐在桌后。
他双眼通红,眼睛里满是血丝,
原本英俊的面庞瘦削了许多,手里捧着本书。
“劼儿,我来看你了。”
中年男子心疼地看着王劼,他名为王博繁,是王劼的父亲,同时也是王氏大房下一任族长的候选人。
“爹,”
王劼放下书本,轻咳着说道:“王安怜那丫头的婚礼结束了?”
“什么那丫头,那是你表妹。”
王博繁皱眉斥道,王安怜的父亲王博简是他的族弟,同时也是他竞争族长位置的最大对手。
今天是王安怜大婚的日子,
如果李昂在这里的话,一定能认出婚礼上的新郎,就是当初在栖水村遇到过的楚浩漫。
“呵。”
王劼撇了撇嘴,表情仍是不屑。
且不提王博繁与王博简的竞争关系,王安怜一个王氏家族的嫡女,竟然嫁给了寒门出身,且没有任何官职,修为不甚高深的楚浩漫。
哪怕这是入赘婚姻,家族内觉得有辱门风的,也大有人在。
“不提他们了,”
王博繁摇了摇头,“你今天的药吃了没?”
王劼指了指一旁桌上空空荡荡的药碗,抱怨道:“这药到底有没有效?我已经喝了这么久了,咳嗽还是一点也没好转。”
王博繁没好气地说道:“你懂什么?这可是前隋宗门篱花谷留下的续命药方,为了凑齐上面的药材,下面的人都快跑断了腿,
还死了一个修士,前前后后花了不下四十万贯。”
“治不好病,花多少钱也没用。”
王劼丢下手中书本,说道:“今天那个李昂不是来了太原府么?都说他是虞国最高明的医师,多花点钱把他请过来给我看看呗?
确定一下我得的病,是不是那个鼠疫。”
“...你以为他跟民间医师一样,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博繁揉了揉生疼的眉心,耐心说道:“他现在还未到弱冠年纪,就已经暂领了河东道观察使一职,古往今来也不多见。
他以后还要当驸马。就算是我们王氏也必须恭敬对待,万万不能轻慢。
何况...”
王博繁顿了一下,说道:“他今天刚到太原府,就下令封城,以雷霆手段不准许任何人进出。不见任何上门拉关系、求情者。来者不善。”
“如果他看见我的样子,说不定会把我也送进隔离病房?”
王劼笑道:“他敢,这可是太原,太原王氏的太原。
得不到我们的支持,他想在太原府办成任何事都不可能。”
“嗯。”
王博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太原王氏绵延千年,对这座城市早已渗透到每个角落,在民间的权威远胜于官府。
即便是手握河东道大权的李昂,也必须要卖王氏一个面子。
“你先好好养病,”
思索片刻,王博繁说道:“我去见他一面。这场婚礼有不少族人、家族的朋友从外地赶来参加。需要安顿好他们。
另外,族中身体较弱的老人、孩童,最好也先能送出城外。”
世家大族的成员,因为吃得好住得好,不用艰苦劳作,加上一代又一代的联姻,优化血脉,
平均的身体素质远比平民好得多。
但对于疫病,也只是将致死率下降个几成,乃至一成而已。
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使得“家家有强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举族而丧。”
建安七子死了五个。
瘟疫可不会看血脉优劣、出身贵贱、才学深浅,一视同仁。
王博繁让儿子好好养病,多多看书,自己出门时将门重新上锁,叫来马车,驶向太守府。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离开房间之后,
房里的衣柜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位妖冶貌美女子嬉笑着从衣柜中走出,轻挪身躯,坐在了王劼的大腿上,伸出纤纤玉指,拨掉了王劼手里的书本,“看什么书呀,看我。”
“嘿嘿。”
王劼搂住貌美女子,同时也是他父亲的侍妾,得意洋洋地从衣袖中拿出一把钥匙,对情人说道:“老头还不知道我偷藏了一把钥匙。
咳,天天困在房子里,都快把我逼疯了...”
说着说着,王劼便开始动手动脚。
“哎哟,你干嘛~~”
情人笑着推开他的脑袋,不知不觉间也和情郎一样,开始了咳嗽,“咳咳...”
城里已经实行了宵禁,
白天李昂见过的孙二等衙役正在街上巡逻,其中还有一个矮上半截的少年身影。正是卓三郎。
实行宵禁需要大量人手,官府挑选了许多良家子,临时编入衙役,卓三也是其中之一。
“孙二哥,那里有辆车!”
第一次参与宵禁夜巡,卓三格外兴奋,远远就看见了驶来的马车,“走,堵他去?”
孙二没有说话,而是站在原地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随后轻轻给了卓三一个脑瓜崩,没好气道:“堵什么堵,那是王家的马车,当做没看见就好。”
“诶唷。”
卓三捂着后脑勺,不解道:“为什么,白天我们不也拦了王家的车么?”
“你得看看车上的装束。”
孙二说道:“世家大族规矩多,礼数多。什么等级的人才能坐什么等级的车。
什么样的车能拦,什么样的车不能拦,这里面学问多着呢...”
坐在马车里的王博繁没有听见这些小人物的谈话,他乘车一路来到太守府门外,下了马车,恭敬地向护卫递上拜帖。
不多时,就有人出来,将他请入太守府。
还未走到大厅,李昂的叱责声便传入耳中。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世家
“这就是你预防鼠疫的成果?”
大厅中,李昂将厚厚一叠纸砸在桌上,看着眼前汗如雨下的太原太守,冷笑道:“一百万贯管控鼠疫的资金,
太原官府花了六千贯,从简州引进了五十只血统优良、极善捕鼠的简州猫,声称能改良本地猫的品种,提升捕鼠效率。
不到三天,这些猫就水土不服,染上瘟疫,全死了。
是死了,还是压根没来过太原府?”
“这...”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原太守,此刻却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结结巴巴道:“都是下面的人贼胆包天...”
“那这个呢?”
李昂又拿起一张账单,冷冷道:“各衙门的府邸过于老旧,鼠患严重,难以清除。
为了保证衙门工作效率,避免官府人员先于百姓病倒,不能为百姓服务,
所以花了两万贯,聘请修士,加急翻修了衙门府邸,
购买了昂贵的、据说可防蚊虫的楠木家具。
这也是下面的人贼胆包天,擅作主张?”
“下官,下官...”
太原太守拼命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了储藏应急物资,修建了大型仓库,引进了冷藏功能的符板。等仓库修好后,又发现设计上存在坍塌隐患,只能推倒重建。
一来一去,多花了多少钱?落入了谁的腰包?”
李昂不肯放过对方,质问道:“建了仓库,还需要人员来运输和监管,于是又要花钱从民间聘请人才。
而聘请的所谓人才,又恰好和太原衙门里的官吏们沾亲带故;
为了消灭城外的老鼠,派人去田地调查,将一大片肥沃农田,说成是鼠患发源地。直接焚烧了农田里的作物。
逼迫土地的所有者,低价将田地卖出,方才作罢;
为了安抚民心,花重金聘请道士,在药王庙办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大会,驱散疫鬼。还出售二十文、三十文一张的疫鬼画像,让百姓买回家去焚烧,声称这样就能保护家宅平安;
巧立名目,拉上豪商士族,为遏制鼠疫捐款捐物,得到钱财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李昂每说一桩事,太原太守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形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稳。
“遏制鼠疫的胆子你们没有,但是借遏制鼠疫之名敛财的胆子你们有,而且很大。”
李昂冷漠地看着对方,“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李,李观察,”
堂堂的太原太守,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是下官错了,下官上任太原太守不过一年,还摸不清此地状况,使唤不动下面的官吏,命令不了本地的豪强。
才铸成大错。”
“我知道,若不是你才上任半年多,白天的时候我就已经夺了你的官,不会留到现在。”
李昂平静道:“但你终究是太守,太原无能,知情不报,你难辞其咎。
这件事过后,我会上书朝廷,建议朝廷让你去雷州、崖州、琉球堪磨几年。
起来吧。”
雷州崖州位于虞国最南端,气候炎热,毒虫蛇蚁密布,流放到那里的官员,十个里有三四个死在任上。
然而,再怎么恐怖,也要比现在就被杀鸡儆猴强。
太守如蒙大赦,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敢正眼看李昂。
此时门外小厮也敲响了门,“李观察,太原王氏王博繁求见。”
李昂斜了眼太原太守,后者连忙小声说明道:“王博繁是太原王氏下任族长的候选人,没有官职在身。”
呵。
李昂冷笑一声,都说太原是王氏的太原,自己想把鼠疫拦在太原,怎么也避不开世家。
“让他进来吧。”
李昂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让自己保持清醒。
片刻,王博繁踏着规整步伐,走入大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太原王氏王博繁,拜见李观察。”
李昂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么晚了,王居士有何贵干?”
刚才在门外听见训斥声的王博繁,开口寒暄了一番,先拉了拉关系。
比如李昂在学宫的国史学博士王温纶,出身太原王氏。
李昂在学宫的同窗裴静,其母亲也是太原王氏家的人。
李昂的老师蒲留轩,当年在学宫读书时也和王博繁的亲哥哥做过室友。只不过那位王氏子弟早些年病死了。
虞国上层社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硬要拉扯的话,都能找出沾亲带故的关联。
李昂和王博繁寒暄着,渐渐地没了耐心,表情也越来越冷漠,“王居士,我时间有限,你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
“是这样的。”
王博繁顿了一下说道:“太原府是河东道的中心,是关内、河北道的交通枢纽。万万不能沦陷于鼠疫。
我王氏愿意捐出两百万贯的钱财与物资,同时,还能派遣包括修士在内的人力,协助太原官府遏制鼠疫。
只是由于宅邸中族人聚集,恐会成为鼠疫目标。
所以恳请李观察能开具证明,让王氏族人先行离城...”
“我不允许。”
李昂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王博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说道。
“我说了,我不允许。”
李昂平静道:“王氏有心捐助钱财物资,这很好。但是你们王氏想要逃离太原府,这我不接受。”
“为何?”
王博繁急忙道:“王氏谨遵预防鼠疫方略,清剿鼠患比城中任何一家做得都要积极。”
李昂举起一根手指,“其一,封城封的是全城。百姓、世家,一视同仁。岂能只对百姓苛责,严防死守,而对世家视若无睹?”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鼠疫不分贵贱,世家之中也会有人感染。放人离开,岂不是增加鼠疫扩散之可能。
至于其三,”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王氏是太原的王氏,太原是王氏的太原。
我在半月前就已上书朝廷,并在报刊上刊登文章,说明遏制鼠疫方略。
如果说太原如今的糜烂,
昏庸无能、只顾敛财贪污的太原官府,占了四成责任,
那剩下的六成,则在于你们这些盘踞地方、无视朝廷命令的千年世家。”
王博繁还欲争辩,李昂提前打断道:“十四天前,在报纸已经刊登了鼠疫来源于老鼠、旱獭的消息后,
你们王氏的商号,仍然将数车厢的皮草,通过灵气机车运往外地,
抹除了王氏商号的标签,折价售出。
十天前,曾和你们王氏名下商号打过交道的外地商人,咳出血沫,疑似鼠疫。
你们连夜将他秘密送往外地,并将族中和他有过接触者,带到城外,私自隔离起来。
且没有将情况上报。
七天前,有医师声称为你们王府送菜的菜农暴毙而亡,死因疑似鼠疫,
当天夜里,他的家宅就被人放火焚烧,他本人也被一伙身份不明的泼皮无赖殴打至昏迷,至今未愈。
三天前,太原官府终于意识到情况难以收拾,试图暂时关停机车站,
也是你们授意城里的其他家族、士人、商人,联合抗议。驳回了决定。”
李昂冷冷道:“视鼠疫如儿戏,视朝廷如猪狗,视政令如废纸,视百姓如草芥。以至于遏制鼠疫一拖再拖。
不断地心存侥幸,终于见识到鼠疫之恐怖,意识到大难临头,才想到要割肉逃生。
你说,我该怎么同意?”
第四百六十五章 风雨
大厅里回荡着李昂的训斥声,
他腰侧佩戴着的河东道观察使印章、紫金鱼袋等信物相互碰撞,发出清脆鸣响。
“...”
王博繁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脸上抽搐的肌肉,平静道:“这么说,李小郎君不愿放王氏离开咯。”
“发生在太原府的鼠疫,和王氏的纵容族人、知情不报行为,脱不了干系。与其说你们被和太原府百姓困在一起。
倒不如说是太原府百姓,被你们拉下了水。这种情况下,你们就别想独善其身、岁月静好。”
李昂道:“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是虞国的疆土,就要讲虞律,讲国法,讲法治。
你们和平民百姓,没有法律上的差异,都要遵循虞律,听从政令。
最后,享受了多少福利优待,就要承担多少的相应责任。
你们王氏盘踞太原千百年,吃的用的穿的全来自于一代代太原百姓供养,又怎么能一走了之?”
“好一个拉下水,好一个讲虞律讲国法,好一个责权统一。”
王博繁的胸膛都快被怒火燃炸,脸上却还保持着千年世家养出的从容气度。
他澹定地点了点头,保养得当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平静道:“既然如此,草民会回去通知王氏族人,有关太原官府的决策。”
“好。”
李昂点头,看着王博繁潇洒地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咕冬。
太原太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和身旁这位穿着紫袍的天子骄子不同,没考进过学宫,
是靠着自身努力,和丈人的一点点助力,从最低级的县令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正因如此,他才更知道,五姓七望这样的千年世家,在虞国究竟有着多么广阔、深远的力量与影响力。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太原太守擦了擦额头汗水,借口要去执行李昂下达的遏制鼠疫政令,也离开了太守府。
他可一点也不想掺和学宫、世家,也许还有皇权之间的冲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段时间,先蛰伏为妙,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其他的就当没看到没听到...
“这位太守跑得倒快。”
留在大厅里的李昂,看着太原太守扶着腰带、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他是怕了。”
黑暗的角落里,身披甲胃、手执马槊的燕云荡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沉声道:“你是学宫这届最优秀的弟子,同时也是临危受命的河东道观察使。
你刚到太原府第一天,就对王氏喊打喊杀,很难让人不去联想。”
“联想什么,党争?”
李昂笑道:“我已经很给王氏面子了,否则白天的时候,就该带着兵马衙役,去他家府邸抓人。”
燕云荡眉头微皱道:“王氏的力量很大。”
李昂摇头,“大不过虞律国法。”
“...”
燕云荡换了个眼神,像是在说“你说虞律我都觉得有些好笑。”
“我知道。”
李昂翻了个白眼,“王氏是千年世家,通过联姻、师徒、同窗、同党等关系构成的网络,遍布整个虞国。
家族中积攒了无数代的财富、典籍、宝物,培养了成百上千修士。
在太原府就宛如国中之国。
诸如此类。”
燕云荡疑惑道:“你知道那还将他们往死路上逼?”
李昂撇嘴道:“这条死路不是我造出来的,是他们自己铺就的。何况现在只是不让他们出城而已,还没到闭上绝境的程度。”
燕云荡说道:“会有弹劾的。”
“呵,弹劾我什么?贪污腐败,挪用公款?还是沉迷美色,道德败坏?”
李昂摇头道:“虽然我不喜欢小药王神这个称号,但它确确实实能保我的命。
就算是太原王氏,也没可能在社会道德层面,这么快地污蔑我。
更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暗杀。
最大可能,还是在长安朝堂上施加压力,逼朝廷让我收回成命,放王氏离开。
或者干脆让朝廷换一个人来当这个河东道观察使。
不过嘛...”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件,放在桌上。
燕云荡看了一眼信件上的连玄霄名字,惊诧地挑了下眉梢。
“山长的信,傍晚刚到。”
李昂说道:“他已经知会了学宫,届时会有学宫的博士、同学来太原帮我。”
“那就好。”
燕云荡暗自松了口气,尽管他是相当于烛霄境界的武道宗师,但王氏盘踞太原府千年,天知道他们对太原的渗透到了哪一地步。
万一真和李昂鱼死网破,燕云荡也没多大信心,能在无数王氏修士的暗杀之下,把李昂全须全尾地带出太原府。
而有了学宫的博士学生们,太原王氏就必须投鼠忌器,衡量与学宫彻底撕破脸皮的风险与收益。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没想明白。”
燕云荡思索片刻问道:“既然你这么讨厌王氏,为何不干脆与王博繁达成默契。
让王氏交出纵容鼠疫、知情不报的几个,或者十几个族人,把罪魁祸首关进大牢,而放其他王氏成员离开?”
“没有意义的。王氏族人无数,随随便便就能从支系旁系里找几个家族观念入脑的倒霉蛋,替罪魁祸首顶罪。
至于我坚持让王氏留在太原,也不是为了单纯的泄愤...”
李昂摇头道,望向太守府外,那笼罩在茫茫夜色中的城市,喃喃道:“从我白天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这场鼠疫,才刚刚开始...
我需要利用王氏的力量。”
无边夜幕下,各家灯火逐渐熄灭。
城市中响起了和白天迥异的各类响声。
秋末疲懒的虫鸣声,河畔池塘的蛙叫声,丈夫的呼噜声,婴儿的啼哭声,妇女的哄小孩声,街上的打更声,钟楼里的规律钟声,随风摇曳的昊天铃声。
以及,咳嗽声。
“咳咳——”
睡在码头宿舍的力夫在咳嗽,
“咳咳——”
睡在客栈桌床上的店小二在咳嗽,
“咳咳——”
睡在豪宅搂着小妾的富商在咳嗽,
千家万户,无数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在呼吸着,咳嗽着。
第四百六十六章 掩耳
对于鼠疫,有个很贴切的比喻。
当清晨醒来,透过窗户看见窗外有一片雪花飘落时,外面的世界往往已积起了满地白雪。
对于太原府的百姓而言,他们的生活在短短几天之内,彻底变了。
街上看不到热情叫卖的摊贩,看不到挑着货担的货郎,看不到捧着报纸的报童。
街道两侧的店铺关了许多家,唯有卖柴米油盐等生活物资的店铺,和药铺门外,排起了长龙。
所有排队者都戴着口罩,人与人之间间隔两臂之遥,没人胆敢插队。
原因很简单,店门口站着的维持治安的衙役与镇抚司士卒,正在用凌厉目光,扫视着队伍。
“让一让,让一让!”
叫嚷声从街道对面传来,两个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病坊袖章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居民区中走出,快步走向病坊的敞篷板车。
担架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青年男子,他的手脚上满是肿块与黑色斑点,双目通红,嘴角残留着粉红色的泡沫。
“嗬嗬——”
男子意识不清,徒劳地抬起手臂,向着街道对面的人群求助,然而下一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喷出大量血沫,身体瑟缩成一团,
不多时,眼皮上下颤动,彻底闭合。
两名医护人员脚步一顿,隔着厚厚手套,按了按男子的脖颈,确定没有反应之后,果断地从敞篷板车上,拿出大号的防水油纸袋,
并用麻绳穿过已死男子的脖颈、大腿下方,在不触碰到男子的情况下,将他连通麻绳一起,装进油纸袋中。并给油纸袋扎上口。
动作娴熟的样子,彷佛肉铺老板在给顾客装肉。
“大郎!”
一对老年夫妇从居民区中追了出来,声音悲苦无比,直扑地上的油纸袋,“大郎你死了我们怎么活啊,你把我们也带走吧!大郎!”
却在碰到油纸袋前,被衙役用水火棍先行架住。
一旁的医护人员与衙役好生相劝,才将这对老年夫妇劝离,让他们坐上另一辆平板马车,驶往城外的隔离病房。
待车辆走后,有衙役走近过来,高声道:“诸位看到了么?刚才这位死者,四天前天不顾防疫条例,秘密与数名朋友饮酒聚会。
并且在过了两天,得知聚会的其中一位友人,确诊鼠疫后,仍隐瞒不报。
最终结果,就是不仅自己得病身死,和他同在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也都成了密切接触者,都有罹患鼠疫之风险!
你们可以欺瞒衙门、衙役、官吏一时,但没办法欺骗鼠疫!
遇到状况及时上报,即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亲朋,对邻里负责!”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沙哑喊话声,在街道上回荡着。
“咳——”
排队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捂着嘴巴轻声咳嗽了一下,
他前后两侧的排队者们齐齐色变,立刻退让,清出一个圆圈。
“我不是,我没有!”
咳嗽的那人慌忙解释,却还是拦不住衙役们将他从队伍中拉出来,拽到板车上。摘下口罩,检查上面有没有血沫。
类似的情形,在太原府的各个城区发生着。
而在太守府临时搭建起来的实验室里,匆匆赶到太原的何繁霜,则见到了双目通红的李昂。
“这是学宫东君楼以前收集的各地土类样本,都给你带来了。”
何繁霜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昂眼睛里的血丝,皱眉问道:“你多久没睡觉了?”
“还行,凌晨刚睡过。现在每天能睡三个时辰。”
李昂打了个哈欠,没有解释其实自己是在靠着墨丝硬撑。
提炼链霉素的过程依旧不顺利,李昂不得不通过迟尺虫,让学宫送来一些从特殊地点(比如十万荒山、无尽海海岛)采集的土壤样本,试图从中找到可用的链霉菌。
“是三个时辰,但睡睡醒醒,半梦半醒,实际一天休息的时间两个时辰都未必够。”
一旁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的邱枫,没好气地拆穿了李昂的谎言,伸手接过何繁霜递来的沉重铁箱,“繁霜你劝劝他,再这么熬下去,不得病也要熬死。”
“我可劝不动他。下次用迟尺虫通话的时候,让还在长安的翠翘接听就行。他还会听一听。”
何繁霜摇了摇头,“城里情况如何?”
“...说实话,很糟糕。”
李昂沉默片刻,说道:“鼠疫发病太快太勐,不管是腺鼠疫、肺鼠疫,还是败血症型鼠疫,患者在表现出症状之后,便会很快死去。
我让城里的报刊,每天都刊登鼠疫相关讯息,科普鼠疫的危害、传播途径、预防方式,
加上每天从居民区里抬出来的死者、押出来的疑似病患,
太原百姓终于明白过来鼠疫的恐怖,不像一开始那样,以为这只是场普通的、小范围的、类似秋疟的疾病。
不过,民众明白疾病的危害是一回事,心存侥幸又是另一回事。”
李昂苦笑着对何繁霜说道:“我将隔离病房划分为数个等级,分别对应重症病患、轻症病患、疑似病患、防疫病患,以及非鼠疫类病患。
每种病房对应不同程度的医疗条件。
如果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来,那么能在第一时间斩断人传人的链条。
但对民众而言,他们只知道,人如果被带走隔离,会有很大概率回不来。生离即是死别。
以至于为了防止自己或家人被带走隔离,他们想出种种办法抗拒衙门。
比如让孩童在街头巷口充当哨兵,每当有挨家挨户查访的衙役出现时,他们就会吹口哨通知邻里,
让百姓将自家咳嗽的病患,藏进衣柜、水缸,或者床板下面。
以邻里为单位,欺瞒衙役,不让他们带走病患,同时也不让自己被带走隔离。”
“...”
何繁霜评价道:“掩耳盗铃。”
“人性使然。”
李昂摇头道:“如果家里有病人死了,一些人还会隐匿或抛弃尸体。
比如将尸首丢到路上、房顶上、水沟里,藏在草垛里。
觉得这样他们自己就可以不用去隔离病坊。
甚至于,他们会用石头砸烂尸首的脸庞,让衙役分辨不出鼠疫死者的身份,从而无法追踪死者的家属。”
第四百六十七章 压力
“站在百姓的角度,他们这么做也有其理由。”
李昂叹息道:“以人鼠疫,全家疑似。被带走隔离的确诊病患的家属,十有三、四回不来。
落在人们眼中,可不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么?
还不如偷偷处理了尸体,以逃避被带走隔离的风险。”
他摊手苦笑道:“我是想让百姓相信官府,相信虞国,但空口白话没有任何意义。
我从朔州带过来的、经历过锻炼的人员不够,只能用太原府本地人,还有镇抚司的人手。
太原府百姓平时接触到的官吏是什么样的?
尸位素餐,奸诈狡猾,腐败乱法,
对下级高高在上,肆意欺压,
对上级阿谀奉承,趋炎附势。
让百姓怎么信任?拿什么信任?”
“所以你要用王氏的人?”
何繁霜也听说了一些传闻,皱眉问道。
“嗯。”
李昂点了点头,厌烦道:“虽然我很不喜欢王氏,但他们在太原府的影响力与公信力,确实比衙门更强。
百姓未必会信衙门的告示,但如果王氏的人登门拜访,说的话百姓兴许会听。”
何繁霜问道:“王氏被你困在城里,他们愿意为你办事?”
“千年世家就是这点好,他们延续得太久,以至于失了血性,一切皆以家族存续、家族利益为第一要务。
所以,他们的行为模式很好预测。”
李昂微笑道:“城门封锁,外面围了一圈士卒。王氏不会公然叛国,集体潜逃。
因此他们的最优做法,还是同我合作,规劝百姓遵循预防鼠疫的条例。
最起码先帮衙门控制住城里肆虐的瘟疫,让瘟疫不至于将王氏住宅血洗一遍。”
“会有反弹的。”
何繁霜提醒道:“我在长安,都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在太原府的管理过于残酷,不像是药王神所为。
他们还是想通过其他方式,压迫你,逼你同意他们离开太原府。”
“呵,王氏枝繁叶茂,就算自己不跳出来,在长安也会有关系亲密者帮忙说话。很正常。”
李昂眼睛一眯,轻声道:“不就是斗法么?谁怕谁。”
打压世族,也是历代李虞皇室的夙愿。
皇帝和学宫都站在自己这边,盘踞再太原千年的王氏,也没那么容易翻盘。
“你有计划就好。”
何繁霜点头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还真有。”
李昂笑道:“我需要尽快研制出能医治鼠疫的药物,而这个河东道观察使的职权,则由你来发挥。”
“我?”
何繁霜轻挑眉梢。
“没错。”
李昂点了点头,“遏制鼠疫的政策制定得再好,最终还是要由人去执行。
我在太原府大刀阔斧地改动一切事物,损伤了不少人的利益。
上至世家权贵,下至官僚吏员,有不少人对我和我所指定的遏制鼠疫政令,恨之入骨。
他们畏惧于长安与学宫,明面上不敢反抗我的命令,背地里却会偷奸耍滑,甚至过度执行政令,让我来背锅。
比如我下令太原府的各家店铺,不准哄抬物价,
负责执行的官吏就会去专门找茬,
哪怕是卖粮的店,因为运输仓储缘故合理涨价了一文钱,这些官吏也要拿出我的旗帜,强行关闭这家粮店,
让附近的百姓买不到廉价粮食,把骂名推到我头上。
比如我下令,租用城中马车,运送生活物资,
这些官吏就会去租平时运粪的车辆,拿来运肉、运粮给百姓,美其名曰合理利用闲置车辆。
实则恶心百姓,让我、长安朝廷还有学宫来承担骂名。
我说隔离病房要一视同仁,他们就敢在隔离病房里多赛床位,再把怀了孕的疑似病患,安排在条件最差的角落。
若孕妇不幸流产,他们甚至还会开心大笑,看着满城百姓将灭绝人性的罪名,丢在政令发布者的头上。
高举支持我的旗帜,行着反对我的事实,概莫如是。”
李昂语气森寒道:“乱世用重典,现在就是乱世。
这些人既然这么喜欢鼠疫,那么就把他们关进满是老鼠的监牢里,待到瘟疫结束再放出来。”
“...”
何繁霜察觉到了李昂语气中的冷酷杀意,眉头微皱,却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问道:“你怎么对底层吏员的手段这么了解?
我记得你之前没有在底层担任过公职吧?”
“这个嘛,呵呵呵,从书上学的。”
李昂打了个哈哈,掩盖了过去,“太原太守有能力而没胆识,你通过他来监督太原各处的政令执行情况,
对于作奸犯科者,该抓的抓,该关的关,该杀的杀。”
“好。”
何繁霜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她在学宫的虞律课程可是满分的,也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法律条款,来最大程度惩处罪犯,同时又不对衙门、对虞律的公信力造成损伤。
只不过...
她和邱枫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声无息间达成了意见统一。
李昂平时可不会说出全杀了之类的话语,他这段时间看到的种种悲剧,种种人祸,确实让他承担了太大的压力。
毕竟那可是百万人的性命啊。
“不谈这个了。”
李昂没有察觉到两个女生的眼神交换,摇了摇头,问道:“山长在信上说会派一名司业保护我,澹台乐山博士从前线回来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何繁霜指了指门外,李昂诧异地推门而出,然后就看见了大厅里,
坐在燕云荡对面,正在喝茶看报的奚阳羽。
“怎么是他?”
李昂眼角一抽,学宫四名司业中,符学司业澹台乐山和体学司业薛彻,都去了周国前线。
剩下剑学司业崔逸仙和念学司业奚阳羽。
自己原以为,要么是澹台乐山,要么是崔逸仙过来,配合燕云荡保护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奚阳羽。
且不提两人的旧怨,奚阳羽可是出了名的爱好钱财、趋炎附势。
面对千年世家王氏,他怕不是会把自己第一时间卖了。
“你以为我愿意来?”
奚阳羽听到李昂的抱怨,冷哼一声,翻动报纸页面,“长安鬼市中,已经有人对你开出悬赏。
你的项上人头价值五十万贯。
若能把你活着绑走,报酬则是一百万贯。
小子,晚上别睡太死。”
“哼。”
李昂抿了下嘴唇,朗声道:“式儿,给为师泡杯茶。”
“诶。”
还在实验室里的欧阳式,连忙沏了杯茶,恭恭敬敬地将茶递了过来。
奚阳羽见了,脸庞一抽,沉声道:“给为父也来一杯。”
欧阳式乖巧地站在李昂身后,只当没有听见。
“嘿嘿。”
看到奚阳羽脸上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李昂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品起了茶水。
第四百六十八章 反击
“阿耶,族老们怎么说?”
清晨时分,太原府城北的王氏宅邸中,曾经向李昂发布过悬赏人物的王安怜搂着丈夫楚浩漫的手臂,一脸担忧地问她父亲王博简道。
王博简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方才眉头紧锁道:“他们还是决定跟朝廷斗上一斗。”
“可是,”
王安怜脸色一紧,“现在不止太原府,河东道各州府都出现了鼠疫,死伤甚重,能与汉末两晋时期的瘟疫相比。
而太原府城外已经被军队围了一圈,所有城门都已关闭,只有运送物资的车辆能够进出。
长安朝堂极惧瘟疫扩散,真要撕破脸皮,和叛国无异。”
“我知道。”
王博简沉重地点了点头,“周国换了个皇帝,全面倒向太皞山,每天都在往边境增兵,局势对虞国并不乐观。
这个时候,若河东道瘟疫扩散,虞国真的会有亡国之危。
所以这段时间,我王氏无论怎么发挥在长安的影响力,让朝臣、士子、名儒帮忙说话,
皇帝和宰相都稳坐泰山,完全不动摇——他们铁了心要信任李昂。”
王博简顿了一下,幽幽道:“李昂不仅不让我们王氏出城,还强令我们出钱,出人,出力。
派人去各坊市。
或是宣传遏制鼠疫,
或是排查染病患者,
或是抬尸焚尸,
或是转运物资。
城中鼠疫肆虐,哪怕做好了防护,也还是会有染病风险。
你好几个表兄堂弟,都不幸染病,被送去隔离。至今生死未卜。每天晚上院子里都响着他们母亲哭泣的声音。”
“...”
王安怜想到最近王府从未断绝的悲戚哭声,眼光一暗,轻声道:“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王博简叹息道:“我王氏以道德诗书传家,族中子弟哪一个不是饱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即便是最不成材的,当个县令、县丞也绰绰有余。
而眼下,却要像衙役、小吏一样,穿行于坊市,干着最下等的抬尸、焚尸的活。
冒着自身染病,甚至感染到家中亲朋的风险。”
“...大人,还有回旋余地么?”
楚浩漫眉头紧锁,思索片刻说道:“从那位李小郎君的过往行为来看,他并非天性那么残暴之人,否则也不可能骗得过世人,
这次与其说是在刻意针对王氏,
倒不如说...”
“倒不如说,是在对王氏之前纵容鼠疫在太原城扩散的行为的清算。
站在他的角度,
之前王氏商号带进城里的皮草,导致了鼠疫。
所以现在,王氏的年轻人,就该身先士卒。”
王安怜猜出丈夫心中所想,接过话语,免得赘婿身份的丈夫尴尬,“而在未来,如果我们不做进一步的反抗,那么他也许也不会行动。
双方能维持默契,直到鼠疫结束。”
“刚才会上不少人和你的想法相同,这事一开始,确实是我王氏的不对。
不该转运带有跳蚤的皮草,不该派人去殴打那个声称王府菜农死于鼠疫的医师。”
王博简苦笑了一下,又回想起刚才在祠堂里王氏各房代表们的激烈争吵声,“但,事情已经发生,我王氏也付出了相应代价。
道理谁都懂,没人能看着自家子侄继续不断死伤,而无动于衷。
我们真的只是想自保而已。”
现在的王氏为了保全自身,也跟太原府的其他坊市一样,在家族内设置隔离病房。可还是没办法彻底阻断鼠疫的传入与传播——毕竟免不了与外界有接触。
王安怜与丈夫楚浩漫对视一眼,俱是无声长叹。
“你们不要多想,情况再糟糕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的。”
王博简见状,勉强笑着安慰道:“好好在屋里待着,不要出门走动,每天饭菜都有人送上门。外面的事,有我们撑着。
我先走了。”
“嗯。”
王安怜点了点头,突然严肃道:“阿耶,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深度参与到王氏与朝廷的斗争中。
哪怕装病,哪怕被王博繁他们指责,也不要去掺和。
更不要以身涉险,公开对抗。
我有预感,李昂绝对不会遇到一点反抗就立刻退缩。他同样会加大力度,直到双方之中,有一方率先支撑不住。”
————
“李观察...呃?”
太守府中,神色焦急的衙役孙二刚走到大厅门外,就勐地止住脚步。
大厅里没有李昂身影,反而是何繁霜坐在他的位置上,翻阅着各部门整理上报的所有信息。
孙二不清楚何繁霜的身份,但见少女穿着常服,旁若无人地翻阅着李昂桌上的文件,盲猜她与李昂关系匪浅,
下意识地放轻了语气,恭敬说道,“这位姑娘,在下太原府衙役孙二,有事要向李观察汇报。”
“你就是孙二?”
何繁霜从李昂那里听过孙二的名字,点了点头,拿出李昂给她的印章和鱼袋,说道:“我是日升的同学何繁霜,他有事在忙,河东道观察使的职权暂时由我来行使。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孙二小心翼翼地远远看了那个象征着观察使官位的鱼袋一眼,又瞥了眼站在大厅角落默默站岗的燕云荡,
这才拿出一叠纸张,说道:“这是卑职今早和同僚在城南坊市巷弄中发现的传单,疑似有人在妖言惑众,欺瞒百姓...”
“传单?”
何繁霜眉头微皱,一招手掌,那叠传单就飞到了她桌前。
只见传单上的字迹规矩整齐,没有作者署名,标题则为“一介乡野草民十问太原官府”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阅读传单上的内容。
传单的作者,声称自己是太原府某坊市的平民,从封城第一天开始,就响应太原官府号召,自愿参加遏制鼠疫的工作。
只是近段时间,他见到的怪现象实在太多,以至于良心上受到拷问,觉得有必要向太原府百姓,说明鼠疫的真实情况。
【太原府的鼠疫,绝不止是天灾,更是人祸。】
“呵。”
光看到这一句话,何繁霜就已经猜出了传单的来历。
等了这么久,王氏的反击,终于来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十答
【十问之一,封城是否太过草率?自从机车站有乘客病倒后,太原府就封锁了城门,从朔州请来了当地的士卒、医师、官吏,声称朔州人员积累了足够丰富的经验,能应对太原府的瘟疫。
但自从封城后,太原府的鼠疫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如同染缸一般,侵染着尚未患病的无辜百姓。若当时只是封锁机车站及周边区域,情况是否会好一些?
当时封锁全城的举措,究竟是符合事实的合理举措,还是在谄上欺下,为了博取政绩?】
【十问之二,死亡人数有无瞒报?在下听友人闲谈时,无比震惊了解到,近日太原府的棺材铺已经被衙役彻底接管,棺材铺的掌柜、伙计,一天十二个时辰,毫不停歇地轮流做工、休息。加班加点赶制棺材。显然已死人数,远远超过报刊上每天刊登出来的信息。棺材铺中,满地都是无主的幞头...】
【十问之三,城中百姓还能饿多久?不知城中的父老乡亲是否了解,太原官府早在封城之前,就将遏制鼠疫专款,用来了购买简州猫之类无用的事上。一百万贯全都花了七七八八。近期已经向琉光钱庄举债。每日派发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仅就在下知道的,有个父亲被强制带走隔离,他的一子一女被留在家中无人关照,竟被活活饿死...】
【十问之四,官吏执行是否在做官样文章,是否太过呆板以至于泯灭人性?】
【十问之五,迄今为止,处置了多少官吏?为何报刊总是报喜不报忧?】
【十问之六,还要死多少人?...】
【十问之七,封城是否有效?...】
【十问之八,封城有无必要?...】
【十问之九,封城何时中止?...】
【十问之十,太原官府是否心安?...】
何繁霜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份传单,在读到一些客观上确实富有情绪感染力的精彩句子时,还会忍不住拍拍手掌,念出声来。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站在大厅外的衙役孙二急得想搓手,却畏惧于对方身份,不敢出声提醒。
都这个时候了,还山不山呢?
您有什么命令,说啊倒是。
“能写出这份传单,确实是高手无疑。”
何繁霜澹澹道:“语句浅白,没有用任何晦涩难懂的典故,甚至是高深一些的词汇都没用。
就是为了能让城中所有人,包括没上过学、没念过书的百姓,都能看懂。
城中其他地方还有类似传单么?”
最后一句问的是孙二,
衙役勐地回过神来,连忙道:“有。卑职是在城南坊市街头找到的,路上来时,听其他同僚讲,城里各坊市都出现了相同传单。
怀疑是有人在凌晨时分散布出去的。”
孙二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何学士,需要我们去民间收缴这些传单么?”
“已经来不及了。”
何繁霜平静道:“太原府百姓已经看到了传单内容,未来几天必然会和邻里交谈到。
这个时候太原府衙门去收缴,反而坐实了传单上的内容,证明衙门的心虚。”
她眯着眼睛,轻声道:“所有传单字迹一模一样,连边角的墨点都相同。证明是用印刷机印制的——太原府境内的印刷机大约有二三百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短时间内不好排查。
就算排查到了,也无济于事。
能在一夜之间,将这么多份传单散布出去,城里只有寥寥几个势力、组织,有能力做到。
他们大可以雇佣念师,释放念力,一晚上动手写上万份新的传单出来。”
这一点孙二自然也知道,太原衙门每天晚上都派人外出巡逻,能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投递海量传单,
自然只有城北那些世家可以做到。
但他可不能为了一时虚荣,耍小聪明,而是要将发挥聪明才智的舞台,留给上级才行,“那我们...怎么做?”
何繁霜思索片刻,随手从抽屉中抽出纸张,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纸上写下文字。
片刻,她放下笔,拿起符箓贴在纸张背面,借助符箓的热意,将纸上墨迹烘干,然后再将纸甩给孙二,吩咐道:“你拿着这份文书,去到太原府的日报报刊处,让他们作为头版头条刊印出来。今天就发。”
“是。”
孙二低头一看,纸张上的文章,正是针对【十问】的【十答】,站在官府角度,针对每一个问题进行了真实恳切的解答。并且在文中,表达了对传单书写者身份的怀疑。
邀请他从幕后站到台前,如果能对遏制鼠疫提供有效建议,则会给他一万贯的奖励。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何繁霜说道:“既然他想要一个建言献策的舞台,那我就给他一个舞台。”
“何学士,”
孙二目光闪烁道:“我手下有个叫卓三郎的少年跟我说,写传单这人自称是一介草民,却能知晓城中各坊市的情况,甚至对一些尚未公开的情报,都了若指掌。、
也许写传单者,根本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
“王氏整体?”
何繁霜澹澹一笑:“他们想通过颠倒黑白,利用民意来压迫官府改变决策。想得倒挺好。
你从日报那里出来后,就和手下辗转再去其他的刊物所,复印相同文书,再转交给一线人员,
让太原王氏派出来的志愿者,去帮助传播信息、挨家挨户朗诵我回应的【十答】,
特别是要让他们,去确诊的隔离病坊,为病患耐心讲解。”
确诊的隔离病坊?那岂不是...
孙二陡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如坠冰窟。
望向何繁霜的目光里,满是惊愕与畏惧。
何繁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手掌却不禁按在了腰侧长剑上。
既然王氏想利用这种鬼蜮伎俩,蛊惑民心民意,倒逼太原衙门结束封城,
那自己就让王氏成员,去疫区最严重的地方走一走。
第四百七十章 城门
秋风萧瑟,落叶泛黄。天空中黑云密布,细密如针线的雨丝坠入人间,击打瓦片,发出绵密的沙沙声。
何繁霜独自坐在太守府的大厅内,手中攥着一份文件,神色凝重。
自从自己上次下达了,让王氏的年轻人带着传单去疫区宣传后,太原王氏并没有退缩。
恰恰相反,他们执行了命令,
并且对太原官府,发动了新一轮的反击。
各家原本协助太原官府转运物资的商号,齐齐罢工退缩,都说因各种原因,无法再为太原官府效力;
何繁霜不得不调用镇抚司的人手,去运输粮食、口罩、消毒剂等物资。
各坊市街头,继续出现和之前类似的传单,并且传单上的内容,也从子虚乌有的捏造,改为半真半假,或是九分真一分假的故事。
什么一家七口人全部死于鼠疫,婴儿刚出生就变成孤儿;
一志愿者帮助太原官府收容疑似病患,自身未染病,却令家人感染鼠疫,无比内疚上吊自尽;
最可怕的谎言,莫过于真话中掺杂着假话。
传单上的故事言之凿凿,精准到某天某时某地某人,语气极富感染力,字字珠玑文采斐然,直指太原官府的失责失能。
并且,这种传单不是几天一次,而是一天一次,
每次都能绕过太原官府的视野,直接送达到坊市的街头巷尾——不需要精准到各家各户,只要投递出去,百姓们自然会通过闲聊,让所有人知晓传单内容。
于是,在民间,议论声越来越强烈,
百姓虽然仍听从太原官府的安排,隔三差五消毒检查,
但不满的情绪,依旧在暗中滋生、蔓延、扩散。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鼠疫死者仍在增加,眼看封城遥遥无期,这种不满也在堆叠累加。
如同火山之下,翻滚沸腾的岩浆,炽热轰鸣的蒸汽。
今天下午,刚有衙役抓到一名试图用梯子,翻越城墙,逃出城外的市民。
如果换做几天前,何繁霜必然会让太原衙门严加惩处,
但现在,却只能默默收监,压下消息,以免更多人模彷学习他的行径。
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爆发动乱。
何繁霜凝望着窗外的细密雨丝,心念一动,那沿着瓦片弧度坠落的雨水便戛然而止,在半空中徐徐凝结成一颗浑圆无缺的水球。
水球中倒映着何繁霜自己有些疲惫的面庞。
城中百万人的生计,以及河东道外,千万人的安危,全都压在她的肩头。
她所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将影响无数人的一生。
这份压力,远比修行道途上的迷惘更强烈。
心神摇晃,带动了灵气的波动。
啪。
水球溃散,坠落在地,溅起满地水花。
“...”
何繁霜轻叹一声,起身走出大厅,头上凝结成一层无形屏障,挡住所有雨水。
她来到实验室门前,敲响门扉,推门而入。
实验室里,邱枫和欧阳式躺在角落的折叠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李昂则独自靠在显微镜前,观察着菌丝的形态。
“外面下大雨了?”
李昂察觉到何繁霜的脚步,从显微镜前抬起头,随口问道。
“嗯。”
何繁霜点了点头,她本来想询问药物研发的情况,但当她看见李昂因太久没离开实验室,而变得有些苍白的皮肤,以及眼睛里的血丝后,就难以问出口。
“城里情况如何?”
李昂用念力为何繁霜搬来椅子,平静问道。
“不太好,”
何繁霜摇了摇头,“确诊病患,依旧以每天两、三百的数量增加。”
相较于太原府百万人口而言,几百的数量似乎并不算特别夸张。
但鼠疫的致死率高到吓人,每名确诊病患的背后,就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这样啊...”
李昂神色一暗,当初在苏州面对血吸虫时,那种无能为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并且这次更加强烈。
如果他错了怎么办?如果这方世界,真的找不到能够灭杀鼠疫的合适链霉菌,提炼不出链霉素怎么办?
思路客
这里和脑海中的异界,毕竟是两个世界,
自己在大蒜素、青霉素、青蒿素上接二连三地成功,为什么偏偏这一次,无比艰难。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房间里只剩下通风符板,还在嗡嗡作响。
“说点开心的事情吧。”
李昂振作了一下,笑着说道:“听说你哥订婚了?”
“嗯。”
提起这事,何繁霜脸上的阴霾稍稍澹去,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哥哥何司平,作为太子辅官兼前任学宫行巡,前途无量,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媒人来家拜访,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前些日子总算把婚事敲定,女方不是什么朝廷大臣家的女儿,而是何司平的学妹。两人在几年前外出游历时相识,而随着女方即将从学宫毕业,这桩婚事也敲定了下来。
估计明年这时候,差不多就该完婚了。
随着闲聊进行,窗外降雨渐渐停歇,
二人看着窗外飘摇的黄叶,相顾无言。
突然间,庭院中响起了太原太守慌张的声音,“何学士?何学士?”
又有事端了。
闲聊戛然而止,何繁霜默默起身,平静道:“我走了。”
“嗯。”
李昂点了点头,望着少女的背影走出门外,自己则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埋头在实验台前。
特效药的问世每推迟一天,积蓄在太原府中,乃至河东道的危险,就越强一分。
他现在只能全神贯注,做好自己的工作,尽快制备出特效药,从根本上解决鼠疫。
希望,不要太迟。
“城中怎么了?”
何繁霜穿过庭院,问神色焦急慌乱的太原太守道。
“都是那些传单惹的祸。”
太原太守身边跟着一群辅官,他咬牙道:“城南有数千百姓聚集,疑似要冲击城门。”
第四百七十一章 传单
雨后的潮湿街道上人头攒动,乌泱泱的戴着口罩人群,向着太原府城南大门进发。
他们表情悲愤,几十名领头者以四人为一组,每一组都在肩头扛着一具棺材。
沿街房屋的高层窗户一扇扇打开,居民们探出头来,好奇地俯瞰着下方。有孩童小声询问这些人在做什么,还被他父母捂着眼睛拉了回来。
眼看直行而来的人群越来越近,留守在城门的士卒们纷纷站起,神情错愕。下意识地攥紧了长刀刀柄。
踏踏踏。
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手下紧急赶来的孙二一勒缰绳,在城门前急停,对着抬棺队伍的领头男子怒喝道:“伍良,你找死啊?”
被呵斥的男子名为伍良,是城中货栈的工头,一向很老实,孙二认识,因此才对对方的行为而震惊。
哪怕在和平时期,私自召集上千人,也是扰乱秩序的重罪。
更何况现在还是鼠疫期间,这么多人扛着十几具棺材冲击城门,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孙捕头,”
伍良抬起头来,声音沙哑道:“难道待在城里,就不是找死了么?”
“你在说什么胡话?”
孙二没有接话,跳下马背,手扶着刀柄,径直走向人群,大喝道:“还不快把棺材放下!”
人群无一动弹,一张张口罩之下的面庞,只是冷漠麻木地看着孙二。
孙二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却还是硬着头皮,朗声道:“你们想想清楚,这段时间衙门为城中百姓做了多少事?花出去多少钱财?
需知道,在前朝,危害远不如鼠疫的瘟疫,都能令十室八空、十室七空,家家痛哭,户户哀泣。死的人比活人都多。
现在大家伙想要活下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听朝廷的安排,听学宫的安排...”
“我们听了,然后呢?”
伍良让一旁的青年代替位置,扛着棺材,自己则转向孙二,悲愤道:“传单上都说了,封城第一天,城里不过几十上百病例,而且都集中在车站附近。
当时你们怎么说的?如果顺利,半月左右就能结束封城。
而现在呢?各坊市都有鼠疫,哪家哪户没有亲朋丧命。
我家娘子被带去隔离,她走的时候让我照看好家中三个孩子,她很快就能回来,要相信衙门相信学宫。
结果五天后,我只收到一个骨灰瓮,连里面装的是不是她都不知道。”
伍良眼泪横流,朝着孙二悲愤道:“我的两个孩子也得病死了,他们的骨灰都放在棺材里。
家里只剩我和我家的幺儿。
封城有用吗?有用吗?
不是百万人中,关了几千病患,
而是百万人和几千病患关在一起!
为什么不像传单上说的那样,当初只封机车站?”
“你懂什么?!”
多日来受的委屈也在这刻被点燃,孙二大声道:“当日封城的时候,城里的鼠疫早就扩散了,只封机车站的后果,就是鼠疫横行!整个太原府化为死域!”
“那现在呢?”
伍良悲声道:“传单上说,衙门完全可以设置隔离区,让想出城的人待在隔离区的不同病房里,观察十五天。以此排除鼠疫。
让想出城的人出城,投奔亲朋,不用死困在城中,随时都有染病身亡的风险。”
“...”
孙二话语一滞,还是说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隔离观察,不能完全排除患病风险,放出一人,其他地方就多一分风险。
何况现在河东道各地,无论州府还是山村,都有鼠疫,你们想逃到哪去?能逃到哪去?哪里都不是世外桃源!
最后,你真以为传单是为你好?
好好想想,这种来历不明、无法禁绝的传单,分明是在把你当成耗材、工具!”
话说到最后,孙二的语气已带上了一丝恳求,“伍良,我知道你家婆娘,你的两个娃死了,你很痛苦。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回家去吧,为你好,也为你家的幺儿好。”
“孙二郎,我都快没有家了。”
伍良凄惨一笑,“算我求你们了,把城门打开吧。我可以死,但我家幺儿才两岁,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谁让开城门,谁就是不顾大局,谁就是太原府、全虞国的罪人!”
雄浑声音从街道另一侧响起,只见一个大腹便便、披着铠甲的军士骑马而来,手中攥着鞭子。
孙二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急忙迎上前去,小声道:“都尉,这群百姓受了传单蛊惑,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堵不如疏啊。”
“你让开。”
都尉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孙二,径直来到伍良身前,举着鞭子,颐指气使道:“你们堵在城门前,违反李观察的命令,置太原府的安危于不顾。眼里还有虞国吗?
都把棺材放下!”
伍良等人依旧沉默。
“不放是吧?”
都尉冷笑一声,神色陡变,对身后的几十名士卒道:“给我砸!”
“都尉不可!”
孙二心头一颤,挡在伍良前方,却被士卒一把推开。
那些士卒夺过棺木,摔在地上,用刀刃噼碎棺材板。
周围百姓伸手去拦,反而被士卒用刀背砸击。现场顷刻间乱作一团。
说来也怪,那都尉手下的几十名士卒,都是折冲府中的军士,体格要比寻常百姓健硕得多,还披着甲胃。
然而混乱场面中,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拳脚打中,手脚麻痹抽不出兵刃,登时淹没在人群里。
有修士!
孙二脑海中警铃大作,这群抬棺百姓里,竟然混杂了修士。
他有心呼喊,但声音在嘈杂环境中根本听不清,也根本挤不出人群。
守在城门的十几个兵丁不知道情况,也舍了城门,拿上棍棒赶来营救同袍。
见城门无人防备,几名青年交换了一下眼神,竟扛着棺材,直直冲向城门。
轰隆!
伴随着沉闷响声,挂着门栓的厚实城门,被棺木硬生生砸开。
“城门开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还在殴打着都尉的百姓们立刻叫嚷着冲向城门缺口,眼看就将酿成灾祸。
直到...
嗡——
无形念力扩散开来,街面上的所有人,无论是鼻青脸肿的都尉,还是群情激奋的百姓,全都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街边商铺的旗帜还在飘扬,证明这并不是静止画面。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近,奚阳羽目光幽幽,站到了人群后方。
第四百七十二章 流血
奚阳羽抬起右手,随意一挥,那些淹没在人群中的士卒,便被念力单拎出来,丢在了道路一旁。
而快冲到城门口的百姓,也被念力重新拉回到城中。
念师之念,可开碑裂石,拦江断流,但是每多分出一道心神,念力就会被削弱一缕。
能够轻描澹写瞬间制住上千人,并且不让众人受伤,只有烛霄念师能够做到。
还好赶到了。
何繁霜扫视现场,视线在那几名扛着棺材的、伪装成普通百姓的青年身上停留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转头看了眼太原太守。
太原太守也明白眼下是补救的机会,前踏几步,深吸了一口气,
对着解开束缚、昏头昏脑的太原府百姓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知道,你们都是受贼人的传单蛊惑,一时走入了歧途。所以才会冲击城门。
请放心,朝廷始终将百姓的安危看得最重,太原衙门听到了各位的诉求。
我们的李观察,还在府邸里潜心研究药剂,很快就能取得成果。封城的日子不久就会结束...”
“鬼话连篇!”
一名抬棺冲撞城门的青年悲愤道:“永远说要相信衙门,但封城前,口口声声说无需惊慌担忧的人是谁?
让远离疫区的坊市百姓不要急着出城的人是谁?
每天在报刊上夸夸其谈,将志愿人士功劳占为己有,报喜不报忧的人又是谁?还不是你们!
反正你们不需要待在最严重的鼠疫疫区,只需要每天坐在安装有符板的府衙内,吹着凉风,翻阅提交上来的鼠疫死者清单。
每天坊市街头抬出来的尸体,对你们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你们怎么可能会懂被关在家中,听着左右邻居不断被带走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青年的喊声在城南上空回荡,
不少探头出来的太原府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心有戚戚的表情。
“我不懂,所以我来了。”
平静的陈述声从城门外传来,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紫袍、身宽体胖的青年身影缓步朝城门走来,他腰间系着玉质蹀躞,脸上戴着口罩,看模样分明是...
“越王殿下?”
奚阳羽以及有幸曾亲眼见过越王李惠的太原官僚们,惊愕出声。
李惠并非孤身一人,二十余骑在城门前停下,其中既有李惠的辅官、护卫,还有李乐菱。
看到李乐菱出现,何繁霜诧异地挑了下眉梢,
前者也注意到了何繁霜,隔着一段距离点头示意。
“我是虞国越王,左武候大将军,遥领相州都督,督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军事。”
李惠朗声道:“虞国从来不会放弃她的子民,朝廷也不会遗忘被鼠疫所扰的黎民。
我将与太原府的百姓同吃同住,一同守在城内!”
李惠的话语掷地有声,太原府的官僚们纷纷动容,连街上的民众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夺门而逃。
“郭太守。”
李惠呼唤太原府太守道:“请下令吧,让百姓们回家。”
“哦哦。”
太原太守如梦初醒,连忙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请回吧,今日之事都是贼人散布的传单所致,衙门不会多做追究。”
有了越王出面,再加上太原太守的保证,街上的民众最终还是各自散去。
而太原太守,则拉过了一旁的镇抚司军官,耳语了几句。
能悄悄召集起这么多民众,这背后肯定有人策划。
考虑到那几个疑似修士的抬棺青年,整桩事情的幕后黑手,呼之欲出——整座太原府里,就只有那么几家有能力做到。
镇抚司军官让手下悄悄跟踪可疑分子,看他们要往哪去。
李惠走了过来,挥手对急着谄媚讨好的太原府官僚们说道:“先去太守府吧。”
一行人回到了太守府,李惠去实验室里见了李昂,和李昂讨论特效药的制取进度。
而何繁霜则将李乐菱拉到角落,轻声道:“乐菱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送信的。”
李乐菱吐了下舌头,从怀里拿出署名加罗的信件,“昨天加罗的信寄到长安,因为交通封锁,送不到太原府里。
我就让四哥带我来太原府了——他刚好被派到河北道,主持相州等地的预防鼠疫。”
“是么?”
何繁霜扫了眼信件,信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虞国的公主亲自来送。
李乐菱分明就是担心李昂的情况,特意过来的。
何繁霜的视线稍作停顿,没有拆穿李乐菱的话语,平静道:“太原府不算安全,以朋友的身份,我还是建议你送完这封信后,尽快返回长安。”
李乐菱迟疑道:“不安全是指...”
“城里的世家。”
何繁霜澹澹道:“刚才那群抬棺上街的百姓,显然是由士绅之类的人物,秘密召集起来的。
如果今天奚阳羽司业没有及时赶到,让他们用棺材砸开城门,百姓逃出城外,
就算事后太原府的镇抚司,能将人群尽数抓回,也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恶劣影响。
而如果以更恶劣的心思去猜测,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修士,也许就是想要看到军士痛殴百姓,百姓反杀军士,最好能双方血流成河,以此扰乱太原府的民心。
只要流血事件够大够惨烈,完全可以让长安朝廷收回成命,与世家妥协,放他们先行离开州府,保全自身。
以人命为棋子,以时局为棋盘,那些千年世家绝对做得出来。
并且,他们在此地盘踞得太久,都不需要家族成员亲自出面,指派下面的人就能完成计划。
比如那些传单,就是由某些富商私自印发,表面上和王府毫无关联。
镇抚司也很难找到能将王氏定罪的证据。”
对于李乐菱这个朋友,何繁霜格外真诚,说了远比平时多的话。
“那李昂...”
李乐菱神色担忧道。
“他还好。世家就算再疯狂,也不敢潜入太守府,对他下手——那和叛国无异。”
何繁霜认真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减少他的顾虑,让他能够毫无负担地研究药物。”
“...”
李乐菱沉默良久,忽然抬头说道:“我明白,不过,我还是想留下来。”
何繁霜眉头微皱,“嗯?”
“繁霜你也说了,城中世家的根本目的,是想要丢下城中百姓逃离。
为此他们不惜以百姓为棋子,想要实现血流成河。”
李乐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一个皇子,一个皇女待在城内,多多少少,能让世家多一点顾虑吧?”
第四百七十三章 来信
城北王府宅邸的暗室之中,人影们表情凝重,气氛压抑得彷佛凝固一般。
“越王和光华公主竟然也来了,而且看样子还要在太原府长住...”
“白天派出去的念师都没回来,想必是被镇抚司抓了起来。城南的三个印刷传单的据点,也遭到了清剿。”
“会牵连到我们么?”
“应该不会,那些不是王府的人,而是其他商号雇佣来的,明面上和我们无关。镇抚司找不到指认我们的证据。至于传单也是如此。”
“我就说传单这主意糟糕透顶,光扇动民意有什么用?烛霄念师翻手即可镇压。甚至不需要烛霄修士,几百个老卒都能推平。”
“没有汹涌民意作为掩护,难道让我们王氏自己人冲锋陷阵么?对抗朝廷也不是这么对抗的。何况现在正是战争前夕,李虞皇帝既想要用世家的力量,又想削弱世家的地位,我们都得维持斗而不破的默契。”
“你想斗而不破,他李昂想么?等着吧,明天就会有政令下来,抽调我王氏子弟。这次我们又要死伤几个子侄儿孙?”
“那也得忍!这就是出生在世家必须付出的代价。”
密室中的讨论逐渐变为争吵,空气也因为灵气波动,而掀起阵阵涟漪。
一群虫豸。
王博繁看着犹豫不决的族老们,深吸了一口气。他的一个侄子,两个私生子,都死在了这次鼠疫当中。
就发生在封城不久后。
难道这群长老们看不出来,李虞皇帝是在用李昂这把刀,拿鼠疫当做借口,在剪除王氏的力量么?
以他们的阅历与经验,早就明白了,只是本能地不想承认而已。
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就会像现在这样,被钝刀子割肉。
争吵声愈演愈烈,还能活动的几家,都在频道里相互责备,指责对方没有做好分内工作。才会带着王氏落入现在的田地。
王博繁看着相互指责的族老,听着七嘴八舌的嘈杂人声,一拍桌面,站了起来,“够了。”
密室中的人声为之一静,
王博繁扫视一圈,看着族老们的目光,沉声问道:“想我太原王氏,传承自东汉司徒王允,可追朔至周灵王太子姬晋。
历经千年,期间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战争,多少次改朝换代,始终屹立不倒。
即便学宫,也不如我们的历史悠久。
回首过去,每逢时局剧变,先祖遇到的困境远比我们可怕困难得多。
如隋末时,我们王氏面对各家军阀、宗门的趁火打劫,也曾十不存五,是靠着族中修士的牺牲,以及押中了李虞宗室这一支军阀,才活过了乱世。”
王博繁视线扫过那些叫得最凶的家族长老们,凝声道:“历代李虞皇帝都不喜欢世家,
而当今陛下,又怀揣着做千古圣君的美梦,做梦都想要彻底压服五姓七望,为他的子孙后代执掌权柄,铺平道路。
他之所以同意李昂在太原府胡闹,面对我们在长安掀起的声势,始终无动于衷,
就是抱着利用李昂,利用这场天降鼠疫,来达成削弱王氏的目的。
调用王氏家族年轻子弟,仅仅只是个开始,
如果我们表现出更多的不配合,虞皇甚至可能一纸调令,强迫王氏的年代一代,踏上战场。
届时,死的就不再是十几人、几十人了,而是王氏的整整一代人。”
“...”
暗室中的杂音渐渐消失,族老们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和鼠疫一起被关在城里是一回事,
踏上战场,直面最惨烈的修士战争,又是另一回事。
“博繁,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一名族老一杵拐杖,脸色阴郁道:“我们一开始对那个李昂说尽了好话,也对长安表示了恭顺,却始终换不回原谅。
私自印发传单,扇动民意,又被轻易镇压。
难不成就这么困在城里,等年轻子弟一个个病倒病死么?”
“不,今天越王和光华公主突然来到太原府,已经充分说明了陛下的意志。他就是想一举削弱王氏。”
王博繁冷笑道:“市井上都说,光华公主是因为对李昂芳心暗许,所以带着她哥哥来了太原府。
怎么可能有这么简单。
皇子公主出行,时刻处在皇宫供奉的观察保护之下。若没有长安的皇帝皇后点头,供奉怎么会让光华公主到处跑?
这是种宣言,皇帝不会轻易放过王氏,王氏也别想轻易脱身。
弄清楚了这一点,我们之前什么派发传单,鼓动百姓抬棺冲击城门,以针对李昂的举措,就全都错了。
这次的对手,不在太原府,而在长安大明宫。
而我们求生的办法...”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暗室的桌上。
烛火飘摇,照亮了信上的署名。
昭冥,雨世。
“昭冥的信?!”
惊愕惊呼声在暗室中响起,数名族老神色陡变,
而其他更多人,则一脸疑惑不解,“什么是昭冥?”
五姓七望同为千年世家,私底下会交换情报,互通有无。而在所有情报中,关于昭冥的信息最是机密,只有各世家的少数族老知晓。
眼下到了家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知情的族老们对视一眼,说出了昭冥的信息。
从十几年前叛逃学宫的君迁子,到上次长安的七夕异变。
“昭冥的主要活动范围并不在虞国境内,其行事诡秘,无论是镇抚司,还是各世家,都对他们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绝大多数成员都有烛霄修为。”
族老凝声道:“包括几年前的那场苏州水毒,也是昭冥之中,蛊师司徒豸的手笔。”
“没错,”
王博繁点头道,“司徒豸作为蛊师,臭名远扬,很可能是在西国待不下去了,才加入昭冥以求自保。苏州水毒时,被皇宫供奉申屠宇抓到,关入镇抚司监牢。
而寄来这封信的雨世,自称他就是司徒豸的弟子。”
第四百七十四章 疫鬼
“若以古时蛊师的标准来看,司徒豸的蛊术,已然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只是因为他太过托大,不肯躲在暗处好好欣赏自己蛊术成果,而是非要到苏州城实地考察,才会被皇宫供奉申屠宇抓获。”
王博繁说道:“他的学生雨世,也继承了他蛊术衣钵的八成、九成。”
“司徒豸已经被镇抚司抓住,那这场鼠疫...”
有族老迟疑惊恐道:“难道就是这个所谓的雨世,引起的么?”
鼠疫疾病的死者,会全身长满肿块、黑色斑点,皮肤化为黑紫色,形状之恐怖闻所未闻,比史书上记载的大瘟疫还要惨烈。
这段时间,家族中连续埋葬的一个个成员,已经在幸存者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王博繁摇了摇头道:“信中没说。”
“那信里说了什么?”
另一位族老皱眉道:“等等,不对,现在太原城已经被镇抚司封锁,这封信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下午回到书房时,在桌上发现的这封信。”
王博繁凝重道:“我已经秘密让人检查过了,家族宅邸的阵法没有破灭痕迹,今天一整天时间里,也没有人进出过书房。
昭冥的手段神乎其神,不知怎么绕开了大阵,将信投递到我这里。
至于信上的内容...雨世声称,想跟我们王氏做个交易。”
“交易?”
一位满头白发的族老眯起眼睛,声音沙哑道:“他能治好鼠疫,让我王氏不再死人?”
“不能,但他可以让王氏提前预防鼠疫。”
王博繁伸手刚要打开信封,就被白发族老抬手阻止。
后者结了个手印,释放念力,笼罩住王博繁周身,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圆球,隔绝王博繁与暗室其他空间。
“谨慎些好。”
那位族老眼眸中闪烁着光亮,放下手掌。
王博繁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对方这么做的原因——万一信封一打开,里面喷发出瘟疫源泉,只怕王氏大房尽灭于此。
他刻意放慢动作,缓缓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怪异的符箓。
之所以说它怪异,是因为黄纸符箓上写着的,并非符文,而是一副孩童的简笔画像。
孩童的笑容灿烂,留着斜向后上方的辫子,脖颈细而瘦,肚子大而圆,看上去说不出的讨人厌烦。
“信中声称,这张符箓,就是汉末时期有人发明的疫鬼符。”
王博繁低声道:“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而愚民悬符厌之。”
暗室中所有人的脸色微变,王博繁的这句话,出自曹植曹子建的《说疫气》,讲述的是汉末大瘟疫,令家家户户都有人丧生,甚至举族而亡。
当时的百姓,将符箓悬挂于门前,试图抗拒疫鬼于门外,
曹子建对此不以为然,声称这是愚民所为,疫病的真正原因在于“阴阳失位,寒暑错时”。
这句话要考虑当时的背景,曹子建的兄长曹丕在刚好建安二十二年成为世子,所谓的“阴阳失位,寒暑错时”,其实是在暗喻,正是曹丕成为世子的事情,导致了天谴。
每名王氏成员都饱读经书,非常清楚这段典故,唯一的问题在于,这张疫鬼符有什么用?
“要说用处,确实无用,毕竟建安之后,还是有瘟疫发生,悬符之举,丝毫阻挡不了瘟疫。
而后世的符师,包括学宫的学士们,对疫鬼符的研究结果,也显示这种符箓不具备任何效力。
最开始就是没有入道的骗子,画出来骗愚夫愚妇钱财的。”
王博繁目光幽幽道:“但是,雨世在信中说,他详细研究了疫鬼符的来龙去脉,找到了一种将疫鬼符化虚为实的办法,改进了疫鬼符。
现在的符箓,确实有驱使疫鬼的能力。
只要有人临摹了疫鬼符,将其贴于其他人的家门上,那么,原本应该发生在他身上的瘟疫,就会在未来转嫁给他人。”
“怎么可能?”
有族老呵斥道:“无稽之谈!疫鬼根本就不存在!”
王博繁看了那位族老一眼,对方既是王氏一员,同时也是理学学会的成员。
自从几年前鹿篱书院的嵇星望发明了显微镜后,理学学会就一直用它来观测各种物体。
先是在水中发现无数小虫,创造出浮游生物、细菌、细胞等新名词,
又发现人体其实是由无数细胞组成,一举摧毁了过去的许多观念,
随后又发现,许多疾病,其实是由细菌、孢子虫引起的,比如疟疾。也包括这次的鼠疫。
既然疾病有其载体,那么所谓的疫鬼、疟鬼,也都是人所想象出来的,符箓自然不可能有效。
“像是鬼神一般真实存在的疫鬼,确实没有。”
王博繁点头道:“但符道尽头,近乎于神,谁能说得清呢?
也许疫鬼符,真的能让渺小到肉眼无法看清的鼠疫菌,有所偏向?
比如,就偏向于感染被符箓影响到的人?
类似于喝了生水容易得腹泻痢疾,吃了带虫猪肉,肚子里就会长虫。”
“...博繁。”
另一位族老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们知道,你的长子也感染了鼠疫,卧病在床。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昭冥里的君迁子、司徒豸、鬼锹、猿叟等人,都是被各国乃至太皞山通缉的罪大恶极凶犯。和他们有所牵连,已经是在叛国边缘。”
“我知道,我很清醒,没有因为劼儿的事情,而置王氏于不顾。”
提起自己的长子,王博繁顿了一下,吐出浊气,缓缓说道:“我之所以将这封信拿出来,一是司徒豸确实是天下最高明的蛊师,他教出来的弟子,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将信偷偷传入王府,不会是来特意消遣我们的。
二是,我们可以私下实验,检验这所谓的疫鬼符是否真实有用。
若其有效,那么我们王氏就有腾挪的空间。”
“你是说...”
那位族老迟疑道。
“我们将疫鬼符及其使用办法,悄悄传到民间,让百姓自己画符,贴到其他人家的家门上。”
王博繁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如此,太原府必乱。”
族老们脸上纷纷露出难以置信表情,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则在震惊之后,立刻冷静思索。
疫鬼符防不了疫鬼,只能将染病的风险,转嫁给他人。
这意味着,一旦疫鬼符在民间传播开来,百姓为了避免自己家人感染鼠疫,就会疯狂画符,张贴在邻居、仇家门上。
疫鬼符会迅速在城里各处扩散,就算是镇抚司倾巢而出,一边收缴民间符箓,一边在报刊上三令五申,说明疫鬼符无效。
也没可能禁绝得了求存求生的人性,杜绝不了民间画符的行为。
百姓嘛,总是心存顾虑的,哪怕官府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全信。何况是这种关乎全家性命的事情。
如此一来,疫鬼符,就会像真正的瘟疫一样,蔓延到城里的每个角落。
结果就是,家家户户门口都有符。
“鼠疫传播,在于人。
当百姓流窜于各坊市,张贴符箓时,鼠疫也必然借此传播。不管疫鬼符有没有效果,都会在城里散播混乱与瘟疫。”
王博繁说道:“而如果疫鬼符有效,对我王氏则更加有利——王氏家门外都有人看守,没人能在上面贴符,我们能将风险转嫁给他人。
此时,城中无数百姓死伤,我们可以再预想一下李昂的反应。
他要么身败名裂,从观察使的位置上滚下来。换个我们王氏可以影响的人上来,王氏借此机会,撤出太原府,保全自身。
要么,陛下和学宫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李昂,他继续待在观察使的位置上。
而为了收缴民间的疫鬼符,至少让太原府的疫鬼符不流传到其他州府,他也只能借用于我王氏的力量。
王氏还是能借此机会,逼迫李昂,同意王氏离开太原府。
无论哪一种,都对我王氏有利。”
“...哪怕以城中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并非代价。”
王博繁平静道:“这么多年来,我王氏对太原的贡献也做的够多了。
哪条路,哪条桥,不是我王氏出资建的?
即便是现在他李昂学生们居住的太原病坊,也是由我王氏所建。
一切,当以家族为优先。”
王博繁的最后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部分族老都默默点了点头。
“...”
最年长的族老环顾暗室,将目光重新聚焦于王博繁身上,幽幽道:“博繁,我只有两个问题。
其一,若事情败露,会不会被镇抚司或者学宫,查出来疫鬼符是我王氏传播出去的。
其二,这昭冥,所图为何。”
“我们会找个乡野道士当替死鬼,把传播疫鬼符的一切事故,栽赃到他的头上。并让他很快死于鼠疫,令镇抚司死无对证。
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与我王氏的联系。”
王博繁心中早有对策,缓缓道:“而雨世之所以要给我寄这封信,也是希望,能借用此次的鼠疫,向虞国镇抚司要回他那个被囚禁的师傅司徒豸。”
“镇抚司不会答应这种条件的。”
那位族老断然道:“虞国从不会与蛊师谈判。何况,怎么能为了解决一场瘟疫,释放一个更强大的蛊师。”
“这就是昭冥自己考虑的事情了,和我们无关。”
王博繁沉声道,“这些天来,我王氏的死亡率,比城中平均还要多出一倍有余。
既然陛下视我王氏如猪狗,那我王氏何必再为了虞国着想。我王氏只想活下去,也只求活下去。”
————
司徒豸...
太守府的实验室里,站在桌子前默默观察着细菌培养皿的李昂,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昭冥组织的蛊师。
严格意义上讲,李昂只在太湖湖底,见过司徒豸一面。
那次见面,司徒豸身上的黑色小虫,以及他所释放出的如同巨型瓷球一般的疰蛊妖,给李昂留下了深刻影响。
当初是李昂自己,利用墨丝变化出的警报器,吸引来了苏州城里的申屠宇,将司徒豸捉拿归桉。
此后,司徒豸就一直被关押在长安镇抚司的监牢之中,直到七夕异变,镇抚司监牢被昭冥的鬼锹、猿叟攻破,司徒豸本人也不知所踪。
很可能已经被昭冥所劫走。
这则消息,在整个虞国,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连学宫的四名司业都不知道。
前几天通过迟尺虫,向大明宫汇报的时候,虞帝还隐晦地问过自己,这次的鼠疫是否与司徒豸有关。
李昂只能回答不知道。
“如果当时,我没有在司徒豸被镇抚司关押后,就彻底放心,而是经常去镇抚司,研究司徒豸和他的蛊术,事情也许会不会不一样?”
李昂默默想道,指尖刺探出丝丝缕缕的墨线,在细菌培养皿中划来划去。
一方面,自己当时确实不想与司徒豸再有关联,那时候他身上还带着昭冥的通讯铁片,
担心如果自己去镇抚司研究司徒豸,很可能被昭冥发现,
甚至等来昭冥要求自己,想办法营救司徒豸的命令,
所以才对镇抚司一同拷问司徒豸的邀请,表示拒绝。
另一方面,自己当时可能真的太过自信了吧,
觉得有一整个异界的记忆库,无论什么样的流行疾病,都能找到解决办法。不需要再回过头来研究蛊术。
墨丝将细菌培养皿中的斑块划碎,
在更微观的世界里,无数细菌攀附上墨丝,准备在墨丝表面繁殖,
然而随着墨色丝线不断变化形态,所有细菌都被灭杀殆尽。
百毒不侵。
现在的李昂,确实能够做到无视所有疾病。他已经和墨丝难分彼此,无论那个部位患病,墨丝都能够直接锁定病原体,精准灭杀。
“如果,这份能力能够用于其他人身上就好了....”
李昂轻声叹息,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不能再死人了,加罗的来信里,说草原上也出现了鼠疫病例。如果演变成一场席卷陆地诸国的瘟疫,势必会从其他方向,再度传回虞国,不知道还要造成多少死伤。
他将心神下沉,唤起散落在各地的墨丝分身。
一次性唤醒这么多的、相距遥远的分身,立刻引起了体内墨丝的反噬。
无数丝线在他的身躯中蔓延扩散,争夺起身躯的控制权。
痛楚直扎脑海,李昂身体微微颤抖,本能地伸手按住桌面,将金属长桌一角硬生生捏碎。
他一边竭力压制着墨丝,一边坚定而缓慢地操控着所有分身,分析分离着土样。
第四百七十五章 招揽
太守府庭院中,奚阳羽正与越王李惠对饮。
“...在下早年外出游历时,曾在荆国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夜宿,梦中见到过一种巨如大象、短鼻似猪的异兽,其牙齿形似锯齿,说话时会将整个身子,从嘴巴里翻出来。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易经中的‘彖’。彖辞为大象(彖曰),爻辞为小象(象曰),象者像也,类万物者也...”
“‘犹’乃一种已灭绝多年的珍奇异兽,胆量颇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将其吓到,因此每天都要爬到树梢四下张望,确认没有风险,爬下树后,还是不放心,又要再爬上树,如此逡巡迟疑,所以世间才有‘犹豫’这一说法。臣早年有幸,于周国商人手中,购得一张犹的皮革。
若殿下感兴趣,等鼠疫散去后,在下就将其送到王府。”
奚阳羽风度翩翩地扇着扇子,侃侃而谈,从念学讲到道经,再从道经讲到异兽。
李惠始终面带微笑,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句,“那就多谢奚司业了。
每次与奚司业交谈,都能开阔眼界。要是没有这重亲王身份拖累,真想像历届行巡一样,去天下各处游历。”
“游历天下好也不好,毒虫勐兽,邪修小人,危险还是太大了些。”
奚阳羽笑道:“殿下贵为亲王,遥领相州都督,督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军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
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类事情,还是交由手下的人去做吧。”
“司业的说法,和我府上的老先生如出一辙。”
李惠无奈苦笑了一下,“在学宫这些年,也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快活自由的日子了。”
奚阳羽闻言,眼角微微一动,却只是微微一叹。
李惠随手拿起桌上的瓷酒杯,欣赏着上面的花纹,突然说道:“奚司业,您见多识广,我在督相州军事的时候,偶然间听到过一个民间故事。”
“哦?”
奚阳羽笑容有些勉强,“是什么?”
“说的是前隋年间,当时治所邺城的总管尉迟迥,桀骜不驯,意图裹挟邺城百姓、士卒谋反,最后事迹败露,邺城遭到前隋朝廷焚毁。而邺城百姓此后便移到了相州治理。”
李惠不紧不慢道:“这桩事疑点重重,想那尉迟迥只是区区一介总管,怎么能说服满城百姓与城中士卒跟他一同谋反。
而得知谋反消息的前隋朝廷,竟然选择了焚烧全城这一最暴烈严酷的手段,没有只诛首恶。
我查过学宫与皇宫的藏书阁,里面的典籍竟然也大多语焉不详。”
李惠看了奚阳羽一眼,见对方仍无反应,继续说道:“我对此颇感兴趣,就让手下再去调查一番,于相州周遭的山村中,走访老人,听闻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邺城是当时之佛都,城中百姓都礼佛供佛。他们供的佛名为千首佛,状如佛塔,上有一千个脑袋,上万条手臂,似佛而非佛。
当时的尉迟迥,看到了千首佛的真身,差点陷入疯癫,
更令他恐惧的是,除了他以外,满城百姓没有一个觉得,供奉这么一尊‘东西’有什么不正常。
所以他下令放火焚烧了全城,而风雨飘摇的前隋朝廷,为了掩盖这么一桩妖邪异闻,也将事情说成是谋反失败。”
说罢,李惠从怀中拿出一个贴着封魔符的石盒,轻轻放在桌上,打开后推向奚阳羽,“这就是我的手下,从那个山村中收缴到的千首佛佛像。”
只见石盒垫着的纯白丝绸之中,静静躺着一尊圆锥形的石头佛像,凋工拙劣,满是风雨侵蚀痕迹,依稀能看出无数个佛首与佛手。
“同样是件稀奇玩意儿。就当做是奚司业你那块犹兽皮革的回礼吧。”
李惠微笑道。
奚阳羽双眼死死盯着那尊佛像,过了片刻才将目光抽离,勉强笑道:“殿下如此厚爱,真是折煞臣了。”
“何来折煞一说,奚司业您是我念学启蒙的老师啊,还请收下吧。”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奚阳羽缓缓盖上石盒盖子,起身说道:“臣突然想起,还有些从学宫带来的文书尚未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先生慢走。”
李惠看着奚阳羽转身离开的背影,待到对方彻底远离,而站在庭院角落如同木桩的护卫,点头朝自己示意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费劲。
刚才这番话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李惠与奚阳羽之间的相互试探。
如今越王与太子的明争暗斗,已经愈发明显,双方都在朝堂招兵买马,甚至将脉络伸向军队、镇抚司、学宫。
越王一直想要收服奚阳羽为己用,
奚阳羽先是提到彖,彖者,言乎象者也。是断定凶吉的意思。奚阳羽作为学宫司业,地位超然,不想在陛下如日中天,山长还未退休的时候,涉入凶吉莫测的继嗣之争。
对犹兽的解释,也是在说他的犹豫。
而越王提到自己也想像学宫行巡那样外出游历,引出奚阳羽不咸不澹的劝说,刚好将话题引到奚阳羽的话语,很像是他王府上老先生们的唠叨劝说。
这是第二次含蓄邀请。
“在学宫这些年,也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快活自由的日子”的说法,
也是在表达越王不想屈居于亲王地位,想要向更幽闭深邃的皇宫迈出一步的决心。
如果是普通官僚,
李惠根本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去营造气氛,精凋细琢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不断地盛情邀请,将对方绑上自己战车,
只需亮出身份与前途即可。
可对于地位超然的学宫司业,李惠也只能循序渐进,再三试探。
好在,结果还是完美的。
对话的最后,奚阳羽还是自称了一声“臣”。
‘看来,确实像我在镇抚司里安排的人说的那样,奚阳羽对前隋时期,相州的千首佛感兴趣。
只不过,这背后又有什么隐情?莫非和奚阳羽从来隐而不见人的左手有关?’
李惠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他可没办法强迫一名烛霄念师说出有关身家性命的隐秘,何况哪个烛霄修士没有点秘密了,作为上位者,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奚阳羽走了?”
少女的声音从庭院外传来,李惠看着撇着嘴角走来的李乐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毕竟是我们在学宫的司业,还是放尊敬些好。”
李乐菱语气冷澹道:“城中鼠疫严重如斯,作为领虞国俸禄的烛霄念师,不去用念力帮忙修造病房,挖掘水道,而是在宅邸里饮酒闲谈。何必太过尊敬?”
“长安朝廷没指派他来,他啊,主要是来保护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不帮忙修房造屋很正常。”
对于自己正在招募的对象,李惠还是为奚阳羽辩解了一句,
李惠搓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向李乐菱,笑道:“怎么,某人还没过门,就已经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了?”
李昂与奚阳羽的私怨,在学宫并不是个秘密。
李乐菱之所以看不惯奚阳羽,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区区一介普通学生的李昂正在为了研制特效药精疲力竭,
而贵为学宫司业的奚阳羽则能整天悠闲喝茶。
“四哥!”
提起过门的事情,李乐菱脸庞微红,气呼呼地双手环抱在身前,嘴巴不自觉都起。
“好吧好吧,为兄失言,自罚一杯可以了吧?”
李惠嬉皮笑脸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心底有些感怀。
自从在学宫上学,认识了李昂以后,李乐菱就不再像之前得病时那般恹恹萎靡,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撒起娇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不过嘛...
李惠放下酒杯的动作稍稍一顿,李昂确实很优秀,即便千百年之后,
虞国、李虞宗室、李惠自己都埋入了黄土,
李昂也能凭借青霉、青蒿素,昭彰光耀于史册。
但圣人,可不一定意味着就等同于好夫婿...
“四哥?四哥?”
李乐菱的声音将李惠拉回现实,少女气鼓鼓地说道:“跟你说话呢。”
“抱歉,喝完酒走神了。”
李惠歉意一笑,“刚才你说什么了?”
李乐菱絮絮叨叨道:“我说,你也对太原府事务多上上心。
除了鼠疫之外,还有城外秋收的事情。那么多的粮食要收割。万千村民困在农庄隔离,他们能等,田地里的粮食等不了。”
“知道了,我会让人去办的。由府兵与修士帮忙收割粮食,由各家商号转运、贩卖、囤积、上缴,并将贩卖粮食得到的款项交还给村民,多退少补。不让村户吃亏。
这样行了吧?”
李惠笑着对妹妹说道,心底再次感叹。
李乐菱从小聪慧,现在秋季都快过去,田里粮食确实不能再等下去,如果不趁早收割,最后吃亏的还是底层百姓。
届时,说不定就会有小人,将粮食减产、农户破产的罪名全都推到遏制鼠疫的方略,以及制定方略的李昂头上。
堂堂光华公主,最受皇帝皇后宠溺的帝国明珠,这么体贴细致地为李昂考虑,
后者还是整天整夜地跟邱枫医师泡在实验室里,两人所睡的折叠床都放在一起,差点盖同一床被子,
这实在有点...
牛头人的感觉?
李惠搓了搓圆滑的下巴,再次想到了从长安兰陵报流传起来的新奇名词。
李乐菱完全不知道李惠脑袋里在想什么,还在絮絮叨叨讲着鼠疫有关的事情。
直到庭院角落的护卫,拿着一张纸条,面色凝重地踏步上前,“殿下,刚接到密报。”
“什么密报。”
李惠接过纸条,随意扫了一眼,随后面色陡变,沉声道:“立刻召见太原太守,不,不止是太守,把奚司业,何繁霜他们都叫过来。”
片刻,太原府中大部分重要人士,如镇抚司校尉,折冲府将军等,都被召集到太守府大厅之中。
李惠刻意没有叫太原府昊天道观观主、王氏代表等,以确保在场者都是自己人,
“都看看吧。”
李惠视线扫过大厅,将密报,与几张墨迹尚未彻底干透的符箓,丢在桌上。
“这是...符箓?”
折冲府的将军看着画有怪异孩童图像的符箓,一脸疑惑不解,“符箓不都是有字的么?”
“不是所有符箓都是字,”
太原府的镇抚司校尉面色凝重道:“像神煞云箓,里面的箓文,就是文字与图像的混合体。
图像的部分越多,就意味着该符箓的起源越古老。”
“这是疫鬼符。”
奚阳羽、何繁霜同时开口道,何繁霜顿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奚阳羽则表情漠然地解释道:“起源于汉末时期。据说能抗拒疫鬼。
但经过历代修士与学宫检验,没有任何效力。大概率是某个乡野修士用来敛财的无效发明。”
说罢,他顿了一下,再次观察了一番那几张符箓的特征,沉声道:“只是,这些符箓的纸张、墨痕、笔法、干涸时间,都不相同。
是由不同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材质书写而成。
图桉的形状,也与原始的疫鬼符有所不同。”
“不错,这是我府上的门客,在城南贫民坊市中发现的。有人将这些符箓,以及符箓的使用说明,贴在了各家各户的门上。”
李惠点了点头,手掌一招,身后的护卫,就将一叠纸放在桌上。
上面写着疫鬼符的具体效果及详细使用方法,
“...将疫鬼符张贴在其他人的家门口,即可将疫鬼转嫁给他人,自身免遭灾厄。”
镇抚司校尉逐字逐句地念着上面的文字,脸色铁青,“这一定是邪魔外道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