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章 六道
一个时辰后,邢彭越所说的“支援”就到了邢州城镇抚司。
共有三人,
镇守洛阳的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
洛阳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
以及天台山禅宗方丈鉴泉僧。
李昂站在角落观察着三人,
公孙长逸满脸横肉,膀大腰圆,两根大拇指上都套着玉质扳指。
熊拓海仙风道骨,身形挺拔,腰侧佩戴着两把长剑。
至于李昂久闻其大名的鉴泉僧,身形枯瘦,皮肤黝黑,像老农多过像得道高僧。
不过李昂并没有因外表而轻视对方,
鉴泉僧三十年前便闻名于天下,是烛霄修士与虞国禅宗之领袖,皇帝都屡次派使者到五台山,想请他到大明宫讲禅。都被他婉言谢绝。
‘感觉气息要比加蓝宗里的方丈、住持更深邃一些。’
李昂默默评估着鉴泉僧的实力,‘不过,呼吸时有紊乱?这对于烛霄修士可不应该,难道最近受过伤?’
“南无阿弥陀佛...”
鉴泉僧念诵着佛号,闭上眼睛,将观主尸首上的白布重新盖上。
邢彭越沉声问道,“大师,这作桉手段,有什么说法么?”
“...”
鉴泉僧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确实是天台山密宗的悔悟经,不过不是天台山的僧人所为。”
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开口问道:“是他么?”
“是。”
鉴泉僧点了点头。
二人的谈话令其他人一头雾水,洛阳昊天道观的观主熊拓海解释道:“鉴泉大师两天前在汴州云游时遇刺,袭击他的是一个,半边脑袋被黄金替代的魔僧。”
半边脑袋?
李昂心里一顿,瞬间想到三年前在长安鬼市地下深处脱困的净念宗释醒僧。
“他自称哈佛,声称有一桩机缘要送给我。”
鉴泉僧平和说道:“我见他面容熟悉。便问他是否就是那位七十年前死去的释醒僧。他打了个禅宗机锋,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是否愿意助他成佛。”
鉴泉僧温和一笑,说道:“不是让我送他归西的意思,他说他手上有本千年前天竺传来的密宗古法,名为六道解脱经。
只需按照特定规律,分别度化代表着六道轮回中饿鬼道、畜牲道、修罗道、天道、地狱道、人间道的六人,
即可抵达涅槃境界。明心见性,彻底斩断一切烦恼,证得不死不灭,超越生死。”
禅宗的涅槃、圆寂并不单指死去,
只有死前圆满诸德,寂灭诸恶,达到妙明真心境界,死后才配得上使用涅槃、圆寂这两个词。自此彻底解脱自我、度化至更高层次。
“他手中的六道解脱经纸张崭新,分明是新造之纸。而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满是疏漏,显然也是他自己发疯写成。”
鉴泉僧说道:“我自然不可能听信他的妄语狂言,念在他是禅宗前辈,请他静坐下来与我辩经,想让他重回安宁。
他却攻击了我,被我打伤后逃离远遁。”
老僧略微拉开右侧袖口,露出了绵延手臂的长长伤痕,
奇怪的是,伤痕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琥珀色的痂。
‘好神奇,这种痂的颜色,也是禅宗修行之法的特殊效果么。’
李昂按捺住心中好奇,继续在旁聆听,思考是否要将有关于释醒僧的情报说出来。
“我找到公孙指挥使说明此事,随后便住在洛阳养伤。
只是没想到,他所谓的度化竟然是杀戮,而且事情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地点也不在汴州。”
鉴泉僧放下袖口,说道:“释醒僧,或者说曾经是释醒僧的存在,仍保留着生前实力,极其危险。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他还至少要杀死两人。”
“为了追求口舌之欲,使用喉掸的高福运代表了饿鬼道,
品性低劣,以虐待动物为乐的黄雨三代表了畜生道。
谋杀了无辜孩童、害死丈夫的女子代表了修罗道。
昊天道观观主代表了天道。”
邢彭越喃喃道,“也就是说,接下来被释醒僧选中的受害者,在他眼中代表着地狱道与人间道。”
“地狱道很可能是大奸大恶的罪犯,城中监牢可有这样的人选?”
鉴泉僧问道:“至于人间道,城里现在身份地位最尊贵者是谁?”
李乐菱!
隋奕心脏慢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推门而出,
却看见李乐菱、纪玲琅等人,仍在庭院对面的房间里,开着窗户闲聊。
“熊指挥使,邢校尉,我需要立刻将学生们送出邢州。”
隋奕立刻转头对熊拓海说道,“请给我调拨一队护卫。”
“现在不用这么紧张。坐灵气机车走也来得及。”
鉴泉僧说道:“在那本捏造的六道解脱经中,释醒僧详细标注了每一次度化的时间。距离下次度化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那我这就去疏散城中百姓,并让人把监牢中罪行最恶劣的囚犯单独提出来。拿他当做诱饵。”
邢彭越松了口气,正打算走出停尸房发布命令,熊拓海却抬手将他拦住。
“不能疏散,”
熊拓海面无表情,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我们就在城里,围绕着囚犯布置好防御。”
“这...”
邢彭越脸色一僵,鉴泉僧刚刚说过释醒僧还保留着生前实力,一个烛霄境修士在城里大肆破坏,会造成多少伤亡?
“必须如此。”
熊拓海幽幽一叹,“首先如果下令疏散,鉴泉僧就会察觉异常,远遁离开。届时又会在其他州府进行杀戮。前几个死者的死,就没了意义。
其次,如果下令疏散,百姓全到城外,你也没办法保证真正的地狱道人选,就一定是监牢里的囚犯。疏散行为没多大用处,反而会分散我们的防备力量。”
贵人能走,城里百姓却不能走?
在邢州土生土长的邢彭越表情僵硬,却没办法反驳长官——因为这确实是权衡利弊后,最理性的、最符合镇抚司一贯作风的做法。
“我也留下。”
李昂突然说道:“既然释醒僧会将身份最尊贵者视为人间道的人选,那城中爵位最高的我,应该也可以当成第二道鱼饵。”
第四百一十七章 纯狱
阴冷昏暗的邢州城地牢中,邢彭越正带着鉴泉僧,穿过走道,介绍着两侧牢房中关押着的重刑囚犯。
“韦良材,邢州儒生,居于兄嫂家中,年近四十,久试不中,因听到嫂嫂与邻居闲聊到他,恼羞成怒,下毒杀了兄嫂侄子侄女一家,又将邻居一家五口放火烧死。
衙役将他抓住时,他正要拿着引火之物,准备去袭击州学。”
邢彭越指了指牢房角落一个捋着胡须看书的中年儒生,轻声说道:“可入地狱道?”
鉴泉僧瞥了眼儒生,摇头道:“不够。”
“那这个呢?”
邢彭越转向另一侧牢房:“冯徒楠,河上水匪,常年伪装成船夫在渡口载客。船行到一半时,就停在河中间,问乘客是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
前者是一刀一个,剁人下水,
后者是脱了衣裳,跳下江中自尽。
他靠着威逼勒索赚了万贯家财,少说也害死了几十上百人。”
鉴泉僧瞥了眼缩在牢房角落、一条腿被打瘸、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浑浑噩噩囚犯,摇了摇头,“不够。”
“那这个呢?”
邢彭越如数家珍般,介绍着一个个囚犯。
什么开设赌坊,高价借贷,动不动就派打手上门逼死人的帮派头目;
逼良为娼,喜欢虐待下人的鸨母;
一直走到监牢最深处,鉴泉僧才勉强选出一个最有可能是地狱道的囚犯——一名巧取豪夺、欺压百姓的恶吏纪锐达,
让邢彭越带人围绕纪锐达的牢房,布置陷阱。
其实也简单,由众人换上囚服,躲进两侧闷臭肮脏、满是蚊虫的阴冷监牢,静等那位释醒僧到来。
‘...想不到我还真有下牢的一天。’
李昂坐在茅草床上,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肮脏囚衣,随手一捏,掐死一只在衣缝间跳来跳去的跳蚤。
啪。
坐在他对面的何繁霜,一巴掌拍向空中嗡嗡乱飞蚊子。
她也换上了囚服,还整的蓬头乱发,看不出男女。
李昂去何繁霜家很多次,知道少女有着轻微洁癖,绝对不喜欢眼下环境——她手背上泛起的鸡皮疙瘩就是最好的证明。
“咳咳,你不用留下来陪我的。”
李昂轻咳了下,轻声道:“释醒僧是烛霄修士,对抗他的主力是鉴泉大师、公孙指挥使与熊观主。我们只是过来打个酱油,不用出太多力。”
李昂自己要留下来旁观围猎释醒僧,一是他拥有虞国爵位,责无旁贷,
二是当初释醒僧脱困,他也在现场见证。今时今日局面,很难说跟他没任何关系。
“谁说要陪你了?”
杂乱头发下,何繁霜的目光依旧冷清,“其一,保护虞国百姓是学宫学子之责任。其二,旁观烛霄境修士舍身搏杀,对我晋升巡云境大有裨益。”
说罢,她又伸手拍向蚊子,再次拍了个空。
“你近视度数是不是又变高了?”
李昂忍不住吐槽道:“跟你说了,晚上躺床上就不要再看书了。再这样下去近视几百度,走在路上摘下眼镜,十米之内男女不分,二十米之内人车不分。”
“你俩搁这谈情说爱呢?”
同在一间牢房的隋奕苦恼地挠了挠发痒的头皮,掸去身上囚衣的尘土,滴咕道:“这衣服多久没洗了啊,邢州地牢怕不是在虐囚。
嗯?等等。”
她突然顿了一下,仔细看了眼身上囚服,若有所思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纯狱风、进狱系穿搭?”
...师姐你这些词汇都是哪学来的。
李昂眼角一抽,深感如果隋奕出生在异世界,一定是网络世界的弄潮儿、烂梗爱好者。
突然间,最深处的牢房中,传来了一阵清晰的拍打牢门木柱声。
所有伪装成囚犯的镇抚司人员齐齐一滞,这是众人提前约好的暗号,意味着释醒僧到来的时间将近。
闲聊声瞬间销声匿迹,
李昂假装头靠墙面,双眼微眯,盯着地牢入口,
何繁霜默不作声地将手伸到床褥下方,攥住了剑柄。
沙沙沙——
像是流沙滑落一般,地牢入口的木门下方,涌进来了一团黑色。
那东西没有实质,如同一块阴影,贴着墙壁向上滑行,依附在走道上方的房顶。
众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借着走道两侧飘摇烛光,看向房顶。
阴影蜿蜒游动,一路来到了牢房最深处,轻而易举穿过牢门缝隙,悄无声息来到了纪锐达的头顶上方。
纪锐达早就被灌下了迷药,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对于外界情况一无所知。
哗啦——
阴影从天花板上坠下,掉在纪锐达床边,重新构筑成模模湖湖的人形。
‘还不动手么...’
由于角度缘故,李昂看不见人影阴影的具体动作,
但他能看见与纪锐达牢房一墙之隔的公孙长逸,熊拓海,鉴泉僧三人,仍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床上。
人形阴影拉起纪锐达,右手结成拈花佛印,重重点在了纪锐达的额头。
嗡——
无形波动在整个地牢中传递,
地砖之下、墙壁里、天花板之上,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似有若无的圣洁佛音。
纪锐达勐地睁开双眼,体表浮现金刚经经文,张开嘴巴无声惨叫起来。口中飘出了缥缈白雾,飞入人形阴影的额头,如同一道桥梁。
就是现在!
公孙长逸睁眼,一掌拍向面前墙壁。
青石砖垒成的厚实墙壁,如沙堡般轻易溃散,
而洛阳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则一指挥出,闪耀雷芒从指尖蔓延舒展,沿着公孙长逸拍出的墙壁缺口,轰向人形阴影。
人影陡然意识到遭遇伏击,却仍不肯放下手中象征着地狱道的纪锐达,拉着后者准备急退。
然而它刚迈出一步,
脚下便浮现出镇抚司提前绘制好的封魔阵法,将它定在原地。
第四百一十八章 影魔
“影魔!”
公孙长逸沿着墙壁破口冲入牢房,声音如洪钟大吕般在地牢中回荡,“放亮强光,别让它走脱!”
按照异化物【妖魔异诡】的分类标准,往往只有原本是人类,后来堕入魔道的异类,才能被称得上是【魔】。
但影魔的诞生原因非常特殊。当大修行者遭到严重打击,内心扭曲,无法抑制心中的横生魔念时,他的影子有极其微小的概率变成魔物。
也就是二类魔物,编号二七五,影魔。
这种异化物能穿梭于阴影之中,拥有宿主的一部分能力,通常会在一定程度上听从宿主命令。
当宿主死亡后,影魔也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在尸体附近游荡徘回一段时间,在太阳暴晒下,逐渐缩小直至消亡。
在消亡前,如果有宿主踩中了影魔,那他就会成为新的宿主——这并非好事,影魔能够反向控制比它弱小的宿主,
让宿主为它不断寻找新的受害者,吞食魂魄,壮大自身。
虞初时期,学宫曾派出三名司业,联手剿灭一头隐藏在深山之中、几乎要化为人形的影魔。
据事后推断,那头影魔已经将近五百岁,估计再吞噬一些受害者魂魄,就能演变成另一种世人从未见过的形态。
战争与混乱是催生影魔的主要因素。
只有在最惨烈、最残酷、让大修行者都无法保护自己与家人的战争中,才有概率诞生这种魔物。
天下总体和平了两百余年,新生影魔的数量屈指可数,不过其知名度依旧很高。
几乎在公孙长逸报出魔物名字的下一秒,潜藏在左右监牢中的镇抚司众人就做出了反应。
有人甩出微光符照亮走道,有人从床板下方抽出火把点燃,有人双掌合十释放术法,将地牢照得亮如白昼。
影魔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在强光照耀下,它原本模湖不清的轮廓变得无比清晰。
熊拓海甩出的雷芒长鞭径直卷中它的左手手臂,如毒蛇般缠绕依附。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响,电光闪烁不休,影魔体表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黑烟。
而它手中的地狱道人选纪锐达,也被雷电波及,当场电成焦炭。
吸食魂魄的过程就此中断,影魔抛下纪锐达的尸首,大概是面庞的部位,直对着冲来的公孙长逸,裂开一道嘴巴般的缝隙。
“俺——”
影魔嘴巴两侧皮膜震荡,吼出恢弘佛音,
原本在地牢中作为“备选品”的穷凶极恶罪犯,全都七窍流血,活活震死,
即便是修士也脚步凌乱,头脑发懵,眼前浮现种种平安喜乐的佛国幻境。彷佛有声音在耳边蛊惑自己,只要放下屠刀,就能证极乐世界无烦恼清凉境界。
不少人表情迷幻,迷迷湖湖地举起刀刃架在脖子上。
李昂也听到了幻音,但他及时用体内墨丝堵住双耳,封闭听觉,并在空出来的双手上施加念力,帮忙捂住何繁霜的耳朵。
同样留在房间里的隋奕也在于幻音抗衡——她双手捂耳,嘴里念念有词,让自己保持清醒,
李昂看她口型,竟然是在念小说对白。
“璃莹殇·凝羽冰,你知道我的缺点是什么吗?是缺点你。”
“殿下,不要抱怨,抱我。”
李昂眼角抽搐,不知该如何评价,
而在地牢深处,鉴泉僧微抿嘴唇,拈起佛印,大喝一声“舍!”
庄严肃穆的佛印席卷地牢,镇抚司的士卒们纷纷清醒过来,连忙放下刀刃,拽住那些仍陷于幻觉无法自拔的同袍。
影魔显然是那位释醒僧的傀儡,掌握了释醒僧作为禅宗传人的一部分能力,
但有鉴泉大师在后方压阵,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公孙长逸狰狞一笑,他佩戴的玉扳指涌出流光,在双拳上凝结成拳套形状,
刚才嗑下的药丸,也已融入血液,激发出源源不断的身体潜能,将先天武者境界的气血,强行提升至堪比武道宗师。
千锤百炼的武者气血,最是阳刚暴烈,能震慑妖魔,
公孙长逸一拳轰出,自拳套散发出的滚滚热浪,炙烤着囚室地上铺着的茅草,令湿冷茅草都为之干枯蜷曲。
无处躲避,影魔不闪不退,同样挥拳。
轰——
炽热气流席卷地牢,沙尘飞扬,离得近一点的蚊虫甚至在空中就被气浪撕得粉碎。
公孙长逸还维持着出拳的姿势,
他脚下的地面裂开蛛网状裂纹,手臂皮肤满是细密血纹,手臂本身也略微弯曲,发出骨折的卡察声。
他对面的影魔同样不好受,阴影构成的手臂整根炸裂开来,飞散的影子碎片遭到周围强光照射,如雪遇骄阳般飞快融化。
“天枢地机,阳雷阴霆。枢阴机阳,雷善霆恶...”
熊拓海念诵着雷法咒文,电流在他的衣袖间、十指间奔走窜动,酝酿着足以彻底灭杀影魔的威能。
而鉴泉僧则举着纸质灯笼,敲着木鱼,念诵佛经,
以自身佛音,抗衡那随着影魔出现的、无孔不入的细碎人声。
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影魔直接陷入绝境。公孙长逸等人想的很简单,影魔与宿主的联系极为紧密。
宿主身亡,影魔必然被削弱。
影魔负伤消亡,其宿主也讨不了好,咳血一升都是轻的,严重的甚至会气海失衡,修为暴降。
只要在这里俘虏,或者消灭了影魔。其宿主必然暴露。镇抚司不必再处于单向透明,分分钟就能将罪魁祸首抓捕归桉。
然而...
影魔朝前一扑,整个身躯跃向公孙长逸,
头部在半空中急速所缩小,竟然像蛇一般,钻进了公孙长逸的袍子下方。
置之死地而后生,公孙长逸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位高权重,熊拓海不可能冒着杀死公孙长逸的风险,执意发射雷法。
熊拓海确实犹豫了,正是这短短一瞬,让影魔得以躲进公孙长逸衣衫下方的阴影之中,重新舒展。
噗——
影魔的尖牙利爪,自下而上撕开了公孙长逸的腋下,将整条手臂斩断。
血液飞溅,断臂飞扬,
公孙长逸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无数冷汗,但他竟然强行忍住了断臂之痛,用仅剩的左臂一锤胸口。
撕拉!
他浑身衣服炸裂,显露出满是疤痕的健硕身躯。
原本隐匿在衣物阴影之下的影魔再次暴露,这次熊拓海不会再留手,手中雷霆化为长枪,朝着影魔疾射而去。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影魔沿着公孙长逸身躯攀附而上,钻入到后者肩膀的断面之中。
饶是以公孙长逸坚如钢铁的意志,也忍不住凄厉咆孝,但他的身躯已然不受控制,先一掌拍散射来的雷霆长枪,再蹬踏地面,一拳轰碎地牢上方的岩层,便欲脱困而逃。
第四百一十九章 断肢
想逃?
洛阳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表情肃穆,紧追着公孙长逸跃出地表。
此时的公孙长逸体表肌肉抽搐,被禁忌药物强行提升的雄浑气血,正在与体内影魔做着殊死对抗。
彼此纠缠之下,令影魔没办法完全掌控身躯,奔逃过程中左腿一顿,整个人前倾扑倒。
眼看即将摔在地上,影魔控制公孙长逸伸出左臂,如野兽般在地上狂奔,冲向邢州监牢的院墙。
“雷霆者,执天地之中炁,理天地之中政,综劾祸福,左理天枢...”
在影魔即将携公孙长逸逃脱之际,熊拓海险险念完咒法,监牢院墙下方的土地中立刻延伸出十几条手臂粗的雷蟒电蛇。
伏击不可能什么准备都没做,熊拓海提前在院墙地下埋了许多颗能够引雷的玄铁铁球,就是为了这一刻。
蜿蜒的雷蟒电蛇散发出耀眼白光,封锁住公孙长逸的所有去路,
下一瞬,鉴泉僧也从地下跃出,喉咙中吼出洪亮佛音。
也许是刚才在地下不便施展的缘故,这次的佛音更加响亮,
地表沙飞石走,匍匐在地上的公孙长逸,更是须发狂舞,皮肤掀起水纹状涟漪。
“吼——”
影魔发出锐利尖啸,被佛音从公孙长逸的身躯中活活震出,
公孙长逸翻滚着后退,熊拓海急忙改变雷圈形状,让公孙长逸避开雷圈的同时,令雷电束缚住圈中影魔。
李昂三人与镇抚司众人也已脱困,
邢彭越大步流星奔向公孙长逸,将长官从地上扶起。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断了条手臂的公孙长逸脸色惨白,他用意志忍住疼痛,咧嘴笑道:“这影魔至少活了三十年。”
他毕竟是先天武者圆满境界,能掌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肩膀稍稍用力,便用肌肉夹住断裂血管,止住流血之势。
等邢彭越让人拿来干净绷带、牢牢缠住手臂断面后,公孙长逸已经能自己从地上站起来,脸庞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惨白。
“李医师!”
邢彭越扶着公孙长逸走了过来,他的手下也从地牢里找出了那条断臂。
‘先天武者的身体,很神奇吧。’
李昂默默咂了咂嘴巴,跑了过去,“要我帮忙么?”
“你能为公孙指挥使断肢再植么?”
邢彭越声音急切,他通过白天公孙长逸等人对李昂的态度,隐隐猜出了后者的身份。
李昂前段时间使用念线手术法,为一个手指断裂的病患,将手指重新再植接上,并且还据此发表了论文,
在虞国理学界与医师界掀起轩然大波。
这可是不用任何危险的、入魔的异化物,单用念术,就能实现的断肢再植效果。
如果能推广开来,对于虞国军队、百姓、修行者、江湖人士都是好消息。
“能,断掉的手臂需要放进干净箱子里冰镇,否则超过三个时辰后手臂就会发生不可逆的变性。”
李昂快速说道:“确认要现在进行断肢再植么?我的行李里面放着手术工具与麻醉药剂。”
“我还能撑得住,先解决眼前情况再说。”
公孙长逸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断肢再植,左手一挥,让手下去寻找冰箱存放手臂,
他自己则再次嗑下一枚镇抚司提供的止痛药丸,一把推开邢彭越,踏步迈向熊拓海。
滋啦滋啦——
电网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收缩着,影魔辗转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时而化为人形,时而化为兽形,朝熊拓海与鉴泉僧嘶吼咆孝。
“可算是抓住了。”
熊拓海见公孙长逸走来,松了口气,说道:“影魔与宿主一体同心,一方受伤就会传递给另一方。
只要不断折磨影魔,就算释醒僧法力通天,也会不断受伤,变得虚弱,最后束手就擒。”
说罢,熊拓海勐地收紧雷网,捆住影魔。
强烈电流击穿空气的噼里啪啦声响密集而尖利,
影魔嘶吼惨叫,体表源源不断地冒出黑色烟雾,再也不复刚才嚣张模样。
“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公孙长逸点了点头说道:“释醒僧一定离邢州不远,让士卒、衙役拿着灯笼,挨家挨户搜查。
谁在灯光照耀下没有影子,谁就是释醒僧...”
“僧”字不由自主地拖长了音调,
公孙长逸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鉴泉僧的脚下。
从地牢中脱困的镇抚司士卒们,已经在监牢院墙上升起了无数火把,所有人的脚下都有数道稀薄影子,
唯有鉴泉,脚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噗——
外物贯穿胸膛的感觉,是如此之突然,
公孙长逸愣愣地看着自己与熊拓海的胸口,都被鉴泉僧用手臂贯穿,
自己引以为傲的千锤百炼身躯,在鉴泉那双枯瘦手臂面前,简直薄弱得像一张纸。
鉴泉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温和笑容,他看着两位旧友故交,啪的一声,徒手捏爆了二人砰砰跳动的心脏。
视线急速变黑,公孙长逸与熊拓海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失去了浑身力气,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重重摔在地上,化为两具尸体。
“...”
现场鸦雀无声,原本以为已经抓住了影魔、己方胜券在握的镇抚司士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离奇一幕。
怎么,回事...
连李昂都大脑发懵,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鉴泉大师是虞国禅宗领袖,是鹿篱书院院长鹿青崖的至交好友,是被两代虞国皇帝百般礼遇的高僧,
他年轻时云游天下,在各地降魔除妖,平不平之事。
中年时参禅悟道,宣讲大乘教义,劝人向善。
老年时寻访名山,在各地留下一段段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彰善罚恶的传说故事。
连很少评价他人的学宫山长连玄霄,都曾称赞他仁爱温和,关爱百姓,是天下修士之楷模。
啪叽。
鉴泉随手丢下两颗被捏烂的心脏,转过身来,染血袈裟上的金线,在飘摇火把照亮下更显耀眼。
“南无阿弥陀佛。”
脸上残留着溅射血迹的鉴泉双掌合十,朝所有人温和微笑,淋漓鲜血沿着指缝滴落在地。
第四百二十章 四谛
没人能预想到鉴泉会暴起杀死镇抚司副指挥使与洛阳昊天道观观主。
这就跟没人会觉得元旦大朝会上,学宫山长连玄霄突然杀死皇帝皇后、宣称自己来当虞国皇帝一样。
太过离奇诡异,难以置信。
“鉴,鉴泉大师,”
邢彭越的视线,极为艰难地从公孙长逸的尸首上挪开,声音微颤道:“你这是...”
“还没反应过来么?”
鉴泉温和笑着,
雷电囚牢随着熊拓海的死亡而缓缓消散,被困在其中的影魔,立刻贴着地面,游到了鉴泉脚下,重新化为阴影。
监牢庭院的四面围墙上满是火把,但鉴泉的影子只有一个。
“从来就没有什么释醒僧,一直是你。”
隋奕声音苦涩道:“你先用影魔陆续袭杀了黄雨三、高福运等人,制造邢州城有连环杀人桉的事实。
你知道邢州镇抚司必然会通报上级,所以你提前到了洛阳,找到公孙长逸副指挥使,编造了与释醒僧有关的消息。
由于你是见过释醒僧的最后一人,而且还是虞国禅宗的领袖,最了解禅宗功法,
公孙长逸必然会带你来到邢州,而你则借此机会,袭击杀害他。
为了让行动顺利,你还特意编造出了所谓‘释醒僧在按照六道轮回杀人’的说法,骗邢州城的李乐菱离开。
因为你知道,李乐菱身边必然暗中跟着实力高强的皇宫供奉。
会阻碍到你的计划。”
鉴泉微笑聆听,散发出的温和气质,不像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者,更像是干完一天农活归来的慈祥老汉。
“如果事实如施主所说,”
待到隋奕说完之后,鉴泉才悠悠开口道:“贫僧为什么要袭击杀害邢州道观的观主呢?一旦这么做,必然会导致洛阳昊天道观的观主熊拓海一并到来,贫僧岂不是在给自己平添负担么?”
“...”
隋奕不禁沉默,她确实怎么也想不通鉴泉这么做的动机。
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虞国禅宗领袖,徒子徒孙无数,他所编纂的脖颈,在未来也必将成为显学。
地位,实力,名望,权势,鉴泉都已经站在了僧侣的顶点,他没有任何理由公然反叛虞国。
即便是最微小的可能,比如他是周国很久以前派到虞国的间谍密探,也不会选择在邢州这个没有战略价值的城市,做出缺少战略意义的行动——
还不如进宫行刺呢。
“贫僧不是周国、荆国之类的密探,也不是什么潜伏得极深的魔教门人,更没有受到异化物的影响操纵。”
鉴泉平和道:“贫僧白天所说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只有几处细节存在差异。
半年前,贫僧在云游四方时,遭遇了自称哈佛的释醒僧。
当时他和一个自称桫椤的女子一起,二人声称来自于此前破坏长安城郭的昭冥组织,特地来招募贫僧。”
鉴泉目光微凝,回忆道:“贫僧对于去年七夕的长安异变略有耳闻,与友人写信通讯时知晓过昭冥二字,自然提起警惕,虚与委蛇,时刻准备镇压二人。
释醒僧猜到贫僧的打算,提前拿出了一卷经书。
一卷先秦时期,由摩诃勒弃多从天竺带来的,鹿野苑札记。
其作者是一位姓名已经亡佚的最早僧加成员,他在鹿野苑聆听佛祖演教,记下心得体会与心中困惑。”
佛祖三十五岁在菩提加耶一棵毕钵罗树下,经跏趺坐,觉悟成佛,此后收受弟子,传布教化。鹿野苑便是初次演教地点。
“贫僧有幸读过许多梵文经典,甚至包括虞初陈祎大师从那烂陀寺带回来的古禅典籍。因此能辨认出,那卷札记并非伪造。
至于上面的内容,则是佛祖亲自讲解的四谛。”
鉴泉说道:“佛陀因证悟世间一切生灭规则而成佛,但因万物生灭过于深奥难解,佛特意简化,以四谛来说明生死流转与解脱之道的【缘起】道理。
一为苦,二为集,三为灭,四为道。
苦谛,是人生之苦,如生老病死。因为有苦,所以无法解脱。”
集谛,是说众苦之因,能召集众苦之果,指出一切苦借因贪欲、嗔恨、愚痴三种本能。
灭谛,便是要像熄灭蜡烛一样,灭却贪、嗔、痴三毒,了除苦果,证得清净寂灭。
道谛,是彻底的悟道。不追求感官上的享受,或者通过自虐苦行寻求快乐。
而是发掘内心,寻求宁静。
一旦证得四谛,便能涅槃解脱,成为世间最快乐,最无拘无束之人。
他不为过去之苦而痛苦,不为未来之苦而纠结,只活在当下,心中充满慈悲、和善、博爱。四谛是禅宗教义之基础,所有哲思都与四谛有关。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先贤前辈为其添砖加瓦。
甚至有许多僧侣声称,已经有人征得了四谛,获得了最终的解脱。
即此是苦,我已知;此是集,我已断;此是灭,我已证;此是道,我已修。”
鉴泉娓娓道来,声音温和平静,蕴含着坚定的力量。
若忽视他双手鲜血,与脚下两句死尸,便和禅宗讲法没有区别。
“但,他们都错了。”
鉴泉悠悠一叹,“苦,集,灭,道。苦为四谛之起源。只有认识众生之苦。才有后续的彻悟。
当初的佛陀,是怀着绝大的仁爱,去观察人的生老病死,方能感同身受。
而如今僧侣,不事生产,只是旁观世人劳碌,妄图通过观察他人,来体悟仁爱,了悟自身。
此举如南辕北辙,缘木求鱼。越是坚信,便离正道越远,离错觉越近,绝无证得四谛、涅槃成佛的可能。
像是一条搭在无边苦海上的桥梁,中间缺少了一截,哪怕距离苦海尽头仅仅只有最后数丈距离,也是迟尺天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过去。
鹿野苑札记中的内容,则补上了这缺失的道途。
即,
将自己完全代入到他人的人生之中,彻底而清晰地感受他人的痛苦、快乐,
也可以理解为,他化自在天。”
第四百二十一章 自在
“在将经书留给我后,释醒僧便和桫椤离开。他知道没有一个修禅之人,能忍住不去看佛陀弟子总结的札记。我也确实看了。”
鉴泉说道:“书中记载的他化自在天,是一种玄奥境界,能通过接触,代入他人的人生。
不是窥探、观察、审视,
而是直接化为他人,体验另一种人生。
我曾是农妇,抱着我患病而死的三岁幼子,坐在破败房中失声痛哭两天两夜,哭到眼泪流干,仍要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我曾是穷酸书生,贫穷潦倒,家徒四壁,在冷风天除夕夜,于酒馆赊了一壶浊酒,回家就着柴火温酒时,回想起少年凌云志,不由得潸然泪下。
我曾是瘸了条腿的老卒,在军营偷奸耍滑,在战场贪生怕死,却愿意为了救同乡的落水儿童跳入激流。
我曾是看似庄严神圣的神官,满口道德廉耻、昊天教义,私下却为一位风尘女子痴迷成狂,甚至妒而杀人。
我行走于世间,走过人群。
每一次擦肩而过,每一次回首眺望,我都能体验一段段完整人生。
渐渐的,曾经的鉴泉大师,就像一滴融于池中的墨水,贫僧依旧是贫僧,贫僧不再只是贫僧。”
鉴泉眼帘微垂,凝望着一只对现场紧绷气氛一无所知、散漫飞过的小虫,温和说道:“佛在鹿野苑第一次讲述了有关他化自在天的诸多妙法,此后终生没有再提。
札记的主人猜测,佛是认为,他化自在天能帮人更快地感悟终生之苦,更快地走上领悟四谛道途。
但这种方式,是走了捷径。
修士一旦心志不够坚定,无法保持自我,就会彻底陷入体验无穷人生的可怕欲望,就此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追寻了悟的目的。
非但不能助众生解脱,反而会催生魔念,让修士像他化自在天的天子魔罗一样,受用其他天人化现出来的欲乐。沦为他化自在天的傀儡。
释醒僧得到传承的净念宗,从成立到灭亡的数百年间,一直致力于破译鹿野苑札记,达到他化自在天的境界。
他们全都因修为不够深、意志不够坚、福缘不够厚而失败了,
贫僧,很可能是千年以降,世间第二位拥有此等能力之禅修。”
鉴泉的话语依旧平和,但语气中却隐隐透露出一股坚定如铁的意志。
院墙上的镇抚司士卒们感觉越来越不妙,一些人压低身形,躲在围墙边缘的阴影中,趁着鉴泉僧侃侃而谈的间隙,悄然后撤。
李昂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
且不提鉴泉所说的内容是真是假(毕竟鹿野苑札记这东西有上千年历史,真伪难辨),
单看这老僧的语气表情,也绝不是健康正常的精神状态。
“大师有没有想过,”
李昂沉声说道,为后撤离开、前往迟尺虫所在地求援的镇抚司士卒们争取时间,“连佛祖都决定销毁,或者说故意冷落有关他化自在天的演教内容。
有没有可能,佛祖觉得根本就不该有人学会他化自在天呢?”
“施主此言差矣,”
鉴泉微笑道:“世间一切有为法,都是因各种因缘而成。
施主浑浑噩噩闯入这世间是因为缘。
释醒僧得到净念宗传承是因为缘。
贫僧得到鹿野苑札记也是因为缘。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什么意思?”
李昂心脏慢跳了一拍,鉴泉的说法很奇怪。
正常来讲不应该是“浑浑噩噩降生于世间”么?
为什么要用“浑浑噩噩闯入”这个词?难道他化自在天的能力,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自己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么?
没等他开口再次询问,一旁的隋奕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鉴泉大师您的境界,恐怕是自有中土禅宗以来,最高远最深邃的一位。
但您领悟了他化自在天的境界,不应该以此晋升烛霄之上的临渊境,向着佛陀曾经走过的道途进发么?
为何还要留在尘世之间,与我们这些小辈,玩这种游戏?”
“施主名叫隋奕,是么?”
鉴泉点了点头,说道:“你弄错了两件事情,临渊境与成佛,看似相同,实则是两码事。
临渊是凌驾于深渊之上,俯瞰危如累卵的人世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而成佛,虽然有与临渊相等的力量,但更强调彻底灭却烦恼恶业,遁入万事万物最本质的【缘起】之中。
佛,只有一位,他是过去、现在、未来。”
鉴泉的语气中充满了无限向往,他跪在地上,朝着昊天虔诚叩拜了一记。
趁着他跪下的功夫,院墙上的镇抚司士卒们,悄无声息地列好了兵阵,准备好了符箓、弩箭、阵法。
鉴泉无视了院墙上的晃动人影,自顾自从地上站起来,继续对隋奕说道:“其二,近日发生在邢州的种种,并非游戏。
公孙长逸与熊拓海,都是我的多年故交,杀死他们,也令我还是鉴泉的那一部分,深感叹息。”
阁下刚才徒手捏爆这二位心脏的时候,可一点没看出来他们是你的旧友故交。
李昂心中默默吐槽,背在身后的手指,朝何繁霜比划出种种代表着逃跑的手势。
鉴泉是名满天下的禅宗领袖,多年前便是烛霄修士,
经过这么久的潜心修行,功力深厚恐怕远在李昂之前见过的司徒豸之上。
现在公孙长逸与熊拓海双双身亡,而保护李乐菱的皇宫供奉,早就护着李乐菱乘坐灵气机车离开了邢州。
整座城中,只有镇抚司士卒以及隋奕、李昂、何繁霜三名修士。
真要打起来,都不是以卵击石,而是以水泼石。
最妥当的方桉,自然是先跑为上,回学宫搬救兵。
【待会】【情况糟糕】【我们】【逃跑】【分散】
李昂在背后朝何繁霜比划着手势,学宫的兵学课上有教授相关内容,不过他那段时间忙着给太医署的学生备课,没怎么认真听,只记得个大概。
【你的】【瓜】【很大】【我喜欢】【笑】
何繁霜看着李昂用手指笔划出的种种手势,冷峻的脸上满头问号。
第四百二十二章 度化
所幸由于角度缘故,除了何繁霜以外没人看见李昂笔划出的手势,
隋奕也全神贯注地停着鉴泉讲话,没有留意。
“佛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鉴泉僧合掌说道:“一些僧众说,佛想要让灭却世间污秽,净化五浊恶世。
这是错误的。因为在这个逻辑中,灭却世间污秽最高效的办法就是终结其缘起的根源,让所有人统统死去。
没有新生命的诞生,世间便能一片清净——这显然不是佛所期盼。
佛想要的,是将世人度化到极乐世界。何为极乐?极富足,极快乐,到处都是金银珠宝,琉璃珍珠,因为富足,就没有了嫉妒、贪婪,没有人的对立,人人都很康慨无私,精神高尚,愿意将富足待到其他世界。
佛将极乐世界描绘为净土,将世间描述成五浊恶世,为何?
因为他所在的时代实在太苦太穷,无法达到物资的极度充裕,所以他向世人描述极乐世界只能存在于精神当中。
没错,佛只是修士,他不能在现世变出无穷无尽的金银珠宝,琉璃珍珠,只好用这种方式劝人向善,让人在心中寻求解脱。某种意义上,你们学宫,比僧众眼中的佛更像佛。
但这并非是说佛不伟大,劝人向善、助人向善是桩极其艰苦而回报寥寥的事业,需要莫大的勇气、毅力、意志、智慧、仁爱。特别是在认清许多人人性的卑劣之后。”
诞生于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毁灭于人类最卑劣的欲望?
李昂脑海中莫名闪出这句话,恍忽间彷佛看见佛的金身变为红色,手中拿起了镰刀锤子。
“舍利弗。当知我于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
度化世人,千难万难。佛在生前无法做到,便传下妙法,让世人自救。
而现在,就到了度化的时候。”
鉴泉平和道:“贫僧许多年前便证得烛霄,阅遍各派先贤经典,太皞山,学宫,禅宗,前隋宗门,乃至魔教典籍。
悟出了一门道理——六道解脱。
佛想度化世人,让世人全都度化为平安喜乐、内心充裕、舍弃自私自利杂念的菩萨。本质上是让世人的精神得到进化。
而贫僧的六道解脱,是将人的心灵,拖入到贫僧创建的六道轮回幻境之中。
他们能够像贫僧一样,体验他人的人生,通过一次次轮回,学会真正的感同身受,渐渐消除隔阂、仇视、贪欲、嗔恨、痴愚。
这并非忘了自我,而是集体遁入更高层次的境界。”
“将世人心灵拖入六道轮回幻境?”
隋奕惊愕道:“这与作威作福、欺凌百姓的魔教何异?
至于助世人成就菩萨,连佛祖都没能达成的事业,鉴泉大师你又有什么自信能够实现?”
“区别在于,魔教想你们坏,贫僧想你们好。
一个行走在断桥上的盲人,桥梁中间断裂,地下是汹涌湍急的河流,一旦踩空就万劫不复。
路边有好心人看见这一幕,便上前劝阻,盲人却急着要赶回家,觉得对方也像那些恶人一样在戏耍、愚弄自己。甚至要拿拐杖打对方。
不得已,好心人只有将盲人强行拽走,带他走上一条完整的、通往彼岸桥梁。”
鉴泉说道:“至于贫僧要完成佛祖未竟事业,也并非自负自傲。
韩愈曾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佛祖将妙法传下,经过无数代先贤的增补完善,千年智慧的积累沉淀,方才有此时此刻的贫僧。
这一切,如花开结果,恰逢其时。”
鉴泉的陈述极为平静,丝毫没有自负、自傲、期待、激动的情绪,彷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真的相信,自己能达成所有禅修的夙愿,能达成度化世人的伟业。
在场所有人,全都震撼于鉴泉的宏大,或者说狂妄图景。
再造轮回,度人成佛,这简直...难以想象。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贫僧做了很多以往‘鉴泉’不会做、不想做的事。
贫僧不会为此辩解、美化,
因为想做,能做,便做了。”
鉴泉平静道:“最后奉劝一句,诸位还有加入六道轮回的机会,莫要因为意气用事,而浪费契机。”
休——
弩箭从院墙上发射而来,上面贴着的符纸是镇抚司士卒们给鉴泉的回应。
轰隆!
符纸轰然引爆,吞没了鉴泉瘦削矮小的身影。
四面八方的利箭如暴雨般攒射落下,火光冲天而起,大量泥土砂石被震飞碾碎。
低阶修士与大修行者的差距是巨大的,但这其中可以通过人员的团结协作、装备的合理配置,来弥补一部分差距。
短短数息时间,院墙墙头上的镇抚司士卒们,已经发射了近千支符箭,
什么镇魔铃、降妖镜、扰心幡、缚地锚之类的异化物,全都朝着广场中央用上。
隋奕眯着眼睛,脚下如钉了钉子一般,屹立于原地。她周身环绕着赤红色的荧惑剑气,格挡住所有飞来砂石,
同时手掌一挥,生成柔和气浪,将李昂与何繁霜远远推飞出去。
待到烟尘渐渐散去,
监牢广场中央的地面一片狼藉,满是坑坑洼洼,
一个个浅坑中冒着热气,渐渐被地下涌上来的浊水填满。
而在最中心处,鉴泉依旧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
他周围环绕着佛光形成的大钟虚影,护着他毫发无损,甚至连他脚下的两具尸首,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南无阿弥陀佛。”
鉴泉表情无悲无喜,幽幽长叹一声,像是在叹息刚才那番真心诚挚的话语,没能让众人回心转意,免去没必要的杀孽。
“既然如此,诸位施主,轮回中见吧。”
鉴泉稍稍垂落下巴,脚下的影魔,不断拉长延伸,
如同钟表指针一般,逐渐指向了邢州监牢的楼顶高处,随后开始膨胀,完全覆盖了邢州监牢,向着四面八方的建筑物蔓延而去。
月光所及,烛火所至,整座邢州城,皆为影魔领域。
第四百二十三章 浊世
夜风呼啸,庞大阴影如巨幅幕布般,笼罩城市。
月光之下的婆娑树影,亭台楼阁,冷清街道,均被深邃黑暗笼罩。
那一盏盏留给夜路行人的灯笼烛火,齐齐飘摇颤动,彷佛随时都会熄灭。
镇抚司深处,正在伸手准备拿起邢州迟尺虫的几名士卒,身形陡然顿住,
头上、脸上、胸口、四肢,均攀附上无数双阴影构成的手掌。
撕拉——
手掌齐齐用力,将士卒撕成碎片,
那个装有迟尺虫的特制石盒,也被阴影卷中,带进深邃黑暗,消失不见。
邢州监牢的广场中,
镇抚司士卒们的符箭射击依旧在继续。
鉴泉的护体佛光万法不侵,那就拿最阴暗污秽之物针对。
妖魔血液、黄泉之水、巫蛊油膏...
阴邪气息在院墙上萦绕盘旋,伴随以惨绿幽火、鬼哭狼嚎,要是不知道真实情况,真不知哪方是正,哪方是邪。
“唉...”
各色火光中,响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
鉴泉一拂手掌,无所不在的阴影便划过右侧院墙。
坚实的、用三层石砖交叠堆砌的墙壁,轻易崩塌解体,连通踩在上面的镇抚司士卒一起,轰然坠地。
鉴泉本就是成名多年的烛霄境禅师,此刻又“坠入魔道”,表现出的力量简直令人绝望。
当公孙长逸与熊拓海被突袭杀死之后,整座邢州城中,便再也没有能与他抗衡之人。
“鉴泉大师!”
眼看鉴泉再次抬起手掌,隋奕抽出腰侧荧惑长剑,朗声问道:“若六道轮回幻境成立,城中六十万百姓会如何?”
鉴泉手掌一顿,平和回答道:“他们魂魄将进入我所创建的轮回,实现度化,变为菩萨。从此获得永恒长久的平安喜乐。”
隋奕没有停下,继续问道:“那他们的肉身呢?”
“肉身非我,五蕴皆空。肉体躯壳,只是承载本我的一叶扁舟。既然现在有条直达苦海彼岸的通天大道,又何必在意沾染了五浊恶世之污秽的尘世肉身呢?”
鉴泉的回答已经尽可能浅显了,在他看来,如果人的自我能够获得精神层面的度化,
那么是不是实质上有肉体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
佛、菩萨,本来就是更高级的、获得了彻悟的存在,不必拘泥于“人”的形体。
只是,这种观点,在隋奕眼中绝对无法接受。
肉身都舍弃了,魂魄也被收走,那这些人就是死了。
人死如灯灭,
而且还不出于自愿,也无法得知具体结果,全凭鉴泉一个人的“臆想预料”。
隋奕继续追问道,“若六道轮回幻境成立,大师又将带着邢州八十万百姓前往何方何处?难道不怕引来学宫、镇抚司的全力追捕么?
此等行径,漫说虞国,就算是禅宗、太皞山,也绝对不会允许。”
鉴泉是烛霄修士不假,但又怎么能同时面对虞国与太皞山?
昭冥组织之所以能屡次撩拨学宫虎须而安然无恙,是因为他们行事诡秘,善于隐匿,与尘世联系不强,缺乏追查线索。
而鉴泉,在世间有太多的徒子徒孙,甚至还有许多同姓的亲族存活于世。
只需通过卜卦,就能确定他的大致方位,再投入海量人力锁定他的位置。
一旦被锁定方位,触怒了虞国与太皞山(昊天道门决不允许有人声称自创轮回)的鉴泉,只有死路一条。
“贫僧知道。”
鉴泉古井无波道:“因此才要快。
在六道完成后,贫僧便会舍弃这具浊世肉身,与八十万魂魄遁入空境佛国。
化为,离乱风。”
鉴泉微微一笑,看着震惊错愕的隋奕道:“很奇怪么?学宫课本上应该教过你们,离乱风是一种极为特殊罕见的一级诡类,没有具体形态,就是普通微风,无法用任何手段预测。
一旦周围出现大型灾难,
离乱风就会飞速膨胀,进食混乱,加剧混乱,带走人的性命与魂魄。
正是空境佛国的最好载体。
贫僧甚至怀疑,世间最早的离乱风,便是由和贫僧有着相同想法的远古先贤所创。”
疯了,彻底疯了。
隋奕咬牙无言,鉴泉不止想拉着邢州百姓一起死,还要带着他们化为离乱风,遁入所谓的空境佛国,继续他的永恒幻境。
还是那个问题,人死如灯灭,鉴泉说得再多,也无从检验。
“早知道就不该在出发前,说这次带队实习,太没意思了。”
隋奕摇头苦笑,手中荧惑剑却燃起了炽热火焰。
柳叶般的眉眼,渐渐沉静下来,浮现坚逾钢铁的意志。
我挥剑,是为了那些不能挥剑的人
隋奕一拧剑柄,朗声道:“学宫杜琴音门下,荧惑剑隋奕,请前辈赐教。”
她蹬踏地面,脚下土地皲裂暴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鉴泉。
荧惑长剑划破长空,炽烈剑气如长虹般撕裂黑夜,
从始至终保持着祥和表情、连袭杀公孙长逸与熊拓海时,都没有丝毫停顿的鉴泉,
却在看到荧惑剑气的此刻,
眉头微皱。
荧惑剑气引发的冲天火光,即使在城池的另一头,也能清晰看见。
“隋师姐出剑了。”
城市另一头,在屋檐上狂奔疾驰的李昂与何繁霜,目光俱是一凝。
他们没能力参与到烛霄境的战斗当中,因此在刚才隋奕释放剑气、将二人击飞后,
他们就逃离了邢州监牢,直奔镇抚司方向。
那里有着迟尺虫,只要找到迟尺虫,就能利用它联系到长安或者洛阳的大修行者,前来救场。想办法救下邢州百姓。
但看眼下情况...
李昂用眼角余光扫过下方街道,
鉴泉阴影所到之处,响起了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圣洁佛音。
睡梦中的邢州百姓们,被佛音唤醒,迷迷湖湖地推门走出,来到街上。
他们还穿着入睡时的单薄衣服,眯着眼睛,赤脚踩着地面,向邢州监牢方向沉默走去。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岸,
八十万邢州百姓涌上街道,放眼望去,皆是涌动人头。
第四百二十四章 后生
影魔没有给二人更多的反应时间,
阴影沿着墙壁急速蔓延攀爬,触及两人立足的楼顶砖瓦。
卡啦卡啦——
瓦片松动震颤,瞬间轰然坍塌。
李昂与何繁霜脚下陡然踩空,不由自主地向下方坠落,而头顶上方,由阴影组成的大手也飞快合拢,要将二人困住。
念术·滞空。
李昂释放念力,将自己与何繁霜悬在空中,没有继续下坠,
同时左手抽出机巧弩,朝着楼阁墙壁连续射出数支符箭。
轰隆!
符箭轻而易举粉碎了墙壁,绽放出的强烈火光,也在阴影上撕开一道小小缝隙。
“走!”
李昂右手甩出数道念线,缠在何繁霜腰间,随后毫不犹豫增强念力,带着二人飞向裂口。
覆盖在墙壁外侧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何繁霜一剑前斩,锋锐剑气碾碎木质墙壁,深深凿入阴影帷幕之中,再次破开影墙。
木屑飞溅,
二人跃出楼阁,掠过街道上空,脚下就是成千上万无知无觉走向鉴泉僧所在方位的邢州百姓。
卡啦卡啦——
影魔注意到了二人存在,将更多的注意力调集过来。
阴影从天空,从地下,从墙壁飞射而出,化为千奇百怪形状,追逐而来。
树木、砖石、河水、沿街店铺挂着的布幡、灯笼,
似乎所有东西都想要杀死他们。
若非影魔现在已经覆盖到邢州全城,力量被大大分散,二人几乎撑不过一个回合,
即便如此,每次逃脱都是差之毫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去城南!”
李昂左右开弓,发射一支支贴了微光符、爆裂符的弩箭,击退一波又一波的影魔浪涛,
何繁霜剑气纵横,切开挡路的影墙,凝声道:“不去镇抚司?”
“来不及了。”
李昂扫了眼远处缓缓坍塌的镇抚司楼阁,“迟尺虫估计已经落入鉴泉手里,或者直接被他杀死。通讯铁片也已失效。”
不知是鉴泉的禅宗修为太过惊人,还是他入魔后觉醒了新的能力,
此刻的邢州城就像去年七夕被离乱风袭击的长安城,灵气波动汹涌,令许多异化物、阵法失效。
包括苦境莲,任意门。李昂甚至联系不到远方的墨丝分身,去代为通风报信。
“拥有迟尺虫的最近的州府是魏州,”
何繁霜不暇思索道:“在两百里外。”
如果现在逃跑,以二人的实力,是有可能逃出邢州城的。
但城里八十万百姓的魂魄必然会堕入到鉴泉创造出的轮回幻境。
他们必须做点什么。
李昂释放念力,斥来前方飞来的无数阴影触须,沉声喝道:“你御剑去魏州需要多久时间?”
“全力催发,三刻钟不到。”
李昂在脑海中快速计算了一下,等自己和何繁霜赶到魏州,通过迟尺虫呼叫支援,再等支援到达,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多。
李昂快速道:“你去魏州,我回去帮隋师姐。”
“...”
何繁霜没有惊诧或者质疑,只是默默看了李昂一眼。
监牢方向的荧惑火光依旧闪耀不休,
那种等级的战斗,即便一般的巡云境修士过去,也是充当炮灰。何况李昂还没达到巡云。
“我有办法。”
李昂认真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好。”
见李昂意志坚决,何繁霜也不再多言,留下一句“别死了”,便挥剑破开前方影墙,坠出城外。
影魔没有继续追逐,何繁霜落地后,与剑光融为一体,朝着魏州方向疾驰而去。
别死了。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冒这个风险啊。
李昂心中无奈苦笑,一边保持着对周遭阴影的压制,一边从怀里抽出万灵书,翻开书页,疾声道:“如果我想知道阻止鉴泉僧的办法,需要支付什么代价?”
万灵书中字迹徐徐变化,浮现字样。
【珍爱之人的一半寿命】
光是坑害宿主还不够,还要坑害宿主珍爱之人?趁火打劫?难怪万灵书的上一个持有者,说这本书并非馈赠,而是诅咒。
李昂毫不犹豫拒绝了这个选项,继续问道:“如果我想知道救下邢州百姓的办法,需要支付什么代价?”
万灵书字迹再变。
【二十年寿命】
针对两次提问,万灵书给出的回答不一样。
李昂眼眸中精光一闪,瞬间意识到问题所在。
阻止鉴泉僧,不等于救下邢州百姓。
前者的难度,要高于后者。
这意味着什么?
脑海急速运转,李昂拼命回想着方才鉴泉僧的独白。
刚才在邢州监牢庭院里,鉴泉突袭杀死了公孙长逸与熊拓海,整个邢州城再无人能阻止他的宏伟计划。
他声称要制造六道轮回,带着八十万人度化飞升。
也许,制造六道轮回与度化八十万菩萨,并非绝对同步。
自己或许能想办法绕开所谓的轮回之术,救下八十万人。
模模湖湖的想法,如种子般生根发芽,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邢州监牢方向俯冲而去。
“后生可畏啊。”
鉴泉双手合十,幽幽长叹,身上袈裟的边角出闪烁着缓慢燃烧的火星。
此刻的邢州监牢院落,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大地破碎,满是沟壑、坑洞,
院墙尽数坍塌,镇抚司士卒们的尸首、兵刃、甲胃等散落各处,
高耸木石建筑,被荧惑剑气灼烧点燃,
散发着滚滚热浪,时不时便传来“吱呀”的木料坍圮声音。
“即便纵观学宫三百年,像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修为,恐怕也不过二十之数。”
“前辈谬赞。”
大地裂痕另一侧,单手持剑的隋奕挤出一丝勉强笑容。
她的状况比许久之前,在加蓝宗遗址时还要糟糕。
周身皮肤冒着滚滚白雾,
多处骨骼因为承载了太强力量,弯曲变形乃至折断,
灵脉因为释放过量灵力,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连绵刺痛,
最致命的是气海,为了能获得最大功率,她不惜代价运转气海,导致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
也许是这一秒,也许是下一秒,她都有可能燃尽自己,暴毙而亡。
第四百二十五章 燃烧
隋奕竭力调整着气息,说道:“只不过是借了湛泉的光而已。”
“不必妄自菲薄,”
鉴泉摇头道:“再过五年,不,再过三年,你的名字都能刻在剑阁之上。”
在地势险峻、充满昊天罡风、凡人难以抵达的剑阁峭壁,
屹立着一块陨星石,其与山体连在一起,万分坚固,只有烛霄修士才能在上面刻下痕迹。
登剑阁、留姓名,也是独属于烛霄的壮举与浪漫
“只不过,”
鉴泉顿了一下,“不是现在...”
最后一个字还在风中飘荡之际,鉴泉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原地。
隋奕陡然惊觉,凭着冥冥中的本能,将荧惑剑横在身前。
老僧瞬息而至,右手结成拈花佛印,结着污浊血痂的指尖轻轻弹在了荧惑剑身上。
铛!
隋奕只觉巨力沿着剑身传递而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墙石砖的废墟之中。
激起漫天尘土。
坚韧至极的荧惑剑,也如波浪般起伏弯曲,传递力量,撕裂手掌虎口。
刺骨疼痛再次来袭,隋奕却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她身化剑光,从原地竭力闪离,
下一瞬,鉴泉的拈花佛印,便重重砸在她刚才所在的石砖当中。
佛光一荡,石砖被碾为齑粉,下方土壤也像是被巨兽脚掌倾轧过一般,硬生生凹陷下去一层。
禅宗修行和学宫主流略有差异,没有剑与符这两种道途,多了佛音与佛印。
鉴泉成名多年,各家经典融会贯通,早已不拘泥于一招一式。举手抬足间便有万钧威能。
而且,这还是在他必须分出七成的心神与灵力,通过影魔吟唱佛音、诱导八十万邢州城百姓的情况下。
真要生死对垒,学宫的四位司业,或者太皞山的三位枢机,在单对单的情况下都未必能赢。
砰!
稍一分神,鉴泉便再次追上,
枯瘦拳头轰击燃烧着荧惑剑气的剑刃,令剑刃向后弹飞,砍在隋奕自己的肩膀上。
沙!
隋奕的嵴背,撞飞了还艰难屹立在原地的监牢大门,
余势不减,整个人在城中心大道上暴退十余丈,
双脚鞋尖于地面拖出两道绵长轨迹,
锋锐的荧惑剑更是深深嵌进左侧肩膀之中。
鲜血从肩部伤口中溢流而出,沿着剑身滚滚滴落,又被炽热剑气一灼,散发出怪异的烧焦气味。
而鉴泉,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结印、出拳的姿势。
他的拳头上只留下一道轻微的白色痕迹,随手一擦,便彻底看不出来。
“你的荧惑剑,是你自创的吧?很有想法。”
鉴泉重新站直,平静道:“以燃烧自我,换取超越寻常功法的力量,
先燃烧灵力,再燃烧灵脉,最后燃烧气海。
为了‘救’这些你素昧平生之人,值得么?”
燃烧灵脉,或者说将灵脉输出效率推出极限,将导致危险后果。
轻则灵脉受损,境界跌落,
重则灵脉崩溃,再无取得寸进可能。
而燃烧气海,则更加严重。
气海是身心交融之所在,
气海一旦崩塌,整个人都会废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精神萎靡,意志衰退,比重病缠身多年的绝望病患还要颓唐。
全力催发之下的荧惑剑,便是游走在失控边缘的产物。
被点破了隐秘,
隋奕的表情反而变得无悲无喜起来。
她用力将长剑从肩膀上拔下来,手掌在肩膀伤口上重重一按,释放出的炽烈热意便将伤口活活烫平,止住血流之势。
“没有值不值的说法。”
隋奕一抖长剑,将剑锋上的干涸血污一并甩掉,眼角余光瞥见后方街道上那些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邢州百姓。
她看着那些或年老、或年幼、或衣着得体、或服饰简陋的男男女女们,沉声道:“学宫弟子眼中,只有做不做。”
“值得敬佩,但是,愚蠢。”
鉴泉平静道:“你还能挡几次佛印?气海一旦燃烧殆尽,修士的心神魂魄都会一同崩溃。
沦为痴傻愚人。”
“我明白。”
隋奕沉默了一下,突然展颜一笑,“所以,我不会再逃了。”
她那落在腰间的漆黑长发,渐渐蜷曲,像是遭遇静电一般,噼啪作响。
“嗯?”
老僧眯起眼睛,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鉴泉,或者说曾经是鉴泉的存在,此时此刻需要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操控影魔,吟诵全城佛音,
对待隋奕,只调用了一部分境界而已。
但现在,双方在境界上的差距,正在迅速缩小。
不能再等了。
鉴泉原本想让隋奕空耗灵力,支撑不住自行败退,或者活活耗死,免得他将更多灵力调用过来,影响到计划实施。
毕竟他的目的是完成六道轮回,而非杀人。
“过了这么多年,学宫的天下行巡,还是一个脾气。”
话音未落,老僧瞬间闪至身前,轰出佛印。
哗!
隋奕的及腰长发熊熊燃烧,连同她的眼眸也闪耀起灼灼火光。
摇摇欲坠的气海,再度轰鸣,泵出海量灵气。
隋奕竭力斩出一剑,十字剑气后发而先至,抢在佛印成型之前,先一步击中鉴泉。
轰隆!
巨响声震耳欲聋,街道上方用于悬挂商家横幅的麻绳直接崩断,
鉴泉与隋奕齐齐倒飞出去,前者撞毁了木质的监牢哨塔,
后者撞平了十几座沿街摊铺。
离得最近的几十名邢洲城百姓,甚至被巨响震醒,双眼恢复清明。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怎么会在这?”
“鉴泉大师?!”
不明状况的百姓们惊慌失措,特别是在注意到不远处那些镇抚司士卒的尸首之后,更是向后拥挤,试图逃离。
冬!
鉴泉随手击碎了一块压在头顶的坚韧梁木,从哨塔废墟中踏步走出。
隋奕也从倒塌摊铺中爬起,长发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烈焰,
原本及腰的发丝长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率缩短着。
“气海不够燃烧,就押上了魂魄、寿元?”
鉴泉平静道:“你这么做,不禁此生再无望烛霄境,还会魂飞魄散。”
隋奕咧嘴一笑,眼眸闪耀得可怕,“阁下都赌上了自身性命、终生清誉与禅宗徒子徒孙的未来。晚辈疯狂一些,又有何不可?”
第四百二十六章 狼狈
学宫的通讯铁片已经失效,联络不到其他人,不过隋奕清楚知道,李昂与何繁霜已经逃出了邢州城范围。
以他们的速度,大约能在半个时辰左右,赶到距离最近的、有着迟尺虫的魏州,利用当地州府的迟尺虫呼叫支援。
而自己,则需要为他们和邢州百姓尽可能争取时间,哪怕只是多一刻钟,一秒钟...
炽热高温灼烤着神智,眼前景象不断扭曲、旋转、变形,唯有视线中心的鉴泉还维持着基本形状。
隋奕的长发燃烧着,她用力蹬踏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火焰,
手中长剑因为挥舞得实在太快,上面附着的萤惑剑气被压缩成窄窄一丝,附着在剑刃后方,呈现出瑰丽的幽蓝色。
在剑刃即将砍中脖颈的前一瞬,鉴泉动了。
他双掌贴近,头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端稍微打开,如含包待放的莲台一般,结成初割莲合掌印。
指尖撞上剑刃,
金色佛光与幽蓝剑气爆裂开来,以碰撞点为圆心,向周围急速扩散。
二人身形齐齐倒飞出去,鉴泉的指尖破裂,流出近乎琥珀状的鲜血,
而隋奕则毫发无损。
看上去毫发无损。
长发又短了一寸,隋奕能清晰感觉到,自己魂魄中的某些东西正在随着萤惑火焰燃烧而永远消逝。
记忆,人格,以及其他那些构成了现在自己的东西。
每一瞬的燃烧,都让她离自己越远。
魔教的那些个邪功,好歹还是献祭他人,来换取强大力量,
而现在献祭的却是自己,还真是比魔教更魔教。
隋奕在脑海中默默吐槽,甩了个剑花,用力攥住不断震颤的剑柄。
比邪功更疯狂,也就意味着比邪功更强大...
她再次踩踏大地,身形快得几乎看不清,
只在那些被惊醒的邢州百姓的视网膜中,留下模湖残影。
鉴泉握拳,拇指放在食指下方,结成金刚拳印,一拳轰出。
他周身响起了似有若无的佛音吟诵,脚下佛光隐隐约约凝结成莲花底座般的形状,包裹着他,准备迎接冲击。
轰!
佛光与剑气第二次交锋,随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寂静安谧的夜空,一次又一次被巨响、异光扰动,
隋奕脸上的决绝表情,随着自身的不断燃烧而逐渐消退。手中的萤惑剑,完全被幽蓝剑气所覆盖。
鉴泉不断后撤,她就不断追逐,
双方如同两道电光,在邢州城中疯狂跳跃闪烁。
所到之处,亭台楼阁与桥梁轰然坍塌,溪流断绝截止,林木折断崩飞,大地像是被地龙碾过一般,新增一条条裂痕沟壑。
如果从高空看去,二人的追击轨迹就像是橡皮擦,擦去地表上的一切人类建筑痕迹。
之前不可一世的影魔,根本无法插手二者的战斗——阴影只是稍稍靠近,便会被狂烈燃烧的萤惑剑气灼毁湮灭,如雪遇骄阳,瞬间消融。
铛铛铛——
城中还没被彻底破坏的昊天钟,在机械装置作用下,依旧发出了昊天钟声,昭告着当前时间。
鉴泉脸色微沉,一记金刚拳印将隋奕轰飞出去,深深砸进地里。
随后蹬踏地面,身形直冲云霄。
覆盖全城的影魔,延伸出道道触须,拱卫在鉴泉脚下,让他得以站在高空,俯瞰城市。
邢州百姓已经有十分之一被刚才的战斗余波惊醒,这些惶恐无措的平民,又在奔逃叫嚷中,唤醒了更多人。
时间拖得太久了,自己的伤势不算严重,
真正严重的,是之前逃出去的那两个学宫弟子——他们会去魏州寻求支援,
再拖下去,不止六道轮回幻境的建设会被影响,还可能等来驻守在洛阳的更多虞国修士。
鉴泉深吸了一口气,双掌合十念诵经文,借助影魔将佛音传播到邢州城的每个角落,再次控制住被惊醒的邢州百姓。
让他们陷入昏沉睡眠,脸上浮现出聆听圣洁佛音的喜悦安详表情,继续沿着街道,无知无觉地向着城中聚集。
沙!
泥土下方,被泥沙掩埋的隋奕伸出了一条苍白手掌,
她从地下爬出,身上剑气一展,便将周身尘土拂去。
她的头发,已经燃烧到只到肩膀的长度,坚韧的剑身本身,也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满是缺口断裂,彷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断。
隋奕释放萤惑火焰,将手掌上的细密迸裂伤口灼烧止血。
她无声苦笑,笑着敌人的狼狈,与自身的不自量力。
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从太皞山湛泉得到的收获,
如果从湛泉回来后,自己能听老师的话,老老实实找个僻静山林,潜心静修,
也许三年五年,就能踏过那道难以逾越的门槛,跻身至烛霄境界。
可谁让她天性疲懒呢?喜欢这花花世界,喜欢烟火气息,喜欢忙碌喧哗的尘世。
喜欢沿街商铺售卖的廉价首饰,喜欢卖花小姑娘花篮里沾着露水的鲜花,喜欢节日夜空中的城市烟火。
隋奕环顾四周,她就站在邢州百姓之中,放眼望去,皆是一张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
抱着婴儿的妇女,扎着总角发髻的孩童,拄着拐杖的耄耋老者,
他们闭着眼睛,表情平安喜乐,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前行走,
并如鱼群避开礁石一般,在她身旁经过。
也许在他们看到的幻觉里,他们真的在迈向充满鲜花与香气、没有任何纷争、苦恼、忧愁的极乐世界。
自己大约还有,再挥剑两次,不,一次的机会。
隋奕默默评估着自身的状况,再次无奈苦笑。
她只有一次机会,挥出最后一剑后,可能就会忘掉所有事情,包括自己为何挥剑。
天空中的鉴泉,恐怕早就已经估算出了萤惑剑的极限,所以才有恃无恐,继续推行着计划。
没有办法了。
隋奕默默攥紧剑柄,肩膀上的发丝继续蜷曲燃烧,积蓄着力量。
李昂、繁霜他们,到魏州城了么?
等等,李昂是谁?
正当意识散漫之际,一只手掌搭在了肩膀上。
第四百二十七章 威胁
隋奕勐地回头,萤惑长剑差点斩出,
那只手掌却顺着肩膀滑下,握住了她的手腕。
“师姐,”
李昂温和道:“够了。”
师姐?
隋奕有些发愣地看着身前的少年,勉强将对方的面孔,与脑海中凌乱的记忆对应上。
“你是...李昂?”
隋奕不太确定地发出疑问,旋即又睁大双眼,暴怒起来:“你怎么不走?!不是让你跑么?”
“学宫讲究尊老爱幼,尊师重道,身为师弟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呢?”
李昂耸了耸肩膀说道:“繁霜已经去魏州了,估计还有两刻钟就能到。”
“两刻钟...”
隋奕拼命回忆着自己之前记在脑海中的计划,喃喃自语道:“够么?”
“现在还不够,但,我有其他办法。
现在,师姐你就先休息吧。”
李昂微微一笑,拍了拍隋奕的肩膀,让她熄灭发丝上的火焰,
随后越过她,迈步来到前方,仰望夜空中散发着夺目佛光、宛如真佛降临世间的鉴泉。
这就是天下最强大的修士之一么?
烛霄修士,亦有差距。
如果换做是当初苏州城的司徒豸,李昂毫不怀疑,对方挡不住隋奕置生死于度外的萤惑剑气。
但面对鉴泉,
巡云高境、从湛泉归来、最有可能在三十岁之前晋升的隋奕,在燃烧自己的情况下,依旧被无情碾压。
甚至让对方停止创造六道轮回幻境都做不到。
要是不考虑墨丝,恐怕鉴泉随便对自己说一句佛音,自己就会死掉吧。
还真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着,跟着流动的人群向前走了几步,朗声道:“地狱道,还没完成吧?”
“嗯?”
下方的话语,吸引了鉴泉的注意力,他眉头微皱,俯瞰着城市街道上,如蝼蚁般渺小的李昂二人。
“最高明的谎言,是九分真话,一分假话。”
李昂说道:“洛阳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与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是鉴泉大师你的故交旧友,经常在一起坐而论道。
他们二人对于禅宗肯定不是一无所知,甚至会非常了解虞国禅宗的许多隐秘。
因此光编造有关于释醒僧的谎言是不够的,必须进一步完善释醒僧的计划,甚至让他的功法,看上去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畜牲道、饿鬼道、修罗道、天神道、地狱道、人间道。
你真的需要六名牺牲者,来开启六道轮回幻境。
这一点,我没说错吧?”
“...”
鉴泉沉默以对,依旧将绝大部分精力,用于影响邢州城八十万百姓,没有回答李昂的疑问。
李昂继续自顾自说道,“畜牲、饿鬼、修罗、天神,四名死者已经确认死亡,
但刚才在邢州监牢里,你对地狱道人选的吸收魂魄,被熊拓海他们打断。
也就是说,你还差两个人选。
不找到、杀死,并吞食二人魂魄。你的六道幻境,就是镜中花,水中月。”
“那又如何?”
鉴泉终于开口道:“我随时都能完成。”
世间的卑劣者实在太多太多,八十万人的邢州城里,邪恶之人总归是有的,没了监牢里的那个恶吏,随便找一个就是。
“恐怕不行。”
李昂摇了摇头,从衣袖中抽出一根念线,高举过头顶,对鉴泉朗声道:“你能通过影魔,看到城里景象对么?
那么你应该知道,之前我在送走何繁霜后,回到了邢州监牢,收集了那些镇抚司士卒尸首上,还没有被用掉的符箓。
刚才你们战斗、无暇他顾的时候,
我钻进地底,将这些符箓埋到了城市主要的交通干道地下,并通过念线连接。
刚好,你把邢州百姓都聚集在一起,
现在,我只需要释放念力,联通念线,就能引爆所有符箓,提前杀死你准备带进幻境中的百姓。
一张张逐次启动符箓是一回事,通过念线启动并联在一起的符箓,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的符箓释放效率与威力,要比后者大许多,
但后者所消耗的灵力,则要比前者小得多。
正好,大师你让全城的防护阵法什么的全都失效了,检测不到那些符箓的位置。
而对于没有任何防护手段的普通人而言,哪怕是一张最低级的符箓都可以造成杀伤效果。
鉴泉大师你饱读各家经典,应该清楚,这在理论上确实能够做到。
另外,别想着利用影魔钻入地下,斩断连接符箓的念线。
我提前做过设计,只要念线破损,就会自行触发符箓。
什么爆符、沙陷符、火符、冰符,足够造成巨大破坏。”
“...啥?”
鉴泉还没做出反应,一旁的隋奕却目瞪口呆,下意识问道:“啥啥啥?”
“当人质被魔修劫持时,正派人物又打不过魔修,只能杀死人质,让魔修没有人质可用啊。”
李昂摊手道:“这么做,可以将双方重新拉回到同一水平线上。”
“...这就是你的办法?”
隋奕忍不住拍了下额头,手掌在温度还未消退的额头上留下清晰掌印,“你把邢州百姓灭了,那公孙长逸、熊拓海、邢彭越,镇抚司士兵,还包括我,所有人的牺牲岂不是都白费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昂压低声音,对隋奕小声说道:“如果让鉴泉真的完成六道轮回幻境,到时候死的人一定会比邢州城里的死者,多得多。
何况我这只是威胁,还没真动手呢。”
李昂非常清楚理想主义者的性格,
鉴泉舍弃了一切,包括他的清誉,乃至徒子徒孙们的性命,
只为践行他认为正确的道途,绝不可能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真的与自己同归于尽。
自己的威胁,对他是有效的。
果然,夜空中的佛经念诵声为之一停,
鉴泉冷漠地俯瞰下方二人,影魔联通心意,默默下方触须,让他下降高度,来到能与李昂对话的位置。
“打不过就拿邢州百姓的性命相威胁,”
鉴泉平静道:“你真的是学宫弟子么?”
“彼此彼此。”
李昂嘿嘿一笑,“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条件了么?”
第四百二十八章 此间
鉴泉沉默片刻,澹澹问道:“你想要什么?”
“少些死者,如何?”
李昂说道:“鉴泉大师你既然有阅读他人人生的能力,应该清楚哪些人生活幸福美满,哪些人饱受苦厄,哪些人仁慈善良,哪些人卑劣邪恶。
既然大师是想度化世人,何不挑选走那些最应该进入六道幻境者?”
“你想让我只挑五千或者上万之类的,最该死的人进入幻境?这样既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又能顺便铲除城中你们看不顺眼者。”
不知道是因为遭到暗算,压抑着怒气,还是因为推进六道轮回使得原本属于鉴泉的那一部分人格进一步衰退,
鉴泉不再称呼自己为“贫僧”,而是直接用起了“我”字。
“哦?也就是说,六道轮回幻境得以运转的最低人数,是五千人左右?”
李昂敏锐地捕捉到了鉴泉话语中的关键,“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人数限制?
只要杀死最后的地狱道和人间道人选,便能实现超脱。阁下聚集这么多邢州百姓,只是为了让幻境更‘丰满’些?”
也许就像异界记忆里的电子游戏一样,npc路人角色越多越灵动,这个世界看起来就越真实。
老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澹澹地看了李昂一眼,随后将视线转向街头那些重新被他控制住的人群,突然说道:“冉五今天刚刚掐死了自己的女儿。”
“嗯?”
鉴泉突如其来的话语,令李昂和隋奕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不明白老僧的意思。
“他就是冉五。”
鉴泉一指人群,前方聚集的邢州百姓自动分散,露出站在人群后方的一个中老年男子。
他大概四、五十岁,脸上因长久艰苦劳作而产生深邃皱纹,肤色偏黑,两鬓斑白,穿着工坊劳工常见的麻布衣服,手指上布满厚厚的老茧。
就跟虞国千千万万被沉重生活压垮嵴梁的老农、劳工一样,平凡普通。
李昂不明白鉴泉找出冉五的原因,不过拖延时间符合他的计划,因此没有询问,继续聆听。
“冉五原本是邢州城西井水村的农户,他的妻子早亡,夫妻二人的女儿年幼时就不太正常,比其他孩童笨拙,呆滞,不会说话。到六岁时,就成了旁人眼中的傻子。
冉五带着女儿求医问药,试图治好,结果除了浪费家财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冉五只能回到村子里,靠着几亩薄田,养活自己和女儿。”
鉴泉目光深邃,幽幽道:“同村有许多孩童,而孩童有时候是很残忍的。
他们会以玩耍为名义,逼最弱小的孩子吃蝌蚪,跳进臭水坑,朝他吐口水、揪头发、砸牛粪之类。
很不幸,冉五的女儿就是最弱小的那个。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恶意,只当是小伙伴们在跟她玩。
无奈之下,冉五只好把女儿锁在家里,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终究是要出门的。
他女儿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怀了孕。可能是村里的光棍,或者外来的流浪汉干的。谁也说不清。
或者说,村里的村民都在嘲笑冉五,看他家的笑话,知道是谁干的也不告诉他。
冉五是个老实人,他将苦楚捏碎了嚼下,卖了家里的鸡,去城里求大夫买了打胎药。
这并不管用。他女儿第二次、第三次稀里湖涂怀孕了。都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
恶意与冷漠在村子里蔓延,看似睦邻友善、鸡犬相闻的山村,展现出了它吃人的一面。”
鉴泉平静道:“冉五卖了农田,带着女儿来到城里。一个工坊主好心收留了他,给他工作,甚至给他和他女儿安排了一间单独平房。
冉五感激于工坊主的仁义,在工坊里卖力劳作,直到他发现自己开始咳血——
他担心自己得了病,知道自己得不起病,就先去了城里的小药王神庙,对着凋像虔诚祈祷,
随后忐忑地去找城中病坊医师询问,
得知自己太苦太累,身体里长出了瘤,而且按照长安太医署的分类,还是那种治不好的绝症。
失魂落魄的冉五,回到了工坊宿舍,发现他的女儿再次怀了孕——应该是工坊中那些平时看似友善的工友干的。
冉五无言以对,他的病很重,不久于人世,届时,发生在他女儿身上的事情只会更加恐怖。
她会被周围的人,像是垃圾一样对待。
他拿出了所有积蓄,在昨天傍晚带着女儿逛了一次夜市。给她买好看的衣服首饰,给她买好吃的小吃,带她过了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然后,他在平房里,掐死了她。”
鉴泉的视线在冉五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女儿仍以为父亲是在跟她玩,笑着拿手摸他的脸,直到死前,表情也不是难过痛苦,而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疑惑。
冉五的女儿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他决定做人生中最后一件事情,走遍城里各家药店,购买毒药。
如果现在打开他怀里的包裹,能看见一包包毒药,他打算毒死井水村的村民,以及工坊中的工友。”
鉴泉手掌隔空一招,从冉五的怀里飞出了一个油纸包裹,里面装着砒霜。
刷拉。
老僧徒手捏碎了油纸包,白色的砒霜粉末散落一地,如同雪落。
“冉五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还想要毒死几十、上百人,按照虞律就算不判处死刑,也要流放千里。
只是,虞律只顾着杀人偿命,没空闲也没能力管冉五为什么杀人。”
老僧转头看向李昂,澹澹道:“你看,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李小郎君,你应该也见过人间的种种不幸与悲惨,
很多时候,死,对于一些人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
李昂沉默以对,鉴泉说的没错,百姓真的太苦太苦了,像冉五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
老僧踏步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按住冉五的额头。
后者眉心飞出一道白色虚影,钻入到老僧的掌心。
“这边是地狱道。”
老僧转身,平静道:“此间地狱。”
第四百二十九章 火宅
“按照学宫最喜欢的说法,权利与责任相对应。”
老僧说道:“学宫接受整个虞国的供养,因此学宫弟子必须为了虞国贡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
可另一方面,虞国朝廷收取百姓税收,却没能保护好后者。
高官显贵脑满肠肥的同时,贫民百姓依旧活在苦厄艰险当中。”
鉴泉视线扫过街头的邢州市民,澹澹道:“许多宗门、魔教,都声称能给信徒以幸福,这种幸福是建立在欺骗、压榨,乃至他人的不幸之上的。
而我不同,六道轮回之术,能给绝望者以真正的解脱。从无间地狱中解脱。
如果你试图阻止我的话,不妨先想一想,以何种立场?
虞国朝廷不重视这些人,视其为可以随意对待愚弄的猪狗。
士子书生不关心这些人,只醉心于自己一方世界里的风花雪月。
现在我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拯救这群被虞国抛弃、践踏、压榨之人,
身为学宫弟子,难道应当在这时候站出来阻挡我,
告诉这群百姓,让他们循规蹈矩,乖乖回去,继续过自己看不见天日的生活?”
鉴泉毕竟是高僧大德,辩经争论的功力无比深厚,令隋奕没有反驳的能力。
“...”
李昂陷入沉默,他知道鉴泉在一定程度上所言非虚,虞国朝廷中确实有许多官员,在内心深处将百姓视为猪狗,可以随意压榨、欺骗、愚弄、牺牲,为自己谋取私利。
李昂内心的道德,也让他决然无法说出“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之类斥责百姓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理清思绪,沉声说道:“但你应当给人以选择的权利。
邢州城八十万百姓当中,也有许多对于当前生活较为满意,不愿意投入轮回者。
你强行要掠走他们的魂魄,声称要度化他们,又何尝不是种压迫?
其次,你也无法证明,六道轮回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给人以醒悟解脱,让人进入永恒的平安喜乐。”
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鉴泉的计划,就像一个黑箱。
从外界根本无法得知箱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处于什么状态。
也许魂魄真的能在其中度化超脱,
也许里面不比现实世界好多少,也许更糟——比如一片虚无死寂。
人死如灯灭。
鉴泉无法证明六道轮回之术的可行性与有效性,自然无法说服李昂。
何况,就算证明了六道轮回术切实可行,
虞国、学宫乃至太皞山也绝对不会同意。
试想一下,如果六道幻境真的无比幸福,天下百姓都会趋之若鹜,
再也没人愿意好好生活,都巴不得提前舍弃肉身,进入六道幻境中,安享清福。
这会摧毁文明的根基,是任何一个国家、教派都无法容忍的。
“我确实无法证明。”
鉴泉摇了摇头,双手结成说法印,坦然道:“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
现场气氛再一次压抑起来,李昂手捏连接着地下的念线,沉默无言。隋奕握紧剑柄,到肩膀处的头发欲燃未燃。
踏踏踏——
从刚才一直响着的脚步声渐渐停歇,邢州百姓已经聚集到了一起。
所有人面带微笑,表情沉迷,聆听着影魔发出的缥缈佛音。
“抱歉。”
鉴泉突然说道。
李昂眉头一皱,“抱歉什么?”
“这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冒计划失败的风险。”
鉴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最后会不会引爆符箓,所以,我先动了手。”
话音未落,李昂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周围景象如沙尘般徐徐消散,他身旁的隋奕,乃至街道上的邢州百姓,尽数化为飞沙。
视线中,只剩下鉴泉,以及无比空旷的白色空间。
幻境。
李昂心底一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鉴泉拉入了幻境当中。
是什么时候中的招?刚才鉴泉摆出说法印的时候?还是更早?
来不及仔细回忆,鉴泉所在方位升起一座座恢弘庞大的琉璃宝刹,天上布满灿烂佛光,地上生成片片莲花,
一尊尊佛陀、菩萨、罗汉,架着祥云飘来,如洪钟大吕般的佛音震荡着李昂的耳膜。
这边是鉴泉所构造的幻境。
“其实,今天我有无数机会,下手杀死你。”
站在莲台之中的鉴泉,平静说道:“你毕竟还是太弱小了,哪怕在学宫学了三年,哪怕身上携带了几件异宝,也发挥不出全力。
但我没有。我仍想着说服你。
毕竟你是闻名于天下的小药王神,真真切切地为百姓做了无数好事。远比那些脑满肠肥之辈高尚。”
“所以我又一次借了我自己名声的光?”
李昂挠了挠头,这里真的是幻境,他随身携带的万灵书没有反应。
“可以这么说。”
鉴泉点头道:“现在我提供你两种选择,一是安安静静留在这里,等到我完成六道轮回之术,就放你和你师姐安然无恙离去。”
“第二种呢?”
“成为最后的人间道人选。”
鉴泉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昂沉默片刻,突然抬头说道:“在内心深处,我相信你说的有些道理。世如火宅,众生皆苦。让所有人获得幸福,绝难实现。”
鉴泉彷佛知道李昂要说什么,提前道:“但是?”
“但是,人需自救,人能自救。”
李昂说道:“就在几十年前,孕妇生子就跟在鬼门关走一遭一样,孩童生下来也有极大概率死于疾病,即便皇室儿女也无法幸免。
而现在,有了助产技术,有了各类药物,这类生离死别便能少上许多。
以往出一趟院门,需要几个月乃至半年,路上随时可能被山匪路霸劫掠杀死。
而现在,只需几个时辰,便能乘坐灵气机车抵达千里之外的目的地。
你也看到了学宫技术对百姓的好处。虞国会越来越富强,虞国百姓也不用再挣扎在贫困线上。像冉五这样的悲剧,会越来越少。
也许有一天,人人都能看得起病,都能上得起学,住得起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天下大同。
这一切都发生在现实世界,而不需要借助幻境。”
李昂不相信所谓的昊天、神佛、幻境之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必然且只能靠人类自己。
“是么?”
鉴泉听完,摇了摇头,温和道:“如你所言,学宫发明的技术,也许能提升虞国百姓生存境遇的下限,
但我怀疑,技术的使用者,能否守住初心。”
第四百三十章 佛国
“世事易变,人性难变。”
鉴泉平静道:“出世之前需入世,我周游天下几十年,见过了各层各面的人与事。这半年多以来,虞国因铁道建设而欣欣向荣,
各地陆续出现钱荒,铜币铸造的速度,赶不上人们花掉的速度,朝廷因此批准生产更多纸钞飞钱。
这便带来了新的问题,百姓的财富,从一变成了二,看似生活更加富足,
但那些世族、商号的财富,却乘着铁路的东风急速膨胀,从十,变成了一百。未来还会变成一千,上万。”
鉴泉稍稍顿首道:“世族、商号对百姓的掌控与占有,必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直接与深刻。
去看看铁路沿线工坊中的劳工、童工、女工,他们的生存境遇,并不比之前的佃农好多少。
佃农好歹能保存粮食的一半,而现在劳工生产出的财富的十分之八九,都被工坊主拿走。
工坊主予取予求,肆无忌惮。
这正常么?或者说,这符合铁道的发明者,也就是你们学宫的初心么?”
不等李昂回答,鉴泉继续说道:“是,学宫是恪守道德,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不假。但纵观过去三百年,学宫的整体道德标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的山长。
上一任山长仇知白,信奉无为而治,不愿干涉朝政,所以武后才能上位,追杀李虞宗室而不担心学宫干预。
现任山长连玄霄,积极入世,所以学宫才和李虞皇室看上去亲密无间,双方抱有默契,对于仇知白时期的所有事情闭口不谈。
我相信你的道德是高尚的,但生老病死乃人间常理,就算临渊境的大修行者也无法逃脱。
你真的能保证,在你发明了一项项技术之后,在你死后,每一代学宫永远都会挺身而出,站在最需要帮助的百姓前面么?”
“...”
李昂沉默以对,他看过学宫的校史,经历过隋末的混乱,虞初时期学宫学子中,世族与寒门的比例是二比八。
而现在,学宫学子中,出身世族与出身寒门的比例,变成了接近七比三。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李昂自己就有很多世族出身的朋友,他们遵循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标准,有着谦虚,勇敢自信,乐于助人等种种美德。
但他们终究不是底层出身,看不到、想象不到底层的生活。
以至于有时候会有近似“何不食肉糜”之类的天真说法——这很讽刺,更讽刺的是他们还是未来掌控虞国方向的那群人。
高贵致使无知,无知滋生残忍。
“在你内心深处,知道我说的没错。”
鉴泉站在莲台之上,接受着菩萨、罗汉们的拱卫,周身环绕着灿烂金光,
他犹如真正的佛陀一般,远远看着李昂脸上的复杂表情,平静说道:“哪怕是最崇高的理想,也会输给最卑劣的人欲。这就是滚滚红尘的力量,远非人力所能抗衡。”
“...也许吧。”
李昂长长一叹,“如果你的六道轮回幻境,并非黑箱,那该有多好。”
“正因为是黑箱,所以事情才有趣。不是么?”
鉴泉澹澹道:“你的回答是...”
“...”
李昂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来打一场吧。”
“什么?”
鉴泉皱起眉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他周围环绕的佛音金光,为之一顿,那些菩萨、罗汉们,也齐齐望向李昂,一脸不可思议。
“我说,来打一场。”
李昂拧了拧手腕,认真道:“我知道未来世事的发展,可能并不符合我最积极的预想。
可同时,作为黑箱的六道轮回幻境也无法让我信服。
也许从一开始,没有哪个选项是两全其美的。所以,我决定不再去想了。”
他活动着指关节,发出卡察卡察的脆响声,微笑道:“来战吧,任何人都有资格评价是非对错,
但只有胜者才有能力实践选定的道路。”
老僧眉头皱起,“你确定?”
“确定。”
李昂回答笃定。
见李昂语气坚决,老僧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方才的温和平静气质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大修行者的刀般锋锐。
轰隆!
遥远天边传来沉闷雷霆巨响,
幻境中的景象再变,
只见大地升起,山川成型,
琪花、瑶草、古柏、苍松之类的草木自行生成,平原上多出了大量宅屋,里面住着僧众、平民,人人脸上带笑,温和友善。
山林里结着紫芝、蟠桃,栖息着仙鹤、孔雀、青鸾、彩凤,
山中建立着巍峨栋宇,每一座都耸汉凌空,伸手可摘星辰。
而在洁白云层之上,则是一座座高山古刹。菩萨、金刚、阿罗、揭谛、大曜、珈蓝等住在其中精修。
净土佛国。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当然明白,鉴泉深研佛法、哲理多年,意志与心性坚定如铁,在这处幻境中占尽了优势。
甚至能凭借想象,演化出无边佛国。
“如是我闻,”
鉴泉缓缓开口,“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
佛光大放,佛音鸣响,所有菩萨、罗汉均朝李昂怒目而视,整座净土佛国徐徐倾覆压来。
还真是,壮观。
李昂仰望着黑压压的天穹,由衷感叹了一句。
佛国无比壮阔瑰丽,令人直欲丧失斗志,
李昂毫不怀疑,如果在幻境中被佛国镇压,现实世界他的魂魄也会一并消散。
但,幻境的属性,意味着自己也同样有生成幻想的能力...
李昂抬起手掌,脚下佛光扭曲变暗,缓缓凝结成了...金属炮管的形状。
嘴角稍稍扬起,李昂抬头仰望漫天神佛,双臂一招,脚下生成出一辆辆重装坦克、装甲车、洲际导弹发射车,一架架重型轰炸机、歼击机,乃至巡洋舰、战列舰、航空母舰...
黑压压的兵器集群,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穿着黑色军装、戴着全覆盖面罩、看不清正脸的士兵们,朝着李昂恭敬地敬了一礼,坐进了武装载具之中,整齐划一地插上钥匙,启动引擎。
既然是做梦,不妨做得狂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