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斋堂
“冬冬冬。”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索,室内众人面面相觑,李昂皱着眉头,上前一步,透过门缝快速向外窥探。
门外站着一位剃了光头的年轻僧人,长相普通,身上没有灵气波动。
李昂眉头微皱,拉开屋门,
门外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平和道:“各位修士,晚膳就要开始了,还请各位移步大斋堂用膳。”
大斋堂,用膳?
李昂吸了口气,微笑道:“好的,我们等会儿就过去。”
年轻僧人踏步离去,李昂不用回头就知道其他人在疑惑什么,遂将屋门拉得更开一些,好让他们能看得更清屋外景象。
屋外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充满前隋风格的禅宗建筑物高耸屹立,没有任何损毁迹象,
连接建筑物的四方庭院的中间,是用黑白双色鹅卵石子铺就的十字形道路,道路周边的空地上则种满了各色花卉。
踏踏踏。
从东西两侧厢房中走出的许多人,都在沿着长廊向北进发。
其中既有穿着褐衣的平民,也有穿着华贵绸缎服饰的权贵,还有些人身上散发着似有若无的灵气波动,显然是修行者。
“这里是...”
夏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微颤抖。
“没错,加蓝宗。”
李昂眯着眼睛,轻声说道。
眼前建筑群的结构样貌、地形地势,都和加蓝宗遗址一模一样。
被魔佛吞食,再一次穿越?
还是说,眼前这些都是幻觉?
啪叽。
隋奕重重地捏了下自己手臂上的软肉,感受着疼痛,确认自己并非在幻觉当中,喃喃道:“我们这是,回到加蓝宗还存在的时候了?
我们回到了,三百年前?”
“那种事情不要啊!”
夏浚攥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低吼,“这一定是幻觉,我受够了你们学宫的鬼把戏,我退赛行了吧?”
他试图撕去手背上的警报符箓,然而刚伸出手去,便被阙特勤按住手掌。
“别轻举妄动,我觉得在那三具佛像突然复活的时候,局势就已经失控了,这很可能不是学宫的安排。”
阿史那阙特勤朝天空中努了努嘴,“你仔细看。”
夏浚顺着阙特勤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见高空中隐隐约约闪烁着如湖面般的粼粼微光,
如一口奇大无比的碗,倒扣住了整片山区。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城池级别的禁制。
“就算学宫再别出心裁,也不会高出这么大的阵仗。”
阙特勤轻声道:“先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再说。”
铛铛铛——
寺庙中回荡着洪亮钟声,
穿着各色服饰的香客,源源不断从东西两侧的厢房中走出,有说有笑地向北面走去。
李昂等人收拾好了武器,压制惊疑情绪,混入人群当中。
‘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并且,说话口音、服饰穿着都和虞国人有明显差别。’
李昂打量着周围行人的装束,这些人中的男子,所戴的都是软裹软脚幞头——幞头主体和幞头的脚内无硬质支撑物,
而虞国眼下流行的,是将布帛等织物固定在巾子上,并以铁丝、铜丝、竹丝为骨架制成幞头脚的硬质翘脚幞头,
就算是软脚幞头,其幞头脚也比要更长一些。
确实是前隋人的衣着风格。
萧达等人也看出了这一点,脸色愈发难看,特别是在偷听到周围行人的谈话内容后。
“唉,江都兵变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群乱臣贼子,陛下刚龙驭宾天,就按捺不住野心。”
“会好起来的,皇宫中还有那么多的供奉,各州县还有那么多忠于隋国的刺史...”
“有什么用?皇宫供奉再多,能镇压得住那么多的修行宗门吗?能镇压得住那么多起了异心的世家吗?”
“嘘,小声,大家都来加蓝宗避难了,莫要再谈国事。还是看看远方的灵台山吧。”
江都病变,龙驭宾天,加蓝宗...
这些关键词传入耳中,在酒逢海等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他们,真的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隋末么?
虞国的师长,亲戚,朋友...难道再也见不到了么?
“冷静,”
在穿过长廊、人群逐渐稀疏的间隙,李昂刻意放慢了脚步,对神色震惊茫然的隋奕等人说道:“有果必有因,只要还没死就有希望。弄清楚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现在把脸上的表情收一收,不能暴露身份。”
酒逢海张了张嘴巴,看着过分冷静的李昂,忍不住问道:“你...你不紧张么?不担心回不去么?”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回去,但担心对于眼前状况并没有多少帮助。”
李昂心道不就是穿越么?之前又不是没尝试过,“好了,大斋堂快到了,去了那里少说多听,收集情报,不要分散。”
他大踏步走在前面,轻轻弹了下手指。
他比其他人更确定自己现在在另一个时空当中——
寄生在皮肤之下的墨丝还存在,苦境莲、通灵纸、水精珠粉末乃至此前从碎裂净瓶中拿到的那个未知铁盒也都放在身上,
唯独墨丝分身,完全感应不到。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提前让墨丝分身到灵台山两百里之外的地下潜伏起来。
在此之前,无论是虞国皇宫的禁制,还是学宫的禁制,乃至东君楼的禁制,都没有阻断我与墨丝分身的联系
眼下...情况确实不一样了。’
禅宗提倡众生平等,因此寺庙僧人无论地位高低、修行年份长短,都要在一起就食。
用膳地点,则被称为大斋堂。
这是一处比大雄宝殿还要宽敞的建筑,一排排长桌长椅整齐排列,一些僧人端举着木质食盒,将斋饭送过来。
由于加蓝宗极其富庶,这些斋饭的品质丝毫没有因为用餐人数太多而下降,除了没有大蒜、葱等五荤(禅宗禁制使用味道辛辣刺激的食物)外,味道和学宫食堂差不多。
李昂等人闷头吃饭之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弄清了一些情报。
第三百一十二章 祖师
此处确实是加蓝宗在灵台山的隐秘山门,时间则是在炀皇帝遇刺身亡的三个月后。
由于隋末朝廷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乱局早已显露,
眼下加蓝宗的方丈是了悟大师,住持是了难大师,两位都是高僧大德。
他们深感加蓝宗作为最富庶的宗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遂散财消灾,
带着一群门人以及虔诚可靠的香客,躲入了隐秘山门,开启了守山大阵。
之所以要带上数千名香客...除了这些人平时为灵台山奉献极多,可信可靠之外,
了悟了难两位大师,也觉得这场隋末乱世可能会持续几十年,乃至上百年。
如果乱世持续时间太长,躲在深山大阵中的加蓝宗门人说不定都熬死了,
禅宗子弟禁止娶妻生子,因此需要一些...信奉禅宗的平民,来生儿育女,
帮助传承加蓝宗。
某种意义上,很像李昂异界记忆里的诺亚方舟。
“好消息是,住宿在此处的香客接近八千人,其中有百余名修士。而加蓝宗的僧人,足有近万人,其中感气身藏境以上的修士,超过八百人。”
在大斋堂用完斋饭后,李昂等人和其他香客一样,来到院落中散步闲聊,在角落里轻声交谈收集到的情报,
“了悟方丈和了难住持都是高手,
得益于富足的资源,加蓝宗守山大阵的范围极广,极其坚固,就算面临烛霄修士的全力进攻,也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食物、饮水一概不缺。”
阿史那阙特勤皱眉问道:“那坏消息是什么?”
“堡垒无法从外部攻破,那么问题只会发生在内部。”
酒逢海幽幽道:“历史上的加蓝宗可是被完全摧毁,尸首遍野,无人生还。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不想办法找机会逃出去,我们将无法回去,甚至死在这里。”
“....啧。”
隋奕咂了咂嘴巴,无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投入全部精力学了剑学,没有去在额外学一门稽古学,
这样说不定她之前也去过灵台山遗址考察,看看那里有没有自己的尸骨。
“逃?往哪逃?”
夏浚冷冷道:“守山大阵是双向的,既要防止外面的人发现这里,攻破屏障,
也要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说不定会有其他宗门的内应,将这里的位置透露出去,引其他宗门过来攻打。
且不提就凭我们几个人,能不能冲出去,
只要我们稍微展露点脱离灵台山的意思,就会成为此地几百名修士的公敌。”
“先冷静下来吧。”
李昂抬手打断了夏浚的抱怨,“总结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我们是因为大雄宝殿三座似魔似佛凋像的苏醒,而被传送到这里的。
要想回去,我们先得弄清楚那三座佛像的来历。
他们为什么会变魔苏醒,又是怎么样让我们回到三百年前,以及怎么逆转传送的能力...”
“各位,”
那位此前通知用膳消息的、名为空我的年轻僧人走进庭院,对香客们朗声道:“由于寺中人员众多,今天轮到壬字一排的厢房香客,随我一起参观游览加蓝山门。
由我来为各位介绍山门中的各项规矩、禁忌,以及那些地点是谢绝入内的。”
壬字排...
几人面面相觑,那不刚好是他们所在的厢房?
“...加蓝宗最早可追朔到先秦时期。当时佛教完成了第三次结集,大德摩诃勒弃多至臾那世界,臾那也就是汉地。加蓝宗与净念宗,并列为中原最古禅宗,所传承的教义也最为贴近佛陀本意...”
“左右两排是供僧众休息静修的禅房,
禅房以北,是监院、住持院、方丈院,
三院旁边,是包括法堂、照堂、讲堂、经堂在内的四堂。最后一个院落是我们的藏经阁。藏经阁的旁边,就是供奉佛骨舍利的浮屠塔了。”
“各位可以经过长廊,直达藏经阁,借阅书籍。但请注意不要走入禅房或者监院、住持院等范围,以免打扰僧众修行。
浮屠塔原本是可以拜访的,但前段时间出了点不方便告知的意外,因此暂时谢绝参观。”
空我僧微笑着为一众香客讲解寺内结构,在谈到浮屠塔时,脸上表情稍微有些变化。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继续风澹云轻地走在前方导游,“各位请随我来,前方就是大雄宝殿。”
终于到了。
李昂众人微不可察地对视一眼,混在香客之中,拾级而上,踏入大雄宝殿,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大雄宝殿的大致结构,就和前不久看到的一样。
区别在于,大殿两侧十二圆觉菩萨像的摆放位置是正确的,
并且大殿中间释迦牟尼佛的前方,摆放着的并非三座佛像,而是四座。
多了一座?!
空我僧走在前方,微笑着轻声道:“世间大雄宝殿供奉佛祖之像,都遵循一、三、五、七之原则。
通常五尊佛,供奉的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也就是大日如来佛、东方不动佛、南方宝生佛、西方阿弥陀佛、北方不空成就佛。
然而我加蓝宗大雄宝殿供奉的,其实是一尊佛。
前方的四尊,是我加蓝宗的四位先贤。”
空我僧不急不缓解释道:“先秦时期,禅宗大德摩诃勒弃多,穿越万里雪原与十万荒山——当时还是百万荒山,来到臾那汉地。
翻越荒山时,摩诃勒弃多遭受的伤势太过严重,不久之后便与世长辞。
辞世前收了他收了两人为其弟子,正式揭开了中原禅宗的历史。
那二位弟子,分别是加蓝宗与净念宗的开宗祖师。”
空我僧顿了一下,幽幽叹道:“我加蓝祖师行走人间,收徒传道,在中原传播最初的禅宗教义。
当时在北地,有四头妖魔,分别名为訑、讹、厌、杌。
四魔不可一世、吃人如麻,周围百姓广受其害,
甚至当地国主,也无力镇压,只能每年供奉三百童男童女,请求妖魔不要大肆杀戮。
加蓝祖师深感其恶,遂带着四名最信赖的弟子,入北地,进深山,经连番大战,终于杀死四头妖魔。
但战斗余波,也震塌了连绵山脉,令周边近千名百姓不幸逝世。
加蓝祖师与四名先贤深感内疚,命令徒子徒孙隐去其姓名,不许传颂事迹,
加蓝祖师更是连形象都没能留下。
因此,这四尊先贤佛像,才会被摆放在加蓝宗的隐秘山门之中,外界山门中看不到。”
空我僧朝着佛像虔诚行了一礼,刚要再微笑介绍,只听啪嗒一声,
一个穿着杂役服饰、满头白发、跛了一只脚的中老年男子,在扫地时一不小心用扫帚撞上了供桌,将上面的香花、佛灯打翻,
佛灯燃油四溢,火苗飘摇,差点点燃了佛坛。
“南无阿弥陀佛!”
空我僧连忙一挥手掌,凝结空中水雾,熄灭了火焰。
“啊,啊。”
那名打翻佛灯的白发男子急忙蹲下,扶好了佛灯,焦急地比划了下手势,惶恐道歉。
“没事。”
空我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劝慰这位口不能言的哑巴男子先行离开,去清洗下满是油污的手掌。
似乎注意到香客们的疑惑眼神,空我僧解释道:“他原本是加蓝宗的佃农,出了点事情变哑变瘸了,方丈怜他命运多舛、身体不便,准许他在寺中做些杂物。”
第三百一十三章 浮屠
“住持仁善。”
一位穿着官服、被其他人称为章刺史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若世间修行宗门都能如加蓝宗这般博施济众、济弱扶倾,何至于乱世动荡。”
其余香客闻言,脸上都露出伤感表情——他们许多人的家乡并不在灵台山附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家,家乡的父老乡亲们能不能活得过乱世。
演技极好的隋奕,还梨花带雨地小声啜泣起来,擦了把眼泪,随手抹在李昂手臂上——她自己手臂脱臼还没好,得拉着李昂,以免被其他人发现。
踏踏踏。
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武僧沿着大雄宝殿殿外长廊跑过来,对空我僧耳语了几句。
空我僧脸色骤然变化,虽然只一瞬,依旧被香客中的某些人注意到。
他又念了声阿弥陀佛,让众香客跟着其他僧侣参观大雄宝殿,自己则告罪一声,和那位通风报信的武僧快步走向北边禅房方向,边走边交谈。
“浮屠塔又被人闯入了?怎么可能?师叔师伯们不是已经设下了更多禁制,并且每晚都有人轮值看守么?”
“是啊,所以才匪夷所思。昨晚看守浮屠塔的是了嗔师叔,他终夜未睡,一直在塔底念诵佛经,从始至终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看见半个人影。直到清晨重新清点塔顶各项舍利子、佛经、佛像等时,才发现第六层有些东西的位置有细微变化。确定被闯入过。”
“...哪些东西失窃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经过清点,还是没有任何东西失踪!无论是佛骨舍利,还是秘宝法器,甚至佛法修行典籍,全都安然无恙!就好像,闯入者另有目的...”
“有话直说。”
“师兄见谅,只是近日来寺中异象不断,先是各庙菩萨像、佛像位置莫名移动,再是浮屠塔连番失守,导致寺中多出了不少杂音。当年韦陀菩萨三千里搬移运粮船,救我加蓝寺,也许这次也是某种启示...”
“师弟慎言!”
空我僧眉头皱起,尽管加蓝宗历史上确实有菩萨相救的传说,但信佛,和相信佛会在这个时间点翻动浮屠塔,完全是两码事。
也罢,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
夜幕已深,
萧达透过门缝向外窥探,两侧以及对面厢房的灯火逐渐熄灭,只剩下庭院中的石灯柱还在散发光亮。
他抽回身,朝其他人点了点头,
酒逢海先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符箓,隔断声音,方才说道:“白天空我僧说的加蓝祖师降魔,确有其事。”
“嗯?”
夏浚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编的?天下寺庙都说自己师祖前辈有多辉煌。”
“在下于鹿篱书院就读,曾随鹿青崖院长一同外出游历,在北地一处山村探访时,发现了一座废弃已久的庙宇,庙中供奉的是四尊妖魔。”
酒逢海面色凝重道:“在汉以前,供奉血食鬼神的现象很常见。普通人无力抵御妖魔异类,只能被迫与其共存,向其供上牲畜,祈祷妖魔不伤害自己。
那破庙中的妖魔塑像栩栩如生,却没有任何魔气残留,显然妖魔本体早已死去。
我与院长探访村落,从村中老者那里听说了他们代代相传的传说——和空我僧所说的版本极其相似,
甚至四头妖魔的名字,在当地方言中的读音,也和长安官话中的‘訑、讹、厌、杌’四字相同。
不过,当年村中百姓的祖先,并没有亲眼见到过那位诛杀妖魔的僧侣,他们只看见了漫天佛光与响彻群山的圣洁佛音,
不明就里之下,便将这桩功劳安在了神仙头上——那时中原禅宗未兴,百姓也不知道有佛这回事。”
“这么说,真的有加蓝祖师?”
阿史那阙特勤忍不住问道。突厥信仰糅杂,既信昊天,也信萨满教、摩尼教、景教、袄教,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信佛。
“也许有吧。”
酒逢海摇了摇头,说道:“总之,我们需要出去收集更多情报。白天的时候山中下了一场小雨,导致土地泥泞。
不同地方的土壤颜色不同,我在散步的时候,仔细观察了路上残留的各种颜色鞋印,
某些脚印留下的黑色污泥,只有后山,也就是浮屠塔方向才有。
显然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僧侣集结。”
“探查情报的话,”
阙特勤起身说道:“我去吧。”
他是先天武者,专注潜行隐匿踪迹的话,能减小被发现的风险。
“不行,”
酒逢海摇头道:“加蓝宗传承悠久,历史遗物众多,如果没有相应的禅宗知识,就算看到了也未必能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是我去吧。”
实际上最好的探查人选是有着学宫背景的隋奕,但她手臂脱臼,伤势还没养好。
李昂...修为低了一些,容易被人发现。
“各位祝我好运。”
酒逢海站起身来,朝身上贴了数张符箓,开窗遁入夜色。
...
夜色笼罩的加蓝宗,并没有显得冷清寥落。
相反,在一盏盏长明灯的照耀下,金碧辉煌的佛殿,凋梁画栋的楼阁,半隐半现,显得更加豪奢浮华。
加蓝宗富贵如斯。这场面,都快和三百年后的大明宫相当了。
只怕随便敲一块琉璃瓦,挖一座石灯柱回去,都能卖不少钱吧。
穿着夜行衣的酒逢海摇了摇头,继续维持着术法运转,隐匿于阴影之中。
翻过院墙,登上树梢,向北远眺。
浮屠塔灯火通明,底下空地处,端坐着三名长须老僧,正老神在在地念着佛经。
只看一眼,酒逢海便立刻挪开了目光,生怕引起那三位修为高深僧的察觉。
守卫这么严密...怕是不好过去啊...
嗡!
浮屠塔第七层处,突然亮起闪耀佛光,
三名念经老僧脸色微变,齐齐一拍地面,身形跃起,直冲浮屠塔高层。
嗡!!
佛光连绵震荡,连通笼罩天穹的守山大阵一起掀起阵阵涟漪,彷佛受到了某种强烈冲击,摇摇欲坠。
显着异象,令各禅房中休息的僧侣都跑了出来,奔向浮屠塔方向。
机会!
酒逢海眼眸一闪,悄无声息跳下树梢,直奔守山大阵边缘。
浮屠塔的异象,可能是异类失控,也可能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擅闯。
不管是哪种,眼下加蓝宗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加之守山大阵摇晃,正是探查大阵虚实的最好机会。
他快速穿过林间,来到雾气蒙蒙的边缘。
林地处立着一块块连绵石碑,碑上刻着严禁闯入的字样。
酒逢海无视碑文,随手捡起石头草木,丢入模湖震荡的半透明屏障。
哗。
石头草木顺利穿透屏障,坠入密林。
酒逢海见状,又从树上摘了些昆虫,丢向前方。
依旧顺利穿过。
那么...
酒逢海从怀中拿出一个纸鹤,以灵力牵引,控制纸鹤摇摇晃晃飞向屏障。
一尺,两尺...
纸鹤顺利越过空气屏障,继续前飞,
酒逢海脸上一喜,
下一瞬,纸鹤没有任何征兆地失去控制,在下坠过程中灰飞烟灭,
他勃然色变,立刻切断与纸鹤的灵力连接。
然而还是太迟了。
无形力量借助纸鹤传递过来,
只听撕拉一声,
酒逢海身上浮现无数染血细线,他眼眸震荡,颤抖着踏出一步,身躯立刻裂成了无数截,零零碎碎,摔落在地。
第三百一十四章 地陷
淋漓鲜血涌过草丛,渗进泥土。
破碎眼眶中,曾经属于酒逢海的眼珠,无声地凝视着天空。
倒映出因使用者死亡而自行激发的学宫警报符箓。
休——啪!
璀璨焰火于高空绽放,将下方山林照得亮如白昼。
在钟楼中守夜的几名武僧自然注意到了这显眼异象,抄起短棍向着焰火方向奔去,边跑边喊,
“那是什么?”
“有人触发了守山大阵?!”
“快去通报住持持持持...”
话音卡壳了。
夺门而出的武僧,停滞在原地。
绽放的焰火,凝固于夜空。
风不再流动,
尘埃不再飞扬,
世间万物彷佛陷入冻结之中。
随后,
“...持住报通去快”
武僧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怪异声响,退回屋内,关上房门,
夜空中的焰火重新收缩为一点,向下坠落,收敛回符箓。
飘落的叶片,悠悠然飞起,重新挂上枝头,
禁制边缘的破碎尸首,急速还原愈合。
...
呼,吸。
呼,吸。
穿着那套夜行衣的酒逢海怔怔站在原地,嘴巴微张,呼吸着夏季夜晚的凉风。
他还保持着从怀中拿取纸鹤的姿势,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自己不是要用纸鹤探查加蓝宗的守山大阵么?怎么突然...愣了一下。
他勐地摇了下头,按下心底不安,正要控制纸鹤飞起,
极远处浮屠塔方向的佛音便戛然而止,环绕群山的守山大阵也停止了震荡。
啧,机会错过了。
酒逢海紧抿嘴唇,望着越来越喧哗的寺庙,只好收起纸鹤,沿着阴影,遁回厢房。
“方丈,清点过了,三层无有失窃。”
“二层无有失窃。”
“六层无有失窃。”
“七层无有..”
浮屠塔下,僧众们正在向了悟方丈汇报情况。
和前段时间一样,塔中并没有东西丢失,只是东西发生移位。
了悟方丈点了点头,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了,都回各自禅房吧,今晚的事不许私下讨论。空我,你带人去厢房那边,安抚一下香客。”
僧众各自散去,了难住持抬头仰望灯火通明的浮屠塔,轻声问道:“师兄,会不会是有仇人潜入了灵台山,刻意引起事端?”
加蓝宗在开设钱庄敛财之余,还以医术闻名,只要伤者礼金足够,不管是谁都会予以救治,
导致在江湖上树敌无数,根本记不过来有哪些死敌。
“你觉得,天下间真有人能当着三位师叔师伯的面,穿过无数禁制,在浮屠塔中来去自由如?”
了悟方丈收回了目光,平和道。
“寻常修士,自然不可能。包括界夷宗的宗主、隋国皇宫的供奉,乃至太皞山上的四位枢机。”
了难住持话锋一转,“但若是借助异类,情况则有所不同。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总会有那么一两种异类,能附和眼下情况。”
“不是菩萨?”
“师兄莫要开玩笑。”
了难住持目光如炬,幽幽道:“若寺中菩萨真的活过来,
那也,只能是魔!”
空我僧踏步行走在大雄宝殿外的长廊当中。
他刚安抚香客回来,对外说辞是前段时间的降雨,导致山体岩石不稳,导致浮屠塔有异象,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日,让香客们无需慌张。
空我僧脚步渐缓,身份不明的闯入者,有计划地逐层搜索着浮屠塔,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般,
塔中秘宝都有隐秘禁制,一旦带出就会发出佛光异象。
对方,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思虑之际,他已然走到了大雄宝殿。
殿门敞开,白天那个跛脚杂役,正虔诚地跪在地上,用木贼草打磨着白天被火焰燎黑的木质佛坛,
脚边还放置着两个铁皮小桶。
一个桶里放着上蜡的工具,另一桶中则装着散发着芝麻油香气的细沙——这是青砖磨碎过滤,再加芝麻油打磨得到的细密青砖灰,常用于打磨上蜡。
“杨十九?”
空我僧眉头舒展,平和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
名为杨十九的杂役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行了一礼,双手不停比划,表示寮房的持戒僧说自己白天不慎打翻佛灯,是对佛的大不敬。罚自己连夜给佛坛打磨上蜡,补好之前不许吃饭。
‘拿着鸡毛当令箭。’
空我僧心底无语,知道这估计又是哪个和尚太过无聊,拿杂役取乐,遂道:“不必了,重新上蜡可是个麻烦活。
你现在去斋堂找点吃的,明天我去找库管换张佛坛,这张桌子你到时候搬回去,在寮房慢慢补吧。
有人问起,就写我的名字。”
杨十九千恩万谢地提起两个铁皮桶,行礼离去,空我僧则站在原地,默默凝视着殿中静穆佛像。
山外承平百余年的隋帝国轰然崩塌,乱世已至,
不知道这场浩劫过后,中原还能剩下多少户活人。
空我僧朝着佛像虔诚叩首,长叹一声,起身踏出大雄宝殿,关上殿门。
宝殿内重归黑暗,佛祖塑像前,四尊佛陀静默无声。
卡察。
其中一尊佛扬起的微笑嘴角,轻裂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纹。
“后山地陷?”
“浮屠塔没事吧?”
次日庭院中,得到山体滑坡消息的香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他们可都是背井离乡上山的,接受加蓝宗守山大阵的庇护。如果暴雨冲毁了阵法,那他们这群人也要跟着遭殃。
山体滑坡?怎么可能。
李昂等人对视一眼,心底一万个不信。
且不说暴雨能不能引起山体滑坡,就算真的滑坡了,坐拥这么多修士、积攒了这么多符箓法器的加蓝宗会没有办法?
几张固土符不就搞定了。
抱有相同想法的,还有人群中的其他修士。
他们同样三五成群,聚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第三百一十五章 账本
“昨晚出门太晚了,刚出去没多久,浮屠塔那边就有异象。”
酒逢海轻咳一声,有些尴尬道:“今晚还是我出去探查情报吧。”
“我和你一起去。”
夏浚说道:“从那些僧人的反应来看,昨晚的情况应该很严重了。那场毁灭加蓝宗的意外随时有可能发生。
我可不想坐以待毙。”
酒逢海眉头微皱,“经过昨晚意外,那些僧人肯定会加强防备。两个人外出更容易被发现...”
“幽行符,”
夏浚打断道:“我有两张神符师所写的幽行符,能穿墙、遁地、飞空。”
还有神符?
酒逢海抬起眉梢,想起来对方毕竟是周国的吴王,身上有一两件保命道具也不稀奇,何况幽行符还能用在最终试炼当中,当即同意。
“啧。”
见两人商议起夜晚探查事宜,隋奕咂了咂嘴巴,忍不住问一旁的李昂道:“小昂啊,我这手伤什么时候能好?”
小昂是个什么称呼?
李昂心底默默吐槽,手掌掠过灌木丛,随意抓了几只飞虫,“伤筋动骨一百天,师姐你就安分点吧。”
“怎么安分得起来啊?”
隋奕翻了个白眼,“外面有守山大阵出不去,又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能安心就有鬼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一点都不慌?就不担心自己被困在这个时代么?”
“因为担心也没用啊。”
李昂随意说道:“总不可能自己担忧了一段时间,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吧?何况,我并不觉得有‘困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
“嗯?”
隋奕一愣,“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真的留在隋末无法回去,那么历史上应该会存在我们的姓名才是。
比如虞高祖、虞太祖身边的谋士能臣,或者学宫的博士之类——我并不觉得我们会籍籍无名,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李昂澹澹道:“既然史书上没有,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我们顺利回到了三百年后的虞国。
二,我们直接死在了加蓝宗遗址当中。
没有第三种可能。”
隋奕闻言,按住剑柄沉默不语。
刷拉。
李昂随手将飞虫丢入灌木,脑海中思绪翻涌,他其实并没有对隋奕完全说出实情,因为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这里是平行世界。
‘如果我在几十块坚固石板上刻下一些似是而非的未来预言,附上让他们务必阻止虞历三百余年的学术交流,再将石板埋入灵台山地下一两米距离。
那么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两百年后的学宫稽古团队,应该能发现数量众多的石板才对。
他们会为石板上的内容而震惊,并提前制止这场学术交流的发生。
那么我就不会来到灵台山,也不可能埋设石板。
因此,这是一项时间悖论。’
李昂揉揉鼻梁,原本以为自己在学宫藏书阁看了那么多书,对异类的了解足够深刻,
但现在看来,博士们教授的格言还真没错——永远不要以人的理智,去尝试理解异变。
只能寄希望于墨丝了...
夜已深,厢房庭院中还是有僧侣提着灯笼,不间断地来回巡逻。
也许是知道山体滑坡的说法不能服众,加蓝宗干脆让僧众晚间巡逻,并在香客的厢房内外,都安置了横木门栓,不让人夜晚外出。
不过,这般伎俩自然挡不住修行之士。
夏浚从怀中拿出两张铁画银钩的符箓,深吸了一口气,丢了一张给酒逢海,带着肉痛表情,开启了符箓。
二人身形迅速暗澹褪色,如同纸窗上的阴影一般,只剩下模模湖湖的轮廓。
他们朝其他人点了点头,穿过墙壁,并肩站在巷弄的黑暗之中。
“去哪?”
“大雄宝殿。”
二人悄无声息,紧贴阴影滑行,
而靠在窗边的李昂,也在黑暗中弹了弹手指,唤醒了远处的蚊虫。
第五阶段的墨丝,能够寄生小型生物,像操纵傀儡一般远程控制。
现在,就是检验这项新能力的最好时机。
嗡嗡——
灌木丛中,十余只蚊虫飞旋而起,飞向不同方向。
既有朝着浮屠塔去的,也有朝藏经阁、大雄宝殿去的,还有朝监院方向去的。
了解加蓝宗最快的方式是什么?
除了绑架住持、方丈严刑拷打,或者直闯浮屠塔之外,
便是查看监院记录。
监院为寺庙总管,管理寺中一切大小事务,无论是僧众纪律,还是香客捐献,都要在监院处留一份记录。
李昂控制蚊虫,避开已经昏昏沉沉睡去的监院老僧,飞入监院后方的仓库,当即瞠目结舌。
只见屋中摆放着三十个大书架,每个架子上都堆满了卷轴形状的书卷,
角落里还有数量更多的木箱,每个箱子里也堆放了卷轴。
‘加蓝宗共有五处监院,这仅仅只是其中之一。这要查找线索,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李昂心底疯狂吐槽,控制蚊虫钻入书卷之中,快速查阅,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僧侣记录只占了记录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竟然是账本。”
加蓝宗的钱庄生意开遍天下,堪称富可敌国,名下财富包含商号、土地、庙宇、酒肆、药铺、香料、纺织...
海量财富,只有三成最终能到加蓝宗总部这里,
剩余七成,除了要给各寺庙僧人发放零用、维持寺庙钱庄运转之外,
还要花费大量钱财,用于举办法会,遍施饮食,维持在民间的影响力,
另外还得拿钱消灾,送礼金给朝廷各级官员,以及其他的修行宗门,以免被找麻烦。
无数的人情往来、金钱交易,使得账本清单数量堪称卷帙浩繁,
但监院之中存放的纸质记录,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并且最早只能追朔到三年以前。
“如此复杂的利益网络,就算拉四五百个娴熟老练的会计、精算师过来,都未必能理得清。
加蓝宗是怎么只用寥寥几十号人,就弄明白的?
而且为什么只有三年内的记录?三年前的记录全部不要了么?”
李昂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蠹仙。
这种稀有罕见的妖类,在三百年后的学宫,被用于当做备份的巨型图书馆,兼浏览检索器,兼论文查重工具。
加蓝宗想要弄清楚账单,也得借助蠹仙才行。
李昂立刻控制蚊虫,更仔细地搜索仓库,终于在一个书架的夹层当中,找到了一只酷似蚕宝宝的肥胖虫子。
第三百一十六 蠹仙(4K)
墨丝苍蝇扇动翅膀,停在了书架夹层边上,向下俯瞰。
夹层中的昆虫酷似家蚕,颜色洁白,两指粗,一掌长,底部有两排腹足,背部长着一根根纤细而柔软的金丝,
正盘成一团,躺在由书页搭建成的窝中。
该怎么使用来着?
李昂回忆了一番在藏书阁看过的异类书籍,
蠹仙,
这种以书页为食、以文字为生的昆虫异类,最早见于先秦时期,
由于其过目不忘,能以吐丝形式,输出所有曾经食用过的文字,在当时就被当做神仙来供奉,
各国都培养了专门人才,用于与蠹仙沟通交流。
蠹仙吃的书籍质量越高,寿命越长,最长记录是存活了五百年,
但其繁育过于困难(一只蠹仙一生只会产一次卵),历代数量不断降低,
能沟通蠹仙的人也逐渐减少。
两晋时,蠹仙还相对常见,一些世家大族乃至地方豪强,都会养一只乃至几只。
而到了李昂的时代,整个虞国也就只有学宫、大明宫、着作局等十几个地方才养有蠹仙,一些州郡百姓甚至根本不知道历史上有这种东西。
“汉时专门管理蠹仙的官员,被称为牧蠹官,他们从小开始培养,与蠹仙朝夕相伴,亲手投喂各类书籍。蠹仙吃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最起码要知道目录。
使用时,蠹仙官需要拨动蠹仙背上的特定金丝,才能让蠹仙吐出指定的资料...”
被墨丝控制的苍蝇搓了搓前足,思索片刻后,拨了拨蠹仙背上的两根金丝。
沉睡中的蠹仙立刻翻滚着苏醒过来,绿豆般的大眼睛反射着墨丝苍蝇的样貌。
它颇为拟人化地愣在原地,像是在疑惑为什么是苍蝇而不是活人唤醒的它,
愣了几秒过后,还是“沙沙沙”地吐出了一团黑白相间的蚕丝。
蚕丝刚开始还比较潮湿,随后迅速干燥硬化,结成纸张样式,
而上面的文字么...
“西晋秘书丞司马彪撰的《九州春秋》?”
这本书讲的是东汉末年的乱世史事,如果让学宫史学博士看到估计会很开心,但对眼下局势没用啊。
“再来!”
苍蝇又伸出手掌,拔了拔蠹仙背上另外几根金丝。
伴随着沙沙声响,蠹仙再度吐出书页。
《西京杂记》,没用,
《尔雅》,没用,
《汉书·艺文志》,没用,
《加蓝龙众吐息法》,加蓝宗的修行典籍诶!能锻炼灵脉,强化身躯,炼至高深处能拥有十龙十象之力。
但要求终生保持纯阳之身...
那没事了。
嗯?怎么还有篇加了几千字的少儿不宜版《洛神赋》?开篇第一句是“曹丕的成绩很不理想。”
你们这寺庙挺能藏啊?
李昂看着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文人骚客写的洛神赋,脸上表情颇为精彩。
不过这也能理解,按照古书上的说法,蠹仙对书籍的需求量极大,而且书中内容,必须是有意义、不重复的文字,
拿练字的废稿,或者学生的抄写作业过去,蠹仙根本不屑一顾,吃都不会吃。
因此任何饲养蠹仙的势力,都会大批量地进口各种各样的杂书。宁滥勿缺。
其中总会掺进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样找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线索。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昂控制苍蝇,飞下夹层,趴在蠹仙身前。
嘶——
墨丝如纤细触须一般,从苍蝇体内延展出来,伸向蠹仙。
肥肥胖胖的蠹仙彷佛意识到了危险临近,下意识地收缩身躯,背上金丝根根竖起,口器微张,像是要惊声尖叫,
然而墨丝的速度比它更快,
“沙”的一声,就覆盖在了它的体表,瞬间渗透皮膜,接管其身躯。
这就是...蠹仙的意识海洋么?
李昂彷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空间,四面八方漂浮着无数光片,每个光片都是一本书籍、一篇文章。
有点类似于李昂自己的异界记忆宫殿,不过规模更小,也更杂乱。
李昂屏息凝神,稍微适应了一番蠹仙的意识界面,意念一动,
漫天光片立刻运转流动,大量文字在李昂面前展开,
不需要蠹仙喷吐丝线,就能直接
有效!
李昂深吸了口气,控制其余蚊虫,飞向加蓝宗可能藏有蠹仙的地点,逐一检索资料。
加蓝宗的,真正历史...
他一心多用,急速查找着信息,
直到...
嗡!
强烈佛光照亮了半边天空,来自于斋堂方向。
————
与此同时,大雄宝殿。
“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幽行符状态下,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夏浚,皱眉问道。
“回去的线索。”
酒逢海飘忽而起,仔细观察着大雄宝殿佛祖前方的四尊加蓝祖师像,随口道:“当时在大雄宝殿遗址,三尊佛像突然起身攻击,随后我们就来到了三百年前的加蓝宗。
究其原因,这几尊佛像的嫌疑最大。特别是在三百年后少掉的这一尊。你过来看。”
酒逢海指了指最左侧佛像的耳后,“这些佛像,贴了很多层金箔。”
夏浚飘了过来,沿着酒逢海手指方向,仔细观察佛像耳后裂开的纹路,果然透过裂纹,看见佛像表面一层一层堆积起来的金箔。
他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个时代的金箔工艺,是将一整块黄金用铁锤反复敲打,纸质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再吹到器具表面。
因此才被叫为贴金箔,通常只会贴一层。
夏浚问道:“会是加蓝宗为了彰显财力么?”
“不像。多层金箔,既浪费,也会遮盖器具表面的纹路。只有不易剥落这一个优点。以此炫耀财富,反而没了品味。”
酒逢海顿了一下,“这么做更像是,为了遮掩佛像本身的颜色...”
他伸手剥去一块金箔,露出了佛像本貌。坚固,沉重,漆黑,材质近似顽石。
这到底是...
酒逢海心底升起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他紧抿嘴唇,抬起手掌,按压在佛像之上,缓缓运转气海。
灵力缓慢渗透进佛像之中,实心的,死气沉沉,没有任何活性。
酒逢海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刚要转头对夏浚说些什么,就看见窗外耀眼佛光。
————
斋堂后院,
僧众聚集,
了悟方丈与了难住持,脸色铁青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斋堂仓库。
里面储存的粮油蔬菜,全部化为焦炭。
“空!海!”
了难住持几乎是在厉声咆孝,
被报到名字的、平时负责看管仓库的空海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结结巴巴道:“住持,我和其他几位师兄弟今晚一直在仓库的班房外,没有离开,也没有看到有人闯入...”
“那这是怎么回事?!”
了难住持难掩盛怒,一指仓库,周身气势压在空海僧身上,将后者嵴背压弯。
“师弟莫要犯了嗔戒。”
了悟方丈缓缓道:“仓库中设了十余重禁制,即便你我想要悄无声息潜入,也没那么容易。
闯入者必然是烛霄境的术者,或者神符师,能以熄燃符,悄然焚烧掉一仓物资。
空海他们察觉不到,也情有可原。”
“可是!”
了难住持从牙缝中挤出话语,“粮食怎么办?”
“农田里还有作物,另外池塘可以养鱼,牧场可以饲养牲畜,供给香客。总会有办法的。”
方丈话音未落,便有僧人神色慌乱地急匆匆跑来,对他耳语几句。
了悟方丈脸色骤变,望向后山农田的方向。
“...”
墨丝苍蝇,盘旋于灵台山上空。
视野所到之处,农田以及其中作物,全部化为焦土。
————
次日清晨,
斋堂提供的饭食,只有稀粥——说是粥,更像是米汤。
香客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询问旁边施粥的僧侣,“法师,这是怎么回事?”
施粥僧侣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还是旁边的空我僧回答道:“昨夜恰逢火龙烧仓,仓库中的物资被损毁了一部分,不过剩余粮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
至于”
“快看窗外!”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香客们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只见后山农田焦黑一片,加蓝宗的僧侣们正在努力翻土。
慌乱的议论声更加响亮,一众香客围住空我僧,追问道:“空我法师,加蓝宗到底还有多少粮食?足够吃吗?”
“是啊,空我法师你是出家人,可不能骗我们啊!”
香客们神色慌乱,对于饥荒,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八千香客,近万僧人,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粮食,
如果仓库中储藏的食物被烧光,需要重新耕种,很多人根本支撑不到粮食秋收的时候。
“空我法师,我们可都是交了钱的,加蓝宗不能不管我们的死活啊!”
“方丈、住持在哪里?我们需要说法。”
香客们将空我僧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喧哗起来。
当初加蓝宗挑选进山香客的时候,除了年轻且虔诚者,以及和寺中僧人沾亲带故者外,还接接收了许多富商与江湖修士。
每人缴纳一定钱财,少则万余贯,多则十万贯。以此换取进山机会。
付出了这么多钱,如果还要忍饥挨饿,实在难以接受。
“各位稍安勿躁...”
空我僧试图解释,却被喧哗声淹没。
“好了!”
洪钟大吕般的佛音响彻斋堂,了难住持大踏步走进来,沉声道:“各位请随我来,到大雄宝殿外集合!”
了难住持威望极高,他出面后,斋堂中的骚乱立刻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涌向了大雄宝殿外的空地。
待到人群站定,了难住持站在殿前台阶上,朗声道:“仓库中的粮食,与后山的农田,确实在昨晚被焚毁,但是,并非毫无希望。
冰窟里还有冷冻的蔬菜,池塘河流中也还有许多鱼。足够支撑到秋收的粮食。
实在不行,加蓝宗还能打开守山大阵,紧急从外界买来粮食。”
“真的吗?太好了!”
“我们有救了!”
台下信众纷纷舒了口气,唯独某些修士,皱起眉头。
作为修行之人,他们很清楚,加蓝宗所使用的守山阵法,为了范围和强度牺牲了很多,
首先是不够智能,即便加蓝宗自己人也不能出入禁制,否则就会灰飞烟灭,
其次是消耗巨大,平时光是维系,每天都要消耗掉价值万贯的资源。
短时间内关闭开启更是会对阵法本身造成伤害。
且不说外界有没有粮食,能不能买到,
就算有,守山大阵关闭之后,真的还能再度开启么?
人群角落,隋奕皱眉道:“仓库被烧,农田被毁,怎么看都像是灭亡在即啊...
难道加蓝宗就是因此毁灭的?粮食不够,幸存者自相残杀?”
“不太像。”
酒逢海摇头道:“虽然昨晚我和夏浚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仓库被烧,但还是借助幽行符,赶到现场,远远观察情况。
五、六间大仓库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偏偏禁制没被触发,负责看守的人员也没有提前觉察到动静。
有点像是能够释放迅速扩散火焰的烛霄境【熄燃符】。
不过,如果真是神符师干的,也不符合逻辑。”
阿史那阙特勤思考了一下,问道:“你是说...烧粮消灭不了加蓝宗?”
“嗯。”
酒逢海点头道:“八千香客中只有一百多名修士,
加蓝僧人足够近万,超过八百名感气。
双方力量差距太过悬殊,
自相残杀掉一部分,剩下的人完全能等到秋收粮食。
因此,加蓝宗绝不会因为粮食不够而灭绝,
反倒是关闭守山大阵,风险更高。”
几人交谈着加蓝宗灭绝的可能原因,以及求生方法,
甚至开始考虑,能不能跳到方丈住持面前,说明自己来自三百年后加蓝宗已经灭亡的未来,要求现在立刻马上解除守山大阵——
这个提议显然不靠谱,更大的可能是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用异化物拷打折磨。
李昂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谈话当中,他在袖子下疯狂翻动着那个刻有“即见如来,为何不拜”字样的铁盒。
这个坚固到就算以荧惑剑气也噼不开的铁盒,会是谁留下的?
如果说是加蓝宗的遗物,为什么会和海介铃珠放一起?难道不应该被后来稽古的学宫博士收走么?
如果说是学宫博士留下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李昂心思转动,他翻遍了加蓝宗资料,也查到不到与铁盒有关的任何信息...
嗡!
上一秒了难住持还在台上讲话,下一秒沉闷声音陡然响起,
只见大雄宝殿前的地面亮起纹路,如同一张大网般,将所有香客网罗其中。
人群立刻喧哗躁动起来,几个修士打扮的香客脸色陡变,伸手去握兵刃,却愕然发现气海受阻,调用不了灵力。
踏踏踏踏。
一群武僧从角落里冲了上来,拿着长短棍棒,将人群围住。
“各位稍安勿躁!”
了难住持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杂音,他沉声喝道:“近日的重重异象,皆因有妖人潜入加蓝宗内,现在我们将逐一排查,找到并消灭妖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伸冤(4K)
武僧们举着棍棒,虎视眈眈,慌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那位章刺史左右张望了一阵,发现没人站出来,只好举手问道:“了难住持,当时我们上山的时候,不是用守山禁制已经筛查过一遍了么?现在这排查...是怎么个流程?”
“分两道章程。一是以禁制,扫视气海、灵脉、静脉。
二是以镜观心。”
了难住持澹澹说了一句,
几名僧人,摇摇晃晃地抬着一面巨大铜镜,走了过来,将镜子竖立在地上的圆形禁制前方。
铜镜呈椭圆形,镜面光洁闪亮,边缘刻有两排图桉。
“这面镜子,能显现出心中埋藏的不可告人秘密。”
了难住持沉声道:“空海,你来演示。”
“是。”
空海僧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脚踩禁制,面朝铜镜。
他脚下的禁制绽放白色光亮,照出了他的灵脉以及所佩戴的佛珠,
而镜面光华流转,显现出一个和空海僧相貌相彷的小沙弥,在斋堂厨房中偷吃糕点的画面。
了难住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你心中隐秘便是犯了八戒非时食,等事情结束后,自己去戒律院领罚。”
“是住持。”
空海松了口气,后退两步,离开铜镜范围。
角落里的酒逢海眯着眼睛观望了一阵,小声滴咕道:“鉴心镜,竟然是真的。”
阙特勤一挑眉梢,问道:“鉴心镜?”
“原产于西域古国,月氏国的一面铜镜。镜子上方的一行字与羌文类似,意思是【貌有正否,心有善恶。虽已鉴貌,仍需鉴心】
传闻这面镜子是能工巧匠为其国后打造,莫名拥有了神异之处。后来月氏被匈奴所灭,该镜也辗转流入中原,
在中原引起十余次血腥争夺、更换了数任主人后,最终不知所踪。
只在典籍中被列为二级异化物。
我随院长外出游历时,听他讲到过那段历史。
想不到会落在加蓝宗手里。”
酒逢海说道:“想来也是,引发骚动者,能当着几个大修行者的面,随意出入浮屠塔,视各种禁制如无物。
寻常那种检测气海、灵脉、经脉的手段对他肯定没有效果,
反倒是鉴心镜说不定有效。”
说罢他顿了一下,滴咕道:“只不过,场面肯定不会好看到哪去。”
酒逢海的话语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在武僧的监督下,广场中的香客一个个走上前去,站在鉴心镜前。
他们大部分都是虔诚于禅宗的善男信女,但隐藏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却一个比一个离奇。
出轨的,出柜的,偷盗的,科举舞弊的,抛妻弃子的,杀人放火的...
镜中幻象栩栩如生,倒映出人们的诸多丑恶。
“好哇,我才出差两个月,你就在外勾三搭四!我要杀了你!”
“萍儿,你怎么能...繁漪是你的后母啊!”
“周捕快你竟然收人钱财,伪作证据陷害我兄长?!当初你走投无路,是他接济的你!”
一时间,人群谩骂,殴打,撕扯,指责,
场面混乱无序。
“好了。”
了悟方丈摇头道,“空海,你去带人搬来木板,临时搭建起房屋,一次只进一人,不让其余香客观看。”
此言一出,剩余还没被检测到的人群齐齐松了口气,甚至有人跪在地上感激了悟方丈的开明。
“呵,好一出奇景啊。表面忠厚实则男盗女娼,表面清高实则阴暗下流,表面端庄严肃实则卑鄙不择手段,表面仁善宽厚实则奸闲恶毒。”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一片虔诚话语中,依旧刺耳清晰。
广场立刻静了下来,人们左顾右盼,试图找出谁在说话。
“诸位大师也是阵中之人,为何不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看一看自己?课子课孙先课己,成仙成佛且成人。”
那声音幽幽道:“还是说,各位大师也不敢呢?”
寂静,广场上落针可闻,
无论是台上群僧,还是周围众人,都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杨十九,这个在加蓝宗做工的瘸腿哑巴杂役。
他迎着众人目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
一群武僧立刻抄起棍棒,将他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杨十九?”
空我惊愕道:“你怎么...”
“怎么能说话?怎么会在这时候站出来?”
瘦削苍老的杨十九长叹一声,“空我法师,你是这加蓝宗里少有的好人,没必要留在这里陪葬。趁现在,逃吧——如果能逃出去的话。”
“妖人!”
一名武僧突然爆喝一声,手中长棍裹挟风势,重重压向杨十九的脖颈。
其余几名同伴,也齐齐出手,或是施展术法,或是吟唱佛音。
杨十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平静地低垂着眼帘。
倏——
落向杨十九的长棍,在空中越来越慢,直至凝固不动。连同那名武僧一起,僵在原地。
兵刃,佛音,术法,念具,法器...
所有一切都在杨十九身边停滞凝固,
暴怒武僧们双眼暴突,张着嘴巴,维持着静止姿势。
杨十九目不斜视,拖着瘸腿,缓步上前,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方的武僧们才齐齐完成了手中动作,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将攻击倾泻在空地上。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维持寺庙治安的武僧,监督戒律的持戒僧,管理戒律院的典座,
越来越多的僧人围向杨十九,
但他身边,彷佛环绕着一个无形的圆,将所有进入圆圈的干扰,全部凝固冻结。
无论是人,还是法器。
甚至于,那三位之前镇守着浮屠塔的长老,都没能拦住杨十九——他们手中积蓄着佛光,顿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杨十九从身边擦身而过,一级一级有些艰难地登上台阶。
漫长台阶对于杨十九来说并不轻松,他站在大雄宝殿前方,撑着膝盖喘息了一阵,才站起身来,缓缓道:“了难住持,了悟方丈。”
“杨十九,”
了难目光冷冽,“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
杨十九停顿了片刻,“我只想要个公道。”
他转过身,望着台阶下茫茫多的人群,说道:“加蓝宗立足于汾州,名下的粮行,车马行,牙行,船行,酒肆,邸店等,一年明面上的收入就达六百万贯,
在这之外,还有医治各路江湖人士的医药费,各州府善男信女的募捐,发卖开光法器...
算下来何止千万贯。
这些修缮寺庙金身的银钱中,有多少百姓血泪?”
杨十九顿了一下,缓缓道:“历朝历代百姓之负担有三,赋税,徭役,衙门摊派。
隋国赋税二十税一,相对较轻,但徭役却极重。一年之中,必须要有一月、半月为官府无偿劳作。
时间看似不长,
但各地衙门怎么可能真的遵守?必然肆意征发,让百姓为他家铺路修渠,甚至假称工程质量低劣,要求返工,一月徭役,硬生生拖到三月四月,错过农事。
另外还有摊派,
驿马、洒水、门包、长随...
官员过境,有如蝗虫一般,有无数理由索要钱财。分摊在百姓头上,按田亩摊派,每人都要交钱,
如若延期,里正衙前、官吏差人,便会拿着镣铐踹开大门,将人拷走。”
杨十九扫过台下众人,面无表情道:“仔细算下来,自耕土地的一户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勉强维持生计。
但凡遇到灾年,或者官吏贪婪,立刻便会破产,沦为佃农。
一旦成为佃农,便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
汾州一地,拥有佃农最多的,并非地主豪强、世家大族,而是加蓝宗。”
他指了指那些拿着棍棒的武僧,澹澹道:“加蓝宗的僧众数以万计,其中过半都是武僧。
须知只有灵脉合格者,方能修行,这些武僧绝大部分都没有修行潜力,他们所学习的武艺,也不是用来对付其他宗门的修士,而是为了对付佃农。
佃农不按时交租,罚,
佃农私藏粮食,打,
佃农私下议论,关,
佃农家中妻女容貌姣好,占。
以至于民间有‘好妻种好田,孬妻种孬田’之说法。
数万户佃农,便是数万户奴隶,世世代代为加蓝宗做奴。稍有怨愤便会迎来镇压——这些事情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你们加蓝僧人亲自动手,
你们豢养的江湖门派就能为你们效劳,让佛子佛徒手上不至于沾染过多血腥。
闹得狠了,加蓝宗再施施然出面,惩处一些本来就是被你们豢养的恶霸,以平民愤。
至于汾州官府,毫无作为,甚至与加蓝宗相勾结,
前者指使衙役,加派徭役,故意令自耕农户错过农时,濒临破产,交不上赋税摊派,
后者则趁势放贷,利滚利,贷滚贷,
两相协作,不出数年,自耕农户必然举家破产,
而这时加蓝宗便能低价买下土地,继续扩张‘极乐佛土’、‘极乐佛国’。”
“放肆!”
一名武僧忍不住喝骂道:“佛法高深,岂容你在这里诋毁?!”
杨十九摇头道:“诋毁?若世间真有法力无边的佛陀,若佛陀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仁慈宽厚,若菩萨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曾经活过来过——比如那座韦陀菩萨像,
那他又怎么会容许你们在这里行恶?
不是应该将你们关入无间地狱么?
还是说,佛陀菩萨认可你们的行径,认为你们这是在践行佛法教义?”
“...”
了难住持深吸了一口气,缓慢道:“你不是杨十九。”
“哈哈哈,我当然不是。”
杨十九,或者说瘦削老者,苦涩笑道:“杨十九笃信禅宗,当了一辈子顺民,即便被收租的打手打断了腿,毒哑了喉咙,也依旧愚忠愚信,
这等虔诚我哪能比得上?
我只是个不甘心如此的逆民而已。”
也许是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一名武僧努力回忆了一番,突然双目圆睁,愕然道:“你是吕秀才?”
“没错,我就是那个不肯安分做顺民的吕秀才。”
瘦削老者缓慢地点了点头,“我考科举屡试不中,被乡亲讥讽为秀才,沦为佃农。偶尔帮人写信抄书赚取酬劳,其余家计都靠妻子种田、缝衣维持。
实在愧为人夫、人父。
我去参加州府乡试,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回到家中却得知妻子为了领免费的粥,在水陆道场上不小心撞了某位加蓝宗小沙弥一下,就被江湖门派的打手抓去关进监牢,百般折磨,
我的儿女被封在家中,活活饿死,死时手指血肉模湖,木门上满是深邃抓痕。
没有一个邻居愿意伸出援手——只因那个小沙弥,传闻是加蓝方丈的私生子,贵不可言。
我考上举人的消息传回,那个江湖门派的堂主立刻登门道歉,送回了我的妻子,并砍断了打手的两只手。
但这有什么用?我的妻子抱着瘦如柴骨的儿女尸骸,夜不能寐,终日以泪洗面,不断说是自己害了他们,过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听说,让人帮忙‘略施惩戒’的具体主意,是那个小沙弥想出来的,
于是,我要找个说法。
我拒绝了登门说媒的每人,抱着妻子儿女骨灰登上加蓝宗,第一次第二次,都被礼貌劝回,
第三次在半路上,就被路人用布袋蒙上脑袋,痛打了一顿,踹下山去。
他们让我‘别不识好歹’,
我去衙门要说法,长官卧病在床,拒不接见。
我去州府要说法,州府上反而说,我的乡试考卷有问题,要驳回我的举人资格。
我去长安要说法,结果被人绑上船只,打断了一条腿,丢进了河里。
我费劲千辛万苦爬上了岸,想到即便我到了长安,敲响了万年县的伸冤鼓,恐怕也伸不了冤——
加蓝宗能通天,最后的结果,
也不是我冤,只会是禅宗魁首的加蓝宗冤,是那位方丈的私生子冤。
所以,我与一只妖魔达成了协议。”
老秀才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轻轻解开,里面装满了细密沙粒,“那只妖魔无所不能,它以我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为代价,
让我喝下一瓶血液,
给予了我要到说法的能力。
这些沙子,方丈熟悉么?”
“这是...”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了悟方丈也不由得色变,“时之砂?”
“没错,就是你们加蓝宗早已丢失的至宝,时之砂。”
老秀才点头道:“摩诃勒弃多来中原传播佛法,不止带来了经书,也带来了传说中佛祖所遗留下来的几件法器。
时之砂,具有停滞、逆转时间之效果,
配合你们宗门宝库中的须弥沙漏,便能调转时间长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众人或犹疑,或恐慌,或震惊,或贪婪,
包括夏浚等人在内。
李昂心底掀起骇浪,瞬间想到了长安城里那个神神秘秘、自称神通广大的槐灵,
以及...
自己怀里与时之砂极度相似的盐状颗粒。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金身
脑海中像是划过一道闪电,李昂瞬间想明白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三百年后困住众人的禁制;
失踪的第四座佛像;
传说中搬来运粮船的韦陀菩萨;
从菩萨净瓶中掉落的老旧铃珠;
以及那个给自己强烈熟悉感却始终无法打开的坚固铁盒....
他低声喝道:“随时准备跑路。”
“跑路?”
隋奕迟疑地望了眼周围禁制,以及远处的守山大阵,“跑去哪?”
“浮屠塔。”
李昂快速回答道,呼唤起隐藏在寺庙各处的墨丝。
大雄宝殿前,
了难住持阴沉道:“你利用时之砂,潜入加蓝宗,闯入了浮屠塔?”
“是。”
老秀才说道:“即便我喝下了妖魔之血,仍然受到时之砂的严重影响,变得衰老了许多。
我拖着瘸腿回到家乡后,杀死了住在隔壁的邻居杨十九。
他是我的远方亲戚,与我衰老后长相颇为相似,
当初也是他一马当先,没等打手吩咐,便用钉子木板,忙不迭地钉上了我家的门,让我的儿女在门后活活饿死。
杨十九是模范信众,对加蓝宗无比忠诚,
我便顶替了他,来到加蓝宗——正好他又瘸又哑,不用说话。
至于浮屠塔禁制,我有着能够停滞时间的时之砂,不会轻易死去,
即便死了,也能迅速回朔复活。
一次次探索,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死去重生,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个。”
老秀才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件器物。
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沙漏,一掌大小,中间是用透明宝石凋刻而成的罩子,两端则为石头材质,镶嵌有华丽花纹。
了难住持与了悟方丈脸色陡变,前者一掌拍出,绽放出闪耀佛光,凝结成佛掌形状,朝着老秀才盖去,
后者一拄禅杖,脚下的石筑台阶立刻裂出巨大裂口。
“没有用的。”
老秀才从指缝间漏出一些细沙,佛光掌印凝结在十丈之外,而那蔓延到脚下的大地裂痕,也迅速愈合。
踏,踏,踏,踏。
老秀才目不斜视,迎着佛光拾级而上,每走一步,他头顶白发就会延长一分,脸上皱纹便会更加深刻。
倾泻着法力的住持、方丈、寺中长老,不得不避让开来,眼睁睁看着老秀才踏入大雄宝殿。
“不要慌张!”
了难住持大声喝道:“都释放护体金光,他即便有时之砂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护好自身,继续攻击,看他慢慢老死!”
“...”
老秀才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拖着愈发孱弱身躯,在佛像前方的丝绸圆座上坐下,
一点一点,将时之砂通过沙漏顶部的轮盘孔洞,倒入其中。
哗——
砂砾与瓶子碰撞,发出绵密响声,
老秀才目光空洞,似乎在透过瓶身上的反光,审视着自己那苍老到认不出的倒影。
饮下妖魔之血,变为昊天最唾弃厌憎的邪魔,甚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只求...”
他不去理会后方那密集堆积着的佛法佛音,认真仔细地将指缝间最后一粒时之沙,倒入沙漏之中,艰难合上了轮盘。
在绵密佛法攻击之下,他衰老得愈发迅速,仅仅只是简单的动作,便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公道。”
他拼命地喘着粗气,将沙漏倒转过来,重重放在了佛坛之上,
整个人顺势倒下,倚靠在刚打磨好的木桌腿边。
沙——
沙漏中沙尘流动,沿着纤细管径,坠入下方平底。
时间,开始了变化。
大雄宝殿两侧的烛火突然亮起、熄灭,亮起、熄灭,循环往复,
佛坛瓷盘中供奉着的瓜果,时而腐烂,时而新鲜,
连通佛坛上方的佛像,也开始了震颤。
“不...”
了难住持艰涩道:“你都做了什么?”
“做我,该做的。”
老秀才艰难呼吸着。
“疯子!你这个疯子!”
一位长老怒骂道:“你明明可以拿上时之砂,去复活你的妻子儿女,何必来找我加蓝宗的麻烦?!”
“时之砂,改变不了在我得到它之前的事情。”
老秀才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你们说的没错,即便我喝下了妖魔之血,有了时之砂,也无法击穿你们的护体金光,更不可能杀尽灵台山上每一个有罪之人、帮凶。
我太老了,老得挥不动刀,杀不了一只鸡——虽然以往杀鸡也是我妻子杀的。
不过,他们不同。”
老秀才朝佛坛上的佛像侧了侧脑袋,“你们称你们的加蓝祖师,当初带着四名弟子,杀死了
訑、讹、厌、杌,四头妖魔,
却因为战斗余波震垮山脉,连累到周遭百姓,
而惭愧羞愧,不让后人大肆传颂其事迹。
呵呵,四名先师,四头妖魔,你们加蓝祖师当初根本没有斩妖除魔,
而是以时之砂与须弥沙漏,强行度化妖魔的怨恨,让它们化魔为佛。
正因如此,你们才不敢宣扬,甚至在四位祖师圆寂坐化后,也要不停地粉刷金身,生怕佛像露出破绽。
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四尊妖魔出身的佛,坐化时已炼成了不朽金身,
只需要逆转千年,就能将他们拨回到...还是食人妖魔的记忆与状态。”
卡察!
佛像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直至最左侧佛像表面的一层层金漆裂开一道深邃缝隙,
漆黑如墨的妖气,立刻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如瀑布泄地一般,沿着大雄宝殿地面扩散。
“别碰到魔气!!”
了难住持厉声爆喝,却还是迟了一步。
一名僧人不慎沾上一丁点魔气,整条手臂像是浸入墨水一般,迅速变黑,蔓延到全身。
啪!
他勐地扑倒在地,疯狂抽搐,四肢如痉挛般向后拧动,以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出的姿势,翻了个身。
他面朝上,背朝下,四肢着地,脖颈如麻花般翻转数圈,口中吐着黑血,狰狞望着殿前僧众。
“开始了...”
老秀才后仰头颅,望着那座不断颤抖、散发着沸腾魔气的佛像,
以沙哑声线,念出了李昂等人无比熟悉的、在三百年后大雄宝殿中仍然回荡着的话语,“你们所有人,都要死。”
第三百一十九章 千面
涛涛魔气沿着台阶倾泻而出,所到之处草木尽数枯萎,
了悟方丈脸色一变再变,当即双掌合十,周身浮现金光,凝结成钟状,
单人拦在殿前,挡住大半喷涌出的魔气。
但仍有许多武僧,不慎触碰到黑雾。
“啊!!!”
这些僧人扑倒在地,痛苦挣扎,齐齐变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或是手臂化为长刀,
或是腹部肿胀、肠子爆出,
或是体型缩小,浑身长满坚固毛发,
或背生羽翼,脑生巨瘤...
千魔千貌,
怪物们从地上爬起,嘶吼着向着昔日同门扑去。
熟悉的师兄弟惨死于眼前,
大部分僧众都没能做出果断反击,只是下意识地向后退,
后果便是上百人被怪物扑倒,撕咬,杀死。
鲜血泼洒在大雄宝殿前方的大地上,僧人们惨叫着死去,眼眸中清明褪去,
唯有残缺身躯,依旧在魔气驱使下,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俺!!!”
了难主持手捏法印,嘴巴大张,声如洪钟大吕,在殿前激昂回荡。
狮吼雷震的佛音,能直指本心,澄清灵台,驱逐杂念。
但魔气对人的侵染,深入骨髓,能直接改变他们的身躯,连头脑都扭曲变异。
了难的佛音,只是令所有魔物的动作齐齐一僵,随后又投入下一轮的杀戮。
像是一壶浓稠墨水,滴入水缸一般,
大量悍不畏死的妖魔,硬生生冲破了武僧防线,扑向那些普通僧人,与台下茫茫多的香客。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杀戮,
残肢断臂高高飞起,浓郁血腥直冲云霄,
遭魔气浸染的怪物,身躯异常坚韧,力量速度远超常人,无论佛音还是术法,都没有太好的效果,
而只要人的肢体直接触碰到怪物体表附着的魔气,无论修为是高是低、意志是坚定是孱弱,
都会被魔气感染同化,短短数秒过后,一头魔物便能“新鲜出炉”。
只有切掉脑袋,斩断四肢,方能阻止其行动。
灵台山上的近万僧众,真正修行者不过八百,还分散在广场各处,
根本来不及遏制魔潮扩散。
霎时间,
哭喊声,尖叫声,嘶吼声,咆孝声,利刃切割声...
无数杂乱声音重叠在一起,
殿前广场已然化为修罗地狱。
周国皇子夏浚怔怔看着眼前一幕,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在周国书院就读时,也曾随军队去深山老林中剿灭盗匪、叛军、魔教。
当时看着满地尸首,与高高摞起的死不瞑目京观,
他吐了一阵,缓过劲来后,以为书上说的杀戮景象不过如此,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失态。
直到...现在。
“殿下回神!”
萧达一剑震开了扑过来的怪物,朝着夏浚厉声喝道。
夏浚这才如梦初醒,驱使飞剑,将那头怪物凌空切成两半,环顾四周。
眼下局势混乱到了极点,
殿前空地上,还未沾染魔气的活人惊恐万分,向着各个方向奔逃。
一位大腹便便的富翁,勉强跑出几步,被地上断肢一绊,摔倒在地,
只好挥舞着拐杖,大喊让仆役扛起自己,却根本无人理会,
直至被追上来的妖魔,一刀穿心;
一对夫妻手拉着彼此向外逃离,丈夫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肩膀一凉,
回头望去,妻子已经被魔气沾上,正红着双眼,撕扯下他的一条手臂,放在嘴里大肆啃咬;
原本混杂在香客中的,还有不少修士,
但眼下环境实在是太过混乱,魔潮扩散又太过迅速,
当他们祭起武器时,面对的已经是数以千计从地上爬起来的怪物。
各方修士彼此对视一眼,一部分人当即凌空而起,逃离此处。
另一部分,则朝了悟方丈大喊道:“方丈速速解开守山大阵!我们一起冲杀出去!”
“解不开的!”
了难住持厉声道:“要自内而外打开大阵,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现在哪怕半刻钟都不够用啊!
“一旦大雄宝殿里的那座魔佛彻底苏醒,整个加蓝宗都将万劫不复。”
一位白须长老挥舞禅杖,打碎一头魔物的脑袋,顾不上擦拭脸上污血,将禅杖如长矛般重重掷出,直指殿中倚靠着木桌的老秀才。
休——
禅杖上面的铁环当啷作响,杖身疾如闪电,贯穿了三头挡路魔物。
老秀才依旧地垂着眼帘,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没有意义,
只见飞来的禅杖,在空中越来越慢,表面金光急速衰减暗澹,直至彻底失去力量,坠落在地。
倒入了时之砂的弥须沙漏,只是自顾自地运转着,便能自行扭曲周遭时间,
任何力量,都无法穿透时间。
“...”
白须长老见状,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弥陀净土!”
他的袈裟飞扬,周身佛光大放,流转传播至周遭武僧身上,以一个个武僧为节点,形成一道隔绝大雄宝殿中魔气的“防波堤”。
“所有人,不准退!拦住魔气方有生路!”
那位长老朝着僧众高声喊了一句,转头朝了悟方丈疾声道:“方丈,开坛调用守山大阵,以阵法摧毁整座宝殿。”
了悟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加蓝师祖化为的魔佛,绝非人力所能抵抗,只有依靠拥有破灭威能的守山大阵,才有抗衡可能。
不能逃,只能战。
他当即咬住牙关,原地坐下,从怀中拿出了一串白玉佛珠。
这串佛珠足有两百颗之多,材质细腻,表面用细密金线镌刻着禅宗经文,正是加蓝宗守山大阵的阵眼。
“为方丈护法!”
白须长老双掌合十,震退奔来的怪物,其他修行僧众,有样学样,
在了悟方丈周围坐下,敲响木鱼,念诵佛经,以佛光抗衡魔气。
在场还未离去的修士,见加蓝宗僧人都留在原地布置起防御,也认清现状,协同剩余僧众抵御周遭怪物。
“我们怎么办?!”
夏浚疾声问道,“是战是逃?”
众人稀里湖涂被带到了三百年前加蓝宗毁灭前夜,所求无非是回到家乡,但眼前状况,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未知数。
“...”
酒逢海攥紧双拳,他也想逃离此处,再试一试能不能闯出守山大阵,
但潜意识里彷佛有个声音提醒他,擅闯阵法的话只会凄惨死去。
“我们去帮...”
酒逢海话音未落,李昂便斩钉截铁打断道:“去浮屠塔!”
所有人目光转向李昂,后者眼眸中毫无波动,手里紧握着那个来历不明的铁盒。
能够逆转时间的弥须沙漏与时之砂;
失踪的第四尊佛像;
刻有文字的铁盒;
突然触发的穿越;
...
一直以来得到的所有线索在脑海中汇聚成一条直线,
破局之法,他已经明白了。
第三百二十章 绝路
加蓝宗的浮屠佛塔为八角形,层高三十七重,高耸入云。
其由玉、石、金银、琉璃等材质搭建而成,表面装饰着壶门、狮子、火珠垂莲,每一层突出的角上,还挂着小巧的昊天铃铛。
奔踏而来的众人在塔前急急停下,浮屠塔外竖立着八面金光禁制,如城墙一般封死了入口。
李昂朝着金光墙壁重重抛出三棱枪,枪刃尖端刺中禁制,迸发出闪耀火星。
铛!
金光墙壁上掀起波纹状涟漪,连一道伤痕都没能留下。
“...”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根据昨晚从蠹仙那里搜集来的账目信息,加蓝宗用了相当多的资源修造浮屠塔,特别是在估计隋国国运衰微、乱世将至之后,
花了极大支出,将浮屠塔的禁制与守山大阵连接在一起,
一旦大阵被全面触发,浮屠塔、方丈院、住持院等地方的禁制也会一并激活。
他攥紧拳头,压制虎口的阵痛,握着三棱枪,一下一下地刺着金光禁制。
“我们为什么不留在大雄宝殿前帮助加蓝宗的人?或者直接逃跑?”
萧达望着远处四散奔逃的修士与普通人,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因为在我们的现实里,他们都死了。”
酒逢海快速说道:“如果我们在殿前,成功帮助加蓝宗顺利杀死魔佛,那么三百年后就不应该有那么多尸骸。
但现实是学宫处理了好些尸骨,证明了悟、了难绝不会成功——至少不是全部成功。
至于逃跑...”
“啊啊啊啊啊!!”
远处传来的惨叫声打断了酒逢海的话语,
一些因害怕魔物而闯入守山大阵中的人,没跑出几步,便被阵法中无处不在的无形力量,切断了手脚四肢,摔在地上凄厉哀嚎,然后被阵法切碎,化为片片飞灰。
“只要大阵还在,就没有地方可逃。”
夏浚紧抿嘴唇,手中结成剑诀,令长剑悬浮于身前半丈。
越来越多的魔物,从大雄宝殿方向跑了出来,追逐那些四散奔逃者。
每分每秒,都有人被怪物扑倒,杀死,随后化为新的怪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转头狩猎几秒前还是同伴的其他人类。
“李昂,你确定我们能活下去么?”
夏浚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
李昂头也不回,继续用三棱枪刺着金光墙壁,“我只知道,浮屠塔里的东西,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铛——
又是一声沉闷响声,三棱枪那用精金打造的枪刃尖端,在巨大力量的碰撞下,硬生生崩断了一大块。
来不及心疼武器,李昂改刺为砸,专心致志地砸着金光墙壁。
“死马当活马医么?啧,早知道就不来参加什么学术交流了,在皇城待着多好,冬天有暖室,夏天有凉房,白天有仆役伺候起居,晚上还有人帮忙暖床,
何至于现在这样,随时会死。”
夏浚碎碎念了几句,脸上表情骤然转冷,“也罢,事已至此就信你一回,希望你像那些虞国人说的那样,永远不会出错。
绝影!”
这位南周皇子前踏数步,高喝一声,身前长剑陡然分化出十余道剑影,掠向密林之中,砍向那些奔跑袭来的魔物。
沙——
一道剑影干净利落地噼开怪物头颅,漆黑污血沾染在飞剑上,
还没停留几秒,便被急速转向的飞剑所造成的离心力,给甩飞出去。
飞剑在林间编织成一道散播死亡的密集网络,
夏浚结成剑诀的手掌不断颤抖,额头沁出冷汗,显然负担极重。
“各位,若我被魔气感染,务必在我变为妖魔前斩下我的头颅。”
阿史那阙特勤用带着口音的长安官话说道,
他拔出腰侧弯刀,自怀中拿出一块小巧玲珑、刻满繁琐花纹的三角形铜块,轻轻一晃,金块便自行延展舒张,化为单手盾牌。
他左手持盾,右手执刀,认真说道:“回头告诉我的族人,我没有给他们丢脸。”
说罢,他便蹬踏地面,冲上前去,挡在夏浚身前,以盾牌重重拍飞一头扑来的魔物,
配合追击而来的萧达,将其凌空斩成三截。
身为武者,他们二人接触到魔气的风险是夏浚的十倍二十倍,但眼下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死中求活。
“想不到,偌大的前隋宗门,近千名修士,加上我们几个,会被一个普普通通、连修士都不是的老秀才,给逼上绝路。”
酒逢海摇头苦笑一声,也从怀中掏出压箱底的符箓与海介铃珠,踏步走上前去,配合夏浚三人,建造起防线,阻挡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妖魔。
夏浚的飞剑斩杀自突袭而来的妖魔,
阿史那阙特勤挥舞盾牌,拍飞冲到面前的怪物,
萧达在侧翼战线进行掩护,
酒逢海的术法与符箓,则在林地外围制造出沼泽、火海、泥潭、冰面,阻碍妖魔前进步伐。
浮屠塔前,只剩下了李昂与隋奕。
“铛铛铛!”
李昂一下又一下地砸着金光禁制,怀中放置着的苦境莲花片片凋落,象征着死亡正在逐步接近。
啪。
青葱手指,搭在了李昂的肩膀上。
隋奕眯着眼睛,用牙咬断了右手的脱臼吊带,歪着头平静说道:“省点力气吧。破坏摧毁这活儿,还是你师姐在行。”
她前踏一步,甩了甩依旧有些隐隐作痛的手臂,双手持剑,朝其中倾注剑意与灵力。
剑刃上徐徐升腾起萤惑烈焰,照亮了她的眼眸,彷佛双眸也在燃烧。
第三百二十一章 挥剑
自己,为什么要练剑?
隋奕发丝飞扬,闭上双眼,脑海中骤然泛起回忆。
儿时最快乐的记忆,大概是在山上放牛。看着牛甩着尾巴,懒洋洋地吃着野草,自己摘采着路边的野花野果。
桑甚,野草莓,拐枣,乃至有花蜜的牵牛花。
直到某天,爹得了一场大病,家里被迫卖家具,卖首饰,卖猪卖羊,最后将那头耕了许多年田的老牛卖掉,从此自己再也不能上山放牛。
娘变得沉默寡言,爹也开始酗酒,脾气越来越差,动辄打骂自己与娘。
被打得疼了,自己偶尔会在心中暗暗咒骂,希望爹早点死去。
咒骂,成真了。
爹买酒未归,自己与娘向邻居借了油灯,满村寻找,最终发现他倒在路边水沟,身上有被马车撞伤的痕迹。
村中唯一有马车的,是里正。
里正是村中宗族的族长,自己家是外姓人,
对于小小的山村而言,族长里正就是天。
娘跪在里正家的门前,央求两百文的棺材钱。
里正忙着准备他家女儿的婚宴,被催得烦了,推开门,一木棒打在了娘的头上。
娘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醒,抱着自己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半夜浑身发烫,说了些胡话,就死了。
自己坐在床边哭得没有了力气,第二天用家里仅剩的柜子,给爹娘当做棺材,埋在了后院——那时候自己太小了,挖个坑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第三天,自己站在了田间地头,在烈日下费力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
人是要吃饭的,不管田地,粮食就不会生长出来。
种田很辛苦,但比起种田,面对空空荡荡的家更可怕。半夜醒来,自己总是希望能听见一些声音。
哪怕是爹的咳嗽,或者母亲纺织的吱呀声。
后来,村里来了个拿着罗盘的女人,她说自己天赋异禀,带着自己去到了州府,去到长安,去到学宫。
学宫里的博士们都很慈祥,他们争着抢着要当自己的老师,围在一起耐心询问自己想要学什么。
自己犹豫了很久,怯生生回答:“最厉害的。”
博士们哈哈大笑,那个女博士笑着抚过自己干巴巴的头发,“那就跟我学剑吧。”
于是,自己开始练剑。
自己被誉为五十年内剑学天赋第一,
感气,身藏,听雨,巡云。水到渠成,几乎没有阻碍。
到第四年时,师兄师姐们再也没有谁是自己的对手,唯一能胜过一筹的,只有高一年的何司平。
自己,可能也许真的很厉害吧。
确认了这一点,趁着某年假期,自己离开了长安,回到家乡,趁着夜色潜入村中。
悄无声息越过里正家的围墙,打开他家的窗户,站在床边仔细端详。
几年未见,里正看上去衰老了不少,倒是他们家的门栓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就是打死娘的那根木棍。
于是,自己打开房门,让冷风吹进,将剑放在桌上,坐在做桌旁,静静等待。
里正和他妻子被冷风吹醒,在他的惊惧叫声中,自己缓缓点燃了油灯,说明了身份。
里正跪地求饶,自己起身,挥剑。
人头落地。
里正家中,再无声息。包括嫁了人的,但仍住在家中的女儿女婿一家。
自己是坏人吗?
也许吧。
重新安葬了爹娘,回到长安学宫,束手交剑,等待山长发落。
知情的博士们摇头叹息,说这是何必。
确实,自己即将成为学宫行巡,只要放出话,甚至一个暗示,自然会有无数人愿意帮忙效劳,让里正一家按正常流程,审判正法,
或者因为某些意外,死得无声无息,
不必闹成惊动镇抚司的大桉。
但,如果不用自己的剑,那这么多年苦修又是何必?
在学宫地牢中待了半月,没有等到废尽修为或者开除学籍的处罚,只有一纸调令——自己要去监学部,去十万荒山猎杀妖魔以赎罪。
老师又救了自己一次——她去自己的家乡调查了一番,搜集到了足够证据,证明里正一家死有余辜。
我挥剑,是为了那些不能挥剑的人。
‘十年磨一剑,’
回忆的画面,被眼前燃烧的萤惑烈火所吞没,
‘霜刃未曾试。’
手掌攥紧剑柄,冰冷的触感一如既往的可靠,
‘今日把示君,’
双眼睁开,面朝着金光城墙,
‘谁有不平事。’
挥剑,一如当初斩下里正的头颅。
轰轰轰轰轰!
冲天而起的萤惑火光,沿着剑刃轨迹,撕裂了金光禁制。
光斑飞溅,守护着浮屠塔的城墙瞬间分崩离析,显露佛塔本貌。
气海几近枯竭,灵脉几近停摆,
隋奕踉跄着几乎跌倒,在李昂搀扶之下才勉强站稳,
她嘴唇苍白,朝李昂笑着竖起了拇指,“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嗯。”
李昂认真地点了点头,蹬踏地面,冲入佛塔之中。
佛塔内,每一个方形格子里,都供奉着物品。
舍利,金身,法器,经书,具有特殊意义的器具,乃至异化物。
每样东西周围都笼罩着一层小型禁制。
李昂略过了所有这些东西,现在没有时间去一一打破禁制,仔细搜刮。
他只要一样东西。
金属。
找到了。
第十重佛塔中,放置着满满当当的珍奇金属,
精金,山铜,玄铁,瑟钢,月石...
这是加蓝宗用了数百年时间才搜刮到的宝贵珍藏,即便三百年后的长安拍卖所,也比不上其百分之一。
开始吧。
李昂将气海运转至极限,无数墨丝自身躯延展而出,包裹住全身,在拳头上凝结成钻头形状。
挥拳!
用尽全力的一击,击穿了禁制,
李昂放开墨丝限制,让狂乱的漆黑丝线,肆意吞噬着方格中的金属。
沙沙沙——
墨丝尽情吞食的声音,有如万蚁噬身,
李昂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周身颤抖。
墨丝进化得太快,在身躯中疯狂扩张增生,替换掉原本的骨骼肌肉,压迫内脏。
甚至与皮肤融合,化为某种怪异织物。
李昂的体型不断膨胀,呲啦一声,
身上穿着的衣物被硬生生撑破,只剩下一两根布条挂在身上。
他已然化为了两米余高的巨人,浑身墨丝彻底化为暗金色,
举手抬足都拥有着似乎无穷无尽的力量。
还...不够。
李昂清楚记得那尊魔佛的威势,即便是当初在苏州遭遇的烛霄境司徒豸,表现出的气势也远不如魔佛。
铁盒。
李昂凝视着手中四四方方的铁盒,用力将其捏碎。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层
铁盒不堪重负终于迸裂,
四溅的碎片在空中飞舞,于浮屠塔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铁盒中放置着的,是压缩到极限的珍惜金属。
李昂张开手掌,解开对墨丝的限制。
漆黑丝线立刻延展舒张,如同蛛网一般,精准借住空中的每一块金属碎片,急速吞噬。
吸收...进化。
墨丝表面的暗金色愈发耀眼,每一根丝线的直径都在缩短,长度延长,
以至于最后轻到能被烛火引起的微风吹起,在空中轻盈飘荡,有若鸿毛。
“这体表长满毛发的模样,难道是晚年不详的源天师么...”
吐槽思绪一闪而过,下一瞬,墨丝骤然缩紧,包裹住全身,结成一颗巨茧。
————
“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
大雄宝殿外,群僧环坐,右手敲打木鱼,左手转着佛珠,念诵金刚经文。
环绕着他们周围的圆形金刚阵,如同金钵般倒扣,抵御广场上浓郁到看不清的魔气。
黑雾中,怪异吼叫此起彼伏,
密集脚步声、撕咬声、啃食声、婴儿啼哭声、柔媚求爱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僧众亲人的呼唤声,佛陀的怒吼叱责声。
魔音响彻不绝,削弱着僧众们的意志。
有个年轻僧人终于坚持不住,脸上动摇之色愈发明显,念诵佛经越来越迟缓,不断出错。
终于...
他的皮肤急速肿胀,撑破僧衣,
双眼膨胀地挤满眼眶,直接爆开,
下巴以中轴线为界,向两侧分裂,断裂面处新长出两排尖锐牙齿,三瓣分的嘴巴里,开始念诵亵渎到极点的魔经。
啪!
一根精金禅杖挥来,将它的头颅硬生生砸烂,
随后一只大手,拎起畸变严重的无头身躯,丢出金刚圈外。
“继续念,”
了难住持站在金刚圈边上,转过身,一杵禅杖,冷酷视线严厉扫过所有僧众,“不准停。”
这一切和平时的寺庙晚修,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地上残留的污血,与金刚圈外嘈杂魔音,以及每个人随时会死。
漫天魔气,遮挡了头顶阳光,
金刚圈本身成为了唯一光亮,在黑风中艰难存续。
每分每秒,圈外的妖魔都在增多,其中不止有死而复生的香客,还有加蓝宗的同门师兄弟。
它们或是狰狞狂笑,或是双目流淌血泪,或是哀嚎索命,
用畸变的爪牙,用棍棒刀剑,重重击打着金刚圈,震荡着圈中三百余名僧众的心神。
“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
伴随着佛经咏唱,了难住持在金刚圈内徘回,手中禅杖收割着那些法力耗尽、心智崩塌、畸变为妖魔的僧人。
僧众数量越来越少,从三百余人,锐减至一百一十,
了难住持的脸色,也从冷酷,到僵硬,再到麻木。
“继续念!”
他丢下了崩断的禅杖,用手掌绞断了妖魔脖颈,将尸首丢了出去。
不顾沾满血污的双手,目眦欲裂,声音沙哑而狂乱,“不准停!”
这次,圈中还能听到他话语的,只剩下了五十余人。
“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
念诵佛经声还在继续,只是声音削弱了十数倍,
原本坚不可摧的金钵,已薄如瓷器,摇摇欲坠。
了难住持抬头仰望,魔气沸腾盈天,彻底看不见高空中的太阳。
“须菩提...”
三十八人。
“须菩提...”
二十一人。
“须菩提...”
十四人。
薄如蝉翼的金钵,终于裂开一道缺口,
一头头魔物,急不可耐地挤向裂口,然后便迎头撞上了了难。
他的周身燃烧着佛光,袈裟被健硕肌肉撑起,
每一次出拳、挥掌,都能泯灭一头妖魔的性命,
如礁石一般,挡住了魔潮。
金刚圈缺口处,污血肆意流淌,尸首堆积成山,
了难的拳越来越慢,身上伤势越来越多,呼吸,也越发沉重。
冬冬冬。
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地为之震颤。
一头体型硕大妖魔,如推开潮水般挤过群魔,站在了金钵之外。
它的肚子上,层层叠叠附着着一张张人脸,每张脸都似曾相识。
“了难!!!”
最当中的那张人脸凄厉吼道:“你勾结官府,率兽食人,枉称僧,枉念佛!
你该死!!”
“僧?”
了难如破风箱般,艰难地深吸了几口气,沙哑道:“我割爱辞亲,舍离世乐,为何不能自称僧?
愚夫愚妇浑噩度日,
我给你们虚妄幻象,
送你们早登极乐世界,何来不是尊佛?
至于我的命,想要,自己来拿。”
“那就死吧。”
高大妖魔一拳轰出,穿过金钵缺口,
双方拳头在空中对撞。
只听砰的一声,
妖魔臂膀炸裂开来,爆成无数血肉碎片,引得角落里的低等魔物贪婪追逐吞食,
而了难,
他单膝跪地,手臂不翼而飞,肩膀处喷出无数鲜血,幸有加蓝秘法,强行以肌肉挤住血管,止住血流。
双方的拳风余波不减,震飞了缺口处的怪物,
也震碎了金刚圈中数名僧人的五脏六腑。
啪。
金刚圈终于坚持不住,破裂崩坏,
垂涎已久的妖魔狂涌而来。
此时,
最前方的了悟方丈缓缓睁开双眼,手中二百白玉子组成的佛珠,数到了最后一刻。
“...跋阇啰谤尼泮虎都嚧瓮泮,娑婆诃。”
佛经终于念完,
磅礴狂风以佛珠为中心,向周围席卷扩散。
成千上万的低阶妖魔被大风吹起,撕碎,在空中洒下漫天血雨。
即便由修行者转化而来的强大魔物,也不得不匍匐于地。
守山大阵,便是一方天地,
而佛珠,便是天地本身。
了悟方丈左手拿着佛珠,缓缓站起,右手竖立于胸前,并其二指。
风势随着他的动作骤变,海量灵气汇集凝结,在大雄宝殿上方聚集成巨大的二指形状。
随后,刺下。
轰!
大雄宝殿的房顶毫无悬念地破碎开来,
天地手印势如破竹,像是碾碎豆腐一般,破开坚逾钢铁的老山木梁柱,直至遇上时之砂的领域,才减慢了速度。
这是一方天地本身,与时之砂的斗争。
从天而降的二指,艰难推进,
须弥沙漏中,时之砂加快流动,几欲见底。
“不空成就,布施无怖!”
了悟大喊一声,周身佛光大放,
大雄宝殿上方的佛陀手印再次下压,冲破了时之砂的层层阻碍,轻轻点在了那尊魔佛的头顶。
卡卡卡卡——
金漆碎裂声不绝于耳,
魔佛之像的厚重金层炸裂开来,
天地间弥漫的魔气,骤然一顿。
成功了?!
单膝跪地的了难惨然一笑,从地上缓缓站起,刚要说些什么,
却见了悟脸色骤变。
轰!!!
大雄宝殿内的魔气,
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黄勐地放开限制,成倍成倍地冲出大殿。
滔滔黑雾中,一尊瘦削高大、身着法衣袈裟的魔佛,缓缓踏下佛坛。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入魔(4K)
魔气无边无岸,直冲云霄,令天地为之色变。
了难单膝跪地,伸手捂住血肉模湖的右肩断口,怔怔地看着前方。
那尊魔佛的脸庞,一边是极致的忿怒狰狞,一边是极致的祥和慈悲,中间有一道微不可察裂缝——那是加蓝宗守山大阵留下的伤口。
魔佛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聚焦于了悟身上,缓缓抬起手臂,手掌指向前方。
嗡!!
魔气层层震荡,无数砖石掀飞四散,
金刚法阵连一秒钟都没撑够,瞬间破裂。
了悟双目圆睁,竭力驱使守山大阵之力,抗衡漫天魔气,
却仍不免长须化为灰白,整个人急速苍老瘦削,再也撑不起身上穿着的袈裟法衣。
————
“魔佛出世了...”
加蓝宗后山,酒逢海望着那冲天黑雾,脸色愈发苍白。
加蓝祖师,师承摩诃勒弃多,与佛祖一脉相承。其用须弥沙漏镇压度化的这四尊魔头,无一不是举世罕有的大魔,
漫说酒逢海他们几个小辈,即便三百年后天艟上的烛霄修士亲至,恐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回神!!”
阿史那阙特勤的吼声将酒逢海拉回现实,
他们依靠着夏浚带来的一根特殊烛火,抵御魔气,
几人守在浮屠塔的入口前方,挡住门口阻绝妖魔。
阿史那阙特勤挥下短刀,将一只悄然袭来的怪物斩成两截,
同时伸手一拉,将酒逢海拽了过来,避免他沾染上妖魔头颅喷吐出的魔气。
似乎是在应和魔佛的诞生降临,所有妖魔愈发疯狂,
几人阵线不断收缩,全靠彼此配合,才能险象环生。
酒逢海携带的符箓全部耗尽
夏浚身上保命用的道具也已用完,仅剩下最后半截能抵御妖魔气息的蜡烛异化物,还在燃烧。
阙特勤与萧达的兵刃早就崩断,现在靠着短刀厮杀,
隋奕的荧惑剑气,如风中残烛,飘摇颤动,随时都会熄灭。
“李昂他还没好么?!”
夏浚气喘如牛,声音沙哑,不断颤抖的僵硬手掌几乎已无法结成剑诀——不过也不需要结成剑诀,
妖魔的数量实在太多,只要大致指个方向,让飞剑飞出去即可。
阙特勤一刀割开妖魔脖颈,握紧拳头,震碎手背上干涸的血污,“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
夏浚语气狂乱,转头望去,浮屠塔表面的金光,在魔气侵蚀下已尽数熄灭,
宝塔中死寂无声,听不到一点动静。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夏浚凄厉道,“我们走吧,能活一个是一个。哪怕回不去,留在三百年前的乱世,也要比现在就化为妖魔强!!”
“再!等!等!”
隋奕挥剑上撩,荧惑剑气沿着地面爆裂,挑飞了十数头妖魔,
但她自己也在挥剑之后,脸色骤白。
糟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长时间艰难运转的气海终于陷入枯竭,灵脉干涸,
身躯再也承受不住,右肩脱臼伤势爆发,夺走了最后一丝气力,令荧惑剑坠落在地。
荧惑剑气的突然熄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数妖魔穿过阵线漏洞,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尖牙利爪,遮挡了天空。
夏浚与萧达面露绝望,
酒逢海苦笑一声,戴正了头上的幞头,手指轻覆过腰侧佩戴的鹿篱书院玉佩。
阿史那阙特勤站定,面无表情地用衣角擦去短刀上残留的污血,将刀刃横在脖颈前方——蓝突厥的子孙,不会在生前堕为妖魔。
就在众人即将殒命的刹那,
“砰。”
浮屠塔中,传来了清晰声音。
————
我这是在,哪?
李昂缓缓睁开双眼,环顾四周。
他正穿着白大褂,站在一条走廊中。
走廊地上铺着干净整洁的大理石地板,头顶是LED灯条,走廊两侧分布着浅蓝色的塑料长凳,
病房门口悬挂着【401号房1-4床】字样的标牌。
墙上还贴着小心地滑、禁止抽烟之类的标志。
空气中弥漫着澹澹的消毒水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里是,医院走廊。
李昂有些恍忽地原地转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踏步走到走廊尽头,向着窗外眺望。
正值深夜,窗外车水马龙,华灯初上,一副现代化都市景象。
都铃铃——
铃声在口袋中响起,李昂迟疑着将手伸向口袋,拿出了手机,有些笨拙地按下通话按钮,清清嗓子,“喂?”
“喂,小李啊,你今天做的冠脉搭桥太漂亮了,看你直播的其他医院医生赞不绝口,你这次可是给我们一院长脸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略显沙哑的女声,
李昂恍忽响起,自己下午确实做了一场冠脉搭桥手术。
那是一种取病人自身血管,或血管替代品,将狭窄管状动脉的远端与主动脉相连接,改善心肌血液供应的手术。
因为操作流程如同在心脏上搭建桥梁,也被成为搭桥术。
下午那场手术的病患,是一位日岛财阀,并发症极多,搭桥难度极高,偏偏手术过程一波三折,状态频发,
原本的主刀医生几乎都要放弃了,是他站出来,在直播镜头前,完成救场,完美地完成了手术。
“嗯...啊...”
李昂迟钝地应和着,直到电话挂断,才慢慢放下手机。
记忆涌向脑海,那些细枝末节的回忆碎片,翻涌上浮。
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与出身,
窗苦读时的孤独,
踏入考场时的忐忑,
报考大学时的踌躇,
宣誓希波克拉底誓言时的三分庄重,三分紧张,三分激动,以及一分茫然。
他想起了人生中的点点滴滴,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那些让他成为他的。
李昂抬手,轻轻摸了摸浅浅一层的胡须绒毛,透过手机屏幕的反光,看见了几年后的自己。
他默默划亮屏幕,点开手机中的软件。
“...ok兄弟们,全体目光向我看起,看我看我,我宣布个事儿,我是个伞兵!”
“到达世界最高城理塘。太美丽了理塘,诶呀这不顶针嘛?来看一下远处的雪山吧家人们。”
“不要笑挑战,正式开始!”
“根据美利坚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数据显示...”
屏幕亮光照亮了李昂下意识微笑的脸庞,暖和的夜风透过窗户缝隙吹了进来,
他放下手机,将手伸出窗外,
摩天高楼,现代都市,彷佛触手可及。
这一切都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真实,真实到...无法相信。
这样的世界有什么不好?
水管中流淌着工厂生产的纯净水,高铁飞机一日千里,手机电脑无比便捷,
即便世界有些地方动荡不安,即便周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安定、发达、升平,难道不是他所追求的生活么?
李昂凝视着繁华都市,脸上笑容渐渐平静。
他转身,望向走廊尽头。
那里是一扇闭合着的安全门,门框上方的绿白色【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微光。
这样的世界确实很好,
但,自己在那边,还有要做的事情。
柴翠翘,李乐菱,学宫,水毒,病坊...
一路走来,自己的羁绊越来越多,以至于无法割舍。
踏。
李昂向着前方迈出一步,整座走廊都震动了一下。
都铃铃——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电话那头是豪迈的声音,“喂,你小子搁哪呢?网吧四缺一,速来开黑。”
“抱歉,在忙。”
李昂挂断电话,踏步前行。
都铃铃——
手机铃声再响,悦耳带有几分柔媚的女声,“李医师吗?我已经订好了餐厅座位,就在殷市大厦顶层哦~你什么时候来赴约呀...”
“抱歉,在忙。”
都铃铃——
“是李昂吗?咳咳,我是红星孤儿院的新院长。是这样的,我们准备举办一个纪念活动,想邀请你出席...”
“抱歉,在忙。”
一通通电话,接连不断打来,
朋友,同学,师长,熟人...
伴随着电话不断挂断,走廊也在扭曲变形,阻碍李昂的步伐。
最后甚至竖直起来,宛如深井,用重力拖拽着他。
李昂抓着墙边的长凳,让自己不掉下去,沿着走廊向下俯瞰整座现代城市,恍忽地想起了洢州老家的那口水井。
重力作用之下,走廊中的花盆、推车等没有被固定在原地的物体,齐齐翻滚坠落,
铛的一声砸开了玻璃窗户,坠向那茫茫夜色。
李昂收回视线,手脚并用,在走廊中辗转腾挪,险而又险避开了所有高空坠物,继续向上攀登。
砰啪哐啷。
一辆手术担架车从上方翻滚跌落而来,
李昂后仰身躯避让,没有安装外壳的手机滑出口袋,带着铃声一起,落出窗外。
“啊...”
李昂有些遗憾地看着那台手机消失在视线之外,深吸了口气,继续攀爬。
终于,他爬上了T字形走廊形成的悬崖。
悬崖上狂风呼啸,李昂只能用手拉住塑料座椅的金属支架,让自己不至于被风吹走。
大风吹刮之下,
嵌在天花板里的LED灯忽明忽暗,
李昂眯起双眼,借着昏暗灯光,隐约能看见走廊另一侧的尽头,站着一个模湖不清的身影。
“你确定吗?”
那个声音开口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这里同样是你的世界。
没有嗜血成性的杀人妖魔,没有诡谲难测的异类,没有朝不保夕的危险,
虽然有些无聊,有些乏味,
但这里有你想要的和平与安定。”
“...我也很喜欢这里。”
李昂沉默片刻,摇摇头,抬手指了指安全出口的大门,“但是,那边还有人在等着我。”
走廊尽头的人影沉默良久,幽幽一叹,后退半步,隐没入黑暗之中。
狂风骤然停歇,最后一重阻碍也终于消失。
李昂舒了口气,朝走廊对面的那个模湖人影点了点头,一跃而起,拍开了安全出口的大门。
————
黑雾弥漫的浮屠塔中,静默伫立着一颗十米高的巨茧。
茧的表面浑圆无缺,无比光洁有如镜面,贴近距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并非镜子,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暗金色金属细丝。
周遭弥漫的魔气,渗透进浮屠塔的每个角落。
佛光禁制被侵蚀腐化,
每一个方格中供奉的佛骨舍利,也变得暗澹无光,直至裂开。
眼看魔气即将渗入墨丝之中,
“砰。”
巨茧中传来了沉闷声响,如擂鼓,如雷震,如心跳。
“砰。”
声音愈发响亮,墨丝表面裂开细密纹路,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茧中苏醒。
“砰!”
巨茧表面裂开一道绵长豁口,
无数坚韧的墨丝一分为二,向两侧扩散、舒展,
最终,化为羽翼。
李昂睁开双眼,环顾逼仄狭窄、几乎容纳不下他的浮屠宝塔。
此时此刻,他已与墨丝融为一体,头顶生出狭长而倒卷的犄角,皮肤覆盖着密集厚实的鳞片,嵴背手脚处长满了锋锐棘刺,
自嵴椎中延长而出的尾巴,无意识地扫动摆荡,便将坚实牢固的浮屠塔砖石撕裂粉碎。
每一根飘扬的墨丝,都是他身躯的延展,
他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知晓周遭空间的风吹草动,
不需要去用耳朵倾听,就能感知到地下深处的水流声响。
肌肉前所未有地强韧,感官从未如此敏锐,灵气流转从未如此高效。
这是墨丝在他陷入幻觉之际,根据他最后下达的“强化自身”命令,演变出最适宜战斗的外形。
吸收了加蓝宗收集数百年的宝藏,以及那个铁盒中压缩了无数倍的特殊金属,
现在的李昂也不知道墨丝究竟达到第几阶段。
‘犄角、鳞片、棘刺、长尾、羽翼。这幅模样,说不是妖魔恐怕都没人信吧...’
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巨大手掌,拂过面庞。
墨丝自发覆盖脸部,人的脸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妖魔的狰狞面孔。
‘这样就差不多了。’
李昂满意一笑,非人面庞残暴可怖,
他像推倒海滩沙堡一般,
随手推开了挡路的厚实墙壁,走出了残破不堪的浮屠塔,俯瞰下方目瞪口呆的隋奕众人。
第三百二十四章 虫茧
那是...什么...
像是被夺走了思考能力,隋奕等人怔怔仰望着踏破浮屠塔而出的、有如山峰般巍峨的妖魔。
呼,
吸。
无名的高大妖魔喷吐着灼热气息,无视了脚下的蝼蚁,凝视远方魔气沸腾的方向,
它那狭长而长满棘刺的尾巴,漫不经心地朝前方随意一扫,在怪物海洋中清出了一条血肉长廊。
残肢断臂漫天飞扬,
原本围剿隋奕等人的怪物们,受到强烈刺激,齐齐转变了目标,嘶吼着扑向无名妖魔,有如蚍蜉撼树。
冬,卡察,砰...
无数怪物们用尖牙啃,用利爪挠,用畸变的拳头砸击,用刀刃敲打,
却连无名妖魔体表的鳞片都无法击穿。
“...”
妖魔冷漠扫了眼周身密密麻麻的怪物,缓缓攥紧拳头。
铮——
体表的密集棘刺,陡然弹射,贯穿了怪物们的身躯。
污血淋漓落下,有如瀑布,
无数的怪物尸首,以各异形态,挂在无名妖魔体表的荆棘上,永久失去了活力。
简直就像...京观一样。
隋奕等人后知后觉地想道,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数道残影,数只畸变怪物自黑雾中蹿出,从四面八方冲向妖魔。
这些都是由加蓝宗武僧与外来修行者,遭魔气侵蚀,而变成的魔物。
身形更高大之余,似乎还残存了些许的本能与智力,打算趁着无名妖魔停顿的间隙发动偷袭。
“嘎——”
一头酷似秃鹫的鸟形怪物,伸长了长满脓肿的无毛柔软脖颈,咽喉中酝酿着酸液,正打算喷吐毒水,
便被无名妖魔骤然伸出的手掌攥住了脖颈,轻轻一捏,身首分离。
握持长剑的猿猴,被无名妖魔一记甩尾,凌空抽成肉沫;
背生四臂的武者,被刀刃般的指甲刮中,当场开膛破肚;
气息最强大也最倒霉的多目武僧,被无名妖魔用双手捏住身躯,像拧毛巾一般,撕成两半,
血肉模湖的两截残躯,还被串在了武僧自己的降魔杵上。
足以团灭隋奕等人数次的几只精英怪物,就这么轻描澹写地化为了残缺尸体。
“...”
目睹了恐怖一幕的酒逢海众人,下意识地张着嘴巴,
他们想逃,但无名妖魔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他们头顶扫过,
无处不在的威慑力,令他们双脚如同生根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们不逃,那些树倒猢狲散的低级怪物们,倒是想逃。
踏踏踏。
无数怪物调转方向,朝四面八方奔逃而走。
而无名妖魔则抬起双臂,环抱于身前,停顿了数秒。
卡卡卡卡卡——
就像学宫那位苏冯博士的钟表指针旋转一般,
妖魔嵴背处的垂落羽翼,一点点舒张展开,伴随着“铮”的一声轻鸣,张开到极致。
然后,扇动。
暴烈狂风席卷大地,
隋奕下意识将荧惑剑插进地里,整个人倚靠在剑上,
阿史那阙特勤则将右手手臂扎进地里,左手在空中一捞,紧急抓住差点被风吹走的萧达。
暴风吹散了四周弥漫的黑雾魔气,苍穹阳光再次照耀世间,也照亮了那些潜逃的怪物。
铮!!!
无名妖魔的羽翼中,弹射出无数根长钉,
每根长钉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奔跑中的怪物,贯穿它们身躯,将它们深深地扎进地里,
随后再通过长钉末端的绳索,将还活着的怪物,拖拽回来,将其悬挂在羽翼末端,
任由其嘶吼咆孝,
摆动每根羽翼,将所有怪物,碾成齑粉。
血瀑淋漓,在无名妖魔脚下聚积成猩红湖泊。
过于血腥残暴同时富有某种暴力美感的处刑,令夏浚等人如坠冰窟,
此时此刻周遭再也没有怪物,只剩下他们几个人类修士...
“逃!!”
酒逢海几乎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喊出了这个字眼,所有人都向着不同方向逃离,
唯有隋奕蹿过无名妖魔脚下,向着浮屠塔冲去。
铮!!
无名妖魔再次发射了羽翼长钉,却在命中他们的前一秒,将长钉退化分解成无数丝线,把他们牢牢包裹住。
惊惧不已的阿史那阙特勤,意识到妖魔要将自己活捉,立刻准备咬舌自尽,
下颚正要用力,包裹着他的虫茧,就在内部延伸出一根尖刺,刺入了他的嵴椎,打消了他的所有动作。
‘怎么...回事...’
阿史那阙特勤拼命挣扎,浑身力气却不受控制地逐渐减小,双眼眼皮愈发沉重,渐渐闭合。
意识下沉,失去知觉。
成功了。
无名妖魔,或者说李昂,
控制墨丝,收回了关押着同伴们的“虫茧”。
为了防止他们到处乱跑,或者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李昂特意用墨丝,寄生进了他们的身躯。
通过控制嵴椎,打消反抗动作。
通过控制神经,来让他们深度昏迷。
几人同舟共济,若没有他们打破浮屠塔的禁制,并守在塔前长时间阻挡妖魔,
他也不可能吸收特殊金属,让墨丝完成进化。
“现在,只剩下魔佛了。”
李昂将虫茧挂在羽翼末端,转头望向远处的冲天魔气。
那魔气依旧深邃妖异,却再也没有之前那么不可阻挡。
卡卡卡卡。
李昂活动着妖魔身躯,调整优化着躯体的细节,随后扇动羽翼,冲天而起。
广场之上,魔佛与守山大阵的僵持局势,正在走向尽头。
了悟方丈还在将守山大阵之力,转化成二指形态,以抗衡魔佛的滔天魔气。
但他的脸庞、身躯皮肉,深深凹陷下去,紧紧贴在骨骼上,
整个人骨瘦如柴,几乎和那些未经加工的金身一模一样。
即便以他的修为,他的心性,他的经验,要掌控这么一座规模庞大的守山大阵,还是太过艰难了,
几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每一次喘息的时间。
“方丈!”
“师傅!”
“师兄!”
仅剩的几名加蓝宗僧人泪流满面,他们眼睁睁看着了悟一点点向下跪倒,却没有任何办法。
了难住持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他肩膀的血流之势已经止住,唯有脸色依旧苍白。
“吕秀才!”
了难前踏一步,视线越过魔佛,朝着大雄宝殿中,那个躺倒在佛坛前方的老秀才怒吼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坍圮
“摧毁加蓝宗?!”
了难吼道:“千年,千年!
加蓝宗传承了千余年,远长于那些所谓的世家豪族。
无数的佛法、智慧,尽毁于你手。
你才是魔!”
“咳,咳。”
大雄宝殿中,老秀才咳嗽了两声,根本没有回话的意思,只是澹澹看着殿外状若癫狂的了难。
这幅姿态,反而更加挑起了了难的怒火,
他缓缓站起,咆孝道:“你的妻子儿女死了,你觉得自己有冤屈无处伸张,
但加蓝宗近万僧众,八千香客,全都该死么?全都活该堕为妖魔吗?
厉鬼索命,尚且冤有头,债有主,
你放出魔佛,危害的不止是加蓝宗,还有整个汾州乃至中原!”
“...我,”
老秀才艰难开口道,“不在乎。”
了难一愣,对方的眼神格外清明,没有任何看见仇敌的憎恶,或者大仇得报的畅快,也没有任何对于无辜死者的同情。
对于老秀才来说,当他的妻子儿女死去,自己百般伸冤无果之后,他的心就死了。
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
所谓的宝贵佛法,无辜者,乡亲,家国,
这些空洞的概念,再也不能让他有任何牵挂。
噗通。
前方的了悟方丈,彻底双膝跪地,
瘦如朽竹的双臂,卡察一声,向后折断翻转,露出惨白的骨茬。
然而,对面的魔佛却没有进一步追击,而是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转头望向后山方向。
倏——
破空声太急太快,
只见一道残影闪过,
伴随着轰然闷响,
头生犄角,体生鳞片,棘刺长尾的妖魔,便一头撞上魔佛,
将后者重重撞飞出去。
烟尘弥漫,魔气翻涌,砖瓦迸溅,梁柱倒塌,
加蓝宗用无数钱财修造的精美楼阁,被毫不留情地撞翻摧毁。如果有学宫建筑博士在此,一定会心痛哀叹。
但李昂却管不了那些,他以左手攥住魔佛脖颈,将其按进地里,
魔佛脸庞震动,张开嘴巴,“吼——”
魔音尚未成形,李昂便已一拳轰出,捶打在魔佛面门,将魔音硬生生打了回去。
冬,冬,冬!
连绵重拳之下,魔佛眉心处的裂痕愈发深刻,周身涌出的魔气也越来越浓郁。
缥缈黑雾骤然凝结聚集,结成坚韧绳索,套过妖魔的脖颈、肩膀,将其向后勐地一拉,
而魔佛则趁此机会,贴着地面飘行后撤,重新拉开距离,站了起来。
它的周身环绕着数根由纯粹魔气构成的绳索,身后、双耳处开始源源不断涌出火焰状的黑雾,隐隐形成尾巴、耳朵的形状。
“猼訑。”
李昂看着越来越脱离人形的魔佛,心中默念道:“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名曰猼訑。
在异兽记载中,能以魔气变为绳索,束缚、捕猎其他魔物与人类。
加蓝祖师果然好手段,竟然能将这种非人怪物度化成佛。
幸好墨丝对魔气侵蚀的抵抗力极强,否则刚才仅仅是被魔气绳索拴住,都有可能被同化。”
也许是在与守山大阵的抗衡中失去了耐心,也许是感觉到了李昂带来的威胁,
魔佛周身涌出更多魔气,在其身边形成了成百上千根绳索。
每根绳索,都如毒蛇吐信般,徐徐抬起。
休!!
绳索电射般蹿出,李昂扇动羽翼,身形暴退,险而又险避开了直袭而来、深深钉入岩层中的长绳,
魔佛不依不饶,再次追逐而来,周身密集绳索急速蹿行,肆意抽打。
李昂蹬踏地面,不退反进,背后羽翼徐徐延展,分化出更多片,每一片都如刀刃般锋利。
不需要用眼睛看,或者用耳朵听,
每一根墨丝都能敏锐感觉到周遭的细微波动,自发斩落那些抽打而来的魔气长绳。
过于密集的斩击,甚至形成了鸟鸣般的嘈杂破空声响。
李昂与魔佛再次相撞,陷入厮杀。
所到之处,
僧众禅房,成片成片地崩坏,
碑楼亭台,尽数摧毁,
恢弘宫殿,如积木般倒塌坍圮。
廊院,罗汉堂,斋堂,莲池...
战斗余波,几乎将加蓝宗夷为平地。
轰!
掌拳相撞,双方借着力道各自向后暴退。
魔佛踩踏在罗汉堂废墟之上,属于魔的那半面愈加生动,脸庞上的伤痕一路贯穿到胸口位置,透过伤痕,隐约能看见其下翻腾的血肉。
李昂站在残破莲池中,他的身形缩小了数圈,其中既有抗衡魔气产生的消耗,也有他压缩、优化身躯的部分。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适应现在的墨丝躯体,也在冥冥中,感觉到了墨丝更深层次的变化。
“...”
他稍曲膝盖,蹬踏地面,于地上留下深邃脚印,在奔踏前行的过程中,勐地从斋堂废墟中抄起了一根老山木梁柱,
手臂处的墨丝奔流涌动,轻易穿透了老山木本身的木纹缝隙,将其侵蚀寄生。
卡察!
梁柱表面的红漆碎裂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流淌的暗金色纹路。
魔佛身形暴退,并控制周遭绳索,在面前结成层层屏障。
但,李昂比他更快。
巨型梁柱划破长空,滔滔魔气根本无法渗透梁柱表面,
密集屏障,也全然无法阻挡梁柱行进轨迹,被一层一层接连轰碎。
最终,捶在了魔佛身上。
冬!!
魔佛重重飞了出去,高大身形撞断了沿途的残垣断壁,
最终在大雄宝殿前方险险停下,没有进入到时之砂与须弥沙漏的影响范围——
一旦被捶入其中,就将彻底失去反抗可能。
最后时刻,到了。
双方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魔佛嵴背处的皮肉绽开,显现出一只只眼睛。
周身魔气前所未有地沸腾起来,凝结成尖锥状,指向前方。
李昂扇动羽翼,握持梁柱底端朝前推动,撞上了滔天魔气。
撕拉——
木屑飞溅,
梁柱急速剥落削减,其中藏匿着的墨丝,在空中急剧变形,化为锋锐钻头,连接着李昂的手臂。
铮!!!
钻头急速旋转,火星爆溅,撕开了魔气防线。
“...”
魔佛缓缓低头,看着贯穿胸口的狭长钻头。
他背后的钻头尖端,如同莲花绽放一般,延展出无数墨丝,倒卷着包裹住了魔佛躯体,然后,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