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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全文阅读

作者:黑灯夏火     问剑txt下载     问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七章 除夕

    伴随着二十四响昊天钟声回荡于长安城中,载乾四年悄然结束,载乾五年拉开了帷幕。

    除夕夜,到了。

    “大郎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啊。”

    “宋姨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居德坊旳宋绍元家宅邸中,李昂笑呵呵地向宋姨拱手拜年。

    这年头长途跋涉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前段时间纪玲琅过来说过,她父亲洢州太守纪持要回长安述职,

    未来有可能升迁,以后长住长安,这次就把家中小辈带了过来,

    宋姨就搭乘了他们家的马车,一并在新年之前来到了长安。

    常言道人离乡贱,不过看到儿子宋绍元考进了学宫,有了宽敞宅邸和知书达理的未婚妻,宋姨还是比较开心的——就是周围的人都在说长安官话,稍微有些手足无措,可能还需要再适应一段时间。

    噼里啪啦。

    宅邸外烟火璀璨,爆竹声不绝于耳。

    “日升,我来拜年啦!”

    杨域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李昂出门迎接,却看见杨域身后跟着一群仆役还有穿着花花绿绿棉袄的小孩子们。

    “呃?这是...”

    “家里的熊孩子。”

    杨域无奈地耸了耸肩,说着从李昂那里学到的奇怪口癖,“过来觐见一下小药王神,免得新年生病。”

    “小药王神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一群熊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吩咐的,各个拉长了声音,朝李昂作揖行礼。

    以往的秋冬季节,小儿患百日咳的概率很高,但今年在各州府扩大大蒜素生产的情况下,

    患病率与患病后严重程度,大幅度下降,进一步坐实了李昂药王神的名号。

    “好么。”

    李昂哭笑不得,已经懒得再辟谣了,侧身让出门口,“都进来吧,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他提前跟朋友们讲过今年除夕会在宋绍元家过,而宋姨、尤笑、柴柴她们也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超规格的饭菜。

    一群熊孩子们或蹦跳,或拘谨地进到庭院,

    穿着白狐皮袄(带兜帽)的柴柴,笑眯眯地拿出一大叠包了几贯飞钱的红包,依次分发。

    去年李昂去燕云荡家里拜年的时候,就给燕家几个刚出生的小孩子包了红包。

    虞国之前是没有压岁钱的习俗的,偶尔会有一些富有的,或者很疼小孩的家庭长辈,会在除夕夜给一些金银、铜钱、饰品乃至绸缎珠宝之类的小礼物。

    也不知道是李昂影响力太大,还是长安市民想要蹭个喜气,现在家家户户也都开始给亲戚朋友家晚辈发红包,甚至自发形成了“递出红包——婉言拒绝——强塞红包”的基本套路。

    “爸爸妈妈先把你红包收起来”之类的话,也得以提前出现。

    越来越像记忆中的春节了。

    发完了红包的柴柴,兴高采烈地带着熊孩子们去玩李昂给做的鞭炮去了,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

    李昂则和宋绍元、杨域他们站在门口,迎接上门拜年的客人。

    纪玲琅是最先过来的,带了十条洢州刀鱼作为礼物——这种鱼离开活水很难存活,秋冬季节还会变得很瘦。也不知道她家用了什么办法,能保存得这么好,一路运到长安。

    李昂和宋绍元以前在洢州,吃这种鱼都吃腻了,但离开家乡一年有余,再次看见老家特产还是颇为怀念,

    李昂直接从桶中取了三条出来,用念力控制刀具、厨具飘起,进行远程烹饪。

    “日升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略显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穿着棉袄、外套绸衣的厉纬出现了。

    “你怎么了这是,看起来这么恍惚。”

    杨域挑起眉梢,“瞒着我们偷偷失恋了?不地道啊。”

    “呸,”

    厉纬翻了个白眼,“就你遍布在长安城里的耳目,什么事情能瞒过你?”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是你从宣阳坊出来的时候,在拥挤人群中看见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女。你和她对视一眼,一见钟情,想要向彼此靠近,却被密集人群裹挟,越离越远。你的呼喊淹没在烟火声中。当你终于挤出人群,那里却不见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块带着芳香的手帕。你拿着手帕,粗犷任性的脸庞在璀璨焰火光芒照耀下,失魂落魄。这也许是你和她故事的开始与终结...”

    杨域眉飞色舞,一开口就是一长串内容,

    厉纬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你为什么编故事编得这么熟练啊?你在私底下看了多少本言情小说呐?

    还有你刚才是不是说我长得粗犷?夹带私货啊你这是。”

    杨域面不改色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就说是不是吧。”

    “怎么可能。”

    厉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脸上浮现蛋疼表情,“虽然确实是私事...”

    厉纬解释了一番,原来他假期的时候一直住在云麾将军陈昌骁家。

    他的父亲、兄长都曾在陈昌骁手下当兵,他自己报考学宫的名额也是陈昌骁推荐的,两家关系格外亲密,厉纬和将军府上的几个子弟平时也都以兄弟相称。

    最近将军夫人娘家的人从河东道来长安做生意,顺道过来拜年,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提到了要给厉纬做媒的事情。

    将军夫人有个侄女,年纪和厉纬相差仿佛,而且现在在鹿篱书院上学,也算修行中人...

    “所以?”

    杨域疑惑道:“这不挺好的么,亲上加亲。”

    虞国行卷之风盛行,陈家与厉纬的情况,算是举荐者与被举荐者的关系。陈昌骁就是厉纬的“举主”。

    这份关系甚至要比师徒更加紧密牢靠。如果厉纬能和陈家结成姻亲,就可以在某种意义上摆脱恩情负担,与陈家位于同等地位,对双方都有好处。

    “看你这便秘的表情,难道对方长得不好看?”

    杨域好奇道。

    厉纬摇了摇头,纠结道:“不,看画像还挺柔美的。”

    杨域搓了搓下巴,疑惑道:“那你怎么还不乐意?你该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这,我,那...”

    厉纬百般纠结,看着李昂与纪玲琅投来的好奇目光,只好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比较喜欢...能给我安全感的女生。”

    “哈?”

    李昂三人异口同声,看厉纬这长相,这身高,这肌肉,再过几年充当门神画像都绰绰有余。

    这还不安全?

    “你们不懂!”

    厉纬脸庞涨红道,“以前我在边镇戊边的时候,经常会有马匪、盗贼出没。

    他们会在夜里朝寨子放火箭,会在林间伏击,会在山路上设陷阱。还会将尸体布置成种种诡异可怖的形状,来进行恐吓。

    我只有晚上在枕头下放把朴刀,听着袍泽的呼噜声才能勉强入睡。

    我本来以为来了长安,正式炼体习武之后能好一些,但还是会偶尔惊悸惊醒。恐怕这症状以后也一直会有了...”

    “所以你想找个比你强大,晚上还会打呼噜,能给你安全感的女生。”

    杨域总结归纳,顿了一下,说道:“比你强很容易,但要求晚上打呼噜...这恐怕,不太好找。”

    ‘岂止是不太好找...这算是战场ptsd,加上xp的组合么?

    老兄你xp系统也太奇怪了吧?!’

    李昂心中吐槽不已,他学的是外科,不治心理疾病。

第二百三十八章 水毒

    三人闲聊之际,又有新旳客人登门拜访。

    同学,同乡,师长,和李昂有生意上往来的商号等等。

    按照规矩,李昂这种开国县伯级别的爵位,在除夕夜当晚得抛弃家人进宫面圣,陪皇帝守岁、吃宴席、喝酒唱歌欣赏舞蹈之类。

    回家睡不了几个时辰,第二天还要接着上早朝,参加新年元日的大朝会,陪着皇帝接待番邦使者,听州府官员的贺文。

    李昂去年参加了一次,今年无论如何也不想去了。

    好在因为今年有学宫学术交流的缘故,荆国、周国等使者比较齐全。

    礼部为了避免宫殿现场过于拥挤,准许一部分有爵位、无实权的贵族不来参加。

    李昂果断翘掉了去皇宫守岁——一点都不好玩,还不如在家吃吃烤鱼,看看烟花。

    “...塞却口,面上掴。磨里磨,硙里侧。镬汤烂,煎豆醋...”

    “...手中宝剑,刃新磨。斫妖魅,去邪魔。”

    街道上传来了呕哑嘲哳的诡异歌唱声,一支浩浩荡荡的数千人队伍,沿着街道走来,脸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可怖面具。

    这并非异变,而是驱傩游行,寓意驱除鬼怪妖邪、祈祷来年幸福平安。

    歌词也都是一些如何吊打、诛杀邪魔的“正能量”内容,

    什么打鬼怪耳光,拆它肋骨,拔它舌头,放火焚烧,剁成肉馅,丢进油锅云云。

    洢州每年新年都会有驱傩游行,去年在长安也见过一次更加盛大的,李昂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某种意义上,这种非常武德充沛的傩戏,也算是对潜藏在世界暗面的鬼怪放狠话,

    和“别让我在朱雀大街看到你,看到你头套必须给你拽掉,必须打你脸”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这次,走在前面那两位带着鬼怪面具,饰演傩翁、傩母的大爷大妈,莫名在居德坊前停下,对着李昂又唱又跳,态度格外恭敬。

    “...这是什么意思?”

    李昂忍不住小声问一旁的杨域道。

    杨域挠头道:“呃,应该是过来讨个彩头的吧。你身上还有什么随身携带的小饰品没?”

    “饰品...”

    李昂摸了摸口袋,他身上的玉佩都是有用的,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干脆脱了绸衣递了过去。

    虞国新年要穿皮袄皮裘,羊皮最普遍,有钱的则穿狐皮、豹皮、貂皮等等。

    并且还要在皮草外面,再套一件无袖套的绸布外衣,名为“裼”,把皮草的毛绒遮盖掉一部分,以符合礼制,看上去显得更礼貌些。

    主导驱傩的傩翁、傩母,毕恭毕敬地接过李昂的绸布外衣,放在了彩车上,说不准以后要拿回庙里供起来...

    果然,活着的时候就被怀念追忆,实在是太奇怪了...

    李昂无奈摇头,腹诽不已。

    此时喝了点酒的宋绍元出来吹风醒酒,四人站在门口闲聊着,话题从学宫学业、长安物价,聊到了宋绍元的婚事。

    宋绍元说道:“我打算今年成亲,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李昂稍微有些惊讶,“这么早?”

    “不早了。本来去年年初就该定下来的。”

    宋绍元回头看了客厅一眼,没有解释太多。不过其他人也能大致猜到原因——宋姨已经来了长安,未来可能也要在长安久住,那确实该成家立业了。

    “早点安定下来也好。”

    纪玲琅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看向李昂,笑着问道:“日升你呢,有想过终身大事么?”

    “啊...”

    李昂张了张嘴巴,成婚?那太遥远了。

    且不说自己莫名其妙觉醒的异界记忆,就是身体里寄生着的墨丝,都很麻烦。

    他正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听急促的马车轮毂声从街角传来。

    “嗯?”

    宋绍元眉头稍皱,除夕夜街道最是繁华忙碌,马车开这么快就不怕撞上人么?

    是谁家的?

    李昂也将目光移了过去。

    只见那辆马车急速驶来,在宅邸门前骤然停下,从车上跳下三人。

    三位都是认识的人。

    太常寺卿,太医署医官邱儆,以及...九皇子,光王李善。

    这三人怎么来了?而且还同时出现?

    杨域等人对视一眼,上前迎接的同时,心中疑惑顿生。

    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总郊社、太乐、鼓吹、太医、太卜、廪牺、诸祠庙等署

    太医署负责长安的医官教育,现在也负责病坊的管理。

    而光王李善...

    任何一个喜欢坊间闲聊的长安市民都知道,他的母族姓武,这导致他是皇宫中身份最尴尬、最扎眼的皇子。

    “日升,”

    邱儆脸上挤出一丝有些难看的微笑,

    他和学宫符学司业澹台乐山是知己好友,在病坊管理上也和李昂多有往来,因此直接称呼,“方便说话么?”

    “方便,有什么事情您就直说。”

    李昂点了点头,除夕夜像太常寺卿这样的正三品官员,应该好好在大明宫里配皇帝喝酒才对,光王李善也应该在那。

    能让他们和邱儆一起出现在这里,显然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邱儆深吸了一口气,“苏州出事了。”

    “水毒。”

    太常寺卿阴郁道:“大面积的水毒。”

    李昂瞳孔骤然一缩,水毒,并不是指的水里有毒,

    按照《诸病源候论·水蛊候》的说法,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名水蛊也。

    有多种病因,可能是饮酒过量,损伤脾胃,水湿停聚,

    可能是是气血渐衰,面目肠腹浮肿。

    更有可能是...寄生虫。

    《肘后备急方》有云:“水毒中人...初得之恶寒,头微痛,目注疼...虫食五脏,热极烦毒。注下不禁,八九日,良医不能疗。

    《千金方》更是直言,此终身疾不可强治。

    在虞国,患上水毒,基本等同于被宣判死刑。

    大面积的水毒病症...

    李昂忍住惊骇,瞬间明白了光王李善出现的原因——他的封地就在那里。

    李昂沉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有多少人患病?病情如何?”

    “不知道具体时间。”

    李善苦涩道:“我们也才刚收到的消息。江南道现在一团乱麻,算上那些统计不便的村镇,

    预计患病人数,可能在...十万以上。”

第二百三十九章 腹水

    十万人...

    李昂心跳一顿,光王说旳是预计患病人数,差不多就是确诊,加上症状明显,以及统计范围外的、苏州府衙估计出的人数。

    真实的水毒患病人数,肯定还要在加上那些没有表现出症状、但确实已经被水毒病症感染的患者。

    十万这个数字,也许会翻上一倍,甚至更多。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李昂立刻转身,和宋绍元等人以及客厅里的柴柴打了声招呼,随后跟着太常寺卿登上马车,问道:“我们现在去哪?皇宫?”

    “不,太医署。”

    太常寺卿言简意赅。

    马车向东直行,过太平坊,经含光门,入太常寺太医署。

    太医署中灯火通明,许多医师围在一名病患身旁,激烈讨论着。

    他们显然都是被临时召集过来的,身上都还穿着除夕夜的裘皮袄和绸布外衣,有些人身上还散发着酒气。

    “此时正值冬末,患者患病时间应该在夏秋季节。所谓湿热相交,民病黄疸。湿热不运,诸病乃生。此番水毒黄疸,明显是接触水湿引起的热黄...”

    “也可能是阴黄。需知阳黄舌苔黄腻,热盛、黄糙。阴黄舌苔白腻,阴盛、舌苔光华,且质?白...”

    “各位建议如何用药?”

    “茜草如何?主蛊毒,煮汁服。再搭配紫草,所谓有病心腹满,旦食不能暮食。紫草主心腹邪气,肿胀满。理应有效...”

    众医师议论纷纷,有人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李昂,立刻压低声音道:“李小郎君来了。”

    庭院中的声响立刻轻了下去,

    “麻烦让一下。”

    李昂礼貌地让前面的人让开,自己快步上前,看见了邱枫,朝她稍稍颔首。

    太常寺卿和邱儆跟在后面,脸上没有被忽视的愠怒表情。光王脸上同样也没有——李善早就习惯了被人刻意忽视的感觉。

    长安太医署的医师水平,要比洢州之类的地方高很多,最起码不会出现像于淼水的福医、时医。

    因此他们也更能认识到,大蒜素、青霉素、输血法、解剖图等对医学的意义。

    哪怕刨除掉学宫状元的光环,李昂在这里也依旧能得到尊敬与优待。

    穿过人群,李昂见到了邱枫

    坐在椅子上的病患。

    他看上去年纪三十余岁,穿着普通布衣,身形精瘦,皮肤略黑,有股常年在水面漂泊的船员气息——李昂非常熟悉这类人。

    他的面庞微微发黄,呼吸较为短平急促,布衣的下摆敞开着,露出了略显肿胀的腹部。

    此时长安的温度并不高,病患的手里捏着一张黄纸符箓,正散发着温热暖意,免得他冻僵受寒。

    “你好。”

    李昂看出了对方的紧张不安,脸上浮现微笑,温和询问道:“我是李昂。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李小郎君。”

    那汉子结结巴巴,话语中带有明显的吴地口音,“在下姓易,家中行三,住在苏州吴县。是归德商号的船员...”

    听了易三的叙述,李昂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

    易三是归德商号的雇员,一个月前,承接商单,运送货物沿着大运河北上,前往洛阳。

    在洛阳时,船上船员开始咳嗽、胸痛,有些人的痰中带有血丝。

    不过跑船是辛苦活,这点症状再正常不过,船员们只是在洛阳买了点药材,自己煮了喝。船主还通过关系,在洛阳病坊拿了点大蒜素,放在船上。

    时至今日,大蒜素的保存依旧是个大问题。现取现用还好说,要是想长期储存的话,只有装在造价昂贵的密封玻璃试管中,而且仅有十至十五天的有效期。

    这一年以来,虞国上下都将大蒜素视为神药,有权有势有门路的世家,甚至会隔三差五服用一次,生怕得病。

    然而在商船继续航行过程中,有船员病症转重,船主给他服用了大蒜素,依旧未能好转,甚至开始出现腹泻,粪便带血和黏液,腹水等症状。

    那艘商船是“俞大娘”型号,船员有上百人之多,船主为安定人心,让病员下船养病,其他人加快航行,前往医疗条件更好的长安。

    结果区区几天时间,船上的七成人全部患病,瘦削,腹肿胀,巨脾,咳血。

    “其他病患在屋里躺着,”

    邱儆低声道:“不止是这一只商船,其他许多来自苏州、抵达长安的商船,都有船员得病的状况。

    甚至有的商船,只在苏州停留了两天,也中招得病。”

    “...”

    李昂沉默了一下,凑上前去,聆听起易三的胸腹。

    随着修炼进度的提升,他的感应能力也愈发敏锐,能轻易听到易三肿胀腹部中的杂音。

    “怎么样?”

    邱儆沉声问道。

    “很糟糕。”

    李昂抬起头,表情阴郁,“被感染了,肚子里全都是寄生虫。”

    哗然声在庭院中响起,众医师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水毒中人,虫食五脏,热极烦毒,良医不能疗。

    无药可医。

    易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牙关打颤,“感染...意思是这病会传播吗?李小郎君,我的父母,我的妻儿都还在吴县...”

    他低下头,神情恍惚,喃喃道:“怎么会呢...我们一家都听州府的嘱咐,不喝生水,不吃生鱼...”

    “恐怕不是生水的问题。”

    李昂表情沉重,微抿嘴唇,转头看向邱枫,“我需要念丝。”

第二百四十章 血吸

    其他人不解其意,邱枫倒是瞬间反应过来,“等下,我去拿。”

    邱枫旳父亲邱儆是太医署的直长医师,这里是她半个家。她跑进房间,不一会儿就拿出了一捆念丝。

    念学课使用的念丝有着许多材质,不止有各类金属,还有特制的蛛丝、虫丝。更高级的要用学分兑换。

    邱枫拿出来的这捆,是一种特殊蛛丝,没有黏性,但格外坚韧柔软——李昂后续跟她交流过,用念丝查探人体的事情,总结下来蜘蛛念丝的效果最好。

    “给。”

    邱枫递出念丝,李昂接过,用生理盐水清洗过后,朝其中注入念力。

    沙——

    蛛丝颤动起来,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缓缓刺入了易三的肿胀腹部。

    李昂闭着双眼,无比谨慎小心地释放念力。

    在他达到身藏境高阶之后,念力扫描的效果比以前好了不少。虽然还不能看清距离蛛丝稍远的地方,但查勘易三腹部绰绰有余。

    寄生虫,太多了...

    在那静脉怒张的腹部之下,无数细小虫体,正在蠕动翻滚。

    蛛丝每前进数寸,都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虫子、虫卵。

    沙——

    李昂缓缓收回了蛛丝,转头看向邱儆,“邱医师,太医署应该有显微镜吧?”

    “有的。上个月刚买了一台。跟我来。”

    邱儆点了点头,在前方带路,来到一处房间。

    李昂踏入屋内,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熟练地用两块玻璃薄片作为载玻片,将蛛丝一端的什么东西,放入载玻片中,并调好显微镜目镜物镜参数,观察载玻片。

    虞国现如今的显微镜,已经相当优秀了,能清晰看见非常细小、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物体。

    而这次,在镜头中,出现的是两条虫子。

    它们一长一短,

    短者呈乳白色,虫体向两侧延展,并略向腹面卷曲,牢牢抱住另一条虫子。

    而长者,前细后粗,形似线虫,深褐色,体长接近25毫米。

    两条虫子相互抱在一起,纠缠着难以分开。

    顶端能隐约看见口器的存在。

    下方则有着两条分叉般的尾部。

    显微镜下,两条虫子依旧在微弱蠕动着。薄薄的身体中,能看见体液流动的暗褐色纹路——那是被消化的人体血红蛋白。

    “血吸虫...”

    李昂的心如同绑上石头一般,朝着深渊低落下去,

    情绪的激烈变化,甚至突破了他一贯的涵养,令难看脸色浮现在面庞之上。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一首诗句。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万户萧疏鬼唱歌...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小虫在水中蠕动繁衍,将死亡散播到千家万户。

    一个个村落,消失在地图之上,

    无数患病者的腹部肿胀,如同气球一般,在日渐瘦削中,痛苦地离开人世。

    “...日升?”

    邱儆的声音,将李昂从恍惚思绪中拉了回来,“血吸虫,就是水蛊虫么?”

    “嗯。这是我用念丝,从易三肚子里取出来的。

    我看它在人体中吸血,所以叫它这个名字。”

    李昂点了点头,让出显微镜的位置,令其他人也能观察到虫体。

    血吸虫雌雄异体,彼此纠缠。

    雄虫粗短,雌虫细长,平均20毫米,在显微镜下能清晰看见其体表的小结节、棘状突起。

    众医师轮番观看了显微镜下的蠕动虫体,脸色都有些发白。

    一想到病患的肿胀腹中全都是类似的吸血小虫,就令人不寒而栗。

    “前些年,一些喜欢吃生鱼脍、蛇羹的病患,也是腹部肿胀,如同注水。死后发现,其肠胃中满是寄生虫体。心肝脾肺都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好似豆腐一般...”

    “那这病呢?不少人都说,他们已经不敢喝生水、吃生食了,怎么还会集体染病?”

    “会不会是因为碰过水?他们都是船员,难免要下到水中...”

    “要不要先用巴豆?既然是腹部生虫,也许能先用巴豆将虫子排出体外...”

    医师们低声讨论着,李昂则默默走出屋子,来到隔壁房间的大堂。

    大堂中,灯光昏暗,地上摆放着一张张临时床位,每张床上都躺着一名病患。

    咳嗽声,艰难呼吸声,呻吟声,

    药草气味,痰中血丝气味,呕吐物气味,

    李昂看着整齐排列的上百张床位,心中压抑无以复加。手掌捏住门框,将木门硬生生捏出指印。

    踏踏踏。

    脚步声在后方响起,邱枫走近过来,担忧地看了眼低沉阴郁的李昂,轻声道:“日升...你还好么?”

    “我没事,只是有些...”

    李昂松开门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绝望”二字憋了回去,

    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懂血吸虫,

    也没人比他更了解,血吸虫有多么恐怖。

    这种寄生虫,属于扁形动物门,吸虫纲,复殖亚纲,复殖目,裂体科,血吸虫属。

    生活史过程中,有成虫、虫卵、毛蚴、母胞蚴、子胞蚴、尾蚴与童虫7个发育阶段。

    先从虫卵阶段开始,在合适的气温、水温下,

    虫卵会孵化出毛蚴,毛蚴会在水中迅速找到中间宿主钉螺,入侵其体内,进行无性繁殖,在数月时间内,逐步发育成母胞蚴、子胞蚴、尾蚴。

    尾蚴在水中活跃游动,一旦发现新的宿主,就会利用虫体前段开口,分泌出组织酶,钻入宿主皮肤。

    随后,尾蚴会脱去尾部,进入血流,随着血液或淋巴液,被运送到全身,雌雄合抱后移行到门静脉——肠系膜静脉寄居,发育成熟,

    在入侵宿主24天后,开始交配产卵。

    一条雌虫每日产卵1000个左右,其中一半会进入膀胱,随着尿液排出体外,剩余虫卵沉着于肝脏、直肠、结肠、阑尾,以及肺脏、大脑等器官当中。

    成熟虫卵含有熟毛蚴,其头衔分泌物具有抗原性,引起虫卵肉芽肿以及之后的纤维化,引发肝硬化和门静脉高压,

    在临床上表现为腹水、脾大、食管静脉曲张等。

    在感染五周后,宿主的粪便中就会出现可孵化的虫卵,虫卵随着水流飘走,开始下一轮的繁殖、寄生、传播。

    噼啪——

    夜空中,除夕的烟火璀璨绽放,

    李昂站在大堂门口,背对漫天光彩,凝视着一张张病床。

    ...管控得了么?

    血吸虫的尾蚴随着水流传播,任何在水中捕鱼、游泳、洗衣、洗脚的行为,都可能中招,

    甚至只是踩了下疫水,就可能遭到寄生。

    虞国的农田、河流面积实在太大,而船运又格外发达。

    血吸虫的中间宿主钉螺,能够轻而易举地附着在航运船只上,随着船只扩散到远处,扩大孽生范围。

    如同在纸张上滴一滴墨水,它会随着纸张纹路自行向周围扩散。

    那么,治得好么?

    治疗血吸虫病症的最好药品,是吡嗪异喹啉衍生物,吡喹酮。

    现阶段,其生产环节之复杂、困难,是大蒜素、青霉素的百倍、千倍。

    几乎不可能生产出来。

    而考虑到,大堂中这些病患均是血吸虫寄生晚期...真实的传播状况,要比预想的更加糟糕。

    被血吸虫寄生的感染者,究竟有多少?

    二十万?

    三十万?

    还是...百万...

    夜空中,焰火渐歇。

    李昂的脸庞,再一次隐没于黑暗。

第二百四十一章 方略

    踏踏踏踏。

    密集脚步声打破了太医署寂静。

    面无表情旳虞帝,大踏步走进庭院,抬手制止了正要惶恐行礼的一众医师。

    他的身后,跟着学宫山长连玄霄、中书令薛机、门下侍中东方录、尚书仆射裴肃等重臣,

    所有人跟着虞帝一起,停下脚步,向门内望去。

    屋内,穿着白大褂的李昂,正坐在折凳上,操控着蜘蛛丝线,从易三的腹中取出一条又一条的血吸成虫,摘出一只又一只的虫卵。

    整个工程堪称折磨,血吸成虫平均体长20mm,埋藏位置深浅不一,并且都还活着。

    虫卵的体积更是渺小,且沉积在肝脏、肠胃、肺脏之中,每次摘取,都必须慎之又慎,以防止伤害到器官。

    即使以李昂目前的修为,加上他使用墨丝的丰富经验,依旧累得满头大汗,必须提起一万分的精神,用念丝小心翼翼地摘除。

    而对于易三而言,这个过程则更加痛苦。

    他平躺在床上,双眼被布蒙住,双手双脚也被束缚,防止他伤害自己。

    每时每刻,他都能似有若无地感觉到,有细密丝线在身体中穿行。

    刺痛,瘙痒,

    出血,痉挛,

    他那肿胀的肚子上,残留着一个又一个密集而微小的孔洞,

    血液和汗水沿着皮肤流淌而下,滴落在床脚的木桶之中——

    桶内污秽不堪,血水和血吸虫混杂在一起,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气味。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李昂用力眨了眨生疼的眼睛,艰难说道,也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易三说。

    邱枫沉默着,拿毛巾擦去他额头的汗水,转头看见虞帝与一众大臣,下意识地就要行礼。

    “免了。”

    虞帝摆了摆手,站在原地默默等待。

    良久,李昂终于放下蛛丝,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用念力清扫掉易三肚子上的血污,让不远处的两位医师,抬着担架,将彻底脱力的易三送到房间休息,

    这才转过身,朝虞帝行礼,“陛下。”

    “这病,能治么?”

    虞帝低声问道。

    李昂思索片刻,“陛下问的是治标,还是治本?”

    “有什么区别?”

    “治标就是像臣刚才这样,用新的医疗方法,以念丝为工具,小心从病患腹中,取出蛊虫与虫卵。”

    李昂说道:“但从查探结果来看,成虫无孔不入,虫卵遍布各处。只要有一只成虫、一只虫卵没被找到,病症就会再次复发。

    彻底治愈概率,很低。

    并且,就算是治标,也需要至少身藏境,最好是听雨境以上的念师,在经过严格培训后,才能从病患体内取虫,而不伤害病患。”

    李昂语气苦涩无奈,虞国有多少符合要求的念师?几千有没有?

    就算是他,一天也只能勉强帮助一名患者,剩余时间要恢复精力与念力。

    相较于茫茫多的病患,杯水车薪罢了。

    “那治本呢?”

    虞帝也明白这一点,沉吟问道。

    李昂顿了一下,“研发新的药物,彻底治愈病患。”

    “新的药物?”

    薛皇后的兄长、中书令薛机皱眉问道:“大蒜素没有用么?”

    李昂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太医署中收治的病患,之前都服用过大蒜素,收效甚微。恐怕是药理不同的缘故——大蒜素无法杀死蛊虫。”

    “苏州不能有失。”

    虞帝缓缓说道:“苏州位于漕运中枢,年运江淮米千万石。苏州若失,南粮北调则无法进行。”

    要养活虞国的四万万人,每年需要巨量的粮食,

    天下漕粮,江淮占据七成以上。每天都有无数船只,将粮食沿着前隋与虞朝修建的运河系统,将粮食从江淮运到北方。

    如果苏州失控,绝不仅仅是江南道一地遭殃,整个北方茫茫多的州郡,都可能面临饥荒风险。

    到时候...又会多死多少人?

    “日升,”

    一直低垂着眼帘的连玄霄抬起头来,平和问道:“如果给你一切资源,人力、物力、财力、权限,你觉得能不能找出新的有效药物,控制住水毒蛊情?”

    “...弟子觉得,恐怕很难。”

    李昂缓慢摇头,“这种水毒虫的繁衍速度太快,生命力太强。从药理角度,一些有用药物,就算使用,也会对人体产生巨大危害。”

    血吸虫的最佳特效药是吡喹酮,这种药物能在最低有效浓度时,令虫体兴奋、收缩、痉挛,浓度稍高时就可以虫体破溃,被人体免疫细胞吞噬,几分钟内就起到灭虫效果。

    但要生产它,需要用到苯乙胺、氯乙酰氯、苯二甲酰胺钾等等材料,

    别说全部,光是一种,都足以难倒李昂。

    他的话语,如同冬风一般,令庭院中再次冷清下来。

    何其荒谬...一个统治着四万万人口、拥有无数修士甲兵的庞大帝国,竟然对一些渺小如同发丝般的小虫,束手无策。

    “...就按之前控制疫病的方略来做吧。”

    虞帝长叹道:“周边州府,提供药草救治病患,派遣人力维持漕运——尽可能远离疫区,或者快速经过疫区。

    太医署则组织医官,前往苏州,看看有没有办法。

    至于日升你...”

    他顿了一下,恳切道:“你是虞国对蛊虫疫病最有权威的人,看在那么多虞国百姓为你竖立生祠的份上...在长安尽力而为吧。

    你要什么朕给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找出合适药物。”

    “臣身为虞国百姓、学宫弟子,自然应当竭尽全力。”

    李昂行了一礼,认真道:“但臣以为,与其留在长安,前往苏州也许更能发挥臣的作用。”

    “嗯?”

    虞帝稍有些惊讶,“你确定?水毒蛊虫,古已有之,历代名医都没法治愈。”

    “水毒蛊虫,确实难治。不过,至少能够在传播范围上,进行约束。”

    李昂说道:“如疟疾经由蚊虫传播一样,水毒蛊虫,也应该是通过某种方式,入侵到人体内,进行寄生。

    既然提前杀死蚊虫,就能管控疟疾。

    那么,也许只要找到蛊虫的传播途径,就能够控制水毒蔓延。

    在长安光看书本,是不可能找到办法的。

    因此臣请陛下准许,派臣前往苏州,就地考察,找寻灭蛊之法。”

第二百四十二章 晨光

    亲自前往...

    庭院中不少人脸上浮现惊讶表情。

    在长安研制药物是一回事,前往疫区、以身涉险又是另一回事。

    以李昂目前旳身份、地位、名望、重要性,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他已经是受人敬仰的药王神了,没有人会强制要求他去。

    即使从纯粹的功利角度出发,整个虞国朝廷也不想让李昂身处险境——一位理学家的作用,比一位医师更大。

    “...”

    虞帝眉头微皱,“蛊虫无眼,苏州传回消息,已经有修士患病。”

    “臣能保护好自己。”

    李昂语气坚决,他有必须前往疫区的理由。何况他已经被墨丝寄生了,五脏六腑早已满员,血吸虫?

    再凶悍能有墨丝凶悍?来了也是被灭杀的份。

    “好。”

    见李昂态度坚决,虞帝点头道:“你需要什么?”

    “疫区及疫区周边州郡的医师指挥权,草药分配权,”

    李昂顿了一下,“也许还要调用民夫,征用土地,收容病患。”

    去苏州治理水毒,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必须要有真正的权力才行。

    按照虞律,发生水旱灾害后,朝廷会派遣五品以上的内外官担任巡察使一职,赈济灾民,考察官吏,也称“安抚使”、“存抚使”、“宣抚使”。

    李昂虽然有着开国县伯的爵位,但身上还没一官半职,而且年纪太小,根本不可能充当巡察使。

    别说巡察使了,别驾、录事参军事、司马等官职,也均不合适。

    他要的,是其他职位。

    “山长。”

    虞帝闻言转头看向连玄霄,后者缓缓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抬手抛出。

    哗——

    玉佩在空中划过轨迹,

    李昂伸手接住,只见玉质柔暖温润,上面清晰刻着“学宫行巡,连玄霄”七个字。

    “这块玉佩,是我老师当年交给我的。等你从苏州回来,记得还。”

    连玄霄微笑道,全然不顾周围人惊愕万分的目光。

    “嗯。”

    李昂郑重地点了点头,将玉佩收入怀中,心情难免有些激动澎湃。

    纵观整个学宫历史,在他这个年纪,能接过学宫行巡这块玉佩的人,恐怕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虞帝的眉梢也挑了一下,学宫行巡只能有二十二人,只能少不能多,在外行走时代表着学宫的意志。

    其权限可大可小,必要时甚至能接管州府军队。非常适合用来救灾。

    他只是没想到,山长会将自己以前的玉佩交给李昂——稍微让他有些妒忌。

    虞帝心底自嘲一笑,转过头,平和地问李昂道:“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出发?”

    “随时可以。”

    李昂回答道,有学宫行巡的牌子在手,根本不用担心权限不够的事情。

    “那就明晚吧,先派人送你过去。一些要用到的草药、器械,过几天再运往苏州。”

    虞帝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扫过庭院,注意到了角落里安静的少年,“善儿,你身为光王,这次和李昂一起去。”

    “是。”

    名为李善的少年前踏一步,恭敬行礼,表情沉稳宁静,没有任何诧异或者不满。

    除夕夜的焰火表演渐渐停歇,李昂推开居德坊宅邸大门,屋内不安等待的众人立刻起身。

    “我没事。”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简略说了一下他要前往苏州的事情,“明天我就出发,顺利的话三个月就能回来。”

    “明天?”

    宋姨不安说道:“会不会太赶了?”

    “救灾如救火。”

    李昂没有解释太多,温和道:“没事的,我又不是去当孤胆英雄。朝廷对救灾赈灾早就无比熟练,会调集物资,征用民夫,派遣军队,召集修士。

    我只是去看看自己能做什么罢了。”

    “可是...”

    宋姨还要再说什么,宋绍元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掌,摇头示意。

    李昂从小就有决断,他既然做出了决定,身为亲朋也只好支持。

    宋绍元沉声道:“蛊虫无眼,注意安全。”

    “嗯。”

    李昂点了点头,带着柴柴离开了居德坊。

    一夜狂欢过后,街道上残留着爆竹的纸片碎屑,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息。

    人影寥寥,天边晨光初晓,

    李昂和柴柴行走在空旷大街上,呼吸着冷清空气,

    沉默走回家中,

    沉默烧水,

    沉默洗漱。

    穿着柔软睡衣的李昂,躺在床上,借着微弱烛火,看向熟悉的天花板。

    来长安已经一年半,这一年半里发生的事情,比之前的十几年人生都要跌宕起伏。

    已经这么久了啊...

    他在心底感慨一声,侧过身来,看向隔壁床。

    柴柴躺在床上,和自己一样凝望着天花板,晶莹眼眸中倒映着烛火光芒。

    在不说话、不犯二、不变憨的时候,柴柴还是挺宁静可爱的...

    李昂顿了一下,突然被自己内心升起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控制墨丝,平息了莫名加速的心跳与脉搏。

    似乎是察觉到了目光注视,裹得如同蚕宝宝一般的柴柴蠕动翻滚,转过身来,与李昂对视。

    “少爷,这次去苏州,会有危险么?”

    李昂沉默下来,他本想说不会有危险,但看着柴柴的眼睛,实在没有办法说谎。

    他思索良久,回答道:“可能会有吧。不过,就算是在家里待着,什么事情也不干,也会有风险在。”

    “这样啊...”

    柴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声道:“那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嗯。”

    李昂笑了下,“怎么不说让我把你带上之类的话?”

    “你以前说过啊,最讨厌小说话本里,那种不看场合强求同生共死,结果拖了后腿的情节。”

    柴柴轻声道:“既然少爷你说那里有危险,那里就真的有危险。我不懂医术,修为也很差,唯一会的照顾你,现在你有了念力之后也不用我服侍起居了...”

    她睫毛微颤,无比认真道:“我会在学宫好好学习的,等以后,就是我保护你了哦。”

    “是么?”

    李昂微微一笑,“那样也好。睡吧。”

    念力隔空释放,轻捻烛芯,熄灭灯火。

    房间重归寂静,只剩下均匀呼吸。

第二百四十三章 商人

    不好,一点也不好。

    永嘉坊,赵王府,庭院。

    安乐郡主李南蕾,死死盯着桌上有关于苏州水毒病情旳报刊文章,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善哥哥,要被送去苏州了。”

    李南蕾缓和了一下呼吸,缓缓道:“以光王的身份。”

    她顿了一下,猛地拍向桌面,将报纸甩飞出去,“荒谬!自私!

    善哥被其他王子皇孙忽视轻辱的时候他在哪里?

    被百寮仆役刻意怠慢的时候他在哪里?

    善哥哥是光王不假,但什么时候拿到过食封的钱财?总是一拖再拖。

    所谓的亲王府,更是连基本的人马都凑不齐,长史、司马、参军事等职位全都空置着,那些被邀请的官员,个个称病不来,生怕扯上关系。

    这个时候,他又在哪里?”

    郡主身后的女官,默默听着李南蕾愤怒的自言自语,幽幽说道:“郡主慎言。”

    这番话语中的“他”,不是别人,正是虞帝李顺。

    依照虞律,亲王在开府后,就要离开皇宫建立自己的亲王府,拥有下属官僚和门客。

    这些官僚,将辅佐亲王,协助他处理事务。

    若亲王被派往地方担任太守职位,那他的辅佐官僚还能进入仕途,获得升职,相当于一条捷径。

    李善虽然还在学宫读书,但在年纪上,已经可以准备开府事宜了,

    然而他一无食封钱财,二不受虞帝宠信,以至于开府处处受限,没多少人投靠。

    在这种情况下,虞帝却还要为了李姓皇室的爱民如子形象,亲自将儿子送到疫区前线,让他去履行该死的亲王职责。

    公平吗?

    合理吗?

    要脸吗?

    如果发生水毒病症的,是那位越王李惠的封地,

    李南蕾绝不相信,虞帝会命令李惠前往疫区履行职责,他只会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待在长安,保护起来。

    如此偏心,如此厚此薄彼,实在...

    枉为人父。

    李南蕾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好久才得以平息。

    见她情绪稳定,女官终于轻声提醒道:“郡主,这次也许是个机会。”

    “机会?”

    李南蕾眉头微皱,瞬间反应过来。

    确实,李善在长安因为母族身份,处处受到限制,但在洛阳,在其他地方,依旧有老臣还怀念圣后的时代。

    几十年过去,那些当初因为支持圣后而被打压的旧臣派系,依旧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他们无法扭转朝堂,却能在长安以外的地方,给予李善以暗中支持。

    其次,李善的封地本来就在苏州,等他开府之后,也会去那里担任太守。

    与其过几年上任,不如趁现在,就在当地找寻人才、培养亲信,并通过治理水毒,积攒民望——虞国民间,圣后的形象依旧深刻。

    “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李南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次去苏州的,还有那个李昂。以他的能力,就算解决不了,应该也不会让场面太难看。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善哥哥的安全了...”

    水毒无情,

    何况每逢天灾人祸,总会有魔门不知哪一脉的人跳出来,蛊惑民心,甚至行刺地方长官。

    李南蕾可不会将李善的性命,完全寄托于亲王府的府兵或者镇抚司的人。

    “最好能派我们自己的人,暗中保护善哥哥。”

    李南蕾蹙眉思索,缓缓道:“这个人选必须足够隐蔽,不会引起镇抚司注意。

    而且要足够忠诚,足够强大,足够可信...

    卢雨楠她还在长安么?”

    听到这个名字的女官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应该还在长安东市没走。”

    “让她来见我。”

    卢雨楠,是一个商人。

    准确地说,是来自北境黑山之中的商人。

    虞国人口实在太多,以至于辽阔疆域都满足不了胃口,只要有机会,就难以抑制征伐的欲望。

    然而,北境始终是虞国的隐形边疆。

    那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冷到钢铁都会冻裂,马匹都会冻毙,

    只有最耐寒的树木,最狡猾的野兽,与最强壮的蛮人,能够生存下去。

    夹杂着冰刀的呼啸北风,与密集高耸的原始森林,限制了虞国向北开发的步伐。

    也给了那些最愿意冒险的商人们,一条独属于他们的财路。

    啪嗒。

    东市某处豪华宅邸中,一位少女姿势优雅地将陶瓷茶杯放在桌上。

    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露出姣好的腰肢曲线,

    躺在倾斜躺椅上,一边翻看着报刊文章,

    一边略微偏了偏腿,让侍女能够更方便地揉捏脚掌。

    她有着黑山蛮族典型的外貌特征,洁白长发编成略显花哨的长辫,垂落于胸前,

    碧蓝色的眼眸如同湖泊一般,清澈透亮。

    四年以前,她带领着商队,跨过漫长而艰险的北境山区,开拓出了一条通往长安的商路。

    她的商队给长安带来了珍惜昂贵的皮草、珍珠、宝石,

    特别是一种坚固厚实且防水的北方黑木,能够制成瓶子,长期保存热水。

    长安的小康家庭,愿意花数贯的价格,买回去用来改善生活。

    这其中的利益过于丰厚,丰厚到足以让某些人利令智昏,试图控制这些蛮族。

    好在,卢雨楠选择了与赵王府合作,成为王府的代理商人。

    这能让她绕过一些虞律的限制,

    将盐、糖、米、茶乃至钢铁、锻炉等物资带回了家乡,让家乡的人们能够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

    “小玖,你知道,对于虞国这个庞大的国家而言,最重要异化物是什么吗?”

    正在翻阅着报刊的卢雨楠突然想到了什么,微笑问道。

    名为小玖的侍女歪了歪头,停下捏脚动作,比了个手势。

    “不,不是镇抚司手中那些威力巨大的兵器。再猜。”

    侍女再次做出手语,卢雨楠依旧摇头,懒散道:“错啦,不是学宫东君楼里那些不可说不可知的隐秘,甚至不是皇宫深处用来保护皇室血脉的最终武器。

    而是一种虫子。

    咫尺虫。

    那是外形类似于大型蚱蜢的一级妖类。

    它的唯一能力,就是与千里之外的同类进行沟通,实现远程通讯。

    正是因为有了咫尺虫,管理疆域如此庞大的帝国,才有了可能性。长安朝廷才能了解遥远州府的实时情况,快速下达重要政令,控制边镇军队。

    由于太过重要,每一只咫尺虫都处在朝廷的严密控制之下,只有学宫与皇室供奉,知道如何培育、繁殖它们。

    数量稀少的咫尺虫,会被交给朝廷信任的封疆大吏。

    而任何私自繁殖、饲养、掌握咫尺虫的行为,都会被视为最严重的叛国罪,罪同谋反。”

    卢雨楠顿了一下,喃喃道:“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虫子,苏州的情况才能第一时间传回长安,长安的报刊,才能第一时间发表文章。

    如果我们能有十只,不,只需要六只甚至更少的咫尺虫,

    都能够联络、掌控黑山深处的同胞,所有人团结起来,抵抗突厥人每年的扫秋劫掠...”

    扫秋。

    突厥的东端领土,如同箭簇尖端一般,刺进了黑山之中。

    每年秋季,突厥部落的骑兵就会进入黑山,要求黑山中成百上千的各家部族,交出粮食、牲畜、物资。

    至于这种活动,是否会造成黑山人饿死冻死,突厥人完全不在乎——黑山蛮族就像韭菜一样,每割掉一批,来年就会生长出来。

    咚咚咚。

    屋外传来规律敲门声,一位蛮族护卫走了进来,在卢雨楠耳边耳语了几句。

    “我知道了,让那位女官在庭院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蛮族的商人少女屏退护卫,起身走到梳妆台旁,从柜子中拿出了数个瓶瓶罐罐。

    一个瓶子中装有透明的凝胶状薄片,贴在眼睛上,就遮盖了原本瞳色。

    而另一个瓶子中,装有粘稠黑色液体,她用手挖了一点,涂在头发上,便将白发迅速染黑。

    再配合其他化妆粉末与工具,很快她就变得和虞国人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原本堪称惊艳的容貌,也在化妆术的作用下,变得平平无奇。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踏步走出屋门。

    一阵凉风吹来,掀起了桌上报刊的一角,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页。

    学宫李昂发明的人力飞机顺利飞过勃海海峡。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上剑

    长安城东,灞河岸边。

    友人们来为李昂送行。

    今早旳报刊上,已经刊登了有关江南道水毒的文章,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重。

    虞国朝廷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封锁苏州水毒的消息。

    民间车马往来实在是太频繁了,就算报纸不刊登,苏州有变这件事情,也会随着商旅、行人,传播扩散出去。

    到时候照样会有不法商人,囤粮居奇,妄图发国难财——庞大的利益,总会令人变成蠢货。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报刊上大大方方承认,公开水毒实情,并警告各家商号小心着点。

    夕阳余晖照在湍急河面,反射粼粼波光,略显冷清的晚风吹拂过来,令灞水河畔的过往行人下意识地拉紧了衣服。

    河畔港口处,车水马龙,力夫将一箱一箱的货物运上船只——那里面装满了药草物资。

    太医署包括邱儆、邱枫在内的医师团队,以及协助他们去援助苏州的朝廷人员,也都将乘坐船队,前往江南道。

    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他们出发的时间其实是明后天,

    李昂因为要抓紧时间过去,现在就出发,先到苏州了解当地情况。

    “咳,”

    也许是觉得场面太压抑尴尬,见没人说话,厉纬清了清嗓子,望向滔滔灞水,沉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停停停。”

    杨域急忙打断,囧然道:“不会吟诗就别吟了,这首不吉利。换一首。”

    灞水位于长安以东,盖在其上的灞桥,是长安东行的必经之地。虞国文人每逢灞桥送别朋友,都要吟诵诗句,以示惜别之情。

    不过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下半句...

    “哦哦。”

    厉纬也反应过来,急忙拿手掌在嘴巴前方扇了扇,绞尽脑汁思索了一阵,迟疑道:“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这首也不怎么吉利啊。

    对厉纬文学素养有着充分了解的李昂无奈一笑,说道:“就是去出个差而已,短则两三个月,长则四五个月。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赶在学术交流结束前回来。”

    “那你可得早点回来。”

    纪玲琅微笑道:“你不在学宫,太皞山那些偃旗息鼓的人,恐怕又要跳起来了。”

    “哈。”

    想到当时边辰沛脸上的难看表情,李昂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从在人力飞机的事情上,狠狠栽了一个跟头以后,太皞山的年轻学子们老实了不少,那种鼻子朝天的傲慢态度,也收敛了许多。

    “对了,”

    纪玲琅想到了什么,拿起手上包裹,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件白大褂,“现在过冬了,我看你之前穿着的同类衣服都有些薄。你穿上试试?”

    “啊,多谢。”

    李昂接过白大褂,直接穿上了身上,确实比之前的款式暖和。特别是衣服内侧,还缝了好几个口袋,非常符合李昂平时的习惯——

    他总是会把炭笔、符箓、飞钱之类的东西随身携带。

    “很合身。”

    李昂注意到纪玲琅脸上稍微有些明显的黑眼圈痕迹,好奇问道:“针脚还蛮好看的,你自己织的吗?”

    “呃...有我娘帮忙的部分。我可缝不出来这么好看的针脚。”

    纪玲琅先是尴尬地摆了摆手,再正色道:“总之,一路顺风。”

    他们的家乡洢州,距离苏州不远。两地水系相连,百姓大多也都是以渔业、农业、航运等维生,

    因此格外了解,寄生虫类疾病的恐怖之处。

    也对苏州水毒疫区的民众,更加感同身受。

    “嗯。”

    李昂点了点头。

    哗——

    何繁霜丢过来一个锦囊,淡淡道:“给。”

    李昂诧异接过,锦囊鼓鼓囊囊,但重量很轻,里面像是装了一叠纸,“嗯?这是什么...”

    “我写的符。”

    何繁霜淡然道:“每逢天灾人祸,总会有魔门或者邪道信徒出来闹事。

    虽然你在苏州,有镇抚司的人保护,不会有危险,

    不过,你自己的灵力还是省着点用比较好,以防万一。

    锦囊里面,都是些日常生活会用到的基础符箓。”

    “多谢。”

    李昂又感动又好笑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何繁霜这么了解他,知道他早就习惯了用念力、符箓解决一切问题的生活。

    如果这次去苏州,他的念力要拿来救治病患,那就没灵力用来烧水、洗碗、刷牙、叠被子了。再加上他不喜欢被人服侍,肯定会不适应。

    李昂打开锦囊看了一眼,里面果然装着数十张符箓,

    暖风符、醴凉符、扫尘符、微焰符、冻寒符、警报符...

    “嗯?”

    李昂诧异地抬起眉梢,冻寒符等,是听雨境的符箓。

    他看向何繁霜,后者微微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确实已经突破到了听雨境。

    ...好吧,只能说确实是天才。

    杨域和雍宏忠送了一叠编码吉祥的飞钱,作为践行礼物,

    燕云荡家的孙子燕胄送了把锋锐无比的小刀,据说是燕云荡早年间从突厥人那里收缴来的,扎人肚子的时候很锋利。

    宋绍元送了首抑扬顿挫的壮行诗,

    厉纬送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邱枫...邱枫什么也没送,毕竟过几天他们也还要在苏州见——

    按理来说,邱枫身为低年级学宫弟子,其实是不用冒险的。但她坚持要以太医署医师的身份,参与救援行动。

    最后,就是李乐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帮李昂整理好被风吹起的衣领,认真道:“平安回来。”

    “我会的。”

    李昂朝李乐菱认真地点了点头,最后轻轻捏了捏柴柴手感颇佳的脸颊,洒脱地摆手转身,走向前方。

    光秃秃的柳树下,手中腰侧各一把剑、名为申屠宇的皇宫供奉,打着哈欠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懒散道:“都准备好了?”

    “嗯。”

    “那就上剑吧。”

    申屠宇手指轻弹,手中剑鞘迸发尖鸣,长剑轻巧蹿出,在空中绕了一圈,温顺地伏在地上,悬浮两寸。

    待李昂登上长剑,

    申屠宇再弹腰侧剑鞘,唤出第二柄飞剑,自己踩踏上去。

    下一瞬,二人化为剑光,朝着天边电射而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腹水

    苏州,富庶之地,鱼米之乡。

    以往旳新年,城中应该灯笼高挂,爆竹不息,街道行人如织,车马如龙,庙会一场接着一场,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之中。

    所谓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

    然而此时此刻,苏州城却显得格外...冷清。

    街道两侧的楼阁墙上,残留着挂了一半的彩旗灯笼,

    路人们行色匆匆,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往常最热闹的运河中,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只来来往往,没有几艘靠岸停泊,反而纷纷加快速度驶离这里——仿佛城市中有什么看不见的肮脏污秽东西一般。

    李昂与申屠宇降落在城外,骑着马匹,驶入苏州城中。

    “几年前我才来过一次苏州,那时候觉得富庶繁华不下长安、洛阳。”

    申屠宇长叹一声道:“没想到竟然因为水毒,凋敝至此。”

    “传染疾病猛于虎。能离开苏州城、投奔亲戚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家产在此、走不了的人。”

    李昂视线扫过大门紧闭的街边商户,眉头深深皱起。

    能让逐利的商家,放弃利润,停止营业,苏州城中的情况要比他想象得更糟糕。

    二人驾马驶向太守府,

    苏州太守提前通过咫尺虫,知道他们要来,已经设宴接待,并且还放低姿态,亲自在府邸外迎接。

    可惜李昂没有多少结交朝臣的闲心,应付一番后,立刻要求前往病坊。

    “二位请跟我来。”

    官位从五品下的苏州司马,在申屠宇这位皇宫供奉,以及学宫行巡李昂面前,不敢摆出一丝一毫的官架子,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带路。

    由于苏州财政富足、人口众多的缘故,苏州病坊修造得也颇为气派,占地面积巨大。

    只是涌入病患太多,超出了病坊容纳上限,

    房间和院子里摆放着一张张床位,四周民居也被包下征用,

    病患们躺在床上,腹部肿胀,脸色泛黄,四肢瘦弱,不少人剧烈咳嗽着,咳出带血浓痰,

    穿着制服、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或是熬煮草药,或是奔走于床位之间,端盆送水——他们没有染病,但身体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超负荷的工作,令他们的眼眸里满是血丝。

    “让一让!让一让!”

    一名中年护工提着痰盂急匆匆穿过庭院,一不小心,脚下被石子一绊,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眼看痰盂即将洒在地上,一股念力隔空释放,将那名护工与他手中的痰盂扶稳。

    一旁的苏州司马和病坊负责人吓得脸色铁青,要是让痰盂洒了,气味熏到了两位长安贵人....

    苏州司马正准备上前呵斥,就被李昂抬手阻止。

    “病坊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很正常。”

    李昂转头问那位战战兢兢的护工道:“痰盂里的这些粪,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啊...”

    那名护工愣了一下,“就,倒粪桶里啊...”

    “没有人来收吗?”

    李昂再问。

    由于粪肥技术的发展,虞国民间有人专门收集城市粪便,堆成粪肥再卖给农民,获利颇丰,一些地方甚至会有所谓的夜香行会。

    “以前有,现在没了。”

    护工老老实实回答道:“这里的病人腹泻严重,粪里会有血丝黏液,没人来收。

    我们人手不够,也只能倒在大的粪桶里。隔几天再送出城去。”

    “那就好,继续保持。”

    李昂点了点头,也不管这话在旁人耳中有多么莫名其妙,大踏步穿过病坊,来到档案室,查看起病历资料。

    之前在他的建议下,各地病坊都有了记录病人资料的习惯,查看后能得知病人的得病时间、初试状况、病情发展、主治医师、服用药剂等等信息。

    李昂快速翻阅了所有资料,眉头越皱越深,突然抬头对苏州司马说道:“麻烦司马给我找一些苏州地图过来。

    河流图,水网图,耕地图。越多越详细越好。

    还要一名通晓苏州周围村落情况的向导。我等会儿要出城。”

    不经过严密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然而,调查结果,格外恐怖。

    苏州周围七个县,一百多个乡镇中,七十个乡镇流行血吸虫病,

    最严重的乡镇感染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超过一半的人被血吸虫寄生,近千人陆续死亡,漫山遍野都是新立坟茔。

    更令人绝望的是村庄。

    一整村的孩童,全都患上腹水,肚皮大如冬瓜,面黄肌瘦

    他们的父母也感染血吸虫,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耕种。

    对于村民而言,土地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

    如果因为身体虚弱无法耕种粮食,意味着没钱买药,没药治病,无法从事生产,陷入恶性循环。

    因贫致病、因病返贫。

    一个个村子,将在字面意义上变成“绝户村”。在未来几年内,于地图上被彻底抹去。

    如果说战场上的残酷,是血染黄沙,马革裹尸,充满了慷慨壮烈,

    那么水毒疫区的残酷,就是无声的凄苦,与悲凉。

    村庄墙壁被藤蔓杂草覆盖,无人居住的茅草屋中,风声凄厉,如同鬼哭。

    连路边骨瘦如柴的野狗,都拖起了沉重肚皮——它们的肚子是如此肿胀,长久拖在地上,腹部毛发被硬生生蹭秃。

    申屠宇用飞剑带着李昂与向导,快速勘察了一遍周边乡镇,

    血淋淋的调查结果,令一向慵懒散漫的他都感到窒息,

    在回苏州城的路上,忍不住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烛霄境剑师,就算面对最危险的一级异兽,凭手中三尺青锋也有自信将其斩杀。

    但面对肉眼看不见的敌人,他的剑又该挥向何处?又能挥向何处?

    “水毒病症,古已有之。”

    李昂阴郁道:“结合病坊病历,以及那些村民提供的信息来看,他们村落以前也一直有人患上腹水。但过去一直没有引起重视。

    直到近段时间,突然爆发。”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血吸虫扩散?

    气温?降雨?物种入侵?还是...异变?

    李昂不得其解。他能做的,只有争分夺秒,抑制血吸虫疫情。

    只是...

    真的有可能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 灭螺

    载满了救援物资旳船队,沿着运河水系,终于抵达了苏州城。

    当邱枫再次见到李昂的时候,被李昂眼睛里的血丝吓了一跳,“日升...你还好吗?”

    “还好,就是最近觉比较少。”

    李昂勉强一笑,这几天他住在病坊里,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一边用念丝救治那些最严重的血吸虫病患者,一边寻找抑制水毒疫情的办法。

    “跟我来。”

    他转身示意长安来客们跟上,邱枫等人对视一眼,默默跟着李昂,穿过病坊庭院,来到一处房间。

    屋子里堆满了资料文件,李昂用念力给众人清出座位,捧着茶歇了一阵,缓缓道:“血吸虫的传播途径,我已经查出来了。”

    “嗯?!”

    太医署直长医师邱儆又惊又喜,“是什么?!”

    李昂抬起手掌,释放念力,令桌上的纸张向两侧分开,露出隐藏在下面的瓶瓶罐罐。

    “这五个瓶子里装着的样本,都是血吸虫。

    或者说,是血吸虫的五个生存阶段。

    成虫,虫卵,毛蚴,尾蚴,童虫。”

    李昂指着玻璃瓶说道,“类似于化茧成蝶,血吸虫在生命不同阶段,也拥有不同的外形、行为特征。

    尾蚴阶段的血吸虫,会利用身上的穿刺线,钻入宿主的皮肤当中,脱去尾部,变为童虫。

    童虫阶段的血吸虫,会进入血流,移动到宿主身体的肠道、血管当中,再发育成成虫。

    成虫阶段,血吸虫会繁衍产卵,每日产卵近千粒。

    沉积在宿主体内的一部分虫卵,会引起腹水、黄疸、巨脾等症状。折磨宿主,使其虚弱。”

    他站起身来,走到侧屋,提了两个铁支架过来。

    支架上,摆放着两只兔子的无头尸体,均被开膛破肚,其皮毛被拉钩固定,露出器官内脏。

    邱枫眉头微皱道:“这是...”

    “两只兔子,一只被血吸虫感染了,一只没有。你们看看有什么差别。”

    李昂将支架放在桌上,邱枫等人观察了一阵,不确定道:“这一只的肠子,要白一些?肝上面也全都是白点”

    “没错。”

    李昂点了点头,用念力拉起兔肠系膜,令邱枫等人能更好地观察,“血管里面纠缠在一起的,就是血吸虫了。”

    “这么多?!”

    邱枫只觉头皮发麻,兔子血管中密密麻麻全都是白色线条,光看一眼都令人觉得不适。

    “对。至于肝脏上面的白点,则是血吸虫的卵。”

    李昂淡淡说道:“这还只是体型较小的兔子而已,体型庞大的人和耕牛,被血吸虫侵蚀的程度更严重。”

    “...”

    长安众人无言以对,他们乘船来的路上,看到过不少腹部肿胀的病患,以至于民间开始有了形容血吸虫患者的谚语——

    肚子肿得像冬瓜,脸色黄得像黄瓜,手脚细得像丝瓜。

    李昂继续说道:“血吸虫在宿主体内,生产出的另一部分虫卵,会随着粪便一起,排出体外。

    而这也是血吸虫传播的主要途径。”

    光王李善微微一愣,“粪便?”

    “没想到吧。五谷杂粮的终末形态,反而是终结人性命的起始。”

    李昂指了指那个装有虫卵的瓶子,说道:“粪便流入水中后,卵中的毛蚴孵化而出,钻入中间宿主的体内,在中间宿主的身躯中进行繁殖,变为尾蚴。

    尾蚴再在水中游动,寻觅宿主,进行寄生,完成循环。

    而这中间宿主,是螺类。

    准确的说,是特定的钉螺。”

    李昂手掌一挥,角落的箱子打开,从中浮起了几个玻璃罐。

    里面装满了米粒一般的细小物体,要倒在桌上仔细观察,才能看清它们是有着尖锐一头的螺类。

    李昂说道:“我请申屠供奉,用烛霄境修士的观察力,在疫水中观察了很久,才终于确认,

    疫水中的尾蚴,是从这种细小螺类的体内,跑出来的。

    顺藤摸瓜之下,才弄清楚血吸虫整个的生命周期。”

    “只是一点微小的贡献。”

    申屠宇摆手道:“经过反复实验,我们发现,

    血吸虫的毛蚴太过脆弱,寄生不了大一点的螺类或者人体,

    只能寄生这种比米粒稍大一些的微小钉螺,在钉螺体内发育。”

    “而由于钉螺喜欢生活在潮湿地带的草丛中,

    河道、稻田、灌溉沟渠。

    苏州的水系发达,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可能有钉螺存在,有可能变成疫水。”

    李昂说道:“百姓要下稻田耕作,要在湖里打渔,不可避免得会接触到水流,时刻冒着被寄生的风险。

    二三月份就要开始春耕了。

    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抢在春耕之前,尽可能灭杀钉螺。进而灭杀血吸虫。

    这是我的几点建议意见。”

    他从桌上拿起一叠文件,递给了李善。

    李善接过文件,仔细翻阅,“药物灭杀?”

    “没错。”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茶子榨出茶油后,剩下的残渣压制成饼,这样的茶子饼在岭南道,也被成为茶枯。

    茶枯浸出液带有毒性,洢州的渔民会用它来毒鱼,毒死的鱼肉对人无害。

    并且,茶枯浸出液也能杀死钉螺,灭杀效率大约在三成左右。”

    李善没有问出“怎么才三成”这种蠢话,光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实验日志、方案论证过程,足以证明这是现阶段最适合的药物。

    李善说道:“好。我马上就去和太守商议,从周边州郡收集茶子饼。”

    “嗯。”

    李昂点头道:“除了药物灭杀外,更重要的是改变环境。钉螺移动速度缓慢,被土埋住就会成片成片地死去。

    考虑到它们往往生活在灌溉沟渠当中,可以召集人手,填埋旧的沟渠,建造新的沟渠。将钉螺埋在土里。

    其次,还可以割去容易滋生钉螺的芦苇、草皮;

    用火焚烧太湖水系周边的芦苇丛;

    修建水坝,围成新的耕地,阻止钉螺蔓延;

    另外,还要管理粪便——被血吸虫寄生的患者,粪便中带有大量虫卵,

    粪便入水后,就会污染水体。

    我建议一方面让陶瓷工坊,生产尽可能多的陶管、瓷管,拼接起来,埋在地下,构成像长安城里那样的下水道系统。

    另一方面,在城市和郊区乡镇修造公共厕所和蓄粪池,严禁私自倾倒粪便,将粪便集中处理,避免虫卵进入水源。

    同时,许多百姓都是从河中取水,在河边洗衣服,太容易被感染寄生。

    需要建造大量水井。

    最后,春耕在即,百姓难免要下水活动,

    需要调用大量的生石灰、松香、纯酒等进行消毒,

    给农民发放布帛材质的绑腿,浸了油的袜子等等...”

    李昂越说,邱儆等人就越是心惊。

    他们一方面叹服李昂的能力出众,有条有理,

    一方面又在心底估量这工程的浩大程度。

    单一项,对沟渠的挖新填旧,最少最少要调动二十万的人力,

    再加上焚烧芦苇,

    修造水坝、水井、公厕、下水道,

    分发袜子等等,

    要调动的人力、物力、财力,简直庞大到难以想象。

    “好。”

    未曾想,李善仅在思索估算之后,就点头答应。

    似乎是注意到了其他人惊愕的目光,李善解释道:“鹿篱书院的人也会过来帮忙。”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

    本地的商号、富户、民夫,朝廷的官兵,再加上学宫和鹿篱书院支援的修士。那确实有实现计划的可能性。

    一名修士抵得上五十名民夫,

    但五十名民夫未必能代替修士。

    一时间所有人都激动难抑,

    李善与苏州司马交谈一阵,立刻去太守府与苏州太守商议方案——他本来就是光王身份,权限更高一些。

    邱儆、邱权等医师,则接过本地病坊人员给的过往药物清单,商量起该用什么药。

    唯有邱枫,注意到了李昂眼眸深处,那一抹一闪即逝的、深深的疲惫,

    与悲戚。

第二百四十七章 葡萄

    来自北境黑山旳商人,卢雨楠,正戴着锥帽,骑马驶过苏州官道。

    短短一月时间,整个苏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城市中到处可见坑洼大洞,施工团队忙碌着开凿水井——以往民间,水井意味着安全可靠的饮水来源,意味着大幅度提升对旱灾的抗性。

    一口好的水井堪称传家之宝,需要请专门的井师,寻找深层水源,建造价格在十到二十贯。

    一些灌溉条件不怎么好的乡村,有时会因为一口井的归属,而引起邻里间的、村落间的矛盾,甚至是大规模械斗、仇杀。

    不过,学宫与鹿篱书院修士们的到来,改变了这一点。

    他们会用念丝,伸入地底深处,寻觅可靠水源,再用修为直接挖掘出顽石,以便普通人的施工团队能快速建造水井。

    并且,就算水井不是自流井,学宫修士也带来了由那位理学博士苏冯绘制的手摇出水阀图纸。

    建好后,只需用手上下扳动阀门,就能从井中快速泵出水来。

    此外,由修士和普通人组成的施工团队,还在城里修造了大量的...公共厕所,以及配套的下水道系统。

    由陶瓷厂中生产出来的陶瓷套筒,彼此相连接,形成管道,

    管道的缝隙会被胶类物质填充,防腐蚀,防泄露,防漏气。

    管道的一端连接着公共厕所,另一端则通往大大小小的化粪池。

    每个化粪池都由三个并联的池子构成,容积比例为二比一比三,

    生活污水、污泥会在池子中流转、沉淀,

    去除掉悬浮物,使得易腐化的生污泥变成稳定的熟污泥,可以作为肥料使用,减少对环境的污染。

    并且,一些化粪池还使用了一种叫三相分离的技术,能加快沉淀,减少污水。

    现在的苏州,以及整个江南道的百姓,都已经通过学宫刊物,了解到了血吸虫病以及血吸虫的治病原理、传播渠道。

    对于朝廷格外支持。

    那位传说在长安并不受重视的光王李善,展现出了相当优秀的能力,

    以亲王兼巡察使的身份,协调江南道物资转运,制定政策,调用人力。

    他还翻出了《虞律疏议》,严格按照上面的法律法规,

    “具有穿穴垣墙,以出秽污之物于街巷,杖六十。主司不禁,与同罪。”

    任何在街道乱倒粪便、污染街巷者,杖责六十下。

    并且还微妙地修改了“直出水者,无罪”这一条。

    乱倒尿的,也要罚。

    总之城中有了这么多座公共厕所,随地大小便就是不行。

    而相较于城市,郊区乡镇的变化则要更大一些。

    苏州周边各县的民众,都被号召了起来,

    男女老少,穿戴上了分发下来的布袜、油袜、绑腿、口罩、手套,

    找到钉螺最泛滥的地方,

    挖掘新沟渠,填埋旧沟渠,将钉螺用土活埋;

    修造水坝,改变水势;

    焚烧杂草,清理芦苇荡;

    用药水浸泡土地,用铲子掀翻草坪;

    推倒那些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用火焰焚烧瓦片下滋生蔓延的钉螺;

    在民居的墙上,涂抹生石灰,防止钉螺扩散;

    ...

    民夫、民众、兵卒、吏员、修士,

    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都为此献出力量,争取在春耕之前,灭杀尽可能多的钉螺与血吸虫。

    卢雨楠和她的护卫骑马走在路上,看到田地间茫茫多众志成城、忙碌不休的虞国民众,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这种震撼是如此直触人心,卢雨楠下意识地收紧了缰绳,放慢了骑行速度,眯着眼睛仔细欣赏着眼前这一幕。

    两名护卫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那些河堤上弯着脊背、挥舞着锄头铲子的无数虞国民众,带给他们的压力,甚至比高耸的城墙、所谓的修士还要大。

    “现在知道,为什么虞国会是天下间最强大的帝国了么?”

    卢雨楠轻声道:“论好勇斗狠,他们比不过西荆,

    论骑兵战术,他们比不过突厥,

    论气候优越,他们比不过南周,

    论体格,更是不如我们北境人,还有十万荒山里的荒人。

    但,团结,

    并非因暴君或官吏威压,而是为了自己与他人生命所达成的团结...”

    卢雨楠莫名沉默了一阵,眼眸中异光闪动,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走吧。去见一见那位李昂。”

    她一扯缰绳,带着护卫驶向病坊。

    “...暂时没事了,接下来几天要注意休息,清淡饮食...”

    病坊中,刚完成了一场手术的李昂耐心地跟患者讲解着注意事项。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病坊里,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用念丝做摘除血吸虫的手术,以及紧急培训志愿帮忙的鹿篱书院修士们。

    邱枫率先想出来的念丝手术法,确实堪称开创性,

    在认真仔细的基础上,一场成功的手术,能摘除掉患者体内九成以上的血吸虫。如果患者的免疫力够强,自愈也有可能。

    并且,邱儆、邱权等医师,也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

    传统药物无法消灭血吸虫,但一些按照医理开出来的药方,比如腹水草等等,能明显减轻患者的病理症状,缓和患者所遭受到的痛苦。

    只是,还是那个问题。

    患者太多,合格的修士又太少。

    “呼...”

    李昂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患者,自己重重躺倒在椅子上,脸上难掩疲惫萎靡。

    邱枫有些心疼道:“我给你铺下床,你去稍微睡一觉吧。接下来的手术我来处理就好。”

    “不用,灵力还剩了一点,全用完我再去睡。”

    李昂搓了搓脸庞,从椅子上站起来。

    对于修士而言,将灵力消耗殆尽,会陷入一种极其难受的虚脱状态。

    不过李昂早就已经形成了手术的肌肉记忆,哪怕疲惫劳累、思维迟缓,也不影响手术。

    刚要摇晃桌上铃铛,去做下一场手术,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病坊的伙计走了进来,毕恭毕敬道:“李小郎君,有人揭了您开出的悬赏。说她能提供大量的葡萄酒。现在就在庭院里。”

    病坊伙计话语一顿。

    这段时间以来,李昂与光王李善、苏州太守协力,调用了大量物资,

    一些短时间内难以获取的物品,就在民间开出高额悬赏。

    比如茶子饼,比如葡萄酒。

    至于要葡萄酒做什么...

    管他呢,反正李小郎君一直正确就对了。

    “嗯?这么快就有人揭榜了?”

    李昂微微一怔,立刻推门出屋,见到了正在庭院中欣赏花草的白发少女。

    “啊,想必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小药王神吧。”

    卢雨楠落落大方地伸手与李昂握了握,“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长安城中那家丰顺商号,就是我开的。”

    “哦,有影响,就是那家卖黑木水壶的吧?”

    李昂稍微花了点时间回忆了起来,除了对对方的年龄表示些许惊讶以外,没太多反应——他不在乎对方什么来历,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要巴结自己。

    “我们直截了当一点吧,你说你能提供大量的优质葡萄酒?”

第二百四十八章 酒石

    “是的。”

    卢雨楠点头道,“并且是符合悬赏要求的,有酒渣的优质陈酒。”

    葡萄酒在虞国象征着国家的富庶与强大,权贵人士与文人墨客喜饮此酒,小康之家旳普通百姓也偶尔会去酒肆买几斗。

    价格要比普通酒类贵三、四成以上。

    李昂问道:“实物带来了么?”

    “带来了。”

    卢雨楠稍侧过头,一旁的护卫立刻解下包裹,蹲在地上,从塞满了棉絮稻草的包裹中,取出两个用软木塞密封的玻璃酒瓶。

    李昂接过酒瓶,手指稍稍用力,拧下木塞。

    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立刻从瓶中涌出。

    咕咚。

    一旁的病坊伙计本能地咽了下口水,直勾勾地看着瓶中猩红醇厚的液体。

    即便没有饮酒习惯的李昂,也能看出这是真正的好酒。

    他倾斜瓶身,将酒水倒入碗中,聚精会神地盯着碗底。。

    沙沙——

    伴随着酒水倾倒,

    如沙一般的颗粒状酒渣,也滑落在碗的底部,

    李昂无视了酒水,用念力舀出一点酒渣,放入嘴里细细品尝,酒香浓郁,味道微酸。

    “呼...”

    他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不少,又打开了第二瓶酒。

    这瓶的酒渣更多,软木塞底部和瓶子的内壁,都挂着紫色的残渣。

    “很好。”

    李昂抬头对对方说道:“这些酒是从哪里来的?价格多少,你能提供多大的量?”

    “一部分是我们族人自己酿造的,一部分是海上船队从西国方向运来的。”

    卢雨楠回答道:“总量在二十万斤左右,每斤三百文,总价六万贯。算上运费等,价格为七万贯。”

    “我出八万贯,全包了。”

    李昂说道:“另外,我还要你们用来酿造、储存葡萄酒所使用的木桶。特别是挂着酒渣的木桶。”

    “呃...好。”

    卢雨楠脸色有些古怪,从来没有听说过买酒还要连木桶一起买回去的,“转运可能需要点时间,我得寄一封书信,找人带给在长安的下属,让他安排船队发货...”

    “不用这么麻烦,你写个地址给我,我用咫尺虫联系长安,派人找到他。”

    李昂说道。

    苏州作为雄州,其太守府上镇着一只咫尺虫,可以用来远程通讯。

    李昂是抑制疫情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有权使用咫尺虫,与长安联系。

    “地址在东市第三街...”

    卢雨楠在纸上写下了地址和联络人,从李昂那里拿到一万贯订金后,便离开了病坊。

    邱枫看着卢雨楠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道:“日升,你买这些酒是为了...”

    “制药。其他草药都已经试过了,没有用,只能试试偏方。”

    李昂没有过多解释,他能感觉到卢雨楠也是一名修士,境界比自己还高,身上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这年头,能在长安城里以蛮人身份经营商号的,谁又没点小秘密。

    卢雨楠是谁、为谁效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批优质葡萄酒什么时候送到。

    他拿上纸条,离开病坊,骑马赶往太守府。

    在太守府中,见到了光王李善。

    这段时间以来,兼任巡察使一职的李善也在日夜不休地工作,协调物资转运,监督一线施工,拔擢优秀官吏,惩治犯法恶人。

    什么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商人,

    偷窃抢劫的盗匪,

    滥用私刑的乡绅,

    妖言惑众的神婆、神汉...

    李善严格依照虞律,处置了不下百人,连带着还翻出了以前苏州府的许多错案冤案,全部重新审理、审判。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唯独双眼格外明亮。

    “日升你来了。”

    见到李昂出现,李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要用咫尺虫么?”

    “嗯。”

    李昂点了点头,注意到李善身上穿着甲胄,手下亲兵也都披挂上了铠甲,像是要出城的样子,便问道,“殿下这是要...”

    李善犹豫了一下,说道:“昊天观出了点事情,有百姓聚众。”

    李昂皱眉,“聚众闹事?”

    “不,没有闹事,只是在那里哭。”

    李善叹息道,“还是有百姓死了。

    一些亲人死绝,

    或者自己重症不愈,自觉死期将至的人,

    聚集在昊天观外日夜哭泣。”

    “...”

    李昂不禁沉默。

    尽管虞国朝廷的反应速度已经足够快了,要物资给物资,要人力给人力,

    各州府的配合也堪称同心协力,

    但血吸虫波及实在太广,重症病患实在太多。

    邱儆邱权开出的腹水草药方,可以减轻病症表象,

    真正能治愈病症的,还是直接摘除体内寄生虫的念丝手术。

    然而能做手术的念师数量有限,病坊床位有限,

    病坊不得不只接收病情最危急的重症病患,让一部分轻症患者回家等待。

    对于这些得了病的患者而言,他们的身体里每天都有上百只新生血吸虫孵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病坊的通知。

    从轻症,拖到中症。

    从中症,拖到重症。

    从期望,变成绝望。

    能做的,大概只有哭泣。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苏州上下已经在竭力扼制血吸虫,

    只是...力有未逮。

    李善勉强笑了下,说道:“这里有我负责,日升你不用担心。”

    “我明白,”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快拿出能治愈病症的药物。”

    他大踏步走向太守府的一处隐秘房间,将学宫行巡的玉佩,展示给两名面无表情的镇抚司军官。

    两名军官扫了眼玉佩,侧过身子,让开道路。

    李昂走入密室。

    密室中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以及摆放在桌上的巨大蚱蜢。

    他熟练地拉过蚱蜢体表触须,将触须塞入到蚱蜢身体两侧的凹槽当中。

    这些凹槽就相当于是“电话号码”,只有按照特定的排列组合顺序,才能联系到特定的另一只咫尺虫。

    吱吱——

    伴随着虫身内发出尖锐短促的声响,李昂拨通了学宫号码,“喂?是苏博士么?我这里需要一些连锡。”

    连锡,即金属锑。

    李昂要做的,就是名为酒石锑酸钾的对血吸虫特效药。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师徒

    东西,都到齐了。

    李昂环顾房间里的原材料与设备,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掌释放念力。

    酒石酸锑钾,又称吐酒石,是一种强效催吐药与抗寄生虫药。

    它能扰乱血吸虫虫体的带些,令其丧失体肌吸附功能,从血管壁上脱落下来,被血流裹挟待到肝部,在肝部被人体免疫系统所消灭。

    并且,酒石酸锑钾还能影响虫体的能量供给,影响虫体的生殖系统,对血吸虫、丝虫等有着强大的杀伤效果。

    “首先,是锑...”

    锑在虞国被称为连锡,以前曾用它掺杂在铜里面,用来铸造货币。

    这批从潭州运来的锑,纯度很高,

    煅烧过后便能得到锑白,也就是三氧化二锑。

    “然后,是酒石...”

    葡萄酒中沉淀的酒石中,含有大约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八十五左右的酒石酸氢钾,经盐酸分解、重结晶,得到纯度更高的酒石酸氢钾。

    “两者混合...”

    将酒石酸氢钾,与三氧化二锑,以二比一的重量比例,放入圆底烧瓶内,加入蒸馏水,撞上空气冷凝管,

    以符箓与念力,模拟恒温磁力搅拌器,水浴加热,温度控制在接近沸腾。

    待三氧化二锑基本溶解后,趁热过滤,

    得到的滤液蒸发浓缩,冷却结晶,静置。

    随后,再用少量高浓度乙醇洗涤,并在八十度的温度下干燥,

    最终,得到白色晶体。

    “...”

    李昂看着纯度极高的酒石酸锑钾,眼眸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他沉默着拿起药物,用百分之五的葡萄糖注射剂稀释,走出密室,来到院外棚子,为一只感染了血吸虫的病牛,注射了少量酒石酸锑钾。。

    再拿出念丝,刺入病牛体内,监视病牛的身体状况。

    他跟邱枫等人说过,自己要研制药物,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因此庭院格外寂静,只有那头耕牛的艰难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念丝终于有了反馈。

    病牛体内中,一条又一条的血吸虫抽搐萎缩,从血管内壁上脱落,被血液冲到了肝部,在肝部被炎症组织包围、杀死。

    无数药师、药方都束手无策的血吸虫,面对特效药酒石酸锑钾,根本毫无抵抗能力,被秋风扫落叶般逐一灭杀。

    李昂脸上依旧没有多少喜色。

    他起身穿过庭院,推开院门,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成功了,

    但,代价,也太大太大。

    太湖,古称震泽,又名笠泽。

    此时已是春初,湖水碧波荡漾,岸边柳树发出嫩芽,随风摇曳,

    春风和煦,绿草如茵,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草木气息。

    “所有人必须要穿戴好袜子、手套,才能下水!听到了吗?”

    “千万要小心,血吸虫无孔不入,甚至会存在在草叶上的露水里,就算觉得热也不能摘下手套!”

    “沟渠,每一条旧沟渠都要盖上,重新挖新的沟渠!不要觉得挖别人家的渠和自己无关,春耕开始后,沟渠水系连通。一个地方的钉螺没有灭干净,周围一大片耕地都要遭殃!”

    河流岸边,无数被发动来的民众,挥舞着铲子、锄头,奋力挖着沟渠。

    如果不能赶在春耕前,大规模地杀死钉螺及血吸虫,太湖沿岸所有州郡、乡镇,都将遭受新一轮的水毒疫病侵袭。

    骨碌碌——

    一辆马车在湖边道路上驶过,

    车厢中,名为司徒豸的老者,透过窗帘看向窗外,发出了轻笑声。

    “呵呵。这气势,还真是战天斗地,人定胜天啊...”

    他的视线,扫过岸边那些汗流如雨的民众,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笑意,“雨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虞国散播疫病么?”

    “嗯?”

    坐在车厢对面的白发少年,以为这又是老师的试炼,斟酌了下词句,缓缓答道:“为了击溃虞国?”

    “不,击溃虞国是昭冥的目的,不是我们的。”

    司徒豸说道:“再想想。”

    “为了...”

    名为雨世的少年,沿着老师的目光,看向窗外的虞国百姓,犹豫答道:“观察疫病下人的反应?”

    “很接近了。”

    司徒豸微笑道:“我们散播疫病,并非是为了杀死尽可能多的人,而是为了观察人的力量。

    你是我捡回来的有西国血统的弃婴,

    在我们的故乡,极西之地,曾经有个名为罗慕路斯的伟大帝国。

    罗慕路斯的疆域与百姓数量不亚于虞国,罗慕路斯的学者,也和学宫一样,推崇着理性之道。

    五百年前,罗慕路斯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

    患病者剧烈腹泻、呕吐、喉咙肿痛、发热、口渴、手脚溃烂、皮肤流脓、身上的疹如鱼鳞般剥落。

    上到王室贵族,下到奴隶平民,近千万人死于瘟疫之中,整個帝国遭到巨大的打击,秩序摇摇欲坠,文明之火几近熄灭。”

    司徒豸悠悠道:“然而,就当所有人以为,罗慕路斯帝国会就此沉沦灭亡时,疾病却消退了。

    从死尸堆中站起来的活人们,不会再感染疾病,人口随之回升,

    他们清理城市角落,修造更完善的公共建筑,帝国境内的耕种和建设比过去更发达,所有地方都有道路穿过,每个城市都对商业开放。

    人们开垦荒地,建造庄园,砍伐荆棘密布的森林,用农田取代。

    帝国的文明也比过去更加繁茂,

    奴隶主的死亡,解放了大量的奴隶,

    过去的债务被抹除,商业重新发展,欣欣向荣,

    学院降低了门槛,接纳了更多的学生,

    贵族们畏惧于冥冥中的力量,不敢再肆意妄为。社会上层堕落腐化、骄奢淫逸的风气为之一肃,

    连看似无休止的战争,也因为人力的匮乏,而不得不中止。

    一场恐怖的瘟疫,为帝国带来了重生。”

    司徒豸感慨道:“在东方,一切也是如此。

    新生的王国,因为扫清了过去的积弊,反而能重新建立秩序,迅速拥有强大的国力。

    比如汉帝国,从汉高祖在白登山被匈奴围困,到汉武帝出击匈奴、迫使其远徙漠北,不过几十年功夫。

    而西汉灭亡、光武帝再次一统天下之后,帝国的人口又再一次提升,国力迅速恢复。

    直至东汉末年,帝国因腐朽而无力镇压黄巾起义,决定饮鸩止渴,令各郡自行募兵,最终导致东汉灭亡。”

    他捋了捋胡须,笑道:“一个伟大帝国的毁灭,往往不是因为外敌入侵,

    而是在此之前,帝国本身陷入了长久的僵化。

    贵族封锁了上升通道,豪门大肆兼并土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有志向改变现状的读书人,被迫卷入官场,在勾心斗角中失去前进动力,

    僵化的利益网络,如蛛网一般包裹住帝国的每个角落,每个人都知道现状不对,但每个人又没有能力改变。

    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不像昭冥里的某些人一样,我不讨厌虞国,

    相反,我对这个与罗慕路斯有几分相像的庞大帝国很有好感,如果不是因为身份所限,我其实很想亲自去一次学宫,和那里的博士坐而论道。

    而我散布这次瘟疫,也不是为了灭亡他们,

    更像是...一个善意的提醒,一声警钟。”

第二百五十章 无用

    “一个有趣的事实在于,令人谈之色变的传染疾病,本身是存在矛盾的。

    传播效率,和致人死亡的能力,很难达成一致。”

    司徒豸温和道:“最暴烈的疾病,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杀死患者,但这也就意味着患者很难感染其他人。

    而如果疾病要提升传播效率,就势必要让患者多活一段时间,最好是保持行动能力,可以去到人更多的地方。

    这两者的矛盾,决定了疾病很难完全、彻底、全面地杀死人类。

    相比之下,战争的恐怖程度,还在疾病之上。”

    他抬起一根手指,“战争会无限释放对他人的恶意,屠杀,劫掠,焚烧。

    城市焚毁于熊熊烈火,死不瞑目的首级堆砌成山,路边骸骨无人收敛,野狗叼着死尸手臂,旁若无人地啃食。

    水旱蝗灾,尚且能十户存四,存五,

    而兵灾过后,十户不存一。连流民都会被当做储备粮吃掉。

    辉煌的宫殿,与记载着智慧的书籍,被全部烧毁,

    整个文明发生了不可抑制地倒退。”

    司徒豸叹了口气,说道:“一個民族、王国、文明,就像一锅小火熬煮的老汤,长久不搅拌的话,会凝固、腐败。

    最终结局,必然会指向可怖的兵灾。。

    虞国是一个璀璨的帝国,但她和历史上一切伟大帝国一样,没有纠正自身错误的能力。

    与其她在百余年后因僵化而衰亡,文化遗产被连绵战争摧毁殆尽,

    不如让我来敲敲打打,提醒他们要时刻变化。

    从这个角度,我和学宫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们都是文明的守护者。”

    “可是老师...”

    雨世犹豫了一下,指了指窗外那些在河堤上铲土的虞国百姓,“他们这么做,不会阻绝疫病发生么?”

    “这个不用担心。”

    司徒豸摇头道:“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是么?

    整个虞国已经高效运转了起来,因江南道今年春耕受影响,也没了足够的储备粮食,短时间内失去了发动战争的能力。

    何况,”

    他微微一笑,“我并不觉得,我们输了。”

    骨碌碌。

    马车驶过拐角,隐入林间。

    河堤边沿,穿得有如老农一般、皮肤被明显晒黑的李善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望去,却只看见随风摇曳的柳条。

    虞国朝廷对苏州的支援力度不可谓不大,一船又一船的物资,加上学宫、镇抚司以及几家书院的修士,

    原本设在城里的病坊,被搬到了城外,

    占地面积大了两圈不说,层数也更高,能容纳数千病患。

    墙壁上涂抹了一层白色的石灰粉末,地表干净整洁,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拿着桶装药水,洒在地上。

    “娘,我疼。”

    “乖,忍忍就不疼了。”

    病坊中,一位母亲抱着她那六、七岁的儿子,坐在走廊里。

    她穿着褐色布衣,脸上难掩憔悴之色。

    而她怀中的孩子,脸庞微微泛黄,正一边难受地哼唧,一边扭动着。

    此时坐在走廊条凳上的病患及家属有很多,

    即使病坊已经修造得够大了,但还是有人等不到床位,只能在这里等待。

    “呕——”

    没有任何征兆的,妇女怀抱中的孩童突然呕吐了出来,淅淅沥沥的呕吐物洒在走廊地面上,散发出刺鼻气味。

    她连忙慌乱地站起身,抱着孩子冲到诊室中,大声呼喊,“钱医师,你快看看我的孩子,他突然吐了!”

    钱姓医师正在给其他病患看病,听到叫喊,眉头微皱地站起身,检查了一番妇女怀抱中的孩童,平淡说道:“没事,正常反应。”

    他转头朝护工说道:“张六,你去外面拿沙土、扫帚。用沙土洒在呕吐物上,再拿扫把扫掉。”

    医师的淡然反应,并没有缓解这位妇女的慌乱,

    反而让她更加手足无措,“医师我的儿子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他都还好啊...”

    “我说了,正常反应。之前用药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

    钱姓医师皱眉说道:“这种酒石药虽然很有效,但可能会引起呕吐、发热、眩晕、头疼。

    我还建议过你,再等几天,等有修士空下来,再亲自用念丝摘除法,摘掉你儿子体内的血吸虫。

    你却偏偏等不及,这能怨谁?”

    “我,我...”

    妇女嘴巴张了张,无奈悲苦道:“我相公,公公,婆婆,都已经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儿子。他就是我的命啊...”

    一时间,诊室安静了下来,屋外那些探头探脑偷听动静的病患、家属们,也微抿嘴唇,心有戚戚。

    血吸虫疾病侵袭之下,一村一户都能凭空消失,

    一个家庭的破灭,再普遍不过。

    念丝摘除法,好是好,

    但病患太多,修士数量有限,

    又有多少病人,能够等到被修士屈尊降贵、消耗灵力治病的时候?

    没背景、没关系的病患,

    左等等,右等等,眼睁睁看着病情越拖越严重,

    还不如听从医师的安排,直接使用酒石药。

    诊室中,只有妇女悲戚的哭声,

    以及那个孩子,小声安慰自己母亲的声音,“娘,你别哭,我不疼了....”

    踏踏踏。

    穿着白大褂的李昂正和邱枫在走廊中经过,听到哭声,便朝诊室中看了一眼。

    他看到那个孩子的黄疸脸庞,以及周围病患脸上又无奈又悲悯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事情经过,

    当即阴沉着脸踏入房间,语气微怒,问钱医师道:“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小孩子不能使用酒石药的么?!”

    “李小郎君...”

    那名来自洛阳病坊的钱医师看到李昂,有些惶恐地端正了站姿,战战兢兢道:“念丝摘除法的名单,十天前就已经满了,

    他母亲又再三求我,我只好开了酒石药...”

    李小郎君?!

    周围病患、家属惊讶错愕,整个病坊中,姓李的医师有很多,但小郎君只有那么一位。

    噗通。

    那名妇女跪倒在地,朝着李昂不断叩拜,“小药王神您开开恩,治好我儿子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起来吧。我不是什么药王神,不值得你跪。”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那位妇人从地上站起来,稍侧过头,对邱枫道:“给我念丝。”

    “啊?可是...”

    邱枫微微一愣,她很清楚李昂刚从其他诊室出来,灵力还未恢复,“还是我来吧...”

    “不用。你也用完了灵力。”

    李昂接过邱枫手中的念丝,稍微缓了一阵,使用摘除法,摘去了那名孩童体内的血吸虫。

    即使以他现在的熟练程度,完成手术也耗费了四个多小时。

    天色渐晚,那名妇女抱着儿子千恩万谢地离去,

    李昂怔怔地看着已经关上的诊室门扉,沉默不语。

    “日升,”

    用药水清洁了念丝的邱枫,注意到了李昂脸上之前从未展露过的表情,鼓起勇气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刚才的念丝摘除术真的很漂亮...”

    “没有用。”

    李昂低垂眼帘,喃喃道:“没有用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潮水

    邱枫茫然不知所措道:“怎么会呢?光王那边正在努力抑制钉螺,病坊也在不断接收病患。

    虽然酒石药剂是有些副作用,但切实能够灭杀血吸虫啊。

    一切都在向好...”

    “我说了,没有用的。”

    李昂手掌按在桌面上,沉声道:“是我制造出的酒石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它的副作用?

    用药后,近九成病患体温升高,

    七成病患食欲不振,眩晕,

    五成病患咳嗽,头疼,

    四成病患腹胀、腹痛、腹泻,

    两成病患胸闷、恶心、呕吐,关节疼痛,

    另外还有肝大和压痛、畏寒、肌肉痛、皮疹、瘙痒,过量用药甚至会引起肝坏死,乃至死亡。”

    酒石酸锑钾是一种催吐药,口服的吸收极其不稳定,对胃肠道的刺激性很大,

    并且皮下或者肌肉注射也会引起强烈刺激,只能静注。

    在治疗周期中,

    患者会出现强烈反应,遭受痛苦,

    所以它在异界记忆中,才被后续的其他锑剂,如一硫代乙酸乙酯氧苯等,以及其他非锑剂的血吸虫病治疗药物,如呋喃丙胺等取代。

    邱枫走上前,将手掌放在李昂的手背上,温柔地抚了抚。

    同为医者,她能理解李昂的心情。

    无能为力的悲哀,

    对现状的愤怒,

    对未来的迷茫。

    眼前的少年,在其他人眼中,也许是什么学宫状元,什么能治百病的小药王神,什么朝廷肱骨,

    但此时此刻,在她眼中,

    李昂的身份,还是那个当初在长安城外驿站,踏出人群,说要治好雍宏忠眩晕病的小少年而已。

    李昂默默地看着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象,浑然没有察觉到靠近的邱枫,以及她身上的香气,突然道:“...太湖”

    “呃?”

    邱枫下意识地回过神来。

    “太湖的血吸虫,已经控制不住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南北朝时,西部金坛以东,修筑了单塘、吴塘、南北谢塘等塘堰。。

    东部常熟所谓‘高乡滨江有二十四浦,通潮汐,资灌溉,而旱无忧。’

    前隋,又在润州常州、苏州,建设了大规模的灌溉排水工程。

    前些年的常州刺史孟简,在常州西开孟渎河,北通长江、南接运河,长四十一里,引江水溉田四千顷,并以通漕。

    河堤、水坝、沟渠、闸门、鱼道....

    太湖周围,乃至整个江南东道,都处在密集的水网之中,都受到水利工程的影响。

    哪怕有一条河流的血吸虫没有消灭干净,整個太湖都会遭殃...”

    邱枫咬了咬嘴唇,忍不住说道:“可是我们已经明确下令,在剿灭钉螺前,禁止任何人下水下湖了啊...”

    “就算人能严防死守,严格控制,但动物呢?”

    李昂摇头,苦涩道:“所有哺乳动物,几乎都在血吸虫的寄生范围内。

    只要接触疫水十秒钟以上,就有感染风险。

    鼠,猫,狗,兔,羊,牛,猪,狼...

    它们看不懂我们立着的标语,照样会在草丛浅滩中乱窜,感染上血吸虫。

    并将带有血吸虫卵的粪便,携带出去,带到其他水系当中。

    一头牛在野外乱拉,传播能力堪比上百个人类。

    而那些数不胜数的野鼠,数量也许比渔民、农民还多。

    明白了么?

    太湖的湖岸线八百余里,整个水系范围内,野生动物的总数犹如天上繁星。难道全杀了?

    怎么可能。

    没法杀,也杀不完。

    整个太湖,就像一锅疫水浓汤,

    等待春耕到来,开闸放水,漫过全境。”

    李昂声音空灵,怔怔地看着远方那落向山脉的夕阳,仿佛在夕阳余晖中,看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大恐怖。

    “这,但是...”

    邱枫张了张嘴,“我们能够灭螺。挖沟渠,撒药水,割草地。总有办法能把钉螺的数量杀下去。

    没了钉螺,血吸虫也就没了传播渠道...”

    “权宜之计罢了。”

    李昂摇头道:“钉螺的繁殖力,远超想象。

    一对钉螺,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能繁衍出二十五万只后代。

    无数的山坡、滩涂、草垛、河畔,

    就算人类的大规模灭杀,能够杀掉其中百分之九十的钉螺,

    那剩下的百分之十,也完全可以在一两年后,卷土重来。

    就像潮水一样,潮涨潮落。

    现在我们做的,更像是紧急挽救,挽救江南道的春耕。”

    邱枫不禁沉默,李昂继续苦涩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用咫尺虫与长安联系,甚至直接问过山长,有没有办法灭杀掉一个特定的物种。

    比如某种一级异化物,比如某种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禁忌术法。

    但答案是否定的。

    就算是学宫,也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虞国朝廷给苏州提供资源的力度,总归会降下来,

    在认清永远无法根除血吸虫后,朝廷的衮衮诸公,会迅速达成共识,

    同意血吸虫疫病的范围,会被限制在一个较小的、对于虞国来说可以接受的范围。

    就像一个始终存在的烂疮,不至死,只是带来长久的折磨。

    而那些不得不接触湖水的农民、渔民,就成了不得不付出代价的群体。”

    李昂抬起手掌,疲惫地捂住了脸庞,“呵呵,小药王神,

    这里的人崇拜我,敬仰我,把我当真的药王神一样,为我建立生祠,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

    邱枫看着眼前疲惫自责的少年,突然说道:“晏子明、邹宏达、刘博宏、刘光济、邵湛、邵静茡、姜红丽...”

    她突然报出了一连串姓名,面对李昂疑惑目光,轻轻将手中的一大叠文件,放在了桌上。

    “这是这两个月以来,病坊收治的一部分病人名单。他们来的时候被寄生虫侵蚀得千疮百孔,而现在,他们都还活着。”

    邱枫伸出纤细手指,快速翻动书页,念着上面的名字,“林兴业、崔弈犹、贾葵...”

    名单很长很长,病坊为了能跟踪病患的治疗效果,还在名单登记上了他们的出身籍贯、所在地址。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了一个家庭。

    “日升,也许血吸虫真的像潮水一样,无法彻底灭杀干净,也许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看不到尽头的战争,”

    邱枫将手按在那卷厚厚的名单上,双眼直视着李昂的眼眸,坚定道:“但我们做的这一切,并非没有意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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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介绍:
虞国载乾三年,洢州城下了一场雨。
李昂浑浑噩噩醒来,梦见自己的脑袋里,藏着一把剑。问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