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煞
“印刷效果还不差。”
怀远坊街道上,李昂翻看着新一期的理学刊物,点了点头。
学宫刊物种类繁多,其中最受追捧的《理学》刊物,其实是一个大系列,下面有工学、算学、天文学、建筑学等等子刊。
这些刊物,既接收学宫博士、学子们撰写的文章,也接收民间理学学会会员们的投稿——只要经过刊物所审核通过,文章就能刊登出来,被天下百姓广泛阅读,同时还能让投稿者赚到一笔费用。
以李昂目前的地位,所撰写的内容都是发在《理学》主刊上的。
为了能完整印下他的《家禽家畜解剖图》系列,最近几期的《理学》刊物都加厚了许多,清晰度也高了不少。
“等到常见的家禽家畜解剖图全部刊登完毕,就可以考虑人类的了。”
李昂默默想道,“发展医学的最重要基础就是认识人体。
等到普罗大众逐渐消解了将人体解剖与魔道联系在一起的偏见,就可以进行一些真正的外科手术...”
过去由于书籍印刷困难、战乱频繁、医家敝帚自珍、魔道作乱等缘故,中原的医学发展始终处于起起落落的状态。
东周战国时期的《皇帝内经·灵枢·胃肠篇》中,就明确记载了人体各个器官数据,比如【唇至齿长九分,口广二寸半。齿以后至会厌,深三寸半,大容五合。舌重十两,长七寸....小肠后附脊,左环回周迭积,其注于回肠者,外附于脐上...】
如果没有大量的解剖资料,是无法获得的这些数据。
“万恶的魔门。”
李昂摇了摇头,合上刊物,向前走去。
“打她,打她!”
“别让她跑了!”
一群穿着平民衣服的小孩兴高采烈地从前方跑过,手里拿着烂菜叶、臭鸡蛋、泥巴还有石子,追打投掷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的幼小身影。
刷——
某个留着青鼻涕的小孩失手砸歪,手中的臭鸡蛋朝着李昂横空飞来。
李昂微挑眉梢,一抬手掌,释放念力,将那颗臭鸡蛋凝固在空中,缓缓旋转。
踏。
追逐而来的小孩们齐刷刷地停下脚步,敬畏而胆怯地看着那颗悬浮于空中的臭鸡蛋,以及站在鸡蛋后方的李昂。
“怎么回事?”
李昂心平气和地问道,那群最大不过十岁左右的长安孩童,没有一个吱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四散逃窜。
“倒是机灵。”
李昂哑然失笑,不愧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长安这些小屁孩可要比洢州的同龄人机灵不少,知道不要惹修士,以及手里拿着理学刊物的年轻修士。
“没事吧?”
李昂转头看向前方那个蓬头垢面的幼小身影,他,或者说她的凌乱头发上,还顶着蛋壳碎片和泥巴,
刘海下方是一张普通平凡而清瘦的脸庞。
“...”
不知名的小女孩摇了摇头,略微抬起手臂,露出手臂下方藏着的竹制小花篮。
花篮当中的橙黄花朵,在刚才的追逐中被保护得很好,但还有几朵被臭鸡蛋砸中,散发着臭味。
“这花多少钱,我买了。”
李昂微笑着递给对方三枚折五平钱,挑走两朵看得顺眼的花,同时以隐匿手法,悄然将一张一百贯的飞票放在花篮底。
“...”
小女孩看了眼手中的三枚折五铜钱,摇了摇头,取出其中一枚,递向李昂。
李昂摇头不收,她再递。
李昂还是摇头不收,她再递。
如此循环往复,她终于确定李昂不会收下多余的钱,于是沉默着朝他鞠了一躬,便转头跑远,消失在街角。
估计是那个贫民家的孩子吧。
李昂看着对方的背影,摇了摇头。
拥有三百万人口的长安,对周遭地区的虹吸能力实在太过强大。每年都有因土地兼并而被迫返贫,乃至流落他乡的流民。
李昂能力有限,看到一个帮一个,仅此而已。
“是学宫的李小郎君么?”
旁边食摊的老板犹豫着开口,李昂转头看过去,感觉对方似乎有些面熟,“你是...”
“下走是王小四啊,”
食摊老板的表情生动灵活起来,“李小郎君以前在怀德坊暂居备考的时候,来这里喝过醪糟。”
“哦哦。”
李昂回想了起来,去年这个时候,他和柴柴刚到长安,住在怀德坊的旅社里备考。有时候柴柴睡着了,李昂又想吃宵夜,就会去西市附近的食摊。
“王掌柜最近生意如何?”
抱着怀念心情,李昂提议要买份醪糟,
激动万分的王小四坚决不肯收钱,还送了李昂竹制食盒,在周围一众食摊老板的羡艳目光中,和李昂寒暄着。
“唉,李小郎君能喝我家的醪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士为知己者死...”
王小四搜肠刮肚地挑拣着文雅词汇,见李昂将橙黄花朵放在竹制食盒上,忽然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李昂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随意问道。
“不,没事。只是刚才卖给李小郎君花的那个小姑娘...不详。”
王小四犹豫说道。
那个小女孩姓聂,住在兴化坊茅草屋中,家中有个天生愚笨的兄长,以及跛了条腿的父亲。
聂老汉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以卖竹筐、竹篮和一些竹制的小玩具为生。
由于他儿子聂大郎天生愚笨,终日笑呵呵的样子,无论别人怎么打他骂他都不会生气,
聂老汉怕他在家里被人欺负,或者意外走丢,就会在去东市摆摊的时候带上他,
而家里的小女儿,也在东市街头卖每天新摘的花朵。
一家人虽然清贫,但好歹能活得下去。
王小四说道:“端午节晚上的时候,东市死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据说是被聂大郎玷污杀害的。
现在聂大郎已经被收监,关押在大理寺了。”
“傻子杀人?”
李昂挑起眉梢,“不会是栽赃嫁祸吧?”
“人证物证确凿,镇抚司用细犬闻过,死者身上残留的...那什么痕迹,就是聂大郎留下的。
镇抚司的细犬从不会出错。”
王小四含糊道:“他们家也邪性。儿子天生愚笨,妻子生女儿的时候难产死了,丈夫前几年从桥上摔下来,瘸了条腿,就小女儿什么事也没有。
所以大家都说,她是天煞孤星。”
“这样么。”
李昂点了下头,望着小女孩跑远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
天煞孤星,其实就是倒霉可怜的近义词。
李昂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虞国实在太大,总有地方是虞国朝廷与学宫无法顾及到的。
如果以宽松标准来定义,那些生活在偏远州府的贫困百姓,各个都可以是天煞孤星。
踏踏踏。
他走到金城坊宅邸,和那些守在宅邸外的皇宫侍卫们点头打了声招呼,迈进门内。
庭院中,李乐菱依旧在监督着柴柴的学业。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李乐菱经常投喂的缘故,感觉柴柴的脸变圆润了一些,手臂什么的似乎也变丰韵了。
“日升回来了。”
李乐菱放下书本,笑着问道:“晚饭想吃什么?水盆羊肉还是槐叶冷淘。”
“羊肉吧。刚好买了点醪糟回来。”
李昂将装有醪糟的食盒放在桌上,看着李乐菱站在走廊里,指挥起了后厨里的皇家御厨们——这段时间李乐菱以“更好地辅导柴柴生活学习”为由,找了群御厨过来,给李昂家里做饭。
到晚饭时,三个人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天,李乐菱偶尔还会询问柴柴一些考试题目,以及今天的学习心得。
就感觉...怪怪的,莫名有种一家三口的既视感。
算了,等柴柴学宫考试结束后,再好好答谢一下李乐菱吧。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甩出脑海。
踏。
一名金吾卫士卒走进庭院,对李乐菱轻声说了几句。
“常襄郡王来访?”
李乐菱惊诧地挑起眉梢,与李昂对视一眼。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光芒
虞国的爵位体系中,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
皇太子子,为郡王;
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诸子为郡公,以恩进者封郡王;
袭郡王、嗣王者,封国公。
常襄郡王李成和,是先帝的三弟的次子,本来是郡公爵位。因年轻时变相救过虞帝李顺一命,而提了一级,被封为郡王。
这位常襄郡王李成和,平时居住在兴宁坊中,此前和李昂没有交集。
硬要说见过一面,那得追溯到上元时节,宗室代表和新晋勋贵们,共同去大明宫觐见虞帝。
而李成和突兀造访的原因也很简单,治病。
“乐菱也长大了啊。”
穿着紫袍、身形瘦弱、脸庞发黄的李成和,在侍卫的搀扶下,勉强坐在椅子上,朝李昂露出了衰弱讨好的笑容,“还请李小郎君原谅我这老朽的突然拜访。”
“无碍。”
李昂不习惯和宗室贵族们交谈,直截了当说道:“要不先让我看看病情吧?”
李昂已经是全虞国,家喻户晓的小药王神,
如果不是他的学宫弟子身份,以及虞帝下达的‘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打扰’的命令,
恐怕每天登门拜访、求医问药的人,能从西市排队排到东市。
由于外科手术的基础还不成熟,李昂其实也没办法进行真正的大型外科手术,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抽空秘密去一趟长安病坊,
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有劳李小郎君了。”
常襄郡王李成和点了点头,接受李昂的查体。
他的状况,确实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
黄疸,腹水,消瘦...
一番查体下来,李昂面色逐渐凝重,将病症锁定在了肝部。
他用叩诊法、触诊法和搔刮听诊法,聆听清浊音,确定肝上下界,测量肝上下径,
再指李成和的右侧肋骨下方,问道:“这里平时会疼么?”
“会的。有时疼有时不疼。也就最近的事情。疼起来的时候,整个右边肩膀和右背,都疼得要命。”
李成和注意到了李昂脸上的表情,勉强挤出笑容,“李小郎君,这病...”
“先躺桌上吧。”
李昂招呼侍卫,搬来长桌,让人把李成和扶到桌上躺下,让他双腿微屈,深呼吸,
自己则触摸李成和的右侧肋骨下缘。
肿块。
手上传来了清晰的硬肿块触感。
李昂表情微变,脑海中闪过种种资料。
肝轻度肿大见于病毒性肝炎、中毒性肝炎;
中度肿大见于淤血性肝大、肝外胆管梗阻、细菌性肝脓肿、血吸虫病等;
重度肝大,见于原发性或转移性肝癌、多囊肝等。
再考虑到肝质硬,表面有大小不一的结节,有肝触痛和叩击痛,肝区有传导性搏动,黄疸,蜘蛛痣,肝掌,腹水,短期内大幅度消瘦...
李昂后退半步,沉重地摇了摇头,“抱歉。”
肝硬化,肝癌。
肝硬化是是因组织结构紊乱而致肝功能障碍。哪怕在医学高度发达的异界,也没有根治办法。只能尽早发现和阻止病程进展。
而现在已经发展到肝癌晚期,癌肿大到切不了的阶段...
“是么...”
常襄郡王李成和,缓缓低垂眼帘,声音轻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李小医师,这病是怎么引起的?我大概还有多久时间?”
“最有可能是饮酒过量,也可能是喝了不干净的水,或者接触到了毒物等等。”
李昂说道:“至于时间...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半年。”
“这样啊。”
李成和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笑容,从长桌上慢慢起身,“我明白了,麻烦李小郎君了。三个月时间还算多,我还可以布置一些事情。”
他在侍卫的搀扶下,下到地上,朝李昂拱了拱手,便整理衣裳,缓慢出门而去。
李乐菱出门送他上了马车,看着马车驶远的背影,表情复杂,轻声道:“以前听阿耶说过,成和叔年轻时候是他们这一辈的李氏宗室子弟中,体格最健壮、最适合炼体习武的。
只是因为他父亲年轻时犯了一些错,让他没资格踏上修行道路。”
李成和的父亲,就是先帝的三皇弟。在参与推翻圣后的政变后,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最后殃及到了子孙,让他们没法修行。
“...”
李昂沉默不语,如果在异世界,他一定会鼓励对方积极乐观,采用一切方法延缓病情、改善生命质量。
但这里没有免疫核糖核酸、干扰素,没有白细胞介素-2、胸腺肽,没有放射治疗、化学药物治疗,
说那些话,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还不如如实相告,让对方在生命最后阶段,完成照顾好家人的愿望。
李昂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返回宅邸。
李乐菱稍微收拾了下东西,便匆匆赶回大明宫内,要对父亲母亲传递这个消息。
多日以来的热闹气氛散尽,晚饭又只剩下了柴柴和李昂两人。
柴柴吃完了饭,便去学习了,
李昂则坐在卧室床边,陷入思索。
常襄郡王李成和,将死于饮酒过量引起的肝硬化肝癌,而他的年龄,已经远远超出了虞国的平均寿命。
更多的虞国人,在达到他这个年纪前,就死于各种各样的事故、病症。
李昂估算了一下,哪怕他学宫毕业后,担任博士,有规划地集结人力,发展虞国医学。
在有生之年内,也决然不可能将虞国医学推进至异世界的程度。
别说异世界的现代医学水平了,就是近现代水平,也遥遥无期。
“太难了啊。”
李昂凝视着油灯中徐徐发光的微弱烛火,声音有些苦涩,“小儿麻痹症,丝虫病,血吸虫病,大骨节病,麻风病...”
作为学宫弟子,他能享受到全虞国各地调配来的资源。
他住的是金城坊的豪宅,
交往的要么是帝国公主、贵胄子孙,要么是豪商后裔、兵部新星。
天冷了可以写符取暖,天热了可以用凉风符制冷,家务有侍女仆役承担,
自己偶尔想要动手做饭洗碗,也可以用念力完成,不需要流哪怕一滴汗。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了字面意义上“不染尘埃”的修士。
但,天下间的其他人呢?
虞国四万万百姓,恐怕只有一成,在过着富足生活。
剩下的,要么为了每天生计疲于奔命,无暇也无力改变现状,
要么就干脆生活在贫困线附近,挣扎求生,
甚至受破产、饥寒、疾病、恶吏等压迫。
他想到了白天看见的那个顶着臭鸡蛋的买花小姑娘,
在阳光笼罩的阴影之下,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多少人在艰难度日。
吱呀——
卧室木门被轻轻推开,柴柴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站在李昂身边,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手掌轻柔抚摸着李昂的头发。
主仆二人相互依偎,仿佛又回到了在洢州的时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窗外响起了入夜的昊天钟声。
“少爷,”
柴柴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坏人是不会内疚的,只有好人才会。
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嗯。”
李昂闻着柴柴身上的熟悉气味,缓缓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小女仆露出了微笑,“我没事了,谢谢。”
“嘿嘿。”
柴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提议道:“那要再吃点晚饭么?感觉刚才没吃饱。”
“可以。对了,拿上这个。”
李昂拿起桌上的特制纸笔,写了张焰符,递给柴柴。
也许是墨丝进化到第四阶段的缘故,李昂对灵气的掌控精准度也提升了不少,写出的焰符比过去更强,一张就能令炉火燃烧,加热晚饭。
“嗯。”
柴柴拿着焰符去厨房热晚饭,李昂则坐在床边,思索片刻后,拿出了漆黑如墨的苦境莲。
这朵莲花造型的异化物,能够检测未来凶吉,理论上也可以检测出足以致命的病症。
不知道学宫的东君楼中,有没有类似的、效果更广的异化物,能辅助自己推动虞国医学发展...
正当李昂思虑之际,被他拿在手中的苦境莲,其花瓣忽而合拢起来,
如同向日葵般,指向了东面。
第一百六十六章 案情
李昂举着苦境莲,在卧室里转了几圈。苦境莲的花朵部分依旧指向东方,像是被远方的某种东西牢牢吸引住一般。
“那本《中土禅宗》里面,只说过能占卜凶吉,没有说过有这种情况啊...”
李昂眉头微皱,听到柴柴已经热好了饭菜,便收起苦境莲,和柴柴一起吃完饭后,借口出去散步,离开金城坊。
是在...这个方向。
李昂将苦境莲藏在宽大衣袖中,一路向东,经过太平、务本等坊市,最终来到了东市。
端午节的节日气氛还没有彻底散去,路边依旧能看到一些店铺挂着艾草菖蒲,
那几颗生长在道路中间的东市标志性大树上,还挂着荷包、五色丝线与灯笼。
马车、行人川流不息,
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汇聚于此,
耳畔响彻着丝竹声、叫卖声、嘈杂交谈声。
李昂站在道路边,发现衣袖中苦境莲的偏转效应逐渐散去,莲花花瓣重新恢复原状。
引起苦境莲发生变化的东西消失了?
还是说已经结束了?
他绕着周围区域转了几圈,衣袖中的苦境莲依旧毫无反应,倒是在一条阴暗小巷里,见到了个熟人。
“乌十七?”
李昂稍微有些惊诧地看见,作为前长安率然帮成员、现万年县差役的乌十七,正举着油灯,蹲在巷弄角落,查看着青黑色的石砖墙壁。
“李小郎君?”
乌十七被稍微吓了一跳,拿着油灯站了起来,身上并没有穿着不良人的制服。
“你这是在...”
李昂看了眼乌十七刚才检查的砖墙,墙体长有一些久未打理形成的青色霉斑,以及暗红色痕迹——看起来像是干涸血迹。
“受人所托,调查一些事情。”
乌十七犹豫片刻,突然咬了咬牙,“准确的说,是查案。”
“查案?”
李昂一挑眉梢,乌十七是万年县差役,主管侦缉逮捕。
不过他以前的帮派经历,似乎拖累了他,到现在还只是个小捕快。
乌十七轻声道:“李小郎君有听说过么?端午节发生在东市的命案。”
“有关姓聂的那起?”
“没错。”
乌十七点头道:“死者名为孟英,女,年方十五,是琉光钱庄长安县管事孟成业的女儿。
端午当晚,她和几名友人看完龙舟回来,由于街上行人拥挤,与朋友、护卫,在东市南面入口处走散。
当时街道上,正有彩车游行,人员密集,她的朋友、护卫过了一阵才重新聚起来,发现她失踪不见,于是就四处去寻。并请当时在东市的不良人、镇抚司、金吾卫寻找。
不过每逢过节,长安百姓集体离开各自坊市,上街游玩,
各种案情频发。
失火走水、财物失窃、老人孩童走丢...令不良人和镇府司等疲于奔命,抽不出太多人手。
加上街上气味过于杂乱,负责嗅探的细犬也被混淆。
据目击者生成,最后一次看到孟英时,她登上了一辆马车。
镇抚司等人向马车驶离方向搜索,当他们找到孟英时,她已经在这条小巷里死去多时,死因是头部撞击,死前有挣扎反抗行为,脸被她自己的玉簪划花。”
乌十七指了指墙上的那块血迹,沉声道:“巷弄中,除了她以外,就只有一个青年男子聂石磊。
聂石磊是兴化坊人,二十岁,天生愚笨迟缓,平时性情温和,喜欢傻笑。
端午节当晚,其父亲聂高,带着他和他妹妹聂钰环,来东市摆摊,售卖竹筐、竹篮还有竹制玩具。
聂高由于腹中疼痛,前去方便,让女儿聂钰环照看他大哥。
聂钰环被花车吸引,独自离开摊位。
当两人返回时,聂石磊同样消失不见。
父女二人连忙去寻,和镇抚司等人在同一时间来到小巷两端——当时聂石磊衣衫不整,正泪流满脸,跪在地上,试图帮孟英整理好凌乱的衣服。”
李昂沉默着,听完了乌十七讲述的案情,突然问道,“在孟英死前,没有人朝这条小巷里看过么?”
乌十七摇头道,“没有。这条巷弄地势低洼,以前总是淤积着臭水,所以平时很少有人会走。而端午节当晚,这条巷弄的两端,都堆积着两侧店铺的杂物。路人被杂物所阻挡,看不到里面情形。”
他顿了一下,补充说道:“聂石磊不仅手臂上有抓挠伤口,
而且衣衫不整,裤子有精污残留痕迹——据当时的细犬反应来看,他裤子上的精污,和孟英衣衫上的,是同种气味。
现场人证物证确凿,镇抚司的士卒立刻将他抓捕,押入大理寺监牢。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聂石磊都是第一嫌凶,且案情恶劣,秋后就要问斩...”
“但是?”
李昂平和问道,如果案情真有这么简单,乌十七就不会大晚上还在这条巷弄里调查,也不会浪费时间跟李昂说这么多。
“但是,下走以为,疑点太多了。”
乌十七苦笑道:“首先是目击者。不止一人看到过孟英死前,自愿登上了一辆豪华马车。那辆豪华马车属于谁?跟孟英有什么关系?
其次,聂石磊虽然是个傻子,但性格温和,待人友善,连兴化坊那些顽劣小孩都不忍欺负他。
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伤害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李昂眯着眼睛问道,“你觉得是有人栽赃嫁祸?”
“是。”
乌十七点了点头,沉声道:“死者孟英的父亲,是琉光钱庄在长安县管事孟成业,
他和那位虞国第一豪商金无算,是义结金兰的关系。
如果没有这起意外,孟英以后很可能是要嫁给金无算的次子的。
案情发生后,金无算立刻调用手上资源,推动大理寺、万年县等加快调查和审理案情,要为侄女找回公道。”
李昂皱起眉头,金无算开设琉光钱庄,可能是虞国,甚至是天下间的第一豪商——不包括五姓七望等门阀氏族。
谁也不知道他在暗中有多么广阔的人脉,结识了多少达官显贵和修士。
在长安坊市间有这么一条传闻,得罪了金无算,只有两种办法,
一是祈求他本人的原谅,
二是死。
“如果李小郎君感兴趣的话,”
乌十七拱手说道:“后天,后天大理寺就要公开审理这起案件。”
“嗯。”
李昂点了点头,没有说去或者不去,转身离开了东市。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乌十七怅然地长舒一口气。
“他走了?”
低沉声音在一旁响起,乌十七哑然扭头,只见一个络腮胡子、满脸沧桑的大汉从街头角落里走出。
邹翰,大理寺狱卒,乌十七的生死之交。
“你一直在这?!”
乌十七先是惊讶,旋即暴怒,“你刚才怎么不出来?我是为了你才来趟这淌浑水的!
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么?
他是学宫的李昂李小郎君!学宫状元,开国县伯,救治了无数百姓的小药王神!你不是说要查清这起案件么?刚才就是求他伸冤的最好时机...”
“我知道,但...”
邹翰深吸了一口气,“我傍晚的时候,看到郡王的马车,去了他家的宅邸。”
第一百六十七章 槐树
在长安的郡王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很多。
但听邹翰的语气,这句话里的对象只可能是一位。
常襄郡王,李成和。
乌十七沉默片刻,拉着邹翰走到另一处僻静角落,痛苦地按住了额头,对友人说道:“你说你一个拖家带口的臭狱卒,活了这么些年,钱没攒到,非要掺和进这种会死人的事情里。”
“...我相信聂石磊是无辜的。他人很好,绝对不可能犯下那种案子...”
“你是在大理寺地牢里吃虱子吃多了么?还是那个傻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乌十七愤怒道:“你当了十几年的狱卒,心还没有冷下来啊?平时连几贯钱都不肯借我,现在肯为个傻子卖命。”
邹翰自顾自地说道:“...我之前暗中去访问过那些证人,听他们的描述看,接走孟英的马车的外形,和常襄郡王府上的马车很像。
而且端午节次日,郡王府上就以‘清理旧物’为理由,将那辆还算新的马车拆了烧了。
最关键的是聂石磊的证词,他是被一个很好看的女子,带到巷弄里,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下,被动发生了关系。
并且在事后被击晕,昏迷不醒。
当他醒来时旁边的孟英已经死了,他慌乱之下,想要去扣上蒙英的衣服。正好被抓获。”
“所以你就更加应该,在刚才,把案情,对李小郎君说出来!”
乌十七咬牙道:“就算有证据,你以为你能替那个傻子攀咬到常襄郡王,或者金无算么?
何况你还没有证据!”
乌十七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把头往墙上一靠,长叹了一口气,默默提起油灯转身离去。
邹翰下意识踏出半步,问道:“你去哪?”
“去抄卷宗。”
乌十七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疲惫说道:“后天大理寺就要开庭审理案件了。
我去把所有案情细节梳理一遍,送到李小郎君府上,希望他能对此感兴趣。
在长安,只有贵人,才能和贵人打擂台。
我们,只是老鼠而已。”
“...”
邹翰注视着友人离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刷拉。
手掌传来被牵拉的触感,邹翰转过头,看到一个幼小瘦弱的身影在拉着自己的手掌。
聂钰环,她头上的鸡蛋壳已经不见,头发看起来像是刚洗过,手臂上还提着那个花篮。
“你怎么来了?”
邹翰尽可能挤出一丝慈祥笑容,这段时间他逐渐被大理寺牢中的聂石磊的善良纯真所触动,也逐渐把聂钰环,当成了自己早年间因病死去的女儿。
如果自己的女儿没死,现在年纪应该和她一样大吧...
“...”
聂钰环眨了眨眼睛,依旧没有说话,拉着邹翰的手掌,来到了东市的槐树下。
此时正值夏季,淡白色的槐花朵朵盛开,密集地簇在一起,挂满了树梢枝头。
聂钰环瘦弱的身躯,在槐树的石坛边跪下,闭上双眼,双掌合十,虔诚祷告着什么。
邹翰尴尬地站在一边,注意到周围行人的好奇探究目光,一咬牙干脆也陪小女孩跪在了大槐树前。
片刻,刷拉声音在旁边响起,
邹翰睁开眼睛,只见聂钰环已经结束了跪拜,站了起来,手上拿着一小朵淡白槐花。
她拉过邹翰的手掌,在他掌心画了个“牢”的字样。
“你又要去看你哥?”
邹翰微微一愣,看到对方脸上的坚毅表情后,无奈起身,“后天就是大理寺开庭审理的日子,恐怕不好见。监牢里的其他同僚对我已经有意见了...”
刷拉。
聂钰环从竹篮中悄悄抽出一张一百贯的飞钱,朝邹翰比了个“嘘”的手势。
“嗯?这么多...”
邹翰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钱。谁给的?一个好心人?
嘿,还真是人傻钱多哈...”
踏踏踏。
一重一轻的两道脚步声,伴随着油灯光芒摇晃,来到了阴冷的大理寺监牢走道。
“嘿嘿,小姑娘,走近些,让我看清点。”
“又来看你哥了?哈哈,他得罪了金无算,今年秋天就要死咯。说不定尸体都要被抽筋扒皮,烧成灰,洒在那个孟什么的墓前呢。”
走道两侧的牢房中,响起了各路犯人们浑浊恶毒的话语。
邹翰面无表情地经过走道,手中木棍“不经意间”砸中了一只抓着铁牢栏杆的手掌,将其狠狠砸了回去。
而聂钰环,则紧绷着脸,迈步来到了大理寺监牢尽头。
不知是运气比较好,还是出于贵人的特地交代,这间牢房竟然要比大理寺其他牢房干净。
地上铺着一层稻草,而且不怎么看得到随处乱爬的臭虫和苍蝇。
“小妹,是,是你吗?”
聂石磊听到动静,拖着沉重镣铐,从牢房角落艰难地爬了过来,趴在了铁牢边。
他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身上随处可见结着血痂的伤疤,脸庞乌青了一大片,本就不怎么清晰的口齿,变得更加模糊。
这些伤,一半是端午节那天晚上,被差役还有孟英的家人打的,
一半则是这段时间刑讯的结果。
聂钰环抬起瘦弱双手,穿过铁牢栅栏,握住了聂石磊的手臂,晶莹泪珠不断沿着脸庞滚落。
“没,没事的。”
聂石磊笑呵呵地安慰着妹妹,“爹,爹呢?他怎么没来?生,生病了?严重么?”
兄妹二人隔着铁栏杆,轻声交谈着。
直到邹翰隐约听到地牢上方动静,催促了几句,聂钰环才擦去脸上泪水,将那朵淡白槐花,放进了聂石磊的手掌中。
兄妹二人在过去朝夕相处,交流起来也可以直接用手势,不需要费力地在手掌上写字,
聂钰环比划出的手势,邹翰只能看懂一小半,比如槐花、放在身上、小心保管等等。
槐树神么?
邹翰不禁摇头苦笑,想到了那个快要在东市坊间消亡的民间故事,心底默默一叹,抬头望向冰冷阴暗的地牢顶部。
仿佛要透过不见天日的地牢,看清漫天星辰,
如果世间真有能够保佑平民的神明,那就请他还这起案件一个公道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指认
“开始了。”
清晨时分,李昂和诸多长安市民一起,站在大理寺外,向内张望。
他还是来看这起案件的审理过程了,一方面是因为乌十七的恳请,
一方面则是因为之前苦境莲的变化。
在虞国,大理寺和刑部均有掌管司法之权,
大理寺相当于最高审判机关,专门负责朝廷官员犯罪以及发生在长安的徒刑以上的案件,
刑部则负责处理普通犯人,并对大理寺徒刑、流刑程度以上的案件,进行复核。
如果发生涉及政治、涉及冤案的重大案件,那么御史台也要掺和一手,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加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共同会审。
虞国将案件分为五等,对应五种刑罚,分别是鞭笞、击杖、有期徒刑、流放、死刑。
由于这起案件死了人,几乎可以肯定是有期徒刑起步,直至死刑。也就是说必然要到刑部复核。
本来按照虞初规矩,如果是死刑级别的案件,是需要交由皇帝复核,以显示虞国对死刑的审慎、对人权的关怀。
但几百年下来,虞国人口不断膨胀,死刑案件越来越多,皇帝一个人根本审核不过来。这条规矩也就逐渐没人提了。
哪怕是死刑,也到三堂会审为止。皇帝不会轻易过问,或者干涉案件导向。
啪嗒。
两名高大魁梧的大理寺差役,将穿着囚衣的聂石磊,沿着走道拖了过来。
他们捏着聂石磊的双肩,用力按下,逼他跪在坚固石砖上。
“砍头!砍他的头!”
“杀了他!”
“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
大理寺外瞬间响起了嘈杂骂声,各式各样污秽词句从广大长安市民的嘴里蹦出,恨不得化语言为利剑,将跪在那里的聂石磊贯穿。
就算是一些看起来面善的老太太,也在低头难过,“多好的女娃啊,听说才十五岁,就被这个傻子给毁了。”
“长安万年县的衙役都是干什么吃的?平时就放这个傻子上街随便走么?”
“听说是端午节他爹带他出门的。”
“那怎么不把他爹也抓起来,说不定就是他爹指示的。就算和他爹没关系,他爹放傻子出门也是过失!”
长安城已经有段时间没发生过这种恶劣案件,寺外的市民们群情激奋,声音越来越大,
令高坐于堂上的大理寺卿运翰池,微不可察地皱起眉梢,一拍龙形惊堂木,将寺外杂音压了下去。
“开始吧。”
运翰池深吸了一口气,对台下浑浑噩噩的聂石磊问道:“你是聂石磊?”
“...是。”
聂石磊缓缓抬起头,眼神漂移迷离,视线花了好久才固定在运翰池脸上。
“载乾四年端午节的戌正,到亥初时候,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啊?”
运翰池抿了下嘴唇,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半月以前,端午节那天晚上的戌正到亥初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事情?”
“我,我在陪阿耶和小妹,卖竹篮。”
聂石磊的言谈近似孩童,说话经常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一会儿说自己很害怕,一会儿又说自己被人打了,自顾自地哭起来。
如此表现,没有让寺外的群众们同情,反而认定是他疯症发作,杀了孟英,并妄图用这种傻子想出来的拙劣谎言蒙混过关。
砰!
李昂转头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个穿着华贵服饰的中年男子,正双目通红,一拳重重砸在石墙上。
中年男子紧咬牙关,身躯因为强烈的悲痛与愤怒而微微颤抖,淋漓鲜血沿着指缝滑落。
他旁边围了一圈人,其中那位李昂熟悉的、虞国第一富商的金无算,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应该就是死者孟英的父亲,琉光钱庄在长安县的管事,孟成业了吧。
李昂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大理寺内。
“带人证上来。”
也许是觉得和聂石磊交谈太过费力,大理寺卿运翰池摆了摆手。
一旁差役将一群人从侧方庭院带到堂前,其中既有富家少女,也有长安万年县差役、镇抚司士兵。
“嗯?”
李昂眉梢上扬,在人群看到了前天那个被砸烂菜叶的小女孩。
运翰池对人群依次提问,对案情进行了还原梳理。
“根据多方证人口供,端午节中午,午正时分,孟英和友人一起去曲江池游玩。
下午酉初时分,嫌犯聂石磊与其父聂高、其妹聂钰环一起,携带竹篮等商品,前往东市西侧摆摊。
亥初时分,孟英与友人从曲江池返回,前往东市。于亥初一刻钟,与友人在东市东侧入口处走散。
亥初两刻钟左右,位于东市西侧入口的聂高,因腹痛离开摊位,嘱咐女儿聂钰环看好聂石磊。
聂钰环被花车吸引,嘱咐聂石磊留在那里不要走动之后,就去花车旁边,买两人份的糖果。再返回时聂石磊已经失踪。
亥正一刻钟时分,孟英的友人来到东市西侧寻找,与聂高、聂钰环,同时发现了巷弄里形迹可疑的聂石磊,以及已死,且脸被划花的孟英。”
运翰池沉声说道:“事情是否是这样。
你离开摊位后,被出现在街头的孟英所吸引,尾随她走进小巷,遭遇反抗呵斥。你便将她的头摔在墙上,行不轨之事,事后出于恐惧,用她头上的玉簪,将她的脸划花。最终来不及逃跑,人赃俱获。”
“...”
聂石磊仿佛没有在听大理寺卿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聂高和聂钰环,不断流泪——他父亲聂高鼻青脸肿,显然这段时间在长安城里被什么人殴打过。
“你还有脸流眼泪?”
一位似乎是孟英友人的富家少女气愤至极,从证人中冲上前来,一脚踹在聂石磊肩膀上,将他踹倒在地,大声吼道:“你知道孟英死的时候有多痛苦绝望吗?她的指甲因为用力挣扎而掉落,她的...”
大理寺卿运翰池皱起眉头,不用他说,一旁的差役就将富家少女拉了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如果没有异议的话...”
“不是的。”
这一次,聂石磊终于主动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来一般,“我没有杀了她。”
“嗯?”
运翰池皱起眉头,只见聂石磊的目光逐渐稳定,不再四处乱看,声音也平稳有序了许多,“是其他人。”
“谁?”
“他。”
哗然声中,聂石磊一摆手臂,指向了大理寺门外。
一个高壮男子面色陡变,正打算消无声息后退离开,手臂却被旁人一把抓住。
“阁下想去哪?”
李昂微笑说道,稍稍用力一拉一甩,将他推上前去,来到堂前。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乐(4K)
“你是何人。”
大理寺卿运翰池皱眉看着台下男子,刚才聂石磊像是随手乱指,从人群中随意挑了个人出来,但这人站在原地,低垂头颅,沉默不语,反倒引起了运翰池怀疑。
“搜身。”
大理寺卿一个眼神,两侧衙役就要上前按住该男子。
“寺卿明鉴!”
该男子急忙说道:“下走是常襄郡王府上的佣人,只是偶然到此,被嫌犯攀咬诬陷。”
“常襄郡王?”
运翰池疑惑不减,“郡王最近卧病在家,你身为下人,怎么还有心情闲逛?”
常襄郡王李成和暴病的事情,不是什么机密,而他被学宫状元李昂诊断为时日无多的消息,也流传了出去。
既然病症无药可医,那当务之急自然是处理好后事。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常襄郡王府上,一直在忙着清点财物,结算资产,统计在各个商号里的分红,让郡王唯一的一个儿子能顺利继承财富。
同时还得和主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协商,筹备丧事等等。
整个郡王府都在忙碌,这时候一个下人莫名其妙跑来大理寺,参观一个毫无瓜葛的案件审理,怎么看都很奇怪。
“...”
高壮男子哑口无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差役小声对运翰池说道:“运寺卿,之前调查时,有不止一位人证说过,最后一次看见孟英时,她主动登上了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
当时时间,大约是在亥初两刻钟。”
“嗯?”
运翰池看了这个好像是名为邹翰的差役一眼,虞国繁华富庶,马车的样式也极尽华贵。
光马具、马饰,就有衔镳络头、额勒、鼻带、镳、颊带、咽带、项带。
马的额前、鼻端和两颊上部各装一枚杏叶,络头的皮带上还会装饰满小金花,搭配其余贵重装饰,这一套统称为“闹装”,
也就是白居易在《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中所说的“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
按照规定,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有资格使用。
再考虑革显(马腹上的带子),攀胸(从马鞍向前绕过马胸的带子),蹀躞(装饰条带),銮(装在马车衡和轭上的响铃)等等,
一辆高级马车的价格,少则上千贯,多则数万贯,
就跟李昂异世界记忆里的超跑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运翰池手上也有一份来自东市人证们的供词,如果想要在长安城找出某辆特定的高级高车,那无疑是大海捞针。
但如果出现了针对性的线索,能够拿出实物,让人证辨认,那十有八九能辨认出来。
邹翰继续说道:“并且,卑职还听闻,端午节当晚,有人看到常襄郡王的嫡子李申斌曾在东市酒楼出现,时间是亥初时分。
而前段时间常襄郡王府上,以端午节清扫旧物为由,焚烧了一辆马车...”
大理寺卿运翰池的眼睛下意识眯起,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
这番话已经是很刺耳的明示了,分明就是在指控一位李姓宗室、虞国郡王之子,涉嫌与案件有牵连。
邹翰被大理寺卿的目光盯住,身躯下意识地绷紧,但还是勉强保持眼神对视。
大理寺卿运翰池思索片刻后说道,“...也罢,去常襄郡王府上知会一声,不要打扰郡王本人,只要把郡王嫡子、管家、佣人、车夫等带到,就说要问一些问题。”
两侧的大理寺下属们脸色微变,去虞国的郡王府上请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大理寺卿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们也只好遵命行事。
大理寺位于皇城内城,与郡王府所在的长安东北相距不远,不多时,郡王府上的人和物均已带到。
这就是常襄郡王的嫡子,李申斌?
李昂向大理寺内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白衣、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正坦然站立,一脸从容,“运寺卿,家父卧病在床,仍需我照料,不知道运公想问什么。”
“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运翰池看了眼桌面上的案件资料,“载乾四年端午节的戌初时分,你在哪里?”
“我在东市南侧的醉风楼与一些朋友饮酒,到场的有太府寺卿家的三郎,太常寺少卿家的...”
李申斌报出了一连串人名,抢在运翰池提问前,继续说出了自己的行动轨迹,“我们在戌正时分开始饮酒,直至亥初才散去。
由于我喝了一些酒,就嘱咐马车车夫回去路上,驾驶得慢一些。”
“是这辆马车么?”
运翰池让人将马车牵进来,人证们纷纷点头称是。
寺庙外的孟成业立刻按捺不住,就要冲进寺内,却被一旁的金无算拦住。
运翰池面无表情询问道:“这些人证称,死者孟英,在亥初两刻钟左右,登上了这辆马车。”
“嗯...运寺卿说的是端午节发生在东市的案件吧?我也有所耳闻。”
李申斌面不改色说道:“我家府上,共有十五辆马车,这个外形的共有三辆。其中一辆前段时间被虫子蛀空,不得已拆散焚烧。
当晚,这几位人证在东市看到的,确实是我乘坐的马车。
在驾车返回郡王府的过程中,我也确实让车夫停下,接了一位女子上车。
不过那人并不是孟英,而是我府上的侍女。”
李申斌一指自己府上的仆役们,指中其中一位和孟英年纪、体型相仿的侍女,“她名为小艾,
端午节我给府上的仆役们都给了钱,放了假,包括她。
坐马车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她独自走着,就停下马车,载她一程。
可能是人证们看错了吧。错把她看成了孟英。”
狡辩。
李昂微眯眼睛,那些指认马车的人证,很多都是东市店铺的掌柜、伙计、摊主。
当晚他们注意到的是华贵马车,没看清车上的人。
至于李申斌搬出来的这位小侍女——她是郡王府上的下人,提前对好口供根本不难。
“我父亲和孟英的父亲孟成业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之前也见过孟英。
但那晚我是真的没有在东市遇见她过。”
李申斌一脸坦然,对人证们说道:“各位可以再辨认一番,看看孟英姑娘尸首的长相,是不是和小艾有相似之处,以至于认错。”
“...你难道不知道么?孟英的脸被凶手用玉簪划花,虽然尸体现在在冰室中保存不腐,但根本看不出原本长相。是用身上首饰和胎记,确认的身份。”
大理寺卿运翰池深吸了一口气,台下的那些人证们,看着那位侍女小艾,不少人脸上都露出迷惑表情。
那晚在东市,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印象没有深刻到哪去。
五成人证说可能是自己认错,三成人证说自己记不清了,只有两成人证,觉得小艾与当时登上马车的少女好像不是一个人。
“你们再想想清楚!”
寺庙外的孟成业终于按捺不住,冲进寺内,先对大理寺卿运翰池表明自己是死者父亲的身份,再对一众人证说道:“还望诸位仔细回想,事关我女儿的案情能否昭雪!”
“孟掌柜是吧。”
李申斌见孟成业出现,立刻摆出一副悲戚表情,“英妹妹的事情我听说了,对此深表遗憾。”
孟成业双目通红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显然已经完全不信任这位郡王之子。
“是,是她。”
原本跪在地上的聂石磊,此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那位名为小艾的侍女,突然一指小艾和之前那个高壮仆役,说道,“是她和他,商量之后把我带进小巷的。”
大理寺内先是一静,旋即又喧哗吵闹起来。
傻子的证词全部基于主观,不可靠,但李申斌身上的可疑之处同样众多。
问题的关键,在于证据。
那辆马车已经被拆散焚毁,而侍女小艾与高壮仆役,也全都是郡王府上的人,话语没有可信度。
“如果各位能证明,当初登上马车的,确实是孟英,那么就能肯定我牵涉案件。”
李申斌直截了当道:“如果没有证据,不能证明,那就还请运寺卿放我回去,照顾病重父亲。”
说罢,李申斌回望了运翰池一眼,便要转身离去。
他是郡王之子,李姓宗室。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涉案的情况下,愿意配合大理寺查案已经给很面子了。
此刻想走,根本没人拦得住。
除了...
“等一下。”
李昂迈步踏出人群,拦住李申斌去路,“只要有证据证明,在场人证当时看到登上马车的女子,确实是孟英,就可以了吧。”
李申斌双眼微眯,“你是?”
“学宫李昂。”
李昂从腰间解下腰牌,展示给大理寺众人看,转头对运翰池说道:“运寺卿,我有办法可以证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大理寺内再次轻微骚乱起来,李昂的名声在长安流传甚广,最近还传出了他跟光华公主不清不楚,虞帝屡次三番要召他为女婿却被拒绝的小道消息。
李昂不理会周围人群的惊诧,征得运翰池同意后,去到大理寺冰室,看到了孟英面目全非的尸体,再找来炭笔画纸,和死者孟英的父亲孟成业交谈了一阵。
根据孟成业的描述,以及尸体的脸部轮廓,画了张孟英的肖像出来。
他又一连画了十余幅其余女子的肖像,将所有画像混在一起,拿给人证们,让他们在画像中指认自己端午节那晚看到的上车女子。
十三位人证,其中十位,都正确指出了孟英的画像。
“也就是说,他们那晚看到的、登上了常襄郡王府马车的,确实是孟英。”
李昂看向面色铁青的李申斌,淡淡道:“我有一个理论。
亥初一刻钟时,孟英与朋友在东市东侧入口处走散。当时坐在马车里的你,看到了路上的孟英。
由于你认识她的父亲,就提出带走丢的她回家,孟英答应并登上马车。
随后你见色起意,授意车夫绕路,试图玷污孟英。
孟英激烈反抗,逃出马车,躲进东市。
出于酒精的麻醉,你也追逐而去,在小巷里堵住了孟英,伤害并杀死了她。
此后酒醒,你终于感到恐惧,让下人想办法处理掉孟英的尸体。
但这做不到——当时在东市,肯定有市民看到了孟英登上你的车辆,说不定还看到了你的脸。
事后孟英失踪,其家人绝对会四处寻找,将线索引向你。
所以唯一办法,就是栽赃嫁祸。
你让侍女和仆役找来了在东市出名的、天生愚笨的聂石磊,让侍女诱骗聂石磊进入小巷,与之发生关系,并在事后将其打晕,将精污涂抹在孟英的衣服上。
还记得镇抚司细犬的特点么?它们能精准闻出气味,当现场存在两种不同精污时,它们便优先锁定了位于现场的聂石磊。
至于聂石磊为什么没有看到小巷里的孟英尸体,可能是你们在她身上盖了一层布之类。
傻子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为了进一步抹除暴露可能性,你还划花划烂了孟英的脸,让聂石磊以及后续可能存在的目击者,辨认不出来。
做好这一切后,你便返回家中,焚烧了存在血迹等痕迹的车辆,一直静静等待。
结果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直到现在。”
李昂说完了自己的假设,李申斌面色铁青道:“但你还是没有直接证据。
那些人证指认的肖像画,完全可以解释成他们记错了,或者畏惧孟成业、金无算的权势。”
“呵呵,阁下是郡王之子,在权势上和金无算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昂慢悠悠说道:“眼下天气炎热,阁下却还穿着厚重衣裳,不嫌热么?还是说为了隐藏手臂上因当时孟英挣扎而留下的伤口?”
“这是我家养的狗挠的。何况这个傻子嫌犯的手臂上不也有伤口么?”
“那完全可以是你刻意制造的。”
李昂看着死硬狡辩的李申斌,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杀招,“如果阁下怎么也不肯承认,还想要更多证据的话,
那就,在这里撸一管吧。”
“...”
“...”
“...”
大理寺,寂静了。
原本心潮澎湃,以为聂石磊可以沉冤昭雪的狱卒邹翰,不禁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寺外群情激奋的围观群众,也愣在原地,挥舞的拳头停在空中。
金无算微张着嘴巴,欲言又止。
运翰池手掌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
同样惊愕万分的李申斌下意识说道。
“撸一管,导一管,自娱自乐,排解压力。”
李昂表情淡定从容,仿佛这话不是他在大理寺这个虞国最高司法机构的大堂上说的,“你听见我说的了,如果不想撸,那也可以去平康坊找个志愿者过来。
要是实在害羞,那也可以蒙上脸嘛。”
“...”
李申斌嘴唇震颤,“我乃堂堂李姓宗室,你这是在折辱我,折辱李氏尊严...”
“这也是查清楚案件、洗清你嫌疑的最快方法。”
李昂微笑道:“案情卷宗上说,当晚镇抚司牵了四条细犬过来,先后闻了闻孟英身上的精污。
如果你的精污也在现场有残留,
那么那四条细犬肯定记得你的气味。
所以只要你现在导一管出来,让那四条细犬仔细嗅探回忆一番,就能证明你是否有嫌疑。
唉,本来如果你没有拆掉焚毁那辆马车的话,完全可以让细犬闻闻车上有没有孟英气味。既然马车已经被毁,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一百七十章 指纹(4K)
最终,大理寺卿运翰池没有同意李昂的方案。
不过这也在李昂的计划之中。
首先李申斌是皇室宗亲,其父常襄郡王李成和与虞帝交情甚笃,所以才从郡公爵位,恩进封为郡王。
看在皇室面子上,不可能用这么...尴尬的方法,来验证真相。
其次,李昂其实也不太清楚那四条镇抚司细犬的能力如何,能不能在隔了好几天的情况下,依旧回忆起李申斌的气味。
他之所以提出那个荒谬方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保住聂石磊一条命而已。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现在案情涉及到宗室成员,大理寺卿运翰池宣布暂停此案审判,要将此案上报。
一旦上报,案件的等级将再度提升,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方共同会审。
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聂石磊以及郡王府的仆役们,被大理寺差役带走关押,等待审问,
李申斌本人,则因其郡王之子的身份,以及证据不足,暂时没有被关起来,而是让他回郡王府,等待传唤。
没人怀疑他会趁机潜逃,现在证据不足,他逃跑了会直接坐实罪证,给家里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李小郎君...”
跪在地上的聂老汉艰难站起,拉着女儿,嘴唇颤抖着就要向李昂行大礼,被李昂摆手拒绝。
李昂现在不宜和被告人家属有所交流,他直接踏出大理寺,用眼神示意乌十七跟上,来到一处僻静酒楼。
李昂直截了当说道:“组织三堂会审,至少需要七天时间。
这期间最好的情况,是郡王府的仆役,在牢里直接供出李申斌的罪行。不过这不太现实。
差一点的情况,是郡王府的仆役们,在牢里直接揽过了所有罪行,为李申斌脱罪。
最差最差的情况,就是那些仆役吃准了证据不足,什么也不肯说,导致三堂会审时,无法证明李申斌与案件有直接关联,判他无罪。
而聂石磊,因为被发现在案发现场的关系,还是被判刑。”
乌十七紧张道:“那我要怎么做?”
“保护好牢里的聂石磊,不要让他与任何人有接触。至于证据,我会向学宫申请,让我有资格进行调查。”
李昂交代了两句,转头看向酒楼包厢。
吱呀——
包厢门被推开,那位掌控着琉光钱庄的金无算,和死者孟英的父亲孟成业,从屋外走了进来。
李昂知道他们会来,直接说道:“两位掌柜,我们所求的东西,应该是一样的。
即,找出此案的真相。让真凶付出代价。”
“...”
孟成业双目通红,沙哑道:“李小郎君,你相信聂石磊无罪么?”
“我并不完全相信聂石磊无罪,只是现在李申斌的嫌疑更大一些。若最后调查发现聂石磊才是真凶,我也不会阻止孟掌柜复仇。”
李昂淡然道:“两位在长安城耳目众多,所以希望你们能在三堂会审筹备阶段的这几天时间里,保护好所有民间证人,防止他们受到外界压力,临时更改口供。”
“可以。”
金无算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不过我想知道,李小郎君为什么要在这起案件上插一手,之前刚听说,那位常襄郡王的病症就是李小郎君你宣布的。”
“治病是治病,公义是公义。”
李昂淡淡道:“我给常襄郡王查看疾病,又不意味着我跟他是朋友。更不意味着我会看在他的面子上,违反虞律。”
“那李小郎君就不愁么?”
金无算抬起手指,指了指天上,“和...那里的关系。”
虞帝?
李昂嘴角稍稍扬起,“金掌柜别说笑了。我是学宫弟子。”
学宫历经两代,历史比虞国还要悠久。两朝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学宫还是屹立不倒。
对于皇权,根本不像朝廷机构那么依赖。
李昂作为学宫状元、理学学会会员,根本不需要因为惹了皇帝小小的不快,而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李姓宗室的那些亲王、郡王们的反应...
需要在乎吗?
李昂目送金无算与孟成业离去,这两位回去之后,必然会用自己的渠道,继续调查此案线索。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有用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昂一直在跟进调查。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镇抚司等部门,都派遣了各自差役,在东市各地分开调查,得到的结果大差不差,没有取得太多进展。
常襄郡王府上的那辆马车残骸,李昂也看过了,被烧得只剩下几小块木炭,根本看不出线索。
如果马车没有被彻底拆毁的话,李昂也许还能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想办法检测一下血迹。
比如用联苯胺、邻联甲苯胺、无色孔雀石绿等血液检测剂。
终于,时间来到了三堂会审的这一天。
大理寺外人山人海,广大长安市民争相来看,期盼着能见到传说中的小药王神李小郎君,与郡王之子对簿公堂的场面,
如果能见到“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经典情节,那就再过瘾不过了。
期盼中,大理寺的大门缓缓开启,
官位最高的刑部尚书坐在首座,两侧坐着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代表学宫的李昂也有一张座位。
案件嫌疑人之一的李申斌站在台下,一脸淡定从容,
而他旁边躺着的,是聂石磊。
或者说,聂石磊的尸体。
“三位长官,现在聂石磊畏罪自杀,我能回去了么?”
李申斌站在台下,微笑提问。
“...”
刑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与两侧的同僚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阴郁。
聂石磊是在开庭前的几个时辰,在牢里上吊自杀的。镇抚司的老卒已经检查过现场,确定没有胁迫、下毒痕迹
这很诡异,在七天前的庭审结束后,大理寺就给聂石磊换了一间更安全的单人监牢,左右两侧的囚室里都没有其他囚犯。
并且这段时间,监牢的管理更加严格,不允许任何狱卒、差役,与聂石磊单独交谈,或者对他进行刑讯逼供。
“昨晚没有人探访过聂石磊。但是有人探访过聂石磊斜对角囚室里的囚犯。”
御史中丞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个囚犯是最近因为拦路抢劫,才被关进来的。
而探访他的人,和他没有亲戚关系,是个帮派成员。而他也在刚才,被人发现溺死在了街边水沟里。”
一旁的大理寺卿脸色铁青,
事情的真相并不难猜,
那位听说都快要病死的常襄郡王,为了救出儿子,动用了一切能量。
找个帮派分子,去大理寺探访其他囚犯,在探访过程中,趁机对聂石磊说了什么。
市井的泼皮无赖,狠于豺狼虎豹,如果以聂石磊的家人性命为威胁,很容易逼得聂石磊走上极端。
坐在台上的三位官僚,都是从底层做起,一步步升上来的。对于有钱有势者如何迫害普通百姓的伎俩,一清二楚
“李申斌!”
大理寺卿一拍桌面,在自己的地盘上死了人,让他在同僚面前丢尽了面子,也不管什么宗室脸面,阴郁道:“聂石磊没有留下认罪书,案件还没结束。”
“寺卿说的是。”
李申斌点头微笑,一副温顺无害的模样,“不过家父还在家中卧病,还需要我快些回家服侍。如果没有更多证据的话...”
李昂冷冷盯着对方,突然说道:“你要证据是么?”
“是。”
李申斌稍微有些惊讶,依旧微笑说道:“不过最好不是李小郎君你提出的那个,会损伤皇室宗亲脸面的办法。”
“把死者尸体搬上来吧。”
李昂摆了摆手,让大理寺差役将孟英的尸体搬了上来。
距离孟英死亡已经过了十几天之久,不过因为尸体一直保存在大理寺地下冰室内,且其父亲也买了许多符箓,保护尸体,
因此暂时还没有多少的腐烂迹象。
李昂起身,从身边药箱里,拿出白大褂、口罩、手套等戴上,来到尸体旁边。
李申斌微笑道:“李小郎君这是要活死人,肉白骨么?还是说你也会仵作验伤的手法?”
李昂懒得和他交谈,确认口罩戴好后,掀开白布,露出死者孟英面目全非的恐怖脸庞。
“啊!”
寺外的围观群众们下意识地发出惊呼,李昂却没有受到影响,自顾自地解说到。
“死者脖颈处有褐红色扼痕,颈部两侧各有四道,颈下皮肤出血,喉咙软骨骨折,证明在死前遭到了凶手的双手施压,扼住颈部。
由于颈部被扼,死者无法呼吸,颜面肿胀,发绀,呈青紫色,眼眸中有零散的点状出血,舌尖有咬伤痕迹,
胸、背、四肢等部位均可发现因窒息挣扎而引起的伤痕。”
李昂逐一分析道:“而死者的另一个死因,是在这里。”
他用念力,轻轻抬起孟英尸体,显露出了其整块凹陷下去的后脑。
“如果各位有看过我在半月前,于学宫理学刊物上发表的农学论文,就应该知道,虞国一些地方在宰杀牲畜时,为了防止血流四溢,会用棍棒猛击家畜头颅,使其颅骨破裂,迅速死亡。
因击打物体的体积、形状、重量、击打位置不同,颅骨骨折也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特征。
大致可分为线性骨折、凹陷性骨折、孔桩骨折、粉碎机性骨折、崩裂性骨折等等。
死者的颅骨后方有粉碎性骨折痕迹,而根据骨折线走形方向及截断关系,可以看出,打击部位是在后脑勺,且打击只有一次。”
李昂从药箱里拿出一张画纸,纸上的是他临摹的、那条小巷的图像。
上面用红色颜料,标注出了血迹溅射方向。
“根据墙上血迹喷射方向,可以看出,致伤物是石墙本身。
也就是说,当晚是凶手扼住了死者脖颈,因死者挣扎而恼羞成怒,掐着其脖子,将其脑袋撞在墙上,致使颅骨破裂,当场死亡。
要想达到这种效果,凶手的身体必须非常健硕才行。”
李昂指了指上吊死亡的聂石磊,“聂石磊家境贫寒,身体状况不好,虚弱瘦削。哪怕他的力气比作为女子的孟英强,也不可能只用一次撞击,就将孟英颅骨砸裂。”
李申斌脸色微变,冷冷道:“那又如何,只能证明凶手的力气很大,又不能证明就是我。”
李昂冷漠道:“我记得常襄郡王的父亲,当年因为一些事情,禁止子女们习武对吧?你有炼体么?”
“没有...”
李申斌话音未落,李昂便已抽出腰侧系着的三棱枪,注入灵力,令长枪延展伸长,自上而下砸向对方面门。
李申斌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抓向长枪。
只听砰的沉闷一声,他竟然徒手抓住了沉重的金属长枪,手臂一点弯折痕迹也没有。
李昂冷漠地收回长枪,“你果然在习武。”
“那又怎样?!”
李申斌咬牙狡辩道:“我祖父的禁令是对我父亲、叔叔伯伯们下的,与我无关。而我习武,也不能证明我就是杀死孟英的凶手。
说穿了,你还是没有直接证据。”
“证据,你已经给我了。”
李昂隔着手套,从孟英的担架上,拿出了一根簪子,“还记得这根玉簪么,
这是凶手用来划花孟英脸庞的,为了防止聂石磊在醒来后,发现孟英和那个诱骗他的女人不是同一个。
这上面,有凶手的指纹。”
由于死者孟英的父亲孟成业,是金无算的生死之交,她的遗物自然不会被人乱动。至于指纹,虞国民间已经有签字画押、按压手印的习惯,不需要李昂科普指纹的特殊性。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让玉簪上的指纹显露。
李昂从药箱中取出小瓶,瓶子里装着的是他用海带、硫酸等制取的碘晶体。
他将玉簪放在加热的碘晶体上方,随着蒸汽缭绕,玉簪上出现了清晰指纹。
与三棱枪上的李申斌指纹对照,确认吻合。
“结束了。”
李昂看也不看面如死灰的李申斌,冷漠地拿出白布,擦拭掉长枪上的碘痕迹,踏步走出了大理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八议
结束了。
李昂抬头默默仰望着晴朗天空。
现在此案证据确凿,再无翻案可能,就算是常襄郡王也无法将他儿子捞出去。
这段时间他想了无数种方法找出证据,最后只剩制碘、用碘蒸气提取指纹这一种有效。
制碘,需要先将晒干的海带根、海藻,用大铁锅朝焦,成为黑色炭状物,
再加水煮沸三次,持续搅拌,
过滤后升温浓缩,加入硫酸,使其ph值降低,加入锰粉,并加热,使碘蒸气升华,最后用球形冷凝管冷凝。
这一整套工序流程下来,可以得到活性炭,纯无机盐,碘,碘化钾等等额外材料。
其中活性炭是优秀的物理、化学吸附剂,能净化水源,
碘化钾可以治疗慢性咽喉炎、口腔溃疡、牙龈炎、牙周炎,预防和治疗因缺碘引起甲状腺肿。
但...
李昂听着大理寺中,由聂老汉和聂钰环抱着聂石磊尸体所发出的哭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管端午节那晚,李申斌是见色起意,还是醉酒发疯,他的罪行,都已经造成了两名无辜者死亡、两个家庭破裂的后果。
而协助他掩盖罪行的仆役们,也会付出代价。
代价。
一切皆有代价。
常襄郡王府中,身形瘦削快要看不出人形的李成和,坐在凉亭椅子上,怔怔地发着呆。
三堂会审的结果,是李申斌被宣判有罪。
考虑到他罪行恶劣,蓄意谋杀,栽赃嫁祸,阻碍司法,数罪并罚之下,当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成和坐在凉亭里,隐约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儿童歌谣,歌唱着那位李小郎君不畏权贵、断案如神。
也许千百年后,自己也会被编排成戏剧里的人物,充当“李小郎君”剧目的丑角吧?
常襄郡王缓缓站起来,沙哑地喊了一声,“来人。”
良久,无人应答。
常襄郡王这才想起来,是自己让下人们走远,不要打扰。
何况,家里其实也不剩什么仆役了——仆役们要么大着胆子请辞,要么就是被大理寺带走审问。
郡王府死寂冷清,宛如几十年前自己父亲离奇死去时的景象。
李成和艰难地咳嗽了一阵,托着病躯,独自一人穿过寂静走廊,来到了浴池。
几年前他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听人说泡澡可以强身健体,就在宅邸里安置了一座露天浴池,里面墙上都贴着上等瓷砖,专门用来招待客人。
而现在,因为没人使用和打理,浴池里积着枯枝落叶,水也干了一半。
李成和默默摇了摇头,从浴池边上拿起杆子,费力地挑走枯枝落叶,再打开通往龙首渠的水阀,朝池子里注水。
水流走得很慢,李成和坐在浴池底部的台阶上,任由冰冷水流浸没脚面,一点一点上升。
小腿,膝盖,腹部,胸膛。
水流冰冷刺骨,李成和逐渐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眼前不断闪过一幕幕景象。
他年少得志,最好的表兄弟成为了太子乃至虞帝,而他也从郡公,恩进封为郡王。唯一意难平之事,就是家门不幸。
所有出生的子女,全部夭折,只剩一个独子。
他照顾宠溺着这个儿子,想要给他最好的一切,为此不惜亲自抛头露面,经营商号,和商贾们打交道,在背地里被其他宗室所取笑嘲讽。
他坚信,只要家族存在,一切都有转机。
只要家族存在...
寒冷水流没过脸庞,视线逐渐转为漆黑。
依旧是东市,槐树下。
大理寺狱卒邹翰和万年县差役乌十七,正坐在食摊座位上,吃着槐叶冷淘凉面。
他们刚刚帮聂老汉一家安葬了聂石磊,由于案情昭雪,孟成业和金无算已经承诺过,不会再为难聂老汉一家。
邹翰抬起头来,看向头顶播撒着绿荫的槐树,随口问道:“你说,这颗槐树长了多少年了?”
乌十七漫不经心道:“三四百年得有了吧?不是说禅宗的菩提达摩来中原传授禅教的时候,就在东市附近的槐树下悟道么。
还传闻什么,在这个槐树下面许的愿,如果足够虔诚,就能实现什么的。”
“嗤,这话你也信啊。不过是那些卖槐叶冷淘、卖许愿牌的店家,用来涨价的借口罢了。”
邹翰摇了摇头,往面里倒了些醋。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乞丐急匆匆跑了过来,在乌十七耳边耳语了几句。
乌十七脸色陡变,“常襄郡王死了?”
“嗯,死了,自己摔在浴池里,溺死的。”
小乞丐擦了擦流淌下来的鼻涕,朝乌十七一摊手掌,“钱。”
“给。”
乌十七从怀里掏出两枚折五钱,丢给小乞丐,目视着对方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他在万年县衙被其他差役排挤,为了查案只好发展自己的情报网。长安城里这些乞丐,就是他最好的耳目。
“常襄郡王死了...”
乌十七皱道:“畏罪自杀?不应该啊,他都快要病死了,就算是大理寺也懒得查他的包庇罪行,押他进监牢。
难不成是给他儿子陪葬?
也不对啊,他儿子至少要等待秋后才会被问斩,他现在寻死,到时候给他儿子送葬的人都没有。”
“也许是觉得人生无望,死了得了呢。”
邹翰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儿子死了,他这就算绝后了,再多的家产都打了水漂。
是个人都接受不了。何况还是宗室权贵。
呵呵,这也算罪有应得吧,天知道在这起案件前,他儿子还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突然间,乌十七脸色狂变,站了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槐叶冷淘凉面,“等等,你说什么?”
邹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放下筷子,“呃?天知道在这起案件前,他儿子还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不,上上句。”
“他儿子死了,他这就算绝后了?”
邹翰看着乌十七的脸色由白转青,心底莫名升起一阵不安,“你怎么了?”
“《虞律疏义》,八议...”
乌十七双眼失神,沙哑道:“按照虞律规定,亲、故、贤、德、能、功、勤、宾、贵这八类人犯案时,可以减轻刑法罪责。
流放以下,减罪一等。若为死罪,可以免除。
常襄郡王死后,他的从一品郡王爵位,将自动转移到...”
“...郡王之子李申斌的身上。”
邹翰脸色铁青着说道。
“这是陛下的旨意?”
“是的。”
大理寺中,大理寺卿运翰池攥紧拳头,看着面前来自宫里的黄衣宦官——内侍省少监杨恩朝。
“常襄郡王,曾经救过陛下,有救主之功。
他为了救独子,甘愿自尽身亡,让陛下的故人又少了一位。”
杨恩朝低垂眼帘,传达着消息,“念在常襄郡王的份上,大理寺这边,李成和的死罪,就改了吧。”
“...改成什么?”
“流放四千里,永世不能回。”
“...好。”
“我要去见陛下!”
啪!
响亮的耳光声,在琉光钱庄的密室中响起。
金无算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生疼的手掌,看着身前双目与一侧脸颊通红的孟成业,“你见陛下做什么?嗯?要去伸冤?要去诉苦?
你有通行腰牌吗?你有资格进承天门吗?
你以为你在上元节,以琉光钱庄代表这一身份,在大明宫远远见过陛下一面,他就记得你是谁?”
孟成业低垂头颅,手掌捂着通红的一侧脸颊,牙齿摩擦着,不断发出声响。
“常襄郡王,自尽了。”
金无算加重了语气,对友人说道:“李申斌被判流放四千里,肯定是在十万荒山或者无尽海的某处海岛上。
在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哪怕他炼体习武,也活不了几年。
他还是会死。”
“还要几年?”
孟成业依旧低着头,反问道:“朝廷朝令夕改,这年头难道还不够多见么?
太子大婚、太子诞下皇孙、立后、大战告捷、更换年号、开疆拓土、遭遇天灾...
随便哪个理由,都足以发布大赦天下的命令。
大郎,你是要我坐在长安,等着李申斌回来么。”
“...”
金无算沉默了一阵,幽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整个虞国都是他李家的,我们拿什么争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妖怪
从死刑,改为流放...
金城坊宅邸的大堂中,听到消息的李昂手掌攥拳,又松开。
“对不起。”
李乐菱声如蚊蚋道。
“和你没关系。”
李昂苦笑着摆了摆手,
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这八议制度最早源于西周的八辟,在曹魏时期的《新律》中被正式入律、执行,延续至今。
常襄郡王自愿赴死之后,继承了爵位的李申斌,其刑罚减轻,完全合乎虞律。
只是...
“那些协助他犯案、掩盖罪行的仆役,都被判重罪了。
其中最恶劣的,也就是替他出主意,找聂石磊栽赃嫁祸的马车车夫,被判处绞刑。”
李昂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乐菱,你听说过《西游释厄传》么?”
“嗯?”
李乐菱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李昂为什么这么问,还是回答道:“是那本改编自虞初高僧玄奘西域记的话本小说吗?”
“是。”
李昂点了点头,淡淡道:“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五花八门,下场各不相同,
荆棘岭上,人畜无害的树精,因‘恐日后成魔伤人’的莫须有理由,被直接打死。
通天河中,专吃童男童女的灵感大王,因为是观音菩萨莲花池中的金鱼,而被求情带走。
狮驼国,一口气吃光了满城男女老幼的大鹏金翅雕,因为与如来有亲戚关系,而留了一条性命。
比丘国,哄骗国王要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做药引的白鹿精,因为是南极寿星的坐骑,而被带回了天上。
除此之外,还有黑水河的鼍龙,
朱紫国的金毛犼,
平顶山莲花洞的金角银角...
没有背景的小妖小怪,杀了也就杀了。
反倒是罪行恶劣的大妖魔,因为与天上神佛沾亲带故,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逃脱惩罚,回天上享福。”
“...”
李乐菱讷讷无言,莲花洞的金角银角大王,是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门下看守金炉的童子。
而太上老君的化身之一,便是老子,便是眼下李虞皇室自认的祖宗。
李昂这番话,指向性是如此明显,如果让宫里的人听见,完全可以质问他“你在暗示什么?你在讽刺谁?你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李昂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向屋外。
书房里,柴柴还在埋头苦读,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片繁华热闹景象。
富庶太平的虞国,和经世致用、斩妖除魔的学宫,是真实的。
枉死的聂石磊、孟英,逃脱死刑的李申斌,同样也是真实的。
“从前有座山上,住着金角银角大王...”
李昂小声哼唱着记忆中莫名出现的小调,斜倚着宅邸院墙,看着长安街景。
滴答——
在没有人能看到的角度,他的鞋底缓缓渗出了一滴墨丝,落进了水渠的石质盖板缝隙中。
滴答滴答。
墨丝连绵成线,沿着水流,向东方飘去。
“聂老汉,今天这么早就来东市?”
“你家大郎前段时间刚走,你现在就出来摆摊,这不是...”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东市街头,那个摆着一些竹制品的摊位前,一群相熟的街坊邻里正聚集着,同情看着坐在小木凳上的聂老汉妇女。
聂老汉的表情卑微,低垂着头,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要活着的啊。”
“我儿子走了,还有女儿要养活。”
“麻烦各位让一让吧,我还要做生意...”
相比之下,聂钰环的表情更加麻木。
她坐在小木凳上,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脚旁边摆放着那个空了的竹制花篮。
踏踏踏——
密集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群穿着大理寺制服的差役,押着一个戴有镣铐的犯人,走向东市。
这群人看到了聂老汉,聂老汉也看到了他们。
差役之中的邹翰愣在原地,上头下达的命令过于仓促,要求他们在傍晚之前,就将李申斌押出城外,日夜兼程去往流放地点。
现在从东市经过,是为了让李申斌去兴宁坊,见一眼那位自愿赴死的常襄郡王,以全孝道。
只是,邹翰没有想到,聂老汉会这么早结束聂石磊的葬礼,会出现在这里。
“...”
李申斌戴着沉重镣铐,穿着稍显脏乱的囚服,
他注意到了远方下意识站起来的聂老汉,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哈哈,哈哈哈。”
微笑转为大笑,甚至于眼泪都笑了出来。
李申斌用手背擦去眼角泪水,冷声催促着身旁停下脚步的大理寺狱卒们,“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我去兴宁坊。”
他已经不在意外人的眼光了,在常襄郡王死后,他就成了逼死自己亲爹的不孝不义之人,哪怕在宗室亲戚之中,也再无立足之地。
永远无法回到以前骄奢淫逸的日子里去。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哪怕没了宗室子弟的身份,他爹留给他的丰厚遗产,终究也还是他的。
就算做个偏远州府的富家翁,也要比身无分文的平头百姓,比那些死人,好百倍千倍。
李申斌在差役的拱卫中,微笑着迈入东市。
聂老汉下意识地向前迈出数步,向李申斌走去,却被街坊邻里和邹翰等大理寺差役拦住。
李申斌的流放刑罚,是皇帝亲自下达的。这个时候阻拦,就是忤逆皇命。
“冷静,你先冷静!”
邹翰大声疾呼,阻拦聂老汉上前冲撞。
也许是聂老汉的表情过于愤怒,一名差役拿起腰侧刀鞘朝他胸口上重重拍了一下,将他拍倒在地,捂着胸口痛苦呻吟。
李申斌表情冷漠,自顾自地踏步前行,仿佛这出戏码与他无关。
第一百七十三章 刺客
入夜,长安城外,驿馆。
“他娘的,蚊子怎么这么多?!”
一名差役拍床而起,喘着粗气,用火折子点亮了房间里的蜡烛,恶狠狠地扫视四周,寻找着该死的蚊虫。
他的动作,吵醒了房间里的其他几名差役,反倒是角落里的李申斌,一动不动,睡得香甜。
他们这群人,是押送李申斌前往十万荒山,服流放之刑的。
流放刑罚,古已有之。将定刑之人送往穷山恶水,既能维护社会秩序,
又可以给地广人稀的偏远州府,充实人口,开垦荒原。
李申斌要去的茫州,紧邻十万荒山,是虞国开拓边界的第一线,同时也是流放囚犯的主要去处之一。
那里环境恶劣,每年都有人意外死亡,也偶尔有人实在受不了,逃回来——其下场,通常是被镇抚司抓捕,再次送回茫州服刑。
幸运的是,这群差役并不需要真的前往茫州——等出了长安百里,走完了形式,就会由隔壁房间的那几位镇抚司修士接替,
用效率更高的飞剑,直接载李申斌前往茫州。
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是怕皇亲国戚死在路上,让大理寺等机构有口难辩。
二是因为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路上可能会遭到报复、攻击之类。
不过,在繁华富庶的长安城待得久了,哪怕只是出城一阵,也令人觉得难受。
没有配置蚊帐的驿馆客房,便是其一。
一位同僚叹气道:“忍着点吧,驿馆的人不是说了么,南周使团也在这里,有蚊帐的房间都被他们先订了。”
“南周使团怎么了?”
差役朝墙角努了努嘴,“我们还有这位呢。”
这句话难接,差役见同僚陷入沉默,自讨没趣,自顾自地拍起了蚊子。
大理寺差役的薪俸不高,自然用不起长安城新出的防蚊精油,不过蚊子是打死了,睡意也烟消云散。
睡不着觉,那就只好闲聊。
几人话题,先从马赛聊到了即将开展的学宫初试,再从学宫初试聊到病坊,后来不知怎得,就聊到了奇闻异事。
长安城东市的那几颗古槐,相传在南朝时就已经种下了,比前隋都要古老。达摩东渡时,还曾在某颗古槐下悟道。
那颗古槐拥有神异,如果有人愿意付出代价,就可以实现其最虔诚最强烈的愿望。
不过也许是法力有限,也许古槐本身就是对人有害的异类,其实现愿望的方式总是与人期盼的相悖。
比如某人以平生喜悦,许愿金榜题名,那么那年榜上状元就真的是他的名字——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某人以终身绝后,许愿天降横财,就真的能得到一笔财富——因被富豪马车撞了个伤残,拿到的赔偿。
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相信古槐许愿了。
但有个人不信邪,他觉得以前的许愿者都过于直白,容易引发恶劣后果,所以要委婉许愿才能得到圆满结局。
他从古书上看到隐身叶的存在,每逢夜晚,就去向那颗古槐奉上香火,虔诚叩拜,以减寿十年为代价,换一片隐身叶。
按照书上说法,隐身叶不会让他整个人失踪,拿起时生效,放下时失效,随取随用。
一连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最后一天,从古槐上飘下了一片叶子。落在他的身前。
拿起叶子后,他发现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被他绊倒的人,只会以为自己走路脚滑摔倒。镜子里面,也没有他的身影。连那些修士,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终于彻底放心,拿着隐身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钱庄金库,拿走了里面的金银钱财。
正当他怀揣着钱往外走的时候,一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转头一看,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鹤发老者。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叫道:“你怎么能看得见我?”
老者笑着答道:“你手里的这片隐身叶,确实能让人看不见你。
只不过...”
说着说着,老者的嘴巴越长越大,露出了满口獠牙,将他的脑袋一口吃下,含糊道:“我可不是人啊。”
原来,在异类的世界里,拿着隐身叶的人,就像夜晚荒原中的油灯般耀眼夺目。
...
说话的差役顿了一下,悠悠道:“不过嘛,这个故事肯定是假的。
如果古槐真的能有求必应,早就被许愿者薅光了树叶、花朵,怎么可能还竖在那里。
学宫和镇抚司也早就发现它的异处,把它铲平,送到东君楼或者什么别的地方,严加看管起来了。”
铛铛铛——
驿馆中响起了轻柔的昊天钟声,不知不觉已经寅正时辰了。
明天还要赶路,众人吹熄了蜡烛,各回各床,昏昏沉沉睡去。
最早起来打蚊子的那位差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朦朦胧胧间,听到房间的木质地板,响起了极轻微的、吱呀吱呀的踩踏声。
估计是谁半夜起床解手去了吧。
差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但那吱呀吱呀的轻微踩踏声,停了一阵又开始了,并且沿着房间缓慢地转了半圈。
他下意识地睁开双眼,昏暗中,只见对面床铺差役的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掀起了一角。
紧接着,是第一床,第三床...
异状所到之处,
那房间木板的吱呀声,就响到哪里。
被子一床接着一床,被掀起一角,
仿佛一个隐形的屠夫,正在挑选着猪圈里最肥硕的猪。
最终,脚步声在李申斌所在的床位旁边,响了起来。
差役只觉一股寒流涌遍全身,下意识地想要放声尖叫。
铮!
下一瞬,伴随着金铁碰撞声响起,
李申斌的周身绽放出璀璨虹光,贯穿了卧室。
符箓。
防护符箓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照醒了所有衙役,也照出了那个意欲行凶者——一个身形低矮、全身笼罩在灰袍当中、手执木片匕首的身影。
那把木片材质的匕首上,正好长着一片绿叶。
行刺者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双手紧紧抓握着木片匕首,身形时隐时现,却在符箓虹光的照耀下,无法彻底隐形。
被惊醒的李申斌拍床而起,他看着面前的刺客,放肆大笑道:“我就知道有人要来刺杀我。谁?谁让你来的?
李昂、孟成业还是金无算?
哈哈哈,不管是谁,忤逆皇命,行凶刺杀,都得死!!”
像是要验证他的话一般,隔壁房间响起悠悠剑鸣,负责协助差役押送李申斌前往茫州的那两位镇抚司修士,出手了。
砰砰!
两柄飞剑破墙撞出,朝着行凶者势如雷霆般刺去。
李申斌坐在床上,得意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是皇亲国戚,身份远非普通犯人可比,何况他还与金无算这个虞国第一豪商结下了死仇。出于种种考虑,镇抚司借给了他数张防护符箓,用来预防流放路上可能遇到的刺杀。
只是没想到,刺杀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仓促,如此之...废物。
李申斌差点想要引吭高歌一曲,他的流放刑罚是虞帝亲自更改的。
不管那位皇帝陛下本人,对自己再鄙夷,再厌弃,
也不会容忍这种违反皇帝意志的刺杀行径。
刺客,以及他幕后的主使者,都将死得很惨。
轰!
两柄飞剑的剑气肆意纵横,将房间地板切割得四分五裂,却扑了个空,没能如预想般命中刺客。
低矮的行凶者本人,此刻位于房间墙角,正被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龙头面罩的漆黑身影,护在身后。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贵胄
踏踏。
一高一矮两名修士,穿过墙上破洞,来到房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角落里的漆黑身影,以及被他护在身后的矮小刺客。
“你是谁。”
高个修士冷声质问,他的飞剑悬浮于半空,剑尖有规律地轻微起伏着,仿佛毒蛇吐信。
“罪犯梦魇,罪恶克星,正义使者,午夜幽魂...”
漆黑身影的身躯中,发出了浑浊沙哑、不似人声的声音,“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为,百特曼...”
话音未落,墨丝铠甲便动了起来。
脚掌踩踏地面,将木质地板踩出深深脚印,
看似高大笨重的身形如利箭般疾射而出,直奔墙角的李申斌而去。
这里是城外驿站,距离长安城不远,再拖下去很可能引来其他修士,必须速战速决。
两名镇抚司修士表情一肃,手掌比出剑诀,一柄飞剑护在李申斌身前,
另一柄则释放锋锐剑气,斩向墨漆黑身影的脖颈。
铮——
金铁交错声尖锐刺耳,卧室里的衙役纷纷面露痛苦之色,跌下床铺,捂住双耳。
那柄飞剑未能如预想般斩下漆黑身影的头颅,相反还被其脖颈牢牢卡住,动弹不得。
矮个修士面色陡变,再比剑诀,令飞剑释放出道道剑气。
沙沙沙——
房间的墙上、地上、房梁上,瞬间多出了十余道深邃剑痕,
但对方的脖颈依旧存在着,只是身上风衣变得残破不堪。
“武道宗师?!”
矮个修士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声音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尖利异常。
符术剑念等道途的修士,除了少数走上左道的念师能用念线覆盖全身、形成防护之外,身躯本身的防护能力并没有高到哪里去。
被利器刺中,会流血,会受伤,会死亡。
只有肉体与意志经过千锤百炼,臻至完美的武道宗师级别的存在,才能做到刀枪不入,过刀山火海如履平地。
但天底下的武道宗师何其稀少,每一个都是镇国重器,轻易不会出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行刺李申斌这个流放刑犯。
漆黑身影没有理会对方片刻的失神,拔出脖颈上卡着的飞剑,朝窗外猛地掷出,
自己瞬间跨过整间卧室,朝着床上的李申斌一拳轰出。
高个修士的飞剑回救及时,横拦在惊慌失措的李申斌面前,挡住了这一拳。
嗡!
飞剑的剑身被巨力命中,几乎弯折成了九十度,
但随着一声轻鸣,剑身陡然弹回,绽放出清亮如月的剑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镇抚司,月流剑。
如月剑光笼罩住漆黑身影全身,剑气肆意轰击、劈斩、切割,将那件黑色风衣变得残破不堪。
漆黑身影倒退数步,
镇抚司作为虞国镇压异类的另一个重要机构,也得到了诸多前隋时期的宗门秘籍。
月流剑便是其中之一。一旦施展,剑气如月光般笼罩四周,没有任何逃窜空间。
高个修士的月流剑并不算太精深,释放出的月流剑光,并没有像古籍中描述的那样,“朗照平野”、“虫豸寂灭”。
但即便如此,整个二楼卧室中间的木质地面,也被撕扯得粉碎,
大块大块的木质地板,坠到楼下房间,将桌子砸烂。
只是...
漆黑身影依旧站立着,
他回到了房间角落,而且他手中,还抓着一条绷紧的绳索——不知何时,他已经将绳索套在了李申斌的身上,
用力一拽之下,那位坐在床上的李申斌便被飞了起来,越过地板大洞上方,砸向漆黑身影。
啪!
漆黑身影单手掐住李申斌脖颈,释放磅礴力量。
两名修士来不及思考,操控两柄飞剑疾驰而来,却在空中被对方用另一只手同时抓住。
“救命!”
被挟持的李申斌表情扭曲,大声呼救,拼命挣扎着。
防护符箓检测到重压,加剧燃烧起来,将所有灵力都用于对抗扼喉力量,其光芒也愈发闪耀。
导致李申斌整个人如同发光蝉蛹一般。
也许是李姓宗室身份带来的优待,李申斌身上的这张防护符箓,竟然比学宫内部使用的还要强一些,硬生生抗住了扼喉力量。
而李申斌本人,也从一开始的恐惧绝望,转为狂喜得意。
“哈哈哈哈哈哈!”
这位郡王之子癫狂大笑起来,“你杀不死我!再过一阵长安城里的修士就会察觉到动静赶过来,你猜他们会怎么拷打审问你?
孟英是我杀的,谁让她拒绝我。
聂石磊也是我授意让人去逼死的,谁让那个傻子不肯老老实实去死。
要不是金无算派人把那个姓聂的老头保护起来,他也得死,而他女儿也要被丢进鬼市做成人彘!”
两名身负皇命的镇抚司修士,咬紧牙关,只当没有听见李申斌的恶毒话语,自顾自驱动飞剑。
但那漆黑身影实在过于诡异,飞剑落在他的手里,与修士本人的剑意连接陡然减弱,
一时间竟然无法操控。
吱呀——
漆黑身影默默加大力量,扼喉力量又强了一分,
防护符箓的大部分亮光,全都集中在了李申斌的脖颈部位,护他周全。
李申斌放声狂笑,眼角闪烁着泪光,竟然抬起脚,重重踹在漆黑身影的胸口。
这个动作,自然无法伤害到身躯坚韧的对方,只是宣泄李申斌内心的情绪。
“我是天潢贵胄,哪怕当囚犯,也要比你们强太多。听见长安城那边的破空声了么?保护我的人来了,等着好去死吧。”
整座驿馆里,亮起了灯火
天空中,也响起了由远及近的破空声。
漆黑身影沉默着,握住李申斌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按在了木质地板上。
“你要做什...”
李申斌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癫狂表情微微僵住,视线余光瞥见了两名刺客,彼此对视了一眼。
漆黑身影最后一次加大力量,压迫防护符箓,将绝大多数光芒都集中在李申斌的脖颈部位。
而那个低矮刺客,则高举手中那把带有绿叶的木片匕首,指向了平躺在地的李申斌的胸膛。
蓄力片刻,
匕首刺下。
呲。
木质刀片刺穿了薄薄一层的符箓光华,割开了李申斌的囚衣、皮肤、血肉,沿着胸膛一路向下。
血流四溢,李申斌抽搐尖叫着,停止了挣扎,双目涣散失神,只剩下心脏渐慢渐缓地跳动着。
滴答,滴答。
猩红血水沿着木质地板缝隙,滴落到楼下房间。
而天空中,也传来了强烈的灵识波动。
终究还是拖沓了一点。
漆黑身影遗憾惋惜地松开李申斌的脖颈,将那两柄破破烂烂的飞剑,丢回给震惊错愕、愣在原地的镇抚司修士。
他刚要站起,手上便传来拉拽的感觉。
一转头,低矮刺客拉住自己的手掌,指了指那把染血的木片匕首。
下一瞬,木片匕首的绿叶微颤,两人消失在了原地。
第一百七十五章 槐灵
漆黑身影,或者说李昂的墨丝分身,牵着低矮刺客的手,施施然走出了驿馆。
此刻的感觉非常奇妙,
转头望去,驿馆中灯火通明,不明状况的旅客们慌乱逃出,聚集在驿馆门口,
数名镇抚司修士从天而降,情绪或暴怒,或冰冷,盘问着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人,同时是气息最强大者,双目扫视驿馆四周,微抬手掌,释放磅礴念力。
哗——
驿馆周围的沙土在念力作用下,泛起一层层涟漪,由慢而快,徐徐旋转起来。
‘这是在寻找刺客?’
李昂稍有些诧异,只见地上沙尘向四周扩散,却并没有命中他,而是直接穿了过去。地上也没有两人行走时留下的脚印。
不像是单纯的隐形效果,更像是...相位移动?
走进群山密林、确认不会被发现以后,那个矮小身影才停下脚步,松开李昂的手掌,将木片匕首就着山涧溪水冲洗掉血迹,再放回腰侧。
两人退出了相位状态,只见矮小身影揭下宽大兜帽,摘掉厚厚围巾,露出了聂钰环的脸庞——和上次见面相比,她的表情更加冷峻,
看不到一丝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活泼。
“...”
聂钰环站在原地,朝李昂认真鞠了一躬,
李昂坦然接受了聂钰环的感谢,视线在那把木片匕首上停留了一下。
木匕首毫无疑问是异化物,而且是效果最强、能轻易避开灵识探测乃至物理接触的那一类异化物。
问题在于,这匕首是哪来的?
仿佛提前知晓了李昂的疑惑,聂钰环抬起手臂,指向了一侧密林。
咔嚓咔嚓。
密集而细碎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见树木弯折枝杈,
藤蔓徐徐爬升,
叶片摆荡,花朵绽放,所有一切聚在一起,共同组成了...一张人脸。
墨丝分身拟人化地皱起眉头,那张植物人脸悬于半空,直径一米有余,从脸庞轮廓来看,像是一个女子。
但是分不清是年老,还是年少。
李昂沙哑问道:“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木质人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围着聂钰环转了一圈,检查了一番,确认她身上有没有外伤,才回到原位,声音空灵道:“你可以叫我,槐灵。”
“长安城东市的那颗槐树...”
“那是我的一部分。”
木脸空灵道:“按照虞国学宫的分类标准,我应该是一级妖类。”
这不可能。
李昂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学宫对于异类极为警惕,特别是那种拥有自我意志、能够流畅交流沟通的智慧异类。
许愿槐的传说,在长安流传已久,
以学宫和镇抚司的警惕程度,肯定早就检查过无数遍,对方怎么还能安然存在?
见李昂沉默不语,槐灵平淡说道:“从仇知白那一代起,学宫就知晓、默许我的存在。
一方面是因为我无所不在,他们无法找到、关押我。
另一方面,我也有反击的能力。”
仇知白,百年前的上一任山长。
如果连学宫山长都保持默许态度,那倒是能说得通。
不过...
“你为什么要帮她。”
李昂朝聂钰环的方向偏了偏头,按照传说,许愿槐更像是一个对人类有恶意的异类,每次许愿都要支付代价,而且许愿的生效形式还很坑爹。
“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她对我很重要。”
槐灵淡淡道:“我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不能直接帮她报仇。
考虑到你帮了她,把她带了回来,我可以在能力范围内,真正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许愿?
李昂思考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再来三个愿望?”
“...”
槐灵陷入了沉默,由槐花组成的面庞,生动灵活地传递出了微笑表情。
不是那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是皮笑肉不笑的阴阳怪气笑容。
(?^ω^)
“开个玩笑。”
李昂毫不尴尬地立刻改口,继续维持着百特曼冷峻阴郁的逼格,思考许愿内容。
槐灵对聂钰环有优待,不代表对他也有优待,许愿内容必须慎之又慎。
那...回到李昂记忆中的异世界?
且不说槐灵有没有能力实现这一点,李昂自己都不确定,脑海中的异界记忆是真是假,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来两吨精金?
对方是槐灵又不是金矿灵,何况李昂也不希望让对方发现墨丝的本质。
思虑片刻,李昂问道:“许愿可以延后么。”
“可以,只要你还在长安附近。”
槐灵利落地答应道,与聂钰环对视一眼,齐齐消失不见。
“...”
李昂看着身前空空荡荡的山林,眉头深深皱起。
能实现愿望、拥有智慧的一级妖类,为什么会选择帮助聂钰环?
对方是有自信,觉得学宫镇抚司不会追查到她,
还是觉得自身有能力解决麻烦?
独自思索得不出答案,李昂沉默片刻,也控制墨丝分身缓缓解体,化为零散墨丝,沉入到泥土当中。
并在岩层之下的两百米处,重新聚合成型,变为钻头形状,向长安城东钻出一段距离,就地蛰伏起来。
次日清晨,当镇抚司的兵卒敲响金城坊宅邸大门时,李昂打着哈欠,拉开了门。
他完全不担心对方是来抓捕自己的,墨丝分身在蛰伏状态下,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就算烛霄境修士也不可能透过两三百米的土层发现。
何况,昨晚李申斌遇刺身亡的时候,李昂还在家里睡觉,半夜的时候起来上过一趟厕所——李乐菱留在金城坊宅邸里的仆役们可以证明这一点。
没错,由于学宫初考在即,李乐菱来金城坊越来越勤快了,天亮过来,晚上回家,由于嫌带着一群人太麻烦,干脆留了一群仆役在金城坊这里。
李乐菱为了帮柴柴考上学宫,自己都不怕外人说闲话,李昂也就不婆婆妈妈了。
正好,这些仆役就成了李昂最好的人证。
事实也正如李昂预料的那样,镇抚司的兵卒确实没有将刺杀李申斌的行动,与李昂联系在一起,只是上门通知一句。
而李昂询问是谁刺杀了李申斌时,对方也含糊其辞,说什么“还在调查中”、“如有新情况,会进行通知”、“李小郎君最近小心些不明人士”之类的话语。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考试
两名镇抚司兵卒,小声交谈着离开了。
“大郎,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再问问?”
“你要问什么?那可是李小郎君,学宫状元,以后说不定还要当驸马呢。”
“可是之前查出罪证、间接逼死常襄郡王的人是他啊...”
“嘘,小声点,命不要了?圣人都没意见,你个小兵别没事找事。何况上头不说了么,昨晚上的刺客,硬抗了一整套月流剑,竟然还毫发无损,至少是半步宗师境界的人物。”
“半步武道宗师...难道是金无算雇佣的?不太像啊,押送队伍还没出中原呢,在长安城外就被截杀,这分明是蔑视朝廷的死罪啊。金掌柜不会犯蠢吧。”
“不知道,正在查呢。不过我估计,这案子恐怕又会是无头悬案。”
“嗯?怎么说?”
“嘿嘿,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我们这位郡王之子,以前在洛阳,欺男霸女、欺压良善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潜在仇家满坑满谷,说不定就有哪户人家见报仇无望,雇了刺客。所以说不好查...”
谈话声渐行渐远,
李昂坐在宅邸大厅,淡定地喝着粥。
昨天晚上那两个负责押送李申斌的镇抚司修士,从灵气波动的强度上来看,一个听雨境高阶,一个巡云境初阶。
算是镇抚司的中层。
自己之所以能强杀李申斌,一方面是墨丝分身的防御能力惊人,只要灵气不断,分身不灭。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方不了解墨丝分身的能力,将特异金属材料的飞剑直接送了过来,反而丢了兵器。
如果换个场合,比如没有阻挡的开阔平原,
让对方可以用剑气、符箓远程消耗自己,墨丝分身未必能全身而退,至少不会像看起来那么轻松。
‘说到底,还是我本体的灵气总量稍微低了一些。现阶段还是只能用拳脚。’
李昂稍有些遗憾地想道,在之前的测试里,墨丝分身也是能够灵气外放、释放念力术法的,但杀伤效果远不如近身搏斗。
‘不过,要是墨丝分身的整体质量再大一些,说不定也是一条路子。比如变化出四十米长的大刀,在驿馆外一刀捅死李申斌之类。’
李昂顿了一下,最近事务繁忙,他都没怎么投喂过墨丝。而之前积攒下的精金、玄铁等,也即将消耗殆尽。
得想办法再弄点回来。
李昂将事情记在心底,远程控制长安城外的墨丝分身苏醒,令其向长安鬼市方向钻探。
他还记得焦成的事情,当初剑仙遗冢崩塌,除了焦成以外的所有人都被埋在地下,而焦成本人的尸首,也被李昂沉到了地下暗河里。
唯一问题在于,焦成的尸首上,还有李昂缝合用的银针,可能是个会暴露李昂身份的隐患。
现在有了能远距离操控的墨丝分身,得尽早把隐患消除才对。
李昂控制分身,钻入地下,凭借记忆,在暗河中探寻摸索。
剑仙遗冢的崩塌,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严重,不止整个遗冢被深埋地下,暗河也发生了改道,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到焦成等人的尸体。
时间一天天流逝,终于,学宫初试的日子到了。
和往年一样,城中气氛凝重而严肃。
长安本地的家长,给子女整理好装束,陪伴出门,前往学宫霞山。
外地来的学子们,则表情肃穆,登上各自马车。
由于今年是宋绍元最后的机会,杨域、纪玲琅等人都来给他加油助威。
李昂看着宋绍元登上马车后,也跟着李乐菱,坐上另一辆马车,一左一右坐在柴柴两侧。
“早饭吃饱了么?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
李乐菱给柴柴加油打气道,“没事,我相信你,你是最棒的。”
“...嗯。”
可能是紧张的缘故,柴柴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握紧了两人的手掌。
李昂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好,拍了拍柴柴的手背,安慰道:“放宽心,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
实在考不上也没关系,回家添副碗筷的事情。
家里养得起,就当提前啃老了。”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在柴柴学业上投入了最多心血的李乐菱闻言,轻轻拍了下李昂的手背,对柴柴说道:“别听你家大郎的。
你天生灵脉优越,又有我给你辅导,不会考不上的。
对了,要不要再看一遍押题卷子?”
“嗯。”
柴柴点了点头,从李乐菱手里接过押题的卷子,默默背了起来。
李昂也在旁边适时提醒道:“顺便记一下自己的名字,那个必考。”
“你,”
李乐菱翻了个白眼,“别捣乱。”
“缓解一下紧张氛围嘛。”
李昂微笑道。
这番对话持续了一路,随着马车驶进霞山,考生入场,李昂和李乐菱也来到了溪水下游的轩榭廊坊中,等待起来。
仔细想想还挺感慨的,去年柴柴在这里等他考完出来,今年就轮到他等柴柴考试结束。
良久,经卷考场的楼阁大门推开,答完题目的考生们,像去年一样狂奔蹿出,奔向马场。
柴柴的答卷速度不快不慢,而御科、射科等项目的成绩,远远看去也都是中等水平——考虑到她此前从来没骑过战马、射过弓箭,
只是在三个月里紧急训练过,能有中等水平已经很厉害了。
其余科目,什么算科、丹青、音律,柴柴也都很一般,倒是草药,因为和李昂朝夕相处的缘故,比其余考生好了不少。应该能加一些分。
正常考试结束后,三人乘马车回到金城坊中,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围坐在桌旁,等待着深夜的放榜结果。
而柴柴的最终成绩...四千八百余名,堪堪压线。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的!”
李乐菱听到使者汇报的消息,拉着柴柴的手,兴奋地站了起来。
“都是老师教得好。”
柴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同样喜不自胜,“四千八百名,嘿嘿,四舍五入一下,我跟大郎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啊对对对。”
见两人这么开心,李昂也笑着点了点头,难得地去厨房里做宵夜庆祝。
李昂一边用念力控制厨具,洗菜切菜,生火做饭,
一边远程操控墨丝分身在长安鬼市的地下暗河中,继续探索。
终于,
他眼睛一眯,剑仙遗冢找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海船
岩层之下,墨丝分身缓缓舒展,延伸出十余条触须,在岩层中挖掘穿行。
坍塌发生后,地宫来到了地下极深处,李昂控制墨丝分身查看了一番周围区域,找到了镇抚司留在地宫外的几个无人据点。
他们似乎不太清楚剑仙遗冢的事情,而且因为频繁地震的缘故,没有投入太多人力物力,挖掘这片地方——这里实在太深了,万一再次发生崩塌,根本没办法援救。
这倒给了李昂可操作性的空间,墨丝分身很快找到了焦成手下们的尸体残骸,清除掉痕迹。并且沿着扭曲变形的甬道,找到了当初装有墨丝的石盒。
当时李昂杀死焦成后,手指接触到了石盒内部,遭遇到了墨丝寄生。剧烈痛楚之下,
李昂只来得及将焦成的尸体沉进河底,自己逃回地上,而石盒因为环境昏暗的缘故,遗失在了地下。
‘没想到还能再找回来。’
李昂让墨丝分身打开石盒,里面空空荡荡,但在底部,刻有一行小字。
【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
吴郡?
李昂心底一动,吴郡就是苏州,历史上曾经更换过多次名字,吴郡,吴州等。
而阊门,则是苏州古城门,位于城西北,“阊”为通天气之意,表示吴国得天神保佑,日益强盛。
而海鹘三十九...倒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昂思虑片刻,让墨丝分身将石盒收了起来,继续探索。
原本栖息在地宫里的、数量众多的三级妖类赤眼紫姬蜂,要么被岩层砸死,要么窒息死,要么被饿死。
墨丝分身沿着茫茫多的赤眼紫姬蜂尸体,找到了被它们保护起来的、金字塔形状的巨型蜂巢。
距离地宫崩塌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时间,蜂巢中的绝大多数虫卵,都因环境过于闷热而干瘪死绝,
只剩下三颗散落在底层的黑色蜂卵,还有微弱的生命波动。
李昂在百兽学书籍上看到过,赤眼紫姬蜂会主动捕食猎物,在其体内产卵,孵化成虫。
而当附近环境没有大型活物时,虫卵就需要蜂后亲自激活。
至于激活方法...
貌似是提供高热量的蜂王浆?
李昂犹豫了一下,没有杀死这三枚虫卵,而是让墨丝分身也将其收起。
赤眼紫姬蜂的寄生能力颇为有趣,历史上有不少学宫博士,试图用其进行生物防治,也就是用赤眼紫姬蜂,来针对灭杀其他的低阶妖兽。
并对赤眼紫姬蜂的虫后卵,开出了两百学分一枚的高额悬赏。
李昂倒不是想去领悬赏,单纯只是贼不走空。
整个地宫探索下来,李昂没有发现有关于剑仙的更多线索,也没有找到焦成尸体——可能因为暗河改道,把他冲到了不知哪里。
“也行吧,既然我找不到焦成尸首,镇抚司也不太可能找到。”
李昂稍微有些遗憾,他控制墨丝分身清理掉痕迹,化为钻头,钻出地表,离开地宫,在长安以东百里的山林间潜伏起来。
金城坊宅邸里,柴柴跟李乐菱庆祝了一阵初考过关后,就又投入到紧张的学习、辅导当中。
一万人取五千人的初考只是第一关,后面还有复试、终考。
可不能松懈。
两人陷入忙碌,而李昂也感觉自己在旁边没什么能做的,于是便在次日清晨,找了个理由前往学宫。
他将之前在李申斌案件里制取出的碘、碘化钾,向理学博士苏冯申请专利。
碘可以用来做成防腐剂、消毒剂、药物,取代具有刺激性的高浓度纯酒。
而碘化钾加在食盐里,能用来预防甲状腺肿大。
还是和以前一样,李昂委托学宫专利所,帮忙联络长安商号,授权专利,生产这两样产品。
之前拿出了大蒜素之后,虞国民间因血痈死亡的人数就大幅度下降,
不过大蒜素不易储存的缺点仍然存在,在一些地区价格居高不下,还是有很多虞国民众买不起。
如果能扩大碘酒生产规模,民众有什么小的擦伤割伤,可以直接用碘酒涂抹伤口,消毒杀菌,避免伤口感染,危及生命。
提交好专利申请表后,李昂又去了趟藏书阁——学宫假期期间,留校教师少了许多,但藏书阁还是开放的。
他借了一些书籍,查找起有关于【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的信息。
在翻看了十几本书籍之后,李昂终于在县志里找到了相关线索。
海鹘,是一种中型海船的名字。
“舷上左右置浮板,形如鹘之翅,以助船之风,虽风涛怒张,而无侧倾之虞。”
这种船的两侧,有类似防浪板的结构,能有效改善船舶在海面风浪中的操控性能,减少摇晃,防止倾覆。
前隋时期就在苏州有生产,后来被更加先进的海船结构所取代。
“前隋初期,变州、郡、县三级制为州、县两级。开皇九年,易吴州为苏州,大业元年,复苏州为吴州,三年,又改州县制为郡县制,吴州复称吴郡。
也就是说,这个石盒的历史,至少是在前隋大业三年以后,虞国建立之前。”
李昂迅速确定了石盒的大致年代,“阊门海鹘三十九,很可能是前隋苏州阊门造船厂,生产出的第三十九艘海鹘型号的海船。
石盒,很可能就是这艘海船上的东西。”
他眯着眼睛想道,“剑仙本人,从无尽海归来之后,就开始在各地秘密建造遗冢,埋藏他从无尽海带回来的各类东西。
考虑到墨丝被放置在石盒里面...
海鹘三十九,这艘海船上的人,应该才是第一个发现墨丝的。
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死在了无尽海里,
而石盒也被剑仙发现,带回虞国。”
前隋时期的诸多皇帝,热衷于探索无尽海,多次组织过舰队为他们寻找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
海船失事,船员连通船上物品一起葬身海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剑仙恶趣味发作,随便找了个古董盒子放置墨丝。想要让后来人苦恼。
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不予考虑。
“前隋时期的失事海船,啧。
已经过了三、四百年,造船厂的人都换了一代又一代,想要找到记录恐怕很难...
要去苏州一趟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凭证
李昂本人,缺少合适理由前往苏州调查线索——他在苏州也没有亲戚朋友需要探访之类。
而派遣墨丝分身去,路途也太过遥远,不确定因素太多。何况最近还有李申斌遇刺身亡的事情,镇抚司一定加大了对各个关口的巡查力度。
“得想个办法才行。”
李昂思索着,翻开了另一本书,查阅起赤眼紫姬蜂的相关资料。
根据书籍记载,蜂群会将少数有资格孵化为新蜂后的虫卵,浸泡在用蜂王浆和大型动物血水调和而成的特殊液体中,促进其孵化。
血水的能量越充盈,则孵化成功的概率越大,这也是为什么赤眼紫姬蜂喜欢栖息在有其他妖魔的地域。
要试着孵化看看么?
有墨丝分身管理,不用担心赤眼紫姬蜂失控。如果能孵化出来,说不定可以成为助力。
李昂开始着手行动,他控制墨丝分身,在长安以东的某座山体下方,挖掘出了一个带有池子的中型山洞,
将三颗蜂卵放在池子里,被水浸泡,缓慢从干瘪状态恢复。
至于孵化所需的蜂王浆以及大型动物血液...
“去鬼市买吧。”
鬼市商品包罗万象,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入夜时分,一个全身笼罩在灰色披风中、戴着斗笠围巾、提着布质包裹的身影,踏进长安鬼市。
鬼市四通八达,暗道众多,几条主要入口被各方势力控制,墨丝分身刚走进去,就感觉到有视线在暗中窥探。
墨丝分身只当没有察觉到暗中视线,施施然沿着河床街道走着。
他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包裹鼓鼓囊囊,又是独自行走,很快身后的视线便越缀越多。
踏。
墨丝分身停下脚步,在摊位上买了把价值两贯的精铁匕首,付账时直接打开包裹,露出了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锭,用银锭结账。
被窥视的感觉瞬间骤减,不少追踪者直接转身离去。
这可不同于幼儿抱赤金行于闹市,
一个身份未知者,带着这么一大笔财富,毫无防备地出现在鬼市。
要么是完全疯了,
要么就是有充足的自信,能保护好自身和财产,并让窥视者付出代价。
墨丝分身坦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拿着匕首随意刷了个刀花,便将匕首系在腰间,继续前往鬼市深处。
之前跟鸦九来的时候,对方提起过,鬼市人口众多,地形复杂,
上层空间鱼龙混杂,反倒是越往下,越接近于地上城池。
事实也确实如此,下层空间,有酒肆、客栈、茶馆、赌坊、当铺等建筑,灯火通明,彻夜不休,行人大多戴着面具,既有凡人,也有修士。
‘这些店铺匾额的角落里,都刻着不同图案,以显示隶属于鬼市中的哪一方势力。但是看不到寇家图案。看来上次释醒僧异变之后,他们家就被其他几家,趁机清扫出去了。’
李昂默默思索着,转身走进一座名为【品茗轩】的茶馆建筑中。
茶馆建筑的布局,和地上茶馆没有太大区别,
墙角放着装有书籍刊物的架子,店中间放有几张桌椅,桌上摆着铜壶,柜台前面站着店内伙计,柜台后方正襟危坐着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
虞国民间,诙谐地将茶馆中熟悉烹茶技艺者,称为茶博士。优秀的茶博士精通茶道,表演起来宛如艺术。
而在鬼市里,茶馆本身,其实是一个情报交易的场所。茶博士本人知晓黑白两道的江湖消息,并将情报兜售给感兴趣的人,相当于情报贩子。
而【品茗轩】,则是虞国境内规模最大的联锁式情报中转站。
李昂从包裹里拿出一小块金锭,放在桌上,示意不需要店小二伺候,自己给自己泡了壶茶水,翻阅起架子上的刊物。
这本刊物,是品茗轩内部印刷的,上面刊登了一些地下世界的近期情报。
【长安将作监失火,疑似遭窃】
【南周使团前来虞国,欲消弭战争隐患】
【常襄郡王之子遇刺身亡,刺客仍在逃】
【十万荒山西北发生山体塌陷,疑似烛霄境修士所为】
...
李昂默默摇了下头,刊物上的情报使用了大量“疑似”、“可能”之类的词语,不是说品茗轩探查不到详情,
而是外人想要了解内幕的话,必须额外缴费,向茶博士打听具体情况。
颇有种搜索引擎里,一篇文章看到一半,强行要求下载某某手机软件的既视感。
李昂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放下刊物,走到柜台前,声音沙哑地问茶博士道:“鬼市里面,哪里能买到大型妖兽的血?”
“嗯?”
茶博士闻言眉头微皱,打量了李昂一番,从柜台里拿出一张隔音符,使用后问道:“阁下需要什么等级的妖兽?”
“二级最佳,三级凑合凑合也行。但量要大。”
“急用么?不急用的话,许多拍卖行和当铺都可以预约,大概需要三、四天筹备。但如果近段时间急着使用的话,只有鬼市地下三层的御正拍卖行,有相应库存。
不过...”
茶博士顿了一下,补充说道:“那间拍卖行只接收熟客,新客人必须要有引荐者,或者鬼市中可信势力开据的凭证,才能进去。”
引荐者?
李昂眉头微皱,“没有引荐者,这样可以么?”
他将装满金银锭的包裹提了起来,放在桌上,金灿灿的金属光泽晃了茶博士一脸,令他目眩神迷。
“这...”
茶博士平稳了一下心神,勉强维持风度,将视线从金银锭上挪走,“恐怕还是不行。客人应该知道前段时间的寇家异变吧?
寇家擅自挖掘地道,放出了地下深处了不得的怪物,要不是鬼市中王、郑、司空几家,派出人手堵住地道,镇压了异变,后果不堪设想。
寇家在那之后遭到清算,灰飞烟灭,其地盘被其他几家瓜分,相应的,鬼市近段时间的管理严格了不少。就怕再生出什么异变。”
茶博士继续说道:“如果客人有急事,那品茗轩愿意开据一份凭证。但需要客人给出有一定分量的独家情报才行。”
李昂指了指包裹里的金银锭,“不能买?”
茶博士摇头道:“品茗轩有宗旨在,情报可以换钱,但在关键时刻,千金也未必能买到一份信息。”
“...好吧。”
李昂对于情报贩子的世界不太了解,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己当前知道的“机密”信息还挺多的。
昭冥组织,剑仙遗冢,墨丝,乃至大蒜素的生产工艺,虞国皇室成员的身体健康状况...
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现有信息,沉吟片刻,答道:“我手上有近期刺杀了那位常襄郡王之子的刺客的情报。”
“嗯?!”
茶博士脸上,震惊错愕的表情一闪即逝,手上动作稍微大了一些,差点打翻桌上茶壶。
也难怪他有些失态,近期常襄郡王之子的案件,在鬼市中流传甚光,都在传那个身份不明的刺客,胆大包天,敢跟虞帝对着干,
在镇抚司押送人员面前,强行杀掉了虞帝要保的郡王之子,
最关键的是他居然逃掉了!在镇抚司副指挥使的眼皮底下,逃掉了!
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鬼市中有观点,认为那位身份不明的刺客,其实继承了前隋专精刺杀暗杀的宗门——界夷宗的功法。
消息越传越邪,品茗轩内部也对此很感兴趣。
“...”
茶博士深吸了一口气,端正姿态,问道:“为相互取信,不知道阁下能不能透露一小部分有关于那位刺客的情报?”
“可以。”
墨丝分身点了点头,低沉道:“他叫,百特曼。”
!!
茶博士心脏一跳,对方说的没错,根据品茗轩收集到的信息,那位刺客确实在行刺过程中,声称自己姓百,
眼下只有当时在场人员,以及镇抚司内部少数人,有资格知道这一点。
“情报正确,”
茶博士恭恭敬敬问道:“不知阁下是...”
“我姓路,”
墨丝分身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报出了自己的假身份,“你可以叫我,东海贼王,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