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悬赏
哗啦——
夹杂着冰块的冷水泼在槐睿脸上,将这位原本前途无量的金部郎中再一次折磨醒来。
“嗬,嗬...”
槐睿喷出鼻子里的冰水,艰难呼吸着,
手腕脚腕被沉重的钢铁镣铐束缚,
身上伤痕不断流着血,传来阵阵刺痛,
浑浑噩噩的大脑勉强回忆起了之前的经历。
这里是镇抚司地牢,
他被那个龙头怪人打晕,紧接着就被带到镇抚司大狱严加看管。
镇抚司很快就在宅邸里找齐了证据,加上槐老夫人颠三倒四的证词,足以判断出槐睿在这起异变中扮演的角色。
金部郎中的身份与特权,在大狱里彻底失效,
他被喂食蛊虫,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接受刑讯,将知道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那个戴着龙头、拿走了青黑石像的怪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事已至此,槐睿再也没有成功脱罪、恢复官身的希望,只求速死,免受刑讯折磨。
“不是这个。”
面无表情、脸色蜡黄如同死人一般的镇抚司刑狱官,坐在桌子后面
用那好似指甲刮擦玻璃一般的沙哑声线,平静问道:“你说,你的那个青黑石像,以及用石像制作僬侥人标本的办法,
是五年前在剑南道曲州遇到的一个方士教给你的?”
槐睿说道:“是。我和他在曲州的金河桥头相遇,花钱让他给我卜一卦,看看未来仕途。他便将石像交给我,并给我讲了制作僬侥人标本的办法。我本来觉得这个方法太过邪性,想丢掉石像,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丢,事后也再没见过那个方士。”
“...”
刑狱官冷漠地凝视了他良久,啪的一声,从身旁凳子上,拿出一大叠卷宗拍在桌上,“五年前,也就是先和二年,你在长安户部担任书令史一职。一整年时间里都没有离开长安城五十里范围内。
先和二年的前后几年时间里,你最远只去过洛阳,
一切通行历史,都在各地关口有文字记录。
你这辈子就从没有到过曲州。”
“什么?”
槐睿惊愕万分,“怎么会,我记得很清楚...”
刑狱官冷漠道:“曲州属戎州都督府,治朱提县。你作为长安城户部书令史,有什么理由前往哪里?”
“但是...”
槐睿抱住自己的脑袋,慌乱道:“我记得的,金河桥是座石桥,桥两侧的护栏上面有一只只石狮子,叼着球或者踩着球。
金河桥头有家悦来酒楼,酒楼的酒旗是深红色的。
那个方士就在酒旗前面摆着算命摊...”
槐睿抱着脑袋苦苦回忆,越是回忆,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他确实记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去的曲州,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去。
刑狱官抱着卷宗默默站起,离开密室,经过阴冷走廊,来到另一处房间。
镇抚司的指挥使蔺洪波坐在桌子后面,专心读着手下提交的现场报告与分析,头也不抬地问道,“他怎么说。”
“被龙头者打晕并抢走青黑石像的记忆是真实的。与方士见面的记忆是虚假的。可能是用异化物或者别的方式,灌注的伪造记忆。”
脸色蜡黄的刑狱官,从卷宗当中抽出几十张画像,将其放在桌上,“这是槐睿被植入蛊虫、失去意识后,画下的人物画像。
分别是他带着尸鬼异类吞噬掉的长安城乞丐;
那四名接受委托的听雨境修士;
龙头者;
以及他记忆里的方士。”
这些画像也不知如何画成的,全部栩栩如生。
蔺洪波扫了一眼,说道:“把乞丐画像秘密带去给长安城乞头看,让他辨别一下真伪。
至于剩下三名还活着的听雨境修士,秘密发布悬赏,并联系鬼市里的寇知安,让他帮我们找找线索。”
“那龙头者呢。”
刑狱官问道:“要追查下去么。”
“嗯。他带走了那个青黑石像。也挂上一万贯的悬赏吧,标记为疑似听雨境高阶修士。”
蔺洪波点了点头,看向最后一张方士画像,沉吟不语。
那是,君迁子的画像。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以龙头怪人身份,荣登镇抚司通缉榜的李昂,回家以后就一直在默默等待消息,观察镇抚司对这件事情的处理。
事情走向也确实像他想的那样,镇抚司把金部槐郎中宅邸的坍塌,说成是年久失修,自行坍毁。
槐睿本人被不幸砸死,他母亲和府上的下人仆役们,则还活着。
“看来镇抚司也查清了槐睿本人与异变的联系,估计已经把他关进地牢、刑讯逼供了。”
李昂默默想道,那个青紫婴孩能制造鬼域,按级别划分至少是三级异类,需要巡云境修士才能解决。
在长安城里出现这种等级的异类,绝对是一件大事。
幸好异变爆发过程中,只死了槐睿和那个被称为魏兄的魁梧修士,否则要有一大批人丢掉官职。
“不知道书生、侏儒他们有没有跑掉。”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了想,他的墨丝形态,能够有效屏蔽一切气味,不用担心镇抚司细犬的追踪,
而且还可以屏蔽灵力探测,镇抚司应该追查不到他身上。
书生等人在江湖上行走这么久,也许也能有办法逃过追捕吧?比如潜逃进鬼市里,避避风头什么的。
既然槐睿已经被抓捕归案,李昂也终于可以开始研究那个青黑石像了。
他启动墨丝,形成球形,将全身包裹,并拿出了青黑石像,仔细端详。
第一百三十五章 青春
经过反复实验,确定石像不是【通灵纸】那种有明显功能的异化物,且与学宫书籍里的异类项目对不上之后,
李昂最终还是决定让墨丝吞噬它,看看效果。
在他放开限制的一瞬间,无数墨丝疾射蹿出,急速销蚀石像,将其吞噬殆尽。
暗金色似乎变深了?
李昂挑起眉梢,加强了对墨丝的灵力输出,捏了捏手掌。
力量也比以前强了一些,而且...
李昂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了一些似有若无、像是无数人同时诉说的细碎声音。
“该死的钱五,不就是做了敬德钱庄的小掌柜么?他算什么啊?让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借我一千贯,转圜一下生意都不肯。”
“好恨啊,我买了十年的赌马彩票,一直没能中奖,李四才第一天买,他凭什么能中?!”
“王夫人竟然敢刁难我,让我在宴会上出丑!等我情郎从洛阳回来...”
...
墨丝有了窃听?
不,这更像是...感知情绪。
槐睿说过,在制成僬侥标本之后,他就能看到人头顶上的颜色,分辨其喜怒哀乐,所以才能在仕途上进展顺利。
这种能力可能来源于石像本身,而在墨丝吞噬石像后,也具备了类似异能。
李昂更加认真地聆听着,
那些细碎声音,似乎都是金城坊里的街坊邻居,而且内容以负面情绪为多。
妒忌,憎恨,贪婪,欲望,恐惧,傲慢...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聆听着这些声音,他的心绪逐渐变得烦躁压抑。
“真想杀了那个贱人。”
“为什么他还不死。”
“我好恨啊。”
大量负面情绪涌入脑海,令李昂咬紧牙关,攥住拳头,低沉喝道:“够了!”
轰——
墨丝表面爆燃起青色火焰,转瞬即逝。
而那些声音,也立刻平息下去。
“这是...业火?”
李昂惊诧地看着还残留有些许火星的墨丝。
业火并非佛教专有词汇,在佛教的解释中,业火为焚烧罪人之火,是罪业化身,人生前的罪业越多,在死后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大。
而在学宫的解释里,业火更像是一种负面情绪的具象化。
在特殊条件下,人强烈的恨意会形成火焰。
最可靠的证据见于前隋末期的史料。
一位军阀在率兵屠城的过程中,被一个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拿石头丢中了头盔。
石头本身并没有什么威力,但那位军阀却莫名自燃,浑身燃烧起青色火焰,
任何触碰到他的匪兵,都会被青色火焰传染,陷入极度的痛苦,本能狂奔,求助他人。
匪兵一个接一个燃烧起来,城中百姓却没有受到多大伤害。
城池最后被保住,市民为了纪念那位母亲,在城里竖立了她的雕像。
那座城池正是雍宏忠所出身的襄州,在来长安的路上,他就跟李昂等人说过这个故事。确有其事。
“吞噬了石像的墨丝,现在能收集周围的负面情绪,转化成业火么。
这算啥?恶灵骑士?”
李昂眨了眨眼睛,由于业火的目击记录较少,学宫对其研究也并不深入——上一个使用业火的魔门宗派,已经在前隋中期的乱战中,被其他宗门灭绝了。
“负面情绪的吸收,可以选择开启或者关闭。但似乎,不能变成指向型的样子。”
李昂尝试了一下,一用心念控制墨丝吸收负面情绪,街道两侧的所有阴暗心声都会涌来。谷
“难怪恶灵骑士永远一副暴躁的反社会人格者的样子。整天听这种阴暗杂念,不疯也得整疯。”
他揉了揉眉心,从书桌下方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山铜,投喂给墨丝。
负面情绪形成的业火,只能临时使用。墨丝本身的强化,才是永久的。
“上次得到的特殊金属快要用光了,得想办法再搞点。
钱财虽然还有一些,但长安城附近能买卖精金等材料的地方只有两个。
一个是有镇抚司监视的拍卖行,另一个,则是鬼市...”
寒假很快结束,李昂并没有找到机会去购买金属材料。
长安城各个城门口,都加大了巡查力度,
城外鬼市附近,也有镇抚司兵卒巡逻。
不知道是不是槐睿异变引起的。
感觉不太像,毕竟那个僬侥婴孩说穿了只是三级异类而已...
今天是学宫载乾四年开学的日子,李昂漫不经心地行走在校园当中,想着事情。
“日升,新年好啊。”
穿着新衣服的杨域笑着走过来,。
“新年好。”
李昂摆摆手掌,打了声招呼。
杨域的这个新年过得相当不错,他是崇化坊杨家时隔多年考进学宫的家族子弟,家族长辈都把他当做杨家未来的希望,过年的时候礼物没少给。
杨域父母在杨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接管了更多的生意,终于在其他家族旁系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
李昂随意问道:“你和那位张姑娘怎么样了。”
“这个嘛,嘿嘿,托你的福,还行。”
杨域嘿嘿一笑,上次李昂提出血型理论之后,张余妍那位担任户部侍郎的父亲,就默默把那个小妾重新接回了宅邸,对小妾孩子是否是他亲生的事情,也没有再问。
当时出资安顿下小妾母子的,是杨域。
有了这一重关系,他和张余妍熟悉了不少,过年的时候,他还假装邀请了许多同年级的同学出去游玩,实际只是为了见张余妍一面。
唔...有那种毕业时为了拥抱一个人,而抱了全班同学的既视感。
青春的少年啊。
李昂摇了摇头,对不断傻笑的杨域叹了口气。
“日升,七郎。”
雍宏忠从学宫西门走近过来,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新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
杨域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不再口吃的雍宏忠,“宏忠你...”
“不结巴了。”
雍宏忠微微一笑,“身藏境的好处之一,神奇吧?我问过教我们草药的孙溥博士,他说以前是有我这种案例。
极少数修行者在提升境界后,儿时遗留的病症会不治而愈。”
“还有这种效果。”
杨域和李昂啧啧称奇,恭喜对方。
雍宏忠的口吃病症,似乎是小时候得了百日咳留下的病根。加上身为一州长官之子,身边人对他抱有强烈期待,高压环境下精神长期紧张,一直没有好转。
现在能不治而愈,李昂和杨域作为朋友,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如果世上人人都能修行就好了,”
雍宏忠感叹道:“就能少很多疾病,少很多痛苦。”
“哈,要是世间亿万人都能修行,同时呼吸吐纳,吸收天地灵气。那岂不是要灵气枯竭、万物凋零。”
杨域随口接了一句,“好了,我们也走吧。新学年祭酒还要讲话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学期(4K)
祭酒的讲话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嘱咐学子们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朝廷的支持,百姓的期许云云。
李昂等人在台下听得直打哈欠,直到讲话的末尾,祭酒才顿了一下,嘱咐学子们近段时间要注意安全,
遇到疑似异变的事情,或者疑似异类的人或物,要第一时间上报给镇抚司和学宫,千万千万不要逞强。
若被卷进异变当中,优先发出讯号,等待救援——学宫待会儿会发放警报符箓和便携焰火(类似穿云箭)给弟子们。
台下一些学子们立刻精神起来,
李昂竖起耳朵,倾听前排传来的低声讨论,
“祭酒这话是什么意思?嘱咐我们要注意安全?这可是在长安啊...”
“难道是异变又变得频繁了?往年的讲话里也有类似内容,但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要不去问问越王殿下?他可能有什么消息。”
“算了还是别去了。如果事情不严重,问了也是白问。如果事情严重,那越王殿下也不可能透露给你。”
...
祭酒结束新学期讲话后,广场上的学子们就逐渐散去,
李昂望着人群逐稀的广场,微皱眉头。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学宫与其他普通学院的区别之一,在于密集的人员变动。
新年的春季学期,学宫里的不少授课博士都换了人——有些博士要去忙自己的项目与研究,有些则是因为以前的任课博士从外地回来了,终于可以卸下重担,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新生们受到的影响相对较小,授课老师的名单没有太大变化。
为了检验学子们寒假期间的自学状况,新学期报道的前几天,都被各科目的考试安排满了。
“没有寒假作业,胜似寒假作业。”
国史考试结束后,李昂坐在座位上嘀咕道:“幸好学宫和国子监等学院没有直接竞争关系,要不然可能还有多校联考...”
“国子监的人倒是想。”
坐在前面的纪玲琅转过头来笑道:“要是能在同一张考卷的考试里击败学宫弟子,出去以后能自吹自擂好久呢。”
“还真有人这么干。”
杨域想了想说道:“听说国子监的学子会暗自收集学宫流出去的考卷,自己偷偷答卷,最后看成绩有没有超过学宫平均线。
如果能超过,且排在学宫前列,那就能证明自己足够优秀。找长安显贵行卷求官什么的,也方便不少。”
李昂吐槽道:“...所以我们现在做的,是黄冈卷、海淀卷吗?”
厉纬不明所以,好奇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形容词而已。”
李昂摆了摆手,杨域等人眨眨眼睛,没有深究——李昂经常说出一些不明觉厉的词汇,相处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域和厉纬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恭敬道:“公主殿下。”
“叫我乐菱就好。”
一个寒假过去,李乐菱的精气神感觉好了不少,脸色红润了许多。
杨域厉纬点头称是,李乐菱的目光转到李昂身上,犹豫道:“李昂...同学,能出去聊两句吗?”
“可以。”
李昂心底有些疑惑,但还是站起来跟对方走出教室,来到监学楼后面的花坛边上。
“公主...咳,”
李昂咳嗽了一声,问道:“乐菱同学找我有什么事吗?”
“唔...”
李乐菱假意观赏着花坛中万紫千红的花卉,小心翼翼道:“那个,翠翘是不是讨厌我了啊?”
“啊?”
李昂眨眨眼睛,他想过对方可能提问的各种问题。
包括学业上的,医学上的,乃至替她皇兄过来招揽李昂——不管是哪位皇兄。
但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呃,她没有讨厌公主殿下啊。”
柴柴虽然不怎么喜欢深入思考,但她心底对于谁是好人坏人,有一套简单而严谨的逻辑,
对于谁是阿谀奉承,谁是真心朋友,有着极为敏锐而准确的判断力——也可以解释成小动物的直觉。
“那为什么我请她来皇宫,她不肯来啊?”
李乐菱稍微歪着头,轻声问道:“而且也不太愿意说为什么。”
“这个嘛。”
李昂思索片刻回答道:“可能是皇宫规矩太多了吧。”
“规矩?”
李昂点头道:“在皇宫走路要被宫女盯着,吃饭要被嬷嬷盯着,说话不能太大声,跑步不能太大声。她可能不太喜欢那种氛围吧。”
“诶...”
李乐菱张了张嘴巴,“原来是因为宫中氛围很严肃吗?”
李昂看着李乐菱脸上真心惊讶的表情,摇头道:“乐菱同学你是皇帝皇后最宠爱的公主,从小还被判为身体虚弱,
谁都不敢用宫中那些规矩要求你的言行举止,自然会觉得宫中氛围宽松。”
李昂虽然没去参加什么贵族小姐的闺蜜密会,但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猜到,柴翠翘去了一次皇宫找李乐菱玩以后,就不想再去的原因。
柴柴的仆役籍贯是被消除掉了,然而现在的身份还是没官身的民女。
在皇宫里的人看来,就算李乐菱想和平民做朋友,那也得是学宫弟子,
而不应该是学宫弟子的侍女——传扬出去未免会让皇室蒙羞。
“原来如此,是我粗心了。”
李乐菱低垂面庞,轻轻拂过花坛中的花朵,情绪低落道:“请李昂同学帮我转告一下翠翘吧,我很抱歉,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气氛一时间压抑起来,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身为光华公主的李乐菱,在学宫的朋友并不多。
纪玲琅时刻遵循尊卑礼节,哪怕闲聊开玩笑也注意尺度,
邱枫是御医的女儿,更关心的是李乐菱的身体状况——她家被皇帝皇后特地嘱咐过,要照顾好李乐菱。
而何繁霜,她倒是没有什么皇家与平民的尊卑概念,但比起交朋友,更喜欢读书学习。
相比之下,柴翠翘已经是从小长在深宫中、没有与外界接触过的李乐菱,最要好的朋友了。
李昂思索片刻,说道:“其实乐菱同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来金城坊找翠翘玩。”
“嗯?”
李乐菱立刻抬起脑袋,亮闪闪的眼眸中倒映着树荫,惊喜道:“可以吗?”
“如果陛下皇后允许的话。”
李昂点了点头,他不怎么在意李乐菱的公主身份,
只是知道柴翠翘也蛮喜欢跟对方做朋友。
“那太好了,我回去以后就跟阿耶阿娘说。”
李乐菱高兴地挥了下小拳头,说道:“呃,我记得日升同学你不喜欢外人打扰来着。我不会带很多侍卫的,到访时时也会注意安静。”
“好说好说。”
李昂摆摆手结束了谈话,和重新开心起来的李乐菱返回了教室。
“日升。”
杨域等人看着李乐菱心情愉悦、脚步轻快的背影,小声问道:“你刚才和公主殿下聊什么去了?”
“没什么啊。”
李昂随口解释了一两句,“...所以我就让她平时来金城坊找柴翠翘玩了。有什么问题么?”
“...”
杨域和厉纬对视一眼,目光复杂,说道:“那可是公主啊。这么做会不会有点...不妥当?”
“我又没想当官,难不成还有御史告我纵容侍女,把公主带坏不成。”
李昂两手一摊,道:“有能耐就把我爵位告没了。”
“咳,我想没有哪个御史敢。”
杨域干咳了一声,开什么玩笑,李昂弄出来的大蒜素,现在已经风靡长安洛阳绝大多数勋贵家族,
达官显贵在不超过每天建议剂量的情况下,以定时复用大蒜素为荣。
一些人的身体是好转了,但口腔里的气味...
吃两三块香皂都未必能压得住。
大蒜素产业,正在朝大而不能倒的方向发展,没有哪个御史敢跳出来攻击李昂。
但问题在于...
纪玲琅揉了揉额头,“日升,我想杨七郎的意思是,你让公主去金城坊到你家,会不会对你俩风评有不好影响。”
“风评?”
李昂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哦,这样啊。”
虞国公主,是容易被传闲话。
纪玲琅摇头吐槽道:“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在你眼里有没有男人女人的概念差别。”
呵,
从生物学层面来讲,智人有男性、女性、性染色体异常情形,
从社会层面与心里层面来讲,有男性、女性、无性别、两性、双性、顺性女、顺性男、泛性别、跨性别...
李昂撇了撇嘴,考虑到他记忆殿堂中的海量整形手术资料,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懂性别。
懂不懂整形医师的含金量啊。
懂不懂什么叫当机立断、无稽之谈、大势已去、生机勃发啊。
“到时候让公主注意一下,带柴柴去长安城别的地方玩就好了。”
李昂摆了下手,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他更关注的是新学期的课程。
国史课上,王温纶博士讲到了隋末时期,各路军阀之间的混战。
由于那段时期有大量修行门派参与战争,
学生们得去藏书阁查阅资料,才能撰写论文。
虞律课,一些学子会觉得很无聊,李昂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上到圣后时期,朋党之争,双方围绕几个案件相互攻讦,以虞律条款为武器,以刑部、大理寺为战场,上演没有硝烟的战争。
下到城镇乡民,因一口水井、一面墙壁而打了几十年的官司。
都能给李昂新的启发。
“学宫弟子学习虞律的根本原因,不是为了让你们像那些进士一样,去各地当官,管理百姓。而是给你们提供一种新的视野。”
教授虞律的年老博士沉声说道:“法律是维系秩序的工具,而秩序则是人类生存的基石。
修士学习虞律,能更好地认识到普通人在生活中所面临的种种困难,
认识到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哪怕一口水井被抢占,一头牛被偷走,一只母鸡失窃,都足以让他们万般为难乃至寻死。
让你们理解并同情普通人的感受。
而不是学多了虞律,就以玩弄法律条文为骄傲,逐渐丧失了人性。
某些上了虞律课的学宫弟子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会因为违反虞律,而被我教授出的弟子抓捕,勾除学籍。”
老博士的修为不高,但气质不怒自威。
学宫里专门监督学子品行、必要时予以各项处分的机构(类似于政教处),就是由他领导。
顺带一提,学宫内部的处罚相当严厉,如果有学子被查出来偷窃抢劫、作奸犯科,
勾除学籍、毁掉所有档案都是轻的,
严重者会被摧毁气海,废掉修为,登上学宫内部通缉名单,直至关入学宫地牢。
嗯,起码不用担心在藏书阁里被同学偷走东西了。
至于算学、兵学、农学等课程,整体上没有太大变化,
李昂新承包了一片农学课菜地,分别种上了同属十字花科的南方菘菜和北方芜菁,就等把这两种蔬菜杂交,演化出大白菜,
将大白菜腌好,
冬季做成猪肉酸菜炖粉条。
百兽课,依旧是张谅博士教授。
由于新生们陆陆续续都到达了身藏境,百兽课终于可以去学宫后山,见识一些稍微危险的异兽。
比如会发出女子声音、把人拖到地洞里吃掉的大型黄鼠狼,
翼展一米有余、栖息在山洞里的吸血蝙蝠;
饿起来连自己都吃的多头蛇;
人迹越罕至的地方,未发现的动物、昆虫以及妖兽物种就越多。所以这批异兽很多都是从十万荒山、无尽海等地弄来的物种。
不少同学觉得近距离接触各类异兽很恐怖,
李昂倒是觉得蛮好玩的,特别是把玩各类昆虫的时候,莫名有种亲切感。
可能异界记忆里,自己是个喜欢饲养昆虫的外科医生?
丹青、音律课,还是老样子,
李昂的人物画像极为优秀,风景花鸟就稍微差了些,
而音律...眼下虞国最盛行的是龟兹音乐,李昂记忆里只有异界的流行音乐、动漫歌曲,
勉强回忆起来并弹奏的一小段《二泉映月》,
被教授音律的仲秦博士评价为“演奏技巧稀烂,但旋律本身的情绪伤感怆然,昂扬愤慨,扣人心弦,催人泪下”,怀疑李昂是否怀有什么天大冤屈、血海深仇。
比如他其实是意外流落到虞国的西荆皇子之类。
李昂对此的评价是,“只能说,搞艺术的人,想象力比较丰富。”
第一百三十七章 辩经(4K)
相比起音律、百兽等课程,符术剑念体等“必修课”的变化更大一些。
剑学司业崔逸仙和念学司业奚阳羽,在新年假期结束后也没有回到学宫,两门课程暂时由其他博士、教习负责。
学宫对内的说法是两位司业有要务需要处理,既没有说是什么样的要务,也没有说要离开多久。
李昂猜测,可能是与之前那位在十万荒山中受伤的崔鹫有关。
崔逸仙和奚阳羽也许在寒假前就离开了长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时发生在胜业坊第二街第十三家宅邸的异变,没有引来住在同坊的奚阳羽。
是十万荒山里发现了等级一的妖兽?还是有魔门宗派的遗址被发现了?
不管是哪一种,能让两位烛霄境修士同时离京(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肯定会有更多修士陪同),绝对很棘手。
除了念学、剑学换了新博士,符课和术课的形式也有了一些改变。
新生到达身藏境后,能写出更有效的符,释放更多的术。
现在这两门课的主要讲授内容,从“如何写符施术”,变成了“如何不在写符施术过程中失误把自己弄死”。
符术的本质,是用特殊的“语言”,指挥天地灵气按照既定程序运行。
无论是符箓的材质笔画,还是施术时的手势语言动作,都会影响到最终效果。
擅自改动,乃至试图“创新”,很可能引发未知后果。
比如想放个【隔音术】,结果把周围空气抽走,自己给自己弄窒息,
想写个【暖风符】,一不小心多加了一笔,把整座房间点燃之类。
为了强调这种事情的严肃性,学宫让新生们阅读了一大叠书籍——里面全都是以前在校生们的事故记录。
新生们如果不想英年早逝,或者罹患残缺,或者伤害到他人,就规矩一点。
除了教室和其他规定场合之外,不能随地释放灵力。违者扣除学分。
这条规定令新生们怨声载道,这就跟给钓鱼佬一根吊杆、一片池塘却不允许他钓鱼,
给酒鬼一整个酒窖却不允许他喝酒一样,
折磨。
新生想要提前解除这条禁令的话,得先达到身藏境中阶或者高阶,确定自己的道途,证明自己不会轻易失控。
为了达成这些条件,新生们的学习积极性提升了不少,食堂里也能见到许多一边吃饭一边读书的学子。
啪嗒。
李昂将餐盘和一本理学报刊放在桌上,
正在埋头大口吃着肉食的厉纬(炼体课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注意到他脸上的笑意,问道:“怎么了日升,这么开心。”
“看到一篇讲玻璃镜片的论文。”
李昂确实很高兴,这一期的学宫理学报刊上,刊登了一篇由某位鹿篱书院修士撰写的、关于【两块不同形状的玻璃镜片叠加后,能像鹰眼术一样看清远处事物】的论文。
也就是望远镜。
以学宫的理学氛围,自然会有博士复刻实验。
有了望远镜,就有凹凸透镜,
而有了凹凸透镜,就会催生出光学,推动天文学,带动发明老花镜、近视眼镜,乃至显微镜。
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普通人也能看清楚细微事物,比如叶片的脉络,表皮细胞的形状,细菌,酵母,微生物等等。
李昂已经想好了,等有人弄出来显微镜后,就立刻着手进行一系列实验,证明细菌是人体致病的原因,推广喝热水事业和公共卫生事业。
名医神医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比不过显微镜下蠕动不休的千万小虫来得直观。
喝,都给我喝热水!
李昂三言两语描述了一下这篇论文的精妙之处所在,杨域和厉纬眨了眨眼睛,一副似乎懂了的样子。
“你们呢,在看什么书。”
李昂随口问道。
厉纬回答道:“我国史连续两次考试不及格,在看前隋史。七郎农学快挂了,正在看农学书,想办法弥补。”
“农学也能挂?”
李昂惊诧地看着杨域,问道:“我看你承包农田的时候浇水施肥挺勤快的啊。”
杨域目光闪烁道:“呃,运气不好,发生了点小意外。”
厉纬在旁边无情揭穿道:“小意外,指某人在自己承包的农田里试图省力,用集水符灌溉农田。结果操作失误,导致农田被水淹没,之前半年心血付诸东流。”
“这不是看理学报刊上有介绍过这种办法么,谁能想到那几天空气潮湿,引来的雨水太多了。”
杨域痛苦地揉了揉额头,“现在再改种别的作物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想别的办法。
比如效仿中书令,弄朵珍奇牡丹之类。”
“你也要去强买强卖?不怕政教处找你啊。”
李昂无奈摇头,杨域说的是几年前的一桩长安趣闻。
虞国人痴爱牡丹如狂,而晋昌坊慈恩寺中有位老僧,培育了一株极其稀有艳丽的嫣红牡丹,秘不示人。
一次老僧虚荣心作祟,忍不住向他人展示了那朵牡丹,消息传扬出去,权贵们纷纷伸手讨要,
老僧无力抵抗,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珍爱牡丹被现任中书省中书令的薛机,同时也是薛皇后的兄长,所拿到手。
为此那位中书令还很夸张地举办了盛大宴会,庆祝自己得到稀世牡丹。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学宫农学课的学生能培育出新奇好看的花卉品种,不仅可以一夜暴富,以后的农学课,说不定也可以免掉不上了。
“呃...”
听到政教处,杨域的话语瞬间卡壳。学宫对学术造假的容忍度极低,从外面带朵新品种牡丹花回来,说是自己培育的,显然也是学术造假的一种。
“日升救我——”
实在没办法的杨域哭丧着脸说道,“拉兄弟一把吧。
今年农学课要是挂了,明天还得重修,跟下一年的新生一起!”
重修一年的农学课,会浪费大量时间。何况还得和下一届的新生一起上,未免有些丢崇化坊杨七郎的脸。
“说了我不是哆啦A梦。”
李昂默默吐槽了一句,随意道:“改良花卉我也不太懂,何况时间上也来不及。
唔...你找个时间,去东西两市上买点橘子、橙、柑之类的果树。”
“明白,”
杨域完全信赖李昂,立刻点头道,“然后呢。”
李昂漫不经心道:“长期观察果树上面长出的古怪枝杈,与其他枝杈进行对比。
比如叶片大小、宽窄、有无缺刻、叶柄长短,以及果实大小形状等等。
收集数据,总结归纳,写篇以【变异枝杈上的果实与正常果实不同】为题的论文就能交差了。”
杨域不可思议道:“这样就行了?”
“当然。”
李昂随意道:“一年级的农学论文而已,不需要有多么高深。”
事实上,他说的方法是芽变选种。
即植物的组织和器官在进行细胞分裂过程中产生了体细胞突变,突变枝芽上的果实发生了变异,表现出与原品种不同的性状,并且这种性状可以通过无性繁殖遗传给后代。
选出芽变枝杈并进行培育,是果树育种的重要方式,能更快速而高效地筛选出潜在的优秀变异品种。
而之所以选择柑橘...
一是因为柑橘和苹果最容易发生芽变,
二是因为李昂上次偶尔跟柴柴提起了柠檬鸡爪这种零食,导致柴柴念念不忘。
柚、橙、橘、柑等均为柑橘属植物,其一大特点就是各个原变种之间、杂交种之间、原变种和杂交种之间,均没有生殖隔离,可以随意杂交。
野生柚和野生宽皮橘杂交出橙子,野生柚和橙子杂交出葡萄柚,宽皮橘和橙子杂交出柑,枸橼和橙子杂交出柠檬...
其中关系剪不断理还乱,颇有种希腊神话的既视感。
“多谢日升救命了。”
杨域双手合十,再三感谢,“等以后路过你的庙宇,一定多烧几炷香。”
“可别。”
李昂坚决摆手拒绝,自己还活着就被人修建庙宇进行纪念可太奇怪了,就像是刘备关羽张飞在桃园结义,朝关公画像跪拜,立下同生共死誓言一样。
“在聊什么呢?”
雍宏忠捧着餐盘走了过来,不再口吃以后,他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了不少,眼神也明亮了许多。
“最近的作业。”
杨域稍微挪了下座位,让雍宏忠得以坐下,“嗯?请假条?宏忠你下午要请假?”
“是。”
雍宏忠点了点头,“慈恩寺今天要举行僧道辩经,我过去旁听,顺便为学宫报刊写一篇报道。”
辩经是佛教的传统活动之一,两名僧人面对而坐,根据不同的问题,引经据典进行辩论。
比拼的是双方的思辨能力、语言表达的逻辑组织能力、对典籍的熟悉程度乃至人格魅力。
虞初的时候,佛寺的辩经很流行,僧人会用通俗的说教方式,来推行自己的思想义理。
不过现在长安娱乐方式多种多样,单纯的佛寺辩经没有以前那么有吸引力了,所以就变成了僧道辩经。
和尚、道士、儒学大家、景教神父、袄教执事,
各方同台竞技,摩拳擦掌要用激昂雄辩,来驳倒对方。
整个辩经大会,要持续数天,辩到兴头上,谁也无法说服谁,甚至会当场上演真人格斗,就此埋下数年、十数年的冤仇。
激烈指数和精彩程度,远超乏味的讲经,每年都会吸引大量长安民众前来观看。
杨域问道:“今年的主题是什么?”
“素食。”
雍宏忠回答道:“吃素能不能带来好处。”
厉纬惊讶道:“这也能辩?”
“怎么不能。这已经算是有趣一点的主题了。”
杨域撇嘴道:“往年的题目还有【为了求心净而打坐是否本末倒置】、【寺庙烧香是该隆重还是该简陋】呢。
真怀疑哪年话题用完了,他们会考虑辩论是软枕头好还是硬枕头好。”
杨域家本来也是虔诚信仰昊天的,不过杨域在考进学宫,开了眼界之后,就没那么尊敬虔诚了。
何况他朋友已经成了下凡人间的文曲星、药神仙、送子仙,监督数以万计家庭生子。
“辩经啊...”
李昂想了想,感觉没什么兴趣。
之前拿出了血型理论后,他暗中去过那座位于义宁坊的景寺,进行监视。
那位说他们有血光之灾的景僧就在寺庙当中,
但李昂监视了一段时间,没察觉出有异常存在。
“日升你不去?”
雍宏忠有些失望,在辩经大会上辩倒高僧大儒,是年轻士子出名的最快方式。
两百年前还只是学宫弟子的苏子,就曾以【僧侣不娶妻生子会导致人类衰亡】为论点,将三名高僧辩得当场吐血,而名扬天下。
“不去了。”
李昂的资料库里不包含各类经文典籍,去了也只是听一乐。
除非他上去声情并茂地讲一讲《佛本是道》,那估计能把高僧大德们气得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顺便令道士们乐得找不到北。
事实证明,李昂某种程度上还是低估了僧道辩难的热闹程度。
学宫放学后,李昂乘马车返回家中,
一路上就看到大量市民正在朝佛寺赶去,还有明显不是同宗同派的僧侣,正一边赶路,一边斗嘴。
“为什么你看到别人眼中有刺,却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
“清净自光明,无上自至真。你心中有芥蒂,所见自然皆是芥蒂。”
“你非得跟我走一路?”
“黑暗所至之处,光明必与之同行。”
言语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烈,很怀疑这两位会不会在赶到寺庙之前就打起来。
李昂回到家里没多久,李乐菱的马车就到了,接柴柴去曲江池内苑玩——那里新来了几只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兽。
李乐菱和柴柴走后,金城坊宅邸里只剩下李昂一人。
“嗯...这么大的房子确实有点冷清。”
李昂自言自语着,释放念力,招来扫把簸箕,打扫起了房间。
他在念学上的天赋,要比符学还强一些,灵力总量不算特别高,但精确度很优秀,并且能一心多用,
躺在长椅里,就能用念力打扫房间、生火做饭、清洗衣物。
“难怪除了奚阳羽以外的念学博士,身形大多比较臃肿——平时都不需要怎么动。”
正当李昂享受着修行所带来的生活便利时,
咚咚咚,
宅邸侧门被敲响,门外传来人声。
“李小郎君在家吗?”
“谁啊?”
李昂眉头一皱,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庭院拉开门。
门外站着两人,腰间金属牌证明其镇抚司判官身份。
“李小郎君是么?”
两名镇抚司军官恭敬而谦逊地说道:“我们接到消息,有欢场女子声称,在焦成失踪前,曾见到过你。
不止李小郎君有无空闲,能否到镇抚司简单地做一下问询记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同门(4K)
镇抚司。
李昂表面风平浪静,脑海中心思急转。
他早就预想过会有这一幕出现,
之前他跟着焦成等人离开长安城、前往鬼市附近的地下地宫时,
被画舫上的几位平康坊女子看到过长相。
此外,地宫中的焦成等人尸首上,也残留着缝合伤口用的银丝。
焦成死后,平康坊换了新的管事,大理寺、万年县等处默契地没有再深入调查。
但想要调查,迟早能将线索追溯到李昂身上。
唯一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是镇抚司,又为什么是现在。
李昂顿了顿下巴,一边对两名镇抚司判官说着“有空”,一边疯狂思索。
他现在的身份是学宫弟子兼开国县伯,有爵位在身,已然跻身至特权阶级。就算见到朝堂官员乃至皇室,也不需要行大礼。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怀疑他,调查他。
两个镇抚司判官远远不够资格,起码得是支使一级的人物才行。
何况,就算镇抚司手头有证据,
确认自己严重涉入焦成死亡的案件,私藏了剑仙衣冠冢中的异化物,
也应该是由镇抚司,加上学宫,一同登门——镇抚司与学宫没有直接矛盾,遇到事情往往协同处理。
难道,是有更深层次的隐情?
比如某人,或者某些人,怀疑自己私藏了焦成留下的、记载了大量权贵黑料的档案,所以才冒着忌讳,登门敲打暗示?
还是说剑仙遗冢中的墨丝,重要程度远超自己想象。焦成的幕后黑手想要铤而走险?
“我想这应该是一场误会。我可以去镇抚司,不过需要找学宫的博士陪同,这样可以么?”
李昂问道:“这个请求应该在镇抚司许可范围内吧?”
“这...”
两名判官眉头微皱,对视一眼。
李昂心底模拟着对面二人的想法,
镇抚司办案霸道专横,对于槐睿那种从五品上的金部郎中,确定罪责之后也是直接关进大牢,刑讯拷问。
一般罪犯,听闻要去镇抚司,都要被吓个半死,直接畏罪自杀的也不是没有。
他们这么客气,完全是因为李昂的学宫弟子兼开国县伯身份。
否则就不是请求协助调查,而是直接大队人马驶进金城坊,把李昂拷走了。
“可以是可以,”
一位中年判官稍微拉长了声音,“不过李小郎君,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嗯?”
李昂顿了一下,什么意思?学宫弟子遇到事情求助学宫,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难道对面是在秘密调查?
“我不懂二位在说什么。”
李昂微眯起双眼,默默唤醒墨丝,启动了墨丝之前吞噬青黑石像得到的新功能——情绪感知。
伴随着意念涌动、墨丝唤醒,
繁杂而密集的信息碎片涌入李昂大脑。
街坊邻里的怨念、争吵、怒气,所有负面情绪都朝李昂涌来,令他凭空生出一股烦躁心绪,想要外放墨丝,点燃业火。
李昂压下心头烦躁,看向站在门口处的两名镇抚司判官,眼神骤然一顿。
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毫无情感波动,简直就像...
两具行尸。
两名判官微微一笑,“怀德坊三街第十五家。
洢州洢水桥头西岸第七家。
李小郎君,还有印象吗?”
“...”
李昂目光蓦然凝滞,一股杀意自内心深处升腾而起。
“你们不是镇抚司的人。”
李昂冷漠说道,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对方报的这两个地址,分别是宋绍元、尤都知的宅邸,以及洢州城宋姨的兰生楼的位置。
镇抚司的中层军官再怎么骄横肆意,焦成幕后黑手再怎么想要弄到所谓的资料,
也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学宫弟子的亲人为要挟。
这是触碰学宫底线的事情,就算是皇亲国戚、当朝宰相,被曝光出来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是,也不是。”
两名“判官”相视一笑,齐齐抬起手来,伸到太阳穴位置,用指尖掐住了什么东西。
吱——
伴随着轻微声响,两名“判官”从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抽出了一根狭长的、银白色的细针。
由于细针斜斜摆放,其长度和位置正好刺入左右大脑,
其表面还残留着血珠与滑腻腻的红白之物。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
两名镇抚司判官,将一根又一根的针头,从脑袋和身上微微拔出一段距离,脸上始终保持着诡异的微笑。
“你到底是谁。”
李昂平静问道。
正常人被扎成满是鱼刺的鱼肉,早就痛不欲生,无法行动了。
眼前的两名判官,明显是被某人或者某些人操控着,来到自己家门口,以宋绍元和宋姨等人的性命威胁自己。
“某种程度上,你应该算是我的师弟。”
两名判官将脸上、身上的细针,重新按回皮肤下方,
声音整齐一致,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微笑角度都一模一样,“善意地提醒一下,我知道你身上佩戴着那块由连玄霄所写的防护符箓,只要检测到灵气波动就会自主开启,屏蔽掉玄霄境以下的任何攻击。
只需要开启符箓,就能引来长安城里的镇抚司或者学宫博士什么的。
但站在这里的只是我的两具分身,
等他们想办法斩断我与分身联系,或者找到我的本体,把我消灭的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我将你的亲朋杀很多遍了哦。
为了验证我话语的真实性,那位宋大郎家的墙角水缸里栽着荷花,家里用的陶瓷器皿是越窑青瓷,碗碟则是邢窑白瓷。
而那位兰生楼的掌柜么,最近已经寄出了第三封信,信里装着寄给你的一千五百贯。
我说的对么。
如果这还不能说动你...那我就只好修书一封,告诉学宫,你私藏了剑仙遗冢里得来的异化物了。”
“...”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钱?大蒜素秘方?焦成藏起来的秘密资料?还是让自己做学宫里的内鬼?
“只是想和师弟你聊聊天,好好见一面而已。”
两名判官微侧过身,露出了后方的马车,“师弟,去城外一叙?”
“好。”
李昂没有废话,踏出庭院,用念力随手关上门,便登上马车。
两名镇抚司判官,一人驾驶车辆朝城门驶去,一人则在马车中与李昂面对而坐,微笑道:“师弟,听说你考进学宫的过程很不顺哦,
差点被奚阳羽刷掉了名额。”
“还好。”
李昂淡淡说了一句,脑海中快速思索着。
两人身上的镇抚司判官腰牌都是真品,镇抚司判官最少都是后天武者,或者听雨境修士。
能像操控木偶一样,随意摆弄他们,至少得是巡云境修士。
‘两人身上的银针,绝对是异化物无疑。
学宫藏书阁中的资料中有提到过相似术法,前隋时期有些宗门,会用细针刺入他人体内,封锁其心智,操控其身躯,在前隋境内闹出过严重灾难。
那些宗门最后毁于宗派战乱,其邪法妖术也就此失传...’
李昂默默凝视着车厢对面的判官一眼,木偶背后自称是自己师兄的人,一定是巡云境级别以上的修士,而且极有自信,无惧学宫追查。
蒲留轩的弟子?
不,不太像。
在离开洢州城以前,蒲留轩没有提过有这么一回事,而且程居岫也完全没提及。
学宫的叛徒?
学宫以前是有过叛逃的案例,但对方的目的呢?
自己身上携带着符箓,始终有开启符箓、引来学宫与镇抚司的能力。
双方哪怕鱼死网破,李昂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其次,对方知道宋绍元家里的陈列也就罢了,洢州城兰生楼的宋姨难道也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长安城距离洢州城足有千里,天下间只有少数特殊物品能做到实时通讯,
比如等级一的妖类【咫尺虫】,或者学宫行巡才有资格配发的通讯铜片。
马车沉闷行驶着,车窗外行人如织,车马如龙,都是去看寺庙里的僧道辩经。
很快,车辆就驶到了金光门外,等待着守城士兵检查。
“戴上这个。”
车厢里的镇抚司判官,从怀中掏出一张皮质人脸面具,丢到李昂怀里。
李昂接过面具,入手触感滑腻诡异,令人脊背生寒。
李昂凝望了对方一眼,默默唤醒墨丝护体,戴上了面具,变为了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下一个!”
搜索完了前一辆板车的守城士兵大喊一声,
马车默默上前,驾车的判官从怀里掏出一叠提前准备好的出城手续文件,递了过去。
自从槐睿的异变之后,长安城出城进城的审查严格了许多,然而这种审查是基于守城阵法的。
城门卫并没有发现问题,摆摆手让马车过去。
“师弟,你胡子歪了。”
镇抚司判官笑呵呵地指了指李昂的脸颊,李昂默不作声摘下那张人脸面具,丢在座位上——
这绝对也是一件异化物,刚才戴着的过程中,能听见似有若无的惨叫哀嚎。
李昂面无表情问道:“这是去哪。”
“寺庙。”
车厢里的判官歪了歪头,语气依旧轻松。
马车沿着官道继续行驶,随着车辆拐过几个路口,道路上的行人车马逐渐稀疏。
啪嗒。
马车碾过路边石块,驶入野地,向前行驶。
夕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群鸟归林而去。
车厢窗帘被晚风吹拂而动,一座寺庙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佛寺,寺庙顶部的砖瓦破落了大半,大门与门槛也久未修缮,红漆片片剥落。
寺庙外墙上爬满了干枯藤蔓,如同死者凝滞不动的血管,透露出一股腐朽之气。
庙中隐隐约约亮着光亮,饱经风吹雨打的木质佛像,在台前烛火照耀下,表情依旧慈祥温和,
但木质脸颊一侧已长出了绿色霉斑和菌菇,看起来别有一股邪气。
庙宇中已经站着一道身影,那是个和程居岫年纪仿佛的青年,穿着常服,嘴角挂着和两名判官一模一样的微笑。
吱呀。
马车在破庙前停下,两名判官跳下马车,步入寺院,站在了青年身侧。
李昂面无表情地走下马车,来到青年身前,“这也是你的分身?”
和两名判官不同,在墨丝感知里,青年身上有些许的情绪波动。
不像是彻底失去意识的行尸。
“也许是。”
青年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算是你的师兄。你可以叫我鸦九。”
李昂淡然问道,“铸剑的那位?”
他说的是几十年前的虞国铸剑师张鸦九,其所铸宝剑锋锐无比,白乐天就曾经为其作了一首新乐府诗,名为《鸦九剑——思决壅也》。
“有点关系。”
自称鸦九的青年抬起手来,轻轻弹了弹系在腰侧的长剑,稍侧过身,露出寺庙大堂,“师弟,请?”
都走了这么长的路,也不在乎进寺庙一观。
李昂大踏步走进寺中,眉梢下意识地挑起。
庙中的佛像后方,捆着一排艳丽女子。
她们身上都穿着丝绸服饰,眼睛、耳朵、嘴巴都被厚厚的布帛蒙住,手和脚也被捆住,
正在佛像的基台下方哭泣、挣扎。
“这是什么意思。”
李昂回过头来看了眼鸦九,
后者微微一笑,随和道:“我的诚意。呵呵,师弟你这段时间在长安城大出风头,短短半年就立下了这么多功绩,但就是心太软,太善良。
焦成背后的幕后黑手,共有三家,一位亲王,两位开府仪同三司的权贵。
这段时间镇抚司、大理寺他们之所以没有继续再继续调查焦成的案子,就是这三位权贵在私底下相互牵扯,阻止对方查清楚焦成的真正死因,找到焦成遗留下的资料。
而这几位平康坊女子,都是当时在画舫上看到过你长相的人,你却没有把她们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昭冥(4K)
“你想要什么。”
李昂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语说下去,看着鸦九直截了当问道。
焦成一案牵扯到长安鬼市、剑仙遗冢,对方能默不作声收集好信息,且摆出一副不惧学宫报复的样子,所图谋的事物一定不小。
不会是钱财之类的俗物。
“释放善意。”
鸦九微微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释放隔音术,将两人对话封闭起来。
“我不是学宫弟子,准确地说,我是某一届学宫的落榜生。”
鸦九微笑道:“当时学宫的一位博士,君迁子——也就是你老师的师弟,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个学徒的机会。带我走上修行之道,见识到世界的宏大壮丽。
我们两人的老师亲如兄弟,你我二人作为隔辈的师兄弟,自然也应该相互扶持。”
李昂静静地凝视对方,一言不发。
“当然,我承认,用这种人身威胁的方式请你出来确实不太好。但毕竟你现在是开国县伯,身上还有连玄霄给的符箓,不好‘邀请’。”
鸦九摊了摊手,随意说道:“总之,我请你出城真的只是希望好好聊聊而已,如果我想害你的话,写封匿名信交给镇抚司,
或者将调查结果写在一张张纸条上,趁夜色散布到长安坊市即可,不是么。”
“...”
李昂望着对方顿了一下,焦成等人俱是人渣,杀了也就杀了,以自己的爵位完全可以脱罪。
就算是亲王、开府仪同三司的权贵,也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想着扳倒自己。
但私藏异化物,甚至使用异化物通过学宫考试、获得状元头衔,可就是另一个概念了。
以学宫严谨而保守的氛围,说不准会怎么做。
李昂说道:“你想聊什么。”
鸦九微微一笑:“看你脸上的表情,应该是蒲留轩没跟你说过我老师的事情吧?
呵,君迁子先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心地善良,性格温和,专心学术,秉承学宫经世致用宗旨,为虞国生民造福。
主持过山南东道、山南西道的桥梁修建、江南东道的河坝海堤修筑、都畿道的蝗灾救灾...
就和你现在做的事情一样。”
“哦。”
李昂淡漠地回了一句,这段时间以来,他在藏书阁里也看了一些学宫的过往资料。
在一些文字档案的记录中看到了蒲留轩和程居岫的名字。
程居岫还好,但蒲留轩的资料中有明显的修改、抹除、删减痕迹。个人资料残缺不全。
一般这种情况,会出现在那些叛逃学宫,或者对虞国造成重大损失、被学宫最终除名的人身上。
结合蒲留轩十五年前离开长安,不难想象他当年十有八九是卷入了某场风波,落到如此狭长。
考虑到当年蒲留轩是自愿封印修为出走,且山长最后让他回归,
蒲留轩在那场风波中,应该不是罪魁祸首或者主要角色,很有可能只是被附带牵连。
至于罪魁祸首是谁...
李昂读到的文字档案,被删得一干二净。偌大学院中,也没有人愿意提及,包括私人关系最好的理学博士苏冯和算学博士朝文远。
“师弟,我就叫你日升好了,听你朋友都这么叫。”
鸦九微笑道:“日升,你觉得虞国境内,谁生活得最惨。”
“嗯?”
李昂一挑眉梢,鸦九话题突然跳跃,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谁生活得最惨...
矿洞中不见天日、辛苦劳作的劳工,
长相血统和虞国人一致,但因为是外国国籍而,没有人身权利,世世代代替贵族做牛做马的奴仆,
被拐卖罪犯采生折割、后天弄成残疾的孩童,
土地被兼并,被迫背井离乡的流民...
鸦九捕捉到了李昂微微停顿的表情,微笑道:“你看,你不是长安那些朱门贵族出身的五陵少年,见识过虞国底层百姓的惨状。
一个日收入八十文的渔民家庭——这在洢州应该很常见,
有渔船,渔网,一家几口世世代代生活在船上,每天每夜都要拼命打鱼,为家里挣到能维持正常生活下去的钱。
这样的家庭,只能吃淡食,或者吃酱菜,其子女一辈子都没有上私塾读书的机会,他们看不懂文字,与学识最接近的时刻,
就是每年庙会,听说书先生讲书。
这样的家庭没有积蓄,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世世代代没有翻身机会。
一场天灾,一场暴雨,一次恶吏的盘剥,甚至只是渔船一块木板的垮塌,
都足以让这个家庭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平心而论,他们就是最惨的了么?最起码他们还有渔船这一恒产。”
鸦九淡然说道:“住在深山中的农户,生活得更加困苦。
贪官、恶吏、苛政,猛于豺狼虎豹,
但凡年景不好,农田减产,农民们就得紧衣缩食,甚至杀死家庭成员,节省口粮。
农民要是遇上天灾,举凡豆屑杂糠,树皮树叶,篷实橡面,什么都吃。
活着,就是最大的奢侈。”
鸦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奴隶。虞国禁止蓄奴,却不禁止蓄养没有本国国籍的奴隶。
那些朱门大户家中,有一种世世代代传承的奴隶家族。
他们永远生活在宅邸中,几辈人都不会踏出宅邸大门,从生下来开始,就被灌输要当个好奴隶、伺候好主人的概念。
他们在外表和血统上已经和虞国人无异,但却始终生活在柴房里,睡在地板上,其主人可以肆意打骂,发泄怒气,就算虐杀了奴隶也不会有任何人或者组织问责。
几十年前,有位夏侯将军,其家中奴隶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从厨房偷了一小撮盐。事情暴露后,夏侯将军便令人捕捉苍蝇、虫豸,喂给奴隶及其儿子。
而在折磨奴隶的经验这方面,那位夏侯将军,还远远赶不上真正的【贵族】。
最讽刺的是,为了让贵族家族世世代代都能获得奴隶,
那些勋贵偶尔会相互交换。”
鸦九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日升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一家或者几家奴隶,很容易生出先天残缺的孩子,
必须要相互交换,防止近亲成婚。
呵呵,学宫证明的同姓不婚理论,反而被这些贵族用来绕过虞律——只要父母双方都是奴隶,那么生下来的子女也是先天的、外国国籍的奴隶。”
鸦九摇头道:“除此之外,还有教坊司、平康坊以及各州府中沦落风尘的女子;
身患残缺而被抛弃的年老府兵;
洛阳、扬州等地工坊中的劳工...
日升你应该也见识过那些租借了学宫专利的工坊主们,是如何压榨劳工的,不是么?
要不然你也不会在授权专利的时候,主动舍弃天价的买断费用,
而非要加上一堆在他人眼中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保护劳工的繁琐条件。”
见李昂始终沉默,鸦九继而笑道:“学宫很好么?却是很好。
和前隋乃至更久远的时代比起来,有了学宫,最起码几万万人的生存能得到保障,
再苦再穷,至少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但学宫,不能做得更多么?
学宫背景的修士与官僚,实在是太多了,
明面上镇抚司与学宫分庭抗礼,但任何人都知道,学宫对虞国朝廷的渗透程度,远远不是镇抚司能够相提并论的。
学宫作为一个整体,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虞国国策,修改虞国法律,抹除一个或者一群反对的大臣,必要时连皇帝都可以随意更换。
皇权,说穿了只是力量与地位而已。
谁拥有了这两样,谁就是虞国的统治者。
可学宫,偏偏没有这样做。
当然,那些博士、司业、祭酒,可以自豪地对弟子们说,不干涉朝政是学宫的骄傲与自持。
但从来如此,便对么?
明明只需要学宫开几次内部的会议,统一一下意见,就能重塑昏庸无能的虞国朝廷,
就能拯救那些生活在虞国底层、所受苦难无人看见的百姓,
学宫却总是因为该死的骄傲与自持,而不去行动。
哪怕那位圣后大肆屠戮李姓宗室、朝廷官员、上书反对的士子,
哪怕圣后之前某些虞帝昏庸无能、贪图享乐,令虞国百姓蒙受更大的苦难。
虞国朝廷和虞国皇帝,都只是狗屁而已,
一个烛霄境的修士,在战场上能发挥出比一万悍卒更大的作用,
如果去暗杀,那么天下间除了寥寥数人以外,都有死的可能。
学宫,就像是空有力量,却任凭权柄被小儿操弄的巨人。
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谴。”
鸦九的情绪先是激动,再复平息,淡淡对李昂说道:“日升你作为学宫弟子,应该读过不少书吧?
杜工部晚年有段时间生活贫苦,不得不加入吃减价太仓米的穷人行列,
有朋友请他吃了一顿‘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的饭菜,竟然令他发出了‘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的感慨。
杜工部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但比他更困苦、更艰难的贫民百姓,却从来没有发出声音的机会——不会识文断字,自然就只有在死亡前爆发这一种方式发声。
我的老师君迁子认为,学宫明明拥有改变虞国现状的力量,不去使用,便是为失责、失道。”
“所以他叛逃出了学宫?”
李昂终于开口询问,语气是陈述句。
“过程要更复杂一些。”
鸦九点头道:“他以前在学宫的地位不低,但他认识到,像那位理学博士苏冯一样,继续发明创新,只不过是把财富源源不断送给权贵而已,
让他们更好地、更高效地食利,
很难惠及到底层的百姓。
反而会像洛阳、扬州等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工坊一样,令更多百姓受苦。
他尝试过在学宫内部推动改变,但阻力太大。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觉得应该用学宫改良,乃至彻底取代朝廷。
包括对东君楼的使用——东君楼里有学宫三百年来收集到的异化物,其中有无数异化物能用来改良民生,
但全都因为守旧观念,而被封存。
只有【咫尺虫】、【长安微景】等寥寥异化物能被拿出来使用。
他对学宫失望透顶,终于决定叛逃。也是在此过程中,牵连到了你的老师蒲留轩。”
李昂眼睛微眯,不知道鸦九说的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么以蒲留轩的想法,必然与那位君迁子决裂。
“叛逃最后的结果,是我的老师潜逃出虞国境内,身受重伤,濒临死亡,
而你的老师则因为没有成功阻止君迁子,而被虞国朝廷迁怒,被迫封印修为,离开长安,回到洢州老家。”
鸦九说道:“上一代人的是是非非与恩怨暂且不提,
日升,我想知道的是,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嗯?”
鸦九用的是我们这一词汇。
难道那位君迁子没有死,这些年来甚至招募到了更多人手?
“昊天道门只知道供奉无智偶像,虞国朝廷只知道维系自身,虞国官僚只知道鱼肉百姓,学宫只知道置身事外。”
鸦九微笑道:“只有我们,能真正地改变这个世界。”
“你们,是谁。”
李昂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鸦九图穷匕见,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招揽他。
不过哪怕只是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讲,
他作为虞国开国县伯、学宫弟子,至少需要很高的价码,才可能说动他投诚。
“你可以称呼我们为,昭冥。”
鸦九微笑道:“我的老师,已经是烛霄境高阶修士的君迁子,只是其中一员而已。
我们拥有的力量超乎想象的强大,我们能创造的未来,远超世人的想象,我们能给你带来的利益,也绝不比学宫低。”
第一百四十章 鸦九(5K)
鸦九的话语中带有强烈自信,嘴角扬起的微笑,也像那些高僧大德一般富有感染力。
除了太皞山上的昊天道门,学宫就是天下间规模最大的、力量最强的修行者聚集地。
感气、身藏、听雨、巡云、烛霄,各境界循序渐进,不会存在什么缺少修行资料而无法进步的情况。
以李昂的估计,在精金、山铜等材料足够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可以在几年内达到巡云境,成为学宫历史上修行速度最快的那一小撮天才之一。
这进度已经很恐怖了,
鸦九声称的昭冥,开出的未来,怎么想也不可能比得过昊天道门或者学宫整体...
“就像我说的那样,学宫因循守旧,故步自封。”
鸦九嘴角一扬,微笑道:“学宫国史课上应该提过很多遍吧。前隋末期,各路修行门派与军阀混战,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最后得到了前隋学宫人士帮助的李姓军阀脱颖而出,剿灭了修行门派与其他军阀,建立了虞国,与学宫共治天下。
这段历史绝大多数虞国人都知道,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不完整,或者说被人刻意隐瞒了一部分。”
鸦九顿了一下说道:“那些修行宗门的理念、利益截然不同,为了自保或者被野心驱使,卷入到长久的混战中。
背叛,刺杀,利诱,欺骗...
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长期的混乱导致这些宗门不计代价、想尽办法提升实力。
而获取力量的最快方法,就是修行急功近利的魔道功法,或者使用特殊的异化物。
导致的结果,就是竞争状况急速恶化,
绝大多数修行宗门都开始修行近似魔道的功法,或者滥用异化物。
事实上,李氏和学宫的同盟,并不是灭绝修行宗门的主力,
后者很大程度是相互杀戮、共同消亡的。
各个宗门的遗产,一部分随着门派修士远遁十万荒山、无尽海等地,而流落到虞国之外,在其他地方生根发芽。
比如南周、西荆等国仿照学宫而建立的学院。
一部分则被李氏和学宫的同盟所接收——直至今日,这笔丰厚的遗产都没有被消耗完,还有很大一部分被封存。
学宫对那些修行古法进行了大量删减,把他们认为不合适的部分剔除掉,将原本百花齐放的修行门类,限定在符、术、剑、念、体这五种,并据此制定出循序渐进的修炼体系。”
鸦九撇了撇嘴道:“璀璨若群星的古法修行术,在虞国就此衰亡。
只剩下民间一些乡野修士,还有五姓七望那样的千年世家里,能看见一两道影子。
而我们昭冥,则同时拥有学宫的修炼体系,以及成千上万种修行古法术。”
“是么...”
李昂眼眸中异样神情一闪即逝,他很早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在史书典籍里,前隋修士手段异乎寻常的多,
有诅咒之法——用仇敌头发和特定材料制成草人,拿长钉钉穿,便可咒杀对方。
有身化剑光——一些古法修士还在巡云境时,就能与剑光融为一体,心之所向,瞬息即至。
还有诡异术法——从墓地中唤起死尸,将其转化为不死不灭、燃烧着魂火的无智傀儡。
或是通过吞食血肉,就令断肢重生。
哪怕不是抱着变强的目的去学习,
这些古法修行术本身也很有意思,完全可以为解决问题提供新的方案。
“我们拥有规模超过学宫的古法修行术资料,只要你想,随时都能看到。”
鸦九微笑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给你提供各式各样的异化物,辅助修行。
学宫能给你的,我们也能给。
学宫给不了的,我们照样能给。”
“听起来很不错。”
李昂点了点头,“那么,代价是什么。”
“代价么...”
鸦九莞尔一笑,说道:“没有代价。或者说,唯一的代价就是忠诚。
我们是天下大势的未来。
忠诚于我们,就是忠诚于你自己。”
这话由一个刚才还在威逼利诱的人说出来,真是没什么说服力啊。
李昂心底依旧淡漠,点头说道:“我可以加入,好处呢,怎么联系。”
李昂不怎么相信鸦九的话语,不管是三分真七分假,还是七分假三分真,
这番内容在没有证据佐证的情况下,一律当假话处理。
不过,这并不影响李昂与对方虚与委蛇。
“这个。”
鸦九丢了块方形铁片过来,李昂伸手接住。
铁片大约手掌大小,呈长方形,褐红色,表面刻着一些流云纹,中间有着蝌蚪般的图案,在光线照耀下,仿佛会自行移动。
“类似【咫尺虫】的通讯令,有消息时,我会用这个来联系你。”
鸦九说道:“我在长安可以尝试新招募成员,但是否让你加入,要由其他人决定。到时候会通知你。
在昭冥内部,贡献越大,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这点和学宫一样,应该不用我提醒你。”
“好。”
李昂将铁片翻了两下,收进腰间布袋里。
墨丝对铁片流露出了中等程度的吞噬欲望,比等量的精金稍强一些。
估计是某种异化物。
“比我想象得要顺利一些呢。”
见李昂收下铁片,鸦九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你确实和那些不会自主思考、只知道遵循学宫命令的弟子,不是一群人。”
“我有拒绝的理由么。”
李昂淡淡地瞥了眼鸦九,对方声称控制了宋绍元和宋姨的性命,在信息未知的情况下,李昂不想铤而走险,与对方撕破脸皮。
“哈。”
鸦九笑了下,像是知道李昂心中所想一般,说道:“只要成为自己人,我就会让人停止对你亲朋的监视。
必要的预防手段,不是么。”
李昂不予置否,
目前对于鸦九声称的昭冥,只知道其中有君迁子这一学宫叛徒,有数量众多的古法修行术,有着异化物且愿意使用。
至于组织的领导人,组织规模,组织结构,组织宗旨,行事原则,内部晋升规则等等,一概不知。
还需要进一步打探情报才行。
“短则七、八天,长则一个月吧。我会给你准备一份礼物和一项任务。”
鸦九风淡云轻地摆了摆手,侧过身来,看向破败佛像下方,那一排被掳掠过来的平康坊女子,口问道:“接下来就是她们了。你打算怎么解决?”
李昂反问道:“你说呢。”
“唔...留着她们,不管是长安万年县的衙役,还是大理寺的差人、镇抚司的士卒,都有可能查到她们头上,发现线索指向你。”
鸦九随意说道:“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让她们封口。”
李昂面无表情道:“昭冥不是说要改变这个世界,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么。”
“是啊,人人皆有获得幸福的权力。问题是有些人的权力更优先。”
鸦九撇嘴道:“也别觉得这些平康坊女子有多么无辜,在那个环境下生存,难免会逐渐堕落。
其中有不少人,会帮着鸨母去监督、打压刚进平康坊的女子,
或者诱骗良家女子失足,
或者打骂自己的丫鬟,逼着丫鬟跟她们一样沦落红尘。”
李昂不为所动,鸦九话语明显在疑罪从有,依旧问道:“一次性失踪了这么多人,只会令万年县、大理寺、镇抚司将视线转移过来,反而增加我暴露的风险。
昭冥难道没有抹除记忆、修改记忆的手段?最起码要帮我掩盖过去吧。”
鸦九之前还说君迁子有多么仁慈无私,作为他的弟子,反手就以宋绍元和宋姨的性命威胁李昂,并隐隐有杀了这些平康坊女子灭口的意思。
令李昂不禁怀疑,昭冥内部的思想是否统一,行事是否存在原则。
“不麻烦,我已经提前设计好了。”
鸦九随意说道:“我不是绑架她们出城,而是以长安城一位贵客身份,邀请她们登上画舫。
只要伪造出那位贵客饮酒过度,无人看守导致画舫失火,沉船到曲江池下的假象,
就能在镇抚司、大理寺那里说得过去——每年长安洛阳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追逐欢愉而死的贵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
事后,就算焦成的幕后黑手想要追查,也没了证据。
一劳永逸。”
说罢,鸦九就轻轻一弹腰侧无柄长剑。
只见一道涟漪水光,以剑鞘为中心向周围扩散。
长剑并没有飞出剑鞘,
但那排女子更加死命地挣扎起来——她们的嘴角源源不断流淌出夹杂着藻类的湖水,纷纷用被捆住的双手,拼命尝试挠着自己的咽喉。
鸦九腰侧的剑鞘也属于异化物,他用指尖再一弹剑鞘,那些女子脸上的神情更加痛苦,陷入溺毙处境,挣扎动作愈发强烈。
有几人不顾疼痛,用手指伸进嘴巴,拼命挠向咽喉,依旧无法阻止吸入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铛!!
尖锐声音在破庙中响起,
鸦九右臂下压,手掌拦住了李昂挥向剑鞘的手刀。
“日升,你这是干什么。”
鸦九眯着眼睛问道。
“我不喜欢用这种方法掩盖行踪。”
李昂淡漠道,“停下。”
“...可以,”
鸦九微笑道:“只要你能阻止我。”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两侧那两名镇抚司判官已然冲了上来,两面夹击,挥拳轰向李昂。
这两名判官的身体里面扎满了长针,但行动却毫无阻碍,
一脚踏出,脚下石板迸裂,
背后凭空生出两道虎狼虚影,目光灼灼盯着李昂,令他心头莫名生出一丝悸动。
李昂并不清楚镇抚司内部的修行方法,但体学课上,教习任衅曾经讲过类似的武学。
【凶相】,以兽血盥洗全身长达数年,再以骨粉为主要材料,在背部刺青出异兽图案。
一旦驱动,便能唤出异兽凶相,震慑弱小。
最强大的武道宗师,甚至可以仅凭气势,就令万军胆寒畏惧,驻足不前。
两名被鸦九控制的镇抚司判官,均有着后天武者的水平,所激发的凶相,令李昂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当双拳即将轰中之时,
李昂骤然抽身,后退一步,避开两名判官挥来的拳头,
同时手掌如闪电般刺出,正中两人手肘内侧的软肉。
吱!
李昂绷紧指尖,手指陷入判官的手肘肉中,从里面拔出了半截长针。
武者的凶相,是针对人心灵的,
激活人类潜意识中对毒虫猛兽的畏惧,令人下意识地停顿动作,不敢动弹。
只有在生死之间经常游走,克服本能恐惧,才能在初次见面时抵抗凶相造成的影响。
刚好,李昂天天看着自己体内的墨丝吞噬金属,想着自己体内可能的千疮百孔模样,神经早就被锻炼得无比坚强,完全没受影响,反而抓住了这一闪即逝的机会。
沙——
李昂双手如手术镊子一般,精准无误地将两名判官手肘当中的长针拔了出来,连通上面沾染的血珠一起,掉落在地。
两名判官的动作蓦然一僵,挥出的手臂像抽去了骨头一般,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
不管这两个判官具体是什么状况,有一点可以肯定——鸦九通过长针,操控着他们的身躯。
长针拔出,令二人反倒成了身躯僵直的一方。
李昂踏步上前,侧过身躯,在两名判官的拳风缝隙中穿过,来到了鸦九身边,左手握住其腰侧剑鞘,并施加力量。
吱呀——
剑鞘本身开始发出金属扭曲的声响,萦绕在破庙中的水光涟漪剧烈抖动。
鸦九瞳孔一缩,食指中指缝隙中夹着一根长针,刺向李昂眉心。
然而与此同时,李昂的右手双指,也悬停在了鸦九的脖颈前方,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将其脖颈掐碎。
“你不是身藏境。”
双方死死盯着彼此,鸦九轻声道:“看来剑仙遗冢里的异化物,确实足够神奇...”
李昂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开她们。”
“如果我说不...”
鸦九话音未落,李昂就加大了指尖力量,令其脖颈骤然缩紧。
“好吧好吧,你赢了。”
鸦九无奈地放下悬停在李昂眉心前方的长针,手掌一摆,萦绕在破庙中的水光涟漪自行消散。
那些平康坊女子也纷纷咳出湖水,涕泪横流着恢复了自由呼吸。
“这件异化物,是前隋宗门篱花谷的遗产,天下间独一份。”
鸦九揉了揉自己隐隐发青的脖颈,从怀里抽出一张老旧纸张,撇嘴说道:“其名为【忘相思】。三级异类。只要在纸上画下肖像,糊在人脸上,就能令人忘记与肖像有关的记忆。
肖像越细致,清除记忆的效果越好。
只对普通人和低阶修行者有效。
我会把这些平康坊女子有关你的记忆彻底清除,这样总行了吧。”
李昂平静道:“演示给我看。”
“麻烦。”
鸦九撇了撇嘴,将纸张糊在破庙墙上,从怀中掏出学宫里会使用的炭笔,三下五除二,在纸上画好了李昂肖像,最后将纸依次盖在那些平康坊女子的脸上。
待到演示完毕,所有女子都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
“满意了么?”
鸦九两手一摊,见李昂终于点头,才打了个响指,
令那两个被控制的镇抚司判官从地上捡起长针,重新刺入手肘,
同时唤来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上,均有车夫——其神情均有些冷漠呆板,明显也受到了鸦九的控制。
“我会让车夫把她们载到长安城曲江池的画舫上,演完这出戏码。她们有关你的记忆已经被清除,就算焦成的幕后主使者派出修士调查,也只能察觉到不对劲,联系不到你身上。”
鸦九说道:“要让我的人载你回长安么。”
“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李昂扫了眼那些神情一致、正在将平康坊女子们扶上马车的车夫,浑身一阵恶寒。
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多少鸦九的傀儡耳目,有多少人在暗中被鸦九所控制。
刚才的冲突中,两人均点到即止,
那两个镇抚司判官进攻时没有抽出腰侧朴刀,只用凶相和拳脚,
李昂也没有释放真正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在昭冥那里,还有足够的利用价值。鸦九费了这么大功夫,才不会匆忙撕破脸。
不过光从能一次性控制这么多人来看,鸦九的真正实力,绝对超过学宫大部分教习,乃至博士。
这么一想,有关昭冥的实力描述,似乎没有太多的水分。
“随你的便。”
鸦九摊了摊手,看着李昂走出破庙、消失在茫茫荒野中的背影,
表情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呆板下来。
和两名判官,还有那些车夫一样。
啪嗒。
最后一名穿着青色长裙、坐在佛像下方的平康坊女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和其他同伴一样,手脚都被布帛捆住,眼睛耳朵嘴巴被蒙住,在刚才的溺毙危机中,同样剧烈挣扎、饱受痛苦过。
撕拉——
她表情平静地双手一撑,轻而易举挣断了捆着手腕的碎布,
扯开了蒙住面庞的、还残留着泪水的布帛,
露出一张冷清艳丽得有些过分的面庞。
“有趣。”
真正的鸦九稍昂起头颅,望着李昂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格斗(4K)
李昂一路步行返回长安,先去了趟宋绍元家中,以拜访为理由检查了一番情况。
宋绍元最近正在忙着今年夏季的学宫入学考,他和尤都知,及其家中侍女都没有被控制的迹象,附近也无异类气息。
李昂交谈了两句就返回金城坊宅邸,和李乐菱去大明宫内苑玩了一天的柴翠翘刚好回来,两人吃过晚饭后,李昂自己在书房中默默思索。
鸦九...昭冥...
可以肯定,鸦九的话语中存在欺骗——至少是隐瞒的部分。
对方一边声称心怀大爱,要改变世界,一边又以人质为要挟、为了封锁消息可以毫不犹豫杀死平康坊女子,
但同时还提前准备好了能够清洗记忆的异化物纸张。
是在试探自己的性情,还是在试探自己从地宫得到的异化物,还是想要让自己参与杀戮,立下投名状?
抑或兼而有之?
李昂眉头微皱,那两名被控制的镇抚司判官表现出的,是实打实的武道后天境界,而鸦九本身,也远远没有显露出全部实力。
难道那个所谓的昭冥,真的有数个,乃至一群烛霄境修士么...
李昂下意识地用指尖点了点桌子,将意识集中在自己的小腿上——那块铁片令牌,被一层墨丝裹住,放置在小腿内侧。
墨丝具备隔离灵气波动的能力,可以隐藏令牌的存在。
‘鸦九直接将令牌交给了我。要么他觉得,用宋绍元和宋姨的性命就能彻底威胁、控制住我,让我绝对不会告知他人有关昭冥的信息,
要么他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认定我就算将信息外泄也无所谓。’
李昂默默想道,以对方的行事风格来看,前一种可能性不大,
更可能是不惧信息外泄。
‘不惧信息外泄,有以下几种潜在原因。
一,虞国高层已经知道了昭冥存在的消息,而昭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怕曝光。
二,我只是个诱饵,鸦九不介意我将信息传递出去,甚至这种行为也是在帮助昭冥达成某种目的。
三,昭冥对虞国的渗透已经非常严重,金城坊附近、镇抚司、虞国朝廷乃至学宫内部,都有昭冥的人。
四,昭冥的存在还没有公布,不过他们马上就要有大动作,向世人宣告自身存在...’
李昂心思急转,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对于他自己和虞国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一群怀着异样心思的烛霄境修士,没有国家情怀、利益链条、社会关系的牵制,简直就是一群人形自走的大威力武器。
更别说他们还疑似拥有前隋宗门的遗产,以及数量众多、功能未知的异化物。
破坏,永远要比创造或者守护,容易得多。
‘到底还有谁是绝对可靠的?’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实在难受,镇抚司、虞国朝廷乃至学宫内部都可能有昭冥的耳目眼线。
哪怕是学宫的博士、四名司业、祭酒,李昂都不能确定他们的立场——毕竟在鸦九的描述里,君迁子想要让学宫来统治虞国,这对某些修士而言也很有诱惑力。
‘绝对可靠、最不可能背叛虞国的,只有虞帝本人和山长。虞帝本身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修士,周边的闲杂人等也过多。
唯一可靠、可以将昭冥情报告知的,只剩山长。
问题在于,怎么在不被其他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向山长传递这一信息...’
书房中,燃油渐渐耗尽的油灯烛火颤抖个不停,李昂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飘摇不休。
次日,李昂返回学宫后,得到的却是山长已经离开长安的消息。
这并不奇怪,以烛霄境修士的能力,天下之大没有多少地方不能去,
要是肯消耗灵力,沿着丝路来回走一趟也费不了多久。
两百年前的苏子,还喜欢清晨在杭州吃早餐、看潮涌,中午去岭南吃荔枝,晚上回长安跟各路僧道神甫激情辩论,顺便在辩论过程中吐对方一脸荔枝核。
本届山长连玄霄,不管是年轻还是老了以后,都很喜欢四处“游历”。
载乾三年秋季学期,他老人家不在学宫比在学宫的时间还长,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失踪啊...
李昂失望地走出了监学楼,山长不在,他不能将情报告知给其他人,只好继续等待。
下午的体学课,地点在演武场,授课内容则是战斗。
以击倒打败对方为目的,限定场地,限定时间,不限方式,修士之间的战斗。
“...今天的实战课,希望大家秉承友谊第一,胜负第二的原则,赛出风采...”
台上的博士絮絮叨叨讲着课堂规则,下面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兴奋地讨论起来了。
之前的体学课、兵学课,虽然也有披甲格斗,但那时新生们大多还在感气境,释放不出什么符术。
格斗真的就只是物理层面的披甲格斗。
而现在新生们逐渐到达身藏境,有了更多手段,
格斗课也趋向于修士之间的正经战斗。
“呼,一定要冷静。”
杨域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双手来回比划,絮絮叨叨念着术诀:“逐秽灭魔,大有所禳制毒,兼以察邪,万祆莫不摧形...”
他在符、念、剑等课程的天赋都比较一般,唯独术之一道还算可以。
“不容易啊,”
一旁的厉纬攥紧双拳,情绪激动,“我们炼体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此刻厉纬浑身披着甲胄,手执一根漆黑如墨的硬木马槊,颇有战场悍将风采。
难怪他这么激动,炼体生在学宫的地位颇为诡异,一方面他们大多来自军人家族,文化课基础不怎么样。
国史、虞律、算学等课程的学习进度,跟不上其他同为新生的士子。
另一方面,炼体一道,就是不如符、术、念等力量体系来得“方便”。
符师可以写各式各样的符,冬天取暖,夏天制凉。
术师可以施术,觉得周围环境吵闹就释放隔音术,不想走楼梯就放个羽落术,滑翔着降落。
念师就更不用提了,一心多用,躺在床上就能隔空把家务活全办了。
相比之下,先天境界以下的武者,就显得尴尬许多。
也只有这种格斗课,炼体生才能找回一点心理安慰。
李昂环顾四周,发现不止是厉纬,其他炼体生也都激动难耐,低声讨论着什么。谷
“我们练了这么久的筋骨气血,今天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是啊,让他们平时看不起我们。今天,我要打十个!”
“叶兄冷静,还是让我先吧。我这一拳有十七年的功力。”
“桀桀桀桀,对武夫的鄙视,太多了...”
怎么感觉...这群炼体的同窗,真的很需要心理辅导啊。
李昂默默摇了摇头,目前新生们大多还在身藏境,释放出的符、术、念、剑,威力有限。
在双方全都披甲的情况下,打起来确实是炼体道途更占优势。
“好了,报到名字的弟子开始进场。”
一位念学博士拿出提前制定好的名单,报出了窦驰和阿史德土门的名字。
另一位符学博士,则拿出一叠护身符箓,抽出两张,贴在二人的甲胄内侧——这种护身符箓,会在被攻击时形成一层无形护罩,有效抵挡飞矢、刀剑劈砍和符术伤害。
达到时限或者超出防护上限才会失效。
由于其等级不一,普遍耗材昂贵,各国只有精锐军队才能配备,民间更是一符难求。
也就学宫有资本在平时课堂上使用消耗。
窦驰和阿史德土门,各自走向演武场两端。
为了匹配今天的格斗课,演武场的地形被临时修改过,有山坡、凹坑、土石堡垒、房屋残垣,尽可能模拟出真实的战斗环境。
“日升,你觉得谁会赢。”
纪玲琅转过头来问道。
窦驰是窦家弟子,其父亲是鸿胪寺少卿,正经的勋贵后裔,从小接受考取学宫的教育,跟裴静等人是发小。
而阿史德土门,光听姓氏就知道是个突厥贵种,平时也是胡人弟子中的风云人物——而且他是炼体生。
“阿史德土门吧。”
“诶?为什么?”
“感觉他学习天赋更厉害一点。从小就会说突厥话,多一门外语。”
李昂随口说道。
伴随着授课博士宣布比赛开始,阿史德土门直接提着长枪,从两百米开外冲了过来。
沿途不断借着土坡、残垣断壁作为掩护,阻挡窦驰视线,快速接近。
窦驰见状,没有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而是移动到一处破屋中,费力施展驱物术,
用房间里的桌椅板凳堵住门窗,并在身前搭建好掩体,原地准备起威力更大的术法。
阿史德土门如同战马般冲向房屋,用盾牌砸开了木门,
见屋内窦驰的术诀念诵已经到了末尾,直接抛出长枪,砸穿拒马掩体,命中了窦驰的胸膛。
在防护符箓的作用下,窦驰没有受到多少伤害,但术诀也无法持续下去,被阿史德土门再次抛出的盾牌命中。
砰!
窦驰身上的防护符箓炸裂,产生巨大声响,宣布了他的败北。
博士宣布了比赛结果,给阿史德土门以学分奖励。
这位突厥贵种洋洋得意地从地上捡起盾牌长枪,笑着和窦驰握手。
窦驰虽然同意握手,脸上也带着笑意,眼底却闪过一丝不忿,嘴角微微绷紧,走向了裴静等同伴。
“下一组准备!”
学宫博士继续报着名单,这份名单应该是考虑过的,比赛双方的实力相对接近一些,比如李乐菱对纪玲琅等等。
杨域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跟他分配的对手竟然是他抱有好感的张余妍,上场之后手忙脚乱地准备施术,被对方一记飞剑砍中了甲胄胸口,输掉了比赛。
而厉纬...他本来志得意满,想要在诸多同窗面前展现一下兵部推荐生的骄傲,
背上背着强弓,手上提着马槊,腰侧配着朴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出一步,
刚要摆个造型,就听到博士报出了他对手的名字,“何繁霜。”
何繁霜表情平静地走上前来,领了符箓,走向战场。
厉纬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愁眉苦脸地走到战场另一侧。
比赛一开始,厉纬想要复刻阿史德土门的计划,以沟壑、土坡为掩护,快速接近对手。
然而何繁霜不退反进,用飞剑朝厉纬劈斩而去,将他压在沟壑里面出不来。
同时何繁霜还释放法术,一边用泥浆陷住厉纬双脚,一边用飞沙走石遮挡其视线,协助飞剑从各个角度发动进攻,
厉纬纵然气力超人,颇为抗揍,最后也还是被活活耗输,
满身尘埃地从土沟里爬了出来,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队伍里。
同样输掉了比赛的杨域见状安慰道:“别丧气了,何繁霜的灵脉数量比你多一倍,气海也更充实,输了是正常的,咱不跟天才比。”
“不甘心啊,我获胜感言都写好了。”
厉纬痛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什么“重铸兵部推荐生荣光,我辈义不容辞”之类的话语。
杨域厉纬这两个难兄难弟抱团取暖,
李昂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报到。
“李昂。”
“裴静。”
在学宫博士报出名字之后,人群另一侧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周围纷纷投来异样目光。
李昂淡定地眨了下眼睛,哪怕不动用墨丝的检测情绪功能,他也能大致知道周围这些同窗的想法。
裴静虽然在学宫入学考时,只拿到了第三名,
但他先天灵脉更多,在寒假来临前率先达到了身藏境,过段时间就能达到身藏境中阶,选择自己的道途。
可能也是出于修行进度“领先”的缘故,他的孤傲性格比之前好了不少,下课见到李昂时也会打声招呼。
像是异界记忆里,考了第一,性格才会变好的尖子生一样。
“李兄。”
裴静腰侧没有佩戴那把沧海剑(格斗课只允许使用制式武器),风度翩翩地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风流蕴藉贵公子模样。
李昂拱手还,神情如常。
第一百四十二章 撒灰
长靴踏过黄沙杂草,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风从身旁呼啸刮过,鼻腔仿佛嗅到了咸腥的血腥气息。
‘为了尽可能模拟真实的战场环境,特意往土壤里面撒了带有气味的东西么..’
李昂向着战场一侧的土坡走去,脑海中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
位于虞国以西的荆国,效仿学宫也建立了自己的国立学院,只不过他们的学院推崇强者为尊,更加尚武...或者说野蛮,
教师可以随意打骂学生,学生也可以武力反抗教师,经常传出教师学生打成一片、其乐融融的消息。
学宫的体学课实战环节,还会给学生配发防护符箓,生怕发生伤亡事故,
而西荆的学院完全没有这种顾虑,只配发甲胄,学生间受伤乃至骨折是常有的事。
‘怪不得他们愿意花等价黄金,进口那么多的大蒜素。’
李昂的思绪被远处的学宫博士讲话声打断,双方选手各自就位,实战即将开始。
远处裴静的同伴为他加油鼓劲,虽说实战课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能拿第一,谁愿意拿第二。
何况这是裴静率先晋升至身藏境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在公开场合战胜李昂。
等到两人到达身藏境中阶,选择各自道途,说不定就没有体学课了。
“呼...”
披着沉重坚固甲胄的裴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忽略甲片摩擦造成的刺耳声响,朝远处的友人们挥了挥手,默默攥紧制式长剑。
随着博士一声令下,裴静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长靴掠过青黄相间的杂草,周身灵脉急速运转,气海潮涌潮落,将灵气泵出,注入到制式长剑中。
裴静很清楚自己与李昂的优劣势所在。
李昂的灵气总量并不算优秀,哪怕让他考进了学宫,其灵脉总数还是只有七条
而裴静自己的先天灵脉更多,在修行初期气海容量天生更大一些,灵气恢复效率也要更高。
这也就意味着,在此刻的战斗中,裴静完全可以凭借灵气总量更多这一点,利用飞剑远程攻击对手,同时不断向后移动,始终保持自身安全。
活活将对手的所有灵气消耗掉,取得战斗胜利。
‘只是,那样赢得未免太难看了一些。’
急速冲锋的裴静,感受着从耳畔呼啸刮过的狂风,面庞微微绷紧,‘我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作为宰相之子,身怀五姓血统,裴静从小接受最优秀的教育,跟着父亲和兄长们学习为人处世,以及上位者的用人之道。
尽管父亲和兄长们,三番五次叮嘱自己要谦和有礼,要广交好友,结交知己,可以有傲骨,不能有傲慢。
但裴静坚持认为,哪怕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有主客之分。
自己,永远要站在居高临下、施舍友谊、释放善意的那一方。
这不是傲慢,而是自己的骄傲。
倏倏倏——
破空声由远及近,十数支箭矢在半空中划出弧线,朝着裴静坠落而来。
这些箭矢不是李昂用弓弩发出的,而是李昂释放的身藏境·飞矢术。
这种术法能模拟精锐士卒,将箭矢凭空发射出去。
缺点在于,飞行轨迹固定,且无法在发射后进行控制。
裴静眼底一道精光闪过,灵气加速灌入实战课配发的制式长剑,
优异的剑学天赋,令他轻松感应到了这把制式长剑的剑魂剑骨,
神念一动,制式长剑便从剑鞘中疾射而出,刺向前方坠落而来的箭矢集群,
如飞燕般在箭矢中横扫穿过,将木质箭身斩断。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箭矢碎屑飞溅四散,一块木片翻滚着飞过裴静脸前,其木片外侧,裹着一张黄纸符箓。
身藏境·微焰符。
呼——
微焰符在飞过裴静脸前的刹那间,自行燃烧起来,喷发出油灯般的火焰。
如此近的距离,微焰符产生的光线和热量,令裴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侧身躲避。
不,不对。
裴静心底陡然升起懊悔情绪。
对手李昂料到自己为了保持冲刺速度,会用飞剑劈砍飞矢,所以阴险地把微焰符贴在飞矢末尾,用其造成伤害。
不过,身藏境的微焰符威力有限,点燃厨房用的薪柴已经是极限了,
只有一张微焰符成功生效的话,无法击穿甲胄内侧贴着的自发防护符箓,他完全不需要停下来躲闪。
裴静抵抗本能,无视身前爆发的火光,同时唤回飞剑,朝下方冲刺而来。
迟了一步。
李昂已经从土坡顶部俯冲而下,手肘夹着的长枪借着俯冲之势,一往无前刺来。
铮——
裴静加速运转的灵脉,终于在最后一刻起到了作用,
飞剑堪堪赶到,用剑刃砍中了长枪枪身,将其拦截住。
‘幸好...’
裴静心底升起一丝庆幸,如果这一枪刺中,防护符箓必然发出警报,自己也会因此判负。
不过,自己还是赢了。
裴静压抑庆幸情绪,前踏一步,不退反进,从长枪枪身旁边越过,
同时手掌向前横拂,操控飞剑割向李昂。
李昂不是炼体生,这么近的距离,飞剑的转向速度要比长枪横扫更快...
“呵...”
轻微笑声在前方传来,只见李昂微笑着随手抛下长枪,一拳朝裴静面门轰来。
‘嗯?他这是疯了么?’
裴静心中惊诧万分,李昂不是炼体生,何况实战课双方都戴着遮住一半脸庞的厚实头盔,一拳砸中脑袋也没多少事...
心绪还未思索完毕,李昂就陡然松开了拳头,
一把夹杂着细碎石子的沙土朝裴静脸上糊来,而李昂手掌中贴着的身藏境·扫尘符,又驱动无数砂石扑向裴静头盔缝隙之下的双眼。
“?!?!”
你你你竟然撒灰?
裴静下意识地闭紧双眼,防止灰尘落入眼眸,心底本能地升起一股绝望。
咚。
在他闭上双眼的下一秒,李昂再一拳轰出,命中裴静甲胄的脖颈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动力
“好样的日升!”
李昂解下甲胄走向人群,杨域厉纬等人给自己叫好,不过更多人则是一脸懵逼。
而和裴静亲近的新生们,有不少脸上都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
“哪有在战斗的时候朝人眼睛里撒灰的。”
“是啊,这简直有点...不讲武德。这好吗?”
“裴四郎输得也太冤了...”
踏踏踏。
裴静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出战场。
他朝走近的友人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微绷着脸,朝李昂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次,是我输了。”
一旁的友人们不服气地想要插话,却被裴静用眼神制止,“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什么借口。李昂用的都是演武场中的设备,我心服口服。”
“没错。”
一位正在朝名单上填写结果的学宫博士抬起头来,对一众学子们说道:“你们以为战斗厮杀是很高贵很风雅的事情吗?
战斗就是要以击倒消灭对方为最终目的。
‘野蛮’,‘卑劣’,‘粗鄙’,‘下流’这些词,都是只有活下来的人有资格使用。
死人是没资格谴责对方的。”
“正是。”
另一位学宫博士教诲道:“等你们第三学年、第四学年出去游历就会明白了。
天下间有数不清的危险异类与妖人,他们可不会讲什么武德。
哪怕是烛霄境界的修士,遭到暗算,被捅烂心脏、砍掉脑袋,一样会死。
更别说你们了。
坏人奸猾狡诈,好人只有比他们更奸猾狡诈,才能活下去。
以前某届有位学宫行巡,就是因为太天真,在帮助流民的时候一时不察,差点被流民里的坏人敲了闷棍、套上麻袋沉进江里...”
两位学宫博士你一眼,我一语,
对于李昂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飞矢上绑符箓、用沙尘加扫尘符糊对手眼睛的行为,表达了赞赏,
并对其他新生谆谆教诲。
学宫弟子这重身份,只在文明世界有效,
而在不受虞国朝廷控制管辖的穷山恶水,或者面对那些甘愿铤而走险的恶人时,
学宫弟子的身份就起不到任何效果,只能靠自己机警戒备。
按照李昂异界记忆里的说法,除了炼体道途以外的修士,都是“攻高防低”,身躯素质还在人类概念的范畴内,
得提前用上防护符箓、释放防护术法,或者用念力防御体表,才可以参与到混乱的战场环境中。
普通修士在没有提前准备防护设施的情况下,被刺客偷袭,很容易不明不白地死掉。
传闻在西荆,专门有一支由凡人组成的刺客军团,
他们灵脉天赋极差,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波动,不会被灵气检测到。且从小就服用特殊药丸,能隐匿活人气息,增强基础身体素质。
这群人会经过西荆皇宫的严苛训练,学习伪装、潜伏、隐匿、暗杀刺杀等技能,
再装备一些特殊的异化物,甚至可以协同刺杀巡云境及巡云境以上的修士。
历来都是西荆皇室用来镇压国内叛乱、剪除忤逆修士的趁手工具。
两位学宫博士举了很多个例子,对新生们教诲一番
给实战中获胜的,以及表现优异的学子,都加了五十学分。
李昂、何繁霜等,额外再加了八十学分,并鼓励其他人学习。
这堂实战课结束后,学子们各自散去,李昂则去了趟锻造工坊,准备给自己锻造一把趁手武器。
墨丝不能在万人面前展示,通常状态下,自己也需要有“合理”的防身手段。
锻造工坊依旧热火朝天,一些高年级的学子正在上课,李昂绕过那片区域,来到工坊后方,找到了平时负责锻造工坊管理的澹台乐山。
“哦,日升你来了。”
澹台乐山此刻正在跟苏冯还有其他几位博士,谈论着什么。
“见过澹台司业、苏博士...”
李昂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注意力突然被桌上的事物所吸引,“嗯?这个是...”
“你那个航模的改进型。”
澹台乐山从桌上捡起一个相当复杂的金属造物,其由齿轮、连杆、活塞、曲轴、皮带等构成。
“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办法提升航模的飞行速度。制作航模的材料强度,以及符箓所提供的动力强度,都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螺旋桨上。”
澹台乐山解释道:“一开始我们用的方法,是学你将微风符之类的符箓,直接贴在螺旋桨上,提供风力。
但那样符箓本身会影响螺旋桨性能,并且如果螺旋桨转的太快,会损伤符箓。
于是我们尝试改进,将符箓内置于螺旋桨中,
或者用烛霄境级别的方法,将螺旋桨本身制成一件符器。
但还是那个问题——用风力驱动螺旋桨,令螺旋桨转动,再带动航模,中间会有浪费,效率太低了。”
“所以我们再想了个办法,”
理学博士苏冯说道:“也许不再用符箓直接产生风力驱动螺旋桨,而是用装置,将符箓提供的能量,来转动连接螺旋桨的金属杆。
令金属杆带动螺旋桨旋转,产生风力。
这样的能量损耗更小,效率更高。同等符箓能提供的飞行时间也更长。”
“这...”
李昂听得目瞪口呆,检查了一番那个金属机构。
澹台乐山与苏冯等人捣鼓出来的,确实很像是一台原始的往复活塞式发动机。
异界记忆中的往复活塞式发动机,能利用染料燃烧产生的热能,通过液体或气体的膨胀,推动活塞,将压力转换成旋转动能。
有了发动机,就意味着人力的解放,运输货物不再需要依赖畜力。
机车,铁路,车床,轮船,飞机,工厂...
李昂脑海中闪过无数记忆碎片中的画面,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不是,澹台博士苏博士你俩也太猛了一些吧,这就把发动机搞出来了?
异界记忆中对发动机诞生的意义与影响,有着充分的描述,
李昂平稳了一下心神,再次观察了一番,情绪逐渐恢复了稳定。
这台发动机确实有着往复活塞结构,不过并非全封闭,
而是在发动机底部气缸开有两个孔洞,
分别是进气孔和出气孔,
可利用风符吸引来的狂风,灌入发动机,推动活塞前后运动,将压力转换成旋转动能。
这样的发明创造虽然同样堪称开天辟地,但缺点嘛...
“我们现在头疼的是,这种模仿前隋傀儡术的结构,其效率只比原来直接贴符箓高了一点点。”
理学博士苏冯挠头道:“风符吸引来的狂风,是会推动活塞。但绝大多数风力都在风室内部,内耗掉了。而且也不能控制风符自动关停,节约符力。”
“也许...”
李昂犹豫说道:“有别的办法?”
第一百四十四章 装备
“别的办法?”
澹台乐山眉头微皱,追问道:“比如?”
“换种物质来推动活塞怎么样?”
李昂说道:“比如中间隔着一层水,以风力推动水,水再压迫活塞,使其前后运动之类...”
他顿了一下,急忙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很懂,只是随意一说。”
“以水为介质么...”
一众博士沉吟思索,讨论了起来。
“水难以压缩,也许可行。”
“但要怎么控制水流在风力作用下飞溅?”
“模仿制作大蒜素的那个转轮水泵行不行?”
见诸位博士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李昂默默松了口气。
和作为日常用品的肥皂、香皂、脱脂棉,以及作为药物的大蒜素不同,动力引擎一旦被发明出来,是会“吃人”的。
别的不说,单单用引擎做成高效率织机,就足以击垮男耕女织的小农家庭。
为了逐利而大规模改造的织丝工厂,更是会引发童工、强占土地、生产环境恶劣导致工人患上各类病症等问题。
但不推动动力引擎发展又不行,更高效率的机车、机床,能引发翻天覆地的变化,极大地提升生产力,改变虞国百姓的生活。
‘还是看澹台乐山他们会怎么做吧。’
李昂心底默默道,‘那个昭冥的鸦九,说的话语里,真话假话掺杂在一起,难以辨明。
但有一点他说对了,在没有学宫强力监管控制的情况下,工人的生存环境,未必要比自产自足的农民好多少。’
异界记忆里,有关于工业时代初期,底层劳工生活的惨状历历在目。说是用血和泪染成也不为过。
话语权,
自己需要在学宫内部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实际上的权力,
才能在动力引擎被正式发明时,作为学宫的一员,来保证其被用于正轨。
李昂暗自决定,要想引导、压制,乃至控制虞国官僚,
学宫司业的职位远远不够,至少得是祭酒,乃至山长...
“一步步来吧,要是把装置做得太大,还得考虑航模整体重量,以及飞行效率的问题。”
澹台乐山摆了摆手,为这次讨论定下了基调,转头对李昂说道:“对了日升,你这次来是为了...”
“哦对,差点忘了正事。”
李昂从怀里拿出一张申请表,递给澹台乐山。
申请表的内容,是用十万贯的飞钱,以及之前李昂通过上课、考试、专利等途径积攒下的一千学分,请锻造工坊的工学博士帮忙锻造武器装备。
“嗯?”
澹台乐山接过申请表,与理学博士苏冯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学宫弟子是可以在课外时间,申请使用锻造工坊。
以正经理由使用学分的话,还可以消耗工坊里的材料,进行发明创造,或者请博士帮忙铸造物品。
不过,要看工学博士们有没有空,给不给面子。
一些特殊材料,光有学分也不行,得自己出钱购买,还得考虑给博士的劳务费用。
十万贯,加上一千学分,能打造相当不错的武器装备了。
“日升你这是打算外出游历,给自己弄一套装备了?”
苏冯笑道:“你一些快毕业的高年级师兄师姐,都未必开得起这样的价码。”
“呃...反正以后也是要用到的,干脆一步到位。”
李昂随口编了个理由,他体内的墨丝,现阶段就有后天炼体武者级别的防御力,还没有死角,
但那是“百特曼”,
“李昂”这一重身份,目前还是个身藏境的学宫新生,不能表现出超过这一层次的实力。所以要用装备道具为掩护。
“嗯,也好。”
苏冯点了点头,“大蒜素的推广使用还离不开你,你防身手段多些,我们也能放心。
这个价位锻造出的装备,够用到巡云境了。”
澹台乐山平时负责锻造工坊的管理,今天刚好他在,三两下就办好了使用锻造工坊的手续,并愿意亲自帮李昂锻造装备。
“多谢澹台司业。”
李昂诚恳说道,修士一旦到达烛霄境界,可以做到每时每刻都在本能地修炼。
耗费灵力干别的事情,等同于拖慢自己的修行进度。
就算是嗜财如奚阳羽,平时也不会轻易出手——得加钱,加很多很多钱。
“好说,哪怕是看在疟疾防治的事情上,这忙我也要帮。”
澹台乐山的亲属早年间有不少都死在了疟疾上,现在防治疟疾有了有效方略,对于李昂态度相当友善,笑着挥了挥手,从一旁的架子上隔空取下了几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李昂。
这些册子记录的,都是以前锻造工坊生产过的装备道具。
从弓弩、甲胄,到刀剑马槊,一应俱全。
还有不同道途修士,在听雨境以后才会使用到的特殊装备。
比如符师会用到的无符纸绘符装置,
念师会用到的念线,机巧傀儡,
术师会用到的各类法器等等。
这些锻造图纸流传出去,能在非学宫修士中,引发流血争夺。而学宫弟子,只需要付出学分和钱财的代价,就能直接获得成品。
苏冯博士见李昂认真翻阅起了图册,笑着说道:“你现在还在身藏境,飞剑什么的威力有限,还是优先锻造贴身软甲,和简易使用的弓弩比较好。
可以看看卷一第一百三十四页,一百六十九页,一百八十页,
卷三第二百十一页,二百二十七页...”
李昂按照苏冯的提示,翻动图册,看到了几张软甲和弓弩的示意图,眼前一亮,“就要这两件好了,可以吗?”
“我看看。”
苏冯接过图册,一挑眉梢,“鼍龙甲、机巧弩?”
鼍龙甲,是用鼍龙妖物内侧皮革(也就是当初学宫复试用到的特殊材料)制成的贴身皮甲,防护性能优异,可以覆盖手臂、腋下等部位,而且不影响自由活动。
灵机弩,则是小型袖弩,平时可以折叠起来隐藏袖子之下,使用时一抖手腕,就能将弓弩延展而出。
是西荆刺客惯用的刺杀类武器,染有许多修士的鲜血。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志愿
“工坊仓库里有相应材料,可以打造。”
澹台乐山扫了眼图册,说道:“不过这两件,材料加工本费也才一半不到,再选点吧。”
为了防止学宫弟子铺张浪费,锻造工坊内部是有规定的,没有正当理由不能多次申请。
不过对于李昂这个特殊的学生,稍微放宽点限制也没什么问题。
“好的。”
李昂精神一震,又选了几件装备道具。
鹰山爪——具有飞射、会拉功能的金属钩爪,可以攀登城墙、房顶。
三棱枪——手杖造型的短枪,注入灵力后可延展成长枪,具有一定的破除妖邪效果。
轻身靴——恒定轻身符效果,注入灵力即可使用。能加快奔跑速度,减轻脚步声。
三件东西里,轻身靴的价格最贵,三棱枪次之,
李昂算了算剩下的钱币和学分,最后再订制了两把山铜材质的小刀,把所有学分花完。
“选的东西不错,没有灵力总量的要求,可以从身藏境一直用到巡云。”
澹台乐山点了点头,让李昂后天来取。
有学宫身份就是方便,两天后李昂到锻造工坊领取了装备。
鼍龙甲、轻身靴能贴身穿戴,
短枪形态的三棱枪可以作为手杖,拿在手里,
灵机弩折叠以后,可以直接装在右手手腕,隐藏在袖子里面。
这么一来,“李昂”这一重身份的人身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准备好这一切后,李昂便回归到【学宫——长安城】的生活作息当中,等待着墨丝的嗅探再次触发,或者鸦九的联络。
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三月份,鸦九给的昭冥令牌都没有异动,山长也没外出归来。
“好吵啊外面。”
清晨,金城坊宅邸中,睡眼惺忪的柴柴打着哈欠,就着小菜喝着粥。
“是有点吵。”
李昂听着外面的嘈杂声响,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和往年一样,今年的学宫也是六月到八月正式开始入学考,而在此之前的四月到六月,则用来筛选出附和入学考条件的学子。
长安由于人口众多、临近学宫,每年出的学宫弟子也最多,所以才三月份,就开始了筛选。
各坊市的适龄儿童,缴纳一百文钱,参与数轮考试。经过重重筛选的过关者即可获得参与入学考的机会。
“听金城坊里的夫人小姐说,今年的参加考试热潮,比往年还强烈一些。”
柴柴想了想说道:“她们说也有少爷你的功劳呢。”
“关我何事?”
“少爷你当时不是灵脉不合格嘛,最后照样考上学宫,还是状元。所以以前那些觉得自家孩子没希望、决定不花冤枉钱的家长,今年都让子女参加考试了。”
柴翠翘说道:“现在长安城各家各户家长,教育子女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学人家李日升。’”
“感情我现在也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李昂摇头吐槽道:“如果我写本书,取名《大虞考试人》,
或者《从穷乡僻壤考进学宫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或者《学宫:从开局签到州学开始》,
是不是也能成为畅销书啊?”
柴柴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吧。不过书名听上去感觉有点奇怪。”
“哈。”
李昂笑了下,想到了什么“对了,我们现在的户籍已经迁到了长安县了吧。理论上你也有参加考试的资格哦,要去试一下吗?”谷
“诶?”
柴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连忙摆手道:“我不行的,那些考试用的书我都没怎么读过,而且灵脉天赋估计也不够格。”
在民间广泛流传着这么一种观点,少年少女所拥有的先天灵脉越多,就越聪慧。
虽然这一观点至今也未得到有力证据证实,但并不妨碍许多民众这么想。
李昂无奈道:“你又不笨,就是懒得想事情。”
“这不是有少爷你嘛。”
柴柴有些憨憨地笑了笑,她对自己的生活现状非常满意,有李昂,有带庭院花园的大房子,有公主朋友,每天吃穿不愁,逛街娱乐看剧听戏,惬意得很,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做出改变的必要。
人生圆满了属于是。
李昂语重心长教诲道:“你这个年纪怎么能安于现状呢,要像我一样胸怀大志。”
“大痣?少爷你胸口什么时候长痣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长痣呢。”
李昂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柴柴手感上佳的脸颊,后者傻呵呵地笑着,一脸“让我看教科书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表情。
“你啊。”
李昂对于混吃等死、提前步入退休生活的小女仆无可奈何,可能真的是自己太宠她了,家里没请其他侍女仆役,每天一部分的家务活还被李昂自己用念力做掉。
“嗯?”
李昂一挑眉梢,感觉柴柴的脸颊肉比以前多了一些,当即狐疑道:“你是不是比以前变胖了?”
“嗯?!”
听到这话柴柴坐不住了,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愕地拿手托住自己脸颊揉了揉,又跑回卧室,对着镜子照了照。
透过卧室门缝,能看见她站在镜子前,忐忑不安地捏了捏肚子和大腿上的肉,表情变得有些迷惑。
难道是错觉?
李昂怀疑地眨了眨眼睛,朝夕相处,是感觉柴柴比以前胖了点...
等等。
李昂一拍脑门,差点忘了现在自己和柴柴的年龄。
原来不是变胖,而是正常的长身体。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感觉两个人在洢州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在昨天。
李昂感慨地叹了口气,心底突然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哪怕是烛霄境修士,也逃脱不过岁月的收割,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自己想要让虞国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么...
算了,不想了。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烛霄境修士,搬山填海,起石平山。但最后最能被世人记住姓名的,依旧是学宫那些改良了民间生产工艺的博士们。
但行好事吧。
嗡——
李昂衣服手臂的袖口内侧传来一阵无声震动,他表情微变,将那块发出震动的昭冥令牌,从墨丝夹层中取出。
【今晚子初时辰,曲江池,挂着三盏红色灯笼一盏白色灯笼的青色画舫,等你。鸦九留】
令牌上的蝌蚪痕迹徐徐飘逸,自行拼凑在一起,显现出一行字迹。持续数十秒后,蝌蚪痕迹分崩离析,字迹消散不见。
终于来了。
李昂默默地将令牌收起,柴翠翘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李昂站着,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昂微笑道:“我晚上会出去一下,处理点事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市场(4K)
夜晚的长安,比白天更加绚烂。
雕饰精美的木制花灯悬挂于树杈枝头与飞檐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天南海北的口音彼此交汇,这幅喧哗热闹的景象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李昂行走在狭窄巷弄中,得益于今年年初竣工的长安水渠翻修工程,街道变得整洁干净了许多,看不见肆意横流的污水。
过修政坊,青龙坊,来到曲江池畔。
河上一如既往地停着诸多画舫,李昂沿着河流走了一阵,发现了一艘如昭冥令牌上所说的、悬挂有四红二白灯笼的船只。
其正停靠在岸边,从中传出阵阵丝竹欢笑与觥筹交错声。
李昂提了提肩上药箱,踏步登上船只。
船上的伙计见到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笑着躬身迎接道:“郎君这边走。”
李昂迈步走进船舱,舱室里摆放着两排桌子,几位士大夫和妖艳女子正欢笑着喝着酒,完全没有朝李昂方向投来视线。
咚——
船夫用竹竿朝岸边撑了两下,画舫悄然滑入镜面般的江水,向着曲江池南侧驶去。
“这是你的伪装?”
画舫上欢声笑语依旧,那个原本忙前忙后的青年伙计,随手将毛巾塞进腰带里,双手叉腰语气平静地问李昂道。
“是。”
李昂点了下头,他在出门后进行了一系列伪装,包括穿增高鞋垫,
垫厚鼻梁,脸颊颧骨下方涂了阴影,看起来更加成熟立体,看起来更像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为了增强伪装效果,他还在鞋底放了两颗黄豆——这会被动改变他的行走姿势,用来骗过长安万年县里的不良人绰绰有余。
“化得不错。不过最好还是再戴上这个。”
鸦九语气的青年伙计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皮革面具丢给李昂,“我们要去鬼市一趟,戴上面具,省得被我师弟和鬼市里的人认出来。”
啪。
李昂接过皮革面具,仍是中年男子的脸,不过和上次使用的人脸不一样。
“你师弟?”
李昂给自己戴上面具,问道。
“我老师君迁子的另一个弟子。可以叫他乌获。”
鸦九淡淡说道:“这次我们和他一起行动。
你的身份,是拥有前隋宗门篱花谷部分传承的医师。”
“哦。”
李昂点了点头,心思急转,什么叫【省得被我师弟认出来】,鸦九的师弟不知道李昂的真实身份么?
还是说鸦九拉他入伙、给他昭冥令牌,并没有经过君迁子的许可?
亦或者只是单纯的鸦九、乌获师兄弟之间相互厌憎,彼此看不顺眼?
而且,鸦九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个篱花谷医师的角色?还让自己带上药箱,难道是要医治什么人么...
“另外,还有这个。”
鸦九从腰带锦囊里拿出一样东西,抛给李昂。
那是一块用金线系着的锥形利爪,漆黑透亮,在烛光照耀下反射着温润光泽。
有点像是摸金符。
“二级妖兽,连山鼠的爪子。”
鸦九说道:“恒定了掘穴术,注入灵力后使用,最多能释放三次。
由于是妖兽天赋,比巡云境修士释放出的掘穴术效果更强,给你保命用。
注意释放时机,如果在地下深处耗尽了次数,就会被活活困死在那里。”
这就是提前预支的报酬了?
掘穴术能够融化泥土,在地下穿行,必要时钻到地下就能救自己一命,还可以拿来远遁或者潜伏前进。确实是件不错的异化物——而且没有负面效果。
李昂在学宫藏书阁中看到过物品资料,朝鸦九点了点头,将连山鼠爪收进腰带上的锦囊里,“我要做什么?”
面前的画舫伙计,从墨丝的情绪感知来看,也不是鸦九的本体。
但对方既然能拿出二级异化物作为预付报酬,应该不会诓骗,或者为难自己。
“缝合伤口。”
伴随着鸦九的话语,画舫再次停靠在岸边。
沉重的啪嗒声在窗外响起,
一只染着污泥的长靴,登上了船板。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近,一个有着浓密眉毛、古铜色皮肤的健硕青年,登上船只,向着舱室走来。
他表情懒散,右手伸进衣服敞开的怀里,挠着肌肉线条分明的腹肌,左手则提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铁皮箱子。
“东西我带来了。”
名为乌获的青年将铁皮箱子随手丢在船舱地板上,
咚的一声,将坚固牢靠的舱室木板砸出肉眼可见的沉重凹陷。
先天武者。
李昂微不可察地咂了下嘴巴,鸦九和这个所谓的乌获,都有着巡云境级别的实力,也不知道二人在谋划着什么东西。
乌获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稍抬起头,看着沉默寡言的李昂,随口问鸦九道:“这就是你找来的医师?可靠么。”
“比你可靠。”
鸦九淡淡回了一句,蹲在地上,打开了铁箱。
铁箱内壁刻着纷繁复杂的符文,铁箱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防撞防摔的稻草,
而稻草中间,则静静摆放着一截手臂。
李昂瞳孔微微收缩,箱子装着的手臂材质,非肉非金非木。
从手臂断裂面处开始,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直至指尖部位转化为蜡黄色。
就像是整截手臂,自断裂面处开始石化一样。
“释醒僧的右臂...”
鸦九语气平淡,隔着一层白布,捡起稻草中的手臂,将其翻了个面。
断臂看上去坚固如同石塑,其手臂背面,有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
不是汉字或者西荆、南周所用字体,也不是学宫书籍上看到的任何一种文字。
释醒僧...
李昂心底一动,释醒是百年前的长安“高僧”,他出生于荆国与虞国的边境交汇小镇,三四岁时便显露出宿慧,被认为是先贤转世,
时任长安白马寺方丈的处明僧,专程将他带回白马寺,悉心教导。
释醒僧长相俊美,学识渊博,十三岁时就能在僧道辩论上,将各方对手辩得哑口无言。
十五岁时,就达到了巡云境,差点刷新了两百年前苏子的修行记录。
水墨丹青,丝竹声乐,乃至茶道、诗词、博物等,释醒僧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优秀。
以至于当时的学宫山长仇知白(也是现任山长连玄霄的老师),都想要破例收其为外门弟子。但是被释醒僧所拒绝。
理由则是“愿三辈事佛。”
按照正常流程发展下去,释醒僧将成为白马寺历史上最年轻的住持方丈。然而谁也没想道,他会从浩如烟海的佛经中,找出一本北凉时期的《大云经》,并对其重新注疏,编成《大云经疏》,献给圣后。
《大运经疏》中记载了女子当国王、并晋升为佛的故事,突出圣母神皇受命于佛陀、受命于昊天的主题,强烈暗示圣后应该改朝换代。
释醒僧的名声地位,以及圣后本人的默许乃至推波助澜,令《大运经疏》一经问世,便有大量善男信女和佛门僧众,主动上表请求抄写。
圣后对此乐见其成,下令各州府都要修建大云寺,以藏此经。最后结果就是虞国各地到处都是对圣后的歌颂赞扬,助圣后名正言顺登上皇位。
释醒僧因为首倡之功,事后得到了诸多封赏,包括爵位与紫袈裟。自此能名正言顺地进宫讲经——这一行为也被一些人怀疑他是圣后的面首。
往后十年,圣后对释醒僧荣宠有加,直到某天圣后突然下旨,以车裂之酷刑诛杀释醒,并将白马寺中的释醒弟子,也一并连诛。
圣后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后世有着诸多观点。有的人说是圣后厌憎佛门敛财无度,想要借释醒人头一用。
有的人说是释醒僧在读了一本剑仙留下来的书以后,像那位剑仙一样发了疯,向圣后提了虚妄妖言,令圣后惊惧莫名,急忙下令诛杀他。
还有的人说,释醒僧是佛陀转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只是借圣后的手,早返轮回而已。
无论哪种可能性,释醒僧被车裂而死,都是件极为诡异的事情——他修行天赋远超常人,十五岁就达到了巡云境,三十余岁而烛霄。
一个烛霄境强者,哪怕面对数名同等级对手,也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
但释醒僧却偏偏束手就擒,任由圣后的人将他捆住,关押,车裂。死时脸上还带着慈祥微笑。
‘释醒僧死于七十年前,其死因诡异,尸首与墓地也无人知晓。昭冥组织是怎么找到这条断臂的?断臂背面的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鸦九为什么说要我缝合伤口?难不成有人要移植释醒僧的断臂?维纳斯吗他是。’
李昂心思急转,释醒僧一案疑窦重重,并且涉及到圣后的统治之谜,哪怕学宫中也没有太多资料——毕竟圣后当初能上位,和当时学宫山长仇知白保持中立态度有很大关系,放在现在并不多么光彩。
“衣服穿好。”
鸦九斜了乌获一眼,后者冷哼一声,懒散地将衣服扯好,躺在凳子上装作喝醉睡着,
李昂也扮演起画舫客人的角色,微笑着和鸦九的傀儡们觥筹交错。
画舫顺利经过了曲江池关口,驶出长安城,在河畔边停下。
鸦九的另外几名傀儡,已经准备好马车,在河畔处等待。
李昂和乌获各自登上马车,一路东行,来到一处山坳。
山坳中树影憧憧,时不时传来一阵怪异鸟叫兽吼,
乌获见怪不怪地跳下马车,径直来到河边,轻描淡写地搬起一块一人高的巨石,露出下方黑黢黢的洞窟入口。
长安鬼市四通八达,说是狡兔千窟也不为过。
鸦九舍弃了其他傀儡,以画舫伙计的身份,提着装有释醒僧断裂手臂的铁箱,走下洞窟。
李昂紧随其后,乌获也在跳下洞窟后,将巨石搬回原处。
“跟我来。”
鸦九一撮手指,于指尖点燃微焰,沿着曲折河道,涉水而行。
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显然极为了解,经过几处拐角,翻过几道看似不可逾越的瀑布,前方的岩壁顶部高度陡然提升,空气不再沉闷,甚至还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密集火光。
那是...真正的鬼市。
李昂的眼睛微微眯起,只见前方地势豁然开朗,岩壁顶部高达百米,河床宽逾十丈。
宽阔的河床,令暗河河水也不再暴躁狂涌,平静如同地上湖面。
河床两侧的地面,还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墙上插着一盏盏长明灯,
无数人影,在飘摇烛光下行走,
小贩们坐在由木材竹子搭建而成的低矮棚屋里,宛如长安两市的寻常商贩般叫卖着,
只不过...
“羊魃肉,新鲜的羊魃肉哩——”
“鳀鱼妖,千贯不二价。”
“牛肝视肉,食之可明目!”
咚!
身高体壮的肉摊老板,一挥切肉刀,将三颗眼睛的羊首劈成两半,
旁边的羹汤掌柜,随手从满是毒蛇的笼子里,捏出一根花花绿绿的双头蛇,用匕首轻巧地割开蛇腹、挑出蛇胆,将蛇胆抛到开水中清洗一番后,再将其切成碎末,倒入羹中,做成蛇胆羹。
卖鸟兽的老板,一边吆喝着,一边用竹杖敲打着铁笼,令铁笼里关着的犬状妖兽高声吠叫,咳嗽般喷出一团晦暗火焰。
潮湿水汽,与香料气息、食物气味、鸟兽臭味等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味道。
整个鬼市拥挤嘈杂,混乱肮脏,却又透露着某种怪异的秩序——甚至还有一队穿着类似金吾卫盔甲、戴着鬼面的兵卒,沿着河道两侧巡逻,维持秩序。
这是和长安城、学宫截然不同的景象,李昂跟在鸦九后面,能隐约感觉到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修行者,修为或高或低。
许多人都戴着伪装用的面具,
那些不戴面具的,也用厚厚的蓑衣遮掩面庞,或者直接蓬头垢面,看不清原本长相。
“小郎君,要买花么?”
一个身型伛偻的老妇人,提着花篮朝鸦九走近过来,慢悠悠地抬起脸,露出一张一半衰老、一半稚嫩的面庞。
她的花篮中盛着一层黑土,从土中生长出的花朵颜色灰白,花瓣纤细舒展,传来阵阵芳香,十分讨喜。
但仔细一看,土壤中种植的哪里是什么花朵,分明是一只只干枯人手。而所谓的纤细花瓣,也不过是过度生长的狭长指甲。
“不用。”
鸦九表情冷淡地拒绝了对方,大踏步走过,
李昂经过老妇人时,朝花篮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轻声嘀咕道:“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俩...”
第一百四十七章 莲花
鬼市并非位于水平平面,它由十数座瀑布、数十条河段、上百个大小溶洞共同组成,
且由于暗河的支流之间有高低差,整个鬼市被分为数层,有些地方必须走竹木楼梯或者潜水才能通行。
如果不熟悉地形,没有向导指引,很容易迷失在不见天日的暗河系统中,再也走不出去。
‘难怪虞国朝廷和镇抚司怎么也打不掉这里的鬼市。地下暗河四通八达,密道无数。大军很难开进来,就算开进来,鬼市里的人也能迅速撤走,转移到其他暗河系统。’
李昂左右张望着,心中稍有些惊讶,整座鬼市地形之复杂,堪比超巨型蚁穴。其容纳的人口可能有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俨然一副地下王国的样子。
被通缉的逃犯,为了购买违禁物品而来的修士,心怀不轨的外国间谍,利欲熏心的商人...
如果说长安是地上天国,那么鬼市就是长安城脏水污秽汇集之处。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乌获将双手抱在脑袋后面,抱怨道:“鬼市的人成天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鸦九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答道:“主食是苔藓,没眼睛的白化鱼,还有蚯蚓。少数人吃得起粮食。”
“大宗粮食运不进来,所以只能吃这个?”
乌获啧啧道:“也亏他们吃得下去。”
“人饿到了极点,什么都会吃的。”
鸦九淡淡说道,稍微加快脚步,拐过了一处拐角。
“嗯?”
李昂一挑眉梢,出现在前方的,不再是在前面河段看到的低矮棚屋,而是一座位于高处的、公正规整的别墅住宅。
宅邸外设有高耸院墙,墙壁上方埋有无数陶瓷碎片,用于防范盗匪。墙后还有数座瞭望箭塔,上面驻守着披坚执锐的士兵。
整个别墅所在的溶洞上方,悬挂着一面“人”字型的巨大遮雨棚,遮挡住溶洞滴落的水。
遮雨棚下面,还悬挂着一盏盏长明灯,始终保持照明。令别墅庄园看起来壮观而诡异。
踏踏踏。
两个长相一致、穿着短袍的光头大汉,从住宅两侧的阴影中走出,阴鸷地扫了眼鸦九三人。
“我是来找寇知安寇大郎的。”
鸦九神色如常,从怀中掏出一张信件,递给两名光头护卫。
光头护卫扫了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去,示意鸦九等人跟上。
寇知安寇大郎?
李昂心底一动,这个名字在上次胜业坊的异变里出现过。当时书生、侏儒等四人,据说就是寇知安介绍给金部郎中槐睿的异人,帮槐睿解决异变。
当时李昂以为寇知安会是鬼市里的中介人之类,看这阵仗,其地位似乎还不低啊。
地头蛇?
似乎感觉到了李昂心底的疑惑,鸦九一弹手指,释放传音术,令声音在李昂耳畔响起。
“整个鬼市被十一个不同的势力瓜分。寇知安就是就是其中一个——他的父亲寇巫魁是烛霄境修士,不过已经好几年没在鬼市中露过面了。”
寇巫魁...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李昂眼前一亮,他似乎听杨域这个长安本地人提起过。
当年圣后在位时,豢养了不少面首男宠,给他们诸多赏赐,乃至封官。一些面首侍宠而傲,肆意妄为,导致在神龙政变、李氏重掌朝政后,被严酷清算。
(一些学宫史学博士认为,圣后纵容面首是晚年昏聩,另一些则暗中评价此举是圣后的阳谋之举。故意纵容面首、男宠、佞臣等,推动他们胡作非为,从而挡在武氏族人前面吸引仇恨。等圣后百年之后让武氏不被牵连得太狠)
绝大部分面首都被李姓宗室诛杀乃至刺死,只有少数完全无辜或者不值得被清算的,才逃过一劫。
寇巫魁就是其中之一——他和山长连玄霄是同一时代的人,年轻时因为长相俊美而被圣后恩宠,甚至让圣后调用宫中资源助他修行。
神龙政变后,已经是巡云境修士的寇巫魁极为艰难地逃过了李姓宗室的追杀,并从此立誓,誓死要为圣后报仇,与李虞不共戴天。
‘当年传说他刺杀了不少李姓宗室,以及在政变中出了大力的神龙功臣。随后便不知所踪。长安市民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这么多年一直躲在鬼市里面,还成了烛霄境。
嗯,某种意义上,几十年以来一直躲在地下鬼市里,确实是和李虞朝廷‘不共戴天’了。’
李昂这么想着,跟在鸦九后边,走入别墅当中。
整座别墅和地上建筑没有多大区别,都有着大门、亭、中堂、后院等结构,后院还有假山花草。
不过应该是出于防潮目的,整座别墅的木材部分,都被石料所代替。
“跟具棺材似的。”
乌获撇嘴评价一句,前面领路的光头护卫立刻转过头来,阴冷地看了他一眼,背后隐隐浮现出豺狼虚影,正张着血盆大口,死死盯着乌获。
炼体武者的凶相。
乌获不屑地冷哼一声,双眼直视豺狼凶影那残忍阴鸷的双目,背后同样浮现出一团更加庞大的漆黑阴影,向着对方笼罩而去。
“别闹事。”
鸦九瞥了他一眼,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此时,从后院中也走出一位穿着华服的中年男子。
其身形高大魁梧,眼眶凹陷,鼻梁挺拔,看上去有胡人血统。谷
“寇淮安?”
鸦九眉头微皱,“寇二郎,你大哥呢。”
“阁下就是猿叟先生介绍的贵客吧?”
名为寇淮安的寇二郎微笑道:“我大哥半月前有事去了趟荆国,现在寇家由我来管事。三位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
“...”
鸦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寇大临走时,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一些残肢的去向。”
“阁下说的可是那些佛蜕?”
寇淮安点点头,转身走进中堂,“三位跟我来。”
李昂跟着鸦九也走进中堂,只见寇淮安和手下交代了几句话,后者走进走廊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手上提着一个巨大木箱。
吱呀。
木箱打开后,里面盛放着一些或灰白色、或蜡黄色的肌肉骨骼碎片。
看起来就像是被打碎砸烂的人体模型标本一般。
寇淮安手掌一摊,说道:“我们从暗河中收集到的,全在这里了。”
“...”
鸦九蹲在地上,检查了一番木箱里碎片的形状,站起身来,对李昂说道:“你来看一下,这些东西能不能拼凑起来。”
“嗯?”
李昂稍有些惊诧,不过还是走上前去,翻检了一番。
箱子里的碎片,像是石像残片般坚硬,不过断裂面处,有着清晰可见的肌肉和骨骼纹路。
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斜方肌,三角肌...
肱骨,肩胛骨,肋骨,锁骨...
李昂没花多少功夫,就将这些碎片重新摆放到了各自位置,隐约拼凑出一个人上半身的轮廓。
“足够了。”
鸦九出言打断了李昂的动作,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筹码般的圆形精金货币,放在桌上。
这种类似筹码的货币,在鬼市内部通用,
不过外面交易使用的都是铜质筹码,这种精金材质的筹码应该要贵很多。
见到金币的寇淮安点了点头,一挥手掌,让手下的人收起货币,“三位还要看看别的东西么,我这里有...”
“不比了,寇二郎保重,就此别过。”
鸦九语气平稳,将地上木箱提起,丢给一旁看戏的乌获。雷厉风行地朝庭院外走去。
刚刚找到点识别骨骼手感的李昂眨了眨眼睛,也跟了上去。
从寇家宅邸走出后,鸦九一直保持沉默,沿着暗河七拐八拐,来到鬼市中一间僻静棚屋、
他将两个箱子放在地上打开,对李昂说道:“你能用线把这些零部件缝合在一起吗?”
“能是能。”
李昂点了下头,“不过这里的零部件不足,肯定会有残缺。”
“没事,有残缺才正常。”
鸦九从腰带锦囊上解下一个陶瓷瓶子,从中倒出一些猩红液体,淋在两个箱子中的碎片上。
呲——
碎片升腾起一股烟雾,所有碎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膨胀,变得充盈饱满,宛如人形雕像。
“缝吧。”
鸦九重新盖上陶瓷瓶盖,李昂眉头深深皱起,还是打开药箱,戴上手套,用桑白皮线将所有碎片按照正常人体的轮廓,重新排列,逐一缝合。
很快,碎片便逐渐成形,构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上半身。
加上铁箱子里的右臂,就只剩下左臂、脑袋,还有下半身了。
“我的部分干完了。”
李昂站起身来,释放术法,将布质手套直接焚毁,转头对鸦九说道:“我可以走了吧?”
“...”
鸦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李昂话语,而是看着那具缺少了左臂、脑袋、下半身的残躯,念诵起了晦涩难懂的语言。
“众人以魄摄魂者,金有余则木不足也;圣人以魂运魄者,木有余则金不足也...人之力,有可以夺天地造化者,如冬起雷,夏造冰,死尸能行,枯木能华...是为,太阴尸解蜕。”
伴随着鸦九的念诵,残躯背面逐渐浮现出和原先右臂一样的密密麻麻黑色文字。
整个残躯“活”了过来,
右臂扭曲着,撑住铁箱里铺着的稻草,托起无头的上半身直立于铁箱内,朝向鸦九三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螳螂
看着凭空活过来、并且摆出禅宗莲花手势的无首佛身,乌获下意识地倒退半步,脸色难看至极。
‘死者复活?不,绝对不可能。’
李昂同样后退数步,凝视着那具散发出慈祥气息的无首佛身。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颖悟绝伦的修士,尝试过突破寿元极限,活得更久。
无论是吞服丹药,修行特殊功法,
还是躲在洞天福地整天呼吸灵气,
最终都难逃天人五衰,身躯逐渐衰老迟钝,化为黄土。
就算是走魔道的路子,掠夺生灵血气为己用,也无法克服这一点。
‘不管此刻活动起来的佛身是什么,都不会是释醒僧本人。’
李昂心底微定,只见那具无首佛身结束了莲花手印,伸出食指,斜斜指向地下。
“按照指引走。”
鸦九先释放念力,将无首佛身悬空托起,
再朝周围释放隔音术,并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和李昂一样的连山鼠爪,将地面泥土融化,形成斜向下的、一人高的隧道。
鸦九率先踏入隧道当中,沿途连续启用了好几张符箓。
能阻挡隧道泥水滴落的避水符,
保持周围有充足空气的悬气符,
检测前方有无巨石挡路的探路符等等。
李昂提着药箱跟在鸦九后面,用右手捏住左手手腕,按照脉搏次数进行计时。
十分钟时,三人大约向下沉降了四百米,接触到了第一条地下暗河,沿着暗河系统向下走了一百米,发现无路可去后,再次使用连山鼠爪,向下沉降。
无首佛身的手势,沿途不断以缓慢速度改变着手指朝向的角度。
这一次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直到隧道里的空气变得浑浊不堪时,无首佛身终于彻底抬起了手臂,平指向前方。
鸦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连山鼠爪挖开了前方泥土。
轰。
伴随着泥浆化的沙土向前涌去摊开,一股带着略微腐朽气息的风迎面吹来。
鸦九丢出四张符箓,徐徐点燃,照亮周围环境。
李昂微眯双眼,出现在前方的,是一片被河流一分为二的广阔平台。中间地面铺着整齐石砖,周围地势逐渐升高,分为一层一层。
整个溶洞共有九层,每一层都摆放着栩栩如生的石质灰白佛像。
那些佛像或坐,或立,或喜,或悲。颜色材质类似于那座无首佛身,全都面朝向平台中间——那里有一座小型的河心岛,
岛上的基座当中,放着半尊灰白佛像——他盘腿坐下,只留着下半身。
看断裂面处的形状,正是鸦九手中的那一具。
李昂眉头皱起,他能清楚感觉到,体内墨丝蠢蠢欲动。
那种当时在胜业坊里,墨丝被青黑石像所吸引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净念宗的浮屠佛塔。”
鸦九眯起眼睛,见李昂皱起眉头,随口解释道:“净念宗也是前隋宗门,势力一度是禅宗魁首,经常为为隋帝讲经。
那位释醒僧,传说就是净念宗某位先贤的转世。”
李昂读过学宫资料,知道净念宗在前隋历史上的地位,问道:“他是净念宗的人?”
“是也不是。”
鸦九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净念宗在隋末被数家宗门联手剿灭,释醒僧大概率是机缘巧合,获得了部分来自净念宗的典籍。
修行古法之余,顺势找到了这处存放净念宗僧人舍利佛蜕的浮屠佛塔。”
浮屠佛塔也被称为方坟、圆冢,是供奉舍利、经卷或法物的建筑。
“哦。”
李昂点了点头,“所以你是要用释醒僧的身躯指路,找到这里,搜集这里的宝物么?”
“宝物?”
鸦九还没回答,一旁的乌获就冷笑道:“净念宗的僧侣都在隋末被杀光了,整个地表宗门建筑被夷为平地。这里都是些圆寂的肉身佛,哪还有宝物。
真正的宝物,反而是释醒僧本人。
他才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净念宗隐秘的人。”
“你们要复活他?”
李昂扫了眼前方平台那座只剩下半身的石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个残缺佛像的周围是河流,想必是因为石像年久失修,在风力作用下侵蚀破碎,掉入暗河。通过机缘巧合的方式,被鬼市渔民捞出,并拍卖给鸦九等人。
“复活?不不不,那违反常理了。首先包括昊天掌教和学宫山长在内,没人能永生不死。
其次石像还缺了最关键的脑袋,”
乌获摇了摇头,拉长了声音道:“何况,我们还有朋友在场...”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乌获便蹬踏地面,身形如电射般蹿出,一掌拍中原先的黑暗处,
从中纠扯出了一道穿着黑袍、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的低矮人影。谷
低矮人影还欲反抗,双掌合十,集中意念,令腰侧长剑自行飞出,劈向乌获。
然而乌获背后虚影汹汹燃烧,清晰浮现出九头鬼车的凶相,
鬼车的九个脑袋共同凝视,令对方胆战心惊,身躯僵直,完全无法继控制飞剑。
乌获牢牢掐住对方脖颈,随手扯下其面具,看了眼对方脸颊一侧的纹身,冷笑着加大手上力度。
“住手。”
溶洞的另一侧,响起青年声音。
一群穿着黑袍、戴着鬼面的人,踏步走来,在乌获前方百米处站定。
“跟着我们来的吧?”
乌获稍稍松开对黑袍人脖颈的束缚,随意道:“我就知道,不朽不坏不烂的佛身,这么异常的东西必然会引起有心人士的窥探与调查。
而佛像缺了如此之多,肯定是有鬼市市民,将其余佛身零部件卖给了别人。
你们作为另一方买家,知道佛身含有价值,却不知如何使用,只好暗中观察、追踪。
所以,我才会在鬼市里,主动买了份吃的,让你们能够寻着气味跟过来——你们跟着我们,想要得到完整的佛身,弄清楚它的用处。
而我的目的,同样是杀光你们,再得到你们的那一块佛身零部件。”
螳螂捕蝉,蝉也在算计着螳螂。
看似粗犷实则心细的乌获,一脸无所谓表情,一副已经吃定了对方的模样,
一位黑袍人忍不住厉声叱责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么?我身边这位是魔门净世明炎之少主...”
“早就闻出来了。自称魔门,自诩前隋上百家魔道宗门的幸存者与继承者。实际上只是群报团取暖的可怜虫而已。”
乌获手掌稍一用力,将手上提着的黑袍人脖颈掐碎,随手松开尸体,踏步向所谓的魔门少主走去。
咔嚓咔嚓。
乌获扭着脖子,嘴角扬起一抹狞笑,“你们想怎么死?”
“...”
李昂皱着眉头,望了眼那边的情况,小声对鸦九道:“你不过去帮忙么?”
“让他多玩会,我们先把释醒僧的佛蜕放在基座上吧。”
鸦九同样也没有把追踪而来的这群人放在心上,在经过虞初和圣后时期的反复打击后,虞国的魔教受创严重,只剩大猫小猫三两只,愿不服前隋时期的嚣张霸道。
更像是一群修行魔道功法的失意者,组成的松散同盟。
一支一派,都可以在内部炮制出自己的圣子圣女之类。没什么含金量。
事实也正如鸦九说的那样,
乌获彻底开启背后的九头鬼车凶相,整个人膨胀了两圈,随手一拍就能将术法效果拍散,一绞就能将飞剑拧成麻花。
那群自称魔门净世明炎的人,在乌获面前靠着精妙配合,艰难抵抗,
其少主在侍卫的保护下,咬紧牙关,捏着一个长命锁造型的异化物,犹豫不决。
“少主,启动净世明炎吧!”
一位魔门老者须发皆张,双臂交叉于身前,抵挡住乌获砸下来的一拳,脸色不由自主地涨红,手臂皮肤渗出一层血珠。
净世明炎少主脸上终于露出坚毅表情,刚要掰碎长命锁,
刚才那位魔门老者的脑袋却突然炸裂开来,溅了乌获一身红白之物。
“什...”
不止是魔门众人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乌获本人同样惊诧,刚才不是他打爆对方的脑袋。
那又是谁?
砰!砰!砰!
沉闷响声接连响起,魔门数人被强大而蛮横的力量,硬生生拍到墙上或者地上,像挤压水果一般挤爆。
包括那位魔门少主,也被无形力量攥起,举至空中。手指疯狂轻点着长命锁,却怎么也无法脱离束缚,将其摧毁。
吱呀,吱呀。
伴随着木质轮毂转动所发出的沙哑声响,一群人影出现在火光之下。
寇府护卫,寇淮安本人,以及坐在他推着的轮椅当中的耄耋老者。
寇巫魁。
这位曾经的烛霄境念师,确实像鸦九猜测得那样,状态极差。
脸色苍白,满脸皱纹,眼帘低垂,眼眸呆滞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
但他的力量,却实打实地存在。
寇淮安轻轻捏住他父亲寇巫魁的右手食指,用指甲掐着寇巫魁的食指指背,
砰!
寇巫魁那衰朽身躯中涌出浩然磅礴的念力,沛然巨力轰在乌获胸口,将他掀飞出去,直接嵌进墙中。
“又见面了,三位。”
像是操控玩具般,摆弄着自己父亲、令其释放念力的寇淮安抬起头来,朝着鸦九和李昂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