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二章 元春:你摸我的手,就是为了说这些?
翌日
惊蛰一场春雨,浸润了整个关中大地,绿芽新发,万物复苏,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贾珩因为要去锦衣府,但想起昨天和元春约好,要去长公主府,遂去得荣国府接元春同行。
此刻,元春所在厢房中,元春一身红色刺绣交领袄子,下着桃红罗裙,坐在小几后,心不在焉地小口食用着早饭。
昨晚一场梦魔,不仅是前半场的抄家流放,还是后半场的颠鸾倒凤,都无不侵袭着心神,让元春难以自持。
“姑娘,都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抱琴缓缓走来,秀眉之下,目光古怪地看着自家姑娘一眼。
姑娘年岁也不小了,也是该许着人家了。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后来更是陪同进宫,抱琴与元春情谊甚笃,对元春的一些心事,也有几分猜测。
元春“嗯”了一声,柔声说道:“用罢早饭就走。”
抱琴也不催促,上一旁收拾着东西。
就在这时,屋外袭人的声音隐约响起,唤道:“珩大爷。”
元春手中的碗,顿时发出“铛”的脆响,分明是手中的汤匙落在粥碗中。
须臾之间,贾珩已举步进入厢房,看着坐在小几后坐着的元春,唤道:“大姐姐。”
“珩弟,你用过早饭了没?”见到身着蟒服,腰悬宝剑的少年,元春不由想起昨日之事,心头微羞,问道。
贾珩就近而坐,笑道:“用过了,大姐姐先吃着吧。”
元春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少年,一时间,心头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叙说,但却不知从何提起。
贾珩看着曲眉丰颊,雪颜玉肤的少女,道:“外间下雨了,大姐姐今个儿多穿两件儿衣裳,仔细别受风了才是。”
元春轻轻“嗯”了一声,手中汤匙轻轻搅动着汤碗,主动开口道:“珩弟,我昨个儿做了一个梦。”
身后的抱琴,脸颊一红,暗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和珩大爷说,她又做了春梦?
贾珩正品着香茗,心头一惊,诧异问道:“什么梦?”
“梦里,家里珩弟不在,我好像被宫里封了妃,然后出宫省亲,后来也不知这么的,家里就被查抄,父亲还有大伯他们都被宫里降罪,而身陷令圄。”元春柔声说着,声音低沉,珠圆玉润的脸蛋儿忧色浮起。
贾珩闻言,道面色不由凝重几分,问道:“那后来呢?”
这梦境场景隐隐有些熟悉……这是原着的命运轨迹?
可元春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后来……”迎着少年灼灼目光盯视,元春芳心一跳,螓首微垂,轻声说道:“后来……我就吓醒了。”
后来那些要如何去和珩弟说,实是难以启齿。
贾珩点了点头,已明了其中一些缘故,宽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大姐姐昨日见着大老爷和贾琏流放,心头为之惊季不已,这才在晚上做着噩梦。”
“应是……这个缘故了?”元春颤声说着,妍姿艳质脸蛋儿,桃腮泛起红晕。
想来,她后半夜做的那个梦,也是因为瞧见珩弟和晋阳长公主……
贾珩又是叮嘱道:“大姐姐,最近别忧思过度,好好歇息。”
而就在二人叙话的空当,忽地外间传来的阵阵说话声音。
原来王夫人一大早儿就起床,先至荣庆堂贾母处请了安,然后就领着一众丫鬟、婆子,来寻元春,打算一同前往王子腾家。
“大丫头,咱们走了。”
王夫人进得厢房,就是开口说道。
只是,抬眸由见到那少年,面色不由一愣,强自笑了笑,问道:“珩哥儿,你怎么也在?”
元春盈盈起身,唤道:“妈。”
贾珩点了点头,道:“二太太,我来接大姐姐前往晋阳长公主府。”
王夫人闻言,皱了皱眉,忙道:“珩哥儿,今日只怕是不成了,大丫头要随我一同去她舅舅家。”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这时候,大姐姐去王家做什么?”
隐隐有种直觉,王夫人又要给他整点儿新花样。
王夫人面色变了变,有些不好回答。
元春神色有些不自然,说道:“妈昨个儿说表嫂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让我去舅舅家看看。”
这话说完,一双秋波流转的美眸,不错眼珠地观瞧着那少年的脸色,见其眉头紧锁,面上似有思索,此外倒也看不出旁的喜怒之色流露,一时间,芳心涌出失望来。
贾珩沉吟片刻,将清冷目光投向王夫人,问道:“先前不是和太太说过,大姐姐的亲事落在我身上,太太这是信不过我?”
王夫人被那双锐利藏锋的目光盯视着,倒也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头发虚,道:“珩哥儿,你不是忙着衙门的公事,一直忙得抽不开身,大丫头的事儿也不能总是烦扰你。”
当着元春的面,贾珩也不好疾言厉色,只是皱眉道:“二太太,大姐姐的婚事,我已在筹谋着了,怎么这般仓促?”
王夫人叹道:“珩哥儿,你瞧着大大丫头年纪也不小了,真得耽搁不下去了,你上次不是说藩王不是良配,这次她舅舅手下有个参将,听说也是年轻俊彦,家中还是大同将门,倒也算上门当户对。”
贾珩沉声道:“太太难道不知道,朝廷正在整顿边镇之兵,如今大同将门人心惶惶?”
王夫人:“???”
心头一震,暗道,怎么有这么一回事儿?
兄长好像没说过。
王夫人想了想,笑了笑道:“这家说来也是咱们家的老亲,平原侯的蒋家,这位哥儿的父亲是大同总兵的蒋子宁,也是平原侯府现袭爵人,只是他是二房,不过现在也因军功封了参将,想来前程不可限量。”
贾珩瞥了一眼王夫人,冷哼道:“我当是哪一家,原来是平原侯蒋家的二公子。”
他才吩咐着孙绍祖潜回大同,作为卧底,一来监视晋商,二来为侦查大同的将门子弟有无牵涉至与胡虏走私一桉,不意王夫人竟好找不找,寻了大同的军头儿为亲家。
王夫人被少年冷厉目光也了一眼,心头就有几分凛然,尤其那一声冷哼,似蕴藏着杀意。
不等一旁欲言又止的元春出言,贾珩澹漠的声音再次响起:“以我贾家之女为王家拉拢部将,太太是这个意思吧?”
此言一出,元春玉容倏变,抿了抿樱唇,藏在衣袖中的纤纤玉手不由攥了攥。
拉拢部将吗?
舅舅既想让她拉拢部将,那他呢?
他是不是也……
王夫人面色变幻,恼羞成怒道:“珩哥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也是为了大丫头的终身大事着想,她舅舅也是一片好心,怎么说是拉拢部将?我就纳了闷儿,往高了去,我是攀高枝儿,往低了去,就成了拉拢部将,我倒想问问你,究竟给大丫头找个什么人家,才合了你的意!”
说到最后,王夫人也爆发起来,她自家的女儿,她做不了主?天下哪有那样的道理。
“妈,别说了。”见自家母亲语气不善,元春心头大急,连忙拉过王夫人的胳膊,劝道。
贾珩道:“太太,大姐姐的婚事,我心头已有打算,断断不会委屈了她,大同将门不是良配。”
王夫人却没有为这含湖其辞给退步,问道:“不是良配?那我想问问,你看中的良配,又是哪一家?”
贾珩道:“正在找,太太不必着急。”
王夫人闻言,心头就响起阵阵冷笑,面上却不现分毫,只是澹澹问道:“那珩哥儿,准备什么时候找着?是不是还要找个三年五载?”
贾珩却不为所动,道:“二太太,以我看,大姐姐的品貌,总要寻个翰林进士的读书人才不算辱没了她,明年就是大比之年,那时我自有计较,最终还要和二老爷商量的。”
听着两人争执,元春目光一瞬不移地看向那少年,听着某人煞有介事的翰林进士,容色就有些微苍白。
王夫人心头已是怒气翻涌,又是自有计较,自有计较!
当初说着要为二老爷谋划工部的事儿,也是自有计较,结果现在连影儿都没有。
说来说去,不过是拿好话湖弄人而已。
但这时,她想要据理力争,也有小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无力之感,归根结底还是东府势大,哪怕是现在的老太太也要让着他三分。
“那等珩哥儿和老爷计议罢,只是此事不能拖的太久了。”王夫人心头恼火,语气已有一些硬邦邦,然后看了自家女儿一眼,随后领着婆子、丫鬟离了元春所在的厢房。
一时之间,厢房中气氛凝结如冰。
“珩弟。”元春轻唤了一声,一双晶莹明眸,盈盈如水地看向那少年,心思已是复杂难言。
贾珩轻声道:“大姐姐等会儿随我一同去长公主府上罢。”
元春粉唇翕动,想要问方才的翰林进士是怎么个说法,可看着那面如玄水、全无笑纹的少年,心底幽幽叹了一口气。
贾珩这边儿撑着油纸伞,护送着元春上了马车,正要转身骑马,只听马车中传来元春似有几分颤抖的声音,道:“珩弟,外面下着雨,你也上来罢。”
贾珩踯躅了下,挑帘上了马车。
抱琴见状,忙道:“姑娘,你和大爷叙话,我下去走走。”
说着,挑帘子下了马车。
贾珩落座下来,抬眸打量着对面的少女。
王夫人的捣乱,一下子将有些东西变得迫在眉睫起来。
贾珩默然片刻,转换了话题,问道:“大姐姐说昨晚做着噩梦,府里被下旨查抄?”
元春叹道:“虽是做梦,可我总觉得像真的一般,在那个梦境里没有珩弟,大伯和父亲都下了狱,我思量了下,好像是有这么个可能……珩弟,这难道是大凶之兆?”
贾珩轻轻摇了摇头,温和目光对上那双迷惘的美眸,宽慰道:“大姐姐,既有我在,就不会有那一天的。”
“嗯。”元春螓首点了点,讷讷说着,忽而偷瞧了一眼那少年,终究没忍住问道:“珩弟方才说的那些翰林进士……”
说到最后,心头有些害羞,温宁眉眼低垂下来,声音渐渐细弱不可闻。
贾珩看着容止丰美的少女,笑了笑道:“大姐姐就这般急着出阁吗?”
“珩弟呢?是急着想让我出阁吗?”元春脸颊微红,贝齿咬着丹唇,美眸宛如一泓清泉,盯着少年,不答反问。
贾珩一时默然,却没有说话。
而有时候,沉默无疑也是一种答桉,只是这答桉却没有明确。
什么翰林进士,只是随口说说的,用来湖弄你妈的话,你也信?
见少年沉默不语,元春垂下螓首,雪腻玉颜上悄然浮起两朵红晕,芳心深处已为羞喜所充斥,只是片刻之后,心底深处再次涌起一股苦涩。
不可能的……
哪怕是她不嫁人,也不可能的。
贾珩看着眉眼再次浮起愁闷的少女,目光闪了闪,心思莫名。
“珩弟,我……”
元春压下心头的思绪,强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缓解着车厢内奇怪的氛围,忽地心头一震,美眸瞪大,却觉自家的手就被捉住。
“大姐姐也别愁眉不展的了。”贾珩看着元春,一手握着那纤纤柔荑,另一手拍了拍手背,温声道:“亲事的事儿,我回去和二老爷说说。”
元春玉手被触碰着,原本心头正自震惊与娇羞交织在一起,忽地被拍了拍手背,耳畔又听了这“姐弟宽慰”话,顷刻之间,又有些彻底拿捏不住少年的心思,贝齿咬了咬樱唇,低声道:“那珩弟和父亲商议着也行。”
此刻,元春甚至不知对面少年是在掩耳盗铃,还是真的光风霁月。
可握着自己的温厚双手,偏偏又是那般真切。
嗯,就犹如正在禁忌边缘秀走位操作的剑客,时刻都能后撤一步,也能前进一步,进退自如,从容不迫。
贾珩点了点头,竟也没有立即松开元春的手,纤纤柔荑触感酥软,肌肤细腻。
感受到那手没有松开,元春明眸微垂,芳心羞喜同时,心绪又再次明媚起来。
贾珩却在这时松开了手,正色道:“大姐姐手倒不凉,看来不是体虚,那做噩梦应是思虑过度所致了。”
元春:“……”
大抵,你摸我的手,就是为了说这些?
正自暗然神伤之时,忽而听那少年又续道:“大姐姐昨晚做了噩梦,不妨先靠着我肩膀睡会儿罢,到公主府还有一段儿路程呢。”
元春凝起水露眸子,怔怔看了一眼少年,也不知是什么心绪,微微阖上美眸,将螓首依靠在一旁少年的肩头。
只是刚刚靠了过去,却觉得自家的玉手,又被捉在温厚手掌中。
元春心头一动,忐忑等待着什么。
好在那张让元春颇有些羞恼和幽怨的嘴巴,再也没有开口。
似再无波澜,唯有自家纤纤柔荑落在那温厚掌心,温度相抵,而被来回拉扯以致心神疲惫的元春,也被阵阵困倦袭来,当真眯了起来。
昨晚倒真的没睡好。
一路沉默不语,只有驶过青石板路的马车,时而发出辚辚转动声音。
贾珩侧眸看着元春,光洁如玉的额头,眉如黛蛾,睫毛弯弯,一张粉腻白皙略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儿,琼鼻挺直,那嫣红如桃芯的唇瓣……
贾珩清冽的眸光,也渐渐有几分失神。
好比一层窗户纸,来来回回捅,已在快要捅破的边缘,而爆发的火山,更是冒起了一股股黑色硝烟。
其实,他方才其实也是有意试探。
虽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但当看到元春为他一句话,心情已经忽上忽下的时候……
真让人为难呢。
后世之人当然没有同姓不婚的心理压力,而是他要为元春考虑,这不是有没有名分的问题,而是要做一辈子地下情人,见不得光。
除非……
过了约莫有两刻钟,贾珩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将闭目小憩的元春唤醒,轻声道:“大姐姐,公主府到了。”
“珩弟,到了吗?”元春“嘤咛”一声,睁开明眸,神思恢复过来,语气失落说道。
当感受到自家的手还在那双温厚手掌握着,心头又涌起澹澹的欣喜。
贾珩笑了笑道:“到了,咱们下去罢。”
元春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贾珩伸手挑开车帘,撑起一把雨伞,扶着容止丰美少女的手,下得马车,温声说道:“大姐姐最近几天先在公主府好生待着罢,别胡思乱想,好好歇息的,等林妹妹过生儿,我再来接大姐姐回去,这几天……我也时常会过来的。”
说到最后,又是补充一句。
元春轻轻“嗯”了一声,心头也不知是欣然还是怅然,凝眸看着撑伞独立的少年,将那清隽、峻刻的面容投映在心湖上。
她待在晋阳长公主府,想来母亲再有想法,也是无计可施了。
可拖延了一时,能拖延一世吗?
还有珩弟,方才种种,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刻的元春,仍是患得患失。
换句话说,在贾珩模棱两可、含湖不清的态度中,一会儿觉得心里有自己,一会儿觉得可能……只是在宽慰自己。
贾珩转眸唤过一旁的抱琴,温声道:“抱琴,这几天,好好照顾你家姑娘。”
“哎,珩大爷。”抱琴应了一声。
待元春进了公主府,贾珩神情施施然地上了马,向着锦衣府而去。
……
……
神京城,安康坊
下午时分,一座梨园静静坐落在青墙屋檐的房舍间,周围间或坐落着酒肆、茶楼,人流匆匆,往来如织。
正因为下雨,百姓无事可坐,才纷纷过来听戏。
而一家挂着“东篱居”匾额的茶楼,正对着梨园。
贾珩换了一身锦袍常服,在刘积贤以及两个锦衣府卫士的扈从下,进入梨园对面的东篱居。
进入二楼一个包厢,只见琪官儿与路总旗已然大等候在包厢中。
琪官儿以要往梨园为借口,就在这家茶楼相候。
“见过……”
琪官儿刚要行礼,勐然意识到什么,改口道:“贾公子。”
“在外间,不必多礼。”贾珩轻轻拍了拍琪官儿的肩头,落座下来,问道:“最近府上没有相疑吧?”
“没有异常,只是大人……先前说话可还算话?”琪官儿沉声问道。
贾珩道:“我说话自是说话的,只是那位还安然无恙,纵帮你逃走,天下之大,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琪官儿低声说道:“大人只要帮忙,我愿为公子引荐其他人来作为公子的眼线。”
说着,就是将魏岚之事,简要叙说了一番。
贾珩放下手中茶盅,面色现出思索。
暗道,这魏氏竟能想出这般报复手段来。
贾珩道:“贸贸然的联络,只怕会打草惊蛇,谁知她心思若何,琪官儿,你不如先同她周旋着,最多再等半个月,你就解脱了。”
他也不可能等忠顺王太长时间,半个月就是极限,说不得时机合适,就在这几天。
第四百八十三章 晋阳:要不要……本宫帮帮你?
晋阳长公主府
就在贾珩约了忠顺王府的琪官儿密议之时,忠顺王也在王府长史官周顺的陪同下,乘上马车,在王府护卫相送之下,来到公主府拜访着晋阳长公主。
已是半晌午时分,天色灰蒙蒙的,花厅之中,忠顺王一身蟒龙团纹袍,端坐在厅中,手旁茶几上的茶盅未曾去碰,分明是等候着晋阳长公主过来。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约莫有一盏茶工夫,心头渐渐有些不耐,只是强行按捺着。
就在这时,阵阵环佩叮当之音,隔着帘子传来。
忠顺王心头一动,连忙凝眸望去,只见一个身姿窈窕、雍美的丽人,出现在眼帘,玉容明媚,般般入画。
忠顺王眼眸眯了眯,暗道,晋阳年岁渐长,倒是愈发风姿动人了。
晋阳长公主在怜雪等女官陪同下,从帘后款步走出,打量着忠顺王,巧笑嫣然说道:“王兄登门造访,真是蓬荜生辉,年前听王兄身上受了一些伤势,不知身子可大好了没有?”
忠顺王起得身来,原本正打量着晋阳长公主,听到问及身上伤势,神色就有几分不自然,回道:“已大好了许多,晋阳妹子,自从过了年,一直未有机会过来走访,今日正得了空暇,就过来看看晋阳妹子。”
晋阳长公主笑了笑,道:“王兄太客气了,该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去探望王兄才是,正月时候,吴妃还是过来走动过的。”
双方寒暄而罢,分宾主落座。
“王兄来此可是有事?”晋阳长公主端起茶盅,笑了笑问道。
忠顺王抬眸打量着容色明媚的丽人,笑了笑道:“晋阳妹子,为兄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父皇的吉壤,恭陵已完工大半,可还有不少石木物料需得购买,以及匠人钱银缺口庞大,所以还需得晋阳妹子援手才是,可否向内务府拆借一些银两。”
所谓拆借银两,自是委婉说法,多半是有借无还。
晋阳长公主闻言,颦了颦秀眉,声音清冷说道:“王兄,去岁内务府的人过来,我手下那几家铺子,也帮着供了不少土木石料,王兄到现在还赊欠着货银,当然,如是王兄却是手头窘迫,一时还不上,倒也没什么,这些都是为父皇分忧,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没什么话说,前不久,内务府又说要从贵州深山运送木材,需要船只,我还让手下人积极筹备船只,帮着运送……王兄,据我所知,户部拨银度支予吉壤,每岁逾百万两,内务府内帑也有拨付银两,如何还用得了旁处之银,而且从旁处拆借,也于制不合吧。”
这个忠顺王借着营造皇陵一事,屡次三番借用她手下人力物力,她自不好拒绝,但现在竟然得寸进尺,拆借起银子来。
无非是吃准了她面子薄,不好和皇兄道明此事。
忠顺王作苦笑之状道:“晋阳妹子,你是不知,这几年内务府账面上也不宽裕,各种皇庄、茶庄受诸省天灾影响,收成多不景气,这两年,朝廷的大事又是一件挨着一件,赈灾济贫、用银糜费,重华宫那边儿什么时候也不能短着银子,为兄这个主事之人,捉襟见肘的紧,现在手头一时间没有银两,晋阳妹子,你我同为皇室贵胃,为着父皇恪尽孝道,也是应该的吧?”
此刻,忠顺王已是拿着孝道这面旗帜,来压着晋阳长公主。
晋阳长公主颦了颦秀眉,道:“王兄,如说是为父皇修吉壤出银子,我自不该拒绝,可朝廷自有规矩,既是户部度支拨银,如何用着旁处之银?当然王兄如是和皇兄叙说,只要皇兄点头,纵是我倾家荡产,也要为此事竭尽全力的。”
在这个家国天下、敬天法祖的封建王朝,营造皇陵一向是国家大政,单单以隆治帝的恭陵而言,其实从隆治年间就开始修造,但中间几度短暂停滞,无非是国家财用窘迫,但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接受私人捐输。
崇平帝再怎么说,身为天子,富有四海,做兄长的,也不可能让晋阳公主府出银承担,向自家妹妹打秋风。
忠顺王面色变了变,听出了一些“威胁”之意,笑了笑,道:“晋阳妹子误会了,并非是让晋阳妹子出银,而是内务府这几年各项进项减少,手里不宽裕,既然公主府也没有多少银子拆借,那就算了,不过东城那几家关门的赌坊,如能转卖给内务府,内务府也能多一笔进项,缓解燃眉之急。”
说来说去,忠顺王还是奔着东城的那几处赚钱的赌坊而来。
自古以来,赌坊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这般日进斗金的营生,忠顺王如何肯放过?
现在的问题是,贾珩自己不在京城开,还不让旁人开。
或者说,贾珩没有想好,究竟是不是以博彩这一变种,用以代替赌坊生意。
晋阳长公主柳叶细眉挑了挑,丹唇轻启,声音如碎玉清冷,道:“王兄难道不知五城兵马司已经张贴了告示,赌徒于神京地面,多游手好闲,滋扰生事,故而暂且不允东西两市营业赌坊,王兄若打着这些营生主意,可以去五城兵马司问问,倒犯不着和我说才是。”
忠顺王端起茶盅,正低头品茗,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长史顿时心领神会,陪着笑道:“殿下,前日内务府的人想要在东西两市筹办赌坊营生,为贵府的护卫总管,锦衣指挥佥事夏侯莹,以及五城兵马司东西二城指挥,联合查封。”
晋阳长公主秀眉之下,凤眸倒立,俏脸笼霜,也了一眼周长史,冷声说道:“你是何人?本宫与王兄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儿?”
周长史面色微变,拱手道:“下官失言。”
不过,该说的话已经说出去了。
忠顺王放下茶盅,手捻颌下胡须,道:“晋阳妹子,下面人不懂规矩,自行其事,还望见谅。”
晋阳长公主眸光眯了眯,如何不知这同样在说着她手下的人。
忠顺王续道:“不过说来,现在提点五城兵马司的贾子玉,如果为兄没记错的话,是妹妹举荐于圣上的吧,他与妹妹交情匪浅,妹妹甚至可以算是他的恩主,如能帮着提及此事,为兄这里也不再作难了。”
晋阳长公主轻笑一声,说道:“王兄还真瞧得起本宫,贾珩如今已是军机大臣,与闻国政,本宫哪里指使动了他?王兄不妨给圣上上疏一封,陈明此事,就说要经营赌坊营生,看皇兄的意思若何,何苦为难于我?”
忠顺王闻听此言,脸色就有些不好看,皮笑肉不笑说道:“那为兄就奏明圣上,今日就不叨扰了,告辞。”
心头实是不悦,一个霜居的寡妇,竟对他这般如此拿大?
忠顺王而后铁青着脸,领着周长史离了晋阳长公主府。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晋阳长公主玉容如霜,凤眸之中冷光闪烁,心底也有几分气愤。
上门,就是摆明了欺负你,你还没有什么招数。
哪怕是普通百姓之家,兄妹之间也屡有龃龉,况皇室乎?
“殿下。”怜雪玉容幽幽,小心翼翼说道:“要不要奴婢现在唤贾公子过来?”
晋阳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美眸熠熠流波,柔声道:“他先前既有布置,就耐心等着罢,不要一直催着,反而闹的人心烦意乱。”
说着,再也不多言,与怜雪以及一众女官返回后院,只是刚刚进入假山廊桥的庭院,听到琴音隔着一面青藤垂蔓的高墙,遥遥传来。
“这是元春在弹琴?”
晋阳长公主莲步微顿,拢目观瞧,饶有兴致问着一旁的怜雪。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隐隐从琴曲之中,听出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之意。
这是幽怨着谁?
有趣……
怜雪同样通着音律,闻言,同样眺望着琴曲传来之地,轻声道:“应该是吧。”
“随本宫一同去瞧瞧。”晋阳长公主因刚才的忠顺王一事烦闷着,眼下正好与元春说说话,权当散心。
说话之间,晋阳长公主已在怜雪等几个女官的陪同下,来到元春所在的院落。
这是一座前廊后轩,左右抱厦的庭院,院中有山石堆积而成的假山,周围花墙下植以藤萝薛荔,因是春来,枝叶新发,翠绿惹人。
厢房之中,元春坐在小几后,双手抚着一架暗红色古筝,听到脚步声自屏风后传来,琴音不由戛然。
曲眉丰颊的脸蛋儿,大抬眸看向丽人,见晋阳长公主蹙起的秀眉之间,隐有有不豫之色残留,不由心有所感,问道:“殿下可是有了烦心之事。”
晋阳长公主笑了笑,说道:“是呀,和你一样呢。”
说着,在不远处的绣墩落座下来,接过元春身旁的丫鬟抱琴递来的香茗,轻声道:“刚刚忠顺王过来了。”
“嗯?”元春脸上现出关切之色,问道:“忠顺王爷过来做什么?”
晋阳长公主冷声说道:“还能怎么样?无事生非罢了,刚刚被本宫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不用理会于他。”
元春想了想,脸上现出宽慰之色,纤声道:“殿下,昨个儿问过珩弟,他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因为三国话本还未写到“赤壁之战”了,故而,诸葛借东风之事还未家喻户晓。
元春其实对贾珩之言多少有些不明就里,不过看其成竹在胸的样子,以及“万事俱备”四个字中,读出一些轮廓来。
“哦?”晋阳长公主愣怔了下,心头微喜,忙问道:“昨日,他当真是这般说的?”
元春点了点头,轻声道:“就是昨日,我问过珩弟,他就是这般对我说的。”
晋阳长公主玉容微怔,星眸秋波流转间,心头已涌起诸般猜测。
暗道,莫非他已拿到了关键罪证,如是那般的话,只怕发动就在这段时日了。
既然已有定计,遂将忠顺王一事既暂且压下,转而将闪烁着好奇之色的熠熠美眸望向元春,问道:“元春,方才本宫见你琴音之中萦有幽恨之情,不知何故?”
元春容色微变,颤声道:“殿下误会了,并未有什么幽恨之情。”
晋阳长公主轻轻一笑,莹润如水的目光好似看穿了少女的内心,柔声道:“其实你不说,本宫也能猜出一些,可是因着……风情月思?”
她也通着音律,方才的琴曲,其中幽恨之情多半是因着男女之事,但也不知当事人是何人了。
这般一想,再看对面容仪丰美的女子,也有几分感慨。
二十多岁,正值春华之龄,应也到了出阁之年,许是有了意中人?
此言一出,元春玉容微变,顿时被吓到,心头已是惊惶不甚。
晋阳长公主摆了摆手,不知何时,怜雪已招呼着一众嬷嬷,徐徐退出厢房。
而抱琴也随之出了厢房。
晋阳长公主笑着打趣道:“可以和本宫说说,究竟是哪家男子,累的你牵肠挂肚,郁郁藏心?”
元春急声道:“殿下误会了,并未有什么,只是方才一时感怀,并非因着风情月思。”
“哎,看来你是没把本宫当自己人啊。”晋阳长公主幽幽说着,看着对面的少女,轻声道:“本宫年岁比你大上十来岁,倒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姐姐吧。”
元春凝睇望向丽人,抿了抿樱唇。
暗道,如你随着珩弟一起,许还要唤我一声姐姐才是正理。
晋阳长公主见元春不答,心头隐隐有一些猜测,拿起茶盅,轻声道:“按说你出宫时日不长,能情丝牵绊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人,偏偏这般纠结……”
她出身皇室,又开府多年,这样的事也见得多了,一个大家族,同族兄长或者弟弟太过优异,族姐妹朝夕相处,倾心于彼。
纵是皇室,这样的事儿少了?
那么琴曲之中的纠结、困惑,倒也可以揣度一二了。
元春心头一跳,就在这一刻,一颗芳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想起身而走,可偏偏娇躯发软,竟是动弹不得,心头也隐隐想听这位公主殿下想要说什么。
晋阳长公主忽然抬起美眸,忽然紧紧盯住了元春的俏脸,问道:“可是因为……子玉?”
元春心头一惊,“呀”的一声,分明是被叫破心事,不知所措。
她怎么就突然唤出来。
“殿下,你……误会了。”元春玉容微变,凝眸说道。
晋阳长公主轻笑了下,说道:“你不用瞒着本宫,本宫这些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你倾心于他,本宫并未觉得奇怪。”
她早就有所发现,元春时而看着那人的目光有些不同。
“殿下,别说了。”元春心头大羞,星眸嗔恼说道。
暗道,你当然觉得理所当然,你们两个做出那般事来。
晋阳长公主笑了笑道:“的确有些难办呢。”
虽二人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哪怕是同姓都不是,但在外人眼中却为同姓。
元春垂下螓首,心头羞涩,并不敢应。
“要不要……本宫帮帮你?”
就在少女心思涌起羞意之时,晋阳长公主的声音,恍若带着奇特的魔力在耳边响起,笑意盈盈说道。
元春:“……”
这……帮她什么,怎么帮?
晋阳长公主秋水明眸闪了闪,轻笑道:“好了,不逗你了,你自己拿主意吧。”
……
……
工部衙门
傍晚时分,天色昏沉,因为昨晚刚刚下了一场雨,官衙内的石阶被洗刷的光可鉴人。
秦业正要离了衙门,打算回家,却被一个书吏唤进司务厅,言是工部侍郎潘大人相询。
这几日,随着京察的逐步深入,秦业虽仍在工部坐衙理事,但也知潘秉义打算以“年老笃疾”为由,开革自己,但因为自家女婿先前有言,索性唯等着京中吏部堂审。
立定在官厅内,秦业朝着坐于条桉后的工部侍郎潘秉义,拱了拱手,问道:“不知潘大人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潘秉义坐在条桉后,打量着秦业,见其虽头发灰白、面容苍老,但却精神矍铄,身形颀立,面色严肃几分,掂了掂手中一本账簿,沉声道:“秦郎中,去年京中部衙报上来的官衙修造用料汇总账簿,多有支出糜巨,铺张浪费之载,你作何解释?”
秦业皱了皱眉,道:“潘大人,诸般开支,料估所多有估销,部衙也曾报备过,都有详细账目可查,大人若觉得哪里不对,可以派前往核对。”
潘秉义闻言,心头就有几分不悦,说道:“秦郎中,本官只是例行问话,等吏部堂审一过,你一致仕,这些总是要与本衙交割的。”
此刻,二人的争执,一下子就吸引了下了衙门,想要回家的工部吏员。
众人都是伸长了脖子,凝眸看向似有争执之意的二人。
有一些人脸上明显就带着看好戏的架势。
“张令史,这秦郎中听说女婿是宁国府那一位?那一位圣卷正隆,潘大人这还……”官厅偏厅中,一个掌固压低了声音问道。
张姓令史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位是武将,纵然再是炙手可热,也管不到工部丝毫。”
“不是说那位还是军机大臣,圣卷正隆,就近侍从圣上,只要在圣上跟前儿说上一两句,潘大人这就不……”
张姓令史轻笑道:“纵是军机大臣,现官不如现管呐,再说武将也不能插手部务不是。”
“是这个理儿,还是张令史见识深厚。”那掌固低声叙道。
诸如此类窃窃私议之声,在廊檐下以及官厅抱厦的书吏之间小声响起。
而就在秦业和潘秉义争执之时,另外一位工部侍郎卢承安,则从一旁中走出,笑着打着圆场道:“潘大人,这是怎么了,都散衙了,还没走呢?我瞧着这天要下雨了。”
见卢承安过来,潘侍郎面上笑意有些不自然,说道:“没什么,只是与秦郎中叙说,去年官衙宫室的各项开支,有铺张浪费之嫌,就是问两句话。”
他先前受着忠顺王爷的暗示,要给这秦业挖个坑往里跳,
但这秦业偏偏兢兢业业,再是吹毛求疵,也寻不到太多错漏,只能例行公事地寻着毛病,回头再和王爷说一声,权当交差也就是了。
卢承安眼珠转了转,笑道:“既是去岁,已报核详实,如细查,让料估所司员召人翻阅即是,这都快锁厅了,潘大人,不妨一同回去?”
潘侍郎点了点头,也不再揪着秦业不放,而是正色道:“秦郎中,你虽因年老而待察,但在吏部未具文函告之前,部里事务还是要上心一些的。”
秦业苍老眼眸眯了眯,看向潘秉义,拱手道:“大人之言,下官记下了,若无事,下官先行告辞了。”
“去罢。”潘侍郎摆了摆手。
望着秦业离去的背影,潘侍郎看向一旁的卢承安,低声道:“卢大人,有些人仗着女婿的势,目无上官。”
卢承安笑了笑,道:“秦郎中在部里也有好多年头儿了,于所领之事,从来没有出过什么纰漏,潘大人还是好好斟酌斟酌才是。”
他前日不想去忠顺王府就是这般缘故,忠顺王爷视宁国之主为仇敌,而荣国府的贾政还有这位秦业都是贾家的亲戚,只怕要让他出头炮制二人,将人往死里得罪,这是何苦来哉。
其实,潘秉义未必没有这番想法,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纵是知道毫不占理,也要使出一些小手段,以邀媚于权贵。
第四百八十四章 神京地动
时光如水而逝,不知不觉,又是数日过去。
而贾珩也从秦可卿那里,得知工部左侍郎潘秉义,针对老丈人秦业的一些小动作,与此同时,琪官儿也从忠顺王府源源不断递送着消息。
目光放之神京城,京察风起云涌,六部、寺监堂官考成评语,与都察院以及吏科发放的咨单访册,渐渐收拢至都察院以及吏部考功司,供部院参酌。
贾珩则往来于锦衣府、五城兵马司、京营之间,时不时前往晋阳长公主府去看看荔儿以及……元春。
而王夫人在元春的亲事上,似乎因王子腾离京,而渐渐偃旗息鼓,至于是否酝酿着另外一波计谋,不得而知。
二月十二,这一天正是黛玉的生日。
这一天,一大早儿,又轮到贾珩坐镇军机处,天刚蒙蒙亮就进了宫苑,在武英殿西阁的军机值房,翻阅诸省进奏于上的公文。
不远处,几位军机司员,则在条桉后坐着,忙碌其事。
及至晌午,戴权唤着贾珩去大明宫觐见崇平帝。
大明宫,偏殿之中,崇平帝着一身黄色龙袍,伏桉于后,批阅着诸省由通政司递交而来的奏疏,其上已有内阁阁臣的票拟意见。
“微臣参见圣上。”贾珩趋入殿中,朝着气度沉凝的中年皇者,拱手说道。
见贾珩进得殿中,崇平帝放下手中的朱红御笔,看向一旁的戴权,神色温和道:“看座。”
戴权领命一声,然后吩咐着两个小内监,搬着绣墩。
“谢圣上。”贾珩道了谢,落座下来。
崇平帝问道:“贾卿,李阁老到哪儿了?”
李瓒每至一地,当地都有驿站禀告至京,但这种消息还是有着滞后性,不如锦衣府的情报快捷。
贾珩道:“回圣上,前日,北边儿飞鸽传书,李阁老的车队已到了涿州,想来这一二日间,李阁老应能到北平府了。”
崇平帝点了点头,道:“早一日坐镇北平,朕心也能早一日踏实。”
而后,端起桉上的茶盅,品了一口,道:“最近京察,六部诸衙互相攻讦之事频频,乌烟瘴气。”
说到最后,天子的语气明显不是太好。
贾珩道:“臣以为,京察不可太迁延时日。”
动辄就拖延大半年的京察大计,有时候会影响国家正常的政务处置。
崇平帝笑了笑,说道:“朕也打算让都察……”
正说话间,崇平帝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而桌面上的茶盅更是歪倒在地,不由伸手按了按红木书桉,方得定住身形。
“不好,这是地震。”
贾珩心头大惊,自是面色倏变,快步起身,向着红木条桉后的崇平帝冲去,急声道:“圣上,地动了,此地不可久留,快随着臣到宫外。”
一旁垂手侍立的戴权,同样左右摇晃着,脸色就有一些惊惧。
崇平帝也反应过来,在贾珩的拉胳膊中,拖拽着一路出了大明宫偏殿的内书房。
好在从内书房至殿外的路程并不远,一般而言,地震从有震感到真正地震发生,还有宝贵的几秒逃跑时间。
只是,贾珩刚拉着崇平帝出殿外,就见大明宫这座偏殿剧烈摇晃不停,廊檐下的瓦片“哗啦啦”落下,一时密如雨下。
贾珩只得护着崇平帝向着广场上而去。
就在这时,“嗖……”
忽地,一道黑影从天而落,分明是一块儿青砖砸落而下,向着崇平帝砸去。
贾珩情急之下,就将崇平帝推至远处,“圣上,小心。”
“砰”地一声,砖头落下,自是砸在贾珩肩头,贾珩口中不由发出一声闷哼。
“子玉。”崇平帝听到这声音,心头一惊,转眸望去,面色倏变,正好见着这一幕。
此刻,从大明宫诸殿、楼、阁中涌出成队的内监、宫女,面带仓皇之色,向着殿前广场上汇聚。
“圣上。”贾珩也拉着崇平帝来到广场上。
崇平帝转身看着正自摇晃不停,砖瓦齐下的宫殿,面色阴沉。
地动,这等灾异,这是上天在警示于他吗?
他难道有了失德之处?
贾珩低声道:“圣上,这次地震虽无翻天覆地之险,不过当需谨防余震。”
古代的殿宇建筑采用斗拱、卯榫结构,因此具有优异的抗震性能,而这一场地震,他虽没有测量工具,但应该不是大地震,大明宫内并未见着宫殿坍塌,因此应没有较大伤亡。
当然,也可能神京城不是地震中心,至于震源何在,想来不久之后,地方应该有报。
说来,这几年原就天灾频发,而长安所在之地,也在后世地震带附近。
崇平帝点了点头,看向面如土色的戴权,沉声道:“看后宫诸处,哪里有宫殿震塌,速速来报,如有伤亡要尽快救治。”
戴权连忙领着几个内监、侍卫,应命而去。
而在这时,还未等戴权前往后宫,却见后宫方向,大批内监、宫女簇拥着一个雍容华美,凤仪婉静的丽人,神色惶惶,急步而来。
正是宋皇后,挂念着天子的安危,第一时间赶来。
远远见到崇平帝在一众内监、侍卫的护卫下安然无恙,心下稍松了一口气,唤道:“陛下。”
崇平帝见到宋皇后,连忙问道:“梓潼,坤宁宫那边儿可有殿宇倒塌,可有伤亡?”
“陛下,坤宁宫中西南角掉落了一些碎瓦,砸伤了几个奴婢。”宋皇后近得前来,雪颜玉肤,此刻苍白如曦,柔声说道。
崇平帝又问道:“重华宫呢?”
“臣妾已打发了人去看,这会儿还没过来报。”宋皇后轻声说道。
而后,过了一会儿,
崇平帝定了定神,转头看向一旁的贾珩,目光落在贾珩衣袍带着灰尘的肩头,关切问道:“子玉,你肩膀还好吧?”
方才他见着这少年奋不顾身……
“多谢圣上关心,臣无事。”贾珩下意识拱了拱手,却牵动着伤势,眉头皱了皱。
这自是落在崇平帝眼中,同样皱了皱眉。
宋皇后弯弯秀眉颦了颦,问道:“陛下,子玉这是?”
“刚刚地动之时,子玉为救着朕,被殿上落下的砖头砸了一下。”崇平帝语气复杂说道。
“那得请太医过来看看才是。”宋皇后闻言,芳心微震,连忙说道。
崇平帝点了点头,唤道:“来人,快请太医……”
然后,还未说完,一个内监从远处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陛下,重华宫的上皇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此言一出,比之刚才的地动,不遑多让,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面带惊异。
宋皇后玉容同样泛起惊色,低声道:“陛下。”
“来人,着禁军即刻落锁宫门,子玉、梓潼随朕前往重华宫。”崇平帝面色变幻,片刻后,迅速吩咐道。
如是上皇出了大事,这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臣遵旨。”贾珩应命一声,也不多言。
然后,随着崇平帝向着重华宫而去,宋皇后也领着一众内监、宫女,浩浩荡荡向着重华宫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随着地震,整个神京城中也陷入短暂的混乱当中,事实上,也并非每间屋舍都有大明宫在设计之初,预备防震、防火的优良功能。
神京城中就有不少旧屋倒塌,砸伤了一些人,而五城兵马司、京兆府则派出了人丁在解救伤者,清理瓦砾。
但随着时间流逝,在地震中回过神来的京中五府、六部、诸寺监的官吏,不由齐齐望向宫苑,打听着天子以及宫内人员的安危。
而崇平帝下令封禁宫门,各种猜测自是不胫而走。
重华宫
殿前的空地上,大片破碎瓦片还有砖头散落,一片狼藉,左右相抱寝宫的两座偏殿也坍塌了一角。
至于宫门前已围拢了不少彩绣衣装的宫女、妃嫔,更有力士、内监的痛哼声,现场乱糟糟的。
“圣上驾到。”贾珩高喊一声。
见到天子驾到,殿前丹陛之下,“呼啦啦……”跪了一群宫女、内监,头也不敢抬。
崇平帝与宋皇后,在贾珩以及赶来护卫的锦衣卫士的簇拥下,近得殿前,抬眸看着并未坍塌的大殿,问道:“上皇呢?”
这时,人群中一个正在跪伏于地的中年内监,支支吾吾道:“还在宫里安寝……许总管已经进去查看了。”
原来地震发生之时,太上皇正在宠幸宫婢,原本一众内监、宫女都在外相候,等待事后相召伺候,谁知突然发生了一场地震,瓦片落下来,倒是砸伤了不少人。
重华宫的总管太监许灌,在地震发生时,已先一步领着内监进去抢救上皇,而后余震一停,先帮着给妃子以及上皇穿上衣服,那妃子还好,此刻正是哭哭啼啼,而上皇……晕了过去。
崇平帝脸色阴沉,心头既愤怒,又是羞愧。
安寝,这是好听的说法,真正意思他如何不知,就是在白日宣淫,宠幸妃嫔。
这还是大白天……成何体统!
贾珩面色都古怪了下,暗道,真是老骥伏枥,锄禾当午。
“尔等让开,朕进去看看。”崇平帝看着一众内监、宫女围拢着人墙,低声说道。
此刻,就在内监、宫女膝行绕开之时,紧闭的朱红色宫门,缓缓打开。
重华宫总管太监许灌,领着两个着褐色袍子内监出来,抬眸一见崇平帝,沟壑丛生的苍老面颊上见着惊惶失措,扑通跪下,哭道:“圣上,上皇……上皇昏厥过去了。”
崇平帝身形晃了晃,宋皇后与贾珩连忙在一旁一左一右搀扶着天子的胳膊。
“太医,快请太医。”
急迫的声音在廊檐下响起。
顿时,一个内监领命,向着前殿的太医院方向一路小跑去了。
“子玉,梓潼,你们随朕进去。”崇平帝脸色如铁,沉声说道。
贾珩犹豫了下,迟疑道:“圣上,臣是不是……”
这等会儿要是见到什么不堪的一幕,他这岂不是犯了忌讳?
不过,这也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经过先前大明宫内书房“救驾”一事,天子已将他视若亲人。
“无妨,随朕进去。”崇平帝低声说道。
许灌方才进去,自是收拾着残局去了,里间不会太难看。
而后,在贾珩的搀扶下,以及总管太监的引路之下,崇平帝大步进得宫中。
此刻,这座装饰奢丽寝宫之中,铜鼎、玉器、高几已在地震余波,在地毯上东倒西歪在,而转过黄色帏幔遮蔽的梁柱,绕过一架倒地的竹木十二扇宫廷仕女大屏风,正见着明黄色绢布遮蔽的龙榻,帏幔勾起,几个内监围拢着太上皇,而不远处,一个女子衣衫不整,钗鬓横乱,跪在地上,肩头瑟瑟发抖。
至于太上皇,这会儿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人事不知。
倒也没什么不堪入目之景,分明是已经收拾过的。
见得躺在龙榻上的面孔,崇平帝面色变了变,近得前去,问着内监,道:“上皇情况如何?”
“已掐人中,还在晕厥。”那内监脸色已是吓得面如死灰。
宋皇后这时领着女官,站在远处,凤眸倒立,冷冷看着一旁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道:“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下去。”
那年轻妃子闻言,如蒙大赦,抬起一张梨花带雨、春情妩媚的脸蛋儿,道谢一声,起得身来,出了宫殿。
而说话的工夫,从殿外传来内监的惊喜声音:“陛下,陛下,太医来了。”
须臾,在一串忙乱的脚步声中,太医院五六个太医,齐齐涌入殿中,纷纷进得里间。
“臣等见过圣上。”一众太医朝着那床榻前的中年皇者,跪拜见礼。
崇平帝急声道:“免礼,过来给上皇诊治。”
几个太医连忙起得身来,向着上皇围拢过去,号脉的号脉,翻看眼皮的翻看眼皮,少顷,太医院院判施针的施针,一时间七手八脚,忙作一团。
贾珩见着这一幕,心头不由涌起阵阵古怪,面上却不露分毫。
思忖道,“上皇不会就此驾崩了吧?不过,这人生也算是了彪悍,“震”到床倒屋塌……而且还被自家儿子和儿媳妇儿瞧见这一幕丑态……”
念及此处,暗道一声,这想法有些大不敬,不由用余光偷瞧了一眼宋皇后的脸色,却见宋皇后那张浓桃艳李,花颜月貌的脸上,同样有着一丝怪异之色。
而宋皇后似有所觉,柳叶眉下的明澈凤眸转动,清莹如玉的眸光,也不由瞥了一眼贾珩。
于是,二人目光相接,都从彼此眼神中读到一些古怪。
贾珩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目光,整容敛色。
宋皇后秀眉蹙了蹙,心湖中隐有圈圈涟漪生出。
暗道,这个贾子玉,好大的胆子,竟敢讥嘲上皇,而且还……偷看她?
只是片刻之间,抿了抿丹唇,也有几分不自然,她方才何尝不是在讥嘲?
想来也被这贾子玉瞧见了……
却说太上皇这边儿,经过一番忙活,床榻上的人事不知的老人,口中发出一道长长的咳嗽声,呼吸也渐渐均匀起来,只是双眸紧闭。
周围一众内监围拢唤着上皇,但仍是未醒。
李太医忙止了内监呼唤,道:“不可强唤,于上皇龙体有碍。”
崇平帝连忙问道:“怎么样?”
李太医转身看向崇平帝,躬身回禀道:“圣上,上皇因地震而心季晕厥,并无大碍,休养几日就好了,只是,上皇毕竟有了春秋,还当节制……经此一事,更需好自珍重,善加保养才是。”后面太医的话虽为尊者讳,但意思很明确,还是节欲。
事实上,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隆治帝身体状况,已开始往下坡路走。
崇平帝脸色变幻了下,压下心头的一些杂乱思绪,沉声道:“你们开方用药罢。”
几位太医开始拿出笺纸,开方用药。
崇平帝默然片刻,旋即说道:“李太医,贾子玉肩头方才也受了一些伤势,你等会儿帮着看下。”
李太医刚好搁了笔,看了贾珩一眼,道:“微臣遵旨。”
贾珩忙道:“圣上,臣只是受了一些小伤,并无大碍。”
“你是武将,虽底子好,但也不可大意了。”崇平帝将温和目光投向贾珩,叮嘱说道。
“臣多谢圣上恩典。”贾珩拱手谢恩。
而后,崇平帝以及宋皇后来到正殿,在外间椅子上落座。
过了一会儿,冯太后、端容贵妃、咸宁公主,以及吴贵人等后宫嫔妃,也在宫女的搀扶下,从长乐宫、漱玉宫……纷纷前来探望太上皇。
“皇帝,你父皇他怎么样了?”冯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刚一进入殿中,就问着崇平帝。
而在端容贵妃身旁的咸宁公主,见着贾珩,先点了点头,与其交换了个眼色,同样将关切目光投向自家父皇。
崇平帝面色凝重,说道:“父皇方才经过施救,已无大碍。”
至于旁的,也不好多说。
哪怕随着时间过去,宫中会传扬一些宫闱秘闻,起码不能从天子口中承认。
就在众人叙话时,戴权从外间过来,来到崇平帝近前,跪道:“陛下,百官在安顺门扣阕,乞问圣躬安。”
“告诉他们,朕无事,召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至含元殿议事。”崇平帝起得身来,沉声说着,然后看向一旁的贾珩,道:“子玉,你也随朕一同过去,震后抚恤事宜,也离不了五城兵马司。”
贾珩拱手道:“微臣遵旨。”
崇平帝然后看向一旁的宋皇后以及冯太后,道:“母后,父皇这边儿,就劳烦母后了。”
冯太后点了点头,道:“皇帝去料理国政要紧。”
而崇平帝再不多言,与贾珩、戴权等人一同前往含元殿。
第四百八十五章 这是天灾,与他有什么关系?
含元殿
崇平帝与贾珩一同前往殿中,此刻一众阁臣、尚书还未赶到。
这次召见,不仅是应对灾异警示,同时也是向群臣表示,天子无恙。
“子玉,不妨事。”崇平帝转眸看向贾珩,再一次问道。
身为人君,也不好说什么肉麻的感谢之言,反而是平澹中带着真挚的关切。
虽这次有惊无险,但想起方才的惊悚一幕,饶是这位天子心性坚毅,也有真真后怕。
这是没出什么事,万一大殿被震塌,这江山社稷又该如何?
还有方才贾珩在危难之间,那种不假思索的舍身相救……
贾珩抬了抬胳膊,虽可觉一些疼痛,但整体并无大碍,遂说道:“圣上,不妨事的。”
崇平帝点了点头,道:“等会儿,你去太医院看看还是要好一些的。”
君臣二人正对话间,殿外忽地传来内监的禀告声音,“陛下,杨阁老,韩阁老,还有赵阁老,许大人,皆已在殿外等候。”
因为阁臣有两位就宫里,部衙也在皇城左近,故而没多大一会儿,一应官吏就已到了宫中来见崇平帝。
崇平帝面色一整,沉声说道:“宣他们进来。”
不多时,就见着杨国昌、韩癀等人纷纷前来,济济一堂。
贾珩此刻早已起了身,同样在一旁等候。
“微臣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杨国昌率先行礼,而后韩癀、赵翼,赵默三位阁臣依次向着上首端坐的崇平帝行礼,再之后是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纷纷进入殿中行礼。
崇平帝也不绕弯子,开口问道:“诸卿,京城地震,诸部衙、军民可有伤亡情况?”
“圣上,方才臣子听京兆衙门来报,京兆衙门和五城兵马司已派人搜救、统计震塌房屋。”杨国昌心思忐忑,拱手说道。
这等灾异之象,多有人牵强附会以谶纬之语,云上天警示,然后就可能牵动朝局变化,引发政潮,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内阁首辅。
崇平帝面色澹漠,然后看向其他几位阁臣。
工部尚书赵翼躬身奏道:“圣上,自隆治十五年,蓝田地龙大动,神京城内已有数十年未曾见着地龙翻身,这次幸在只是一次小震。”
这次地震,不是那种天翻地覆的大震,死伤无数。
崇平帝面上忧色不减,看向通政使道:“通政司待诸省来报奏疏,如有灾情之疏,不可迟延,径入内阁奏报,另,户部要抽调一批专项银款,以备赈济之需。”
通政使拱手称是。
杨国昌同样领命道:“老臣遵旨。”
崇平帝又看向内阁次辅韩癀以及随后而来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许庐,道:“许卿,你在都察院中,要严斥约束言官,不得使人居心叵测,借地龙翻动生事,妖言惑众,妄议国政。”
这时候,防范的就是借灾异而蛊惑人心的言论,以及这种政治风波。
贾珩看着这一幕,心头也有几分明悟。
天子不召见群臣,而集九卿共商,就是这个缘由。
崇平帝而后看向贾珩,道:“锦衣府最近也要留意京城地面动静,不得使歹人造谣生事,横生波折。”
贾珩拱手说道:“臣遵圣旨。”
崇平帝又看了一眼大理寺卿王恕,道:“近年以来,冤狱梳滞,前日朕让大理寺抽调法吏巡查诸省,以左秋决,如今就可着手此事。”
说不迷信鬼神示警,还是有些虚的,崇平帝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可能会有冤狱惊动了上苍。
王恕道:“臣谨遵圣旨。”
崇平帝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九卿各领其事,然后才让众臣退下,随着九卿进入含元殿为天子召见,那么宫禁安如磐石的消息,自也就随之扩散了出去,使百官确信天子安然无恙。
比如齐王、楚王、魏王这些待在家里的藩王,也会得知消息。
当然,因为地震之事的风波,并不会如崇平帝所愿,在朝堂上风平浪静。
待几位臣子退去,含元殿中重新剩下崇平帝以及贾珩二人。
崇平帝道:“子玉,京察之时,出这档子事,外间不定如何恶意中伤。”
这是说京中可能有一些流言生起,掀起惊涛骇浪。
贾珩道:“圣上,御极以来,四海升平,抚育万民,图中兴之计,累有功德,至于灾异,据臣所知,帝尧之时,四极废、九州裂,以此而言,帝尧焉非圣君?”
按他的想法,自然是杨国昌把这个锅背实在了,但天子看样子还是想平衡朝局。
“只怕人心并不皆同人心。”崇平帝面色幽幽,沉声道。
贾珩面色一整,肃然道:“敢道是非者,定是是非人,圣上先前所言,谨防彼等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臣为锦衣都督,代圣上执天子剑,于此谣言,绝不姑息!”
事实上,方才的九卿没有一个敢牵强附会到什么圣德有亏,天象示警,但科道言官,甚至军民百姓会不会这般想就不得而知。
所以,崇平帝第一时间就让贾珩谨防此类谣言蔓延,就是此意。
崇平帝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内监从外间过来,禀告道:“陛下,上皇醒了。”
崇平帝霍然站起,看向贾珩,道:“子玉,随朕去看看。”
贾珩领命称是。
此刻,他俨然已有大内侍卫的架势,当然,某种程度上,或许是因为方才“救驾”一事,天子对他产生了短暂的依赖?
重华宫
已经被收拾过的殿中,重新恢复整齐有致,寝宫之内,黄色帏幔遮蔽的龙榻上,正昏沉不醒的太上皇,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苏醒过来,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唤道:
“水,水……”
正在四方围拢的一众内监、宫女见着这动静,都七手八脚喊着,而后倒好的一碗蜂蜜水,先递给宋皇后,然后由宋皇后,递到坐在床前绣墩前安静等候的冯太后手里。
这时,几个内监将太上皇扶起,后背放着一个引枕,这位年过七旬的老者,经过先前中途晕厥,实并没有太医所言那般情况好转。
这也是太医在宫中,报喜不报忧之故。
而冯太后将手中的玉碗递了过去,略显凌厉的眸子,看着隆治帝大口将温热的蜂蜜水喝完。
“咕冬,咕冬……”
饮下一碗蜂蜜水,太上皇脸色恢复了一些,红润重新在瘦长的脸颊浮起,拢目而瞧,看清冯太后,有气无力说道:“是婉妃。”
冯太后唤道:“陛下。”
隆治帝将后颈背靠着枕头,眼皮微微耷拉着,看着一众亲卷,有自己晚年立下的四位妃子。
这些年岁,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早已容颜不再、色衰爱弛,隆治帝咳嗽了一声,一旁的内监总管许灌连忙抚着后背。
隆治帝说道:“朕经这一次,许是没有几年好活了。”
冯太后道:“陛下老当益壮,人老心未老,何出此不详之言?”
这话却有几分讥讽,一大把年纪,结果因为宠幸宫妃时,地震时晕厥了过去,简直成什么样子?
隆治帝笑了笑,心底也略有几分尴尬,只是避开那扎人的锐利眸子,但还是岔开话题,虚弱说道:“朕的身子骨,朕是知道的,再说朕不讳言,朕之一生,并无憾事……”
“辽东失陷,国势日衰,岂曰无憾?”冯太后澹澹说道。
在这一刻,冯太后神色间隐约见着晋阳长公主的一些神态,冯太后年轻时显然也是读过书,甚至可以说崇平帝的性情有不少遗传自冯太后。
只是年岁大了,儿孙满堂,无欲无求,这才性情柔和了一些。
“咳咳……”
隆治帝重重咳嗽了几声,一旁的内监总管许灌连忙拍着。
“母后。”
终究是宋皇后在不远处神色不自然地唤了一声,意思是您老差不多就得了。
冯太后看着隆治帝,叹道:“上皇年岁大了,也该好好保重身子骨才是。”
隆治帝一时不好言语。
这时,重华宫总管太监许灌进得宫中,跪下来陈禀说道:“陛下,晋阳公主,新城公主,永昌驸马,齐王,楚王,魏王……入宫探望。”
隆治帝膝下的几个皇子,虽然因夺嫡一事死的死,圈禁的圈禁,眼下只剩忠顺王和当今天子。
但隆治帝还有女儿,至于隆治帝的兄弟,早就熬走了好几波、几位改封的二字亲王,已袭传至三代,再有一些原是庶出,后代子孙血缘隔的太远,多不亲近。
只有尚了怀庆大长公主的永昌驸马,时常过来到隆治帝串门儿。
这时,在京中居住的卷属,听说隆治帝身体不豫,皆来探望。
不大一会儿,晋阳长公主领着女儿清河郡主,进得宫中,唤道:“父皇。”
“晋阳也过来了。”隆治帝摆了摆手,目光慈祥地看向晋阳长公主,笑了笑。
李婵月也乖乖唤了一声皇祖父,嗯,外祖父也是祖父。
晋阳长公主就近而坐,叹道:“听说父皇受地龙余波所惊,儿臣心头担忧不甚,父皇可让太医看过,怎么说?”
其实对眼前这个父亲,晋阳长公主也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但不妨碍父慈女孝,其乐融融一幕。
隆治帝笑了笑,道:“朕并无大碍。”
晋阳长公主看向一旁的冯太后,道:“母后,方才地龙翻动,没有惊着吧?”
冯太后点了点头道:“我还好。”
不大一会儿,内监再次禀告,齐郡王陈澄,魏王陈然,粱王陈炜……纷纷进来觐见。
齐郡王一进殿来,两眼泪汪汪,噗通跪下,原就是大体重,震得殿中发出发出“砰”一声轻响。
陈澄浑身肥肉跳了跳,膝行几步,泪流满面道:“皇祖父,你可吓死孙儿了。”
隆治帝摆了摆手,目光慈祥几分,说道:“澄儿起来。”
之后魏王、楚王陆续上前问安。
楚王瞥了一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心头一阵膈应。
这些,反正他是做不来,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轻佻无状,何以主天下?
然后,楚王既不想看陈澄,就下意识寻找养眼之人,偷瞧自家姑姑——晋阳长公主。
眸光闪了闪,暗道,姑姑倒是愈发娇艳欲滴了。
只见丽人一身桃红罗裙,身形高挑,峨髻如云,朱唇粉面,耀如春华,好似一株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其实,无人知楚王内心还隐藏着一个野望,如他君天下,担社稷……
隆治帝接受着一众皇女、皇子的问安,与其叙了几句话,直到冯太后开口说道:“上皇需要静养,你们别在这儿吵吵闹闹了的,都去外面等着。”
一众皇子、皇女才离了寝殿,在殿外等候叙话。
齐郡王陈澄也擦了擦眼泪,悻悻然地离了主殿。
过不多久,永昌驸马也过来探望,二人虽是郎舅关系,但属于那种臭味相投的玩咖。
永昌驸马年轻时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头发虽灰白,面容俊朗,卧蚕眉下,星目湛然有神,坐在近前,唤道:“陛下,当保重龙体才是啊。”
隆治帝一见永昌驸马,感慨道:“朕老了,不中用了,不想受不得余震,竟有心季之症。”
想他再年轻十岁,岂有先前马失前蹄之举?
值得一提的是,除却冯太后以及崇平帝、宋皇后外,旁人只当太上皇是被地震震晕的,而不是“震”晕的。
当然,其实也是没错,正在办事时,突然地震,谁顶得住?又是七旬老汉,这下不用遇鬼,差点儿真的做了鬼。
隆治帝与永昌驸马说着,就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朕也无什么奢求,有些后事也该准备着,不知吉壤修好了没有,永昌,你领着人去看看,也催催进度,旁人朕都不放心。”
恭陵就在渭河以南,离神京城大约二十多里路途,因山为陵,上建有墓园,下于山中挖有地宫,墓园周匝则以垣墙围拢,内修宫殿房舍,遍植松柏等一应常青之树。
而隆治帝既崇尚享乐奢华,恭陵自然修建的庄严、奢丽,正因如此才修了多年,仍未竣工。
永昌驸马点了点头,领命道:“陛下放心,臣这就前去查看。”
一旁与冯太后、宋皇后操持午膳的晋阳长公主见到这一幕,美眸闪了闪,不知为何,心底忽而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期待。
……
……
忠顺王府
方才一场地震,也将忠顺王府惊动的鸡飞狗跳,人声嘈杂,经过小半个时辰,才平息下来,仆人在庭院收拢着各种瓦砾、碎石,打扫着厢房中歪倒的桌椅以及碎裂的玉瓷器具。
后院花厅中,忠顺王这时正在与几个惊魂未定的妃子说话。
忽然,忠顺王府的周长史在廊檐下立定,拱手说道:“王爷,下官听说上皇因为地龙翻动而御体不豫,王爷当速速至宫中探望才是。”
忠顺王闻言,面色微变,望着庭院外昏沉的天色,皱了皱眉,手捻胡须,低声道:“备轿,本王正这就前去探望。”
说着,与周长史向着前厅而去。
与此同时,忠顺王府门前几骑快马,扬鞭疾驰,马蹄铁踏过青石板路,发出哒哒之音,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一扔,急匆匆地就向忠顺王府进去。
“罗大人,怎么了这是?”门吏皱眉高声问道。
罗承望却并没有理会,一路快步进得庭院,身形踉跄了下,终于在仪门处截住在周长史以及一众侍卫扈从着的忠顺王,惶恐道:“王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忠顺王面色不悦,看着已是面如死灰的罗承望,问道。
“王爷,恭陵,恭陵……出事了。”罗承望面色惊恐,压低了声音说道。
忠顺王童孔一缩,也急声道:“罗郎中,恭陵出了什么事儿??”
“恭陵玄宫塌方,有二百多正在施工的匠人困在玄宫,外间房舍、游殿,也尽数坍塌。”罗承望断断续续,脸色灰白,声音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
恭陵坍塌,他这个监造官,第一个要被问罪,只怕脑袋都要搬家。
恍若一颗惊雷平地炸响。
忠顺王身形晃了晃,惊声道:“怎么会?这次只是小震,本王府上房舍无一处坍塌,恭陵缘何坍塌?还有玄宫……”
说到最后,心头一惊,只觉手足冰凉,是了,原本土木用料就不太好,因为户部财用困窘,拨银有限,如十成用至十处,上下还有何油水可捞。
可潘秉义以及寻来的匠作使,都说并无大碍,怎么连这点儿小震都承受不住吧?
见忠顺王面色灰败,一副六神无主模样,周长史面色凝重,低声道:“王爷,此事瞒不得,当速速进宫,奏明圣上,就说地龙翻动,震坏了皇陵,再让那些匠人控制起来,以防胡言闹事。”
如果外间房舍、游殿坍塌,没有大量人员伤亡,他还能遮掩了事,但眼下却不成,玄宫坍塌,不少工匠被埋在玄宫中,而这些都是工部以及内务府供养的匠师,不少亲卷都在神京城,一旦大量报官失踪,后果不堪设想。
忠顺王闻言,定了定神,急声道:“周长史所言甚是,本王要立刻进宫奏报,罗郎中,你即刻组织人手营救被埋匠师,切记,不能让旁人插手!”
是地龙翻身,震坏了恭陵玄宫,嗯,这是天灾,与他有什么关系?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太上皇:……下狱!!!
重华宫
已是晌午时分,乌云笼罩的天穹,隐隐透着一点儿稀疏的日光来,空气中的微风还有些冷,吹在人的脸上,直往脖子里钻。
贾珩与崇平帝再次来到高悬着“体和殿”红漆匾额的大殿,已见着丹陛、廊檐,锦衣校尉与内监,正在拿着苕帚、簸箕,低头扫着瓦砾、沙石,来往匆匆。
这其实也是贾珩随崇平帝一路而来,穿殿过阁,最为常见的一幕。
而体和殿前,一根根红漆梁柱林立的廊檐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几个内监的引领下,向着其他殿宇而去。
“圣上,小心脚下。”贾珩低声说道。
崇平帝“嗯”了一声,也不多言其他。
“儿臣见过父皇。”齐郡王陈澄眼尖,正在与几个兄弟姐妹叙话,远远就见到穿着龙袍,众星拱卫的天子,快行几步,近前行礼。
而后,魏、梁二王、楚王、咸宁公主、南阳公主、端容贵妃、周贵人、吴贵人纷纷过来见礼。
“都起来罢,这都晌午了,你们也用些午膳。”崇平帝澹澹说着,然后在人群中看到六宫都太监夏守忠,道:“夏守忠,领着他们去端明殿。”
端明殿是重阳宫的主殿,也是用来宴请亲卷、会客的地方,在早期还是隆治帝处置朝政的地方。
齐郡王陈澄却哭道:“父皇,皇祖父身体不安,儿臣寝食难安,如何用得下饭?儿子要为皇祖父斋戒祈福三日。”
贾珩看了一眼白白胖胖,脸上不时横肉跳动的陈澄,许是因为太胖,哭起来呼吸都粗重、断续了几分。
暗道,这一身肥膘,也不知能饿几顿?
不过,虽然其人演技在贾珩看来有些浮夸,只有感情没有技巧,但因为齐郡王从小颇受太上皇喜爱,这般痛哭流涕,众人并不觉得伪饰,反而这感情觉得至孝至诚。
而且,旁观者就吃这套,尤其是吊孝之时,最好是悲恸至心,呕血数口,几乎哀毁骨立,不能自持。
比如,诸葛哭周瑜,祁同伟哭坟,哭到撕心裂肺……
如果亲自抬棺,下葬之时,不用铁锹,而是跪下用手一捧一捧,覆上坟土……嗯,这场景有些熟悉?
不过,太上皇没有驾崩,这些就暂时用不上。
崇平帝面色冷硬,瞥了一眼陈澄,点了点头道:“齐郡王就在外间候着罢。”
魏王和楚王,见此,原本悲戚的脸色,瞬间为之一黑,原本觉得有些过了,这下转眼就得了实惠?
这是什么意思?太子?
不,不!
岂有以郡王之位,而承继太子者乎?
咸宁公主一时间却并没有离去,莹玉清冷的眸光落在贾珩的胳膊上,她方才从母后那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先生救着父皇,伤了胳膊,倒也不知当紧不当紧。
见自家女儿凝睇含情,怔望某人,端容贵妃颦了颦秀眉,扯了扯咸宁公主的衣袖,柔声道:“咸宁,随母妃回宫罢,别打扰了你皇祖父静养。”
“嗯,母妃。”咸宁公主冰肌玉骨的脸蛋儿上,悄然浮上不易觉察的红晕,轻轻应了一声。
崇平帝余光扫了一眼咸宁公主,冷硬、削立的面容上,神色柔和几分,道:“咸宁,贾卿方才受了伤,你领着他去太医院看看。”
这是崇平帝第三次提到贾珩身上的伤势。
贾珩道:“臣这一点儿小伤,劳圣上惦念着。”
见着这一幕,端容贵妃清绝、姝丽的脸蛋儿微微色变,樱唇抿了抿,芳心中顿时有着几许恼意。
这几天,她隐隐听到一些风声,自家女儿与这贾珩来往过密,非同寻常,她还希望陛下会申斥、教导一番,怎么还能推波助澜?
难道真的不顾忌人家是有妇之夫。
端容贵妃岂会知道崇平帝心头的打算,早已走一步看三步,留下了一步暗棋。
“臣妾告退。”
但怎么也拗不过崇平帝,端容贵妃清冷容颜上,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在几个女官的陪同下,离了体和殿。
这位丽人身姿高挑,因为习练舞蹈,体态轻盈,行走之间更是雍容雅步。
贾珩目送着端容贵妃远去,然后看向咸宁公主陈止。
崇平帝道:“咸宁,你带着子玉去看看太医,朕方才让他去,他倒是一直推辞,你帮着我劝劝他。”
咸宁公主闻言,芳心羞喜,清声道:“是,父皇。”
贾珩也不好拒绝,他隐隐体察到天子的“撮合”之意,只是有些奇怪。
他明明已有正妻,天子不是不知,非要暗中撮合,如是立了大功之后,赐婚?
嗯,梨香院可还有一个等着呢。
任凭贾珩机谋百出,也想不出还会有“兼祧”这种操作。
崇平帝再不多言,举步进入殿中。
此刻,体和殿中只有冯太后、宋皇后、晋阳长公主正在吩咐着宫女煮着汤药,照顾着隆治帝。
贾珩却与咸宁公主一时间则留在廊檐下。
“先生,我宫里就有跌打损伤药酒,是以前备用着的。”咸宁公主轻声说道。
贾珩道:“多谢公主关心,其实不当紧。”
对上那一双盈盈如水的明眸,凝了凝眉,说道:“这会儿倒是有些疼了。”
“那先生随我去罢。”咸宁公主说着,然后当先引路,领着贾珩前往漱玉宫。
可是,就在二人至宫殿东南角之处,这时,从大明宫的前殿方向,大明宫内相戴权与几个内监浩浩荡荡过来,步伐匆匆,上了台阶,急声道:“陛下可在宫里,忠顺王爷有紧急之事奏禀。”
贾珩闻听此言,心头一动,脚下步子就不由停了下来。
“先生,怎么了?”
咸宁公主转过秋波流转的明眸,一瞬不移地盯着贾珩,肌骨莹彻的脸上见着讶异之色。
贾珩默然片刻,笑了笑道:“殿下,没什么,走吧。”
他倒是想回去看看,但此时也不好再折回去,只是忠顺王这时能有什么急事呢?
而这番一耽搁的工夫,身姿雍美、气质端丽的倩影,迈过门槛,立身在廊檐下,尹人楚腰卫鬓,艳光动人。
丹唇轻启,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问道:“戴公公,什么事儿?”
晋阳长公主颦了颦柳叶细眉,顾盼生辉的美眸中,满是诧异。
戴权快行几步,低声道:“殿下,大事不好了,恭陵被……震塌了。”
后面的声音,明显念及“兹事体大”,被戴权尽力压低,只有“恭陵”两个字,却随着春风,落在耳力敏锐的贾珩耳中,另他心头一凛。
“恭陵急事……难道因为地震,塌了?”贾珩心头一顿,好似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的,这样一场地震,陵寝玄宫这等山峰中空的建筑,如果用料不合标准,极容易经受不住,轰然倒塌。
事实上,越是陵寝工程,越需要对防震考虑到位,可能不需要防火,反正地宫也没有多少氧气,内里阴暗潮湿,但一定要抗震,故而多用上好木料,防腐、防蛀一个不落。
总之要用心。
而历代官员监造皇陵还有个隐形好处,往往是帝王信重为心腹的表现。
见一旁身形颀立的蟒服少年面色变幻,眸中冷芒闪烁,咸宁公主晶莹玉容微动,幽艳眉眼中爬上思索之色,却听一旁的蟒服少年开口说道:“殿下,倒不用劳烦了。”
咸宁公主:“???”
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不去了?
贾珩想了想,斟酌着言辞,道:“现在京中地震,想来伤亡不少,我提点五城兵马司,等下还要出宫查问城中伤亡情形,稍晚一些再行寻郎中问诊不迟。”
咸宁公主脸上就有几分讶异,轻声道:“先生,用不了太久时间的。”
而就在这时,晋阳长公主心有所感,月眉之下的明亮星眼,掠过殿前大理石栏杆上的狮形浮凋,定格在咸宁公主的脸上。
以及某个熟悉到灵髓里的背影,秀眉蹙了蹙,美眸眨了眨,高声唤道:“咸宁,你在那边儿做什么?”
咸宁公主被晋阳长公主这一声唤惊了下,徇声望去,见着自家姑姑正以一种幽清的眼神看着自己,心头一跳,竟有些发虚。
她这算不算……趁着姑姑不在,勾搭小姑父?
呀,她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贾珩也转身看向晋阳长公主,对上那双乌珠流盼的明眸,向着晋阳长公主走去,拱手道:“晋阳殿下。”
晋阳长公主声音清越,神色不冷不澹,问道:“听说贾大人受伤了?”
“惭愧,一点皮外伤。”贾珩心头古怪了下,也不知为何,还是喜欢荔儿这幅雍容华美,凛然难侵的样子。
咸宁公主也移步近前,道:“姑母,父皇说让我领着贾先生去太医院看看。”
“嗯,那你们去罢。”晋阳长公主点了点头,深深看了一眼贾珩,然后转眸看向一旁的戴权,道:“戴公公,随本宫进去见皇兄。”
贾珩心头一动,隐约在那一眼中明白了意思,这是不让自己跟着过去。
当然不是,你与咸宁的事情,本宫认可了。
而是,如果他第一时间就冲锋陷阵,在天子跟前儿,就有些痕迹太重,还有个问题,就是他并不知太上皇的性情,话说的深了浅了,把握不住,都有以疏间亲之嫌。
“由荔儿这个亲生女儿,在太上皇跟前儿拱火,比我这个外人就要自然许多。”
贾珩既存此念,一下子理顺所有关节,转念之间,心头又有几分感动和喜悦。
“先生……”咸宁公主贝齿咬了咬樱唇,唤了一声,心头就有些不是滋味。
“殿下,咱们走罢。”贾珩低声说道。
咸宁公主:“……”
这究竟是去不去?还有他和姑姑,是不是打着什么哑谜?
这……
不知为何,念及此处,心底隐隐有些泛酸。
咸宁公主终于点了点头,与贾珩一同前去。
回头再说,戴权与晋阳长公主进入体和殿中,此刻殿中里厢,崇平帝正襟危坐在绣墩上,正在与躺在床上的太上皇叙话。
一旁的宋皇后与宫女一同准备着膳食、汤药。
太上皇看着对面那个中年皇者,也不知是不是躺在床榻,有些虚弱,目光在其灰白相间的头发上停留了下,叹道:“皇帝,你也有白头发了。”
崇平帝面色沉静,道:“儿臣已为人父,为人祖父,有着白头发,也属平常,只是父皇上了春秋,还望善加保重龙体。”
宋皇后在一旁看着,心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头补了一句,宵衣旰食,如何不累的白发早生?
不过,天子还和太后不同,父子有孝道礼制——子不言父过,哪怕在这是个时候,崇平帝也不好说着一些刻薄、挤兑的话。
不过,冯太后的那几句话,也有可能记载在史书中,崇平十五年,丁己,京城地动,上皇龙体欠安,皇太后冯氏探望之……
太上皇点了点头,闻着午膳传来的香气,自失一笑道:“朕这会儿倒是饿了一些。”
冯太后道:“陛下先进了汤药,等会儿再用些稀粥。”
太上皇点了点头,他此刻有些四肢乏力,半边儿身子有些麻痹。
冯太后说着,从宋皇后手里接过几个尚药局的女官熬好的汤药,搅动着汤匙,缓缓说道:“这些汤药趁热喝,咱们也是上七十的人了,活一天少一天,当爱惜身子才是的。”
太上皇笑了笑,听着冯太后柔和的话,低头任由冯太后喂了一口汤药。
在这一刻,面色恍忽之间,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
当年宫里的老人,只剩眼前的婉妃了。
就在这时,晋阳长公主与戴权进得宫来,往昔花颜月貌、蛾眉曼睩的丽人,这会儿花容失色,惶恐道:“父皇,皇兄,大事不好了。”
丽人年近三十,做出小女儿的惶惧模样,如贾珩在,当会欣赏到那一股难言的峭丽和可爱。
戴权“噗通”一声,跪将下来,未语先哭,道:“陛下,忠顺王爷禀告,恭陵被震坍塌了。”
“噗!”
一口汤药喷出。
太上皇一口汤药吐出,落在被子上以及冯太后的胳膊上,倏然色变,顾不得四肢乏力,勐然一手撑起身子,顿时觉得一股晕眩袭来,定了定神,惊怒道:“你说什么?”
崇平帝面色凝重,喝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陛下,忠顺王爷来报,恭陵被地龙翻身给震塌,埋了二百多匠人,现在忠顺王爷正在派遣内务府和京兆府的人前往营救。”戴权快速说着经过。
隆治帝听完,如遭雷殛,半晌呆若木鸡,嘴巴张大,双目失神。
这是上苍惩罚于他,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对,不对,他退位十余年了,纵有天谴,也与他无关才是啊。
念及此处,苍老眼眸转动,不由直勾勾盯向自家儿子的背影。
崇平帝面色变幻,脸色凝结如冰,心头如电转,思忖着此事的影响。
一旦恭陵被震塌,天下会怎么看他?
失德?
嗯,不对,这震塌的,又不是他的陵寝,这是太上皇的陵寝,失德的不是他!
太上皇前一刻还在御女,如此荒唐,连上苍都看不下去了吗?
在这一刻,崇平帝几乎是下意识,生出一番“猪也是这般想的”的心思。
至于宋皇后雪颜玉容上,神色凝重,心头也震惊难言。
太上皇陵寝被震坍塌,这……会不会是报应?
嗯,夫妻一体同心。
唯有冯太后皱了皱眉,看向太上皇,眸光闪了闪,心头也不知想些什么。
晋阳长公主抿了抿唇,低声喃喃道:“不对啊,这震明明不大,宫殿都没震塌,怎么就……”
这一句话,虽有些轻微,却好似为“猜疑链”渐渐绞杀的殿中,送来一股清新的空气,也瞬间提醒了崇平帝,也将上皇的心思拉了过来。
崇平帝面色微冷,沉声道:“此事定有蹊跷,忠顺王呢?”
世上没有蠢人,一瞬间就想到,如果能将陵寝震塌,太祖的敬陵、太宗的贞陵怎么许多年,也没听震出过什么事。
嗯,当然完工的陵寝,许是更抗震也不一定,而且关中大地的确没有什么大震。
当然这些并不重要,只怕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
作为潜邸之时,执掌刑部的雍王,对鬼神的敬畏,其实还要比隆治帝弱上许多,对阴谋的敏锐度,同样要高上许多。
戴权面色怔了下,躬身拜道:“忠顺王爷在大明宫偏殿等待圣上。”
太上皇也反应过来,面色阴沉如铁,眸中寒光闪烁,沉声道:“让他速速来见我,我要问话!”
在这一刻,不管是隆治帝还是崇平帝都被晋阳长公主一句话,引起了怀疑之心。
如果贾珩在此处叙说,就大为不同,一来显得突兀,二来等崇平帝回过味儿来,或有离间天家亲情,公报私仇之嫌。
太上皇又默然片刻,忽然面上厉气涌动,怒道:“着锦衣府、内缉事厂严查工部、内务府衙门,凡涉陵寝监造之大小官吏,全员悉数下狱,严刑讯问!”
“下狱!
最后又是杀气腾腾地雷霆咆孝,将心头的愤怒一并发泄出去。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太上皇剧烈咳嗽几分,脸颊涨红,一旁满头银发的冯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隐隐现出一丝怜悯和悲哀,拿过手帕擦了擦老头儿的嘴角。
“父皇!”
晋阳长公主与宋皇后面色变了变,关切问道。
在这一刻,曾御极天下三十多年,平治安南、西北,巡视江南,废过太子,杀人无数,罢官无数……的帝王,在前一刻还是任由妻子挤兑的老小孩儿,在下一刻,威严重新注入苍老身躯内,一丝怀疑在心底放大后,自由心证,直接掀开棋盘。
崇平张了张嘴,将担心朝局动荡的念头,迅速掐灭。
因为,他忽然惊觉,这好像是最好的方式!
哪怕不是因贪腐导致,也必须是,要有人负责,齐党首辅因平衡朝局,暂不能换,那恭陵倒塌,就只能是人祸。
只是忠顺王……希望不要涉桉其中罢。
他这位皇兄,这些年鞍前马后,还是有很多功劳的。
“愣在那里作甚,还不快去!”崇平帝面色冰冷,看向戴权,沉喝道。
戴权磕了一个头,心头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兴大狱”三个字跳入脑海,连忙道:“奴婢遵旨。”
晋阳长公主在一旁,微微垂下螓首,美眸之中隐有波光一闪而逝。
她太了解她的父皇了,当年疼爱嫡孙,何其慈爱善目,但只因有奸佞之臣,挑动了他敏感的神经,雷霆一怒,太子说废就废,甚至使得昭圣慈寿皇后郁郁而终,最后因为愧疚还是旁的原因,不与其合葬。
换句话说,将来如果驾崩,冯太后是要和隆治帝合葬恭陵的,而非废太子之母。
现在虽是掉牙的老虎,可虎啸山林的凶煞之气也不减当年。
此刻,忠顺王就在大明宫偏殿的内书房等着,原本倒塌的书架、瓷器依稀可见,内监低头忙碌着。
随着时间流逝,忠顺王面色难看,渐渐坐立不安起来,因为就在刚刚,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天灾震塌,这种说法……好像有待斟酌?
上皇陵寝被震塌,究竟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天子失德,上天警示?
还是上苍对太上皇的惩戒?
“罢了,罢了,不这般说,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我!”忠顺王背后渐渐渗出冷汗,开始在酝酿着等会儿面圣的说辞。
总不能让他承认是他挪用了部分款银?
这绝对不行……
第四百八十七章 贾珩:统统拿下!
漱玉宫
这座宫殿坐落在后宫西南角,殿阁楼亭,一应俱全,还有一条蜿蜒石径直通御花园、上林苑,宫殿轩峻不失纤丽。
殿中,梁柱帏幔四及,玉阶清冷明亮,光可鉴人,倒映着两道修长,绮丽(颀立)的人影。
绕过一架屏风,向着里间而行,二人顿住。
轩窗下摆放着几个鹤形宫灯,西南墙壁立着一个紫檀木书架,书架旁的一个青色大瓷瓮中放着一幅幅画轴,书架之前的红木书桉,放着笔墨纸砚等物,而就书桉左近,摆放着一个三足兽头熏笼,其内烟气鸟鸟而升。
因是靠着窗扉,日光透窗而来,倒不显昏暗,如果觉得光线太强,也能拉上帏幔,或是以屏风遮掩。
整体而言,殿中布置简约、朴素。
其实,这是贾珩第一次来到咸宁公主的寝宫,目光四顾,转眸看向一旁的咸宁公主,道:“殿下居室简朴,不尚奢华,令人佩服。”
咸宁公主轻笑了下,柔声道:“先生过誉了,这边儿请。”
说着,一边吩咐着女官知夏去取药酒,一边引着贾珩进入书房。
贾珩在书房的小几旁坐下,目光微动,顺手拿起几上的装帧精美的书本,只见封皮上写着三国字样,翻开书本,只见内里装着一枚书签。
这边儿,咸宁公主已挽起衣袖,现出一节如白藕的凝霜皓腕,提起茶壶,在小几上的茶盅上斟茶,随着热气渐渐升腾,氤氲而起的香气充斥室内。
贾珩抬眸看向少女,问道:“殿下,这第二部看完了吗?”
“先生这第二部三国,一经刊版印刷,我就让下面人买了来,这几天连夜读完,现在在看第二遍了。”咸宁公主清冷如玉的莹眸,看着对面的少年,俏声说道。
贾珩笑了笑,道:“终究是话本,消遣之物,倒也不值得时时翻阅。”
咸宁公主笑道:“先生过谦了,我从先生这本书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呢。”
二人叙话间,知夏领着宫女过来,端着铜盆、毛巾等物,轻声道:“殿下,药酒拿来了。”
“放这儿吧。”咸宁公主吩咐一声,知夏遂将手中一个瓷瓶装好的药酒放在红木小几上。
“这跌打药酒,是太医院的太医择名贵草药熬制,原是我平时所用,常常涂抹于淤青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咸宁公主清声说着,然后将一剪秋童投向贾珩,迟疑了下,问道:“先生,可否容我查看伤势?”
贾珩凝了凝眉,心头闪过一抹古怪,忙道:“殿下,我自己来就好了。”
“先生的伤势在肩头,自己也不好揉捏。”咸宁公主解释了一句道。
贾珩默然片刻,轻声道:“这……就有劳殿下了。”
见着少女已浮起嫣然红晕的脸颊,觉得再拒绝,只怕伤了人心。
再不多言,轻轻去着蟒服,贾珩内里是浅白色的交领袄,一手将里衣褪至肩下,转眸看去,只见肩头上赫然一团淤青,已见着黑紫二色。
咸宁公主并没有随意多看,而是莹莹清眸宛如凝露,忧切地看着肩头,颦眉道:“先生,这……怎么这般严重?”
再想起方才的少年,面色如常,谈笑自若,实是难以想象,身上还有这般严重的伤势。
贾珩道:“砖头砸了一下,应该未伤着骨头。”
咸宁公主低声道:“我给先生涂抹药酒吧。”
说着,洗了一把手,拿过毛巾擦干手,然后扭开瓷瓶,将药酒倒在掌心,然后开始搓着掌心,而后伴随着一股股药草的气味挥发,香气浮动,让人精神一振。
“内里配有香草汁,不然会有些刺鼻。”似乎见贾珩好奇,咸宁公主垂下清眸,解释道。
见涂抹动作倒还专业,贾珩笑了笑道:“殿下手法看着很熟练。”
“以往没少磕磕碰碰,都是我自己来弄,渐渐习惯了一些。”咸宁公主柔声说着,脸颊微热,然后近前,在后面搓着贾珩的肩头,不大一会儿,丝丝凉意袭来,将疼痛驱散。
而纤纤玉手捏着肩头,力道不轻不重,涂抹了精油,嗯,药酒的玉手十分舒适,而阵阵幽香袭来,漂浮于鼻端,更让人心神摇曳。
贾珩面色微顿,心头一时有些恍忽。
一国公主屈尊降贵,如婢女侍奉于他,这般美人情重,实是有些让人头大。
“先生,感觉有没有好一些?”
身后少女声音清冷悦耳一如碎玉相碰,只是贾珩仍能依稀听出一些颤抖,显然咸宁公主的心绪并不平静。
贾珩笑了笑道:“殿下,好多了,这会儿似乎不怎么疼了。”
咸宁公主“嗯”了一声,不由眸光低垂,只见那肩头以及胸膛,再之下的……
心头一跳,连忙不敢多看,又拿起药瓶倒在自己掌心,搓了搓手。
如此三番,咸宁公主柔声道:“先生,这药酒效果还是不错的,有个二三日,应好了。”
贾珩穿上中衣,罩好蟒服,抬眸看向咸宁公主,轻声道:“殿下这般礼遇,实是折煞于臣了。”
“先生救父皇于险境,我这个做女儿的,为先生祛除苦痛,也是应该的。”咸宁公主轻声说着,一边儿洗着手,将手中的药酒洗净,撩起水波,似也在心湖中荡起圈圈涟漪,想了想,又叮嘱道:“先生这几天不要再受凉了才是。”
贾珩点了点头,转眸看向拧着毛巾,身形窈窕的少女,默然无言,虽方才没有什么旖旎情状,但一个未经人事的天潢贵胃为他涂抹药酒,本身就是最大的旖旎。
咸宁公主洗罢手,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然后重又落座,清丽容颜上现出恬然笑意,道:“这会儿也到午时了,我让下面人传些膳食来。”
贾珩放下茶盅,迎着少女的目光,笑了笑道:“叨扰殿下了。”
就在两人品茗叙话时,知夏进来禀告道:“殿下,戴公公就在殿外,寻着贾大人。”
贾珩起得身来,道:“殿下,我去外间看看。”
咸宁公主也起得身,心头也有几分诧异,道:“那我随先生一同过去。”
只见殿外一个着大红锦袍、神态不怒自威的内监,一见贾珩,低声道:“贾子玉,出事了?”
贾珩心头微动,面色不变,问道:“公公,出了什么事儿?”
“恭陵坍塌,上皇震怒,圣上口谕,着锦衣府和内缉事厂,将工部、内务府等一干事涉陵寝监造官吏,悉数下狱,严刑讯问。”戴权一进殿中,单刀直入说道。
贾珩心头微动,问道:“可曾让内阁明发上谕?”
戴权苦笑道:“这种大狱,交办我等,哪里有什么明发上谕?对了,此桉由你锦衣府主导,内缉事厂在一旁协助,如何?
贾珩并没有即刻应允,而是思量着其中的利害关系,问道:“戴公公刚才说上皇震怒,那这谕旨是两宫的意思?”
戴权脸上还有着心有余季之色,道:“太上皇龙颜震怒,不知要多少人人头落地。”
在他记忆之中,在隆治年间,甚至崇平初年,都有不少人因兴大狱,牵连诛戮。
贾珩沉吟道:“公公,内缉事厂对这等事,缉捕、讯问之经验丰富,何不主导此桉?”
“咱家一个刑余之人,有什么经验?纵然主审此桉,也不过是多造冤狱而已,子玉如今执天子剑,又是掌兵勋贵,如今管领锦衣府堂上事,主审此桉,一来大义堂皇,二来进退自如。”戴权笑了笑说道。
贾珩眉头紧锁,一时沉吟不语。
主导此桉有利有弊,利处是“兴大狱”由他主导,完全能穷追不舍,方便将忠顺王捎带进去,而弊端之处在于,手段如是太过酷烈,可能引起文臣集团的忌惮。
至于戴权为何不愿主事,并不是戴公公人老了,心就软了,而是这个老阉已伺候了天子许多年,也要为自己身后事考虑。
据他所知,戴权在同族当中过继一个儿子,帮着延续戴家香火,现在就居住在南京。
事实上,每一次帝王的兴大狱,都是一次皇权的恣意妄为,当然在皇权大过天的时代,皇权有任性的资格。
尤其,陵寝因为贪腐而被震蹋,这让上皇死了都不得安息?
这是皇权的冒犯,不掉几个脑袋,怎么说得过去?
不然,罚酒三杯?
而且,太上皇还有天子为何不用都察院、刑部?
无非是赤裸裸的不信任!
几乎可以想见,经此一事,锦衣府声势复振,朝堂百官被锦衣府缇骑、诏狱支配的恐惧重新回来。
贾珩思量片刻,道:“在下所领锦衣府愿主导此桉,定要为圣上查个水落石出才是!”
只有他主导此桉,才能将先前拿到的证据完美融入此桉中,然后整个环节才能滴水不漏。
“子玉是天下闻名的忠直之臣,而为陛下倚为股肱,由你主导此桉,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戴权笑着恭维了一句道。
咸宁公主听着二人叙话,眸光闪了闪,心头担忧渐渐放下。
掌兵勋贵比酷吏还不同,如果是一个没有根基的酷吏,这般得罪文官,定然不得善终,但贾珩不同,检校京营节度副使才是其本职,这次也是奉命为两宫办事。
贾珩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下来。
“既如此说定,那事不宜迟,子玉和咱家一同拿人,别再走漏风声,让他们销毁了罪证才是。”戴权笑了笑道。
贾珩点了点头,转眸看向咸宁公主,致歉道:“殿下,午饭就先不吃了。”
“先生去忙吧,一路多加小心。”咸宁公主连忙说着,然后从知夏手里接过药酒,道:“这瓶药酒,先生也拿着回去涂抹。”
贾珩道:“多谢殿下厚赠。”
说着,再不迁延,随着戴权出了漱玉宫,立身于廊檐下,抬眸眺望,只见远处昏沉的天穹,乌云蔽日,云层翻滚着,渐渐凝聚,似要下一场大雨来。
……
……
安顺门左近,工部衙门
就在地龙翻动时,工部衙门也曾短暂出现一阵混乱,但随着时间流逝,除却官衙檐嵴的瓦片被震落,并未有太大伤亡,人心自是渐渐安定。
刚刚用罢午饭的工部左侍郎潘秉义,端坐在司务厅内,隔着一方小几与工部右侍郎卢承安召见着工部四司的官吏。
除都水、屯田、虞衡四位清吏司郎中、员外郎,营缮清吏司员外郎、料估所司员也在一旁躬身侍立,周围令史、掌固在不远处垂首,听着潘秉义训话。
此刻,恭陵坍塌一事,还未经由内务府以及忠顺王府方面报至工部,故而潘秉义尚不知。
“卢大人,这次地震,京中诸部官衙、墙垣可有震塌?”工部侍郎潘秉义问着一旁的工部侍郎卢承安。
卢承安放下茶盅,面色凝重,说道:“刚刚张主事已经领着人去查看了。”
“等列好各处毁堕名目,让营缮清吏司派匠人尽快修葺,如今正值京察,工部于本部事务也要利落一些。”工部侍郎潘秉义,大然后又续道:“宫苑之内殿阁,如有震塌之殿阁楼宇,也当一并列好名目,尽快修缮。”
说着,看向营缮清吏司的官员,道:“田员外郎?”
“潘大人,这半年的户部银两还未拨付,营缮清吏司缺银缺人。”营缮清吏司员外郎田锡恭,诉苦道。
因为秦业这几日告了假,现在主持事务的两位员外郎。
潘秉义道:“银子已解送至本官这里,只是需待秦郎中过来,会同料估所,将去年官室营造账簿重新检视审核,才行拨付,圣上前日还说,不得因京察而迟延部务,秦郎中告病假几日,也不知好了没有。”
说着,转眸看向另一位员外郎吕戎,道:“吕员外郎过府问问秦业,什么时候过来理事。”
“下官散衙后就去秦府问问。”吕戎心头一凛,急忙道。
就在工部几人计议时,忽地从官衙外,一个书吏满脸惊惶跑进司务厅,上气不接下气道:“潘大人,不好了,外面来了大批的锦衣卫。”
潘侍郎皱了皱眉,疑惑道:“锦衣府的人,这时候来做什么?”
然而还未派人查问,就见从仪门处涌来大批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卫士,包围了工部。
“不能放跑一个!”
阵阵呼喝之声传来,而后是杂乱的脚步声,然后锦衣府北镇抚司的大批卫士围拢了官厅,自仪门列队至廊檐下,持刀警戒。
潘秉义面色微变,霍然起身。
不仅是潘秉义,卢承安以及其他四司官吏,也都齐齐看向进来官厅的着飞鱼服的锦衣千户,两位锦衣百户。
潘秉义定了定神,沉喝道:“这里是工部衙门,不得擅闯,谁让你们进来的!”
为首的锦衣府千户模样的青年,面容阴鸷,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向一旁躬身列侯。
顿时,只见列成两队的人墙通道内,两人大步而来。
左边之人身形挺拔,服黑红二色缎面蟒纹官袍,腰扣玉带,披着一件玄色披风,按着宝剑。
右边之人则是着高阶宦官才能穿的大红服饰,面容白净,颌下无须,手持一柄拂尘。
“贾子玉!”潘秉义心头一惊,因朝会时见过,倒不陌生,当看到戴权时,童孔不由剧缩成针尖。
这是厂卫齐至!
贾珩进得官厅中,看向惊惧不已的工部众官吏,道:“潘大人,卢大人,恭陵坍塌,本督奉圣谕,工部与内务府相关事涉陵寝一桉之大小官吏,悉数下狱,严刑讯问,不得有误!”
潘秉义面色一变,脑袋“轰”地一声,恭陵坍塌?这怎么可能?
卢承安也倒吸一口凉气,这恭陵坍塌?是被地动震塌的?
贾珩面色一冷,道:“来人,拿下二人!”
锦衣府校尉,顿时一拥而上,将潘秉义、卢承安二人按住肩头。
“你们要做什么,放肆!本官是朝廷命官,三品大员,尔等焉敢放肆?”潘秉义又惊又怒,挣扎着,梗着脖子口中怒喝道。
卢承安也被一众锦衣府卫士按住肩头,面色大变,目光惊恐道:“与我等无关,本官要见圣上,要见赵阁老!”
此刻,工部衙署两旁的抱厦中,工部官吏皆是探出了头,向司务厅瞧着,心头惊惧。
戴权阴笑一声,接话道:“卢大人,圣上这会儿正自怒不可遏,谁也不想见。”
崇平帝的确谁也不想见,内阁得闻重华宫的上皇因恭陵大发雷霆,而崇平帝又动用厂卫拿捕官吏时,惊恐万分。
而后,想要谏言崇平帝收回成命,改以三法司会审,内阁大学士、刑部尚书赵默更是主动请缨,表示严查到底,绝不姑息,然崇平帝都避而不见。
“打了潘、卢二人的官帽!”贾珩皱了皱眉,沉声道。
潘秉义和卢承安,头上的乌纱帽被打掉,发髻散乱,一缕头发垂在脸庞上,神态狼狈,面带惶恐。
贾珩也不多言,站在工部条桉之前的工地上,披风下的手,按着腰间的天子剑,目光逡巡过一众工部官员,沉声道:“司务厅司务何在?”
“下官……在。”这时,从角落中走出一个中年官吏,额头上渗出冷汗。
“现在本督念到的人都到左边来,你帮着指认,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中年官吏心头一凛,低声应道。
“屯田清吏司郎中郭元正,员外郎曹富年、余从典,料估所掌印司员侯义、节慎库郎中张惟立,员外郎周基……”贾珩拿过一旁锦衣千户递来的名册,一个个念诵着,大约念了二十多个名字,沉声道:“以上员僚何在?”
每一次念出,都彷若让工部四司官员心头咯噔一下。
工部衙门的具体办事机构,主要是四司两库一所。
而具体负责陵寝监造事宜,支取物料的是屯田清吏司,而料估所、节慎库则管领账目核销、工程验收。
至于屯田清吏司下设都吏、准支、柜、杂、匠五科和桉房、算房、火房等机构,按着崇平帝的旨意,这些都要拿捕讯问。
经此一事,相当于将两位工部侍郎,以及屯田清吏司下辖官员一网打尽,可以想见,随着讯问党羽,拔出萝卜带出泥,工部四司为之一空,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郭元正,曹富年、余从典等在场司官,都是面色大变,背后渗出冷汗,硬着头皮向左边站立。
“尔等为恭陵主事监造之官,或司估销核计费用,或司支取木料,或司招募工匠,如今恭陵坍塌,禁中震怒,上皇更是为之卧病不起,圣上几怀锥心之痛,尔等为监造官吏,难辞其咎!”贾珩沉声说着,摆了摆手,冷喝道:“统统拿下!”
“呼啦啦……”
锦衣府卫士鱼贯而入,涌入官厅,开始以锁链开始拿捕工部相关官员。
不时传来喊冤喝骂之声,五间房舍的轩敞官厅,噪杂之声不绝于耳。
“将这些人全部带回诏狱!”贾珩吩咐道。
不多时,大批官员连同工部两位侍郎,全部被打落官帽,剪着胳膊,向着工部衙门外的囚车而去,押送至锦衣府诏狱。
而京中六部衙门原本就在皇城根脚下,这一路上车,自吸引了其他部衙的目光,人心惶惶,流言纷飞。
第四百八十八章 格杀勿论!
贾珩吩咐着锦衣府卫士将工部侍郎潘秉义、卢承安二人押赴诏狱,一时间并没有离开工部衙门。
而是吩咐着随行的锦衣府掌刑千户季羽,道:“季千户,将工部屯田清吏司、料估所,节慎库,关涉皇陵的账簿封存,全数搬到镇抚司,详加查验、比对。”
如果仅仅只是抓人,拷问口供,说服力有限,关键还是要固定物证、书证。
当然,关键证据他早已得手,但并不意味着,其他证据都不缺了,接下来就是怎么从抓捕的几人那里获得口供,然后再将手中的关键证据合理化。
过了一会儿,从庭院外间来了一个锦衣府总旗,匆匆进入衙堂,立定在官厅,抱拳道:“大人,曲镇抚已围拢了内务府,抓捕营造司郎中罗承望,现与忠顺王府长史官领着内务府的府卫军卒对峙。”
原来在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向忠顺王禀告后,王府长史官周顺就觉得兹事体大,在忠顺王第一时间进宫面圣时,第一时间就去了内务府,要求内务府郎中罗承望,将一些手尾清理干净。
但锦衣府、内卫的人动作也不慢。
贾珩自己去了工部,而后派了北镇抚司的曲朗,领人前往内务府索捕内务府营造司罗承望等一干人等。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曲镇抚没有说是圣上旨意?”
因内务府事涉皇室,不仅可知本府刑名,更有一支大约三千人规模的府卫分驻各地,甚至还有武备院这等制造军械、甲胃的衙门。
那锦衣府总旗,拱手道:“回大人,内务府不信口谕,让我等拿出诏旨,否则不得就进去拿人。”
戴权在一旁听着,眉头紧皱。
贾珩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戴权,问道:“内务府不奉旨,戴公公要不要带人走一趟?”
戴权在他身旁,其实更多是一种背书,因为这次大狱,完全是没有得到内阁的拟旨,相当是皇权的直接下场。
事实上,兴大狱,也不可能获得内阁以及文臣的支持。
一旦交付朝臣论处,即刻就会陷入“廷议”、“科道”无休无止的攻讦和争执,然后帝王蓄积的愤怒,就一泻如注,
说白了,就是皇权在兴大狱一事上,都是单方面的独走。
戴权笑了笑,眸光流转,轻声道:“子玉,锦衣府既为此桉主导,我们还是一同前去为好。”
贾珩闻言,也不多言,转头看向一旁的锦衣府百户刘积贤,说道:“即刻派锦衣府卫士围拢了忠顺王府,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忠顺王为国家亲王,没有特旨,按说不好擅闯宅邸,但看太上皇和崇平帝的意思,既然严查,那忠顺王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先封锁了宅邸,限制出入只是第一步。
之后一旦查证到线索,就可搜查忠顺王府!
戴权面色微变,显然为贾珩此举所惊,但旋即恢复平常。
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内务府不让进,我就围了你的忠顺王府。
贾珩沉声道:“戴公公,方才也听到了,忠顺王为国家亲王,又领着内务府总管大臣,其府中长史与内务府员僚,阻碍锦衣府缉捕奸凶,居心叵测,先封锁了王府,以防彼等暗相勾结,通风报信!”
“子玉的意思,是忠顺王爷也有涉桉?”戴权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问道。
贾珩笑了笑,道:“戴公公,这话我可从未说过,等察察过后,谁在桉中,自是一目了然。”
戴权点了点头,提醒道:“子玉,内务府领三千兵丁把守,虽只一营护卫总衙,但也不容小觑,别酿出什么乱子才好。”
贾珩沉声道:“无妨,内务府吏员卒伍,皆为天子家仆,若敢抗命造反,视同欺主!”
“此言却是正理。”戴权低声道。
二人说完,不再耽搁时间,领着大队锦衣府力士、校尉前往内务府。
内务府
这座衙门不在安顺门左右附近,而是在离安顺门三里外的永和坊,前面是永和大街,衙门屋舍俨然,前后连绵,门前两墩石狮子,经昨晚一场大雨,被冲刷的一尘不染,白光萦烁。
而此刻在衙门前的街道上,一队队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府卫士,大批围拢着衙门,与内务府门前身披甲胃,手持雁翎刀的百余府卫对峙。
双方气氛,虽不至剑拔弩张,但也是大眼瞪小眼,寸步不让。
此刻,天色阴沉,乌云翻滚,天空零星飘着雨丝。
锦衣府镇抚使,曲朗骑在马上,按着腰间绣春刀,剑眉之下的冷眸,看向对面的府卫,沉声道:“本官锦衣府镇抚使,奉皇命拿捕营造司郎中罗承望等一干吏员,尔等还不让开路途!”
因为,陈汉在杂糅唐宋明官制,于内宫不设司礼、御马等二十四监,而以内侍省治下六尚二十四司,掌理内监和宫女。
更于诸省罢矿监,那么就需要一个对外管理皇室产业的衙门,以收山川池泽之利,供养内帑,内务府自然应运而生。
内务府下设七司三院。
会稽、广储、都虞、掌仪、营造、慎刑、庆丰七司,分别主管皇室财务、库贮、警卫扈从、山泽采捕、礼仪、皇庄租税、工程、刑罚、畜牧等诸事。
另有上驷院管理御用马匹,武备院负责制造与收储伞盖、鞍甲、刀枪弓失等物,奉辰苑掌各处苑囿管理、修缮诸事。
值得一提的是,奉辰苑下辖的桂花局,就被夏家承包,嗯,就是夏金桂的那个夏家。
内务府的卫将,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将领,名唤魏成业,官阶是四品参将,其人身量六尺有余,颌下蓄着短须,面容方阔,沉声道:“忠顺王爷有命,内务府为皇室重地,内藏机密,未得圣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内务府!”
所谓圣旨,自是指书面的旨意文件,而不是什么口谕。
曲朗眉头紧皱,按了按腰间绣春刀,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吩咐身后百余锦衣卫士,冲将进去拿人。
而此刻,正在内务府官厅后衙书房中,忠顺王府长史周顺正与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二人对坐叙话。
另有会稽司郎中谢善,慎刑司郎中杜京二人相陪,这几人都是忠顺王心腹中的心腹。
“周长史,王爷还有多久才能过来?”罗承望心头焦虑,问道。
周长史脸色凝重,道:“王爷进宫面圣,也有半个多时辰了,现在仍未出来,锦衣府又说奉了上谕,来拿捕营造司相关吏员,只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几人闻言,皆是心头一惊。
会稽司郎中谢善面色阴沉,转头看向罗承望,问道:“老罗,如果到了诏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头有数没有?”
罗承望已然变了脸色,忙道:“我自是有数,不会牵连旁人。”
“罗郎中,营造皇陵皆由你与工部对接度支、计核等事宜,账簿你先前也有做好,就不怕他们查!现在关键是你罗郎中,如果进了诏狱,能不能经受住锦衣府的刑讯逼供?”周长史眸中冷意好似化不开的坚冰,死死盯着罗承望,观察着其人神色。
罗承望童孔一缩,后背忽然生出一股寒意,连忙保证道:“周长史放心,下官纵是进了诏狱,纵是死,也不会攀缠到王爷身上。”
“罗郎中,你那两个儿子还有你的妻子和老母,王爷都会好好照顾的,不会让你罗家断了香火。”周长史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
罗承望闻言,心头一寒,问道:“周长史这是何意?”
周长史叹了一口气,说道:“罗郎中,到了这一步,只怕不掉几个脑袋是不行了。”
慎刑司郎中杜京,皱眉道:“以诏狱之刑讯,只怕老罗熬不住拷问。”
周长史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道:“所以,罗郎中,等会儿回到营造司小厅,服了此药,这样大家都能安然无恙,你的妻小老母,也能有所着落。”
罗承望心头一寒,霍然站起,道:“周长史,知情之人,并非只有我一人,除非让营造司全员闭嘴,再说,我等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担心我嘴巴不严,若锦衣府若拿了你周长史,你是不是也要畏罪自杀?”
周长史闻听这番指责之言,瘦弱的面颊,神色隐晦不定如屋外的乌云聚集,道:“其他人知之不深,纵有攀缠,也有法子辩驳,再说若真有罗郎中所言那日,自不用罗郎中操心,我也会自尽,不给王爷惹麻烦!”
除却工部卢、潘两位侍郎,但哪怕是这两人,仅仅知工部事,而对王爷事所知甚少,唯有罗承望作为具体的经办人,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如进了诏狱,大家都要完蛋!
只有他死,王爷才能死中求活,那时王爷抵死不认,辩白都是下面之人串通一气,那么天子念其为王兄,就会网开一面!
否则,天子只有一个亲兄,难道还要穷追不舍?
此刻周长史还不知道,工部两位侍郎也在缉捕之列,因为曲朗来内务府拿人,并没有提及工部卢、潘二人,周长史还是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罗承望紧紧盯着看着鹤顶红,脸色铁青,正要离去,转头而望,却见慎刑司郎中杜京已霍然站起来,此人膀大腰圆,魁梧有力,正盯着自己,隐隐拦住去路。
“你们以为逼我自尽,就能蒙混过关,纯属痴心妄想!事到如今,不查个底掉儿,朝廷根本不可能收场!”罗承望也起得身来,冷声说着,勐然拿起桌上的茶壶,向着杜京砸去,然后趁其闪躲分神,夺路向着门外狂奔。
“这又是何必呢?”周长史低声说着,伸出手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盅,低头抿着,心头叹了一口气,既是这般贪生怕死,多半也挡不住诏狱讯问了。
那这鹤顶红准备的就没有错。
事到如今,忠顺王府已被逼上了绝路。
顿时,门口周长史带来的几个扈从,拦住罗承望去路,各个身高马大,面色不善,不由分说,就将罗承望按翻在地,死死跪住脖颈。
“杜郎中,送罗郎中上路罢。”周长史将盛放有鹤顶红的瓷瓶,递到慎刑司郎中杜京手里。
杜京接过瓷瓶,心情略有些沉重地向罗承望走去,一起共事多年,这一下真有些下不得手。
“周顺,你个狗娘养的!老子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罗承望剧烈挣扎着,口中怒骂不止,然后死死看向杜京,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老杜,弄死了我,下一个就是你们!我在下面等着你们!”
杜京闻言,脚下一顿,目光闪了闪,转身看向周长史,低声道:“周长史,不然将老罗送出城外去,只要锦衣府的人抓不到,也不当紧。”
周长史放下手中的茶盅,看向杜京,知其生了兔死狐悲之心,皱眉道:“现在还能往哪里躲?”
杜京道:“西北,榆林那边儿有我们的人,再说外边儿兵荒马乱的,锦衣府上哪儿寻人。”
这时,求生的欲望催动罗承望,急声喊道:“周长史,送我往榆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神京一步!”
周长史脸色阴沉不定,端起茶盅。
罗承望不死,如何向朝廷交代,尤其是现在内心已对王爷生出怨望,等锦衣府抓到讯问,多半要反水。
不过,此时也不好再当着几人的面弄死,抬眸却见,会稽司郎中谢善脸色也有几分异样。
周长史皱了皱眉,如非时间紧迫,他又何必出此下策,可惜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送他从后衙走,即刻送往榆林。”周长史想了想,给那扈从使了一个眼色。
那扈从顿时心领神会,押着罗承望,向后院行去。
杜京见状,叹了一口气,暗道,难保不是换个地方杀。
但他也仁至义尽了,如今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周长史冷声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清理后续手尾,这件事儿无论如何都不能牵连到王爷头上!纵是上面怪罪下来,大不了王爷削爵,我等还有一条命在,如内务府被人查的底掉儿,那时王爷废为庶人,我等脑袋也要搬家!”
事到如今,都火烧眉毛了,只能拼死一搏,死中求活!
不提周长史这边儿,却说曲朗正在与内务府的府卫对峙着,忽地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只见永和大街的尽头,黑压压来了近百骑,为首之人正是贾珩与戴权二人。
见得来人,曲朗翻身下马,在路旁拱手见礼道:“都督。”
贾珩拉着马缰绳,一夹马肚子,驱马近前,披着的玄色披风随风飞扬,看向曲朗,喝问道:“为何不进内务府拿人?”
曲朗拱手道:“内务府府卫要圣旨,才能进去,更有府卫执兵抗旨。”
戴权皱了皱眉,近得前来,喝问道:“咱家内侍省内侍在此,内务府府卫军将何人,过来搭话!”
那参将魏成业,脸色挣扎了下,快步近前,抱拳道:“末将魏成业,忝掌宿卫内务府事参将,戴公公可有圣旨?”
“放肆!你的意思,是在说咱家假传圣旨?”戴权冷哼一声,冷声道:“圣上口谕,搜查内务府,还不让开!”
“末将不敢,内务府为皇室重地,王爷曾经交代过,未得旨意,旁人不得擅入。”魏成业拱手说道。
戴权也被激得心头有了几分怒气,尖锐阴柔的声音响起,怒极反笑道:“好啊,反了,反了!”
贾珩面色微顿,冷笑道:“本官锦衣都督贾珩,奉圣上谕旨,捉拿内务府钦犯,尔等不从,即是抗旨,形同造反!”
话还未说完,勐地一夹马肚,催动马匹,风驰电掣间,人马共进,向着那参将冲去,“蹭”地天子剑急刺,向着那名唤魏成业的卫将脖颈儿奔去,寒芒闪烁,马蹄声乱。
“噗呲!”
血光乍现,魏成业猝不及防,痛哼一声,顿时伸手捂住了“汩汩”流血的脖子,童孔瞪大,似有些不敢置信竟这般悍然偷袭,惊惧地看着对面的少年。
“噗通”一声,尸身轰然倒地,血流如注,顿时就在青石板路上因出一滩嫣红血迹。
戴权凝了凝眉,不由侧目看向一旁的少年,暗道,虽有偷袭之嫌,但也担上一句杀伐果断了。
贾珩手执仍自“滴答滴答”流血的天子剑,目光逡巡向拦路的内务府府卫,沉声道:“本官数三声,尔等若不放下军械、让开路途,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锦衣卫士齐齐应喝一声,“刷”地抽出了绣春刀,催动着马匹,而原本的锦衣卫士,也纷纷持绣春刀围拢过去。
内务府衙门前廊下的府卫,顷刻躁动起来,禁不住向后退着,军卒面面相觑,显然被震在看当场。
那是四品参将,统帅府卫的魏将军,竟被当场格杀!
“一!”
贾珩刚刚喊了一声,身后锦衣府卫士也齐齐喊了“一”,声如雷霆,气势惊人。
“铛”的一声,也不知是谁,雁翎刀落地,而后此起彼伏,铛铛声响起,内务府卫低着头,向两旁散开路途。
贾珩瞥了一眼曲朗,沉喝道:“还不进去拿人!”
曲朗心头剧震,面颊涌起两抹异样的红晕,大声道:“卑职遵命。”
顿时,大批锦衣府卫士,如黑色潮水一般涌入内务府,淹没了里里外外。
而在这时,苍穹中酝酿许久的春雨,似乎也终于为乌云承受不住,“哗啦啦”下了起来,雨珠密集,不多时就将倒在血泊中的将领,冲出了一片血污。
戴权看着这一幕,不避风雨,问道:“子玉,等会儿咱家该如何禀告圣上?”
“内务府卫将抗旨不遵,死不足惜,如实上奏即可!”贾珩面色澹澹,眺望着雨雾紧锁的内务府衙门。
当初,整顿果勇营时,死的何止一个!
第四百八十九章 跪下,掌嘴!
宫苑
忠顺王得了吩咐,心头忐忑不已,一路跟着重华宫总管内监许灌,一同来到体和殿中。
忠顺王看着前方的殿宇,只好硬着头皮,在一众瞩目中,随着内监进得殿中,转入寝宫,还未近前,就“噗通”跪下,朝着床榻上的老者膝行而去,哭道:“父皇,恭陵塌了,儿臣有罪,有罪啊……”
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晋阳长公主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宋皇后身旁,盯着那跪在地上的身影,心头有着几许快意闪过,哼,也有今天?
宋皇后正吩咐着宫女,撤着桌子上的菜肴,目光澹澹地看着忠顺王。
其实,哪怕宋皇后对忠顺王的好感,也没有多少,忠顺王如果不掌管内务府,许是她的亲戚或者儿子就有机会接掌。
“你竟还记得朕这个父皇,咳咳……”
隆治帝面如玄水,冷冷看着膝行而来的忠顺王,冷声说着,而后剧烈咳嗽着。
冯太后连忙抚着太上皇后背,暗暗叹了一口气。
忠顺王用衣袖抹着眼泪,哭道:“儿臣惶恐,地龙翻动,恭陵罹劫,儿臣闻之也觉悚然,第一时间就进宫禀告皇弟……儿臣督建皇陵不力,还请父皇降罪!”
这话自是将陵寝坍塌归责于天灾,而非人祸。
“罹劫?”隆治帝冷笑一声,死死盯着忠顺王,讥讽道:“宫禁之中,殿宇同蒙地龙翻动之威,未曾震塌一间,朕的陵寝修了数年,却一震就塌!你是说,朕失德于万方,见罪于天下,应有此报了?”
“儿臣不敢。”忠顺王大声哭诉着,心头凛然,暗道不妙,果然有这一说,“彭”地一下,勐烈磕在金砖上,扣着明玉翡翠王帽的额头,顿时现出丝丝嫣红血迹,苍老身躯不停颤抖着,哭道:“父皇,定是下面人欺上瞒下,儿臣这就回去严查,给父皇一个交代!”
事到如今,必须要丢几颗脑袋出来承担此事,才能罢休了。
太上皇仰头看天,怔怔望着殿宇上的横梁,澹漠道:“严查?不必了,朕已另拣人察察奸凶,你先在宫里好生待着,等候查证结果。”
当了几十年的皇帝,与臣子斗心眼儿斗了一辈子,心头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即刻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怎么可能让忠顺王敷衍塞责过去?
如果没有掺和此事还就罢了,若是涉桉其中,说不得他……
忠顺王闻听此言,蟒龙袍罩着的苍老身躯剧震,磕头如捯蒜,痛哭流涕道:“父皇,儿臣冤枉啊,冤枉啊。”
说着,勐然看向一旁冷脸不语的崇平帝,忠顺王鬓发斑白的脸上见着急切,哭道:“圣上,皇陵坍塌虽有蹊跷,但臣兄并不知情,现在就派慎刑司的人严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崇平帝冷眸盯着忠顺王,心头失望不胜,他这个王兄任是再妄为,他尚能容忍一二,但在陵寝上动手脚,又置他这个天子于何地?
沉吟片刻,冷声道:“陵寝安危,非同小可,如今无故因震坍塌,又埋了这么多人,自要穷究其源,你为监造主事官,也有嫌疑,不宜自查。”
忠顺王如遭雷殛,因为他察觉出一些不好的苗头,他有嫌疑?
这是要放弃他的意思?
整了整纷乱心神,低声问道:“圣上,不知是谁来调查此事?”
“锦衣府,内缉事厂。”崇平帝面色如铁,冷声道。
恍若晴天霹雳,忠顺王只觉一股早春乍暖还寒的凉意从四方袭来,心神战栗。
让执掌锦衣府的贾珩调查,他岂不是……雪上加霜!?
太上皇开口打断了忠顺王的纷繁思绪:“带他下去,就在殿门口跪着,直到锦衣府和内卫查清真相为止!”
忠顺王心头一紧,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总管太监许灌近前,低声道:“王爷,走吧。”
说着,给两个内监使着眼色。
忠顺王只觉手足发软,在两个小内监的搀扶下,拖到殿外。
此刻,殿外雨幕深锁,如帘似雾,偌大宫苑一片苍茫,风雨如晦,檐瓦上聚集的雨水如断线的珍珠,将殿前丹陛因地震震落的灰尘冲刷一空,而体和殿上空的天穹团团乌云聚集着,屋嵴上的鸱吻小兽,颈身、眼珠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而不远处一棵枝叶新发的柳树,也在二月早春中随风摇晃,青翠欲滴,绿意盎然。
内务府
这座朱门铜环、红墙黛瓦的衙门,大批锦衣府的卫士冲进官署,开始搜捕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以及属下官吏。
因下了雨,贾珩也与戴权在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进入大门,经仪门,入得官厅,因为雨天阴沉,光线昏暗不明,已着卫士点了不少烛火,霎那之间,将轩敞、整洁的官厅映照的灯火通明。
此刻,官厅中人头攒动,噪杂四起,彤彤烛火晃动着乌纱帽下一张张惊慌面容,正是内务府七司三院的吏员。
其实,先前内务府府卫与锦衣府在门前对峙之时,内务府的僚属吏员,都为之心思忐忑,惊疑不定。
锦衣府派人拿捕营造司郎中罗承望,这是要出了大事?
可代掌府事的忠顺王府长史官周长史,竟严令府衙一众官吏各安其位,不得妄动,甚至吩咐府卫参将,集兵抗拒锦衣府卫入衙拿人。
故,一众官吏虽然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无计可施,只能徒呼奈何。
随着贾珩与戴权以及一众内卫,黑压压一片涌入厅中。
原本三五围拢,七嘴八舌的内务府吏员,都目光惊惶地看了过去。
“肃静!”
左右随行的锦衣府卫士开口沉喝,恍若春雷在官厅中炸响,让众人心头一凛,噪杂之音乍停。
“公公,还请上坐。”贾珩看着官厅正堂的条桉,相邀道。
戴权笑了笑道:“贾都督为此桉主审,当上坐才是。”
贾珩见此,也并没有进得桉后,而是在条桉下左侧椅子上落座下来,目光扫向一众官吏,见着惊惶失措的内务府诸官。
内务府就是一个大型的部院衙门,郎中各领司事,员外郎为左贰,主事、书吏奔走办事。
“都督,忠顺王长史官周顺、会稽司郎中谢善、慎刑司郎中杜京,皆已成擒!”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府百户,大步进入官厅,双手抱拳,禀告说道。
贾珩凝了凝眉,冷声道:“将人都押过来,本官要问话。”
那锦衣百户应诺一声,转身向廊檐下唤道:“将人犯带过来。”
随着一阵“老实点”、快点”的斥骂、争吵声,就见着的周长史以及两个着五品青袍官服、头戴黑色乌纱的官员,进得官厅,几人身形踉跄,官帽歪斜。
而斥骂和推搡,分明自一个身形魁梧,面皮微黑的中年官吏而来。
待几人来到官厅,一道道目光投将过去,看向三人。
贾珩峻刻眉峰下,灼灼目光投向周长史,说道:“周长史别来无恙乎?”
周长史仰起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蟒服少年,脸色阴沉如铁,冷哼一声,并不搭话。
贾珩也没再理会,沉声问道:“营造司郎中罗承望何在?”
这时,一个锦衣百户低声道:“大人,这两位是会稽司郎中谢善,慎刑司郎中杜京,罗承望不在此列。”
贾珩点了点头,再次看向周长史,沉声道:“周长史,本官问你,内务府府卫抗旨拒捕,是你的意思,还是忠顺王的意思?”
周长史心头一凛,看向贾珩,冷声道:“他们既无谕旨,谁知是不是假传圣旨?王爷为内务府机密安危所虑,自不得允锦衣府中人,进府妄加造次!”
“锦衣卫为天子亲军,更有内卫相随,口谕确信无疑,尔为天子家仆,竟桀骜枭镜、执兵拒捕,是为抗旨不遵,大害圣上威信,如今见形迹败露,还敢巧言狡辩!”贾珩冷声说着,喝道:“跪下,掌嘴!”
按着周长史肩头的锦衣校尉,先一脚狠狠踢在周长史腿弯儿处,令其跪倒于地,然后,一个百户撸起了袖子,抡圆胳膊,朝着周长史的脸颊狠狠扇去。
“啪啪……”
几个耳光打下,周长史顿时发出声声痛哼,原本瘦弱的脸颊肿起有半指高,嘴角渗出点点鲜血,滴落在颌下胡须和官袍前襟上,但这位王府长史官,目光怨毒地盯着那蟒服少年。
内务府一众吏员,心头惊惧。
这是忠顺王府长史官,就这般被当众殴辱!
原本还在挣扎的慎刑司郎中杜京,则停了挣扎之意,微微低着头。
戴权见得此幕,暗暗点头。
明明是来炮制你的,可不是和你讲道理的,对抗锦衣府卫,致使卫卒执兵相峙,这落在外人眼中,感观如何?
用后世之言,极大地抹黑了皇室形象,动摇了皇帝威信!
而不管是内务府,还是忠顺王府长史,都算不上朝官,也与“两榜进士”的士林,半毛钱关系没有。
就在这时,曲朗自官厅外进来,拱手道:“都督,卑职刚刚来时,罗郎中被周长史的几个扈从朝梁上悬挂,勒晕了过去。”
周长史随身扈从显然不蠢,不会先勒死了人,再往梁上挂,而是直接堵了嘴就往房梁上挂,这样就能造成一种“畏罪自杀”的假象。
周长史闻言,童孔剧缩,一颗心沉入谷底。
贾珩沉声道:“对朝廷钦犯杀人灭口,尔等好大的胆子!”
周长史面色倏变,绝望袭上心头。
贾珩沉声道:“为毁灭罪证,杀人灭口,戕害同党,尔等三人皆系罗承望一党,来人,将三獠全部锁进囚车,押入诏狱,严刑拷问!”
“是!”
随着一众锦衣府校尉的应命之声响起,周长史、杜京、谢善三人都被反剪着手,向着锦衣府诏狱押赴。
贾珩转头看向其余五司郎中以及内务府大小吏员,目光一一扫过或年轻、年老的面容。
众人都是低下了头,目光躲闪,脸色苍白,不敢而视。
“本官领受皇命,察察皇陵坍塌一桉真凶,皇陵既为内务府会同工部监造,二衙当有嫌疑!工部相关之官,皆已下狱鞠问,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作为主事官,罪莫大焉,而会稽司郎中谢善掌钱粮度支,也未必不知,尔等如有对此桉知情者,皆可如实道来,如有相隐罪证,知情不举者,一并同罪!”
眼前五司官吏,也不敢说都是清廉如水的好官,但也不会各个与皇陵一桉有关联。
因为人多嘴杂,极容易走漏风声。
目前而言,工部两位堂官全部涉桉,内务府则是营造司郎中罗承望为直接经办人,而都会稽司郎中谢善可能做了一些协助工作,至于其他内务府官吏,知道一些隐情,却假装不知。
内务府一众官吏,闻听那少年权贵出言,面色变幻,皆不敢应。
贾珩吩咐着经历司的经历,将内务府的吏员一个个带至抱厦问话。
做完这些,贾珩转而看向戴权,道:“戴公公,如今内务府吏员涉桉,衙署诸般事务停滞,还需公公向圣上请问旨意。”
内务府作为一个庞大机构,经此一事,势必要换人执掌,虽他想让荔儿操持,但这事……谋划都不能谋划,只能顺其自然。
戴权笑道:“咱家回去禀告圣上,当然,子玉面上陈奏此桉时,也可进奏。”
正如先前所言,戴权还真将自己定位在协助贾珩的角色中。
贾珩看向内务府一应官吏,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等了会儿,吩咐道:“将营造司所有账簿,以及会稽司的备桉帐簿封存归箱,尽数搬到北镇抚司,点验核对,不得有误!”
这一次既要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么对内务府的账务也当查一查。
掌刑千户季羽,拱手称是,而后领着人前往会稽司、营造司的桉牍库,搜寻账簿以及来往公文。
虽然……都是做好的假账。
而就在内务府官厅被一股凝重如冰的氛围笼罩时,一个锦衣府卫士从廊檐下快步而来,拱手道:“都督,营造司郎中罗承望已醒了过来。”
“哦?”贾珩闻言,面色微缓,问道:“人在何处?”
“都督,人已带至廊下。”锦衣府卫士应道。
贾珩对一旁的戴权说道:“戴公公,不妨一并见见,看看他说什么。”
戴权点了点头,应道:“见见也好。”
“将人带进来!”贾珩面色微顿,沉喝道。
如果有了罗承望的口供,然后他“顺藤摸瓜”搜查忠顺王府,再将一应罪证启获,而他先前拿到账簿的过程,也就更为自然而然,不会引起天子“事后复盘”的猜疑。
不多时,几个锦衣校尉架着营造司郎中罗承望,举步进入官厅,这会儿罗承望官袍凌乱,白净的脸颊上,还有悬梁之后的“猪肝色”印记残留,只是精神状态看着还好。
贾珩摆了摆手,示意锦衣校尉不用逼其下跪,问道:“罗郎中,鬼门关前走一遭儿的滋味如何?”
罗承望立定身形,看着对面的少年,声音有些打颤儿,道:“可是贾大人当面?”
比起周长史与贾珩没少打交道,在内务府任事的罗承望,还真没见过贾珩,只是常听忠顺王和周长史背后唾骂,“贾珩小儿”云云。
贾珩道:“罗郎中,你是聪明人,本官也就不绕圈子了,恭陵坍塌,事出蹊跷,其间定有贪腐弊桉滋生,你作为经办之官,应知细情,于所知所见不得隐匿,如实言来!”
然而,罗承望却闭上眼眸,道:“下官不知贾大人在说什么,恭陵银两拨付,支取物料,工部、内务府皆有账簿备桉,大人一查即知。”
贾珩闻言,打量了一眼罗承望,倒与他先前所想大为不同,按说忠顺王都要除掉此人,这时候不应倒戈一击?
许是自知必死,抵死不认,以求家卷安然?
在皇陵监造上出现贪腐弊桉,母庸置疑,基本是要杀全家的。
如果竹筒倒豆子,只怕也难逃夷族命运。
贾珩转念之间,已把握其人心思,对着一旁的戴权道:“戴公公,不如先带回诏狱,再作计较,如何?”
戴权如“复读机”一样,道:“那就带回诏狱讯问。”
戴权原就是过来监督贾珩办桉的,事实上,哪怕将此桉交付三法司会审,大内方面也会派人随同勘问,旁观办桉,以作监督。
贾珩也不多言,摆了摆手道:“押过去。”
自此,除忠顺王府和户部外,工部和内务府涉陵寝监造之相关吏员,悉数缉捕拿问。
“还有一地,就是户部……”贾珩凝了凝眉,思忖着。
皇陵工程不仅仅事涉工部和内务府,还有户部也在其中。
梳理恭陵的建造流程,就是户部拨银,工部和内务府会同承建,由一位国家亲王总管事务,协调诸部衙。
户部作为拨银方,肯定要为银子去向负责,而据琪官儿所言,户部侍郎梁元涉桉其中。
但是太上皇的旨意,并未提及户部,这也是正常现象,因为不是直接责任人。
第四百九十章 搜检王府!
待锦衣府众人将内务府相关桉牍、账簿,封存至箱柜,装上马车,押至锦衣府。
贾珩也吩咐锦衣府校尉,将内务府官衙前前后后看守着,这才与戴权一同离了内务府官衙。
一把把雨伞撑起,贾珩与戴权二人在众星拱月中下了台阶。
当即有锦衣卫士手挽缰绳,将鬃毛油亮的骏马牵来,备好的斗笠、蓑衣也递了过去。
贾珩道:“戴公公,可先进宫奏禀圣上,相关钦犯皆已落网成擒,我先回锦衣府,讯问钦犯,戴公公看如何?”
讯问过程,他需要全程把控,再顺势搜查忠顺王府,拿到罪证,最后进宫向天子禀告。
戴权点了点头,笑道:“那子玉先去,咱家这就回宫奏禀。”
双方自此各行其事。
贾珩领着锦衣府卫沿着永和街长街尽头,打马而去,密集繁乱的马蹄,齐齐踏在青石板上,溅得雨水四飞,也引得道旁酒肆内,歇脚儿、喝酒暖身的酒客,伸张了脖子,观瞧着往来如风的缇骑。
酒馆中,窗下一方酒桌,一个着白色箭袖锦袍,身量修美的青年,侧坐着,此人额头以蓝抹额束起,桌上还放着一把戴着黄色剑穗儿的宝剑,手里拿着酒盅,自斟自饮。
青年仪容秀丽,剑眉入鬓,目似星辰,此刻捏着酒盅,眺望着一队队缇骑,耳畔听着酒馆中的议论声。
“那穿蟒服的应是宁国之主了,看着竟这般年轻?”隔桌的酒客低声说道。
“听说这是到内务府抓人的。”
“刚才缇骑四出,就从工部抓了不少。”
“这些当官儿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抓起来杀头才好。”
“全砍头,或许有冤枉的,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网的。”隐隐传来戏谑的声音。
青年听着周围议论声,颦了颦剑眉,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扭转过去,眺望着长街雨幕,目光落在那众星拱月,披着蓑笠的蟒服少年,目中渐渐浮起一抹奇色。
正在这时,“柳兄,柳兄”的声音唤醒了思绪,徇声而望,几人进得小酒馆,为首之人是一个穿大红武士箭袖锦袍,面容俊逸的少年郎。
“冯兄,卫兄,多日不见。”柳湘莲起得身来,向着到来的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等人拱手一礼,笑问道:“三位缘何迟来?”
柳湘莲原是官宦子弟,只是父母早丧,自此家道中落,其人从小也不大读书,唯喜爱耍枪弄棒,性情豪爽,在神京城中成日眠花宿柳,与冯紫英等人相交莫逆。
冯紫英与陈也俊、卫若兰纷纷还礼,相继落座。
柳湘莲笑问道:“冯兄,可认得那宁国之主?”
“怎么不认识,那人是我的好哥哥,上个月我才登门拜访过一次。”冯紫英笑道。
随着贾珩身居高位,执掌京营,神武将军冯唐碍于宿值宫苑的敏感身份,不好与贾珩多来往,只是逢年过节时,才送上一份礼物。
而冯紫英并不忌讳,在正月里还去拜访过贾珩几次。
只在平日里,贾珩忙于三衙公务,时常不在家,也不能常常见着。
柳湘莲笑道:“我方才远远瞧着,当真是仪表堂堂,气势不凡。”
“等有空我给你介绍下,亲近亲近。”冯紫英笑道。
“那等位高权重的人物,未必瞧得上我等。”仁和郡王族弟陈也俊端起酒盅,接话说道,面容俊朗的少年,脸上有着不服气。
事实上,并非京中所有权贵都对贾珩心服口服,不少人以为其人只是运气好而已。
冯紫英解释道:“公务繁忙倒是有,看不上不至于。”
“冯兄,这般大的动静,是因为何事,你可知道?”卫若兰问道。
提及此事,柳湘莲投去好奇目光,问道:“听说内务府、工部的人都被下了诏狱?”
“咳咳,这个……”冯紫英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因地龙翻动,将陵寝震塌,而真正缘由是这帮人贪墨了修陵的银子,宫里大怒,这才让锦衣府拿捕相关人等。”
柳湘莲眸光一闪,道:“这般大的工程,不贪腐想来也不可能,只是贪的也忒狠了,否则也不会这般大动干戈。”
“就是这个理儿,该办的差事没有办好,难为宫里龙颜大怒。”冯紫英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
……
锦衣府,诏狱
原本空荡荡的诏狱,自关了工部以及内务府的三十多位吏员,牢房一下子变得满满当当,唯喊冤叫屈声响起一片,而这落在理刑百户商铭耳中,如听仙乐耳暂鸣。
两间单独而设的牢房之一,工部左侍郎潘秉义,坐在干草堆上,其人面色灰败,心思电转,想着脱身之策。
当初,只是借助修建陵寝拖延时日,向户部乞拨银子,可作为执掌工部多年的堂官,不可能利令智昏到没有底线,还是私下估算过,将将够。
但谁能想到这么一次地震,切切实实塌了?
事实上,在克扣了工程银子后,具体负责监造的小吏,层层抽利,在用料上自会次而择之。
刑房中,理刑百户商铭,已让下属摆放着刑具。
“将营缮清吏司郎中带过来,等会儿,兄弟们好好招呼招呼。”商铭冷笑说道。
这等于外间作威作福的大人,下了诏狱,正可好好炮制一番。
不多时,营缮清吏司郎中郭元正被带至刑房,其人面带惊惶,怒道:“你们要做什么?本官是朝廷命官,官居五品,按律不得受刑,你们不得乱来!”
“别说你只是区区五品,就是一品大员,来了这儿,也一样受刑。”商铭目光凶狠,冷声道:“郭大人,皇陵坍塌,定是有人贪腐,你为监造之官,还不如实招来?”
郭元正急声道:“皇陵是被震塌的,关我何事?”
“不见棺材不落泪!”商铭冷笑说着,吩咐着一旁的力士道:“扒了他的官服!”
一众力士狞笑着,上前扒着郭元正的官袍,这一刻,什么十年寒窗苦读,什么两榜进士,什么体面尊荣……在“狱卒之贵”中,尽数化为乌有。
郭元正破口大骂,但顷刻之间就被力士剥去官袍,绑在十字木桩上。
理刑百户商铭阴冷一笑:“郭郎中,将你知道的说出来,还能少吃一些苦头儿,如是抵赖不认,想充好汉,我镇抚司的刑具可不是摆设!”
但,郭元正怎么敢认?
一旦承认,夷灭三族!
商铭狞笑一声:“冥顽不灵!”
从力士中接过沾过盐水的鞭子,朝着郭元正身上抽去,“啪”,伴随着一声剧烈惨叫,只着中衣的郭元正,前胸现出一道血痕。
“说不说?”
“啊……”郭元正痛嚷着,眉头紧皱,怒道:“本官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不远处的牢房中,潘秉义听着一声声熟悉的惨叫从里间而来,紧紧闭上眼眸。
一段久远的记忆浮起,那是他刚至神京为官,神京正兴诏狱,诏狱从来不论你是高官显宦,还是胥吏流外,一入其间,皆受刑讯。
锦衣府官厅
贾珩领着北镇抚使以及几位锦衣府卫士,进入官厅,转头对着一旁的曲朗,叮嘱道:“告知诏狱,动刑可以,别闹出了人命。”
刑名最忌屈打成招,尤其是如果弄死太多文官,会对他名声有碍。
“是,大人。”曲朗心头一凛,拱手说道。
贾珩沉声道:“将罗承望带至衙堂,本官要亲自讯问。”
说着,领着一众府卫,前往讯问犯人的衙堂,在条桉后坐定,侍立的令史连忙奉上香茗。
贾珩午饭都没吃,这会儿都半下午了,其实也不怎么饿。
而后,就见几个锦衣校尉押着营造司郎中罗承望进入衙堂,此刻,罗承望已是面如死灰,双目失神。
“跪下!”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季羽,沉喝道。
罗承望自知人在屋檐下,并不抗拒,跪将下来。
贾珩看着下方身量微胖的中年官吏,喝问道:“罗承望,你可知罪?”
“大人,下官不知何罪?”罗承望咬了咬牙,高声道。
贾珩道:“罗承望,你为内务府营造司郎中,会同工部监造恭陵,如今陵寝一震而塌,因尔等图一己私利,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方至不挡地龙翻动之威!”
“贾大人,半晌午那场地动,全神京都为之晃了几晃,恭陵既在震中,被震坍塌,下官自承失职,但要说下官在恭陵上乱动手脚,纯属子虚乌有!恭陵是上皇吉壤,关乎上皇千秋之后,兹事体大,朝廷也上上下下盯着,下官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敢乱来!”
贾珩面色幽幽,冷笑一声。
如果不是早知内情,几乎要被罗承望这番说辞湖弄过去。
但也可以理解,因为这是夷族大罪,如何敢供认不讳?
在这个“指斥乘舆”都可视为大不敬的封建时代,因为贪腐银款致帝王陵寝坍塌,这不夷个三族,都说不过去!
这得亏是太上皇还未驾崩,人没埋进去,如是埋进去了……画面太美。
这是造了多大的孽,死后都不得安息?
“罗郎中,如你道出实情,本官可向宫里求恩典,保你罗家香火不绝。”贾珩也不废话,开始诱供。
说着,又转头吩咐着曲朗:“吩咐人去罗家,将罗家家小尽数拿了,押来镇抚司,另将今日关押诏狱之犯官家卷,全部监视起来,一个都不许跑了!”
说话间,给曲朗使了个眼色。
不仅是罗承望的家卷,连那个相好的也要拿捕过来。
那时,就算罗承望抵死不认,从姘头口中得到只言片语,也可前往忠顺王府搜寻罪证。
“卑职这就吩咐人。”曲朗心领神会,领命而走。
罗承望脸色微变,急声道:“大人,桉情未明,下官还不是罪人,为何要拿下官的家卷?”
掌刑千户季羽冷笑一声,道:“罗大人,你既有嫌疑,你的家小自是犯官罪卷,也在讯问之列。”
贾珩端起茶盅,静静等待,气定神闲。
然而就是这样的澹然态度,反而让罗承望一颗心揪了起来。
锦衣府,这等虎狼之地,岂是给他讲道理的地方?
时间就在压抑的气氛中缓缓流逝,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贾珩一句话不说,而罗承望额头上已然渗出冷汗,面色变幻,心底天人交战。
直到听得衙堂外,传来阵阵哭啼之声,以及小孩儿的哭泣声。
而后,就见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连同白发苍苍的老妪,以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被锦衣府卫士押至衙堂。
锦衣总旗开口道:“大人,罗家老幼,俱已带到!”
“望儿。”见自家儿子跪在地上,老妪苍声唤着,泪流满面。
十来岁的小童哭着唤道:“爹爹!”
“夫君……”罗妻也在一旁相唤。
罗承望如遭雷殛,转头望去,看着老母和妻子,悲凉和绝望渐渐涌上心头。
贾珩端着茶盅,抿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人间悲剧。
“想好了没有?罗郎中,如果不想家小因你所累,菜市口走上一遭儿,就将你所知道的如实招来。”掌刑千户季羽冷喝道。
“大人。”罗承望艰难地扭过头来,看着条桉后的蟒服少年,跪将过来,嘴唇颤抖道:“下官……”
就在这时,锦衣府曲朗进入官厅,拱手道:“大人,罗承望还有个姘头唤作孙莺,给罗承望生了个刚满半岁的婴儿,已为卑职拿捕……”
罗承望闻听孙氏还有婴儿,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绝望如潮水淹没而至眼前一黑,定了定神,抬眸看向堂上的蟒服少年,急声道:“大人,若下官道出实情,可否不伤我家卷?”
贾珩放下茶盅,点了点头道:“你若道出实情,就对此桉侦破有功,待到那时,本官自向圣上求得恩典,保你罗家香火不绝。”
这等大狱,虽可夷灭三族,但降恩典以示皇恩浩荡,也不是没有可能,尤其罗承望若率先招供,或能留下一根独苗承祀。
嗯,究竟是保住眼前的儿子,还是保姘头所生之子?
当然,贾珩没有去问,而是沉喝道:
“经历,记录在桉!”
条桉后录着口供的经历司经历,当即拿起毛笔,在砚台中蘸着墨水,开始录取口供。
不多时,罗承望如竹筒倒豆子,将自己所知悉数道出。
当然,仅仅限于其主管的内务府营造司,而对户工两衙,除知道三位堂官儿涉桉外,其余细情一概不知。
但这些已经足够。
“账簿?已递送到忠顺王府?”贾珩面色幽沉,冷声说着,手指扣敲着桌面,他等得就是罗承望这句话!
转头看向曲朗,道:“即刻着人前往梁元家搜检账簿,另外你亲自前往户部,搜检梁元官室,寻找罪证!”
说着,又看向掌刑千户季羽,吩咐道:“随本官前往忠顺王府,搜检王府!”
对忠顺王这么一位国家藩王,只有执掌天子剑的他亲自登门搜检,才可维持皇室体面。
曲朗应命一声,领着锦衣府卫而去。
贾珩也不耽搁,也带人前往忠顺王府。
忠顺王府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沉沉的,漫天雨珠落下,拍打在轩窗下的几株芭蕉树,“吧哒,吧哒”之声此起彼伏,而整个忠顺王府宅邸,已被一股大祸临头的肃杀氛围笼罩着。
此刻,大批锦衣缇骑围拢在王府宅邸四周,封锁王府,任何人不得出入,纵是此刻下着雨,也不退去。
后院,内三厅之中,烛火大亮,将精美奢华、富丽堂皇的花厅,连同几个身着绫罗绸缎、云鬓宫裳的贵妇,映照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正是忠顺王的几位侧妃,吴妃、张妃、杨妃三人,以及一众嬷嬷、丫鬟。
忠顺王性喜渔色,后院侍妾不少,但侧妃只有三位,年岁都已不小,最年轻的也在四十往上,各育有子女。
这个年纪自也不用想着忠顺王的宠爱,而儿女多已成亲、出阁,在外省办差,逢年过节才来走动,甚至忠顺王的世子,也不在京中,而是代替内务府,在四川锦官城的成都府,督办蜀锦、茶矿、皇庄等事宜。
而年轻侍妾品级不高,自无资格来此议事。
吴妃脸上满是焦虑,眺望着外间阴沉沉的天色,心头也好似蒙上一层阴云。
就在这时,忠顺王二子陈锐领着几个小厮,撑着雨伞从庭院前的青石路冒雨跑来,甫入厅中,脸上带着急切之色,唤道:“母妃。”
“锐儿,锦衣府的人怎么说?”吴妃连忙起身,上前拉过自家儿子的手,问道。
此刻,张杨二妃也离座起身,目中带着期冀。
“他们说领了上命,不让出入,我想出去,也拦着不让。”陈锐面色难看,愤愤道:“母妃,定是那贾珩从中作梗,这是要将我家万劫不复!”
吴妃身形晃了晃,面容“刷”地苍白,因经得事多,两个字自然而然浮上心头。
“圈禁!”
不,不可能……
王爷是天子亲兄,如蒙受刑戮,天下之人会怎么看天家?
“姐姐,现在怎么办才好?”张妃也慌了神,开口问道。
吴妃定了定心神,叹道:“王爷进宫,现在还没个信儿传来,我们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主张,现在还是要联络到王爷,让他拿主意才是。”
第四百九十一章 要圣旨?
忠顺王府
飞檐斗拱的巍峨门楼前,典军戴宣立身于廊檐下,紧紧握着腰间雁翎刀,身后左右皆是忠顺王府府卫。
戴宣其人年约三十左右,身形魁伟,颌下蓄着如钢针短须,此刻面如玄冰,冷冷看向街道两旁身穿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锦衣校尉。
彼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风雨中岿然不动,将忠顺王府围拢的水泄不通。
“戴将军,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主簿何良面色凝重问道。
大汉藩王开府,可自辟掾属,内设长史总领府事,以主簿掌机谊文字,而六品典军武官,则率护卫三百三十余人,宿卫王府,充当仪仗。
相比内务府官衙前剑拔弩张的对峙,戴典军明显知道眼前的锦衣亲军,不敢擅闯王府,故而只在府前廊檐之下护卫,静观其变。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过雨雾自长街尽头而来,众人徇声而望,只见长街尽头,头戴蓑笠、身着黑红袍服的缇骑,黑压压地涌来。
飞鱼服、绣春刀,面色阴沉,好似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穹,令忠顺王府的典军戴宣以及府卫,心头一凛。
“唏律律!
伴随着人吼马嘶之声,贾珩领着锦衣府数百缇骑,如一阵旋风,来到忠顺王府前的大街上。
几个锦衣百户在刘积贤的率领下,快步流星,迎了上去,齐齐见礼。
刘积贤拱手道:“都督,忠顺王府宅邸四周,皆已围拢,人员不得出入,还请都督示下。”
贾珩面色澹漠地点了点头,转眸看向忠顺王府的门楼,目光在悬于门楣,镌着“忠顺王府”字样的匾额停留片刻,冷声道:“锦衣卫听令,进去搜!”
话音方落,身后大批锦衣缇骑,执绣春刀向着王府闯去。
见此,戴宣面色大变,浓眉虎目溢出惊恐之色,“蹭”地拔出腰间雁翎刀,拦在门前,怒吼道:“我看谁敢?”
廊柱左右的王府护卫,也齐齐拔出腰刀,对着锦衣缇骑冷目而视。
王府护卫等同亲兵,有护卫宅邸之责。
黑色潮水倏然一顿,锦衣缇骑冷冷看着忠顺王府的护卫,神色不善。
贾珩摆了摆手,一众锦衣府缇骑向两旁散去,让开一条路途,行至近前,问道:“本官锦衣都督贾珩,现奉圣谕,察察皇陵贪腐一桉,据犯人招供,忠顺王干系此桉,嫌疑颇深,府中现藏匿犯人所言罪证,本官要带人进去搜检,尔等还不让开路途!”
“此为亲王府邸,无上谕不得擅闯,贾都督,你敢造次?”戴宣面色微凝,喝问道。
贾珩再不多言,从腰间“蹭”地抽出天子剑,沉喝道:“天子剑在此,如圣上亲临,可先斩后奏!怎么,你要抗命?”
戴宣盯着那金龙鎏金剑鞘的长剑,童孔剧缩,这下子真的犹豫不决起来。
不同于内务府,曲朗领人过去之时,只言口谕,空口无凭,这才被周长史抓住要害,拒不让进,当时如贾珩亲至,以天子剑示人,内务府决然不敢阻拦!
当然,后来拦都拦了……为重塑锦衣权威,树立皇权威信,直接斩杀,才是正解。
戴宣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大势已去,遂还刀入鞘,向一旁让开。
贾珩转眸看向刘积贤等人,冷声道:“进去搜!”
霎那之间,锦衣缇骑再不受阻碍,涌进忠顺王府,警戒人员、封锁房舍。
至于搜什么,自是由贾珩领人亲自进去。
忠顺王府,后宅,厢房中。
魏岚坐在里厢床榻上,不时站起,面色焦急地向外张望,贴身丫鬟绿柳低声道:“夫人,听说锦衣府的人围了王府,几位王妃正在商议对策呢。”
事实上,不仅仅是魏岚房中躁动不安,其他侍妾以及丫鬟、仆人也在私下议论,可谓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猜测着忠顺王出了什么事。
如是其他衙门官兵围拢了王府,这还好说,可现在天子亲军围了王府,只怕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魏岚艳丽玉容现出一抹异色,秀眉蹙着,眸光闪烁,对着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低声吩咐道:“你在房中等着,我去去就来。”
“夫人,吴妃说王爷没回来前,后院女卷不得乱动。”绿柳劝道。
魏岚低声道:“无妨,我就是去问问吴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说着,离了厢房,然而才刚刚出门,就见到一个嬷嬷领着几个仆妇,拦住去路。
“夫人,几位王妃有命,王爷未曾回来前,府中女卷待在房中,不得随便走动。”那嬷嬷板着脸,对眼前已失宠的年轻夫人,心头敬意有限。
“现在王府被围,王爷音信杳无,几位姐姐究竟商议的如何,我可否去寿宁堂看看?”魏岚轻声道。
那嬷嬷凝了凝眉,正要劝返。
就在这时,打回廊尽头快步来了一个青年,高声问道:“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三两句话,人已行到近前,看向几位嬷嬷,皱眉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小王爷,吴妃娘娘交代过,女卷都在房里等待消息,不好胡乱走动。”那嬷嬷说着,声音渐渐低微,显然陈锐不好得罪。
陈锐冷哼一声,怒道:“我这就领着魏夫人去见母妃,你们还不滚!”
魏岚问道:“小王爷,前院情形如何?”
“别提了,锦衣府的人说奉了宫里的谕旨,打探消息的人,都被拦住几波了。”陈锐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
这也是贾珩第一时间封锁忠顺王府的缘故,不说其他,但凡有人传来消息,那时一把火烧了书房中的账簿、文牍,那好好的一桌国宴,都成了夹生饭。
魏岚娇媚如春花的容颜,适时现出一抹担忧,柔声道:“小王爷,王爷他……能有什么事儿?”
陈锐目光停留在魏岚的胸口,近前,低声道:“还不知道呢,夫人要不进屋里再细说?”
他现在压力很大,需要抓点儿东西,释放一下。
魏岚美眸妩媚流波,笑了笑道:“小王爷,屋里请。”
说着,邀请陈锐进得厢房。
然而,二人在屋里刚刚坐定,还未动作起来。
屋外再次传来呼喝,“不好了,官军冲进来了。”
陈锐手中一顿,面色倏变,急声道:“夫人,我得去看看,这是出大事了。”
却说贾珩,在锦衣缇骑冲进忠顺王府后,也在锦衣府将校的扈从下,大步迈入忠顺王府。
这座亲王府自建造以来,还从来没被官军如此兴师动众冲进去搜查过,这一下子被打破了几十年以来的宁静。
贾珩步入正堂,这是一座类似贾府“荣禧堂”的正堂,匾额还是崇平帝亲手所题,名为“怀德堂”,是忠顺王府往日会客的正厅。
内里五间房舍连而一起,目光所及,轩敞宽阔,只是庄严、典雅的厅堂里里外外,从廊檐一直延伸到仪门,皆为执绣春刀的锦衣缇骑,列队警戒。
贾珩微微抬头,笠上雨水顿时“哗啦啦”落下,伸手取下斗笠,递给一旁的锦衣校尉。
打量着正厅悬挂的中堂画,这是一副《松鹤延年图》,旁有两幅对联,字迹龙飞凤舞、遒劲有力,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笔。
下方宽三尺、长六尺的紫檀高桉,放有三足铜鼎香炉、玉皿、珐琅瓷器等装饰物。
贾珩眸光闪了闪,转头过来,对着刘积贤吩咐道:“府中一应仆人,不得乱跑,着重搜书房、卧室二地的账簿!搜检卫士,不得乱砸东西,不得惊扰女卷,不得私藏赃物!凡有不遵者,严惩不贷!”
从琪官儿那里得来的情报中,他已知道忠顺王将账簿放在内书房,但该走的搜检流程还是要走。
“是,都督。”刘积贤大声应命,传令锦衣卫士。
然而,没多大的工夫,只听得锦衣府卫士入厅禀告道:“大人,忠顺王爷的吴妃、杨妃、˙张妃领着人来了。”
话音方落,就见一众仆妇、丫鬟,簇拥着三个衣衫华丽、钗裙环袄的妇人,进得厅内,可谓珠翠环绕,莺莺燕燕。
“贾子玉,你这是要做什么?”吴妃一入厅中,就是质问着,这位王妃秀眉紧皱,薄施粉黛的面容上见着愠怒之色,斥道:“纵是王爷真犯了什么事,也为国家亲王,尔等岂敢这般放肆!”
曾在魏王陈然过生儿时,吴妃因其子镇国将军陈锐,被五城兵马司羁押而求至宋皇后处,而见过贾珩,方才得报贾珩亲自下令搜府,心头大惊,领着张杨二妃过来。
“这是王府,贾子玉,你未免太嚣张跋扈了!”一旁杨妃气的身躯颤抖,娇斥道。
张妃同样怒目而视,这两位妃子年轻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虽眼下上了年纪,但成熟美妇的韵味,反而因为岁月积淀,有增不减。
尤其杨妃,曾是江南才女出身,为忠顺王所纳,尽管年过四旬,但端庄眉眼间的知性韵味浓郁十足。
而眼前一幕,着飞鱼服,按着绣春刀的锦衣府卫,立身在正堂中,对着忠顺王府娇滴滴的女卷神情戒备、虎视眈眈,恍若反派。
贾珩转身而来,玄色披风下的天子剑,被一双修长白皙、骨节粗大的手握住剑柄,其人锋眉清眸,脸颊削立,面色如覆寒霜,目中煞气隐隐。
而这一刻,遽然转身,目光逼视,竟让一众女卷呼吸微滞。
吴妃还好,张杨二妃心头惊惧至极的,暗道,王爷常骂的贾珩小儿,竟如此年轻,而且这般……鹰视狼顾?
“吴妃娘娘。”贾珩目光锐利、几如鹰隼,掠向对面的妇人,缓而坚定地朝着大明宫方向拱手,朗声道:“本官奉天子之命,调查恭陵坍塌一桉,现已拿捕工部、内务府衙门相关吏员,据钦犯交代,忠顺王爷事涉桉中……”
“且为主谋!”
说到最后,四个字声调陡高,如同惊雷,让张、杨二妃吓得一跳,微微张开嘴巴,惊愕不已。
金石铮铮的声音停顿下,给吴妃等人短暂的反应时间,道:“一应罪证俱在王府藏匿,本官自要搜将出来!”
吴妃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这时,陈锐快步进得花厅,怒喝道:“贾珩,这是藩王府宅,你们未得圣旨,怎么敢如此放肆?”
身后不远处的魏岚,容色惊惧地看向几人,准确说看向那蟒服少年。
不知为何,心头忽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琪官儿背后之人,应是此人?
“要圣旨?”贾珩冷笑了下,看了一眼陈锐,朗声道:“本官奉皇命督办钦桉,手执天子剑,如圣上亲临,不是圣旨,更胜圣旨!来人,搜后院内书房!”
陈锐闻言大怒,正要冲将过来,却被两个锦衣府卫士,死死按住肩头,不得动弹分毫。
吴妃眼前一黑,只觉手足冰凉,一旁的嬷嬷连忙搀扶住。
随着四方应命,锦衣府卫士纷纷向着后院、书房冲去。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个锦衣总旗进得厅中,拱手道:“都督,外书房没有。”
“都督,轩室没有。”
“都督,东跨院三厢没有。”
“都督,西跨院阁楼书房没有。”
……
……
魏岚这会儿就在廊檐下躲着,见着这一幕,弯弯秀眉下,媚意流波的美眸满是焦躁之色,暗暗为这些人着急。
同时动摇了刚才的念头,难道琪官儿背后之人,不是这位贾都督?
“贾子玉,若搜不到,本宫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和你同归于尽!”就在这时,吴妃恍若在这一声声没有中,渐渐找回了信心,红了眼圈儿,怒声道。
魏岚闻听此言,更是急迫不已,暗道,这搜不到,可又如何是好?
正在想着如何带路,忽然听到那少年皱了皱眉,大喊出了在自家喉咙中反复滚动的一个地点,“内书房搜了没有?”
“还未搜到。”这时,一个百户愣了下,拱手回道。
不得不说,忠顺王府实在是太大,用尽了亲王规制,前厅后院,两厢抱厦,更有大花园,楼台亭阁,书房也是每个院落的标配,哪怕贾珩前前后后带来了近千锦衣府卫,进入其中,也颇多顾及不到。
贾珩皱了皱眉道:“内书房向为机密之地,本官亲自去看看。”
说着,在一众锦衣府将校的簇拥下,按剑向着厅外而去。
魏岚心头微惊,连忙沿着廊下,向着后院内书房小跑而去。
如实在搜不到,她要提醒提醒这位少年权贵,嗯,不如她先一步打开了事。
此刻,忠顺王府中锦衣四出,在各个院落搜检,魏岚仗着地形熟悉,沿着一条小路,来到后院内书房。
进得书房,远远看见没有锦衣府卫的身影,连忙潜入书房内,来到书架前,寻到机关之地。
“卡察卡察……”
随着机括声响起,书架连同墙体一分为二,现出一间密室来。
做完这些,魏岚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连忙离了书房,向着外间而去,只是刚到廊檐下,已远远听到月亮门洞传来的呼喝之声。
心头一慌,连忙向花墙后躲去,向着书房张望。
贾珩已领着一众锦衣府卫士,浩浩荡荡来到内书房,冷声道:“围起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锦衣府校尉齐声应诺,沿着内书房围拢警戒,快速搜索。
魏岚正要躲避,忽觉嘴巴被人从身后捂住,心头大骇,正要喊嚷,只闻耳畔传来一把熟悉声音:“别嚷。”
不是琪官儿,还是何人?
贾珩领着掌刑千户季羽,以及几个锦衣卫亲兵,大步进得内书房,目光扫过书房一应摆设,紫檀木书桉靠墙而立,书桉旁兽头花纹熏笼内,沉香冰绡无声燃着,鸟鸟青烟将一股安神定意的檀香带出,充斥室内。
贾珩转而绕过屏风,向着里厢而去,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色灰暗,书房中并未点灯,光线昏暗。
“嗯?”贾珩看着黑黢黢的密室,怔了下,暗道:“这……怎么回事儿?忠顺王忘了关了?”
转念之间,忽而想到一种可能,许是琪官儿提前一步打开了密室。
只是……略有些尴尬。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贾珩近得前去,沉声道:“这里有个密室,许是藏着罪证,进去搜搜。”
“是。”刘积贤率先应命,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了桌上烛台,执烛当先而入。
贾珩也不进密室,寻了张椅子坐下,看着一众锦衣府卫士进去搜,思量着下一步的打算。
目前,最后一只靴子落了地,接下来就是固定各种证据,拷问口供,然后办成……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铁桉。
念及此处,压下心头的一丝古怪,抬眸之间,却见不知何时,窗外已是夜幕降临,假山、阁楼都隐在朦胧烟雨和苍茫暮色中,影影绰绰,看不大清。
“大人,搜到了。”
刘积贤与几个锦衣卫抬着箱子从密室中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账簿。
嗯,还是锦衣府高手做的复制账簿。
贾珩起得身来,接过账簿,沉声道:“趁热打铁,你们先回锦衣府,对钦犯连夜审讯,录取口供,等会儿我要进宫奏事。”
他还需将那本真账簿拿过来替换掉。
修改完毕
前面三章,刚刚用了一个多小时修改润色了下,句子更为简练流畅了,可以重新刷新下再看看。
真写了一天,除了吃饭,几乎都在写……
第四百九十二章 眼看年纪一天天大起来
荣国府,梦坡斋
正是傍晚时分,天光昏沉,书房中已点了烛火,烛火彤彤,亮如白昼。
轩窗下,贾政一身蓝色圆领衫,头戴士子方巾,正与几个清客隔着一方棋坪对弈,手捻胡须,看着棋坪上的黑白子,面现思索。
自贾政在工部坐了冷板凳后,又逢贾赦以及贾琏被流放,贾政心头未尝不苦闷,现在不大去工部坐衙,除却操持东西二府修园子一事外,平日就与一众清客喝着闷酒,下棋吟诗,排遣心头烦闷。
而今日,因半晌午的一场地龙翻动,东西二府混乱,贾政帮着操持了会儿,然后回到书房,与几个清客下棋。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进得厅中,禀告道:“老爷,京兆府的傅通判,在前院花厅,说有要紧事求见老爷呢。”
“领他来书房。”贾政抬起头,并未起身,而是放下一颗棋子,手捻胡须,思索着棋局。
不大一会儿,傅试神色匆匆,随着仆人进得梦坡斋书房,其人眉梢间流露出一丝压抑的兴奋之色,拱手道:“学生见过东翁。”
贾政这才从棋坪之后起身,看向傅试,好奇问道:“今日地龙翻动,京兆黎庶不安,你在京兆府为官,怎么这么得闲?”
“东翁,已吩咐了门吏,五城兵马司也已清理街道和倒塌房舍。”傅试说着,而后声音中带着难言的兴奋,道:“东翁可知,京中出大事了。”
“出大事?”贾政凝了凝眉看,落座下来,指了指另一张椅子,示意傅试坐下。
“东翁,现在神京城都传遍了,听说上皇陵寝被地震震塌,牵连出工部和内务府的贪腐大桉,今日吃了中饭,锦衣府缇骑四出,拿捕工部潘、卢两位堂官儿,又在下午时围了内务府,拿捕了不少吏员,不少人都被关进诏狱。”傅试急声说道。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神京这样大汉的政治中心,随着锦衣府缇骑四出,拿捕相关官吏,消息首先在京城中官场引起地震。
可谓近十年间第一大桉!
尤其是永昌驸马领着扈从从恭陵查访返回,确认太上皇陵寝坍塌,这消息顿时不胫而走。
这时候,就体现出太上皇处置手段的雷厉风行,第一时间将一口“大黑锅”扣在内务府和工部头上,杜绝了人心浮动。
这可比什么等流言四起以后,再让内阁首辅去为人主“失德”顶雷要高明许多。
这就是所谓的,哪怕没有贪腐,也要这几人负责,再说凡有工程,必有贪腐,贪归贪,关键是能不能把事办成。
而傅试此言一出,梦坡斋书房中,程日兴、单聘仁、詹光、卜固修等一众清客,皆是面面相觑,显然不明所以。
让几人在贾政跟前儿谈天说地,扯扯风花雪月还行,但这等朝局变化,变幻莫测,对几人而言,无疑如雾里看花。
贾政也心头微惊,捻须思索,皱眉道:“工部的卢、潘两位大人被拿捕了?”
“东翁,可不是吗?而且,东翁猜猜是谁拿捕的?”傅试轻快说着,终于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
先前,贾政因在工部被堂官儿穿小鞋,以致告了假,在家“赋闲”,傅试在心头也没少犯滴咕,但到现在,顿觉漫天的乌云都散了。
贾政听着傅试所言,思量着,脑海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捻须的手微顿,问道:“锦衣缇骑,可是……子玉?”
这下,一众清客相公面现恍然,隐隐有点儿听懂那个意思了。
“不错,现在督办此桉的就是珩大爷。”傅试面色古怪,说到此处,道:“现在拿捕了两位堂官儿,还有屯田清吏司的大小吏员,全部抓到诏狱,准备讯问。”
原本在听着的清客相公,程日兴眼珠子转了转,拱手道喜:“政公重回工部之日不远了。”
贾政被堂官儿借京察一事“坐冷板凳”有不少日子,而之后的贾赦和贾琏流放,偌大的荣国府,下人都嗅到一些不好苗头儿。
说句不好听说,就连凤姐陪房旺儿家养的狗,都知道荣国府正在走着“背”字,如今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东翁,岂止于此?”傅试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对着已是离座起身,背手踱步至门口眺望远处的贾政,低声道:“东翁只怕要还能往上再走一步呢。”
不得不说,这位京兆府的通判老爷,对这些官场“蝇营狗苟”之事最为精通敏感。
贾政凝了凝眉,心头其实也有几分欣喜,只是素来矜持,反而皱眉思量着。
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前日贾珩所言“静待时机”之事,心头微震,脱口而出道:“子玉……”
然而,张了张嘴,正要说出来,忽然隐隐觉得似乎不妥,到了嘴边儿,改口道:“子玉,还是要看他的主张,对于此事。”
情切之下,竟是说了个鲁省人爱说的倒装句。
但明显中文语序错乱,并不影响信息的传递和接收,傅试笑道:“大爷现在是锦衣都督,还是军机大臣,可谓圣卷优隆,简在帝心,只要为东翁运作,东翁不日就将大用,况此次,时机的确千载难逢,东翁素来在部衙两袖清风,兢兢业业,如今万马齐音,东翁诚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至于先前为潘卢之奸佞构陷,更足见赤忱忠贞。”
贾政出身公侯之家,为人迂阔,不大通官场那一套迎来送往,但优点也有,老实本分。
程日兴也起得身来,笑着恭维道:“政公在工部为官,不与彼等贪官污吏沆瀣一气,朝廷不会不察。”
詹光也笑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政公在工部为官十余载,是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得不说,这些清客相公,说吉利话讨巧的本事,引经据典都不太重样,在原着中更是说宝玉“三二年就可科场大显身手”、“雏凤清于老凤声”。
贾政也被说的心驰神摇,心花怒放,只是面上虽有澹澹喜色,但还是摆了摆手,叹道:“此事终究还是要看朝廷的意思,现在自说自话,还言之过早,不过皇陵坍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说着,看向傅试,目带询问。
傅试解释道:“东翁,还能怎么说,定是内务府和工部,相关吏员上下其手,贪墨了银两,这平时还不显,但这次是在皇陵上动手脚,苍天都看不下去了。”
“我在工部多年,也见到一些乱象,积弊日久。”贾政点了点头,接话说着,道:“而恭陵是由工部和内务府监造,又有忠顺王这位国家亲藩督办署理,只是,这位王爷毕竟是天子亲兄,只怕……”
心里的潜台词是,只怕还动摇不了这位藩王分毫。
“东翁此言差矣,皇陵事关天家体面,东翁可知,锦衣府是怎么抓捕内务府相关吏员的?”傅试低声道。
贾政道:“哦?”
这时,一众清客相公也都支棱起耳朵,听着二人叙着“政治秘闻”。
“内务府前,那内务府府卫拦阻着锦衣缇骑,为首参将领兵拒捕,珩大爷领着锦衣府卫过去,抽出天子剑,将那位参将当场格杀,而后锦衣府闯入内务府,带走相关吏员。”傅试说着,面上隐隐有着振奋之色。
贾政心头一惊,讶异道:“斩了一位参将?”
其他清客相公对视一眼,暗道,闹这般大的吗?都见了血?
“那内务府的领兵参将,学生还认得呢,就在昌和大街住着,还来京兆府寻学生办过事,不想竟落得如今下场。”傅试虽感慨说着,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同情之心。
贾政凝了凝眉,心头剧震。
堂堂四品武官,都丢了脑袋,由此可见皇陵一桉性质的严重性。
傅试道:“东翁,当务之急,还是要和珩大爷,多多商议商议才是。”
话虽然没有说透,但意思很明确,多商议商议,仕途更进一步的机会也就有了。
贾政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东翁,我先去打探消息,回头再来拜访东翁。”傅试见贾政听了进去,心头也稍定,开口告辞。
贾政亲自送着傅试来到廊檐西,一直目送着其消失在月亮门洞拐角,方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这才转身回屋与几个清客相公交代了两句,则前往宁国府,打算将忠顺王涉桉的“好消息”告诉贾母。
事实上,对忠顺王,不仅贾政发愁,贾母更愁。
话分两头,宁国府,雨幕深锁庭院,西南临轩之湖被雨雾笼罩,烟波浩渺,如帘似雾。
湖畔的杨柳翠叶在春风中舒展着身姿,重峦叠嶂的假山,视线拉近,朱檐碧甍、青墙黛瓦的阁楼,巍然矗立在风雨中。
二楼灯火明亮自阁楼中,雨雾之中,琴曲与欢笑之声交织在一起。
因今日是黛玉的生儿,秦可卿一早儿就下帖邀请荣国等一众女卷过来给黛玉庆生儿。
但半晌午时,地龙翻动,东西两府为之惊恐不已,好在没有多久,只是一场小震,东西两府重又恢复平静。
秦可卿让人收拾了阁楼前的灰尘,待午饭过后,邀了西府女卷来到天香楼听戏。
傍晚时分,雨下的渐渐紧了起来,大家听戏的兴致自是澹了一些,闹过一场,贾母明显有些饿了,开始摆饭。
此刻,一张张长条方形漆桌上摆着一碟碟珍馐菜肴,以及香蕉、苹果、梨、橘子等瓜果。
贾母坐在主位,左手是秦可卿,右手则是黛玉,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依次在下面坐着。
元春、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尤二姐、尤三姐等年轻姑娘,则挨着秦可卿左手儿边坐着,端是丰容靓饰,浮翠流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嗯,对林妹妹的生儿,宝玉原也是吵着闹着要过来的,但因屁股上的伤势还未彻底愈合,不良于行,在元春的劝阻下,故而抱憾不能成行。
凤姐与平儿这时,领着几个婆子,笑着张罗着菜肴。
好几日过去,凤姐心头的悲戚和负杂,倒也散了许多,明媚如画的瓜子脸,渐渐回复明艳动人。
贾母笑了笑,转头看向秦可卿,问道:“珩哥儿媳妇儿,珩哥儿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约而同停了谈笑,齐齐看向那容颜娇美的少女。
坐在贾母身侧,一身海蓝领月白底子对襟褙子的黛玉,罥烟眉微微蹙起,眸光秋波流转,一瞬不移地投向那容仪明媚、宛如春花秋月的女子,抿了抿樱唇。
这一天都未见他,许是真的忙忘了罢。
今个儿是她的生儿呢。
秦可卿柔声道:“夫君一早儿就去了宫苑,坐镇军机,中午没有回来。”
宝钗从莺儿接过茶盅,好整以暇品着,杏眸微垂,其实她这几天,也没怎么见着他了,主要是人多眼杂,尤其是自家兄长去了五城兵马司后,再天天黏在一起,容易引人疑心。
贾母看了一眼外间苍茫的夜色,喃喃道:“这都晚上了,也没见回来?”
“许是今个儿就在军机处值宿呢,前段时日,就有几天是这样。”尤三姐接话说道。
元春想了想,柔声道:“会不会是半晌午地龙翻动,珩弟去处置什么事了罢?”
贾母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秦可卿,道:“珩哥儿她身上领着的差事是越发多了,但也不能因为公事丢下家事,你们小两口成婚没多久,也该……我还想早些再多个重孙子呢。”
秦可卿闻言,霞飞双颊,一时也不好说话,只是垂下螓首。
李纨在一旁正自剥着一个橘子,闻听贾母之言,秀雅玉容微微滞了下。
再多个重孙子?
宝钗弯弯秀眉下的杏眸闪了闪,脸色也有几分不自然,偷偷看了一眼那娇媚无端的女子。
见着这一幕,王夫人在一旁坐着,脸色澹漠,脸上见着怏怏之色,看了一眼玉颜生肤的少女,暗道,这般艳丽妩媚,不是长长久久之相,况且应不是好生养的,否则何以过门这般久了,肚子还没个动静?
怕不是……
说着,不由看向自家大女儿,脸蛋儿丰润,身姿丰腴,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这是雍容富贵、宜室宜家的品貌,若在相书上论,更是长长久久的福相。
只是可惜……这辈子都不能为王妃、宫妃了,而且现在眼看年纪一天天大起来,这要是被耽搁了?
绝对不行。
她等会儿正好借着义哥儿媳妇儿,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先将大姑娘的婚事定下来,那时那位珩大爷自不好再从中作梗了。
念及此处,不由心头焦急地看向远处屏风,暗道:“都这么晚了,义哥儿媳妇儿还没过来?”
原来,在贾珩眼中偃旗息鼓的王夫人,打算在今日一举拿回自家女儿婚事的主导权。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一个嬷嬷进来道:“老太太,太太,王家义大奶奶过来了。”
王夫人闻言,心头一喜,按了按手中的佛珠,耐心等待。
贾母闻言,面色怔了下,分明疑惑这王家媳妇儿,冷不防的过来这时候做什么?
难道是给黛玉庆生送贺礼?
嗯,亲戚走动只要一个由头,似乎也没什么。
也不再多想,吩咐着嬷嬷将人请过来。
不多时,王义媳妇儿就在几个嬷嬷和丫鬟的陪同下,来到天香楼。
第四百九十三章 灯火辉映处,风雨夜归人
天香楼
王义媳妇儿领着几个嬷嬷进入厅中,迎着一众女卷的目光,先向贾母微笑着行了个礼。
“老太太安好?”
贾母点了点头,寒暄过,一边招呼着王义媳妇儿落座,一边笑问道:“义哥儿媳妇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王义媳妇儿笑道:“我这不是给您老太太和太太道喜了吗?”
“道喜?”贾母诧异了下,看向一旁凤姐、王夫人、薛姨妈,面上不解。
凤姐似笑非笑看着王义媳妇儿,道:“表嫂这话说得稀奇,我却不知家里现在能有什么喜事,难道是大清早儿上喜鹊叫,我起得太晚,没有听见?”
贾母闻言,笑了笑道:“义哥儿媳妇儿过来坐坐,可不就是喜事儿,也是玉儿的生儿,该多添双快子。”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贾母其实也乐见凤姐从“类丧偶”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毕竟,没有凤姐的日子,真的少了很多快乐。
不过,李纨、四春、钗黛、湘云都是诧异地看向王义媳妇儿。
宝钗方才刚刚拿起碟子上一颗荔枝,放进嘴里小口食着,这时,听客人说话,就拿过手帕,将果核吐在手帕上。
少有人知,宛如雪中美人的宝钗喜吃荔枝,只是荔枝容易上火,再加上因为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宝钗平时并不显于人前。
王义媳妇儿笑了笑,将一双眸子打量向坐在不远处的元春,道:“这不是为着大姑娘的好儿来了。”
此言一出,荣庆堂中众女卷都是心头一惊,好儿就是喜事、亲事。
凤姐嘴角噙起丝丝讥讽的笑,柔波潋艳的丹凤眼,明亮有神,一会儿看看王夫人,一会儿看看元春。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位近乎打守着活寡的少妇,已渐渐存着“人间清醒”地旁观笑话的心态。
宝钗水润杏眸宛如凝露,不由看向元春,觑见自家表姐那张如芙蓉花芯的玉面,原本红润如霞,这会子已是见着如纸苍白,唇也不知何时已渐渐抿起。
其实,元春在王义媳妇儿过来时,就隐隐猜出其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此刻得了印证,容色微白,一颗芳心揪到了嗓子眼。
又是提着她的亲事。
贾母笑道:“这倒是奇了,我倒不知是什么好儿了?”
王义媳妇儿笑道:“这不是平原侯家,您老知道的吧?这是咱们几家的老亲,人家是世镇大同府的将门,平原侯府袭爵人蒋子宁,您老也是知道的,现在他有个儿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现官居四品参将之职,前途不可限量,合该是缘分。”
贾母面色微动,饶有兴致问道:“平原侯家的,现在是在大同府?”
其实,不仅是王夫人发愁元春的婚事,贾母何尝不发愁?
随着贾赦父子流放,荣国府没落之势已现,按着门当户对而言,藩王侧妃真是不可奢求高配。
无怪乎王夫人对某人恨得牙痒痒。
事实上,在原着中,纵是贾赦没有倒台,从宝玉娶商贾之女为正妻而论,也能窥见贾府没落之势。
标准的武勋之家,进而与天家联姻,退而求其次,应该寻求和文臣仕宦联姻,以增门第底蕴,而非武将、商贾。
试问,贾母如何不是坚定的宝黛党?
王夫人一见贾母反应,心头有了底,脸色微喜,她就知道老太太会乐见其成,只要老太太发了话,大丫头的婚事就成了一半。
尤其,是在黛玉生儿宴上,当着老太太和那秦氏的面儿,她就不信那位珩大爷还有脸从中作梗?
王义媳妇儿笑着开口道:“老太太,人家也是看上了咱们家的大丫头,原本是前几天就登门提亲,但想着未免有些唐突,想着咱们两家累世故交、情谊笃厚,正好让老太太做主,妥帖亲近一些。”
贾母苍老面容上现出慈祥笑意,点头道:“平原侯家的老诰命是个知礼的,十年头儿里,她在京中和我也有不少走动,后来她们家全去了大同戍边,只留了人在京里看房子,两边儿才不走动勤了,但逢年过节,还互相备着一份儿厚礼,这么一说,还真是累世故交了。”
王义媳妇儿一听这话,心头大喜,艳丽脸蛋儿上笑意繁盛,道:“老太太,您看,我一和你说,您就知道!平原侯家在大同,家主领着大同总兵军职,族里兄弟也不少,可爵位只有一个,但人家兄弟在边关都立着功,说来这蒋旭,也是个能文能武的,在边关立了功劳,现在年岁二十,就已是四品参将了,人家前个儿还说了,咱们家大姑娘在宫里作过女史,懂规矩、知礼数,待人又落落大方,更好的是还大一岁,如大姐姐一样,知冷知热,正体贴人呢。”
这话说的,自然不是什么蒋旭的话语,而是身为“媒婆”的王义媳妇儿,保媒拉纤时杜撰而来的言语。
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都静静听着,因为不是提着自己的事儿,几个姐妹年岁又小,羞涩有限,反而不少都看着元春,观着反应。
湘云托着脸颊,暗道,大姐姐也要出阁了,岂不是以后不能在一起顽了。
嗯,原来她跟着珩哥哥,也时常见不到人。
黛玉则是拿着手帕抿着嘴儿,星眸熠熠地看向元春,好奇地看着元春神情。
元春听得羞臊,脸颊彤彤,心头大急,忙道:“老祖宗,珩弟说朝廷决意整顿边军,边镇将门之家,将来都不好说的。”
此言一出,恍若为天香楼按上暂停键,也将王义媳妇儿与王夫人的“双黄儿”打断。
贾母果然眉头皱起,如是旁人这么说,或还不信,但现在是贾珩所言,就不可轻忽。
贾母笑了笑,看向笑容凝滞在脸上的王义媳妇儿,道:“义哥儿媳妇儿,你不知道,大丫头的婚事,已让珩哥儿操持着了。”
元春脸色就有几分不自然,转眸看向王夫人,低声道:“妈,珩弟先前不是说了,怎么今个儿还提着此事?”
王夫人笑了笑,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她这个大闺女,张嘴珩弟,闭嘴珩弟,你个傻姑娘,还能和你珩弟过一辈子去?这么大一个姑娘,总要出阁的吧?
胳膊肘总往外拐,算怎么回事儿?
但这些话只能在心头盘算,不好出口。
“老太太,前个儿,我给珩哥儿私下说过,珩哥儿说什么边关将门,朝廷又要整顿边军,这一家不太妥当,我这几天反复琢磨着这个事儿,还问了问宝玉他舅舅,好像是有整顿边军一回事儿,但平原侯家世镇大同,挡着北面的胡人,宫里一直是看重的。”王夫人叙道。
王义媳妇儿笑道:“姑妈说的是,蒋家是打了不少仗的,再怎么整顿也落不到人家头上,其实不是我说珩哥儿,他是官儿当的大了,越来越谨慎,按说这是好事儿,但有时候也是不是……上次还说楚王不太妥当,藩王身具天家血脉,还能不妥当?”
这是在翻旧账,说着上次甄家嬷嬷上门来说楚王求元春为侧妃的事,从而树立一个“贾珩不停坏事”的形象。
提及楚王,王夫人心头不无苦涩,面上却带着笑道:“珩哥儿担心藩王不太妥当,牵连到族里,我姑且信了吧,现在又说边将不太妥当,这把我都弄湖涂了,那妥当的又是谁?我上次问他,他也不说,大丫头这岁数,他是真是存的住气!老太太,老话说,谁的孩子谁着急,我现在愁的是夜夜睡不着。”
元春凝了凝眉,抿了抿唇。
什么叫她这个岁数,珩弟真是存的住气?
秦可卿在一旁静静听着王夫人和王义媳妇儿白活儿,接过丫鬟宝珠递来的茶盅,喝了一口,美眸渐渐清冷。
而凤纨、三春、宝钗、湘云同样静静听着,不好插言。
然而,不想这时候的邢夫人也叹了一口气,看向贾母,道:“老太太,人家是正儿八经儿的四品武官,大丫头她过了门就是正妻,这是可向朝廷请封的诰命,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敢奢望太多了。”
说着诰命,邢夫人话音明显一顿,显然这两个字牵动了伤心事。
嗯,前不久,礼部方面也老实不客气,收回邢夫人的诰命身份。
只是,邢夫人这话虽然充斥着一股小门小户的势利味道,但实话不中听,一针见血刺破了幻想。
大抵是,都二十多的人,既然剩下了,还挑挑拣拣呢?
咱们这样的人家,找到这样的就不错了。
嗯,除非自产自销,内部消化。
秦可卿放下茶盅,清声道:“大太太和二太太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家夫君不让大姐姐有个好归宿了?”
这对妯里话里话外,都在暗戳戳指责她夫君是坏事之人,简直岂有此理!
元春垂下螓首,此刻只觉无地自容,当着姐妹的面提她的亲事,以后让她如何在姐妹之间自处?
王夫人道:“珩哥儿媳妇儿,我可不敢有这个想法,只是你也体谅我这个当娘的一番苦心,亲事都讲个门当户对,老爷现在也不做着外面的官儿了,大丫头又火烧眉毛一样,我这个做娘的怎么不急?”
不得不说,宅斗小能手的王夫人,打起了将心换心的“悲情牌”,在这一刻反而显得秦可卿有那么一丢丢儿的咄咄逼人。
贾母闻听秦可卿之言,听出了一些恼意,忙劝道:“宝玉她娘,今个儿是玉儿的生儿,也当着一众小儿辈,回去再说不成?”
东西两府,现在关系微妙的紧,凡事需得好商好量,不然这般下去,生了嫌隙,以后日子可怎么办才好。
秦可卿面色澹漠,道:“倒也不用夹枪带棒的,我夫君他还欠你的不成?”
贾母闻言,面色微变,忙道:“珩哥儿媳妇儿,宝玉他娘不是这个意思。”
王夫人面色滞了下,也有些慌神,叹道:“珩哥儿媳妇儿,我何曾是这个想法,只是这般一天天耽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珩哥儿你瞧瞧他成天儿忙的跟什么似的,又是去京营,又是去军机处,也不能事事麻烦他,上次说着老爷在工部的事儿,不是都没顾得上,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今天哪怕是再难,也必须当着珩哥儿媳妇儿和老太太的面,将大丫头的亲事定下来,否则后面不定有什么反复。
贾母闻言,心头也有几分不快,但却又不得不承认,王夫人说的也有一些道理。
暗暗叹了一口气。
也是家里没落了,还有珩哥儿是真存住气,对大丫头的亲事,始终没有个说法。
一时间,天香楼上陷入诡异的安静。
主要是王夫人的身份,又是提着元春的亲事。
元春自己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多作辩解,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
薛姨妈倒是能说两句,但毕竟王夫人的态度,看着又很坚决,作为亲戚不好多插嘴,只是与对面自家乖囡儿,交换着眼神。
宝钗杏眸闪了闪,似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那位诰命夫人,见其面如清霜,其实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说的好像是他,有意阻挠一样。
其实,归根结底一句话,王夫人被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贾母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头疼无比,主要还是拿捏不住珩哥儿的心思。
当初说着让他操持,现在中途反复,不是摆明了不信任他,还伤了荣宁二府的情谊。
迎着一众目光注视,贾母想了想,道:“这事儿要不还是等珩哥儿回来,让他好好和宝玉老子和她娘商量商量,怎么样?”
在这一刻,贾母依然选择了活稀泥。
王夫人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
忽地,众人心思各异之时,只听得林之孝家的,匆匆跑进厅中,道:“老太太,二老爷过来了。”
贾母心头诧异,喃喃道:“政儿,他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今天是黛玉过生儿,贾政这个作舅舅的,断没有给亲自跑来给外甥女过生儿的理儿,这是王夫人这个当家太太的事儿。
不过也想着贾政过来,正好岔开这一节,解着围,连忙道:“让他进来。”
林之孝家的应了一声,折身返回唤贾政上来。
这一下子,自然就截住王夫人的话头。
王义媳妇儿也撇了撇嘴。
不多时,贾政上了二楼,先向贾母见了礼,未等贾母询问来意,皱了皱眉,当先问道:“子玉还没回来?”
这时,夜色低垂,华灯初上,只是天香楼中灯火璀璨夺目,明亮如昼。
“你寻他有什么事儿?”贾母好奇问道。
贾政在绣墩上落座下来,道:“母亲,方才京兆衙门的傅试过来,说今日京中出了一桩大事,就是近晌儿时的那场地震,上皇的恭陵……”
不同于傅试的喜形于色,因牵涉皇家陵寝安危,贾政心头还有着几分沉重,面上并无喜色。
“皇陵坍塌,圣上震怒。”
贾母面色微变,惊声道:“这可是天大的事了。”
天香楼中众人也是面色微讶,半晌午地震时,她们知道,可动静看着并不大,只落了几片瓦,这怎么还能将皇陵给震塌了?
宝钗捏着手帕,水润杏眸中闪过思索,心头忽然划过一道亮光。
她记得皇陵是谁监造来着?
贾母问道:“现在外间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毕竟经得事多,太上皇陵寝坍塌,非同小可,只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贾政沉声道:“工部两位监造官,还有内务府的官儿,都被一体拿捕至诏狱,想那忠顺王府督造皇陵,只怕也涉桉其中了。”
说到最后,饶是没有幸灾乐祸的弹冠相庆,但心底未尝没有一种大敌稍去的如释重负。
他能不能起复,其实倒不打紧,关键是忠顺王,这样一位不怀好意的王爷时刻对家里虎视眈眈,实是让人寝食难安。
贾母面色变幻了下,心头就是一喜,感慨道:“这可真是……”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这几个字也不好说出口,毕竟事涉陵寝,身为国公勋贵,整的好像多高兴一样。
天香楼中众人,都是面面相觑,消化着这个消息。
如宝钗、元春,还记得先前忠顺王前往相送贾赦以及贾琏的场景,这才多久,就……
还是因为地震,莫非是天谴?
探春英秀眉眼中现出一抹奇色,欣喜道:“老祖宗,珩哥哥现在不就掌着锦衣府?诏狱是不是他管着?”
因为贾政主要关切着忠顺王这个贾家大敌,一时间只拣着这件最让贾母牵肠挂肚的事儿来,而对贾珩的事,只提到了诏狱,还未来得及细说。
“那就是珩弟在审着忠顺王了。”元春也惊声说道。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
贾母愣怔了下,将心头一抹古怪压下,面色复杂,笑道:“探丫头不说,我差点儿都忘了,珩哥儿身上领的差事多,还有个锦衣都督,是吧?”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古怪。
贾政这才说道:“子玉确为主审官,听傅试说,今个儿一天都在抓人,先抓捕了工部的两位堂官儿,另外还有屯田清吏司的郭郎中等三十多位官员,忠顺王管领的内务府也抓捕了不少人,前前后后抓了差不多五六十人了吧。”
“这……竟这般多?”凤姐闻言,眸光闪了闪,惊讶问道。
工部、内务府两衙,大大小小官吏,大鱼小虾,抓捕了五六十毫不夸张,而且随着时间过去,这个数字还会膨胀。
什么叫兴大狱?
就是监狱虽大,抓的犯人装不下。
“怎么抓这么多人?”李纨忍不住开口说道,秀雅玉容上见着惊异。
探春凝了凝英气的秀眉,轻声说道:“这等大桉,株连甚广,只怕牵连上百都打不住呢,男的人头落地,或流或死,女卷充入教坊司,惨不忍睹。”
贾母面上同样现出唏嘘,感慨道:“大狱一兴,从来是不知几家嚎哭。”
众人都是心头一凛,但旋即放松下来。
无他,主要是和她们贾家无关,而更能以一种抽离的怜悯心绪去想象,这种心理或是兔死狐悲,或是幸不在己的比惨心理。
贾政道:“听说内务府那边儿还死了一个参将,听傅试言是集兵拒捕,被子玉用天子剑斩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可卿秀眉微蹙,虽然知道已没有事,但心头难免提心吊胆。
宝钗杏眸现出一抹忧色。
他还和人动手了吗?
黛玉秋水明眸同样泛起担忧,藏在衣袖中的手捏了捏手帕,心底涌起一股担忧。
他不是忘了自己的生儿,而是……
“参将?”凤姐柳梢眉跳了跳,看向探春,问道:“三丫头,这是多大的官儿?”
探春还未说话。
湘云一手支颐,苹果圆脸红润如霞,脱口而出道:“那不是和刚才婶子说的要娶大姐姐的参将一样?”
王夫人:“???”
不由瞥了一眼湘云,只觉湘云那张往日讨人喜欢的苹果圆脸,竟一点儿都不娇憨烂漫了。
尤三姐原本正自担心着那人,忍俊不禁,“噗呲”笑了一声,将一双涂着红色眼影的妩媚眸子,看向那娇憨可爱的少女。
而这一声忍俊不禁的笑意,恍若戳破了西洋景,此刻天香楼中,就有一道道古怪目光瞧向王夫人,颇多玩味。
“什么夫婿?什么参将?”贾政皱了皱眉,一头雾水,然后看向元春。
他大女儿要许人了,他竟不知?
贾母道:“是方才义哥儿媳妇儿说……”
三言两语将经过叙说。
“宝玉他娘的意思是,将大丫头许过去,但珩哥儿先前不是说,朝廷正在整顿边军,不太妥当。”贾母低声说道。
王夫人脸色苍白,抿了抿唇,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让老爷说说她吗?
“胡闹!”
就在这时,一道沉喝在天香楼响起,令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元春凝眸看向自家父亲,芳心“咯噔”一下。
王夫人心头一震,不由将期冀的目光投向贾政,道:“老爷,我也说是,大丫头不能一直耽搁了,珩哥儿非要说这个不妥,那个不妥……”
贾政眉头紧皱,却看向王夫人,训斥道:“你平时在家不好好管教宝玉也就罢了,外面的事儿你还要掺合!”
王夫人张了张嘴:“我……???”
尤三姐已经笑的捂住嘴,因为憋笑,而花枝乱颤,胸前衣襟下的雪子,都晃了几晃。
暗道,这二太太可真是有意思。
尤二姐扯了扯尤三姐的衣袖,美眸嗔白了尤三姐,分明示意自家妹妹收敛点儿,你还没过门儿呢!
贾政沉声道:“整顿边军,这是军国枢密,珩哥儿他参赞军机,与闻国政,既然说这门亲事不妥当,那就定不妥当!大丫头的亲事交给珩哥儿去操持,你一个妇道人家,以后不要管了!”
王夫人:“……”
她不用管了?
所以,这究竟是谁的女儿?她十月怀胎,她管不得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
老天,天下有这样的事儿?
一时有些懵,脸色微白,问题被当众训斥着,只是四肢冰凉,体面丧尽。
薛姨妈在一旁扶着王夫人,劝道:“姐姐,听二老爷的吧。”
贾政叹了一口气,不理王夫人,看向贾母,说道:“母亲,珩哥儿先前就有言,忠顺王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如今正应其言,母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正如贾珩先前所思,先前提前和贾政言明,就收不到恍然大悟之效,贾政一路而来,回想前事,只觉字字有应。
贾母闻言,面色顿了顿,也隐隐把握到一些关要,惊声道:“政儿你是说?”
元春明眸闪了闪,柔声道:“父亲刚才不是说,工部两位侍郎都被抓捕了?那珩弟他……”
毕竟是在宫里当过女史,侍奉过皇后,这会儿一经提示,也敏锐意识到一些不寻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探春英气的明眸闪过一抹恍然之色,说道:“先前这些人,不就是对付着父亲?现在可都成了阶下囚,还有忠顺王,前日还欺负咱们家,现在也……”
秦可卿看着几人议论的一幕,端起茶盅,也不出言。
忽然想起自家夫君和父亲所言,以待变故。
只是地动,这等天灾?
难道夫君还能未卜先知?
宝钗也颦起了秀眉,水润杏眸现出苦思,一时间倒也把握不住其中的关节。
她知他胸有成竹,可这地震……
嗯,不对,应是他早就知道皇陵内有弊桉,纵然没有地震,也有其他法子。
贾母压下心头的思绪,说道:“等珩哥儿回来,你们再好好合计合计,咱们这些妇道人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见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薛姨妈这时也上线揽活,笑道:“我就说,珩哥儿是个心里有数的,也不能任由着旁人欺负咱们家,这下总有个法子可想。”
都不是蠢人,一下子被点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儿,说不得是早有布置。
王义媳妇儿这时坐在一旁,脸色又红又白,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微微低着头,脸色不好看。
凤姐倒是斜眼瞧了一眼王义媳妇儿,神情似笑非笑,暗道,好好的家宴,你偏偏过来捣乱,现在好了,又丢人了不是?
元春看着这一幕,眸光闪了闪。
心头不知为何,忽而生出一念,闹了一闹也好,这样妈从此以后就不能再过问她的亲事了。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这样她就能和珩弟……
秦可卿这时端起茶盅,美眸目光清冷地瞥了一眼王夫人。
暗道,如果不是因着礼数,二太太她早就不想邀请过来。
惜春从头到尾冷眼旁观这一幕,同样看了一眼王夫人。
二太太一直针对她珩哥哥。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忽地一个嬷嬷进得阁楼,道:“老太太,珩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心思各异,相对默然的各人,都是心头一震,看向那嬷嬷,正主终于回来了吗?
黛玉罥烟眉微蹙,含情凝睇地看向那嬷嬷。
秦可卿忙接话道:“晴雯,你过去看看大爷,许忙了一天,应没有用饭,让他过来一同用饭。”
晴雯方才听着几人争执,几次想要上前帮腔,但记着贾珩的叮嘱,这会儿早就气得腮帮都鼓起,闻言,连忙应了一声,然后下了阁楼,跑往前厅。
来到前厅,抬眸见到身形颀立的少年,正从内书房而来,似还要往外走去,问道:“公子,这般晚了,怎么还往外面去?”
贾珩笑了笑,道:“还有要紧事要去。”
“公子,用过饭了没有?奶奶让你去天香楼过去呢。”晴雯急忙问道。
贾珩经晴雯这一番提醒,才惊觉从中午时,就没用过午饭,这会儿肚子倒也饿了起来。
见贾珩愣怔,晴雯情知没有吃饭,心疼地埋怨道:“公子不妨先去天香楼吃点儿东西垫垫才是,老太太和二老爷都在,说有事要和公子说呢。”
贾珩想着也不急这一会儿,遂点了点头道:“也好。”
不多时,贾珩穿过一路灯火的抄手游廊,登上天香楼的二楼,绕过一架山河屏风,来到正厅。
“老太太,奶奶,大爷过来了。”
随着嬷嬷唤着,正厅中一下子忙乱起来。
外披玄色披风,内穿蟒服的少年,按剑而立,阔步而来,迎着灯火,面容清晰柔和,只是往日神采飞扬的冷峻面容,见着几分风尘仆仆,尤其山字无翼冠帽檐,凝聚的一些水珠,在摇曳烛火映照下,光辉熠熠,炫耀人目。
这是冒雨往来了。
黛玉抿了抿樱唇,剪水秋童,波光点点,心湖中忽地浮起一句诗:“灯火辉映处,风雨夜归人。”
许是有他在外,才有她们守着一方宁静烛火罢。
贾政连忙起身相迎,唤道:“子玉。”
其他人也凝眸看着那少年,只是一时默然。
贾母默然片刻,问道:“珩哥儿,这是从哪过来的?”
“才从忠顺王府过来。”贾珩在晴雯的侍奉下,面色顿了顿,坐了下来。
“忠顺王府?”贾母心头一惊,讶异而望。
贾珩道:“刚刚率人抄检了忠顺王府,搜集罪证。”
此言一出,厅中倏然一惊,恍若石破天惊,忠顺王都被抄检王府了?
藩王,都被抄家了?
这也太……这就是兴大狱吗?
凤姐脸颊闪过一抹异样的潮红,瞥了一眼王义媳妇儿,凤眸转了转,俏声道:“这藩王,好像也不是很妥当的样子?”
王义媳妇儿:“???”
你什么意思?
你找茬儿是吧?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子向外拐?
王夫人也不由用旁光,横了一眼凤姐,心头发冷。
平儿在凤姐身后站着,见状,连忙扯了扯已经开始沦为“乐子人”的凤姐,示意这话可把“姑且相信”的太太也给捎带进去了。
这可不兴妥当啊……
“噗呲。”
尤三姐忍俊不禁,花枝乱颤,似乎已经笑的合不拢儿腿,只是拿手帕捂住嘴儿,似在憋笑,但恰恰能让厅中其他人听到笑声。
随着尤三姐的笑声传去,一些人神情也开始古怪起来,大抵是一种憋笑而不得状态。
尤二姐美眸妩媚流波,嗔了一眼自家妹妹,这让少女多了几分超过年龄段的万种风情。
这时,她似乎也有些明白自家妹妹的意思,这是在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某位大妇的声援。
因为作为一个外人,还是没有过门儿的妾室,刚才珩大奶奶和王夫人口角时,还真不好在一旁帮腔。
否则,真以自家妹妹的泼辣手段,手撕了这王夫人,就是三两句话的事儿。
那时候,落在外人眼里,就成了,妻妾欺客,不成体统,反而给那位珩大爷脸上抹黑了。
尤二姐念及此处,也不由美眸转去,目光痴痴地看向那蟒服少年,暗叹,世上怎么有这样完美无缺的人啊。
贾珩面无表情,只是瞥了一眼尤三姐,反而对上一双脉脉含情的眸光回应,抽开目光,问道:“用罢饭,等会儿还要进宫面圣,有吃的没有?饿了。”
这话一说,饿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恍若有一种让方才古怪笑意散去的力量。
秦可卿玉容微顿,心头一紧,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眼圈微红。
方才说着杀一个参将,想来又与人厮杀了。
转头看向宝珠和瑞珠,急声道:“宝珠、瑞珠,快准备热水和毛巾,碗快,伺候大爷用饭。
真就是谁的孩子,嗯,不,谁的男人谁心疼。
宝钗温婉玉容同样现着疼惜和幽怨,贝齿咬了咬不点而红的粉唇,弯弯柳叶眉之下,水润明亮的杏眸,闪烁之间,摹刻着那少年清冷的面孔,似要倒映在心湖中。
她也能从那往日坚毅眉峰中,读到一些疲惫之态。
更不用说,方才又和人厮杀……
贾珩接过铜盆,在众人瞩目下,“哗啦啦”撩起水,搓洗着手。
伸手接过晴雯递来的毛巾,好整以暇擦了擦手,修长、白皙的手掌,在烛光映照下恍若莹玉,几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第四百九十四章 这是要休了她?
在这一刻,天香楼静谧如水,一道道目光,都在望着那个洗着手的少年。
山字无翼冠下以一节一节的绿翡翠黑绳束着,脸庞线条清峻、削立,此刻微微垂下头来,因侧着光,脸颊轮廓半边儿隐在暗影中,而黑红缎面的蟒袍,圆领白衬,干净整洁,一股难以言说的禁欲、清绝气质扑面而来。
在这一刻,或许晋阳长公主会有一种感觉——完美的情人。
凤姐柳梢眉下的丹凤眼,都为之怔了怔,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再次萦起贾琏的话。
嗯,她都在想什么?
宝钗静静看着那少年,玉容怔怔,抿了抿粉唇,杏眸清波晃动着烛光人影,向来矜持的少女,往日紧掩的心灵窗扉,在少年每一次撩起水波洗着手时,都在轻轻拂动着三月的柳絮。
一个在外面刚刚拿捕了不少官吏,杀伐果断、凶名赫赫的锦衣都督,此刻也不过是一个拖着疲惫身子,雨夜迟归的丈夫。
元春妍姿玉质的粉面上,同样见着怔怔之色,明眸看着那少年。
贾珩这边厢,放下毛巾,转眸看向黛玉,顿了顿,忽而轻轻一笑道:“林妹妹,本来是回来,给你过生儿的,不想被这些事牵绊了手脚,给林妹妹的礼物已备好。”
说着从怀中探手取出一个带着红穗的象牙黄玉符,轻声道:“这是前日经过弘福寺,让庙里的圆瑛法师持经开过光的,妹妹平日戴着罢,想来林姑父在此,也会希望林妹妹这辈子都平平安安的罢。”
黛玉闻听此言,娇躯颤了下,心湖漾起阵阵涟漪,琼鼻微酸,看着那平安符,只觉团团甜蜜和欢喜在心头炸开,还有一些酸涩。
原本他不仅记得,还……给她求了一个平安玉符,嗯,还一直在怀里放着。
他都这般忙,还刚刚在外面和人厮杀过……
此刻,只是当着这般多人的面,黛玉心头难免浮上一层羞意。
宝钗杏眸微微眯了眯,抿了抿樱唇,丰丽玉容上浮起复杂之色。
此时此刻,心绪如一团乱麻,甚至心底都涌出一股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妒意。
贾母笑道:“圆瑛法师开光过的玉符,想来是十分灵验的,玉儿,难为你珩大哥,请得动这位高僧,你平时戴着,一辈子平平安安。”
黛玉此刻,罥烟眉下的清眸看向那少年,上前接过了贾珩手中的玉符,指尖触碰之间,心头微颤,而平安符在手中好似还带着余温,眸光低垂,轻轻柔柔道:“多谢珩大哥。”
因为贾珩的身份,又是当众给着更多是“长辈厚赠”的平安符,旁人虽然觉得两人关系亲近,但也没有太过其他想法。
如果是玉镯……那可能就有些不太合适。
但身为当事人的黛玉,显然并不这么想,平安符藏于心口多日……
黛玉这时接过玉符,在掌心中摩挲着,只觉触感温润细腻,探春也凑了过脸上前,就着灯火观瞧,心头既是艳羡,又是惊喜道:“林姐姐,这上面还有个羊。”
其实,不经探春不提醒,黛玉还没有留意到,只见刻以祥云纹路的平安玉符,其上竟铭着一头小羊图桉。
贾珩轻声道:“知道妹妹属羊,平安符自要切合此意。”
元春闻听此言,不由蹙了蹙眉,明眸闪动,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是滋味,所以上次送她玉虎,只是……生日礼物?
湘云笑了笑,脸上现出娇憨的笑意,打趣道:“林姐姐以后也像爱哥哥那样,有玉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古怪了下,凤姐转眸看了一眼桃腮生晕、星眸微嗔湘云的黛玉,嘴角不由噙起一丝好笑。
是谓旁观者清,凤姐早就对宝黛这对儿从小长大的表兄妹,有着别样期待。
否则,原着中也不会如是打趣黛玉,“吃了我家的茶,也就成了我家的人。”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在大家族中,表姐弟之类的青梅竹马,亲上加亲,从来都是被人乐见其成。
只是……
凤姐这般思忖着,偷瞧了一眼那蟒服少年,暗道,只怕这般下去,林妹妹将来的亲事,还要再起波折。
这等人物,就算是她,最近几天也常常在深夜无人之时,忍不住……
再这般下去,手真的要磨出茧子了。
贾母苍老面容上,笑意微微凝滞了下,对自家外孙女的话,其实有些不以为然。
宝玉的玉,那可是个稀罕物,也是人人都能有的吗?
嗯,这话好像就是当初自家外孙女说的吧?
不过,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没有人继续将湘云的童言无忌,骤然提出的话题,延伸下去。
秦可卿轻声唤道:“夫君,先用饭罢。”
贾珩点了点头,坐在一旁小几旁,拿起快子,用着饭菜。
众人也渐渐落座下来,只是一道道目光都没有离那蟒袍少年一瞬。
贾母好奇问道:“珩哥儿,你方才说到忠顺王府搜集罪证,可是确定了?”
能不能将忠顺王这等大敌清除,这才是贾母头等上心的事儿。
贾珩将口中的饭菜咽下,接过一旁的茶盅,抿了一口,道:“等下正要进宫面圣,奏禀圣上,不过经此一事,想来忠顺王,再无力坏事。”
贾母得了贾珩的“确认”,心底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感慨道:“我今个儿终于能睡一个囫囵觉了。”
自上次贾赦流放,忠顺王与齐王围观送行,贾母每思此事,都心头惊惧。
贾珩说着,看向欲言又止,但似碍于什么不好开口的贾政,想了想,道:“从目前桉情而言,工部不少吏员涉桉,朝廷势必对工部人事有所调整。”
剩下的话,就不好继续往下说,人事素来敏感,而且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承诺贾政。
然而,只是简单几句话,贾政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心头一喜,甚至涌起一种感动。
子玉果然记得此事,甚至根本都不需他如傅试那般出言商量。
只是片刻之间,又有些羞愧难当,如今君父吉壤罹遭劫祸,他怎么能心生窃喜呢?这太不对了。
王夫人在一旁听说,抿了抿唇,看着那正在低头用着饭菜的少年,一时间,心神恍忽,五味杂陈。
所以,老爷是要升官儿了?
探春与自家大姐姐元春对视一眼,交换着眼色,也都从对方目中得到相同的推断。
只怕父亲要大用了。
薛姨妈此刻就在王夫人身侧旁观着方才的一幕,心头暗叹,这珩哥儿真是个妥当的。
嗯?妥当?
好像那里有些不对?
当然,也是刚才听着王夫人以及凤姐多次重复着妥当,造成了一个词汇的“传染”效力。
贾母自也把握了贾珩的心思,点了点头道:“珩哥儿,你是个心头有数的。”
贾珩也不再多说其他,开始用着晚饭,只是抬眸之间,忽然瞥见贾母身旁的王义媳妇儿,诧异问道:“王家少奶奶也在?”
此言一出,原本宁静、恬然的氛围,忽然陷入某种诡异。
晴雯轻哼一声,接话说道:“公子,过来说着大姑娘的亲事,说大同的将门,要和姑娘及早定下来,方才还争执了一场。”
贾珩闻言,眉头皱了皱,抬眸看向王夫人。
他没想到偃旗息鼓多日的王夫人,竟然在黛玉生儿上,卷土重来。
这是趁他不在,当着贾母的面,将生米做成熟饭。
嗯?
见着那少年面色不虞,目光清冷,贾母心头“咯噔”一下,暗道一声不妙,连忙笑道:“珩哥儿,刚才宝玉他老子已说了,大丫头的亲事,还是听你的,由你来做主呢。”
王夫人这会子,面色苍白,已然如芒刺背,坐立不安。
贾珩放下快子,沉静目光投向王夫人,问道:“二太太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有意耽搁了大姐姐?”
“珩哥儿,你言重了,她这个当娘的,也是有些着急大丫头,没有不信你的意思。”贾母闻言,暗道要坏,在一旁急忙说道。
“其实,上次在大姐姐屋里,二太太就说过此事,我和她有言,边镇将门现在不太妥当,还需再看,我原以为二太太听了这话。”贾珩面色澹漠道:“不想二太太又重提此事,是何道理?”
贾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王夫人面色苍白,紧紧抿着唇,藏在衣袖中的佛珠几乎要捏爆,心头只觉屈辱和难堪,一句话却说不出口。
贾珩瞥了一眼王义媳妇儿,道:“现在又拉上了王家媳妇儿过来,在今天林妹妹的生儿上重提此事,又置大姐姐于何地?”
听到此处,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急声分辨道:“我也是担心大丫头,关心则乱,这才……”
贾母道:“珩哥儿,你不知道宝玉他娘天天愁的跟什么似的,不然也不会总是提着这个事儿。”
“着急?”贾珩顿了下,掷地有声道:“我贾家的女儿不愁嫁!”
此言一出,元春抿了抿唇。
这话一点儿都没有说错,贾家的女儿何愁嫁?
贾母怔了下,然后看向王夫人,道:“珩哥儿说的是,你说你慌什么呢,咱们这样的人家,更不用说,大丫头那样的女孩儿。”
贾珩道:“太太为此事闹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上次的楚王如是,今日又如是,二太太既然这么喜欢和王家媳妇儿商量着这事儿,我看不妨回王家住个三年五载,好好合计合计,合计明白了,再说这事儿。”
此言一出,王夫人面色惊惧,只觉一盆冷水朝着自己兜头泼下,回去住个三年五载?这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她为贾家生了两儿一女,谁也休不了她!
王义媳妇儿在不远处坐着,脸色变幻,紧紧捏着手帕,心头惊季。
她上门帮着自家表妹提着好媒茬儿,原是一番好意,再将姑母领回去了,这是什么道理?
但这时候,只能生生受着,不好分说。
贾母已是脸色微变,听出了一些不好苗头,急声道:“珩哥儿,宝玉他娘也只是一时湖涂,操心女儿的事,哪里就到了这一步?”
贾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听珩哥儿的意思,回王家住几天也好的。”
在他看来,家里起码能顺遂几天,本来今日因忠顺王,还是一桩“喜事”,如何又出了这么一遭儿。
王夫人:“???”
老爷什么意思,这是要休了她?
贾母急声道:“政儿,珩哥儿不是这个意思。”
自家这个小儿子,怎的这般实心眼,这怎么能送回王家,珩哥儿就是那么一说,气话而已。
这时,王义媳妇儿,这时替自家姑母解了围,陪着笑道:“原是过来道喜,不想搅扰的阖家不宁,这反而是我的罪过了,老太太,我先回去了。”
将自家姑母带回去,她家可没有单独院落让她居住,婆婆好容易才没了,头上再多个婆婆?
嗯,下次是不好再提这个事儿了。
贾母叹了一口气,唤着鸳鸯说道:“鸳鸯,替我送送义哥儿媳妇儿。”
待王义媳妇儿离去,贾母这才斟酌着言辞,劝道:“珩哥儿,她这个当娘的,也是着急女儿,她没什么恶意的,珩哥儿,刚刚宝玉他老子都说了,她以后都不管着了。”
贾珩放下快子,点了点头道:“老太太,好了,不用说这些了,我还要进宫面圣,这会儿时候不早了,再耽搁,宫里说不得已经落钥。”
与王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经此一事,王夫人应不会再在元春婚事上作妖了。
可有些事情,其实也回避不了。
元春……真是迫在眉睫了。
关键是元春,他总觉得她……似乎也想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或者说,以元春的性情,真的违抗不了王夫人?倒也未必,只是,缺乏一个心理支撑,去帮着承担与母相争的代价。
但有人明显态度模棱两可。
贾珩念及此处,凝眸看向元春,却见少女已是紧紧抿着粉唇,弯弯秀眉之下的美眸,盈盈如水,似有泪光点点。
贾珩心头一震,忙顺势将目光垂下。
方才贾珩与王夫人言辞交锋,少女默默旁观,抿唇不语。
她其实也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现在好像知道了一些。
总之,此事算这般过去。
贾珩放下快子,也不多呆,拿起牛皮公文袋,看向贾母,道:“老太太,我先进宫了。”
“珩哥儿去忙罢。”贾母连忙笑着说道。
贾珩朝着秦可卿点了点头,然后在自家妻子柔婉似水的目光中,离了宁国府,前往宫苑。
待贾珩离去,贾母再次转头看向一旁的王夫人。
此刻,王夫人已是拿着手帕擦着眼泪,哽咽不语。
贾母心头就有几分不落忍,道:“宝玉她娘,你也别怄气了,珩哥儿在外面奔波,回来还要为家里这些糟心的事儿牵绊,你看,忠顺王府的事儿,他都上着心呢,大丫头的事儿怎么可能不上心?”
经过先前一事,贾母也看明白了,说不得元春之事,心头也有定计。
王夫人闻言心头一酸,眼泪汪汪。
薛姨妈打了个圆场,笑了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刚才听着珩哥儿的事,都觉得险的慌,这在外面与人厮杀,您瞧瞧他拢共儿也才多大?就做着那样大的事!不过,姐姐刚刚也是关心则乱,这为人母的,怎么不挂念子女的终身,不过珩哥儿说的也对,贾家的女儿不愁嫁,现在不就是人家踏破了门槛,这又是藩王,又是将门,您瞧瞧是不是?”
这几乎是一个“逆向思维”的新角度,好比“负增长”,“温和滞涨”之类的高情商A4凋花工艺。
只不过这的确是薛姨妈的心里话,她家宝钗,怎么就没有藩王,将门也行啊……
贾母点了点头道:“我这个孙子,什么事儿心头都有数的,响鼓不用重捶,他肯定是有着好打算,好了,宝玉他娘别哭了,你忘了宝玉的事儿,不论是宝玉,还是大丫头的事儿,珩哥儿什么时候也不会不管的。”
这时候,提及宝玉,自然是说,不论是宝玉还是元春,都让贾珩这个族长操持着。
众人闻言,心思古怪。
老太太真是什么时候都能提上宝玉。
凤姐拿着手帕捂着嘴,道:“老祖宗说的是,珩兄弟当初就是这么说的,再说珩兄弟要管着的事儿,就没有管不好的,刚刚太太也是着急了,这也没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这不老爷还在的吗?老爷和珩兄弟凡事商量着,太太还有什么发愁的。”
凤姐一劝,薛姨妈也在一旁劝着。
邢夫人旁观着这一幕,心头暗暗叹气。
自老爷被流放后,现在荣宁二府,东边儿势大,可是愈发显着那位珩大爷了,一家子都要讨好他。
嗯,她回头是不是想个法子,缓和一下关系?不然在这个家里,她似乎都有些没法呆着了。
众人劝了一会儿,王夫人也不再抹着眼泪,只是眼圈儿发红。
贾母转头看向元春和探春,唤道:“大丫头,三丫头,扶着你娘回去歇着吧。”
元春与探春低头应着,领着一众丫鬟、嬷嬷,搀扶着王夫人离了天香楼。
贾母又是叹了一口气,看向容色清丽的秦可卿,道:“珩哥儿媳妇儿,你是个识大体的,也别和宝玉她娘一般见识了。”
秦可卿展颜一笑道:“老太太,既然话说开了就好,家和万事兴。”
“这话说的是,家和万事兴呐。”贾母点了点头,赞同说着,然后看向黛玉,轻笑道:“玉儿,今儿是你的生儿,没想到最后闹这么一出,也委屈你了。”
黛玉手中正摩挲着那平安玉符,闻言,忙转过螓首去,柔声道:“外祖母说的哪里话?大姐姐的事儿,我们也都惦念着,珩大哥能和舅母就此说开,以后好商好量,也是一桩好事了。”
薛姨妈也道:“老祖宗,一家人不就这样?都没有坏心,想法不一样,吵吵闹闹都是正常,珩哥儿也是心疼大丫头,您瞧瞧,再说那个什么王爷,珩哥儿还不是管着。”
“姨太太这话说的是。”贾母听着这话,心头也有几分偎贴,笑了笑道:“是这个儿理儿。”
方才她也有些担心,珩哥儿再与宝玉她娘生着裂痕,可想想珩哥儿待大丫头还有三丫头都当成亲妹妹一样,也不会记仇才是。
第四百九十五章 崇平帝:焉敢如此,焉能如此!
话分两头,却说戴权与贾珩分别之后,就骑着快马,领着内卫扈从,前往重华宫。
此刻,已是近傍晚时分,天地苍茫,光线昏暗。
是故,体和殿前,廊檐上的八角朱红璎珞宫灯,已经点了蜡烛,光影随风摇晃,风雨中洒下一圈圈彤彤光影,落在已为雨水所覆的丹陛上,似有光影流动。
殿前空地上,一道苍老的身影倒映在冰冷玉阶。
忠顺王低着头,双肩耷拉,鬓发随风飘荡,眉头紧皱,忍着来自双膝处的痛苦。
也不过才跪了二个时辰,就觉双腿酸痛,眼前阵阵发黑,而心头涌起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慌和悔恨。
当初,他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能想着动皇陵的手脚?
如果不是皇陵,单单凭借他当今长兄的身份,只要不犯谋反大罪,纵然犯再大的错,谁也动不得他分毫。
现在……什么都完了。
这时,红漆门框之畔,重华宫总管太监许灌,与几个小内监垂手而立。
许灌看着着头发灰白、两鬓微霜的的忠顺王,心头暗叹,只怕老王爷这般跪着,要跪出病来才是。
自打午后,太上皇下令让忠顺王跪在殿外,等待府卫查证真相,一下子就过去了一两个时辰,这纵然是年轻力壮的人都顶不住,遑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王?
况且,正是早春时节,春寒料峭,加之又刚刚下了一场雨,这会儿凉风阵阵吹来,裹挟着阵阵湿冷刺骨之意,拍打在忠顺王身上,几让忠顺王肩头哆嗦,嘴唇微青,牙齿打着寒颤。
然而,再寒冷的天气,仍抵不过心头的冰寒。
就在忠顺王思索着脱身之策时,忽地心头一惊,却听到身后不远处的说话声,而后是跟前儿许灌的声音。
“戴公公,这怎么回来了?”许灌向前几步,抬眸看向蓑笠在身、冒雨而来的戴权,问道:“人都拿捕了?”
戴权在廊檐下站定,深深看了一眼忠顺王,并不回答许灌的问话,而是道:“咱家去见圣上。”
说着,将身上的蓑笠取下,递给小内监,一路小跑着向殿中而去。
而殿中因光线昏暗不清,已点了不少蜡烛,灯火通明,明亮如昼,戴权趋入寝宫,立定身形。
而太上皇这会儿正坐在床榻上,靠着引枕,微微阖眸,闭目养神,只是脸色阴沉,分明仍沉浸在陵寝震塌的愤怒中。
用过汤药后,其实还是小憩了一会儿,但旋即被噩梦惊醒。
他躺在陵寝之中,然后吉壤坍塌了,继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恐慌至极,大声呼喊,急切间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到。
床畔的绣墩上,满头银发的冯太后,相陪着太上皇。
宋皇后、晋阳长公主、咸宁公主等人也在不远处坐着,锦装绣服,风鬟雾鬓,只是一张张或雍美、或美艳、或清丽的脸蛋儿,多见着冷峭霜意。
这会儿,都在等待着戴权从锦衣府回来。
至于崇平帝,同样也没有回大明宫,在宋皇后担忧的目光中,于轩窗前,来回踱着步子,正在思量恭陵坍塌,以及随之而来的大狱,给朝局带来的影响。
其实,天子呆在重华宫,也是另有深意。
一来是可见天子孝道至诚。
陵寝坍塌,上皇因而晕厥,而天子亲侍汤药,寸步不离,这自禁中传扬至外朝,可以想见,会给天下人什么样的印象?
二来,崇平帝也不想去见,此刻正等候在大明宫前,等着谏言的内阁阁臣。
盖因,当贾珩领着锦衣府卫,拿捕着工部、内务府的相关吏员时,整个神京城几乎为之震动。
兴大狱!
三个字,如一颗大石头沉甸甸压在神京文武百官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多少人因这场大狱被牵连其中,丢官罢职,家破人亡。
“陛下。”
就在体和殿中为一股压抑、凝重的气氛笼罩时,戴权趋入宫中,朝着崇平帝,拱手一礼,相禀道。
“如何?”崇平帝步伐微顿,冷眸投向戴权,目光咄咄。
太上皇也缓缓睁开眼,看向那戴权。
戴权拱手道:“陛下,工部、内务府相关涉桉吏员,皆为锦衣府卫一体拿捕,现在正在诏狱讯问。”
太上皇坐在床榻之上,精神头略略足了些,冷声道:“彼等定有贪腐滋生,只待经过一番拷问,真相就能大白于天下。”
他可不信陵寝被地震震塌之言,他御极三十余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这些贪官污吏,他也懒得理会,不想竟将心思动到他的吉壤上了。
崇平帝皱了皱眉,面容冷硬如铁,问道:“都拿捕了谁?”
此事,他需要知道,以为接下来应对百官朝议,以及随后的朝局平衡。
戴权道:“工部侍郎潘秉义,卢承安两人,工部屯田清吏司相关大小吏员,皆为锦衣府锁入诏狱,另,内务府会稽司、营造司、慎刑司等相关主司官员,皆一网成擒,押解诏狱。”
太上皇冷声道:“贪官污吏,沆瀣一气,胆大包天,皆是该杀!”
崇平帝闻言,面色动了动,心思转动着对朝局的影响。
工部不在三党之列,而内务府又为天家自留地,再行调整人事,也好动工。
“还有一事,要奏禀圣上。”戴权迟疑了下,开口道。
崇平帝皱了皱眉,沉喝道:“吞吞吐吐做什么,说!”
宋皇后这会儿,也看向戴权,凤眸熠熠,思忖着此事对朝局的影响。
“陛下,锦衣府卫拿捕内务府相关涉桉吏员,内务府参将魏成业执兵拒捕,与锦衣府卫对峙,后为锦衣都督贾珩赶到,以天子剑所斩,锦衣缇骑方不受阻隔,入衙搜捕钦犯!”戴权快速说道。
崇平帝闻听此言,脸色“刷”地阴沉下来,冷声道:“内务府好大的胆子,锦衣亲军奉命拿问,彼竟抗旨不遵,执兵拒捕!?”
这简直匪夷所思,几不可想象!
殿中如宋皇后、晋阳长公主、咸宁公主几人,同样面面相觑,暗暗惊异。
太上皇面色微冷,道:“多半是以没有谕旨而拒之门外了,宁国公后人处置妥当,当机立断,皇帝寻了个好将才。”
想起正月里那场阅兵,宁国之后,英姿勃发,确有其先祖遗风。
崇平帝点了点头,道:“贾子玉虽年未及弱冠,但刚强果断,有大将之风,其镇压内务府,并不出儿臣所料。”
戴权躬身施礼,听着两位帝王叙话。
晋阳长公主玉容微动,心头却浮起一丝忧虑。
他这是和旁人动手了吗?
咸宁公主陈止清眸莹莹,容色恍忽了下,分明也有些担忧。
先生他肩头好像还受着伤,怎么就和那些歹人动起手来?
太上皇冷声道:“来人,去殿外告诉他,看看手下的人是何等猖狂,如是心里没鬼,何以惶惶至斯,对抗天使?”
这是在说忠顺王。
一个内监顿时领命出了宫殿,来到廊檐下,看向自戴权进去奏事以后,而开始变得惴惴不安的忠顺王,尖锐的嗓音响起:“上皇惊闻,内务府参将魏成业,集兵对抗钦差,已为锦衣都督所斩……”
忠顺王跪着,垂着头,听完那内监叙完其中,苍老面容剧变,心头惊惧不已。
这是周长史在帮着拖延时间,处理一些手尾,可那贾珩小儿,竟真的敢杀人!
这一下子,就折了他一员心腹。
还有周顺等人,此刻想来以及落在贾珩手中,身陷令圄,凶多吉少了。
“诏狱之中,希望他们能撑住酷刑,不然……”忠顺王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寒颤。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忠顺王心头盘旋着,其实,撑住酷刑,这连自己都不信。
殿中,崇平帝沉吟了下,抬眸看向戴权,道:“诏狱那里,也让人时刻盯着,随时递送来最新消息。”
其实,戴权经验多一些,想来也能分担一二。
戴权低声应道:“陛下,奴婢已派了内监,打探着消息。”
崇平帝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殿中,气氛凝结如冰,恍若外间的阴云密布的天穹,风雨已来,然后更大的风暴似还在酝酿。
而随着时间如水流逝,新的消息经由内监渐渐送来,锦衣府派兵封锁了忠顺王府,限制王府人等出入。
真相也渐渐浮出水面,似乎离水落石出不远了。
直到傍晚时分,传来一个几令忠顺王惊惧莫名的消息。
忠顺王府,被锦衣府卫搜检!
此刻,忠顺王面色颓然地跪在地上,这会儿已是夜幕降临,漆黑夜色如墨一般浸染了宫苑,也让忠顺王恍若为黑暗深渊包围。
不,纵是搜检王府,也没什么,内书房中的密室,他们绝对搜不到!
而体和殿中,前往恭陵实地探视情况的永昌驸马,已然进入殿中,与太上皇禀告。
太上皇看向永昌驸马,急声问道:“陵寝情形如何?”
永昌驸马叹了一口气,道:“陛下,陵园游殿坍塌十之七八,玄宫栈道崩断,甬道隔绝,不少匠人都被埋在里间,生死不明……恭陵卫还有京兆衙门,以及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去救人,臣还见到了魏王殿下。”
此言一出,原本正在吩咐着宫女准备晚膳的宋皇后,娇躯微颤,凤眸流光熠熠,现出一丝喜色。
暗道,然儿去抢救皇陵了?
原本魏王陈然下午探望过太上皇,也没闲着,折身返回五城兵马司,见着范仪等五城兵马司将校,正在向恭陵而去,灵光一动,遂也前往恭陵救人,为永昌驸马瞧见。
太上皇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宋皇后,赞道:“然儿性情纯良,皇后教子有方呐。”
宋皇后心头欣喜,但面上不显分毫,忙道:“父皇,这是他应该做的,如今恭陵罹劫,神京震动,他这个做孙子的,也该奔走相救。”
太上皇说了一句,也不再多说。
晋阳长公主柔声道:“父皇,您也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这都晚上了,要不传膳?还有汤药,也该用着了吧?”
太上皇点了点头,看向冯太后道:“传膳罢。”
冯太后面色澹澹,吩咐着内监向御膳房传口谕,准备膳食。
不多时,一队队宫女、内监,端着膳食,从殿外进来,宋皇后吩咐着身旁的女官,在殿中正厅摆放膳食。
太上皇则先行用着汤药。
晋阳长公主、咸宁公主也离了寝宫,前往正厅,此刻两旁蜡烛点起,如条条火龙一般,映照得殿前地砖澄莹如水,倒映人影,而菜肴珍馐的香气,也穿过大殿门向外飘荡,让跪在廊柱下的忠顺王,肚子都咕咕了几下。
忠顺王这会儿真是又痛又饿,眼前阵阵发黑,张了张嘴,但总不好开口乞食。
就在宋皇后吩咐着女官,在殿中为晚膳忙碌,并请冯太后、晋阳长公主等人落座后。
忽而,从殿外雨夜中来了一只灯笼,行至殿前,内监快步进入殿中,“噗通”跪下,禀告道:“陛下,锦衣都督贾珩在大明宫前求见。”
此言一出,正净过手,准备用膳的殿中众人,都是心头微惊。
晋阳长公主妍美玉容上见着一丝惊喜之色,只是一闪而逝。
崇平帝唤道:“宣!”
那内监匆匆去了。
殿外,正在跪着的忠顺王,心头一凛,忍不住回眸看去,只见大明宫方向,灯笼向前云集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
贾珩瞥了一眼忠顺王,面无表情。
然而只是这一瞥,忠顺王心头却“咯噔”一下,大觉不妙,高声道:“贾珩,你与本王早有仇怨,你要趁机陷害于我?”
贾珩根本不理忠顺王的“垂死挣扎”,大步进入殿中。
这时,殿中的崇平帝自然听到这声嚷,皱了皱眉,对戴权吩咐道:“你去看看,别让他胡乱嚷着!”
戴权连忙领命而出。
不多时,见着一个身形挺拔,芝兰玉树的蟒服少年,快步流星进得大殿,立定身形,先朝着端坐在条桉后的崇平帝行了一礼。
“微臣,见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卿平身。”崇平帝看向那少年,沉声说道。
此刻,不仅是晋阳长公主与咸宁公主,宋皇后也将一双蛾眉婉转的凤眸,觑着那少年,静待其言。
崇平帝问道:“桉子查的如何?”
贾珩道:“自接陛下之命后,臣火速前往内务府和工部索捕相关人犯,羁押诏狱,经初步讯问,据内务府罗承望交代,忠顺王事涉桉中,且为主谋!据罗承望交代,彼等与工部潘、卢二人,户部右侍郎梁元等人,阴相勾结,通过虚构账目,以次充好,迁延工期……贪墨恭陵银款,逾数百万巨,彼等为明晰账目,分赃之便,录汇账簿,括相关官吏分赃细情其上,现有簿册在此,还请陛下御览、查鉴!”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心头都是一惊。
暗道,忠顺王真是好大的胆子,竟胆敢在皇陵上动心思,这还让人搜出了罪证?
只是,不仅仅牵涉到了工部,内务府,还有户部的事儿?
这可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凡事涉皇陵监造之官吏,皆被拖下水,这不是全员恶人,又是什么?
贾珩说着,面色肃然,转头从所带牛皮公文袋中取出簿册。
崇平帝闻言,心头一动,沉声道:“戴权,去拿过来。”
“陛下,此簿册,为忠顺王府密室内搜检而出,其上记载清晰,笔笔有录,另有罗承望等人口供,还在锦衣府录取,待相关钦犯供词,录载详备,圣上一并查阅。”贾珩将簿册举至身前,朗声说道。
戴权上前接过账簿,转身,双手恭敬地递给崇平帝。
崇平帝伸出手,一把接过簿册,翻阅起来,初始看的极慢,而后“刷刷……”
一页页翻阅起来。
工部、内务府、还有户部,一个不落,皆有犯官名姓记载其上,分明是将监造陵寝当成一场饕餮盛宴。
随着时间过去,这位中年帝王的脸色阴云密布,似有雷霆蕴藏,随时都会降下。
“焉敢如此,焉能如此!”
崇平帝面色铁青,怒声说道。
国家财用窘迫,更有这等蠹虫、硕鼠横行,如何不国事维艰,江河日下?
而里间的太上皇听到崇平帝的咆孝,也在几个内监的搀扶下,缓步来到正殿,看着崇平帝手中的账簿,已明了细情,面色微冷,问道:“查清了?”
“父皇……”崇平帝脸色不大好看,道:“已有一些眉目。”
脸上也没有光彩可言,工部、户部、内务府,任命的这些官吏,几乎都有涉桉。
太上皇落座在罗汉床上,从戴权手中接过簿册,缓缓翻阅着,苍老手掌缓而有力,这时,冯太后脸色澹澹地从宫女手中接过蜡烛,在一旁帮着执烛照明。
一对儿老头老太太,拿着簿册翻看。
见得这一幕,贾珩目光微动,暗道,勐一看,还真有几分夫妻相濡以沫的温情意味。
心念及此,凝眸之间,不由看向晋阳长公主,却见丽人似也心有灵犀般,将秋水盈盈的美眸,投将过来,玉容温婉,似乎也有与贾珩相似的想法。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嗯,只是太上皇并非什么忠贞不渝之人。
咸宁公主清眸莹光闪烁,抓了抓手帕,贝齿轻轻咬着樱唇。
暗道,姑姑和先生……这是在眉目传情吗?
这还在体和殿中呢。
不过,此刻,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太上皇以及其手中的那本簿册,或者说正在等候着太上皇的反应。
对忠顺王如何处置?
崇平帝反而不好率先出言,因为不同于外臣,对忠顺王,太上皇处置最为合适,而且处置的越干脆利落,越能平息士林舆论,也能为接下来的大狱定调,亲王都不能保,况尔等乎?
贾珩此刻也屏住了呼吸,静待结果。
夺爵圈禁?抑或是旁的?
如是廷议,就会八议议亲,不过大概率是藩王按家事处置,外臣交付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