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三百个钱
别看谢氏在南山建着偌大庄园,但山阴县的谢宅,还及不上南山小学精舍占地广。
谢奕天生神力,托着大陶盆行走,跟托片瓦没啥两样。“阿父,儿买来了好物送……赤霄?”
狗鹤啥时候来的?不是在南山吗?
赤霄也讨厌谢奕,小豆眼都不愿直视他。
谢幼儒斥责:“莽莽撞撞,别吓着它。”
“是。”谢奕把陶盆轻轻放下。赤霄偷窥陶盆,谢奕一挡。
谢幼儒书案上摆着的牒牍,是右贼曹史送来的,牒中所述的是桩构陷案,上午犯的案,晌午就查清了。既涉及宗室子弟司马冲,又关系到班输童子王葛。唉,这个司马冲,自己都败给了王葛,还敢遣如此蠢的“智囊”行事。
司马冲唯一聪明的地方,就是遣的十个蠢材,全部为两两相识。只抓着二人,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另外八人找出来呢?尽量不要惊动急训营众考生。
谢幼儒看着长子,问道:“你上午去见谁了?”
“阿冲。他来山阴县送牒牍。”谢奕心中警惕,满脸笑的去摸赤霄,被狗鹤连叼两下手背。
“你不要烦它!”谢幼儒心疼的过来,抚摸赤霄麻麻粒粒的颅顶。“哪来的草编鱼?”
谢奕立即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草编鱼。一盆二十四条,寓意二十四节气;顺流而行,寓意风调雨顺;一个挤一个,寓意年年有余(鱼)。”
赤霄能听懂“鱼”字,小脑袋纠结的歪来侧去,又喜欢被主人摸颅顶,又想叼鱼。谢幼儒知它心意,拿起一个逗它。
谢奕:“哎?立春没了!”
“混账话,竖子找打!”
“冤枉!儿是说这条鱼叫立春。”谢奕被揍的满室躲,喜的赤霄跳跃、呱唧双翅。躲不过,他干脆背冲着阿父,叫道:“阿父又想让儿做啥直说,何必让儿白挨顿揍?”
“嗯,那我直说。”
谢奕头发都被揍散了,一甩头,嬉笑道:“是不是阿冲犯的事报到阿父这了?”
“哼。”谢幼儒心喜儿郎都如此聪慧,脸再也绷不住,也笑出来,说道:“给你个贼曹身份,进林木苑急训营,八天内,把另外八个蠢货揪出来。阿冲这竖子惯会惹事,逮住两个好放人,逮十个,我也帮不了!”
“是是是,我代阿冲谢阿父。”
父子二人一转头,发现一盆草编鱼只剩下一半了,赤霄把它们叼的到处都是。“买这些费了多少钱?”
“那准匠师让我自己说个价,我觉得寓意好,就给了三百个钱。”
“嗯,宁多给,不要落下欺负百姓的坏名声。”
“是。”
“准匠师?此鱼你从哪买的?”
“林木苑南门。”
“那准匠师是何模样?”
“是个小女娘,年纪挺小,看不出模样,我说的是实话!”谢奕一见阿父发怒,赶紧辩白:“她脸上可脏了,就俩眼珠子瞧着干净。我知阿父怀疑啥,肯定不是王葛!卖草编鱼这小女娘话可多了,儿在她跟前都插不上嘴,喷儿那一脸唾沫。”
谢幼儒“哦”一声,放心了。虎子以前夸过王葛,夸她话少,秀丽,恬静。大郎进急训营,和王葛逢面虽也没什么,但不逢面最好。
父子俩不知道,虎子夸王葛时,那是南山馆墅能随时沐浴。林木苑内简陋到极致,饮水都得等庖厨的饭时,像王葛这种心思全用在提升匠技上的考生,根本不洗脸。
再说王葛,怎么都没想到一盆二十四节气鱼,能售三百个钱。南门的巡吏核对她过所竹牌,记录任务完成时间、钱数后,主动告知:“若想提前把钱送回家,可找负责居舍的女吏。”
王葛揖礼感谢,找到孟女吏,把钱暂存(凑足一贯钱才能邮踱衣县)。等她回到庭院,人还没进屋,先闻哭声。
有四个娘子的日常任务没完成,其中一个最惨,到现在都没寻到运气任务,已经放弃了。
孟娘子示意王葛坐旁边,小声道:“别劝。没法劝。”
“嗯。”
林小娘子悄声抱怨:“刚才我不忍,多嘴去劝解,被那个娘子……”她微抬食指,指的是对角最靠里的匠娘:“结果她说……你做完任务了当然敢讲大道理。气不气人,谁敢保证每次都能完成任务?她不找自身原因,都赖旁人吗?”
王葛没附和她,端上筲箕,示意自己去制作区练习分竹丝。
她坐下,趁着夕阳的光亮先磨刀锋,每打磨几下,对光观察。要想分出最细的丝,刀锋至薄是首要的关键。
正对着光时,林小娘子出来了。王葛视线里,刀锋将林小娘子分成上下两截。对方坐到离她最远的制作区,材料是一个个木块,使用的工具是锉刀。
孟娘子和另个姓徐的匠娘也出来了,都想趁着黄昏的亮光,再练习哪怕半个时辰。
贾舍村。
今日的黄昏跟往常不同,随夕阳沉入野山,鳏翁离世。
老人家皱成一道道黑褶的手,弥留之际一直发紧,不放心的攥着王竹的手,想趁着清醒了,再嘱咐这孩子几句,可是来不及了。
王竹痛哭,慌忙把鳏翁的手反捧住:“翁……”
翁,我知道你要说啥,我知道!我改好了,你再多瞧我几年行吗?
“翁……”王竹伤心的上气不接下气,翁的手不如刚才热了。他很害怕,翁的手慢慢变凉,跟去年冬时不一样,现在变凉,肯定再也暖和不回来了。他不愿意!他害怕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凉。
那样就代表翁真的死了!
啊!王竹难过的无法发泄,头使劲磕在床板上。
“我改好了,我改好了、我改好了!翁……我早该、早该改好、呜……我早该改好……”
王三郎正气冲冲往水井那边走,实在忍不下去了!逆子每日从田坡回来,都先去给外人烹晚食,心里可还有他这阿父?
鳏翁老匹夫,活该孤着,背后不知咋教唆阿竹哩,教的逆子不孝、糊涂、越来越蠢!
俩村邻先王三郎来到井边打水,听到动静不对,进来屋,赶紧把快昏过去、满脸血的王竹拉开。一探鳏翁气息,也都悲伤。
王三郎来了,路上蓄的愤怒,真到鳏翁屋前立刻怂掉:“阿竹?回家吃……阿竹?阿竹你咋了,哎呀!我儿这是咋了?”
村邻把王竹交给王三:“鳏翁死了,阿竹这孩子善,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磕的。你快背他回家,明日赶紧带他去乡里瞧伤。”
王三郎连声应着,背好王竹往回赶。
王竹并未昏迷,恳求道:“阿父,把我的三百个钱,给我吧。”
王三郎一下停住,拧着头不悦:“啥三百个钱?”
“葛从姊挣的四贯五百个钱,当时不是分给咱三房一贯吗?不是有我三百个钱吗?”
“你要钱干啥?”
“给翁置棺。”
“置个屁!”王三郎气愤一掀,王竹直直摔倒,发出“砰”的重声。
怕过往村邻瞧见,王三郎揪起王竹,把他脸上的血胡乱一擦,拽着他、摁低他的头,拽回院子,把门踹上、一闩,再搡着王竹进了主屋,骂道:“你这逆子,你再说一遍?”
第160章 六子联方
王竹:“我想、我想给翁……”他摇摇头,算了,不说了,阿父不会出钱的。
翁以前告诉过他:明知对面的人不会跟咱讲理,那咱就别跟那种人辩。
王三见儿郎畏惧了,气恼消掉大半,去灶屋端来水,给王竹擦拭额头的脏污,语重心长劝道:“都是一个村的,你以为翁死了,阿父不难受吗?你年纪小,不知道,像翁这种鳏独,乡所肯定给他置棺入殓。你才几岁?这种事轮不着你操心。”
“嗯。”可是好棺跟薄棺能一样吗?薄棺,说不定几天就被鼠掏烂了。翁活着时,亭吏送来啥好吃的,翁都舍得给他吃,有时还托村邻用新粮换猪肉让他解馋。翁死了,他却啥都帮不上。
王竹想到这,泪珠滚滚,好心疼翁。
王三装着没看到,继续劝:“咱农户想攒钱,多不易。日日辛苦啊,自己种的新粮,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可你哩?一开口就讨三百个钱给外人置好棺,你咋敢说这话呀!你想过没,要是没你葛从姊,咱三房一辈子也攒不下三百个钱!以后你就当家里跟从前一样,没钱!”
“嗯。”王竹垂低头,欠长房的债他一定还。因为翁还跟他讲过,错了就是错了,坦荡承认,坦荡还债。
翁当时是这样说的:“阿竹这个名,多好。竹子那么高、瞧上去那么强,还不是得一节一节往上长?人也一样。人这一辈子几十年,谁敢说没跟旁人生过嫌隙、有过节?有错认错,欠债还债,不懂事就学着懂事,有啥大不了!还了债,道完错,阿竹啊,你就能跟山上的竹一样,越来越高,心里越来越通透。”
就这样,王三每劝几句,王竹只应一声,父子俩渐渐无话。
这一夜,王三郎辗转反侧,几乎没睡。他还是不放心,决定找机会把钱换个地方藏,得防着阿竹犯糊涂偷钱。唉,早知道把这竖子过继给长房,把阿蓬留下就好了。村里人一个个也是眼瞎,这么久了,都没人跟他提续弦亲事。得赶紧多生养几个,早早把阿竹分出去。
次日乡吏至,拉来了棺,确定鳏翁是正常病亡后,将尸身入殓。由于这一年都是王竹小郎在照顾老者,乡吏为宣扬善举,将鳏翁剩余的几袋新粮、两笼布帛奖给王竹。
王竹不受,泣不成声:“翁以前一直念叨着浔屻乡的灾,求吏作主,把粮、帛都给受灾的人吧。”
“善!善啊!”乡吏连声赞许。民户明教化,是每年郡考课县治绩的内容之一,倘若县令因此事受嘉奖,瓿知乡的所有吏肯定会被县令赏。
王三郎哪懂乡吏的欢喜。
几袋新粮是次要的,没想到鳏翁还有两笼布帛!
天哪、帛啊!能售多少钱哪?!直到乡吏离开,王三都跟生了重病一样,气得四肢发抖。竖子,竖子!这么多财物昨日竟都不说,这么多财物,他一张嘴就送到浔屻乡了。原来昨晚跟他讲那么多道理,这竖子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还想看病?脑袋磕的轻,疼着去吧。
话分两头。
王葛今日抢到了固定任务。
才第三天,抢任务就跟打仗一样了。她连早食都没吃,提前到木材料丙区的院门口盘坐(这种坐姿占地方宽),幸亏她来的早,很快后头就坐了好几圈人。
这时她已知道,不光踱衣县的考生住在林木苑,还有山阴县急训营的少部分考生。
第一声“辰初”报时,王葛爬起来就跑,冲最近的材料堆去,两个匠吏迅速清点人数,只留五个考生。
整个丙区共留二十人。其余人只得离开寻找运气任务,因为各区域的固定任务,肯定是同一时间被抢空。
匠吏喊道:“木材料丙区,任务相同……六子联方竞逐比试!”
王葛细听任务规则。“六子联方”就是后世所说的鲁班锁,六根木条用榫卯结构拼成某种形状。二十个准匠师拿到的模子,都是同样制式的六子联方。
竞逐时限:拆解、仿制,总共一个时辰。
仿制的木料为樟木。
工具为宽平凿、窄平凿、木锤各一。
观察、拆解模子时,不允许在模子上做任何记号,更不准在地面画图。违反者废匠人等级。
一个时辰内完不成的,算任务失败。规定时限内完成者,末尾两名也会被判失败。
通过任务者,有资格参加三天后的六子联方郡级竞逐赛。
王葛激动不已,终于听到郡级赛斗的消息了!
此处的计时方式除了漏刻还有计时鼓。第一声鼓响,她摒除杂念,跟其余人一样,拿起六子联方,没有一上来就试着去掰木条,而是先记忆外形、以及能观察到的所有拼接缝隙。
六块木条上的纹理几乎相同,颠来倒去一下就混了。
前世王南行拆解、制作过很多鲁班锁,从最简单的三通锁至复杂的“大菠萝”。不得不说,其中的榫卯技巧,跟建筑上的榫卯技艺是两码事。因为许多鲁班锁制式都成为商品了,被固定模式,只要看着图解,哪怕雕刻外行,只要不嫌费事,也能按着详细步骤拆解、甚至仿制。
但她没见过手上的这种。
没见过也无惧!她不信旁人都见过。
强制记忆后,王葛开始试着掰每根木块。不行,它们牢固的就像一个整体,所有的拼接缝隙,好似是伪装一样。
诀窍肯定是有的。
她使劲深呼吸一下,劝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咚!
第二声鼓响,刚沉静下来的心又提起来,一刻时间这么快。
沉静,沉静,沉静。
王葛又连着两个深呼吸!不惧,虽然这不是自身强项,可是早晚要将此技能掌控成强项。
手心出汗了,擦干,木块仍无法活动。手又出汗。
一个时辰只有八刻。还得留出剔槽凿眼的时间。
呼……呼……呼……沉静!
砰、砰、砰……砰砰砰砰……她能听清自己一声粗过一声的狼狈喘气,心也越跳越疾。
巡吏在她跟前走来晃去,随第三声鼓,她过于集中精神的大脑,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有一双男人的手,握着个不规则形状的榫形锁,他左手二指将一根木条向上推,右手食指同一时间,将相隔一根的木条往下错。
随此画面,王葛鬼使神差的轮流试。
解开了!
真的解开了!
她紧张的眼睛里都渗了汗。
原来其余四根木条都是为了掩饰这两根的连接。
第161章 南行,看懂了吗?
此机巧设计的太损了。
至关重要的两根木条,上、下错开它们时,之所以要使些力气,是因为榫头长、槽眼深。
另四根木条,两根随着机巧的分离往上错,另两根往下松。
王葛用手掌包住它们,此时千万不能让六子联方全散开,而是将机巧二木复位,把不规则的榫卯体恢复如初。
重新拆……恢复……重新拆……在这个过程中,把它们的咬合顺序搞明白。
然后,小心再小心的抽出“一号”木条(自己定义)。一至四号木条都是非机巧作用的。五、六号是关键。
开始仿制一号。
木锤,宽、窄平凿,三类工具配合,挖槽。
王葛知道真正的榫卯大师,不会像她这样反复修槽。但她不行,她承认自己不行,必须多费工夫,不怕被人嘲笑。
事实上,仅拆解六子联方,就有五人比王葛快。慢于她的,也渐渐赶上她的速度,因为对方精通的匠技,就是剡木入窍。当中有个最强者,一凿定槽面,三凿挖好榫槽,根本不需修平。
匠技的精与疏,匠吏们一眼就能识别。
计时鼓持续。
王葛开始仿制二号木条。
还剩半个时辰。这段时限内,她必须仿完五根木条,然后拼接。
“我可以的。”越是紧迫时,王葛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她已想通,全当这次任务输定了。输定了,就不要输的太难看,态度要认认真真。日常任务只要不连续失败两次,她就能搏回来。
怕什么?也不必羞耻。术业有专攻,她就算多活了一世,也不可能处处比其余准匠师强。
咚!还余三刻。
咚!两刻。
咚!仅剩一刻时间。
王葛组装自己制的六块木条,完成!
前世的雕刻技艺,今世精确至“分距”的掌控,让她很快适应了削槽。
制三号木条时,她几乎也能做到一凿而定,四号木条则完全不用重复修整。
毕竟这些木条本身就小巧。越是小木料的雕琢,越利于王葛。
最后一声计时鼓,比试结束。除去没完成任务的三人,再末尾淘汰二人,王葛变成了倒数第一。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完成了这次日常任务。
奖励很丰厚:木柄铜锯一把;不同宽窄的平凿三个;木锤一个;三寸长,一寸宽、厚的樟木料二十块。
人贵在自知,她端着筲箕回庭院,没报考三天后的郡级竞逐赛。以她的水平,应当考虑的是,匠师大比有类似鲁班锁的考项怎么办?
她还要继续提升分竹丝能力,又要练习榫卯制作,林木苑晚上不设烛笼,唉,真恨不能有个时间机器,把每刻光阴延长两倍。
夜晚静谧。月光在庭院里洒满霜华。
所有人都睡了,唯王葛坐在庭院当中,借着月光削榫头、凿榫眼。
“呼……”吹掉木屑,她用手背揉揉眼皮,想看的清楚些。
不对,不是木屑迷眼,是起雾了。雾聚集的很快,像有人甩纱一样,在她周围越结越浓。
紧接着,一双大手从她左、右包抄,要将她攥在当中。这双手,一只带着鼓音、一只带着“砰砰砰”似心跳的声音……
毛骨悚然时,她一下子被白雾带出手掌范围,取代她刚才位置的,是一个巨大的木制六子联方。
然后,她被一股力量固定住,被迫看着那双大手怎样的拆解这个榫形锁,六块巨大的木条分分合合,一遍遍重演。
“南行,看懂了吗?”一个温柔淳厚的声音发出,分不清是大手在说话,还是巨型六子联方在说话。但这声音,就像和某个身影初见时,一见,就直击王南行心底,令她心跳不已。
看懂了。
王葛梦醒,捂着心口翻个身。
刚才那侧的竹枕已经被眼泪浸湿。其实她和二叔一样,重活一世后,缺失了不少记忆。
幸亏匠技都没有忘。
至于生活琐事,她能记住的,有年少的单纯时光、去各地寻找传统匠人、小作坊里的忙忙碌碌。剩下的,就是瘫痪以后,躺在病床中的折磨与无助了。
爱人越来越冷漠。兴许是两两生厌,兴许是越爱越恨,兴许是她一直怀疑自己死亡是被他害的,所以他的相貌、他的姓名、从相遇到相爱的所有片段,都在穿越的瞬间被封存了。
每次想起有这么个人,也只能记起他的双眼。他眼中不是泛着委屈的神情,就是装着闭目休息。最可恨的,是他在病床前休息时,总把脸侧到另一边,躲着她的凝望。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问过王南行,是不是还愿像尸体一样的苟活?没人在乎她的尊严,在乎她是个女人。
前段时间,当二叔说他也记不全上辈子的事后,王葛更放心了。
谁知……她记起了他的声音。
“南行,看懂了吗?”
哼,看不看懂关你屁事!王葛抹掉泪,上辈子过去了,她不是王南行了。唯独不甘的,就是便宜了这个杀妻凶手!
刚才的噩梦是从庭院当中被吓醒的,那她就从庭院崛起!王葛放轻动作,端上榫卯材料,想了想,又添了铁刀、一个竹片出来。
一直蹑手蹑脚到院里,然后,听到院门微响。
天啊!不会正好赶上巡吏在藏运气任务吧?
咋整?她现在回屋?还是继续呆院里?
好在动静很快消失。
王葛提心吊胆的等了会儿,确定外面没人了,赶紧练习剡木入窍匠技。
想拆解任何鲁班锁,剡木入窍、也就是榫卯结构,都是基础技能。
虽是夜晚,好在木雕师仅凭摸也能分清木料的纹理方向。无论削榫头,或凿孔眼,都不会发生破坏木质的低级错误。
她急需掌握的技能,是用木锤敲击不同规格的平凿时,凿子切入小樟木块的深浅、角度。主要看凿过的截面是不是平直,还是有严重的倾斜?如果倾斜了,立即调整下凿角度。
环境越是不明亮,她心思越集中。
郑娘子拉开房门,过来小声抱怨:“王准匠师,你能不能白天练?你这样敲一下、敲一下的,我都没法睡了。”
王葛赶忙起身揖一礼,表示知错。“我练分竹丝。”分竹丝没动静。
郑娘子很不满,能听到她鼻息喷出的气恼。
气就气吧,王葛也没办法。院里二十个匠娘,昨日没完成任务的,今天幸运的都完成了。但是幸运不会总怜惜失败者,且孟女吏没告诫晚上不能在制作区练习匠技,再说了,来急训营的目的不就是苦练吗?又不是为了睡觉来的。
清早,王葛依旧精神抖擞,正卷着铺盖,郑娘子很是憔悴的过来:“王准匠师,我睡意浅,你晚上要是躺下了,能不能别再出去一趟、进来一趟的?你每出去、进来,我都会醒一次。二十个人在一个屋,你顾及点别人吧。”
第162章 第二智囊团
王葛起身离屋,没言语。昨晚已经给对方揖礼道歉了,还想怎样?以后入夜前,她练剡木入窍技能,入夜后练篾竹丝。她可以调整练习时段,但不能当着众人向郑娘子服软。
急训营,何谓急?何谓训?谁想舒坦的过,当初就不该来!
林小娘子站出门口,招呼众人过来,羡慕且夸道:“看,又是她第一个出门。王准匠师年纪这么小,却比咱们都能吃苦,更比咱们努力。你们瞧,她连茅厕都不去。”
孟娘子挤出来,说道:“今日起,我要学她。早早到材料区等着才能安心,不然根本抢不到固定任务。”
徐娘子追上孟娘子。
林小娘子欣然道:“我也去。”
又有几人跟上。
王葛听到动静,回头望了眼,拉开院门,两片捆绑的竹片带着根长麻绳坠下来。
天!运气任务?匠娘们全跑过来。
王葛立刻想起昨晚听到的动静,说道:“我今日要抢固定任务。”此运气任务不能要,会给她留下作弊的不适感。
且说谢奕,已经是贼曹身份,一早叫上陆贼曹路过这里。二人见王葛离去,互觑一眼。
陆贼曹就是前日抓捕俩智囊的吏,已被官长授意配合谢奕,把剩下的八个所谓“智囊”全撵出林木苑。
昨晚他二人巡夜,逮着个私出庭院的鬼祟匠郎。陆贼曹扇了此人俩耳光,鬼祟匠郎就全招了。
果然是司马冲的人。
此人交待,他的智囊队友是个匠娘,跟王葛住一个庭院。那匠娘传递的消息是,王葛每日清晨第一个出院门。所以他假造一个刁钻的运气任务,藏于院门上,想令王葛发现,白忙碌一天,然后由匠娘四散闲言,王葛就会被所有人耻笑。
鬼祟匠郎当晚就被关进柴屋了。王葛昨晚听到院门有异动,是谢奕把一个真正的运气任务掖进门板上头,王葛是他阿弟虎子的同门,能利用职权给她利处,为啥不给?
可他没想到,王葛离开了,没拣。
郑娘子拣起竹片,憔悴之容好多了。“你们都不要,那我要了。”
徐娘子轻蔑一哼:不是谁都不要,是都没好意思拣呢,让你抢了先。
林小娘子催促:“快看是啥任务,让我也沾沾运气。”
孟娘子、徐娘子都没等在这听,各择材料区方向而行。
郑娘子见无人反对,放了心,喜滋滋解开麻绳,愣一下:“字好多,我认不全。”
谢奕二人过来。昨晚拆麻绳掖门缝时,谢奕趁机窥了任务内容,他装模作样的念道:“以木雕鹤,须具翩然姿态。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郑娘子惊慌:“鹤?我哪见过鹤?”
林小娘子同情道:“早知道别拣就好了。”
这话令郑娘子更憋屈,因为此事攀扯不上王葛,是自己厚脸皮拣起来的,众人都盯着呢。
怎么办?从未见过鹤,即便听人描述过鹤的大体模样,她也仿不出翩然姿态的。
其余匠娘谈不上幸灾乐祸,有的庆幸刚才没好意思抢这任务,有的已经忧虑,万一以后自己也遇到此任务咋办?
林小娘子:“之前我就听人说过这个任务,果然,没完成的还会继续出现。你们记得吗?那天我在居舍里特意提此事,就是想看看咱们院里的人,有没有见过鹤的?有见过的,就在地上画一下,让咱们知晓鹤是啥模样也好啊。可惜,唉。”
现在讲这些废话有啥用?郑娘子烦躁不已:“咱们都非世族出身,有几人见过鹤?这任务存心难为人嘛。”
林小娘子:“是啊,谁有那好出身,能见过鹤?若真见过,我又不是没在居舍里提此事,看在共处一室的份上,至少该给咱们画一下,又不耽误时间。”
谢奕不动声色的弹了一指,弹的方向就是林小娘子。陆贼曹明白,这个貌似在劝解、实则在拱火的匠娘,很可能是鬼祟匠郎的智囊队友。
辰时到。
王葛冲进竹料丙区的慈竹堆,上回她做分竹丝任务的地方是乙区。
此处男、女匠吏各一。
连王葛在内,只有三人接到慈竹料的固定任务。
任务为:一个时辰内,编织三种趣意竹笼,它们必须分别包含圆笼、四方笼、不规则笼,大小不限。或实用、或美观,标准最次的一人,算任务失败。
通过此任务者,可报考三天后的慈竹小制器郡级竞逐赛。
匠吏讲完这些后,再道:“刻苦勤奋,必有回报。在山阴县,郡级竞逐赛,每月均举办数次至十余次,比试是不缺的,不要次次着急报名。你等能入急训营,不易,还是要以提升基础技能为主,参赛为辅。因为每场郡级竞逐赛斗,从比试人数的一半往后算,全部有罚。切记,通过匠师大比后,匠师大道才刚刚开始,那时再参赛也不迟。”
女匠吏待他讲完,带领王葛三人进制作区。
刻漏计时,开始!
工具只有篾刀;材料为已经截好、去节的竹秆;另有辅助材料麻绳,火盆(烤竹、令竹弯曲变形)。
要求一个时辰制三件精巧器物,有圆、有方、不规则,肯定只能制小型器物。
首先竹秆不能选太长的。
其次排除用细竹丝编织,因为时间不允许。工具只提供篾刀也说明这点。
王葛篾出的竹片宽度为一个分距有余(3毫米)。厚度的分层很快,篾刀配合嘴撕。
用嘴破篾,属于篾匠的入门基本功。若是对厚度要求不严,此项技能其实挺好学。
优点是快!
刺……刺……
刺……刺……
撕竹之声重叠。三个准匠师采取的都是此法。
两个匠吏交流一眼,赞许点头:这三人都没有受刚才郡竞逐赛告诫的影响。
匠师强于匠工的地方,不止是技艺,还有心境。只要拿起材料、工具,就必须排除杂念。
王葛留用的是两种竹片,虽然都是青篾,但一种最靠近内壁,一种最靠近青皮。它们的颜色深浅,关系到小滚灯的美观搭配。
一时间,她确实想不起制别的,干脆制滚灯。
大滚灯和小滚灯不是一种制法。大滚灯的精美,依靠在笼外贴彩帛,所以里面用麻绳捆竹条,不必太讲究;小滚灯相反,欣赏的就是其镂空花纹。
而且别看这种滚灯小,还得是双层笼。
竹材料区如火如荼进行着固定任务时,林小娘子在寻找运气任务的途中,被谢奕、陆贼曹带进了一间柴屋。
她和鬼祟匠郎一逢面,立即瘫倒坐地。
陆贼曹揪起她肩头,将她拖过来,跟匠郎面对面:“你二人是想进狱里走一遭,还是在这里招?”
“你们不能审我!”林小娘子想到司马冲的身份,重有底气,仰起头道:“你们最好放了我,有些事我不能让你们知道,是为了你们好,遣我们来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谢奕:“这话也是司马冲跟你说的?”
陆贼曹别过脸,好想堵住耳朵。上回逮的俩人,陆贼曹知道牵扯到皇室宗族后,吓得一宿没睡着,后怕的要命。
林小娘子声音哆嗦了:“你、你怎知?”
谢奕蹲下,拿着根木柴,轻轻两下打在她脸颊,林小娘子恐惧到极点,斜盯木柴,牙“咯咯”作响。
谢奕阴森而笑(来之前特意对着铜镜练的),说道:“你知道我绰号叫啥不?山阴女见愁!我啪!”他抡圆木柴、携风扇回。
“啊我招!”林小娘子尖叫。
第163章 小人贪利
鬼祟匠郎哭丧着脸:咋改了哩?昨晚威胁我时,说的明明是“山阴郎见愁”。
林小娘子颇难缠,被吓成这样,十句话里也顶多七分真。谢奕烦了,起身腾出位置,把木柴递给陆贼曹。陆贼曹内心有个小陆贼曹在仰天长叹,知道轮到自己“配合”了。
啪!他先一棍子抽在鬼祟匠郎的右脸上。
宰猪般的惨叫、和着碎牙的喷血,让林小娘子吓溺而不自知。“真、真打?”
“该你了。”陆贼曹腿半蹲、改双手握柴蓄力,目标:林小娘子。
“我都说、再扯谎天打雷劈!”林小娘子厉声发誓。
鬼祟匠郎哭的更狠,揪住她衣,口齿不清的求她:“快、快待待吧……窜都待待……”再不全都交待,他还得被牵连一起遭殃。
司马冲的智囊并非全都是蠢材,至少林小娘子不是。
司马冲给智囊们提供了王葛的出身,包括从侄女南弟那套出的小学经历;也提供了急训营的任务种类,比如运气任务被领取后,倘若完不成,仍会继续出现。
原没指望有多大用,但林小娘子把他一语代过的“南山有鹤”记下了。
她对付王葛的计策不急不躁,目的是逐渐败坏王葛的品德。
“假任务”是鬼祟匠郎的计策,林小娘子其实是反对的,但没办法,他决定做了,她只得尽量观察王葛的行为举止,发现对方真是起早贪黑啊。
讲到此处,林小娘子由衷钦佩道:“我还是很心服于她的。”
谢奕重新拣了根木柴,带尖。
林小娘子不敢废话,继续认罪。入急训营的第一天,她听到有人未完成“雕鹤”运气任务后,就开始了步步谋划。先让同居舍的匠娘们知晓有此运气任务,而且无人能完成的情况下,会一直延续。
当时她讲述此事前,站在屋门处看到王葛回来了,才开始说的。以己度人,谁会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告诉对手们仙鹤的种种形态?万一遇到不识趣的人,问完再问怎么办?
现在大伙是共居一室,但彼此都是对手啊!其余人早早被淘汰多好。
果然,王葛进屋后没吱声。
第一步成功,剩下的就是不停重复此事了。林小娘子不仅跟庭院内的匠娘议论,出去后结交友人,也会无意间、主动的提起雕鹤任务。
哪怕同居舍的匠娘无人领到这个倒霉任务,她也会和鬼祟匠郎“偶然”碰面,到时他会当着人多的时候,说出:“听说王葛准匠师在南山修学,那里有鹤。”
因此,此计策虽需多等几日,但管用,且王葛怀疑不到是她在捣鬼。待王葛被同居舍的匠娘孤立,她再实施别的计谋败其品德,就更容易了。
到此算是审完了。谢奕二人出来后,他吩咐陆贼曹:“今日起,只给他们水喝,逮齐了其余智囊,再给饭吃。”
“是。”早听人说,郡尉家的伯公子勇猛、狂放且多智,想必用不了几日,就能将阴损罪徒全揪出来。可恨这些罪徒有依仗,无法治罪。
谢奕瞧出陆贼曹的不甘,叹道:“小人就是如此,只贪小利,被些许钱帛吸引,连匠师大道都甘心放弃。一个个如此年少,心思全用在构陷他人上,哼,可悲更可恨!所以,我等更要立身正,担负起职责,邪佞才能因我等存在而退避。”
陆贼曹被激励,重重应声“是”!
竹材料丙区。
王葛正在制“四方笼”器物。
四方形制、实用的竹编物,基本就是指箧笥。箧笥或抽屉样式、或掀盖、或许也有类似后世抽纸盒的样式。
王葛制的是最常用的掀盖样式。
竹条宽度增加,为两分。笼的整体材料,使用挨着竹壁的青篾条。但是箧笥的盖顶(边沿的中间位置),增加了一个提纽,材料用的是挨着竹青的篾条,编织样式为一只振翅仙鹤。
鹤寓意吉祥。
仙鹤的一只脚夸张的延长、扩大、垂下,虚浮的挡住箧笥箱体,被挡住的位置,被她编织成特殊花纹,乍看似一条镂空的鱼。
扣合箧笥,只能看到仙鹤;掀开顶盖,露出鱼纹。
鱼的寓意也吉祥。
匠吏报时:“余两刻。”
时间太紧了,王葛赶紧把刚制好的箧笥搁在筲箕里,抓紧制第三个器物。
不规则形,当然最考验匠师的创造力。竹片不够,她还要继续破篾。
刺、刺、刺……刺刺刺!
她一边用嘴撕竹,一边在脑中再次勾勒编织步骤。人的潜力往往在紧迫关头更进一步,她用嘴破篾的速度从未这样快过。
竹片数量可以了。
第三个器物是葫芦。
葫芦寓意福禄,仍用两分距的竹片编镂空葫芦,她不知道,跟另个准匠师撞了主意。对方第一个制的就是葫芦,比王葛所制的精细多了。
一个时辰的时限太苛刻。三个准匠师都是先制最拿手的,留到最后的,只要完成就行,没法讲究精细。
两个拳头大的葫芦形体编出来后,只剩不到半刻时间。
其实王葛三人,这时都算完成了任务,但没人提前起身,那二人在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检查。
王葛更忙活了,她并未真正制完!
剩下的竹条,她全部对劈、再对劈,然后拧、插、压、挑,编成一个抱姿胖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倒计时催促,刚将胖娃接在葫芦的细口,时间到!
王葛呼出口长气,起身,等待匠吏察验,宣布成绩。
三个人、九件制器,被摆在慈竹堆的前方。
没接到日常任务的准匠师,一般都会守在各材料区周围,等场内比试结束,他们会被允许进入材料区观看比试结果。
这也是一种学习方式,观他人之长,补己身不足。
今次王葛赢了,葫芦不如另个准匠师制的精细,可是小滚灯、鹤鱼箧笥比其余二人的雅。
尤其滚灯,有的准匠师不知道还有这种可随意晃动、烛油不洒的灯笼。滚灯虽小,笼为双层,均留出添麻油、加灯心的开合门,两层门可重叠、可旋转错位。
山阴县的沈准匠师脸皮怪厚,匠吏朝哪边展示滚灯,他就挪步跟上,害得其余人只能看他的后脑勺。
王葛今次得到的奖励真是出乎意料,除了固定的材料工具(一把篾刀、五段慈竹秆)外,还得到一盏油灯。凭油灯,可向负责居舍的吏讨要麻油、火石。
她仍没报考三天后的竞逐赛。不到时候,她知道自己还欠火候。匠吏告诫的对,比试每月都有,不要急躁。参赛者,一半往后的名次都会受罚,谁知道会罚什么?莫忘了,连续三天领不到日常任务,就会被逐出急训营。
“王准匠师。”
在叫她?王葛回头,是刚才那个怼在滚灯前的大头匠郎。
第164章 卷起来了
与他并行的,另有一位匠娘、俩匠郎。几人各自揖礼。
对方识礼,王葛也揖礼而回。
“我姓沈,我等都是山阴县人。”沈大头笑起来倒显得怪憨厚,“耽误王准匠师片刻,烦请看看我画的滚灯对不对?”他早就拣好石子,话没说完,就在地上快速画出滚灯的烛盘、轴、最后添周围竹条。
此人诚恳请教,王葛就大大方方的教。一是滚灯的道理易学,沈匠郎其实已经理解了大半;二是她前世也是这样的四处求教别人,不可能反过来难为像自己一样努力的人。
王葛回来竹区五院后,沉闷气氛充斥着院落。三个匠娘均在制作区忙碌,除了郑娘子,其余二人有可能也在做运气任务。
居舍内只有孟娘子,她也是刚回来,正把奖励往筐里摆放,笑着看向王葛,说道:“今早我先去的草编甲区,寻思那里离咱们远,人会不会少点。哎哟,可不得了,已经围五圈人!一打听,才知道住那边的全是山阴县的准匠师。你说,这些人莫非天没亮就过去等了?”她感慨的摇下头,并非真询问王葛。“我就又去的草编丙区,好险,总算抢到固定任务了。”
孟娘子展示自己也得了盏油灯。
王葛把用不着的奖励置于筐中。“谢孟娘子提醒。”对方分明是告知自己,清早莫要去材料甲区那边。
二人会意一笑,各自端着材料出来,选个位置练习匠技。
徐娘子回来了,没完成固定任务,脸色难看,和孟娘子错身而过时仍失着神,没打招呼。
这种情况,或许每个人都难逃。所以光阴有限啊,越想抓牢,越是转瞬而过。
晌午了。
王葛匆匆去庖厨、匆匆回,竹壶往旁边一放,继续练习。为了夜里不干扰旁人,她改白天练习剡木入窍技艺,二十块木料凿的只剩五块了。进步当然有,但是停留在一个阶段后,想再精进,势必需要一个长过程。
此过程,对匠人的耐性是场严峻考验。
有人怕考验,王葛恰恰相反!一旦进入考验的过程,她全身的血液就沸腾了,似一个血球推一个血球,从骨子里往外叫嚣着它们的雀跃。
砰!
砰!
砰!
木锤轻敲平凿,切进木料中,将碎木挖掉,截面直,没倾斜。
改窄凿。
砰!
换一面,砰!
再换一面,砰!
往外抠槽眼中的碎木,差强人意。继续。
王葛跟郑娘子隔着两个制作区,这点距离对郑娘子来说,形同虚设。她被一声声动静搅的脑门子抽搐,怒火、羞恼,逐渐将理智淹没。
她真的很灰心,本来一宿就没睡好,早食没顾上吃,一上午一口水也没顾上喝,辛辛苦苦雕出来的鹤,越看越像长着鸡腿的大鹅。
翩然姿态倒是具备了,但它算鹤吗?
一时间,她记忆开始混乱:以前听人讲仙鹤时,到底讲的啥模样?
终于,郑娘子起身。
王葛的视线一下暗了,抬头。
“王准匠师,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没有,她们几个也没有。你这一声声的,一上午就没停,能不能稍微顾及点别人?你哪怕下午,等我们都完成任务了再凿也可以啊!”
“好。”在白天,浅凿木料的声响根本不算吵,远比篾竹的动静轻。但王葛没争辩,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郑娘子情绪一看就不对劲。
咔!
这是徐娘子在篾竹,她高看自己了,今日在草编材料区的任务失利,成绩倒数第一,丢死人了。必须加紧练习,明早抢竹材料区的任务。
咔、咔、咔……连着好几声,徐娘子劈完竹条,开始刮竹青,更刺耳了。
郑娘子使劲深呼吸着,没法朝徐娘子发火。对方比她惨,自己还有搏的机会,徐娘子明日要再失利,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王葛换了慈竹秆出来。反正徐娘子在篾竹,不差她一个。
她利索的先将一截竹秆劈成二十几根竹条,不刮竹青,用嘴篾竹,如此分层的动静较小。
可是,郑娘子没能捱住。她骤然崩溃,趴伏在制作区大哭。没人明白她的苦楚,姑舅、夫君都认为她考取完匠工就很好了,在匠肆做工能挣着钱,家里减了力役、减了田租,还不够吗?再往上考,哪那么容易。就说这次离开荷舫乡,一走就得半年吧,家里啥都顾不上。真能考上匠师也行啊,明知道考不上,谁都明知道她考不上,还折腾啥?
最可怕、最不甘的是,郑娘子其实也知道自己考不上。可是又一想,万一走运,考上了呢?她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匠工了,太羡慕那些匠师了!凭什么不能试一次?
到底是她阿父阿母疼她,卖了一百亩地,托人争到了这个急训营名额。整整一百亩良田的代价,就因为普通庶族没见过鹤,浪费掉一次任务。非她技艺不行!她能不愤慨吗?
傍晚,孟女吏无视郑娘子的泪痕,“鹤”雕评为失败。
而后,孟女吏将林小娘子的行囊取走,宣布对方已被驱逐急训营。
人与人不同。听闻此消息,徐娘子瞬间恢复斗志。郑娘子更难过了,这个夜晚,她的哭声时断时续。
王葛、孟娘子早早将铺盖抱到制作区,燃起烛笼,继续练习。徐娘子也如此,蹭孟娘子的烛光。
又一个匠娘出来了,蹭王葛的烛光。
唉……她感叹,用前世的话说,这就开始卷起来了。
外面,仍是谢奕、陆贼曹敲着刁斗巡夜,发现竹区五院隐有亮光后,喊道:“子初熄烛!”
其实白天孟女吏已经告知了,子初以后必须熄烛。
陆贼曹小声道:“踱衣县这些准匠师,不如咱山阴县的能吃苦。”
谢奕:“本地的匠人数,比其余各县相加都多。虽然匠童、匠工等考核,留取名额增多,但增名额能增多少?一年一年,匠人数又增多少?”
“说的是啊。好几年了,乡兵大比都能打死人,匠人考试不过是换种方法搏命。不过,”陆贼曹不理解的问:“有些运气任务是不是刁钻了?比如雕鹤的题目,换我、我也不会,见都没见过。”
谢奕:“此题考的是匠师的……”他指一下脑袋,“确实是雕鹤,也非雕鹤也。”
“啊?”陆贼曹更糊涂了。
弯月照耀着一座座院落,情景大不相同。
一院、九院、十院,均为山阴县考生入住的区域。此三处,不但草棚下挤满了人,连过道都是。
白天请教过王葛的沈大头就居住在竹区一院。
凿木声、篾竹声、厚颜的讨教声交织于一起,吵的跟熬夜干活的匠肆一样。
沈大头正蹭着别人的烛光制小滚灯。他们的居舍住了五十个匠郎,乍听觉得一定拥挤,可是并没有。
因为从第一天来急训营,山阴县的准匠师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晚上睡在居舍里。本县多少考生啊,能有机会进急训营多难得!
居舍里不准制器,那就把铺盖挪到庭院里来呗,啥时候困了,就地一躺。
不知哪个人开始诵了一句:“舜发于畎亩之中。”
有人接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沈大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人声渐聚:“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必先……”
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
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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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第三智囊团
“吵死了!饿其体肤?哼,喊这么有劲,一听就不饿。”
咕噜……林小娘子一天没饮食,饿的肚子不停叫唤。这间柴屋就在竹区一院附近,山阴县匠郎的自勉之声,声声刺耳,显得她目前处境更糟,更像是她自找的。
外面真好啊,她何时才能被放出去?
后头,鬼祟匠郎倚着柴垛,半边脸肿的又紫又亮,疼的睡不着,就一直瞪着曾经的队友,现在的仇人,要不是她自作聪明,他完全不用挨这一棍子。
林小娘子不敢与其对视,就扒着门缝往外瞅,脸上、下挪着,始终只能瞅到最近的月霜树影。“小贼曹吏,敢私自关我,待我回……啊!你踹我干什么?”
“快哼你!”不踹死你,你还敢瞎嚷。
林小娘子气得捶地,当她真怕他吗?要不是饿的实在没劲,非挠烂对方的紫腮。
有人来了!她听到脚步声和讨饶声,连忙让开门口位置。
谢奕解开绳索,陆贼曹将一个蓬头匠郎扔进来。
“呼。”谢奕吹亮火折子。
林小娘子看清蓬头匠郎模样,惊得紧紧捂嘴。倒不是这人长相丑陋,而是他头发太多了,比常人的短一半,毛糙的挺立上、下、左、右。再加上他脸庞浮一层黑灰,整个脑袋像掉到灰里的大毛栗子。
毛栗匠郎一见火折子亮,双眼翻白……
“嗯?!”陆贼曹重重一声。
此人黑眼球翻回来,惶恐捂头:“我是准匠师,没犯错,为啥抓我?”而且还想活活烧死他!
谢奕真不是有意的。柴屋这边黑,他燃起火折子照路用,谁知毛栗匠郎头发太多,飘到火折子上了,风送火势,瞬间着成大火把。待火扑灭,此人的头发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卷曲、蓬开。
谢奕问:“你是踱衣县荷舫乡人,姓乔,名麦斗,五年之前被留取为准匠师?”
“是。”
“急训营前来山阴县途中,有一隶妾向王葛准匠师讨木尺,那隶妾……你可识得?”
“什么隶妾?我冤枉啊,啥隶妾?”
“快、窜待待!”柴屋一角,鬼祟匠郎拼尽全力嚎出一句,血顺他嘴角淌出。快全交待吧,别嘴硬、也别指望司马冲,一定快全交待,不然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陆贼曹一柴棍就将毛栗匠郎砸倒。
第三组智囊团,是匠郎和隶妾合作,败坏王葛的品德,跟林小娘子的计谋差不多。
当时王葛若心软帮助隶妾,就会被毛栗匠郎引导言论指责,不帮也一样。但这二人低估了王葛的果断与智慧,当初伪善考生慢一步假装好心,毛栗匠郎早就顶替伪善考生的倒霉结局了。
这一切,谢奕如何知道的呢?
是隶妾被押回踱衣县后,狱小史心思缜密,迅速审案后,将隶妾的口供书于简策,急送郡贼曹史,然后转到他手里。
谢奕拿到口供后,气愤不已。没想到司马冲既想让他帮着解决烂摊子,又不讲实话。他熄掉火折子,出来臭哄哄的柴屋。还差两组智囊团,他就完成阿父交待的事了。
不行,完成了也要多呆几天,早回去还得跟狗鹤打架。
王葛今早抢固定任务,又被人拉拽了。
她不到卯正(起码差两刻时间)就到了竹料丙区,谁知已经坐了三圈人。
第一圈只有俩人,堵着院门口,全都盘着腿坐,膝撑的老宽。第二圈是四个人,其中一人只看后脑勺就认出来了,是山阴县的沈大头。第三圈八个人。
来不及去别的地方了。王葛坐到第四圈的正中,开始思虑:自己是不是太懈怠了?从何时开始懈怠的?她真的足够刻苦了吗?努力到极致了吗?从入林木苑,她每晚子初一过就睡、卯初后才起,所谓的起早贪黑,竟能睡足三个时辰!
前头这十四人,应当都是山阴县的准匠师,昨天早上他们来的时间,的确在她后头,今早就把前排占满了,说明什么?说明昨天他们是探路!更说明,竹料甲区、乙区,已经没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所以才来侵占离他们较远的丙区。
她以为自己不吃早食就过来,已经早到极致了,可对方呢?至少比她早一刻出发。
她的格局太窄了,怎能仅把本县准匠师当成对手?从今日起,应当把山阴县、把整个郡的准匠师当成对手!
否则等不到匠师大比,她就会被急训营淘汰掉。
辰初……
辰初……
随巡吏报时,所有人冲进材料区,毛竹坚硬,抢此任务的人或许少些。王葛也是没办法了,赌这点,冲毛竹堆跑。
“啊!”有人拽住她后衣,将她抡出人群,一下仰栽到地上。等她起来,眼前人挤人,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停!”匠吏怒喝:“刚才谁人推搡?”又问王葛,“可看到拽你之人?”
“未。”她左手托着右手腕,微微抖着,倒地刹那怼到了,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大头在水竹堆前领到了任务,举着手过来。
匠吏许他言,沈大头指着一个并不强壮的匠郎道:“是他!我刚才看到是他拽的王准匠师。”
“你胡说!”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若非心理特别强大,再嘴硬都能看出心虚。
沈大头:“我愿和你当着贼曹吏对质,你敢吗?”
“你!”此人不敢,闹到贼曹那,小事就变大事了。他立即向王葛揖礼赔罪:“刚才是我太着急,是我的错。但是你看,我也没领到任务,不然就让于你了。”
让任务?王葛道:“互换任务要废匠师大比资格,郎君不知吗?我若不留神应了你这句,就在众吏跟前留下不好品德。郎君是害惯了人吗?还是将众吏都不放在眼里,欺负我年幼、再次害我?”
“你瞎说什么?”拽人匠郎吓坏了。
“说的好!”沈大头则跟几个同伴,同时为王葛的机敏反驳称赞。
王葛不能和这种人浪费时间,赶紧去寻运气任务。她离开后,此人还是被巡吏带走了,恶意推搡竞争对手,可不止是降品德的惩罚。在王葛找到了运气任务时,拽人匠郎也垂头丧气的背着行囊,被巡吏撵出了林木苑。
此人回首,恨恨不已:你摔伤右手,就算找到运气任务也完不成。我在外头等你出来!
王葛的运气任务跟雕鹤如出一辙:以木雕蜼,须灵动,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左夫子讲《尔雅》时,描述过“蜼”的形态,言此兽似猕猴,鼻子外露向上,尾长数尺。
但描述归描述,猿猴形态百异,任何一处不对,就不是蜼了。
成千上万的准匠师,有一个见过蜼吗?不,急训营不会用这种考题特意为难人,肯定另有解法。
哪种解法对?当然两种都要试一下。
要求是灵动?那太好办了!
狱小史:晋朝县吏名称。掌牢狱、审决狱讼职责。
蜼:音wěi。一种体形较大的长尾猴。《尔雅释兽》中,蜼,卬(áng)鼻而长尾。
第166章 费劲的任务
王葛回庭院,昨晚蹭她烛光的陈小娘子正在制作区忙碌,二人交错一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进屋舍后,她在右手腕缠上双层布,扎紧,防止活动多了加剧伤痛。再把背筐拖到制作区、离陈小娘子最远的位置,免得相互影响。
王葛离家前,制作了工具凳零件,榫卯拼接后很结实。取出之前篾好的宽窄合适的慈竹条,截为五段,然后打磨。
先制“蜼兽”的双臂。每根竹臂长度两寸、宽度三分、厚度一分。右手不能使力,她就双脚夹着篾刀,左手执竹条打磨。
再制蜼兽的双腿。标准跟双臂差不多就行,没那么严格,但是要将双腿各刮一道曲线,令人一眼看上去,跟双臂区分开。
然后就是蜼兽的躯干和猴脑袋了。任务要求的是“灵动”,不用自找麻烦追求栩栩如生的猕猴模样。那是舍本逐末。
随着一步步制器,王葛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揣测。
这个运气任务,考验的是创造力、想像力,并非精致高雅的外形。
五根竹条准备好,就是组装了。从筐中挑出一根长慈竹棍,自中间砍断,两根棍的长度、粗细均跟箸(筷子)差不多。再取两个宽的竹片,有弧度的,扣在工具凳上要稳。
选好后,捆两圈麻绳将它们固定,用最窄的平凿分别在它们的正中位置钻眼。竹子有分裂的惯性,钻的时候动作要轻,宁愿先钻小,不能钻大了。
将刚才的两根长竹棍扎进两个弧竹片,暂搁到一旁。
接下来,在最开始的五根竹条上钻眼。肯定不能使用平凿,她带的行囊里有毛竹条,仍是双脚夹住篾刀,将一根最细的毛竹条打磨成竹针。
毛竹坚硬,用竹针的尖在慈竹条上慢慢磨孔,能穿进麻线即可。
两根蜼兽的手臂,各钻三个眼。
两条竹腿,各在最靠上的位置钻一个眼。
躯干上、下两端也要钻眼:左肩钻透到右肩、左胯透至右胯。
因躯干厚,得替换竹针的尖度,而且钻一会,尖就钝了,需要不停的再削尖。
打磨竹针得双脚挤住篾刀跟左手配合。
钻眼则得把竹条固定在工具凳上,捆紧麻绳。
此步骤循环切换,她右腕以下不能使力,因此制器的过程非常慢。
幸好没限制任务时长。王葛沉住气,一点点来,每钻几下,吹走竹屑。
一个多时辰后,有匠娘回来庭院了,王葛也全都钻好孔眼。
最后的步骤:用麻绳组装它们。
蜼兽双臂上三个孔眼,最上头的,安装在躯干肩膀两边。先把麻绳穿进躯干,再各穿双臂,两边均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躯干的胯,也是先横穿进麻绳,然后两侧各穿竹腿顶端的孔眼,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两根双臂中间、下方的孔眼,用长麻绳横穿。这两根长麻绳各自的两端系于哪呢?就是一直搁在地上,待用的两根竖竹棍。
两根长麻绳系牢后,要平行,上头一根绳,在竖棍的顶端,跟底下平行的绳相隔一寸距离即可。
这时一个绝对“灵动”的竹制蜼兽……的雏形就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用麻绳搓一条尾巴。咳!王葛扫视庭院,没人盯她,她赶紧在“尾巴根”位置沾一点自己的鼻涕,趁热乎劲摁在“猴腚”位置。
几个呼吸后,沾牢了。
最后的最后,在双臂最下边孔眼中间的麻绳间,咳!再用鼻涕沾上一小截麻绳,加粗绳粗,双臂就不会向内侧并拢。
别问这个季节为啥有鼻涕,此物抠抠就有,不分季节。
她试着将蜼兽头朝下、脚朝上的颠倒。
松手。
受麻绳的弹性所致,蜼兽立即像单杠运动员,在麻绳间上、下翻飞,什么引体向上、三百六十度空中旋转、腹部绕杠……等等难动作全不叫事儿!
若这个玩具都不算灵动,何物敢称灵动?
孟娘子也回来了,和徐娘子同时看到王葛在拨拉竹猴子,齐齐过来,惊叹不已。
“这是你的任务?”孟娘子问。
“嗯。”
徐娘子替她庆幸:“你真幸运,雕的是猴、不是雕鹤。”
王葛笑一下,没解释。
孟娘子问:“你的手受伤了?”
王葛正好缓缓疲劳,就把早上被人拽倒的事情简单一说。
陈小娘子交完任务回来了,说道:“原来被推倒的是你啊,你放心,那人被撵走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孟娘子一副后怕的样子道:“太好了,若留这等心思不正人的在,今日害王准匠师,明日一定也会害咱们。”
徐娘子、陈小娘子均点头:“说的是。”
王葛感激的向孟娘子笑,此话一传,就没人觉得她咄咄逼人,用这点“小事”逼走一个匠郎了。
陈小娘子问:“你现在去交任务吗?用我帮忙吗,帮你拿这器物应当不算违规吧?”
“我只完成一半,还得继续忙活哩。”王葛歇好了,开始制“蜼”字。
其余人不再打扰她。
任务材料写着若干个字,唯“蜼”字是小篆,区别于其余的隶体字。这也是王葛猜测任务另有解法的原因之一。
雕字比制竹猴还难。尤其“虫”偏旁,比活虫子都扭曲。
任务既允许用竹料、也允许用木料,王葛弃慈竹改樟木。木块放在工具凳面,站起来,骑上,双腿固定紧木块,用之前奖励的木柄铜锯切割。
切够了材料数,就是更难的雕刻。
不能再用麻绳固定木料,因为系的再紧,铁刀一使劲,木料就会挪动。
再困难也会有办法。
手腕扭了,就用腕上面的小臂部位压紧木块,开始!
集中精力一气呵成。
雕“虫”部,雕“隹”部,小篆的“隹”是合于一起的,不过再曲里拐弯也比分开好雕。
必须注意的是,无论“虫”还是“隹”,都不能死板,必须能活动。
活动的诀窍,就是每隔一处位置,增加镂空链,以链扣连接一段段笔划。用整木料雕能活动的链扣,是木雕师基本功之一。
“呼……”不停的吹走木屑,才能看清雕刻的形状。
孟娘子替她领来了午食,灌好了水。
王葛道谢后,没吃也没喝。她骨子里防备惯了,任务规则不允许有人辅助,万一饮食的帮忙也算呢?那不得冤枉死。
雕字虽麻烦,但耗时比雕猴稍短。当然,倘若她右手没伤到,这个任务的总时长怎么都能缩短一大半。
链扣的眼,正好用来穿麻绳。
和竹猴的效果一样,“蜼”字在两根麻绳中翻腾、跳跃,稳住麻绳,它们就合为一个拉长效果的“蜼”字。
等王葛全忙活完后,发现孟女吏已经站在庭院里。
“孟匠吏,这是我的任务。”她将任务竹简递过去。
“我知道此任务。这两样器,均过。众匠娘过来,你们传递一下,学习王准匠师是如何解的此题。此任务形式,以后不会再出现。”最后一句话,分外严厉,竟是对着昨日雕鹤失败的郑娘子说的。
孟女吏的态度,令本就郁闷的郑娘子不解。有什么可学的?换她雕猴,她也会!
第167章 袁夫子,袁服紫!
但当郑娘子比对着木链相接、随麻绳浮动而灵动的“蜼”,跟任务竹简上要求雕刻的“蜼”是一个字时,她心“突突”加速。
难道……难道?
其余匠娘也恍然大悟,或震惊、或赞叹的看向王葛。
任务竹简传回孟女吏手中后,她说道:“我等匠人大多出身农户、庶族,有几人识得珍禽野兽?你们回想准匠师考核,哪怕一字不识,也只是让你们敲乡名鼓,并未刻意为难你们,更未因考生不识字而淘汰。所以这类任务……”她竖起竹简,环视众人,“真正的解答法,是此制器。”
她用竹简在木链“蜼”字上轻轻一点。
“当然,若知识广,能制出任务要求的珍禽野兽,达到灵动标准为最好。”她再用竹简轻轻一点竹猴子。
尴尬的事出现,鼻涕粘的猴尾巴掉了。
早不掉、晚不掉,耍单杠都不掉,现在轻轻一敲,掉了。
孟女吏这才想起来,问道:“你用何物粘的麻绳?”
王葛拣起“猴尾巴”,抿长人中,在鼻孔下比划,认真教授经验:“鼻涕。等入了冬,鼻涕稠了,肯定粘的更牢稳。”
其余人目瞪口呆,唯孟娘子夸道:“这可真是妙招啊。”
孟女吏眉目倒竖,端起两样制器,训斥道:“王葛随我来!”
“是。”
孟女吏居住的庭院,要过了北游廊,夹在木材料乙区和竹材料乙区的正中。王葛之前讨烛油的时候来过。此院建筑布局,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四方箱箧之形,主屋坐北朝南,东、西各有一房。
孟女吏独住西厢房。
王葛仍跟上回一样,拘束的立在门内位置。本以为孟女吏会讲些训诫的话,哪知对方在行囊中翻翻找找,递过来一个竹盒。“治扭伤的,每天涂几次,伤好后记得还我。”
王葛讶异的抬起头,对方神情更严厉,她只得接过,揖礼:“谢匠吏。”
“嗯。每个任务都有奖励,此运气任务的奖励,是急训营期间,许你私下制器,置于指定的木器肆售卖,所得钱帛,你分七成,木器肆分三成。每件器物,需刻踱衣县、准匠师、你的姓名。”
“是。”她脆声而应。太好了,能挣钱了。
“制好的器物还是交与我。你之前在我这放了三百个钱,攒足一贯后,自会有亭驿把钱送至你家人手中。王葛,切记,莫因挣钱耽误匠技提升,也勿在居舍中宣扬此次奖励。”
“我明白,谢孟匠吏。”
“再有,出售的器物上,不能用鼻涕。”
咳……“是!”
此时家乡的苇亭,刚下过雨,开过荒的田地旁,野草生机旺盛,纷纷挺拔。
孩童们赶在天黑前跑来拔草。大人最厌恶踩在泥里,孩童们则相反,还嫌泥巴盖不住脚面哩,故意把泥糊到小腿肚才满意。
有小童问王荇:“听你二兄说,你明日出远门?是真的吗?”
“是的。”
王蓬立即扬声:“咋样?不是我乱编吧?”
另个小童鸭子步趟泥过来:“阿荇,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比到浔屻乡还远吗?”
王荇不敷衍小伙伴,讲道:“比到浔屻乡的距离远,可是浔屻乡很宽广的,要看具体到哪?若是跟浔屻乡最南边的距离比,那还是浔屻乡远。”
众小童茫然……听不懂哩。
王荇:“我给你们画个圈,一瞧就能明白。你们看,比方这里,是咱们苇亭;这里,是我要去的清河庄;这个大圈,是浔屻乡……”
王禾来寻俩从弟的时候,见小童们没有一个在拔草,而是围成圈,此起彼伏的“哦”声不断。他唤:“阿蓬、虎头,回家了。”
更远处,桓真与袁彦叔并肩而行,前者停下来,欣慰的看着王荇。明日小家伙得出趟远门了,去清河庄参加入学前的考试,虽说已经定下正式学童的名额,但成绩也不能太难看啊。不然不仅丢他桓真的颜面,更丢张夫子的颜面。
他嘱托道:“阿荇聪慧,但年纪尚幼,又从未出过远门……”
袁彦叔竖起三根手指:“你已说第三遍了。”
“我不是怕你一见袁伯父,只顾自己胆怯、顾不上我同门了么?”
袁彦叔竟没反驳,而是取下草笠,颇认真的问:“说实话,若非你我长时间相处,你真能瞧出是我?”
桓真歪头打量,指他左脸:“起皮了。”
袁彦叔“唔”一声,一直以来,他脸上的络腮胡都是假的,短须用的是猪毛,嵌在特制的柔皮上。因他整日风尘里来去,还常戴笠,苇亭之人、包括王葛,都没发现袁彦叔的相貌是伪装过的。
清河庄新请的训诂学大儒,就是袁彦叔之父袁山甫。袁山甫多年来不受官,一直在扬州推广儒学,将族中部分土地和屋舍,改为儒学舍。
袁彦叔不知阿父为何答应来清河庄治学,莫非……阿父晓得自己在踱衣县了?
父子二人近两年未见了,袁彦叔确实想念阿父,但更怵那根抡起来如幻影的竹尺。他同情的看向笑嘻嘻回家的王荇,问:“非得让阿荇今年入学吗?”或许明年阿父就离开清河庄了。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你看你,为何能成为我等效仿的俊才?就是一直深受袁伯父的严厉教导啊,啧啧。”
王荇和二兄手拉手回来,俩人舀着一个盆里的水,清洗脸上的泥点子,边洗边玩闹。此时小家伙哪知道,他在清河庄要经历一场怎样的求学之道。
更不知道,袁夫子有个绰号,叫“袁服紫”。不服?就打的尔等手紫!
月照两地。
竹区五院里,郑娘子想通了自己为何失败。
非她蠢!她好不甘啊,好愤恨!非恨王葛,而是恨被逐出急训营的林小娘子。
“都怪那竖婢,要不是她一遍遍的说,说我等匠人都没见鹤,我岂能被她的话带偏?我岂能不搏一搏,刻一个‘鹤’字、试着能否过关?我为何连试都未尝试此法?就是禁不住顺着那竖婢的话去想了,思虑窄了。是她害我!”她越琢磨,越难入睡。
次日,匠娘们更早出门,都知道固定任务越来越难抢了。
郑娘子是后半夜才睡着的。等她醒了,惺忪眨巴两下眼,屋内昏暗,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往两侧一打量,立时惊坐!
除了她,屋里没人了!
跑过去打开门,大好阳光刺痛她双眼。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又气又恼又羞,气自己为何睡的这样沉?恼谁最后一个离开的?为什么不喊她一声、反而把屋门关的这么严?羞的是自己贪睡的事情万一被传出去……
来不及思虑这些了,她得赶紧去寻运气任务。
就在她匆匆跑上南游廊时,看到了迎面过来的王葛。
郑娘子欲哭无泪,完了完了,王葛都完成任务了?那现在得是啥时辰了?
停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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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井井有条
六月二十七。
急训营第六日。
王葛所在的竹区五院,有五名匠娘或没领到任务,或未完成任务。
六月二十八。
郑娘子等四人因任务连续失利,被急训营淘汰。她们必须在明早辰初前离开林木苑。
郑娘子懊悔不已,辰初正是准匠师抢任务的时候,从今往后,这种争抢跟她无关了。失去方知机遇可贵,这些天她为何不再努力些?为何不跟王葛、孟娘子一样晚睡早起?为何整日只知抱怨,忘了最初学匠技时的奋进之心?
这晚,司马冲的七个“智囊”集全,夜禁后,由谢奕、陆贼曹押离。两个匠娘、五个匠郎,以后再不是匠人身份了。他们被搡进一辆封闭的骡车里,黑暗中只闻畜蹄、轱辘声。没做成司马冲交待的事,回踱衣县后,对方还会兑现许给他们的荣华吗?他们失去的,跟将来得到的,孰多孰少?真的值吗?
六月二十九。
城门一开,谢奕跟几个贼曹吏出城。他本想再赖在林木苑几天的,可是不行,将七个傻货交给司马冲后,他得去南山馆墅。
阿父命他接手匠肆。南山上制墨、制油、制皮的匠肆停一半,纸肆尽停,要全部改为船肆。阿父还言,琅琊王氏清河庄的产业也停了大半,在南江对岸置下一大片临时匠肆,也要制船。
为何都急着制船?造战船、商船还是……远航船?
谢奕心头千端万绪的时候,清河庄内,小王荇开始做题了。连考五天,今日考的是《尔雅》。上午写,下午诵。
露天场地,正好一百名小童,王荇不知道留取多少个正式学童,也顾不上琢磨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争气,拿出所有的本事。阿姊说过,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他不会负家中期望的,不会负张夫子远隔千里都在记挂他,更不会负桓阿兄、袁阿叔孜孜不倦的教诲。
监督考试的共三位夫子,当中腰背最为挺拔之人,始终在考场中巡查,每个小童处都要停一停。
他就是陈郡大儒袁山甫。袁夫子双手抄在前,右手中的竹尺是毛竹制的,两尺长、三指宽,比寻常夫子打手的竹尺长且宽,上面斑驳全是刮痕。
题很多,少部分小童既识不全题目的字,也不知如何答,怎么办呢?临来的时候家中长辈嘱咐了,不能空着不答,那就画圈呗。他们年幼,擅长的是诵书,字都会写的话,还来此修学做甚?
清河庄小学的入学年龄,普遍六至七岁,要比南山小学的学童长。五岁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桓氏关系而来的王荇。
袁山甫来到王荇的书案旁,多站了一会儿。怎么觉得此子写的个别字,开阔恣肆,颇有自家彦叔的运笔之势呢?在此子这个年纪,能体会些许汉隶的雄厚之风,这很不容易啊!
大儒就是大儒,没看走眼。桓真初建苇亭,太忙了,袁彦叔就接过了教导之责,他手把手的教王荇如何运笔,良师出高徒,与其余小童一比,立显高下。
清河庄四周全是牧场,青草萋萋,碧水环绕,几个放牛的童子骑于牛背,头戴花枝笠,吹着绿叶哨。
袁彦叔惬意的走在牛羊中,看到清河庄内又有匠人队伍出发了,驱着数十辆运物的丁车。两天离开了三拨人,带着如此多、似乎全是木料的物资,去哪?
清河庄是王长豫在主事,王长豫是郡太守的长子。如此规模的匠人迁移,莫非朝廷又有新的政令举措?
七月初四。
王荇等待宣布成绩的这天,王葛进入春卉匠肆。此匠肆跟林木苑隔了两条长街,是官署置办。堆放木材的场地极阔,中间清理出来,用于今日的郡竞逐赛。
这是王葛首次参加郡级别的匠技赛斗,很激动。
比试者,要求必须是会稽郡匠人,等级最低为准匠师、最高为初级匠师。其余别无要求。
春卉匠肆仅是考场之一,山阴县木匠大类总共十一个急训营,共一千一百名准匠师,全集中于此匠肆参赛。
匠吏讲述这次竞逐赛时,特意补充,它是少有的固定考核项目,难度也最低。
每个人都想报名,可惜每个急训营只有一百个名额,林木苑的匠吏根据素日综合考核,选了王葛,也选了孟娘子。
王葛不断的深呼吸着,提前知道考生多是一回事,亲眼见识到是另一回事。千人赛斗啊,场面着实壮观。
首先各急训营按规定的区域列队。半个时辰后,也就是辰初整,考核才开始。
竞逐赛名称:井井有条。
场地布置:矮棍楔地、麻绳相系,组成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井字格。每个“井”格,中间封闭之“口”的四框麻绳上,每行皆坠着铜铃,列无铃。
南北为列,每列五十个井格,一共十列。
列与列之间,均隔着五尺宽的“安全空地”,保证人能在每列井格两侧无障碍穿梭。
考核的内容及规则:由北至南,走完五十个“井”字格。分两轮走。
第一轮,甲准匠师走井字格。乙在甲左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匠吏在甲右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先由乙目测,报“行走步距”,甲只能按乙报的尺寸行走。每步停稳后,匠吏执尺测量,既测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也测甲的“实际步距”。
实际步距:甲的前脚前端,与后脚前端的距离。
五十个井字格,步数最多走五十步,允许跨格行走。脚抬起后,只能迈向前方,不得反悔回退、更不能搁在井字格外。
甲的“实际步距”,倘若跟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不符,达到三次算失败。这表明甲对尺寸的掌握不精准。
如果按乙的目测报数行走,导致触碰铜铃(无论甲碰到铜铃,还是匠吏的尺碰到铜铃),达到三次后也算失败。这表明乙对尺寸的目测不精准。
第二轮,甲、乙调换。乙过“井格”,甲目测。
以上两轮都失败,二人小队无惩罚。
若成功一轮,队伍有奖励;两轮皆过,奖励加倍。最后,还要在两轮皆过的小队中,选出三队耗时最短的,奖励再增。
以上便是今天的考核。既是对准匠师基本功的摸底,也提醒众人,匠师之间,将来避免不了合作,合作者往往素不相识。只有自身匠技过关,彼此才能得利。
反过来想,无惩罚真的没损失吗?成绩差者、拖累队伍者,回急训营后,旁人怎么看待他?明知自己基础差还要报名,匠吏又怎么看待?会不会质疑其品德?
因此,今日考核算是个缓冲,结束后,允许离开春卉匠肆,放弃接下来的比赛。
明日开始,进入真正的竞逐赛斗,单人比试!
第169章 全军覆没?
单人的考核规则为何?匠吏未提前告知。
王葛跟队友沈大头交流一下眼神,二人都很坚定,为彼此鼓励。
王葛最初想和孟娘子组一队的,可规则有令,不能跟同居舍之人组队。一百个报名者若是不自己寻队友,就由匠吏随意组合。
随意组合?岂不比运气任务还靠运气啊。
山阴县因人口基数大,每年的准匠师考核,都严格区分上等、中等、下等。沈大头是今年的上等准匠师。
因此,当他抢先征询王葛是否愿意和他组一队、并报出自己的等级时,王葛立即答应。
其余人反应迅速,全都盯上了山阴县的准匠师。那场面,连男女之防都抛掉,孟娘子为了争一个中等准匠师,把那郎君拉扯的脸都臊紫了。
卯正一刻。
各监管匠吏带领各急训营熟悉一遍考场。
只能熟悉一遍!十列井字格,由北向南开始走、折回来、再由北向南……没有重复观察的机会。匠吏那侧的“安全空地”不许踏入。
王葛双眼舍不得眨,仔细观察所经“井”字的“口框”大小,可惜啊,和她预想的一样,毫无规律可寻。
首先十列井格的布局各不相同。
再就是每一列的口框跨度……最长距为整三尺,最短距为二尺余。有时一个大口框挨一个小的;有时连续几个小“口框”,腿长者倒是能一步跨两个。
全部走完,她总结了两点注意事项: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一步跨两道麻绳,步距越大,尺寸掌握越失控;上场的顺序已经定下,第一轮沈大头为甲,她为乙,她负责目测时,不能因处在“安全空地”而忘乎所以,如果碰了“井”字侧面探出来的木棍,铜铃也会被牵动,那可输的太冤枉了。
林木苑众人重回待考区域后,还差一刻就到辰初。
每人赶紧在足底绑“凵”形木履。其实算不上履,就是特制的带系绳的木底板。穿着鞋绑上它,绑紧后觉得不跟脚,允许填充稻草,直到把脚卡牢固。
统一制式的履,便于匠吏测量。昨晚就发给了准匠师,每人都试过了,绑好后得像鸭子一样走路,脚掌没法打弯。
裤管也要绑,用草绳一圈圈缠到膝盖下。好在没人糊涂到穿裙来比赛。
咚!
第一声计时鼓响了。
先上场的十组小队,来自南乔苑。南乔苑是句章县的急训营。
匠吏喊道:“各自就位,第三声鼓后,比试开始。”
十个甲队员就位。全都双步并拢挨近麻绳而站,他们躬低腰背,双手或负于腰后、或叉在腰侧。
十个匠吏就位。匠吏手中两把尺,一为矩尺、一为短直尺。他们先沿甲的“凵”履前端,划水平线至右侧“安全空地”。这条线段,既是甲的起步线,也是乙的目测起始线。
甲落脚踢到麻绳,或触响铜铃,算小队失误;匠吏根据乙的目测数值往前量,和麻绳重叠,也算小队失误。
十个乙队员就位。有七个做了相同的趴地动作,另外三个犹豫后,两个也趴下了。
不能小瞧任何人啊,九个目测者的策略,都跟王葛的策略一样。负责目测的,一定要爬行、脸贴地面前进。只有这样才不会受木棍、麻绳、铜铃的干扰。
咚!第二声计时鼓响。
匠吏再喊:“目测者的步距,跟行走者的步距误差,不得超过三个分距。”
准匠师们明白,三个分距内(约0.7厘米)的误差是允许的。因为甲走井字格时,身体躬的再低,视线离脚底板也隔着三尺左右的高度,挨的再近就走不稳路了。
咚!
比赛开始!
一千余观赛者也不由自主的敛息,聚精会神!将自己代入行走甲、或目测乙。
比赛结束……甲乙调换……重新开始……再次结束。
这二十人从上场到全军覆没,不到一刻时间。
观赛者瞠目结舌!没一人傻到幸灾乐祸。
南乔苑再上十组队员。
可能受上组的影响,淘汰的更快,走井格的队员先后出现摔倒的。
又十组,继续出现摔倒的。成绩最好的小队,都未走过十五个井格数。
一直到最后十组……南乔苑真的全军覆没了。
好丢脸啊,带领他们的主事匠吏本来是圆脸,紧咬牙,硬生生绷成方脸!
菀柳苑上场。其为永兴县的急训营。
随匠吏喊“各自就位”,头十组队员摩拳擦掌,刚刚鼓舞的气势到达了顶峰。
可惜气势并不能增强基本功,甲队员抬第一脚时,汗就出来了。脚越过麻绳的瞬间,尺寸掌握立即不准确。穿了木履后,一个呼吸间不落脚,身体就会乱倾,他们总算理解了那些摔倒的人。
相对来说,乙较轻松,允许他们在安全空地前进、倒退、跪伏、爬行,只要能测准,啥姿态都行。但甲不行!如果没练过功夫,甲抬起一只脚后,一个呼吸内必须落脚。
一个呼吸间,离地三尺的高度,最多三个分距的误差,谁能连续成功五十步?还想跨两道麻绳?做梦吧!
永兴县第一拨的准匠师们失败、第二拨失败、再一拨又失败……
全军覆没!
“咳!”有作伴的了,南乔苑主事匠吏又变回了圆脸。
君树柔木苑上场。其为山阴县的主急训营。
咚!
咚!
咚!
三声计时鼓后,第一个十组……头一次出现走到三十多个井字格的甲队员!遗憾的是也达到了三次失误数。
第二个十组……过三十五个井字格了、过四十个了!
天哪,全场静谧!其实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都希望出现佼佼者。因为今日来的一千多人,代表的是会稽郡准匠师的整体水准,一个人都过不了,说明准匠师们也太差了,怎么跟初级匠师竞逐?
全场唏嘘!这个甲队员走到了四十二个井字格,因为乙的目测报数达到三次失误,失败了。
队员调换。由乙行走,甲目测。
唉!乙因为刚才犯的错,情绪不稳,只走了五步,就达到三次失误。
最有希望得胜的小队啊,就这样被淘汰。可见队员的选择有多重要。
这组小队的成绩,剩余的四拨人无一超越。
君树柔木苑,全军覆没。
轮到林木苑上场了,这个次序太不利。
山阴县的准匠师,代表着一个郡的最高水准,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都没有一个队能走完五十井格,何况别县?
林木苑的气势,自头一拨上场,就可见的颓废。
不争气啊,气的孟女吏在内的几个匠吏鼻孔都涨了!
头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次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孟娘子在第四拨,也败了。
匠吏喊的都没劲了:“林木苑最后十组,各自就位。”
王葛踩着鸭子步,秉着上战场的心态,整个身体贴于地,盯紧沈大头的“凵”履前挡板。
曾经告诫阿弟的话,今日用在了她自己身上: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
王葛,你可以的,不要管沈大头的表现,谁都不要管!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至少能胜一轮!稳住,不负家中期望,也不负自己!
第170章 是考完了吧?
咚!
第一声计时鼓,跟她的心跳赶在同一个频率。组成“井”字的木棍、麻绳近在咫尺,绳上的小铜铃显得各个阴险。
咚!
第二声鼓音后,王葛手脚并用、匍匐前行,脸的位置到达第三个井框。
沈大头不断的深呼吸,要相信她,相信她……队友是他选的,要相信她。她是头等准匠师,必然不凡!
这种情况下,王葛敢如此自信?孟女吏拧紧了眉头。
全场侧目于王葛,绝大多数瞬间不再注视。特立独行者,不是极优秀,就是极愚蠢。
咚!
“二尺整!”王葛回头喊。
“凵”履长度是统一的,一尺四寸。
第一个井框纵长二尺七寸二分。二分是前后麻绳各粗一分。
沈大头的起步线,距离第一根麻绳仅一寸一分。一分是麻绳所占的长度。他视线得直上直下,才能确定麻绳的粗度恰好为一个分距。这个时候,千万别去卡“三个分距”的误差,最好达到零误差!
他先迈右脚。
右脚前端至左脚前端的间距,要达到王葛喊的二尺整。所以右脚前端跟后面的第一根麻绳,距离得为一尺八寸九分。
对于“安全空地”的匠吏来说,二尺整好测,快速验“过”。
王葛一直回头瞧着,紧随匠吏之后喊:“二尺三寸二分!”
第二个井框纵长二尺二寸。若加上前后麻绳,则为二尺二寸二分。
现在沈大头的右脚前端距第二根麻绳,为八寸一分。但得注意,若加上麻绳,就变为八寸两分。
所以要迈到王葛报的二尺三寸二分,跨过麻绳后,沈大头左脚前端距离第三根麻绳,仅有七寸(若算上第三根麻绳,为七寸一分)。
“错!”旁边的队伍出现了第一次误差。
沈大头的心跟着一哆嗦。天太热了,他左脚落地,豆大的汗珠也滴落。匠吏测量,他赶忙擦掉汗,万一汗水把铜铃打响,那才冤哩。
“过。”
王葛立即报第三个数值,扭头向前爬行,这回只连爬两个井格。
太阳炙烤着大地,大地烘着她。
沈大头在第五个井格出现了首次误差。王葛目测无问题,他多踏出四个分距。
王葛只得退回来,重新测量他下一步的落脚距离。
第八个井格后,沈大头趁匠吏测量,直起上躯稍微缓解一下腰背。太紧张,导致身体紧绷到极致。
王葛则在这个间隙,打量四周,其余九个小队,甲乙队员都调换了,在进行第二轮的考核。
匠吏:“过。”
王葛:“二尺四寸七分!”
沈大头重躬腰背,踏出步伐。
从第十个井格时,绳粗不再是整一分距了,粗的达到二分,细的也有一分半的。
第十三个井格,出现二次误差。
还是沈大头的原因,他的眼被汗水杀疼,脚踝比腰背还难受,木履如铁,误差达到了五个分距!
“呼……”他深呼吸调整,太难了,太难了。这时才知道,之前走了四十二个井格的匠郎有多厉害。
可以预见,两个月后的匠师大比,竞争将会多可怕!
第十四井格,过。
第十七井格,沈大头背僵、腰僵,脚疼难忍,疼出了泪。装着擦汗,实为擦泪。
第二十一井格,他大叫一声:“啊……”
落脚的瞬间,他差点趴倒。双手硬生生摁住弓着的膝,将自己撑稳。
呵哈、呵哈、呵哈!沈大头累的嘴都闭不上了,一连串的急喘,手仍撑在膝上。不行了,他的脚一点也迈不动了。
非木履之错,是他基本功不过关,导致全身都在使力,导致浑身筋骨错位般的疼。
沈大头的自责,林木苑其余准匠师感同身受。除了王葛这个小队,所有人已经折戟,连走过十个格的都没有。
素日引以为傲的分寸度量,在井绳干扰下,在木履、在视线高度干扰下,又退回到了匠工时期。
匠吏:“错。”
此为第三次误差。
甲乙调换。
王葛起身,先走回起点。沈匠郎失败了也好,他是坚持不到最后的,拼搏不能只靠精神,必须有真本事!
沈大头脸皮也够厚,先踏到安全空地,然后爬回起点,手脚倒腾转个圈,就位。他轻“咝”一声,地挺烫。
败了就是败了,不能影响第二轮。现在起,他只顾目测、报数,不要替王葛操心。这是昨天组队后,她特意叮嘱的。
林木苑就剩王葛二人了,被千人瞩目,她不畏,反而更沉静。
她已就位,就位的方式与众不同。
旁人的双足,一开始都是慎之又慎并拢,唯她分开一尺。只低头调整一下,令木履前端在一个水平线上,距首根麻绳仅有九分。加上麻绳的距离,正好一寸。她腰背下沉,手负在后,胳膊肘向外弓,利于稳定身体平衡。
这段时间,各急训营的准匠师们苦于每日任务,都在精练各项技艺,以求晋阶。没人知道,从那次槭树林命案后,王葛每天都没放下“分寸度量”这项基本功。
她的练习方式就是走路,把步伐间距卡在自己定义的分寸间。每天更换尺寸,精确到分。久而久之,此项基本功更上层楼!
只要沈大头不出现严重失误,她就能赢。
她若不赢,无人能赢!
匠吏划好了线,喊道:“开始!”
沈大头:“二尺整!”
王葛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唤起他的噩梦回忆。他立即摒除杂念,喊的步距,跟王葛让他走的第一步是一样的。
都是二尺整。
王葛提前留出了绳粗,踏出的就为一尺九寸整。她也先迈右脚,落地后,右脚前端距离第二根麻绳八寸。加上绳粗,为八寸一分。
第一步是最容易的,她没显得比别人强。
匠吏验“过”。
沈大头记性真好,也很聪明,第二步的数值,他喊的仍和王葛目测时所报的数值一样:“二尺三寸二分!”
王葛抬左脚,落地。
匠吏:“过。”
第三井格……过。
一直都在紧盯的林木苑众吏,皆攥紧了拳。
三步!他们已瞧出点眉目了。王葛从沈匠郎报数后就抬脚、落地,毫不犹豫!
第四井格,过。
第七井格,过。
第十一、十五、二十一……已经超越沈大头的成绩了!
全场静谧,观赛者更加肃容。上千人的氛围,仿佛又回到山阴县走了四十二井格的小队时。
二十七井格,过。
三十五井格,过。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观赛的每个准匠师都将自身化为王葛,跟着她抬脚、落地……抬脚、落地……
“呼、呼、呼!”不行,要憋死了才想起来,观看比赛允许喘气。
四十个井格……四十三井格……
啊……破最高成绩了!
每个观赛者心中,都像揣了个指头大小的自己。现场不能喧哗,指头小人代他们在心里激动长嚎。
四十六井格!
啊……
四十八井格!
啊……
四十九、五十!
啊……
若此时有外人来,会发现春卉匠肆好吓人。一千余人啊,都在仰天或捶胸、或张着大嘴,完全是一副千人喧嚣的疯癫状态。实际呢,一丁点动静都听不到。
静谧的可怕。
随匠吏最后一声“过”,一次失误都没有的王葛很茫然。是考完了吧?
沈大头也很茫然,都没敢爬起来。是考完了吧?
匠吏蹲着,环顾四方同样茫然,都没敢抱起尺。咋回事?没人说话哩?是考完了呀?
第171章 嗯嗯司马冲
是考完了。
王葛小队将众人低落的情绪短暂振奋,很快又低落。
之后的队伍别说成功了,连一半的井格数都没有超越,且越往后越差!超过四十个井格成绩的,除了王葛,还是山阴县那名准匠师。
翌日下午申初,十一个急训营全部考完,然后是今晚的个人考核赛。
个人考核赛也分两轮比试。
首轮试,入夜后戌正时刻开始,考场就在春卉匠肆。考核内容为夜走“井格”,匠吏顶替“目测队员”身份,考生只有一次机会走完五十个井格。
通过首轮比试,才能参加次轮赛。需注意,允许放弃报名,若报名后失败了,惩罚是逐出急训营。
次轮试,要待所有分考场统计出首轮试的赢者后,少数汇于多数者的考场,进行最终的竞逐。
夜走井格,失败后的代价这么大?众准匠师纷纷苦笑,白天都完不成的任务,何况夜晚。燃烛能顶何用,烛光能赶上阳光明亮吗?
春卉肆人去场空,唯有王葛报名,她本来就是冲着个人竞逐赛来的。
林木苑的吏,除了孟女吏留下,还有一位姓常的女吏。
戌正到。
由匠吏指定一列井格后,两侧的安全空地,每隔三步挑起一个烛笼。
王葛重穿“凵”形木履,就位。
她左手侧,负责目测的匠吏就位。
此吏没趴地,而是弓步屈膝,双手暂撑在腿上。此人的等待姿势引起王葛重视,这就是匠师与准匠师的区别!
负责测量的匠吏划线,就位。
只她一人比试,仍严格按照规则,三次计时鼓后开始……结束。走完的速度,比和沈大头搭档缩短一大半时长。
目测的匠吏心里可不得劲了,总觉得如果他报数再快些,王葛还能完成的更快。头等准匠师已经这么厉害了吗?太打击他这个匠师了。
常女吏赞道:“瞧出来了么,王小娘子已经提前达到了‘以心为尺’的境界。”
孟女吏回忆以往,感慨道:“当年我考取准匠师后,走了两年弯路,只知提升各项技巧,忘了‘规矩’始终是匠人的基础。但王葛小小年纪,竟一直秉持匠人初心。”
“毕竟是头等准匠师啊。”
卯初,天边刚泛清亮,王葛就随孟女吏、常女吏离开春卉匠肆,步行前往竞逐赛考核地,福履匠肆。
她倒是知道“福履”二字的出处,源于《诗经樛木》,意思为福禄。
福履匠肆紧邻竹木亭,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参加最后这轮竞逐的,只有一百名额。九十九名初级匠师,一名准匠师。
考核时限:辰初至下午申初。
考核内容:根据“井”字造物,或实用、或雅致、或博趣,不得脱离“井”字寓意。
材料:木、竹、草、荆条。最多择取两种。
每类材料的工具最多择取三件。
百名竞逐者,每人一个制作区。王葛选的材料为木料、竹料,工具有木柄铜锯,刻刀,最小的斧,篾刀,刮刀,磨石。
一百竞逐者,只奖励前三名。唯第一名录入匠师履历!
从第五十一名次往后的竞逐者,都要接受不同程度的惩罚,具体惩罚,赛后公布。
王葛进入制作区。她的对手均为初级匠师,制何物才能稳赢?
此时此刻,南山对岸。
王荇坐在马背上,遥望山顶薄霭,浩瀚江面,兴奋的跟身后的袁彦叔说:“袁阿兄,对岸真是我阿姊修学的南山吗?高山大川,我知道了!我知道‘山’字该怎样运笔才更显气势了。袁阿兄快看,江中有大鱼,呀,不见了。袁阿兄你看到了吗?”
别看王荇小嘴吧吧的,其实还没习惯哩。怪不得以前叫袁阿叔,对方都不应,原来阿叔是阿兄,只比桓阿兄年长一岁。
“未看到。”袁彦叔下颌又疼又痒,忍不住搓一下。
袁山甫来清河庄授学,另有用意,没想到能和游历了近两年的儿郎相遇。慈父做的首件事,就是把袁彦叔的假胡须撕下来,都扯出血珠子了。然后抡起竹尺,狠狠抽在袁彦叔腿肚子上。
袁夫子惩戒学童的竹尺分型号,打小学童的,是二尺长、三指宽;打成童的,加厚。
他揍完儿郎后,问:“王荇还算聪慧,他的字是你教的?”
“少许是。”
“少许?他另有夫子?谁啊?”
“国子祭酒张儒师。”
袁彦叔现在回想阿父嘴角一抽的神情,都觉得好笑。
江面又破浪,这回袁彦叔看到了,小家伙还真没夸大,那大鱼仅现出水面的黑脊就有丈长。
他把王荇抱下马背,二人沿江边行走。前方林立而起不少屋肆,还有新开辟的宽道,道上的车痕多而深,令袁彦叔想起清河庄的匠人迁徙。
对面缓步而来一群人,后方是十数牵马的强壮部曲。前面行走的,是三个郎君和三个幼童,幼童中有两个是女童。男童是谢据;穿着最俏丽、黑衣黄裳的女童,是司马南弟;另个白衣粉裳的,是卞恣。
袁彦叔牵紧了王荇的小手,这孩子还想着刚才的大鱼,遗憾道:“若我阿姊在就好了,她一定能造出把大鱼钩出江面的利器。”
王荇声音并不高,可司马南弟耳尖,立即道:“真敢吹!”
阿荇知道这些人来历不凡,惹不起,怕袁阿兄为他出头,先仰起脸向他笑笑,快速跟这些人错过去。
谁知,袁彦叔戴着笠,都被对方一个郎君识破身份。
“是陈郡袁郎君吗?”此人笑容和煦,气质出尘,明明未及弱冠之年,偏有一种经历了岁月的稳重感。这种稳重,与长相无关。
他也向王荇笑,没有因阿荇是小童就忽视。
袁彦叔察觉不到敌意,揖礼回道:“陈郡袁乔。”
此人回礼:“琅琊王悦。”
他左边的年少郎君一听果然是陈郡袁彦叔,立即笑着揖礼:“陈郡谢奕。这是我二弟谢据。”
右边的郎君最丰神俊逸,揖礼道:“嗯嗯司马冲。”
司马南弟小抬头纹挤起,替叔父解释:“他说他是乡兵司马冲。”
“后边呆着。”司马冲揪着侄女一侧羊角髻,把她揪到身后。
司马南弟探出脑袋,冲王荇疾语道:“我叫司马南弟,南山小学学童,刚才得罪了。她是我同门。”
卞恣大方一笑:“南山小学学童,卞恣。”
王荇揖礼:“清河庄小学学童,王荇。”他的正式学童身份已经定下。
若是王葛在这肯定暗翻白眼,古人见面好麻烦,介绍完一圈,饭都凉了。
“王荇?”谢据过来,说道:“我有一位王葛同门,她阿弟也叫王荇。”
“正是我。”阿荇看向对方腰间悬挂的竹囊,“此物我认得,是阿姊和我一起制的哩。”
司马南弟撅着嘴甩开叔父,和卞恣手拉手过来:“那你刚才讲的话就不是吹了。”
小童们结友,郎君们也面向江面交谈。
王荇不知王悦是谁,袁彦叔知道。对方很早就出仕治事,贤名远扬时,他还在陈郡族地被长辈监管着诵书呢。
王悦,字长豫,是王恬的长兄,会稽郡太守王茂弘的伯公子,清河庄之主。
谢奕,未取字,会稽郡郡尉的伯公子。
司马冲……成帝之后,皇室宗族基本无封地,此人居荷舫乡,最远扬的事迹,就是和王葛粪战,打输了。
第172章 制作九宫格
如果王荇没有清河庄小学正式学童的身份,谢据三人仅跟他言一些王葛的事也就罢了。
四个小友的谈论,很快转向训诂学,再论当下盛行的家训。谢据推崇诸葛武侯的《诫子书》,司马南弟推崇司马徽的《诫子书》,卞恣推崇刘玄德的《遗诏敕后主》,王荇推崇王文舒的《家诫》。
袁彦叔回头打量王荇一眼,放心了,继续和王长豫等人畅谈。明明大片的匠肆杵在岸边,却无一人往这个话题上引。
王长豫刚从洛阳回来,言的是一路见闻。
袁彦叔言的是浔屻乡去年的灾情。
谢奕言的是山阴县匠师、准匠师会集的热闹场景。
司马冲则大喊:“快瞧,那有条大鱼!”
“看到啦、看到啦!”司马南弟很给叔父颜面,如果不是提前一步跑过来就好了,就更像给叔父颜面了。
原来,四个小友由历代家诫再谈及《论语》,又谈到了《尚书》。南弟跟不上了,她还没学《尚书》哩。
福履匠肆。
王葛想好制什么了。
先锯木。竹材料暂时用不上,仅把磨石拿出来,其余推到一边。
木料为樟木,木质软,好雕刻。
先锯四根长木条,形状为四棱直柱。
传统锯及锯木手艺,在前世王南行时期,基本淘汰了。这点没办法,有好用的电锯,谁耗成倍的时间使用最原始的锯啊。
两根木条的两端,削榫头;另两根的两端,用刻刀一点点抠槽眼。
工具不利,只能凑合。每种材料只允许择三件工具:刻刀是必须要的;斧头其实起锤子的作用,单选锤就不如选斧了;铜锯更别说,绝不能缺。
她该庆幸,竹料的工具里有磨石。
更要庆幸,每人都有匠肆提供的工具凳。
王葛一边用刻刀削木,一边拟制器的步骤。
她要制的是九宫格,八十一个数字格的那种。
九宫格起源于河图洛书。
河图为星图,洛书为五行术数之源,它们的最早记载,见于《尚书》,蕴含的天地阴阳之理,千百年都争论不休,被誉为“宇宙魔方”。河图洛书传说,在王葛前世时,是2014年作为民间文学项目,被列入的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竞逐赛对于制器的形制没有要求,但必须符合“井”字寓意。
井字的寓意很多,结合之前的比试,她觉得应该倾向于“条理”、“秩序”。那有什么比井井相连的九宫格更符合呢?
王葛学识有限,关于九宫格的其余信息,就只知其最早叫“洛书”,还有,汉代的九宫是“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
这些是桓真讲给虎头时她旁听的。桓郎君当时还考她,让她重复一遍。她又不是听一遍就能记住的天才,诵道:“四正四伪皆呵呵驴十五。”然后对方拿着她制的葛藤竹尺,狠敲她左手心。
再然后,她将这句话记住了。
或许觉得自己懂得颇多,她沾沾自喜的定下目标后开始操作。岂知九十九个匠师竞逐者,有九十人都在制九宫格。
加上她,就是九十一种九宫格,谁才能脱颖而出?
刺擦、刺擦……
刺擦、刺擦……
多么悦耳的削木声啊,刀刃切下的薄木有时卷曲着掉下来,有时被切成线。
刺擦、刺擦……
“呼。”她轻轻吹飞木屑。
四方外框制好了,先试榫头、槽眼是否合适,不要彻底连接它们,因为上、下的两根外框(两端都是榫头的),还要各挖九个槽眼。这些槽眼是用来连接直柱的。
现在先将四根外框搁置一边,开始制九根直立柱。
再锯木!
九根立柱全为四棱直柱,比边框细一半,厚度与边框相等。当然,这种厚度是暂时的。
为了后续不打磨这些立柱(缺少工具),她必须一次将所需的宽、厚锯标准。长度倒是好解决,一斧子的事。
匠师为何比匠工强?放眼望去就明白了,一百个竞逐者,谁的工具里都没选木尺。
锯好了九根立柱,开始一一挖槽。此步骤本身容易,还是被工具拖延了速度。她无奈的深呼吸,埋怨没用,下刻刀。
每根立柱要挖十个槽,深度为厚的一半。槽与槽相隔的凸起,就是安装数字木块的榫头。每挖一个槽,王葛都得把刀锋打磨两个来回。下刀的角度要注意,切莫把锋刃崩出裂口。
时间就这样一刻、一刻的过去。
呼……吹完木屑后,左手酸疼,她更换为右手,继续挖槽。之前孟女吏给的药膏很管用,如果右手腕现在还疼,就更麻烦了。
午初。
王葛将九宫格的框架榫卯结合,安好后搁置一边。
考场提供午食,哪有时间吃,她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开始制数字木块。
整个九宫格不大,每个木块横截面的边长一寸,正方。厚度为边框的一半。总共制八十一个。
虎头学九九表时,王葛就琢磨过九宫格游戏。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她一直深信这个道理。
先锯木条。
咔、咔、咔……用斧子劈木条。
每斧下去,截出来的绝对是一寸的正方!
八十一个正方小块劈好,先雕刻第一组数。
这九个数字木块,每个底部的槽眼,要正好跟立柱上的榫头符合。先雕刻数字“二”,安在左边第一根立柱、第一个榫头上,用斧背敲进。她试着晃动,很牢稳。
再刻数字“三”,楔进左一立柱、从上往下数的第六个榫头上。
左数第二根立柱空着。
左数第三根立柱、最下方的榫头,为数字“九”。
第四根立柱、从上往下数第四个榫头,为数字“八”。
就这样,安好九个固定数字后,开始制活动数字块。
活动数字块跟固定数字块的区别,是底部的槽眼。槽眼要先阔后窄,窄并不是指比榫头小,而是正好结合榫头(跟固定数字块的标准一样)。
这样设计,就是确定了活动数字安在哪个位置后,稍微用力一摁,木块就下沉,楔牢了。
“未初。”巡吏报时。
王葛来不及紧张,加速雕刻数字。不求美观,只求工整清晰。好在每个数字的笔划都少,也就“五”和“六”相对麻烦些。
“未正。”
考核即将结束,报时的间歇缩短。
“余两刻。”
木块完工!王葛放下刻刀。只犹豫了一个呼吸,立即篾竹!她不能让这些木块散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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