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点疑犯
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
丰粮庄管事老姚头带着几个庄户在院子里候着,后半夜的寒气让他们不停地通过跺脚、走动来驱寒。
“真是晦气,这事啥时候能结束啊,我婆娘还在家等我呢。”一个庄户跳着脚嘟囔着。
“是你想你家婆娘的暖被窝了吧?都三个娃了,咋还这般兴起。”另一个庄户在一旁打趣,引得旁边几个妇人都吃吃的笑。
然后又互相说起了不荤不素的笑话打发时间,一时间院子就显得嘈杂起来。
“都别吵了,官爷们还在呢。”老姚头没好气地喝止了他们。
众人顿时噤声,一个个笼着手,佝着腰不做声了。
心里头却多少有了些怨言。他们原以为今晚不过是接了个简单的小活,却不想出了人命案子,看样子一时半会的了结不了,还引来这般多的官差。
今晚怕是没得歇了。
有几人开始叹气,也有几人按捺不住想要靠近芙蕖所在的屋子听听岑通判、曹司理询问的如何了。
就在这时万宁从门外走了进来。
“老丈,还请您宽慰大伙稍安勿躁,这探听东家的事要是被碎嘴之人传了出去,于你也是没好处的。”万宁轻声快语,及时提醒老姚头要拦住几个想要偷听的人。
死的是岑府的家仆,这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到处瞎传对岑平的名声会有损害,到时候影响官评,无法任满回京,那她的计划又要受阻了。
老姚头虽然年纪大,但脑子却是清醒,立马就明白了万宁的意思。
将几个不安分的打发去生火烧水,又安排了两个婆子去煮吃的。
有事做,这些人就不会闲得生事。何况忙了大半夜,东家和官爷们应该都饿了,之前他竟没想到,果然是老糊涂了。
身后有人轻声问老姚头这是谁,老姚头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万宁渐渐远去的背影而去。那高顶宽檐笠帽下薄纱轻飘,纤瘦高挑的身影透着坚毅和自信。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预感,这事儿就要了结了。
万宁走到了芙蕖待着的屋子前,里面传来芙蕖低缓而又缠绵的哭声。
和第一次听到的感觉不同,万宁觉着这哭声带着点心机满满的味道。想到她所推测的可能性,万宁蛾眉微蹙,心情沉重。
“父亲。”万宁走到岑平身边轻唤,似有话要与岑平说。
岑平赶紧附耳过去,听了万宁的话后,便让人将隔壁的胡四带了过来。
胡四进了屋,跪下朝着岑平、曹司理行礼,垂首敛眸,一副恭顺胆怯的模样。
万宁瞥了一眼一直坐在长凳上啼哭的芙蕖,胡四进来的那一刻,她的哭声骤停片时,杏眸微光似是随意地扫过胡四的脸,随即又埋头继续哭哭唧唧。
“芙蕖,你可以歇一会再哭。”万宁说道。
芙蕖哭声戛然而止,愣怔片晌后,长睫轻扇,神情怯怯说道:“奴因娘亲身亡,实在伤心,这才忍不住一直哭,吵闹到了四姑娘,还请四姑娘原谅。”
说完,哽咽几声又要哭起来。
“我自然知道你伤心,我只是怕你在知道谁事凶手后没力气再哭,所以好意提醒你保存体力,以待真相揭晓时好哭个痛快。”
万宁的话让屋子里的几人皆是一惊,就连一直将头垂得低低的胡四都惊诧地抬头瞧了瞧万宁。
她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芙蕖这下子真得忘了哭,睁大朦胧的泪眼直盯着万宁,问道:“凶手已经抓住了?是谁?”
万宁看了眼跪在面前的胡四,又瞧了瞧盯着自己看的芙蕖,幽幽说道:“凶徒就是你吧……胡四。”
胡四身子一颤,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闷声说道:“四姑娘这是说笑吗?小的和祝妈妈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杀她?”
万宁忽然呵呵笑了两声,说道:“胡四,我们可都没说祝妈妈是被毒死的,就连芙蕖都认为祝妈妈是死于伤重,你怎么说她是被毒死的呢?”
胡四的脸刷一下全白了。
“小的,小的,小的看了祝妈妈的尸体,那样子就像是中毒的。”胡四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吗?”万宁嗤笑一声,“那你倒有当仵作的潜质。”
胡四的脸愈发苍白了。
万宁走前两步,轻迈脚步围着胡四转了一圈,忽然她伸手扯下了胡四脖子上的黑色巾帕。
胡四猝不及防,想要避开已是不及,本能地便伸手捂住了脖子左边。
“来人,把他的手拿开!”岑平意识到这巾帕之后有猫腻,唤人来强行拿开了胡四捂着脖子的手。
上面赫然三条血印子。
“胡四,你这儿是被人抓伤的吧?”万宁问道。
胡四被衙差反扣着手,身子几乎被压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喊道:“这是不小心被野猫给挠的!”
“哦,何时被挠的?”
“就……就昨日。”胡四道。
万宁转而对曹司理道:“还请曹司理给验验,这是什么时候的伤?”
曹司理赶紧上前仔细看了看,然后对万宁说道:“应该是新伤,从伤痕的结痂程度来看,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万宁微微点头,谢过曹司理。
曹司理默默回礼,心里头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就听了眼前这姑娘的指挥。
也许是这姑娘镇定、从容的表现感染了自己,他觉得今天这案子定会在她手里告破。
“是,是刚刚赶夜路时在路上被野猫子挠的,小的,小的怕说今晚弄伤的,惹官爷们怀疑,这才说了谎。”胡四强辩道。
“既然是路上伤的,那芙蕖,你可瞧见了?”万宁扭头问向一旁的芙蕖。
芙蕖捻着手里的帕子,又惊又怕,娇唇翕合半日,却未吐出一个字。
“芙蕖姑娘在车里头,她没瞧见。”胡四又喊道。
万宁瞧着胡四被强压着伏在地上却仍倔强想要抬起的背,眼神渐渐变得凌厉。
“胡四,按照之前你们的口述,出府不久祝妈妈便沉睡过去,芙蕖怕打扰她休息,出来坐在了你的旁边,怎现在又说她在车里头?”
不等胡四再辩,万宁冷斥道:“胡四,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我给了你机会,你既然嘴硬不认,那么就让我来说一说案发经过。”
第41章 假八角
屋内静谧无声。
每双眼睛都盯着万宁,希望快些从她嘴里得知真相。
“刚刚曹司理和仵作已经验出祝妈妈所中之毒是为莽草,这种毒又称作假八角。之所以叫做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和真八角极为相像。若是不经意间,非常容易误食。
所以要让祝妈妈服下这种毒,非常简单,混入需要用八角作为香料的食物即可。”
万宁说道。
“可是娘吃的东西和我们吃的是一样的,难道……难道我们也中毒了?”芙蕖面露惊恐,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喉咙。
“不,你们自然没有中毒。”万宁继续道,“胡四他不会这么傻,把假八角投入到大伙儿一起吃饭的大锅里头,那样不仅会害欣荣苑的仆从们中毒,更有可能会伤及你。那他可舍不得。”万宁略带讥讽的语气让芙蕖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晕,而胡四,则发出一声冷哼。
“那祝妈妈是如何中毒的?难道是今天的那些汤药?”刚刚万宁说祝妈妈是通过食物染了毒,现在又说毒没下在食物里,那到底她是怎么中毒的?岑平也有些糊涂了。
“并不是汤药。莽草这种毒是慢性毒,到毒发毙命可能需要几天也可能需要个把月。曹司理,我说的可对?”万宁问曹司理。
曹司理点点头,说道:“莽草毒发病缓慢,刚开始时一般是无法入眠,头昏、精神不振,之后会渐渐出现全身乏力、惊慌不安,随着毒素积累还会出现幻听幻视、胡言乱语,最后四肢抽搐、神志不清直至死去。”
“啊”听了曹司理的话,芙蕖忍不住惊叫一声,捂住了嘴。
“芙蕖,你是祝妈妈的女儿,在今日毒发前,她可有曹司理说的这些症状?”岑平问道。
芙蕖颤抖着声音回道:“娘亲最近确实寝食难安,晚间入睡时常惊醒,也与我说过总觉得昏昏沉沉。奴以为是天气渐冷所致,不曾想……竟是中毒。可是,娘亲是如何中毒的?”
万宁叹了口气道:“祝妈妈中毒和她平日里爱吃的食物有关。刚刚父亲与我说,已细细问过芙蕖祝妈妈饮食喜好。
这祝妈妈之所以身型肥胖,皆因喜食甜食肉类。
尤其是肉菜,祝妈妈可是无肉不欢的。可是即便是欣荣苑的老妈妈,也不可能日日顿顿都有肉菜,故而祝妈妈便做了卤肉干,每日解解馋。”
“你是说毒在卤肉干里?”芙蕖问道。
万宁点点头,说道:“正是。”
“可是这卤肉干是祝妈妈做的,胡四如何下毒?”岑平问。
万宁道:“祝妈妈虽然是府里的老妈妈,但因为欣荣苑的小厨房是专门为大娘子、三姑娘准备吃食的,一般的仆从都是从府里的大厨房取吃的,她自然不方便在小厨房给自己做零嘴吃。
何况小厨房的厨娘据闻是蜀地请来的,尚滋味,好辛辣,而祝妈妈是淮南一带人士,十分不喜吃辛辣之物,在小厨房偷做吃食,很有可能会沾上胡椒、芥黄之类的辛辣食料,所以祝妈妈便打了大厨房的主意。于是祝妈妈便找上了你,对吗胡四?”
胡四垂着头,没有说话。
万宁也不在意,继续道:“祝妈妈知道你从芙蕖是摘菜丫头开始就对她有意,她利用这一点让你帮她做事,像偷点卤肉干,蜜饯果子之类的这些小事她更是从来不客气。
后来也许是祝妈妈逼迫你做了你不愿意做的事,又或者她始终不同意芙蕖嫁给你,你便起了杀心。
你偷偷为祝妈妈特制了一份卤肉干,里面的八角茴香部分被你换成了假八角。由于假八角味道与八角不同,你不敢放太多,所以祝妈妈中毒持续了蛮长的一段时间,虽然没人算得到准确死去的时候,但毒发只是早晚的事。
白日里祝妈妈因和我们几人剧烈的冲突,造成了血气上涌,毒素运行加快。她被折断手后那离奇的倒地姿势是因为毒素对她身体的影响,她的肢体不受控制,她不断地打滚,嚎叫不仅仅是疼痛,还因为她可能出现了幻觉以至胡言乱语。之后虽然又稳定了下来,但离毒发已经不远了。
可惜的是当时郎中来替她诊治并没有仔细检查,只治了外伤,没发现她中毒。随后她又吃了汤饼和卤肉干,终于毒素积累到了最高点。在车上祝妈妈毒发醒来,极度痛苦,她可能想要跳车,又或者她发现自己中了毒,怀疑到了你,在最后时刻威胁了你。
所以这时候,胡四你便强行压住了祝妈妈,使劲地按住她的双肩,你可能想要掐死她,但又担心留下掐痕,你看她开始吐黑血吐白沫,知道她毒发了,于是,你就这样压着她,看着她抽搐断气。在这个过程中,祝妈妈用她没有受伤的左手抓挠了你的脖子,留下了血痕,而她的肩膀则在你的大力按压下留下大块的淤青。胡四,我说得对吗?”
万宁问道。
“哼,这些都是你的推测,你有什么证据!”胡四冷哼一声,拒不承认,“什么卤肉干,什么假八角小的都不知道。”
面对胡四的负隅顽抗,万宁似乎毫不在乎,她平静地说道:“胡四,你是否帮助祝妈妈偷做零嘴,是否购买过假八角确实还需查证,但你在路途中与祝妈妈相斗却留下了证据。”
胡四如同寒冰利箭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万宁,似要穿透那薄纱看清万宁的表情,她是在诈他吗?他不信万宁有证据。
万宁指了指刚刚从胡四脖颈处扯下的巾帕,说道:“你因为脖子被抓伤,衣服领子遮不住伤口,于是你便想找个东西遮挡。最后你发现祝妈妈的头巾颜色与你的衣裳一样,是黑色。你便扯了她的头巾当做巾帕系于脖子处,既挡住了伤痕,也可作为饰物。”
胡四仍在辩:“你凭什么说这是祝妈妈的头巾?”
万宁拿出她在车上发现的那一小片碎布,说道:“这片碎布是我在车子底板的夹缝中发现的,应该是祝妈妈在挣扎间,头部不断摩挲车内底板,以至于将头巾夹了进去,胡四扯下头巾时,许是因为昏暗,也许是因为紧张,头巾撕裂了一小部分都没有注意。”
说完这些,万宁将布碎交于曹司理,两相对比,果然是一样的布料和颜色。
可是这巾帕好像还缺了一小块。
曹司理疑惑地瞧着万宁。
万宁道:“这块巾帕还少了一小块,应该是扯裂后有一小块留在了祝妈妈盘好的头发内,曹司理可再检查检查。”
闻言,岑平命人押着胡四到了外面的草棚,曹司理亲自检查祝妈妈头发,果然在发髻里头发现一小块碎布。
三块拼在一起,果然是同一条巾帕上的。
胡四抵赖不得,颓然垂下头。
曹司理忍不住赞道:“姑娘可真神了。”
岑平也不住点头赞叹。
万宁却并没有露出破案的喜色,她问站在大伙儿后面的芙蕖:“芙蕖,祝妈妈是你的娘亲,你又为何眼睁睁看着她被胡四压着毒发身亡呢?”
第42章 不见了
万宁的话如晴天霹雳,惊得芙蕖的俏脸青白交加,杏眸又开始泛起了泪光。
她咬了咬唇,娇怯怯道:“奴没有,奴不知道胡四竟有这般歹毒的心思,下毒谋害奴的娘亲。”
万宁冷笑:“不知道?芙蕖,你一路相随而来,不管你在车内还是车外,祝妈妈毒发,胡四动手,你竟然说你不知道?”
芙蕖嘤嘤嘤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奴~奴中途进林子…方便了,待出来后本想瞧瞧娘醒了没,胡四却与奴说娘亲睡得很安稳,别打扰她,赶紧赶路要紧。奴便信了,想必胡四就是那时候动的手。”
万宁道:“祝妈妈毒发虽说是必然,但却说不准是哪个时候,而你竟然这么巧,就在她毒发时去方便?”
芙蕖哭道:“这是真的。请主君和四姑娘信我。”
说完,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地瞅了瞅岑平,又用余光瞧了瞧胡四。
“她说的是真的。”胡四开口道,“小的恨祝妈妈一直拿小的对芙蕖姑娘的心意作为筹码,利用小的为她办事。可当小的提出要娶芙蕖时,她却一拖再拖。
一年前朱采买意外身亡,小的担心芙蕖母女俩在府中孤苦无依,便拿出所有积蓄向祝妈妈求亲。
祝妈妈收了却再次拖延,小的终知无望,要她退回,她却说已经花完了,一下子拿不出来。小的知道她是想赖。想到这些年她一直戏耍于我,小的便起了杀心。
小的老家曾有人误食莽草身亡,但发病时间较长。小的便决定用这种方法毒杀祝妈妈。小的知道祝妈妈爱吃卤肉,便偷偷到药铺买了莽草每次放一些进卤煮,久而久之祝妈妈毒侵入体,身子日渐衰弱,别人只会以后她病了,最后她死了,多数只会当她病死。主家一般不会为了个病死的仆妇申报官验,所以不会有人知道是小的所为。
没想到白日里祝妈妈会与四姑娘的女使起了冲突,还被老夫人打发到了这庄子里,小的奉命将她送去。
原本祝妈妈一路昏睡,小的能和芙蕖在一起待这一路,心里头已觉满足。中途芙蕖内急,可附近也没个解手的茅厕,只得让她进林子去解决。
起料这个时候祝妈妈醒了,她掀开帘子喊芙蕖,小的与她说芙蕖进林子方便了,她却骂小的是穷酸鬼,死狗奴,她是死也不会将芙蕖嫁与小的。小的让她还钱,她不还,说小的活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找的。
小的想着她都被打发去了庄子还这般无赖蛮横,一怒之下便将她推进车子里假意要掐死她,逼她还钱。
不想她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抖个不停。小的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死命压着她的肩,不让她乱动。她手胡乱抓,将小的脖子挠伤,小的怕芙蕖回来发现,情急下扯了她的头巾系上挡一挡。
后来芙蕖从林子里出来,小的已收拾妥当。芙蕖想要进车查看,小的谎称祝妈妈还在睡着,催着芙蕖赶紧出发。这才瞒过了她。
所以,芙蕖她真得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已认罪,小的认罪,这些都是小的干得,与旁人无关。求主君和四姑娘不要冤枉了芙蕖。”
胡四苦苦哀求,芙蕖哀哀啼哭,周边围观众人无不动容。
只有万宁在薄纱之下神情沉重,心事重重。
对于芙蕖是否参与作案,她确实没证据,但她觉得芙蕖不可能毫不知情。
想了想,万宁说道:“芙蕖,你进了林子多久,是哪一片的林子?”
不等芙蕖回答,胡四抢着说道:“是住家坞那一带的竹柏林,芙蕖她少有出门,她哪知道具体地儿,求四姑娘别在为难她了。”
万宁叹了口道:“胡四,难为你对芙蕖一片深情。可是恐怕芙蕖对你并无半分情意。她……”
“四姑娘!”胡四打断了万宁的话,说道:“小的本就配不上她,祝妈妈有句话是对的,小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此事和她无半点关系,求姑娘不要再逼问她了。”
说着,胡四侧头看了看低头垂泣的芙蕖,眼底似是有光芒闪动,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微笑。
万宁明白了,今日之事不管芙蕖有没有参与,知不知情,胡四都会将她撇清。
“将胡四和芙蕖先带回衙门再说。”岑平下令。
真凶已定,至于芙蕖有没有罪可回衙再审。
从早间赶路到晚上破案,万宁劳累一天,岑平担心她太过辛苦,便决定让衙役先押了两人回去。
这边,老姚头见衙差们已回,便凑上前问道:“这眼看就要天亮了,通判和四姑娘可要用些茶点再回?小老儿已经着手备下了一些粗糙点心,还请通判和四姑娘吃些再走。”
说着老姚头忍不住抬眼瞧了瞧眼前的四姑娘。
他记得府里的四姑娘年岁不大,且是庶出,却不知竟这般厉害。怪不得岑通判要带她一起过来呢。
岑平想着此时回去府里恐也还没备上早食,忙了一晚,他也有些饿了,还不如在丰粮庄吃些再走。
这样想着就问万宁的意思。
万宁点头说好,然后又道:“不知我那位女使可好些了?我们就去她歇息的那边吃吧。”
万宁想着浅喜来时就将肚子里的货吐了个干净,这会子肯定饿了,便请老姚头将茶点备在浅喜休息的地儿。
老姚头自然应诺。
几人来到浅喜休息的屋子,一进门万宁就先去看望浅喜,岑平则先到堂内歇息。
推门进去,万宁只见床前一双墨绿色平头水纹鞋整齐摆着,床上却不见浅喜踪影。
目光一转,旁边的木头矮架上还挂着浅喜的藕色夹袄。
心猛地一沉,万宁转身跑出屋子,抓住一位婆子问道:“屋子里的姑娘呢?”
“不是在屋子里睡着吗?”婆子说道。
“屋子里没人。”
婆子一愣,冲进去一看,人还真不在床上。
“你们是怎么照看的?人到哪去了?”不知为何,万宁只觉心慌的厉害,说话的声音不由地就拔高了。
这一来,引得岑平和老姚头赶紧出来查看。
“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老姚头以为庄子里的婆子伺候不周,惹恼了万宁,慌慌张张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宁儿。”岑平也快步上前关切问道。
“浅喜不见了,浅喜不见了。”万宁带着哭腔对岑平说道。
“什么?那个姑娘不见了?铁柱家的,不是让你照顾好那姑娘吗?你咋照看的?”老姚头责问。
“这位姑娘吐过之后说浑身乏力想要睡会,老婆子我便给她铺了床,让她歇下了。我是看着她睡着才去做其他事的,我哪知道这姑娘醒了去哪了呀。”顿了顿,说道,“许是去解手了?或是去找你们了?”
老姚头一拍腿,说道:“有可能,你还不叫两人去找找。”说着就要叫那婆子带人去找。
“不,不,浅喜不是自己出去的,她是不见了,是不见了。”万宁急得快哭了,她抓着岑平的袖子,急匆匆说道,“她的鞋子还在床前,衣服也挂在架子上,她怎么可能不穿鞋子就走了?怎么可能不穿上袄子就出去!”
岑平这才明白,万宁为何如此着急,浅喜不是走出去不见了,她是在房间里不见了,换句话说,她很有可能被人掳走了!
第43章 惩小贼
丰粮庄朝南五里地,有一泽湖,湖水碧绿如翡翠,在晨间阳光的照耀下,湖面就像披上了一件金光闪闪的外衣,瑰丽无比。
“赤鹰,我是不是救错人了?”
湖边半旧凉亭内,一身形修长,脸若桃杏的俊俏郎君温柔地问着身边人,不染而朱的薄唇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
赤鹰瞧了瞧侧躺在凉亭长凳上昏睡的小姑娘,脸色未变,眸底却有失望闪过。
这一闪而过的微妙情绪没有躲过面前俊俏郎君的眼,他浅笑低语:“我果然是救错了。原还想救了你的心上人,给你个惊喜。却不想这次与那丫头出来的竟不是之前那个持清刚短匕的女使了。”
赤鹰垂下头,低沉出声:“主子又在说笑了。”
俊俏郎君眉眼微挑,呵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这次确实是我闹了笑话,想必那位姑娘是不用我救的,以她的功夫一个区区的采、花、贼,根本不在话下。”
赤鹰没有作声。
俊俏郎君低叹一声,朝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叹道:“我竟对着你这么个闷葫芦这些年,也不知我哪来的这般耐性。”
顿了一顿,忽而将脸靠近赤鹰,柔声说道:“赤鹰,你说我会不会是对你动了真情?”
赤鹰听了他这轻佻浮华之语,面色仍无半点波澜,但红晕却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处。
他这主子,闲极无聊时就喜语出惊人的调戏于他,他面上虽已习惯,但骨子里还是十分不适。
“呵呵呵呵”俊俏郎君瞧着赤鹰面红耳赤的模样,吃吃地笑着,“赤鹰,你现在真成了赤色的鹰了。你脸皮这般薄,怪不得这些年都没将那位姑娘追到手。”
赤鹰脸上红晕慢慢褪去,轻声回道:“主子不要再笑话奴了。奴这一生都会跟随主子,保护主子,不会另有他想。”
“诶,有个姑娘在你身边一起保护我,我会觉得更有趣些。”俊俏郎君双手抱臂,仰头深吸口气,朗声说道:“这大好的天地怎能一人独享,人多才好玩呢。
赤鹰,你送这位姑娘回去吧,顺便带上那只敲门砖。我倒很想瞧瞧那位岑府的四姑娘到底有多聪明呢?”
俊俏郎君回身指了指正蜷着身子沐浴在阳光下的小猫,细长眉毛下的桃花眼闪着狡黠的光,瞧着风仪多情,令人不敢直视。
赤鹰领命,抱起小猫将它放进石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竹笼里。
然后走到昏睡在长凳上的姑娘身边,刚要伸手又马上缩了回去。站着思忖片刻,他解下身上披风,将这姑娘裹了起来,扛上了肩。
“主子,奴这就去了。”
俊俏郎君瞧他在这姑娘面前踌躇不安的样子,心知他不敢抱,暗中憋笑。
后见他如此不怜香惜玉,扛着人家姑娘如同扛着牛羊一般粗鲁,更觉他迂腐的可爱,再也忍不得哈哈笑道:“去吧去吧,你放心,很快你就能见到你的心上人了。”
赤鹰无语,不再理会他的笑声,扛着姑娘,拎着猫笼转身就走。
俊俏郎君逗完了赤鹰,伸出细细长长,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般的手指,朝着不远处的一名仆从勾了勾。
仆从飞快小跑上前。
“那小贼如何了?”俊俏郎君问道。
“按您的吩咐,灌了魂消散,扔进了南风馆。”仆从垂首敛眉,恭敬的回话。
“好好,该带的话你都带到了吧?”
“带到了。奴与管事的说了,事情办完后就把此人扔到府衙门口。”
“嗯,这小贼祸害了不少姑娘,我最恨这等强逼姑娘之人,对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怎能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实在令人不耻。这次就当给他个小教训,也卖给袁知州一个立功的机会。这小老儿,连个采、花、贼也拿不住,还脏了我的手。”
仆从低着头听着,不敢应声,他们主子所谓的小教训对那小贼来说怕是命都要没了吧?
灌了一整瓶的魂消散…那可是药性极强的春、药,通常喝上几滴就很尽兴了,这一瓶子都喝了再加上给他准备的那几个经验丰富的鸨、姐儿和四五个喜好男、风的粗壮汉子…啧啧…这滋味,仆从都不敢想。主子竟然还说是小教训。
这边丰粮庄内已乱作一团。
老姚头集合了庄子里的青壮年四散而去寻找,可谁也不知道浅喜是怎么失踪的,又被掳去了何处,一时间个个都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却毫无成效。
岑平也急召了曹司理和几名衙役回来,他们正在屋子里寻找蛛丝马迹。
但截止目前除了发现房间里有迷、香的残留外,并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
此时万宁坐在堂内的圈椅上,抚着额合着眼似在思索。
她那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小脸让岑平担心不已。
曹司理说了,由于房间之前门窗紧闭,万宁刚刚进去时,也吸食了一些迷、香。
这迷、香叫美人醉,药性很强,是最近犯案的一名采花大盗所用。
浅喜极有可能是被此贼掳走了。
万宁之前紧张着急,吸食了一些之后还未觉得,但之后很快就觉得手脚无力,头昏欲睡。
岑平想让她先去歇息,但万宁心中焦急万分,怎么也不肯歇着,硬撑着坐在内堂等消息。
就这样折腾到天色大亮,寻人的陆续回来不少,却都没带回有用的信息。
岑平看着万宁这般憔悴痛苦的模样,心中也是难过。
浅喜于万宁来说如同一家人,她们生死相伴,形影不离,现在浅喜深陷险情,这一晚上过去了都没消息,怕是…
想到之前几个被害姑娘的惨状,岑平恨府衙没能早日拿获那采、花、贼,以至于今日浅喜遭了殃。
就在众人焦急万分之时,忽然有个庄户跑进来对老姚头说了什么。老姚头神色一变,快步进了内堂,对岑平道:“通判,刚刚有人来禀,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发现有一人裹着披风躺那,赶紧跑回来禀报。”
老姚头没敢说那些庄户怕是一具尸体,一个个不敢去看,这才跑回来请他们去看。
昨个开始也不知道咋了,尽碰上这些晦气事了,不是死人,就是人丢了,老姚头都觉得要去拜土地爷了。
一直昏昏沉沉的万宁听了老姚头的话,精神一振,摇摇晃晃起身上前说道:“在哪?快带我去!”
说完,跌跌撞撞就要出门,岑平知道拦不住她,扶着她一起往大樟树去了。
第44章 幸无事
古木香樟,四季常青。
万宁等人到了樟树前,看到赤黑色披风包裹着一人,躺在树下的青石板上,脸朝内看不出是谁。
但露出的头发上戴着粉色蝴蝶绢花,那是万宁昨日早晨亲自为浅喜挑的。
万宁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曹司理,过去看看。”岑平扶住万宁,吩咐曹司理过去。
“不,我去!”万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站得稳当些。
“宁儿,你别过去,让曹司理他们先看看是不是浅喜。”岑平瞧着那躺着的人一动不动,也是担心万一是浅喜,万一真得惨遭毒手,那断不能让万宁瞧见浅喜的惨状。
她怎么受得了。
万宁却摇摇头,轻轻推开岑平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大樟树底挪去。
“通判,我陪四姑娘过去看看。”曹司理建议。
“一起过去!”
岑平话音刚落,就听万宁回头喊道:“都不要过来!”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岑平忽然明白了,万宁之所以强撑着要过去,是因为她也担心是浅喜,也担心浅喜遭了毒手。如果是这样,那万宁肯定不想浅喜最后的惨状被在场的人看见,尤其是男子。
想起之前那些衣衫不整、惨遭毒手的姑娘,虽然此时浅喜包在披风里头,但谁也不知道披风里面是怎么样的情况。
万宁这是要保住浅喜的名节。
念及此,岑平拉住了曹司理,他们静静地看着万宁走过去。
万宁蹲下身,颤抖着伸手去掀开包裹着的披风。
披风下面露出了浅喜有些潮红的小脸。
万宁探了探她的鼻息。
呼吸轻缓。
万宁的泪水猛地就涌上了眼眶。
还有气,还活着。
再动手掀开披风一瞧,衣衫齐整,看着是没遭受侵、犯。
“浅喜、浅喜!”万宁轻拍浅喜的脸儿,不住地唤她。
岑平和曹司理闻声,立马明白浅喜还活着,快步上前帮忙查看。
曹司理懂些医理,为浅喜诊了脉,然后对万宁说道:“浅喜姑娘只是中了较多迷、香,所以昏睡不醒。”说完,曹司理快速瞄了一眼浅喜的身上,见衣衫整齐,不像受过伤害的样子,便用极轻的声音对万宁道:“先带浅喜姑娘回去,请婆子为她检查下。”
万宁知晓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她点点头。
曹司理便吩咐人赶来车子,将浅喜抱上了车。
万宁正准备上车同去,却听得几声猫叫,回头一看,在青石板的边上有一个簇新的竹笼,里头有一只雪白可爱的小猫正透过竹笼缝隙瞧着他们。
这猫怎这般眼熟?万宁脑海中有电光火石闪过,却因为太过疲惫与伤心,一时间无法想起。
这里忽然多了一只装在笼子里的猫,且看着像是大户人家娇养的猫儿,不像是这里庄户养的,或是野猫。万宁觉得有古怪。
回身带着猫笼一起上了车。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思考猫的事,而是要赶紧医治浅喜,确认浅喜没事,然后再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小以保全浅喜的名节。
车子驶离后,岑平唤来老姚头,让他告诉参与搜寻的庄户,浅喜是自己出去找他们迷路了,因体力不支昏倒在了樟树下,现在已经找回,所有人都不得再议论这事。
老姚头急忙称好,送走了岑平便细细叮嘱了那些庄户。
老姚头他心里清楚这女使绝不是自己走丢的,但能让通判亲自张罗为她遮掩,那自然是不能敷衍。
日落月升。
万宁醒来时天已经墨黑,房间里的三彩罩子灯闪着微弱的光。
“这是什么时辰了?”万宁起身坐起,掀开了床幔问一旁伺候着的雀尾。
“姑娘,二更天了。”雀尾瞧着万宁醒了,赶紧上前为她穿上鞋履,扶她起身。
“姑娘可要吃些茶水?还是吃点点心?崔妈妈还给您留着栗子糕,您要吃点吗?”平时话不多的雀尾瞧着万宁脸色极差,也变得多言起来的。
万宁摇摇头,问道:“浅喜醒了吗?”
雀尾道:“晚间醒了一会,却仍昏沉沉的。崔妈妈喂她喝了两口汤药,便又昏睡过去。”
万宁再问:“可再请郎中看过?”
“郎中一直都在府里候着,不敢让他离开。浅喜中的迷、香带着些许毒性,吸入多了极易昏死过去,若是解毒不清,怕是会一直睡着。”
这迷、香确实厉害,万宁只吸入了一点,也喝了汤药,还是昏睡了很久,更何况浅喜。
而雀尾难得说上这么多话,她心里着实难受。
浅喜性子欢脱,与她孤冷的性子正好相反。
虽然平日里看着两人合不到一块,但其实雀尾倒羡慕和喜欢浅喜这样的性子。
她心冷,却从骨子里更希望拥有欢乐和温暖,她也喜欢看到这些。
现在浅喜出了这样的事,她心里极其自责。
若是她昨晚跟着一起去,这事就不会发生。
万宁看着雀尾一向冷如寒冰的脸此时也浮上了暗沉之色,知道她心生内疚,不由握住她的手道:“雀尾,此事谁也不想发生,与你更是毫无关系。是我不该只留浅喜一人在庄子里休息。幸好,浅喜并未遭到侵害,这毒相信郎中一定能清除干净。”
雀尾点点头,道:“晚间主君托身边的小厮阿未捎话来,说那恶贼已被人送到府衙,现已关押,让姑娘放心。”
万宁奇道:“这恶贼是被人抓了送到府衙的?那一定是救了浅喜的人。不知是何人做了这等好事却不留名,若是找到定要好好谢他。”
忽然,万宁想到了那只雪白的小猫,这猫是在浅喜身边发现的,出现的时间十分凑巧,像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而且万宁总觉得这猫在哪见过。
“雀尾,我带回来的那只猫呢?”万宁举目四望,没在屋子里见着。
“在院子里,姑娘是从哪找到的这只猫?”雀尾问。
万宁道:“是在丰粮庄。发现浅喜时,这猫就在她身边,我瞧着眼熟,就带了回来。”
雀尾道:“这猫与姑娘来秀州那日,解决鱼贩和糖贩之争时,找来的猫长得一模一样,且左耳都有一块黄斑。”
万宁一怔,问道:“你说和那日找来的猫一样?那日的猫是何处找来的?”
雀尾摇头:“这就不知了,要找了那日的衙差才知。”
万宁便吩咐雀尾明日找到那衙差问问之前所借小狸奴是哪家的。
雀尾应下。
之后,万宁仍是不放心浅喜,吩咐雀尾服侍她穿上薄袄,又披上披风顶着夜露前去看望。
第45章 太好了
傻人有傻福。
这是浅喜醒来后听得雀尾调侃她的话。
当时她还以为自己仍没清醒,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雀尾竟然会打趣人了。
这几日,她多数时间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偶有醒来就被灌汤药,如此折腾了几日,身上的余毒终于清了。
现在她又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
万宁、崔妈妈、雀尾脸上的阴霾也终于散去。
由于这几日万宁身边发生些事,院子里有些忙不过来,岑老太太便将身边的一个大丫头柔菊和一进府时日不长的小丫头给了万宁,万宁给这小丫头取名浅欢。
欣荣堂许是因为祝妈妈的事,几日来都寂然不动,房氏和岑菁都称病未来请安。
岑老太太倒不介意,与万宁过了几天无扰无忧、吃吃喝喝的日子。
这一日,万宁在老太太跟前念那话本《碾玉观音》于她听。
声音轻柔婉转,洋洋盈耳。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投下一块块各种形状的光斑,万宁读书时偶然间的抬头,正对上老太太慈爱含笑的眼。
一种雪中送炭的温暖便从心外流入心内,又从心内洋溢到心外。
那是照进孤独生命的阳光。
再低头时,万宁便觉鼻尖儿发酸,眼眶儿发热。
这就是家的感觉吧,自从两年前发生那桩惨祸之后,万宁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她其实不太明白,岑平和岑老太太为何对她这般好。
虽然一开始她为了能够在岑府安稳待到进京,下了一些功夫讨好取悦老太太。但日子一久她便觉出老太太是真心地待她好,甚至不惜冷落岑菁这个嫡亲的孙女来给她长脸。
“哎呦,怎么哭了?可是也像话本里的璩秀秀想念崔郎了?”岑老太太听出万宁声音带了哭腔,不由靠前盯着万宁的小脸瞧了瞧,见她眼圈儿红了,以为她是为话本里的角色感慨落泪。
万宁捻着苏绣美人帕拭去眼角的泪珠,娇嗔道:“祖母不许笑我。”
岑老太太开怀一笑,伸手从万宁手中扯过帕子,亲自为她擦去泪痕,说道:“话本里的故事都是编的,不是真得。
但岁月艰难,人活于世所历种种远比话本里写的劳苦,女子犹是。
半生谨慎,半生顺服,却也未必能走上平坦大道。
所以不必自苦,活得舒坦才是正理。”
万宁扑闪着大眼,认真问道:“祖母,您,其实什么都知道,对吗?”
岑老太太怔忡刹那,随之屏退屋内其他众人。
屋子里只有岑老太太和万宁了。
她拉过万宁的手,将手中的帕子放于她的手中,然后轻轻而握。
慈目盯着万宁的脸细细看着。
“宁儿,你集取了你爹、你娘的长处,长得真美。”岑老太太赞道。
万宁的心猛地收缩在了一起,感觉像被揪住了一般。
身体里一股气冲了上来,让她觉得嘴唇发麻。
“祖母,您真得知道?那请您告诉我,我的爹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他们为什么会遭此惨祸?”万宁拼命压下体内不断上涌的激动和悲愤,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岑老太太握紧了万宁的手,眼中含泪道:“宁儿,你玲珑剔透、善解人意,有些事你其实心如明镜。平哥儿不说,我不说,是为你,更是为了岑家。
你的娘亲是个洒脱勇敢的女子,多年前她挽救了整个岑家,她对我们有大恩。
这次出了这样的事,平哥儿比谁都想查明真相,为他们伸冤。
可是朝来寒雨晚来风,世间无奈无法无力之事太多,我们终只能以保全你聊以报恩。其他的,我们实在是无能无力。而我们都无力承担的事,却将它告诉了你,那只会是害了你。”
岑老太太说得情真意切,万宁听得泪水涟涟。
她想要辩驳,想要争论,可是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夫人,那些硬气的话便说不出口。
岑平一心想要保护她,所以趁着转任的机会偷偷将她一同带到了秀州。
以前她恨岑平不继续追查,所以想方设法要进入岑家膈应着他,但冷静之后,她又觉得自己自私。
若灭她满门的真得是岑平都无力抗争之人,那她的出现极有可能也会给岑家带来灾难。
“宁儿,我们不愿你去追查真相,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周全。所以,以后你就是我的孙女,我们岑府的四姑娘,我们会把你护得好好的。”
万宁万千思绪汇聚在了胸口,只觉透骨酸心、欲哭无泪。
她想要真相,想要报仇,又不想害了岑家,害了旁人,她难受、无奈,不知如何是好。
贝齿咬唇,一丝血腥咸味让她有了些许清醒。
她得坚持下去,即便前方是条不归路,她也要走下去,只是她不能拿岑家作为陪葬。
拿无辜之人的鲜血、尸骨作为铺路石,那她与那食人血、吃人肉的禽兽又有何不同?
朝着老太太行了礼,万宁转身退下。
万宁走后,进来伺候的段嬷嬷瞧着老太太眼睛发红,似是刚哭过,不由惊了,忙问道:“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四姑娘惹恼了您?”
岑老太太摇了摇头。
段嬷嬷心中所忧,再也按捺不下,直接就将自己对万宁身世的怀疑说与了老太太听。
“你这个老妖精,还真是瞒不过你。”岑老太太叹了口气,“对,她是蔓娘的女儿,当初她出生时我们还都去瞧过,像个小猫儿一样,软软的,粉粉的,现在都长成这般天仙一样的人儿了。”
“那您为何不全部都告诉她,也不和大娘子说清楚?”段嬷嬷不解。若是把一切都说清了,大娘子也不会如此变扭,家里也就安生了。
岑老太太只能把万宁家中惨祸简要地说了,至于岑平的猜测她断断是不敢说的。
“这孩子一心想要报仇,可这仇也许赔上我们整个岑家也报不了。
况且平哥儿说了,此事毫无证据,若是与宁儿说了过往,以她现在的性子哪怕玉石俱焚都要个真相,到时候她这卢家唯一的血脉都会保不住。
我不与她都说了,她即便过几年慢慢查出来自个儿爹娘身份,那时年岁渐长,性子也会沉稳些,懂得权衡,想必不会走那极端。
何况,这孩子已经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要是寻个合意人家,好好待她,心性儿磨了,终能保得万全。
平哥儿说得对,她的爹娘定是想要她一生安好,平安顺遂的。我们岑家欠着她爹娘天大的恩情,若是没能护好她,那我们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她的爹娘。”岑老太太由衷希望能保着万宁。
“也亏得您和主君一片苦心,只望四姑娘能明白才好。”段嬷嬷感叹。
“她懂得,这孩子聪慧,我们真心待她,她心里头都明白。”岑老太太目光深邃而又安详。
第46章 知是谁
自打那日万宁红着眼回来之后,集福堂西厢众人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日子便告一段落,他们又开始谋划起来。
“雀尾,可问出这小狸猫的出处了?”万宁问道。
雀尾道:“问过衙差,那日他到四邻借猫,都无人有,正巧在对面酒楼喝酒的一位郎君怀里抱着一只,他便朝他开了口,那位郎君很爽快地就借了。之后归还时已找不到这位郎君,但他让酒楼的老板带了话,将这只猫送去溪东大街的秋水洲院。”
“那是什么地方?”万宁才来秀州时间尚短,对此地不熟。
雀尾道:“是信国公的府邸。”
万宁一惊,说道:“信国公?是那位人称邪王的信国公?”
雀尾点点头,道:“正是。”
“他竟然在秀州?”万宁记得他应是居住在京城的,且以前听过他不少的传言。
官面上这位信国公是已故荣郡王遗失在外的独子,因举报叔伯莘郡王谋反有功,受封为非世袭国公爵。
民间则传这位信国公的生父其实是莘郡王,因其生母是京城瓦子里表演胜花(魔术)的江湖艺人,上不得台面,生下他后莘郡王一直不肯相认。后来他大义灭亲,也有人说他是报复莘郡王,举证其谋反,令莘郡王一脉尽诛。自个儿则迁宗谱到荣郡王名下,得了爵位。
不管是官面上的还是民间流言,这信国公算得上是位传奇人物。
当然最让市井百姓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去扒拉的,还是这位信国公的那些奇闻八卦,有人言他不喜女色只好男、风;也有人言他嗜血狂躁,府里下人经常被虐而亡,抬尸出府;还有人言他习妖法,总买些小丫头进府炼化,之后这些人都不见踪影……
总之,邪王的名号就这样传开了。
只是不知这位身世迷离,性格离经叛道、喜怒无常的信国公如何就到了秀州。
“姑娘觉着会是信国公救了浅喜,抓了恶贼吗?”雀尾问。
万宁想了想,道:“信国公是王公贵爵,身边必然有众多能人,要说是他救了浅喜可信度很高。何况这猫应是他特地留下给的线索,不外乎是想瞧瞧我们是否能发现是他救的人。这等故弄玄虚之事倒也符合传言中他的性子。”
“那姑娘预备如何?”雀尾问。
万宁略感惊讶地瞧了一眼雀尾,有些不明为何性子清冷,不喜多言的雀尾今日竟会主动追着此事相问。
“他不现身相见,却用一只猫来做引,无非是想引我们主动拜见。
我倒有心想要见见这传闻中的信国公,只是先不说身份悬殊,且说我一个闺阁女子,明目张胆去结识外头男子,是极为不妥的。这会损了岑家的声名。”
自与岑老太太推心置腹谈了那一场后,万宁做事便开始顾虑岑家,毕竟她顶的可是岑府四姑娘的身份。
“姑娘竟想要当面致谢?”雀尾眼中闪过一丝惶惶之色,虽是昙花一现,但仍被万宁看在眼里。
“此事待我仔细思量后再做决定。若要明面上去谢,那是得递上岑通判的拜帖的,且我一人是不能去拜见的。若要暗地里去,且不说能不能见到,要是被人瞧见,还以为我是去与那信国公私会呢。”
万宁说完,端详着雀尾的神情,见她面色如故,但眸底深处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说不出来那是安心还是失望。
难道雀尾认得信国公?
万宁暗想。
就在此时,门帘轻挑,浅喜捧着一盒子糖霜蜜饯进来,望着她们愉快地说道:“主君回府了,差阿未送来好些个吃食,还带了几尾新打上来的鲫鱼,说今晚仍按姑娘的法子熬鲫鱼汤喝。”
万宁听了便问:“通判要在集福堂用飧?”
浅喜点头称是,压低了声音提醒:“姑娘您还是得改改口,虽说屋内就我们三人,但难免隔墙有耳,要是被人听去您如此称呼主君,怕有人生疑。”
万宁见她一脸认真又老成的模样,不由轻笑:“你这丫头自这次醒来后倒变得沉稳谨慎了,没成想那毒还有这成效。”
浅喜脸儿一红,嗔道:“姑娘可别取笑我了,这不过是崔妈妈每日里耳提面命,不记得也记得了。”
万宁轻轻掐了掐她的脸儿,笑道:“沉稳起来是好事,你说得我也记下了。”
其实万宁也知道在这府中如此称呼岑平定会惹来怀疑,只是场面上她能勉强喊他父亲,背地里她实在是难以将他视作父亲。
晚膳摆在了欣荣堂的小花厅,里头早就点了炭火盆将屋子里烘得暖暖的,待万宁喝上一碗鱼汤后,额上便冒了细汗。
“真是舒坦……”岑老太太吃完后,身子微微后仰,舒舒服服地靠上了玫瑰椅的圈背。她最近爱上了喝鱼汤,冬日里喝上一碗,就觉通体舒畅。
“母亲喜欢,儿隔几日便到鱼市去买些回来。”岑平含笑允诺。
岑老太太没有回应,反而问道:“你和大娘子可和好了?”
岑平脸色一僵,低声喃喃:“也就那样。”
“你这几日说是府衙公务繁忙,不得回府,其实是在躲吧?”岑老太太半分情面没留,直接就点破了。
岑平脸色越发尴尬,眼光瞥了万宁一眼,许是觉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个实在难为情,只说:“确实是府衙公务繁忙。”
岑老太太唉了一声,微皱眉头道:“大娘子和菁儿也病了好几日了,你就不能去探探病?”
岑平脸色不佳,没好气地回道:“不过是装病,有什么可探的?她自个儿装病还带坏了菁儿,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岑老太太这一听,伸出手指着岑平骂道:“你还真是蠢钝,她装病,你就装探病,总得有个人顺坡下驴,将这些事揭过去吧?日子是你们夫妻二人自己过的,我老太婆本不想插上一脚,可你们总这样互相冷着,要是传出去夫妻不合的流言,我看你脸面往哪儿搁。”
岑平见母亲动了气,心里虽不服,却也不敢顶撞,低着头不吭声了。
万宁知晓岑老太太与她说开了心结后,就想着打破家里头主君主母的僵局。但岑平放不下这脸面先服软,便不愿顺老太太的意去见大娘子。
岑老太太见岑平又装聋作哑想蒙混过去,越发气急,正欲再说上两句,就听万宁插话道:“父亲,我有事想请大娘子作陪。可是之前因祝妈妈的事,大娘子心里头恐还怪罪着我,便想请父亲从中调和,陪我一同去瞧瞧大娘子。”
岑平抬头,诧异道:“宁儿有何事要大娘子作陪?”
“宁儿想请父亲递个拜帖,让大娘子陪我去人家府上拜访。”
岑老太太闻言,思忖着道:“你才来秀州,是该去各处走走。这知府家的几位千金与你年纪相仿,倒可以走动,也不需大娘子陪着,你拿着名帖自个儿去就成。”
万宁知道岑老太太怕房氏给她脸色瞧,故而建议她只需结交那些差不多年纪的千金,如此就不需要房氏出面。
心领了岑老太太的好意,万宁娇笑道:“祖母~那些府衙千金、商贾之女我得空再去走动不迟,这次我是想去拜会某位恩人,故而不得不请父亲出个拜帖,再请大娘子陪着过去先拜会他的女眷。如此才更显妥帖。”
岑平更奇了,问道:“恩人?是何恩人?”
“是救了浅喜,抓了恶贼的恩人。”万宁道。
岑平忙问:“你知道是谁?”
万宁点头。
“是谁?”
“是信国公。”
“什么?”岑平猛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瞧着万宁,“你说是那人称邪王的信国公?”
万宁再次点点头。
第47章 哥哥们
有那么一瞬间,万宁以为岑平已经化成了雕像。
他张着嘴,瞪大眼,愣怔着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合上嘴低声呢喃道:“竟然会是他。”
岑老太太皱了皱眉,问道:“这信国公怎到秀州来了?你原先可知晓他在此处?”
信国公的传闻老太太自然也是听到过,
“知道的。”岑平道。
“既如此,那请袁知州同你一起去拜谢更为合适。”岑老太太建议。
岑平摇摇头:“信国公初到秀州时,袁知州便领着我们上门求见,信国公避而不见,故而这么久以来府衙众人无人再敢去叨扰。”
岑平回忆起当日袁知州带着他们几位立在秋水洲院门外等得满头大汗,汗流浃背,那院子里却连个仆人都未出来相见,可见其傲慢不逊。
现在他竟主动帮了他们,这又是何意?
“信国公为何来秀州?”万宁问。
“是姜孟鹤姜老的缘故。”岑平说道,“姜老故乡就在秀州。这许多年他背井离乡,在皇家的圣哲书院授学,多少王公贵族都拜在他的门下。
如今他已年逾古稀,去年求了官家放回故土,回乡后便居于莲湖山中。
因其才学渊博,名扬四海,前来求学求教的学子甚多,他便在莲湖旁搭了草庐,办了私学,人称莲山书院。每日走读弟子近百人,入室长住弟子十余人,你的两位哥哥便在那长住。
信国公早年拜在姜老门下,据闻因信国公从小无父,便尊之如父,在京城时常伴其左右。
后姜老告老回乡,信国公便也来到这秀州,除了居于秋水洲外,偶尔便会去莲山书院伴顾。”
“这么说来,这信国公也是个饮水思源、知恩图报之人,不似外头传言的那般骇人。”万宁道。既然信国公如此尊师重教,那按理也不会是穷凶极恶之人。何况他这次不是为民除害,抓了采花恶贼么?
岑平道:“外头传言本也不能全信,不过……”
“不过什么?”万宁问。
岑平没有马上说下去,因为有些话实在是不能说与万宁这样的小娘子听。
那个恶贼送来时下身血肉模糊,只剩了半条命。
待解衣检查时发现,其后庭鲜血淋漓,撕裂严重,惨不忍睹。
后经郎中诊断,此人即便苏醒也是废人了。
如今在牢中高烧昏迷,汤药不进,已没几日可活了。
这等惩戒手段令人胆寒。
不过此人作恶多端,祸害了许多姑娘。想想那些遭难的姑娘,余生多数不能安宁,有些甚至不堪其辱,已自尽身亡。
故而府衙众人对此只觉解气,无半分同情。
现在得知贼人是信国公所抓,那用这等惩罚手段,倒十分符合信国公传言中的性子。
岑平不好与万宁说这些,也不认为万宁该去见这邪王。
从万宁所述得知,信国公特地留了一只猫作为线索,暗示万宁是他救了浅喜。这分明是想引诱万宁前去见他。
岑平觉得信国公性情乖张,万宁还是不要与其有牵连的好。
“不过…信国公尚未娶亲,并无女眷在旁。你与大娘子拜见其女眷之法怕是行不通。”岑平这样想着,便转了话锋,眼儿却见万宁面有失望,又想了想道:“明日开始学院冬休,你大哥、二哥便要回来了。因姜老的缘故,你大哥与信国公有过一面之缘,届时让他上府去拜谢即可。”
岑老太太听了,觉得如此甚好:“让旸儿去最为妥帖,既不会显得是公事上的叨扰,也免去了你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不便。”
“儿也是这么想的。若因为感谢信国公抓了恶贼,也该是袁知州去拜谢,我去便显得越俎代庖。若是因为救了浅喜,那我去又显得过分重视。思前想后,还是旸儿去一趟最好。”
万宁明白岑平的意思,浅喜即便脱了贱籍,对外她仍是家仆的身份。当家主君为了一个女使登门拜谢,好听点说是知恩感谢,不好听的就是借此巴结。
如此,岑旸去确实更合适。
他不是当家主君,却是长房嫡子,更与信国公同为大儒姜孟鹤门下,轻重都正好。
唯一遗憾地是,自己不能见见这传奇人物了。
万宁暗叹。
第二日,杲杲出日,暖暖明阳,在莲山书院求学的岑旸和岑昶要回来了。
两个有出息的嫡亲孙子回家,老太太自是十分高兴,一早便让小厨房准备了枣泥茯苓糕、栗子饼、芝麻方糕,又炸了一碟子的小鱼干,说是岑旸爱吃。
香喷喷的炸鱼干不但引得万宁口齿生津,更让她怀里的小雪猫馋的喵喵直叫。
岑老太太瞧着这一人一猫盯着鱼干儿两眼放光的模样,忍俊不禁,忙叫段嬷嬷再吩咐厨房炸了一碟子过来给这一大一小解馋。
万宁抱着小雪猫一边咔哧咔哧嚼着香酥鱼干儿,一边想着这位爱吃鱼干的哥哥是个什么模样?
快到晌午时,两兄弟终于到了家。
他们先到集福堂拜见了岑老太太,万宁也在旁见过了两位哥哥。
弱冠之年的岑旸身形颀长,白衣洁净,如琼枝美玉,散发着淡淡的华彩,看得万宁一呆。
这世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相貌可以与她父亲媲美的男子。
“祖母,孙儿这次回来,见您气色更胜从前,想必是宁儿妹妹的功劳。”岑旸说着看向万宁,嘴角带着暖暖的笑意。
岑老太太呵呵笑道:“宁儿进府后确实给我添了不少乐子。”
说着,眼睛瞧向万宁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角,暗示万宁嘴角有东西。
万宁拿手轻抹自个儿的嘴角,发现上头沾了小鱼干的碎末儿没擦干净。
这才明白岑旸刚刚为何瞧着她,一脸好笑的样子。
竟是自己吃东西嘴没抹净,让他笑话了。
不过万宁倒不在意,爱吃又不是什么错事。吃,才是人生奋斗的源动力。
想到这,万宁伸手取过栗子饼,心安理得地继续吃吃喝喝。
只是,很快她就觉察二哥岑昶的目光时不时就会扫到她这边,且眸光里充满了怨恨和厌恶。
大概是因为岑昶心底认定她是外室的女儿,为他母亲鸣不平才会如此吧,万宁这样想着,也就不计较岑昶不善的目光了。
给祖母请了安后,岑旸兄弟二人便准备去欣荣苑见房氏。
万宁放下茶点起身相送时,岑旸忽然问道:“宁儿妹妹可要一起去看看母亲?”
万宁抬眼看了看他,脸色微有茫然。
岑老太太见状,替万宁解围道:“宁儿现如今日日都能见着母亲,不差这一会,你们兄弟多日不回,你们母亲想你们想得紧,还不快去。”
岑旸也不强求,拜过祖母,迤迤然离去。
第48章 教训你
岑旸与岑昶回来后,岑平晚间从衙门回府终于踏进了欣荣院的院门。
晚膳摆在了后院最大的偏厅内,能坐十余人的长方桌上摆着十道菜肴和各式点心。
一家子除了老太太和何小娘,其余的都在厅内闲谈,等着岑平和房氏过来开席。
年纪最小的岑晖一眼瞧见了煎得焦黄的羊肉毕罗,馋的流口水,小小的身子麻溜的爬上宽凳,伸出胖胖的小手抓了一块想往嘴里送。
结果刚出锅的毕罗十分烫手,白嫩的小手受热猛地缩回,毕罗没偷吃成,手却烫红了。
岑晖小嘴儿一扁,黑溜溜的眼儿便涌上了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你还有脸哭,谁让你偷吃的,没规没矩看爹娘过来不罚你!”岑菁瞅见弟弟在那偷吃不成还哭闹,觉得他不争气,不由心生怒火。
岑晖听到姐姐骂他,越发委屈难过,咧开嘴就要大哭。
“阿晖乖,大哥抱你去外头玩会。”岑旸走了过去,抱起岑晖哄着。
岑晖手疼,眼泪汪汪地瞧着自个儿大哥,小脑袋靠在他身上,可怜巴巴的。
就在这时,万宁端着碗过来,握着岑晖的小手,将他的手指放进水中。
冰凉的水瞬间缓解了手指上的热痛。
须臾浸泡之后,万宁温柔地为岑晖擦着手,此时浅喜已从厨房讨要了一碟芸苔油,轻抹在岑晖的手指上。
岑旸眸底闪烁异光,原来一开始万宁就瞧见岑晖烫伤了手指,马上便去取了冷水,还命人去拿了清油,如此便可第一时间为岑晖处理烫伤。
这是个心思细腻,思虑周到的人儿。
“阿晖是不是肚子饿了?阿姐喂你吃可好?”万宁歪着脑袋问岑晖,笑容里满是宠溺。
“好!”岑晖奶声奶气地应着,探身便扑到了万宁怀里。
岑旸的怀中一空,就见万宁抱着圆滚滚的岑晖坐到宽凳上,然后拿竹箸子夹了一块毕罗到碗中,细心地用箸子将它撕扯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用嘴吹了吹,才拣了喂给岑晖。
隐约的灯光下,万宁温柔和顺,观之可亲,看着岑晖的目光如同春风般柔软明净。
岑晖咂巴咂巴小嘴,吃得那叫一个有滋有味、心满意足。
他觉得这个新来的姐姐很好,又温柔又体贴,比他大姐好多了,与万宁就更亲近了一分。
“爹娘还没入席,你们怎么可以先吃?这也太没规矩了!”岑菁瞧着万宁和岑晖倒比她和岑晖更像亲姐弟,醋坛子莫名就翻了,冷着脸就训斥。
“阿晖还小,肚子饿了先吃点垫垫肚子,算不上不守规矩。”万宁头小心翼翼地喂着岑晖,头也不抬地怼了一句。
“你一个小野种懂什么规矩?从小没教养,可别带坏了我弟弟。”岑菁跨前一步,一手就将岑晖从宽凳上拽了下来。
岑晖年岁小,被这猛地一拽,一下子就跌倒了地上。万宁慌忙去扶,结果重心不稳,一起摔到了地上,手上的碗哐当一声掉落,一时间瓷器的碎裂声和孩童的哭闹声响彻了偏厅。
“你们在闹什么?!”就在这时,房氏走了进来,正好瞧见万宁和岑晖摔倒在地,瓷碗碎成了数瓣,一块块毕罗掉了满地。
“你这小贱人对我晖哥儿做了什么?”房氏瞧见晖哥儿倒在万宁胳膊上哭,第一反应认为万宁欺负了岑晖,一个箭步上前将岑晖抱进怀里,然后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万宁的脸上。
速度之快,让在场的人皆一愣。就连大声哭闹的岑晖也瞬间停了哭,水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瞧着万宁脸上泛起的一大片红云。
“大娘子何故打我?”万宁只觉一股火直窜脑门,垂于身体两旁的手紧紧地拢成了拳头。
“你欺负幼弟,我教训你有何不可?”房氏怒目而视。
“欺负?”万宁灼灼的目光扫过岑旸、岑昶、岑菁以及在场女使的脸,沉声问道,“你们几人都看到我欺负阿晖了?”
几位女使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她们心知大娘子错打了万宁,却也不敢为此出声,毕竟大娘子可是当家主母啊。
岑旸默不作声,岑昶冷嗤一声,岑菁幸灾乐祸,岑芯就是个小透明。
浅喜气不过,上前一步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我家姑娘哪里欺负了六郎?大娘子你处事不公,六郎跌倒明明是三姑娘的错,我家姑娘好心想去阻拦,却也摔了一觉。您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家姑娘,怎能服众?”
“你这贱婢,竟敢质问主母!大娘子教训儿女,何时轮到你一个贱婢插嘴?
且一口一个你家姑娘,难道你只是她万宁的婢子,不是我岑家的奴婢?”岑昶刚见母亲打了万宁,心里觉得很解气。
即便打错了又怎样?不过是个外室的女儿,能让她进府认宗已是宽厚,她不低着头做人,还真当自己是岑府嫡千金么?
万宁环视这屋子里围着的众人,怒极反笑:“呵呵,大娘子刚刚说是因为我欺负阿晖才出手教训?”
房氏厌恶地瞅着万宁那带着莫名笑意的脸,没好气道:“正是。你这恶毒的小贱人,竟然欺负幼弟,其心可诛。”
“娘亲,四姐姐她没有……”岑晖年纪小,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要打四姐,但她说四姐欺负他?这个他听懂了,四姐没有欺负他呀,四姐对他这么好,还为他治烫伤。他张嘴想为万宁辩白,话还没说完,就听房氏说道:“晖哥儿别怕,娘亲为你做主。”
岑晖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娘亲听晖儿说,四姐姐她……”
“阿晖!娘亲在和四姐姐说话,你不要插嘴!”岑菁绷着脸冲岑晖喊道,打断了岑晖的话。
岑晖瞧着岑菁严肃发冷的脸,吓了一跳,将身子缩了缩,窝进房氏怀里,不敢说话了。
万宁冷笑两声,忽然侧身走到岑菁面前,抬手就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啪!”清脆的一声过后,就听岑菁捂着脸惨叫,随即哭骂道,“你这个小野种竟然敢打我?”
房氏又惊又怒,其余众人更是一脸震惊,谁也没想到万宁会动手打岑菁。
“大娘子刚刚说了,谁欺负了阿晖就要教训谁,故而我便替大娘子教训教训你!”万宁下巴微微扬起,睥睨着岑菁,冷声说道。
第49章 不欢散
怒而生威,此时的万宁令岑菁有些害怕。
故而她嘴里哭骂,却不敢上前动手。
房氏气急,唤过奶娘将岑晖抱走,她今个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丫头。
可不等奶娘上前,岑旸侧身一闪,挡在房氏面前低声说道:“阿娘无需动怒,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房氏眉梢一挑,诧异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口将言而嗫嚅,半晌没吭声。
她这个儿子从小聪颖过人,长大后更是不矜不盈、进退有度,此时忽然拦住她,定是有他的道理。
就在这时,岑平进了偏厅。
见厅内景象,瞬时眉头紧锁,满脸不悦。
今晚原本是想其乐融融一家人吃顿团圆饭,进门就见地上碎碗残羹,一片狼藉,在场几人又一个个剑拔弩张,似乎刚刚起了大争执。
之前他已好生相劝过房氏,她也答应不会再找万宁的麻烦,怎这转身又起了冲突。
“你们这又是怎么了?就不能消停一会?”岑平愠怒道。
岑菁抢先凑上前哭诉:“爹,万宁她打我!我是她姐姐,她竟然敢打我!您瞧,我的脸~”
岑平侧目一瞧,岑菁细润的脸蛋高高肿起,上面掌掴的痕迹十分明显。
“宁儿,你……”岑平看了岑菁此时模样,自然心疼万分。这孩子虽然有些娇蛮,但毕竟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谁敢动她一个手指头?现在却被打成这样。
万宁抬起头,神情坦然地看着岑平。
她打岑菁是事实,若岑平因此责骂处罚她,她认了。
毕竟,用计进入岑家,搅得岑家鸡犬不宁是她的错。自从老太太与她推心置腹谈过后,她自觉当初因一时之气,将心中仇恨转嫁到岑平身上是极不理智的,更觉得因报仇将岑家拖入水深火热之中是极自私的。
所以,她已打定主意只要房氏和她的儿女不惹她,她绝不会与她们计较。且她会竭尽全力将有可能给岑家带来的危害降到最低。
只是刚才她们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责打她,即便她对岑家有愧,那也不是说就必须要忍气吞声,让她们随便欺负去了的。
对视着万宁清澈如一汪清水的双眸,岑平内心的怒焰被浇灭了几分,再瞧着万宁的脸也红肿了一大片,心中便有些明白了。
“你们谁先动得手?”岑平问。
房氏见他没有为岑菁做主,反倒问起事情缘起,便觉他更偏心万宁。
心里头五味杂陈,酸味儿、苦味儿往上翻涌,痛苦得几乎让她抓狂。
房氏怒视岑平,正欲发难,就听岑旸道:“父亲,此事全因母亲、菁儿、宁儿皆疼爱阿晖所起……”随即岑旸将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晖儿,是你大哥说得这样吗?”岑旸脸色阴沉,但问及幼子还是放缓了语调。
岑晖泪眼汪汪地点点头:“是这样的。都是晖儿不好,不该嘴馋,害四姐被娘打,又害三姐被四姐打。爹爹别打三姐、四姐,她们脸都肿了,很疼。要么,爹打晖儿吧……是我要偷吃……”
说完,小嘴扁扁,泪珠儿一颗颗往下滚,双手捂紧小脸,可怜兮兮地道:“爹爹打得轻点……疼”
岑平瞧着幼子懂事又害怕的小模样,心瞬间变软了。
脸上阴郁之色渐渐散去,嘴上仍斥责道:“瞧瞧你们,还不如晖儿懂事。”
他看看岑菁的脸,又看看万宁的脸,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打得几乎破了相,怜惜之情已经胜过了气愤。
“孝父母,友兄弟,亲姐妹,家和万事兴。阿旸、阿昶,你们两个饱读圣贤书,又是兄长,却不知教导规劝两个妹妹;菁儿,你身为长姐,对待妹妹、幼弟理应包容宽和;宁儿……你……身为妹妹,理应敬长;故而今日之事你们都有错,罚你们抄写十遍《孝经》。”
说完,从房氏手中抱过岑晖,柔声安慰了几句,便让奶娘抱回屋子喂食。
房氏听了大儿子的叙述,已知自己错打了万宁,但她对万宁的厌恶和恨意本不在于万宁本身,而在于岑平对她的背叛,故而她见不得岑平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怀着怨气转身便走了。
岑菁一个嫡女被万宁打了,又不能还手,又羞又气又恼,哭哭啼啼地跑了。
岑昶对父亲罚了他,心中不满,借口安慰妹妹岑菁,也走了。
热闹的偏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剩下的几人其实也没了胃口,岑平便让大家散了,把准备好的吃食都送去各自屋子里去。
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万宁是和岑旸一起走出的偏厅。
“宁儿妹妹,我那有药效极佳的消肿膏,等会就让衣鱼给你和菁儿送过来。”岑旸微笑说道。
万宁本想走快些离他远点,听得他这么说,心里的那丝怨气又飘了上来,刚刚这位饱读圣贤书的好儿郎可也是护短得很,随着大伙儿一样默不作声,任凭房氏误解冤枉她,现在竟又来充当好人。
“兄长若有这番好心,早与大娘子说清事情缘由,岂不是省了这消肿膏。”万宁语带讥讽,嗤笑言道。
岑旸面不改色,淡笑道:“那时宁儿妹妹你已经挨了打,我说与不说,这消肿膏都是省不了的。”
万宁哼了一声:“至少能省了岑菁那一份。”
“是吗?哎呀,早知道我早些说明原委,宁儿妹妹你就不打菁儿了,那我是该早说。
你瞧,你哥哥我书读得多了,倒有些迂腐了,还以为小女子处事,必定是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岑旸拍掌跺脚直言懊悔,可那含笑的眉梢,浮夸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佯装。
而且万宁怎么听着他是在骂她小心眼,说她小女子难养也呢?
“你就不怕我以牙还牙打了大娘子?”万宁没好气地哼道。
“这个……宁儿妹妹一看就是有分寸的,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那肯定是不会做的。”岑旸看着万宁,很认真地对她说。
万宁就觉一口气被他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又吐不上来,只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岑旸瞧着她气鼓鼓的小模样,不由呵呵而笑。
“对了,宁儿妹妹,刚父亲吩咐我明日去拜谢信国公,说是他救了你身边的女使。”岑旸笑过之后,忽然提及了信国公之事。
万宁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事,便接下话题,道:“那明日就有劳兄长了。”
岑旸却问道:“妹妹是不是想一起去?”
万宁微愣,随即道:“我一闺阁女子怎好去。”
岑旸眨眨眼,朗声说道:“这倒是。”
说完,不再慢步等着万宁,迈着大步便往前去,边走边对身后的书童说道:“衣鱼,既然你身体有些不适,明日便不必随我去见信国公了。”
跟在身后的衣鱼错愕地抬起头,低声道:“小的身体没有不适啊。”
岑旸转头瞟了他一眼。
衣鱼顿悟,赶忙改口说道:“小的确实觉得身体不适,多谢郎君体恤。”
岑旸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似是随意地回头瞟了一眼万宁。
万宁:……
第50章 马车行
冬天的雨,通透冰凉。
榆木马车早早地停在岑府门外候着。
岑旸今日穿了一身裁剪合体的月牙白锦袍,身姿清瘦挺拔,手撑油纸伞,步履轻缓,如诗似画。
待到府门口时,他瞧见书童衣鱼已在那候着,躬身垂头敛手,极其恭敬的模样。
走上前去,立于他的身旁,一丝丝淡淡的馨香漫漫随风而至,在鼻尖萦绕。
岑旸唇角不易觉察地微微上扬。
“今日下雨,跟车而行不便,你上车伺候吧。”岑旸轻轻吩咐衣鱼。
衣鱼低着头嗯了一声。
等岑旸上了马车,衣鱼也跟着进了车内。车厢内布置的锦缎绣着各式的花纹,在这冬日里既添了生气又显得格外温暖。
“宁儿妹妹果然是懂我意思的。”马车驶动,岑旸含笑开口。
一直垂首不语的衣鱼终于抬起头,乌黑的眸子清亮灵动。
竟是扮做衣鱼的万宁。
“多谢兄长谋划安排。”万宁致谢。
岑旸却摆摆手道:“这事与我何干,宁儿妹妹你可是自个儿女扮男装混出府的。我可不知晓。”
万宁撇撇嘴,这人真是“老奸巨猾”,刚刚还说自己懂他意思,一转眼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宁儿妹妹,你为何对信国公这般感兴趣?难道你想嫁给信国公?”岑旸含笑说着,眼里满是戏谑。
万宁大窘,脸儿涨红,嗔怒道:“兄长怎么说这没羞没臊的话,我不过是…不过是感谢他为民除害又救了浅喜,这才想着当面谢谢他。”
“是吗?那也该是浅喜去啊,你去做什么?话说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可是佳话,妹妹可是想去亲自给浅喜长长眼,看看那信国公是不是可托付之人?”岑旸道。
万宁语塞,她发现这岑旸话里皆是陷阱,怎么说都有可能被绕进去,还不如不说。
有些气结的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望着车外街景解闷,不再搭理岑旸。
岑旸也不在意,瞧着万宁侧颜淡淡的笑着。
消肿膏果然好用,万宁昨晚被打的印记几乎全部消退,要是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
“你盯着我做什么?”万宁察觉岑旸一直盯着自己瞧,不由羞臊起来,略用力的松开抓着车帘子的手,没好气地冲着岑旸发问。
“我看妹妹脸上已没了挨打的印记,可见我那消肿膏还是很好用的。可怜菁儿就没妹妹恢复的快了,听说肿消了后,脸上仍是青紫一片。”岑旸啧啧叹息。
万宁没接话,伸手扯开车帘子又去看车外风景,心里头想着岑菁估摸这几日脸怕是好不了了,昨个儿她气急,那是抡圆了胳膊使了吃奶的力气打的。故而今日她脸上的伤倒是好了大半,这打人的手却还疼得厉害。
加上昨个为了抢抱要跌下宽凳的岑晖,自个儿直接拿胳膊给他当了肉垫,这岑晖虽小,重量却是不轻,胳膊被这小胖孩砸了这一下,估摸着也要多日才会好了。
“你还瞧着我做什么?”万宁本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想理会岑旸,但抵不住他一直盯着自个儿看的灼灼目光,忍不住又甩了帘子问道。
“我这个做哥哥的看看自己妹妹又怎么了?宁儿妹妹发这么大火做什么?”岑旸玩味地笑着,“难道宁儿妹妹你其实…不是我妹妹?”
话音落下,脸上笑容收起,眸底目光变得犀利。
万宁倒也不怕,她早已想过聪慧如岑旸,怎可能会相信她是岑平在外生的女儿,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和他说自己处心积虑进入岑家的目的。
“兄长这是恼我打了菁儿姐姐吗?我知道菁儿姐姐是你的嫡亲妹妹,我打了她,你定是恼我的。所以才会不认我。”万宁忽然目光收敛,长睫如盖,盖住了圆圆的双眼,装出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
岑旸看着她,有一会没有做声。
直到万宁忍不住抬眸看向他,他才呵呵一笑,说道:“昨日的事是母亲和菁儿有错在先,我们都跟着受了罚,这事就此揭过吧。我只望你能拿对阿晖的真心来对菁儿,她…毕竟是你姐姐。”
一顿,又言:“人心换人心,她虽然娇蛮,但心思却不坏,既然来了岑家,那就是一家人了。”
万宁怔了怔,岑旸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令她动容。
对待岑晖的真心…岑旸看出昨日她对岑晖那是真得是当自个儿亲弟弟般疼爱。
只是他不知,她曾经真得有这样一个憨厚可爱的弟弟。
每当吃饭的时候,他都会捧着自己的碗儿,蹒跚着走到万宁面前,咿咿呀呀地喊:“姐,姐,吃,啊呜,喂。”
他最喜欢撒娇卖萌让万宁喂他吃饭了。
吃饱了他就会像圆滚滚的小猫一般,将小脑袋拱进万宁的怀里蹭啊蹭,将满嘴的油都蹭在了万宁的衣服上。
然后,万宁就佯装恼了,举手要打他,他就朝着姐姐咯咯咯地笑着,那如阳光般的可爱笑容怎么也让人恼不起来。
回忆如同裹着蜜糖的刀,闻着香甜,却一下下钝钝地割在心上,疼得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
岑旸看着万宁晶莹的双眸覆上悲色,然后她转过头,第三次将目光移到了窗外。
这一次,岑旸没有再打趣她,也没有盯着她瞧。
微微阖眼,岑旸的思绪也开始飘荡。
十五年前,橙黄橘绿好景时节,五岁的岑旸和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孩童趴在带着竹木清香的摇篮边,盯着躺在里头襁褓里的小婴儿发呆。
他们都没看过这么可爱的小娃娃,小的像一只猫,却精致地像捏出来的瓷娃娃。
岑旸看了半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婴儿的细发,极轻极轻的,生怕弄疼了她。
她的头发黑亮黑亮的,像柳丝一样轻柔。
“你别吵醒她。”旁边的小孩童轻声劝止,小手却也忍不住摸了摸小婴儿的细发,“她的头发真软呀。”小孩童赞道。
“嗯嗯,我将来找的妻子也一定要有这么一头细软的头发。”岑旸扬起稚气未脱的小脸,看着另一个孩童说道。
另一孩童咯咯咯笑了,指着小婴儿说道:“那我就不找了,我娶她不就好了!”
想起儿时的趣事,岑旸笑着睁开了眼。
映入眼眸中的是万宁那梳成抓髻的乌黑秀发,如同黛色花蕊,细软蓬松,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
第51章 见邪王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外头细雨不断,万宁先掀了帘子探头出去,就见赶车的小厮已摆好杌子,打开油纸伞静候着。
万宁下了车,瞧着为她撑伞的雀尾浅浅一笑。
雀尾怎会放心万宁一人随同岑旸前来,既然万宁扮做了衣鱼,她就扮做了赶车的小厮。
“咳咳~”岑旸探出身子,却不见万宁回身相扶,也不上前打伞,只能干咳两声以作提醒。
万宁这才想起,她现在可是岑旸的书童。赶紧拿了车上的另一把伞打开撑在了岑旸头顶。
岑旸抬眼瞅了瞅万宁,朝她伸出了手。
万宁没有伸手去扶,侧了身示意岑旸自己踩着杌子下来。
岑旸猫着腰半晌,见万宁是不会搭这把手了,自嘲笑笑,踩着杌子下了马车。
两人就这样站在了同一把伞下。
即便是女扮男装,万宁依然是俊俏无双的小郎君,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加上她身边俊美绝伦的岑旸,配上那柄泼墨飞鹤油纸伞,在雨帘之下犹如一副绝美的水墨画。
秋水洲出来相迎的仆从竟有些看呆了。
雀尾将手中的伞递给万宁,意思让万宁和岑旸分开打伞。因为她瞧着岑旸个子比万宁高了许多,要万宁给他打伞,需得垫起脚,伸直手臂费很大的劲。
可是岑旸却迈动脚步,向院门走去。
万宁只能快步跟上,一边还得高举手臂吃力地为他打伞。看着岑旸悠然自若,自个儿累得半死,还总是淋于雨下,万宁只觉气结。
入了府院,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会客堂。
万宁好奇地从岑旸身后探出脑袋,偷偷瞅了瞅主位上坐着的人。
只见一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斜靠在乌金木圈椅内。
一身淡蓝色的长袍清爽平整,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乌黑的头发用嵌着白玉的小银冠束起,黑亮顺滑。
传闻中的信国公竟这般年轻?
岑旸朝着信国公行礼后落座,万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恭恭敬敬、谦卑谨慎地立于他的身后。
“晴羲今日冒雨前来,可是……想我了?”信国公语出惊人,听得万宁着实一愣。
只听岑旸却是坦然自若,游刃有余地回道:“距上次在草庐与国公爷一别,已有一月,确是想念。”
“哈哈,晴羲,你是想念我上次允你的好酒百花魁了吧。”信国公大笑道。
岑旸淡笑道:“上次听得国公爷说有这等佳酿,真正就盼着冬日休学,来秋水洲讨上一杯。”
“像晴羲这等俊秀郎君来讨酒喝,别说一杯,就是一大坛子都有。”信国公美目转盼,目光在岑旸脸上流转。
“只是,这百花魁需待冬至后启封味道才是最佳,故而晴羲,你还得再等几日。”信国公道。
岑旸浅笑:“好酒需得时日酿,这些日子我自然等得。今日过来,原是来感谢国公爷大恩,救了舍妹女使,又抓了那恶贼为民除害。”
“哦!~”信国公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事而来,看来令妹是瞧出我给她留的敲门砖了。”
岑旸道:“舍妹愚笨,只当那只猫是寻常人家留在那的弃猫。直至父亲认出是当日解决两小贩之争时借来的猫儿,才顺藤摸瓜,发现竟是国公爷的大恩。”
信国公目不转睛盯着岑旸,一副“我怎么那么不信”的玩味表情。
岑旸倒也不怕,俊眸回视信国公,两人对视了一回,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万宁腹诽:都是睁着眼说瞎话的厚脸皮。
“晴羲,那你今日来谢我,可带了谢礼?”信国公一边问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万宁。
万宁忽觉浑身一凉,头皮一紧,顿感不妙。
果然,就听信国公紧接着说:“我的喜好晴羲定是知道的,我看你身后的小厮就是今日送与我的谢礼吧?”
万宁大惊,难道这信国公真像传言中所说,喜好男风。
那她今天岂不是自投罗网、羊入虎口、鸟入樊笼、以肉喂虎、自掘坟墓……万宁吓得脑海里冒出一连串的毁灭之词。
岑旸轻叹一声,道:“原本国公爷开了口,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推脱的,只是我这书童蠢笨得很,连个伞都打不好。您瞧,我这肩膀上湿了一片,就是这厮粗心大意,伞只遮了我一半而致。”
信国公笑道:“那这等不一心为主的蠢奴何不乱棍打死了之?不过……着实可惜了这等好样貌。要么晴羲借我几日,我定会好好调教。”
岑旸又叹了口气道:“能得到国公爷亲自调教,那是他的福气。”
说着,侧脸问向万宁:“衣鱼,你可愿意留在秋水洲伺候国公爷?”
万宁又惊又气,这岑旸竟帮着信国公为难于她,她现在的身份是岑旸的书童,去留都是岑旸一句话的事,还用问她一个下人吗?
咽了咽口水,深吸口气,万宁忽然从岑旸身后绕到前头,扑通跪在岑旸面前,嚎啕大哭:“郎君别不要小的,小的从小就跟在郎君身边,那是一日都离不得郎君的。
若是郎君厌弃了小的,嫌弃小的服侍得不好,想要新鲜的,小的可以躲得远远地,绝不扰了郎君兴致。
只要能让小的偶尔能偷偷看到郎君,小的就心满意足了。郎君千万别把小的赠予他人,小的,小的离了郎君会活不下去的。”
万宁语无伦次地一通乱说,暗示了岑旸与衣鱼之间有那种不可描述的关系,听得信国公忍不住抚额大笑。
岑旸瞧着跪在面前哭得梨花带泪的万宁,听着她说得这些虎狼之词,面不改色地从袖口扯出一块洁白帕子,朝前俯下身子为她擦了擦泪。
这一幕看得屋内服侍众人皆是会心一笑。
他们服侍信国公,什么名场面没见过,像这样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不过,可惜了,这等好看的郎君怎和信国公一样的性子,怕是又有多少姑娘得为之心碎了。
“罢了罢了,我一向不爱夺人所爱,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要这厮了。”信国公细长的手指弹了弹袖子上的尘,忽而猛地坐直身子,冲岑旸问道:“我救得是令妹的女使,为何令妹不来谢我?”
岑旸道:“国公爷见谅,舍妹一闺阁女子,实在不便外出见外男。”
信国公“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竟忘了这等礼数规矩,既然如此,要么晴羲,我们结亲如何?就让令妹以身相许吧!”
刚刚逃过一劫,努力平复心情的万宁闻言,腿一软,差点又跪下了。
第52章 戏耍着
堂内百花雕金的孔雀香炉飘着清醇幽雅的芽庄香,夹杂着一缕甘甜芳香的韵味,令人清新舒心。
岑旸听得信国公所言,心儿也沉了沉。
手掌握拳,抵着嘴唇轻咳几声,再抬眸时已是沉着平静。
“国公爷贵乃不赀之躯,舍妹不过是寻常女子,云泥岂能结亲。”岑旸含笑婉拒。
信国公一直带着笑的脸却忽然变得阴沉。
“晴羲此话可是戳了我的心肝,你是知道的,我本不过是低贱到泥土里的人。”信国公垂眸黯然伤感,眉角浮上几分飘零,几分悲伤,让那绝美妖娆的脸平添了几分风情。
岑旸的笑容慢慢收起,眼睑轻垂,心底倏然蒙上了一层灰翳。
他身后的万宁瞧着原先谈笑风生,棋逢对手的两人忽然静了下来,空气似乎都跟着凝固了,顿时屏息静气,如木偶般呆立不敢做声。
“往事如烟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岑旸轻劝,“慢品人间烟火色,闲观万事岁月长。国公爷如今无若无忧,云高江阔,也算是苦尽甘来。”
信国公抿唇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散而去,“无若无忧,云高江阔,晴羲说得好。”
抚了抚头上乌丝,挑眉俏笑道:“只是这般自在的日子还得有红颜相伴才更有滋有味。红罗轻帐,夜阑秉烛,共渡青丝暮成雪。晴羲,令妹会是最懂我的人。”
万宁挑挑眉,忍不住侧目瞟了信国公一眼。
什么叫自己会懂他?这等乖谬之人,她还能懂他?何况他们连见都没见过。
真不知道信国公哪来的“奇思妙想”。
岑旸奇道:“国公爷见过我家妹妹?”
信国公眼波微转,浅笑道:“见过三次,不过都只是远观。”
岑旸眼中一冷,暗忖片刻后道:“那怕是国公爷并未看清舍妹容貌。”
“呃~确实未曾看清。”信国公抬眸看着堂顶梁柱,似是在仔细回忆,“第一次是在夜间,看不清面容;第二次、第三次令妹都带着帷帽,遮着轻纱,并未瞧见姿容。”
一顿,道:“但我见晴羲如此风姿,想你家妹妹相貌定不会差到哪去的。”
岑旸双眼微敛,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信国公竟然见过万宁三次,且每次都记得如此清楚。第二次、第三次岑旸大概能猜出是哪两次,那么第一次是在何情况下见到的?
同样的信息听进万宁耳中也是惊愕。
信国公竟然说见过她三次了,她来到秀州时间尚短,进城那日和丰粮庄那次她已经想到,那这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夜间?除了之前夜访丰粮庄,到了秀州之后她还没夜间出过门。
难道是在乐溪县的时候?可那时候自个儿基本都是男装示人的,信国公就算见到又怎知道是她?
万宁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万宁思绪百转时,就听岑旸重重叹气道:“这个……国公爷就有所不知了。我这妹妹也不知道投胎时得罪了哪路鬼差,竟生得十分丑陋。”
“哦~是吗~”信国公拉长的声调表示他可不信。
万宁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竟然说她长得丑!
岑旸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点都没有因为撒谎而愧疚。
信国公身子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说道:“丑陋也无妨,吹了灯都一样。”说完,促狭地冲万宁眨眨眼。
万宁又气又羞,几乎要心态炸裂,破口骂人。
岑旸双眸一冷,寒芒浮现。
他对信国公如此轻、薄万宁很是不满。
信国公对岑旸脸色的变化十分满意,终于岑旸脸上不再是中规中矩的招牌微笑了,他动怒了。
“呵呵呵,不过……不是有云:秀色可餐么,若是真长得丑,那白日里万一见着了也是影响食欲。美食不可辜负,这事还是作罢吧。”信国公说着,起身踱步,缓缓地来到了岑旸椅子边。
岑旸正欲起身,就见信国公猛地欺身向前,将那张足以魅惑众生的俊脸挨近万宁,吓得万宁一个哆嗦。
“哈哈哈,晴羲,你带来的这小厮真心好看,比那南风馆的头牌还好看。啧啧啧,可惜不肯跟着本公,不然定会让你……”邪魅一笑,信国公的纤细长指朝万宁脸上伸去。
“国公爷,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在下不再叨扰,这就回去了。”岑旸猛地起身,挡在了信国公和万宁中间,及时拦住了信国公的咸猪手。
信国公的手虽然没摸着万宁的脸,却在收回时,顺势滑过岑旸的脸。
岑旸大窘,白净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
不过他素养极好,很快就恢复如常。
“为感谢国公爷之恩,今日在下带了一盒子芽庄沉香聊表谢意,还望国公爷笑纳。”岑旸从怀里取出一只精美的剔红团香宝盒,双手呈于信国公。
信国公也不客气,接过打开,闭上眼在放于鼻尖一嗅,赞道:“好香。晴羲最是贴心,知上次所赠芽庄香已用殆尽,这就及时地给续上了。
这冬日里我最少不得这芽庄沉香,你这谢礼我收下了,你这小厮……我就不夺人所好了。”信国公眼波冲着万宁一漾,渗得万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国公爷喜欢就好,那我等就此告辞。”岑旸见他终于不再盯着万宁不放,暗暗松了口气,躬身施礼拜别。
“好,好,我亲自送你们去门口。”信国公这边说着那边就喊了赤鹰取伞来。
“我等怎敢劳国公爷亲送,万万不敢,还请国公爷留步。”岑旸不知道这信国公又起了什么幺蛾子,好端端纡尊降贵送他们出门,赶紧婉拒。
“无妨无妨,我正想走动走动。”信国公却不管这些,执意就要送他们出门。
岑旸无奈,只得随他。
刚出了厅堂,就听信国公对赤鹰道:“赤鹰,你为岑郎君打个伞,我就请岑郎君身边的小书童为我撑个伞了。”
万宁真不明白这信国公今日怎就盯牢自己了,可他是王公国戚,自己一平头百姓总不能得罪他,只好哭丧着脸给他撑伞。
他的个头同岑旸差不多高,所以万宁撑得十分吃力。加上昨日她拿胳膊给岑晖当了肉垫,伤了筋,今日右胳膊抬不起来,勉强只能用左手做事。如此,就更累了。
“没想你这书童还是个左撇子。”信国公瞥了一眼垫着脚,努力小跑着为他打伞的万宁,随口说了一句。
岑旸看了一眼万宁,这才发现她的右胳膊有些不对劲,不由皱了皱眉。
伸手抢过万宁手中的伞,岑旸撑着信国公,道:“这小厮个矮又笨,可别害国公爷淋了雨,还是由在下来为您打伞吧。”
第53章 有请帖
风淅淅,雨纤纤。
走到门口的这段路万宁觉得极其漫长。
信国公一会说要慢行防滑,一会又指着沿路景致作诗,哪怕是路边的一块碎砖烂瓦都要吟诗作赋,附庸风雅一番,以致于回程漫漫,这一路相送似是雨中赏景,踏雨闲游一般。
幸好,岑旸替她为这乖谬无常的信国公打着伞,否则自己真要被他拖累死。万宁暗想。
“多谢这位大哥为我打伞,刚听国公爷唤您做赤鹰?”万宁跟在两人后面,闲着无聊,便同身边撑着伞的赤鹰攀谈起来。
赤鹰却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那面无表情,目空一切的样子万宁瞧着竟有几分神似雀尾。
敢情现在就时兴家有冷仆?万宁暗叹。
终于,终于熬到了门口,万宁看到裹着蓑衣坐在马车上候着他们的雀尾,差一点就要欢呼雀跃,热泪盈眶了。
不得不佩服自己竟忍受这邪王各种没头脑、无来由的举动直到出府,当然在个人素养这方面她还是最佩服岑旸,能面对邪王一直面不改色,谈笑如常。
雀尾瞧见万宁和岑旸终于出来了,跳将来上前相迎,却在跨出一步之后呆愣住了。
万宁本兴奋地想要扑上前去,却在看到雀尾如此少见的表情时,深感诧异。
随其目光而视,万宁顿时明白雀尾认识的不是信国公,而是她身边的这位赤鹰。
雀尾很快平复心绪,面色复常。
但她霎时的失态还是被信国公捕捉到了,只见他不点而朱的薄唇轻轻上扬,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待马车驶去,信国公拍了拍赤鹰的肩膀,道:“我说过,你很快就会见到你的心上人了。”
赤鹰摇摇头,道:“主子,她不是……”
“她不是?”信国公声音清浅,犹若在雨中飘忽。
他抬起手伸出伞外,掌心接住犹如珠帘一般的雨珠。
“赤鹰,你敢撒谎?”手指倏然收拢,雨水从指缝中渗出,顺着手掌一滋溜全部落到地面上。
骤然变冷的声音如鸟儿衔刀,尖细刺耳,直击心胆。
赤鹰不顾地面水湿,扑通一声就跪下请罪。
“赤鹰,你是怕我杀了她对不对?对不对!”信国公看着赤鹰的头顶,黑密的头发瞬间被雨水浇湿,雨流顺着双颊滴滴答答往下落。
赤鹰不说话。
信国公扬起头,看着雨雾中的天空,凄厉问道:“赤鹰,找到了青雀,是不是意味着他就在附近?”
赤鹰仍旧不语。
信国公冷睨了他一眼,撑伞甩袖而去,只留下一句:“你跪着吧。”
就这样赤鹰顶着雨水浇头,跪了一天一夜。
秋水洲之行过去三天后,岑府收到了袁知州家中送来的帖子,说是邀请岑菁、万宁去参加袁知州嫡长女袁若月筹办的冬日茶会。
“若月与我素有往来,请我自是应该,可为何还请了那小野种?”岑菁坐在欣荣苑的暖阁里,搅着帕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房氏捧着手中的小手炉,斜睨了岑菁一眼,缓缓而言:“她进了岑府,挂了四姑娘的名号,又已经及笄。月娘要办茶会自然是要请她的。”
岑菁冷嗤:“那还不是因为挂在娘您的名下,你看阿芯,就从来没人请她。”
房氏将手炉递给了岑菁,让她捂着取暖,自个儿接过戴妈妈递上的茶,吃了几口,才说道:“芯儿是庶出,姿容也不出众,自然入不得她们的眼。这个万宁不仅生得好看,对外又宣称是嫡次女,她们自然是要结识的。所以请了万宁也不奇怪。”
“娘,那这次的茶会你可打听出都有哪些人?”岑菁好奇问道。她可听说这次茶会实际是为袁若月相亲而办。
上一次与袁若月见面时就听她说袁知州谋划为她从京城选个乌衣子弟为夫婿,据说有燕郡公的庶子,还有博望侯的子侄们,听得岑菁很是羡慕。
她父亲岑平好像对结交权贵毫无兴趣,更没有将她嫁入豪门的心思。
但岑菁却是想的。她不想此生嫁个平凡书生或是商贾之家为妇,最后碌碌而终。她希望能进高门大户,能光耀门楣,能尽享荣华。
房氏哪会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想了想说道:“这次听说是袁知州表姐家的郎君们回乡过年,要往秀州路过,这才请他们到府上做客,小聚一番。
听闻这次来客当中有博望侯家的嫡次子,可谓是贵客。”
房氏的话让岑菁颇有些惊讶,眼眸中闪着不可思议的精光。
这若月真得要与博望侯结亲了?她原来怀疑若月说要与高门结亲只是吹牛,这王公侯爵怎会那么容易攀上?何况若月不过是中等之姿。却不想现在连侯府的嫡次子都请来了,岑菁心里不由泛起了酸水,嫉妒羡慕交杂。
“博望侯府我们自是不可能攀附上的,反倒是其他来的郎君你可以好好瞧瞧,听说有郑氏还有云氏,特别是那云氏,听闻深得官家器重。”
岑菁却是心不在焉,什么郑家、云家,她可不懂!她只知道这次若月若与博望侯府结为亲家,那以后她可要得瑟上天了。
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忿忿,脱口而出:“那些个人怎比得上博望候府。”
“你这孩子,有些话怎听不明白呢?侯府与袁家是沾了些远亲的,他们能请来侯爷的嫡次子,我们却是攀不上的。但这次茶会来的郎君家世也都很不错,若是有合眼缘,你定要告诉为娘,为娘好为你筹划筹划。”房氏苦口婆心,“要是你以后能有一门体面的好亲事,你爹也不会再计划将你嫁去沈家,我也就放心了。”
岑菁这才明白,点点头说道:“娘亲放心,我定当放亮双眼,好好选看。”
另一边,集福堂内祖孙二人正坐在几案边煮茶闲聊。
“祖母,我能不去吗?”万宁对这种带有明显相亲色彩的局实在提不起兴趣。
岑老太太宠溺地瞧了瞧万宁,说道:“你不想去自然可以不去,但你也已及笄,总要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万宁听了,没有回应。
在她心里,只有查明真相,为家人报仇一事值得她仔细筹谋,好好思量,至于旁的,她当真是没这心思。
“听说这次袁知州将从京城回乡过年途经此处的几位乌衣子弟都请来了,其中还有博望侯侯府的孩子以及云家、郑家的子弟…”岑老太太向万宁介绍道。
“这些都是给袁家姑娘选看的,于我们不过是看个热闹。”万宁浅笑。
岑老太太道:“那你就去看看热闹,别总是闷在府中陪我这老太婆。”
万宁想要拒绝,却看着老太太佯怒瞪她,不由无奈答应前往。
老太太这才喜笑颜开起来。
第54章 冬茶会
出发去袁府那日,天空有些发白,太阳似是怕冷一般躲进了像棉胎一样厚的云层。
万宁和岑菁坐在铺设豪华的马车内,彼此互不搭理,各有心事。
瞧着这马车的配置,可见房氏今日对这茶会的重视,她绝不能让岑菁此行失了颜面。
两匹高头大马行辕,车厢内座椅宽大,下面的空间做成了柜子装了上乘的茶饼、茶具。
座椅上方新铺了绯色绒毯,上面绣满了缠枝牡丹,雅致又华贵。
岑菁瞥了一眼和她挨着坐的万宁,一头青丝盘珠翠,一身百花水雾袄,朱唇皓齿,眉清目秀,甚是好看,心里头便气不打一起出来,出言轻斥:“你怎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坐边上去。”
车内两边的窄凳上一边坐着雀尾,一边坐着岑菁的女使竺葵。
让万宁和女使同坐,岑菁的侮辱显而易见。
万宁白了她一眼,没理她。
岑菁最见不得她这种毫不在乎的样子,让她觉得硬拳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力。更难堪的是,万宁不理,是对她的漠视。
她是府里的嫡长女,身份尊贵何时受过这般冷落轻视。
生气地推了万宁一下,怒声道:“你聋了吗?让你坐那边去!”
万宁右胳膊自前几日伤了筋脉后,一直未好,这几日越发疼痛。
岑菁推她,自然不会客气,使了不小的力气,疼得万宁倒吸口气,皱紧了眉。
正欲理论一番,忽见雀尾一柄闪着银光的利刃已贴在了岑菁的俏脸上。
原本皮肤就极其白皙的岑菁脸色瞬间惨白得毫无血色。
“你要再对我们家姑娘动手动脚,休怪我对你不客气。”雀尾的威胁实打实地吓到了岑菁。她眼泪簌簌而下,嘴唇哆嗦着吐不出一个字来。
清刚冰寒,岑菁只觉那一阵阵的冷意从脸上传到四肢百骸,她僵硬着坐着,一动也不敢动,似乎只要她一动,那匕首就会割花她的脸。
而那叫做竺葵的女使已经吓懵,呆呆瞧着这一切瑟瑟发抖。
雀尾做事果敢干脆,万宁暗呼痛快!
如此省去她不少口舌。
“姐姐今日是要去办大事的,可别哭花了脸,丢了颜面,失了好机会!”万宁朝雀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收了匕首。
“姐姐放心,你不惹我,雀尾绝不会伤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最好。”万宁说着,主动往边上挪了挪,离岑菁稍远一些。
匕首收回,岑菁双肩一垮,身子一松,整个人差一点就瘫软到座椅底下。
脸上天没亮就精心抹上的胭脂水粉,此时已被泪水晕花,如同一朵朵杂乱盛开的花。
“还不快给你家姑娘补补妆!”万宁提醒缩在一边的竺葵。
竺葵总算回过神来,取过粉盒,帮着岑菁补起妆来。
岑菁被吓得够呛,这一路再也不敢挑衅万宁。
万宁暗叹:有时候刀子比什么都有用。可惜自己什么都学得快,独独武功是怎么都学不好。
马车辚辚辘辘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袁府。
两人在各自女使的搀扶下下了车,有一穿着琥珀色袄子的婆子和一穿着褐色圆领衫子的老伯走上前来领路,万宁她们便跟着那位婆子朝里走。
途中万宁抬眸四下打量,发现这后院里头的布置十分大气,看来为了举办这次茶会,袁府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
边想边跟着婆子绕过绿苔斑驳的石屏,沿着青石小路一路往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种满梅树的院子里,圆形拱门上挂着朱漆牌匾,上书寒香园三个大字。
南边的冬日雪下得晚,这梅花却是越寒开得越精神,故而此时满园子的梅树只有几棵开了花。万宁走过时,瞧着那几朵零星小花白里透红,花瓣润滑透明,像一颗颗价值不菲的水晶,分外秀气。
煮茶品茶赏梅做画,今日茶会的主题也是雅致得很。万宁瞧着园子里已有小娘子和郎君各聚一处在那煮茶做画,心想着得找个冷清些的角落挨过这段时间才是。
“阿菁,你总算到了。曹妹妹、孙妹妹,还有琚三娘早就到了,就等你呢!”一位身穿桃红百褶裙,罩着紫色羊绒斗篷的姑娘迎了上来。
“若月,你今天穿得可真…喜庆!”岑菁快走几步也迎上前,两位姑娘纤手相握,巧笑嫣然,显得十分熟络。
只是万宁却在岑菁的脸上看到了嘲讽。
今日这袁若月喜迎贵郎,自是要精心打扮,若是可以她怕是想把这秀州城最好的胭脂水粉,钗裙锦衣都穿戴到身上。
不过她显然是用力过猛了。
大红大紫的搭配以她们这等年纪的小娘子,本就压不住,再加上头上插珠戴翠,一支玉蝶镶金流苏步摇,几朵翡翠花钿,显得招摇而又晃眼。更糟糕的是袁若月皮肤不够白,这些浓墨重彩的衣着配饰显得她皮肤更暗,年龄看着足足大了十多岁。
万宁甚至觉得房氏若是在此,都显得比她年轻。
反观岑菁,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简洁盘起,簪着一支珠花簪子,一袭散花水雾粉色罗衫长裙,外罩藕色兔毛披风,衬得她肌肤赛雪。加上她容貌秀丽,眉若轻烟,唇若玫瑰,更显得清新淡雅,超凡脱俗。
所以外貌绝佳的岑菁在看到像花蝴蝶一般的袁若月时,优越感顿时爆棚。
不过两人面上还是和睦友爱的样子,看得万宁直觉无趣。
“这位就是四姑娘吧?”袁若月与岑菁寒暄了几句,目光转向了万宁。
万宁笑了笑,给袁若月行礼问了好。
袁若月绷着脸点点头。她瞧着万宁也是面容姣好,姿态优美的模样,心里头越发嫉妒,脸上也已藏不住。
这岑府的女儿为何各个生得貌美如花,若不是爹爹一定要让她请她们来,她才不会让她们来抢她的风头呢!袁若月十分不情愿地引着他们朝姑娘们的聚集处走去。
万宁感觉出袁若月对她们的隐隐敌意,她已打定主意不趟这浑水。
她就是来看个热闹,至于制造热闹,那…谁爱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