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章 平明送客
岑夫子屡次相劝许易出仕,获取功名,并担保凭许易之才,必定能高中金榜,将来便是一任卿相,也不过易如反掌。
许易却总拿志在山水来搪塞,令岑夫子极为遗憾。
梆梆两声,甲板上传来声音,“老爷,许先生,淮阳渡到了。”
淮阳渡口往西三十六里,便是东京城。
许易长身而起,抱拳道,“一路同行,搅扰良久,和岑兄畅谈,令人如被春风,不知天明将至。”
岑夫子亦抱拳相答,“若非族中琐事繁重,某真想和许兄再聊上三日三夜,也罢,许兄已有岑某地址,待许兄在东京城中安顿妥当,还请千万与我去信。”
许易应了,岑夫子送他上了甲板,扑簌簌冰冷的雨花在黯淡的灯火下,交织一片,洒在这茫茫吴地上,迎面打在人脸上,不觉湿寒,反倒令人精神一振。
虽是黎明将至,天色依旧暗沉,眼前的浩浩江水接着巍巍楚山,在苍茫的夜色下,倍显孤寂。
不多时,乌篷船已靠岸,许易跃上岸来,对着岑夫子抱拳一礼,转头别过。
行出十余步,便听岑夫子做歌相送,情意深沉,令许易极为感念,心念一动,边行边吟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邕阳故友如相忆,一片冰心在玉壶。”
岑夫子怔住了,立在凄冷的小雨中,一连吟诵此诗十余遍,直至许易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苍茫夜色。
许易的步伐不疾不徐,冰冷的雨水,将敛起了一切法力的肉身浇得冰凉,他忍不住打起寒颤,内心深处却有一团温暖的火苗,在腾腾燃烧着。
他忽然想起了秋娃,想起了阿鲤,夏子陌,雪紫寒,宣萱,余吟秋,那些生命中最温暖的过客。
“百年修道原是梦,未妨惆怅是清狂。”
许易吟啸一声,阔步向前,巍峨的东京城城门,已遥遥在望了。
五更天未尽,城门尚且紧闭,寒雨连绵,冷煞人,若是往昔,许易一跃而渡,他既打算以凡躯,来历练心境,便老老实实缩在城墙根下,寻了个破烂矮棚避雨。
距离开城门的时间不久,城门边上,赶着大车,准备入城,卖米卖菜,做早餐生意的,卖柴火,运酒油的,扛着野味,河鲜的,各路人马,围在一处,灯火幢幢,也自有一番热闹。
许易腹中饥渴,一路上替别人誊抄文案,赚的几个碎银子,早花的精光,岑先生倒曾重金相赠,被他婉拒,如今腰中就剩了十三个铜板,挨到卖烤饼的塌鼻子老头身前,盘算一番,花了三个铜板,买了三张烤饼。
从火红炉膛中取出来的饼子,散发着惊人的麦香,许易是个老饕不假,但从不曾想过,这最粗糙的食物,竟然能发出这么原始诱人的香气。
捧着三个热乎乎的烤饼,他像是捧着三个太阳,热气弥漫全身,咬上一口,嚼劲十足的饼子,迅速温暖了口腔,让他的身体,终于没那么冰冷了。
“来,这位相公,新熬得胡辣汤,不要钱。”
老头儿揭开烤炉边上放在小火炉上咕嘟的大陶罐的盖子,用那嘴阔肚浅的土碗,给许易结结实实咬了一大碗。
许易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子就剩十个铜板了,还得想着这一整天的嚼裹呢。”
老头咧嘴笑道,“不要钱,相公一看便是读书种子,英雄落难,小老儿一双眼睛不瞎,相公不是凡人呢。”
许易抱拳谢了,接过那土碗,小口小口的抿着,滚烫辣喉的胡辣汤,才一入腹,周身的冰冷被一扫而尽。
三块烤饼配着一碗胡辣汤,让他彻底还了阳。
又挨了半个时辰,晨曦微吐的时候,咿呀一声闷响,城门终于打开,这时,雨水也歇了,轰隆隆,城门前像是起了闷雷,却是久候的运输大军,齐齐朝城内进发了。
念着塌鼻子老头的那碗胡辣汤,许易几次要求帮老头推一程,皆被老头拒绝了,他只好在一旁,帮老头扶着那似乎随时都要倒下来的盛满胡辣汤陶罐。
待将老头送到了地头,帮着老头把简陋的摊子支起后,许易抱拳一礼,便即告辞。
在东京城中,逛了几日,他是越混越凄凉了,十枚铜板,只剩了四枚,再混下去,怕是要饿肚子了。
说来,也非是他勤快,抄抄写写的工作,他也竭力在找,奈何处处都有行业垄断,他连换了三个地方,支摊子,都被三处的地头蛇砸了,他想缴保护费都不行。
至于干别的生计,比如码头上扛大包之流,他又实在拉不下脸来。
终于,这一天,最后一个铜板,也被他换了两馒头,如享用天下至美珍羞一般,把馒头掐成一条条的丝线,每一次都要等那丝线在口中化开后,才舍得喂出下一口。
熬到第二天早上,他已经三顿没吃了,腹中的饥火,轻易摧毁了他最后的尊严。
太阳照到桑干河岸边时,他拿到了第一根签子,这天,他拿到了七根签子,被蛮霸的秃顶工头强行抽走了三根,剩下的签子,帮他换回了二十个铜板。
许易第一时间,拖着疲惫欲死的身体,冲上了码头东面的曹老三包子铺,强烈欲望的驱使下,二十个铜板,换成了七个薄皮大馅的肉包。
当第一口滚烫的红油,流入喉头的刹那,许易发现,成仙成佛也不过如是。
七个肉包不过五息,便全部被许易送进了五脏庙,心疼得他快要掉泪,后悔不曾细细品尝,这人间至美之味。
七个肉包下肚,并不曾熄灭他腹中饥火,反倒让他更饿了,没奈何,只好跑到河边,饱饮一通河水,挨着回到了他在南墙根下的临时住处。
紧借着还没有下山的落日余晖,在身上裹了一层一层的稻草,许易快速睡着了。
自修道以来,他绝少做梦,如今,他又开始做梦了,梦里没有娇滴滴的美人,只有那一个个漂白流油的大肉包子,他扑在包子堆里,无比满足的狂笑。
九十三章 平凡世界
生活落入了窘境,许易也不得不尝试着改变了,靠着过人的才智,他抓住机会,靠着花言巧语,哄好了爱慕虚荣的副管事,混了个发签子的美差,每日只上半日工,却能得上十只签子,秃顶工头不但不敢来抢夺,反而每日送来只签子示好。
如此一来,他每日便能得六七十枚铜板,终于能在早晚两餐吃上鲜美的大包子了,只是还不能管饱。
发上签子的第三日上,扛活的老贾牵线,以地板价租了老贾连襟在距离码头二里地水井胡同的大杂院内的一间厢房,总算不再以天为盖,地为床了。
事实证明,脑子是个好东西,有脑子在哪里,都会混得开。
小半个月后,适应了底层老百姓的生活后,许易没用多少工夫,便爬到了一个相对的舒适区。
他抓住机会,利用数术统计能力,获得了船东的赏识,得了个计事的差事,总算脱离了体力劳动者的范畴,每月的薪资,达到了二两银子。
这些银子,便是维持一个家庭低水平的生计,也堪敷用了。然而,许易一人要想餐餐红油肉包子吃到饱,也是不能,只能偶尔解馋时,买上十个,吃个痛快。
当然,身份的改变,带来的是社会地位的改变,他世情通透,处事公道,又识文断字,连城东有名的蒋夫子都曾断言,许易必定是有过功名的读书人,不过是流落到了此地,落了难。
如此毫无凭据的断言,偏偏信者极多,连船东都惊动了,旁敲侧击,询问许易有没有兴趣,到他的牙行任职,却被许易婉拒了。
如此一来,又加深了这种传言。
连船东都警告大掌事等人,对许先生要以礼相待,说了一句“安贫乐道,此非居人下者”。
社会地位的改变,直接反映到了生活上。
张家婚庆,李家白事,都少不得要请许先生,实在是许先生那一手书法加章句,实在太能为门楣添彩了。
到得后来,稍微要点体面的人家,若是操办庆典,请不到许先生,简直就是颜面无光。
为此,不少人还特意为了许先生的时间方便,而改了庆典日子。
渐渐地,许先生的日子,好过了起来。
而许易也彻底喜欢上了这样闲云野鹤,忙碌于生活的日子。
他心境上的不安,终于渐渐消失了,但许易清楚,那种破道而出,心意圆融的感觉,并没有真正到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许易的名声也渐渐大了起来,书法,诗文的名头,渐渐扩散到了文人圈子。
蒋夫子做中人,屡次相邀,都被许易婉拒了,他并没有继续往上爬获取更高社会地位的心思,他沉在下面,细细体味劳苦大众,市井百姓的悲欢喜乐,比什么都强。
每日晚间下了工,若得闲暇,便在巷口,支上一桌一凳,摆上一碟茴香豆,一壶老酒,慢悠悠,一只喝到夕阳落山,红霞漫天。
耳畔传来张家长,李家短,孩童们的打闹,疯跑,人间烟火,一下子在他心头充满了。
我修行炼道,不为避红尘,正因贪恋红尘,才求永生。
咔嚓一下,许易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裂开了,但不透彻。
他也不强求,提起酒葫芦,便朝短打巷行去。
短打巷,短打巷,顾名思义,巷子里住的都是穿短打的力巴。
巷口挨着护城河,有一处开阔地,开阔地靠西,有一株百年老槐树,枝叶繁茂,遮阳蔽日,时下已将入盛夏。
便是夕阳隐退,蒸腾了一天的热浪,也依旧灼人,但这大槐树下的荫凉,却明显比外间的气温低了不少。
更有徐徐晚风,偶尔振动茂密的枝丫,树叶哗哗作响,听得人打心底就起一阵凉意,倍觉舒爽。
许易到时,大槐树底下,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大多是打着赤膊的力巴汉,有端了碗大口吃喝的,要嚼着大饼子的,更有孩童,蹿到了后面的高处,也有妇人不方便堆过来,立在近处,聚成一个小团伙。
挤得这么严实,热闹,当然不是只因那处清凉,究其原因,还是一位江先生在那处支着摊子,花钱收故事呢,一个故事三大枚,童叟无欺。
江先生是个小说家,出了不少书,收集故事,便是为整理素材,在此间很是有名。
底层的老百姓,本就没多少娱乐,江先生的故事摊儿一支棱起来,自然就是个找乐子的大好趣处。
许易远远就看见江先生那个靠在老槐树边上的白布幌子,上面写着的“如是我闻”四个大字,细细品咂,竟有一股禅意。
“许先生来了,许先生来了。”
不知谁发一声喊,拥挤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儿,大家热情地将许易迎了进去。
不似其他读书人,轻贱使力气的力巴,许先生乐意和大家挤在一处,众人皆觉荣幸。
许易抱拳行礼,进了圈子,按住想要给他让位的两位老者,冲体态雄壮的江先生拱拱手,道声“打搅”,便挨着大树立了。
他来这儿听故事,也不是十回八回了,众人皆知他的秉性,便不再劝。
正巧一位少年说完故事,领了赏钱退下,带着孩童,颠颠儿买零嘴儿去了。
少年方才正中的蒲团上离开,一位眉眼俊俏的中年坐了上去,看身姿显然是练过,一开口,声音发飘,立时就有人认出来,说是梨花班的唱女旦的崔先生。
崔先生才一开腔,便被江先生打住,“这位老兄,我这里收的是未入文字的故事,诸子之书,百家之言,乃至稗官野史,小说戏剧,一概不收,您唱的这出感业寺,我听过,抱歉抱歉。”
崔先生却似乎有极强的倾诉欲望,就不肯下去,勉强凄凄婉婉诉了一段身世,发泄一通,被众人请了下去。
崔先生下去后,上来了个头发花白的中年汉子,说的是从他爷爷处听的,一个猎户打猎的故事,故事并不离奇,但有劝恶向善寓意,颇有教化之功,崔先生赏了的三大枚,那人千恩万谢下去了。
九十四章 故事
陆陆续续又有十余人登台,故事或长或短,或有刚起了头,便被江先生请下去的。
从日暮时分,直说到新月初上,场中气氛始终热烈。
终于,无人主动登台了,江先生照例抱拳问,还有没有故事,话音方落,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朽有。”
声音从后面传来,人群散开,行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年岁怕有八十多了。
看其服饰,虽不说华丽,但也是绸子衣衫,腰间悬玉,绝非像是为了区区三文钱,贩卖故事之人。
江先生起身抱拳一礼,道,“多谢老先生前来捧场。”老人明摆着不是为了挣钱,他就得承这个人情了。
说着,便又招呼人,搬来一把椅子,老人年纪大了,坐蒲团,起立太费力。
老人也不客气,径直在椅子上坐了,捋了捋银须,道,“江先生的名气,老朽早就听过,如雷贯耳。江先生的书,我也看过,醒人耳目,传播广泛,有教化世人之功。今日老朽要说的故事,不要江先生的钱,但请江先生将其录在你的下本书上,传扬于世,老朽便极为承情了。”说着,抱拳一礼。
江先生连忙回礼,道,“多谢老丈爱重,只是江某写书,对素材的挑选,是极为严谨的,老先生的要求,恕江某不能承诺,只能说,倘故事真的极好,江某自会录下。”
老人点点头,开始说故事,“淳安十六年,张生,刘生乃云安县举子,结伴而行,赴东京城参加乡试,过寒山时,逢天下大雨,天色将夜,路远湿滑,只好夜宿山神庙,行至庙门时,闻听几声凄厉的狼嚎,不多时,林中蹿出一只白兔来,那白兔通体雪白,宛若玉雕,眼神灵动,灵秀天成,引得张生,刘生,竟学人作揖……”
话至此处,被江先生打断,“好叫老先生知晓,我这里只收未成文字的故事,不知这故事是老先生假想而成,还是听前人所言?”
“此非故事,乃是真人真事。”
老人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世有修士,精怪,举世皆知,但对凡俗而言,毕竟太过高远,一生不曾得见修士,精怪者,是绝大多数。
江先生点点头,老人便接着讲了下去。
故事才开头,许易便大概猜到是个什么路数了。
昔年他在许家村,以讲书为生时,此类故事组织得不要太多,老人说是真事,他也信了,但猜测后续套路,无非是书生遇狐仙,狐仙报恩,两人情投意合,谱写一曲人妖相恋的美好赞歌。
若是这样的故事,哪怕是真事,他也听得乏了。
若不是因为担心此刻动身,会弄乱场地,搅扰他人,他便离开了。
果然,后面的故事发展,和他预料的如出一辙,张生胆勇,持剑吓退馋狼,救了那玉兔,刘生出手为玉兔裹伤。次日一早,玉兔消失不见,张、刘二生入东京城中应考,竟双双落榜。
三载后,张、刘二生再度应考,却在这寒山脚下,遇到了一个秀美婉约的白衣女郎,唤作秀娘。
不出所料,秀娘便是那玉兔,三载之后,修行有成,来会两位恩公。
秀娘容貌艳丽,气质天成,张、刘二生,皆心生爱慕,彼此君子之争,同向秀娘袒露心意。
秀娘自承乃是妖族后,刘生震怖,再不敢提爱慕之意,张生不拘世俗礼法,遂得秀娘真心。
直至秀娘和张生成婚当夜,唯一的贺客和主婚人刘生,望着一身红妆的秀娘,心中悔意如海,是夜伶仃大醉。
尔后,刘生远行,三十载后而归,却得知张生和秀娘早在十年前,便即和离,张生已然再娶,生儿育女,并借助秀娘之力,让两个儿子皆成了修士。
可怜那秀娘,垂垂老矣,哀哀将朽。
而那张生,却一娶再娶,生得七子八女,满门富贵。
整个故事极长,足足讲了近两个时辰,其间细节之多,之详细,超乎想象。
张生,刘生,秀娘之间的情谊,也在这无数细节中得到体现。
只是苍海沧田,悠悠经年,最后以这样的方式收尾,不由得所有人心生感叹。
故事讲到最后,老人涕泪横流,直乎苍天不公。
场间众人下泪者极多,一场人、妖奇恋,荡气回肠之余,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当真令所有人扼腕叹息。
便连许易也被代入进去,因着他和夏子陌之事,他对那张生竟生出了切齿之恨。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江先生录完,轻拍案道,“人生何情最可悲,人世何情不可忘。我想相恋之初,那张生和秀娘的海誓山盟,未尝便都是假的,奈何敌不过岁月无情,人心易变,可叹可叹。”说罢,起身冲老人一礼,道,“适才老丈说,此非故事,而是真人真事,还提及了东京城,淳安十六年,于今是泰安三年,距今八十二年,莫非正是发生在这东京城中的一件故往之事,不知这张生,刘生,可还健在,那秀娘又在何处?”
适才的故事,实在惊心动魄,此时,将入深夜,却无人离开。
老人一抹脸上的涕泪,肃然道,“我便是那故事里的刘生,张生便是……”
老人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断喝,“刘世叔,口下留德!”
喝声落定,便有滚滚蹄声奔腾而来,灯火下,却见一位黑袍中年,骑着一匹如碳火般通红的神驹,从巷口冲了出来。
眼见到得近前,也不减速,顿时将人群吓散。
黑袍中年冷喝道,“一群下贱东西,终日不思劳作,嚼舌根子,倒是不闲着,看来这水井巷的差役还是派的少了,看把你们闲的。都给我滚!”
众人皆不识得那黑袍中年,看他装束气度,便知是惹不起的贵人,平日被喝叱欺负忍耐得也习惯了,谁也不敢多话,仓皇退散。
说到底只是听个故事,犯不着为此得罪那招惹不起的贵人。
顷刻,众人散尽,只剩了江先生,刘生,许易立在场中。
九十五章 张生
“遮没你就是那许易许先生吧?”
黑袍中年一抬马鞭,指着许易喝道。
“正是许某。”许易很奇怪,这人和自己从未照过面,缘何认识自己。
黑袍中年道,“某此番来,正是找你,家中有急事,久闻许先生文辞,书法,皆是一绝,家母非要请先生代为录书,这就走吧。”
说罢,指着江先生道,“江兄的书,在我龙腾阁卖得向来不错,我龙腾阁也没亏待江兄。但江兄当知道什么事儿该写,什么事儿不该写。有的道听途说之事,不小心写了上去,弄不好便招来灭顶之灾。”
“张三儿!”
刘生一声断喝,须发结张,百岁有余的年纪,竟依旧中气十足,便听他怒骂道,“便是张老大也没你这般骄狂,此事即便江先生不录,我还不能找人来录,张中行这些年做下的丑事,还怕人说?你还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黑袍中年脸上青气满溢,胸膛忍不住剧烈起伏,指着刘生道,“刘世叔,你休要欺人太甚,若非家父有言,你,我……”
“怎么?想对老家伙动粗?借你十个胆子!”
刘生指着黑袍中年骂道,“就是你那老娘,见了老子,也得毕恭毕敬,反了你了,张中行最后一口气咽了没,没咽的话,老头子正要问问他这个老畜生,是怎么下的你们这一窝小畜生的。”
黑袍中年鼻子都气歪了,指着刘生直喘粗气,却说不出话来。
忽的,又有快马驰来的声音,来的却是一名张家家丁,高声道,“太爷不行了,三爷,老太君正催呢。”
吧嗒一下,刘生的手杖摔在了地上,指着那家丁喝道,“你给我滚下来。”
那家丁识得刘生,知道这位在张家人面前有多横,连老太君都扛不住,赶忙滚下马来。
刘生冲到马前,踩着家丁的背脊,爬上马来,急急大马去了,一把老骨头在马背上,颠来倒去,看得让人心惊。
刘生才去,黑袍中年一挥马鞭,马鞭在空中洒出一团花,将许易卷了,拽上马背来。
蹄声嘚嘚,瞬间便去得远了。
黑袍中年胯下神驹,极为神骏,即使驮着两人,依旧后发先至,赶在刘生前头十余息,到了地头。
“许先生来了,来了,母亲,爹爹咋样了……”
才领着许易看见正房的房门,黑袍中年便呼喝开了。
许易随在他身后跨进房来,轩敞的房间内,跪了足有五十余人,当中最前的五个中年,和黑袍中年有些连像,多半是张家兄弟。
还有二十余人或站或坐,皆是女性,人人服饰华丽,珠光宝气,年岁跨度极大。
当中主座上坐的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太君,气度威严,面目严厉,却不掩姿容,想来年轻时,相貌必定不俗,显然,此人正是张家老太君,那张生的正室。
在张老太君两侧,各坐了两人,年岁皆在四五十上下,其余十余人,年岁从三十余到十八九,形成完美的梯度。
这些人立而不拜,还正面受着张家兄弟的大礼,并不侧身而避,如此,这些女人的身份,便不难猜,多半是张中行的妻妾。
而刘生先前的故事,也能佐证这一点。
“跪那儿!”
张老太君横眉冷道。
黑袍中年不敢造次,当即跪倒。
张老太君微微冲许易点了点头,道,“久闻先生高名,今日劳动先生前来,正为请先生笔墨,录下一份文书,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张老太君话音方落,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托出一个红绸托盘,内中躺着一个十两重的元宝。
许易过往干的此类活计不少,就属张家的礼金最重。
他现在完全转换心肠,将自己锤炼得一副凡人心肠,见得这区区十两的元宝,心中竟忍不住生出欢喜来,盘算着可以切上几斤猪头肉,买上几坛老烧,还一下几位老街坊的人情,也能换上几床锦被,再卖个软塌。
剩下的钱,存李二家的饭馆,至少小半年的嚼裹便有了。
当下,许易便在张家人准备的文案前坐了下来,笔墨都是现成的,他静听着人家说,他写便是了。
事实上,他也对这一家极为好奇,尤其是那张中行。
他方落座,外面传来几道喊声。
“刘老太爷,您老不能进,不能进……”
“是啊,刘老太爷,您哪回来都行,今儿个真不能进,不是小的们拦你,实在是……”
呼喊声未来,又传来哎哟声,显然是刘生动了粗。
随即便听刘生呼哧带喘地吼道,“孔秀英,孔秀英,滚出来见我……”
孔秀英正是张老太君的名讳,已经几十年没人敢叫了。
“大胆,老家伙太无礼,母亲,我去叫人把老家伙赶出去。”
一个三十来岁的劲装青年,高声道。
此君正是张家老六,非是张老太君所出,一直颇得张老太君信重。
“大胆小儿,连上下尊卑都没了,掌嘴!”
张老太君勃然大怒。
张家老六低声应是,噼里啪啦自掴耳光,一连十余下,瞬间面颊红肿。
张家老太君看也不看他,挥了挥手,老管家会意,不多时,便将气鼓鼓地刘生迎了进来。
张家老太君面上虽不好看,还是起身向刘生行礼,口称“见过叔叔”,
张家众人只好跟着张老太君行礼,或叫叔叔,或唤师叔,或称太爷。
刘生和张生相交快一百年了,连张家老太君嫁给张生,也不过五十余载。
虽说刘生不过是个糟老头子,但就凭和张生的百年交情,张家众人谁也不能拿他如何。
“张中行没死吧,没死,就告诉他,老子又来了,他想就这么死了,没门,就这么放他下了地狱,这也太便宜他了。”
刘生也不落座,指着张家老太君呵斥着。
张老太君面上青气闪动,不卑不亢道,“叔叔这是说得哪里话,家夫正在病中,叔叔既来探视,老身感激不尽。但叔叔如此口出恶言,恕老身不能礼待叔叔。”
他话音方落,东侧靠墙的床榻的幔帐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随即又微弱的声音传来,“可是玉昆兄来了……”
九十六章 夺阴魂
闻听那微弱声音,张老太君当先抢了过去,一堆人皆要围过去,却被张老太君挥退。
不多时,帷幔被打开,露出一个面目苍老,头发雪白的衰朽老者的面目,倒是一对眸子,平和温润,既无临死前的恐惧,也没有流露出对生命的渴望。
“是老夫,听闻你将闭眼,老夫特来送你最后一程,倒要看看似你这等没心肝的人,到底能不能得好死。”
刘生梗着脖子怒声道。
张中行喘息片刻,道,,“好死赖死,都不重要,终归是死了,临死之际,你玉昆兄能来相送,不枉你我百年的交情。”
刘生冷笑,“百年交情?你我的交情,早在你抛弃秀娘的那天,便一风吹尽了,眼前只有仇人,没有故人。”
张中行脸上泛出苦笑,“玉昆兄,不认我这个朋友,我总是要认玉昆兄的,张某行将离世,旁人在不在,都无甚关系,你玉昆兄在,就算老天对我不薄。”
张中行说得凄婉,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许易看来,眼前这个衰朽老者,并没有他预料中的冷漠薄情。
刘生便是恨极了张中行,见他这般哀哀将亡的模样,往事如一幅幅画卷,在他眼前飘过,此刻心中也只剩了凄然,实在不愿再恶言恶语。
便听张中行道,“我死后,家里内外事,皆由夫人做主,无需多言。至于我的丧事,为避讳人言,你们愿意办就办,但我的残躯,火化之,骨灰不得敛尽,任由狂风吹散。”
“老爷!”
“爹!”
“老祖!”
“…………”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家之大事,唯死与生,又有事死如事生的说法,丧葬从来都是天大的事,事涉风水,关乎后辈子孙,焉能不重视。
张中行如此安排后事,尸体不留不说,连骨灰都不留,这是何等决绝,让众人完全无法接受。
“老爷,妾侍老爷多年,事事唯老爷之命是从,但此事恕妾绝不敢从命。”
张老太君抓着张中行的手说着,便低声哭泣起来。
张中行喘了几声,道,“此事便如此定了,玉昆兄作个见证,若是不从,老夫死不瞑目,尔等也俱为不肖子孙。老大,你来立心誓。”
居中跪拜的青年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乃是张家两大修士之一,如今已有脱凡境修为,前程正远大,立心誓对他而言,弄不好都能影响到前途。
他悚然之余,也知道了自己老父的决心,却是未想过自家老父这一介凡夫,是怎么知晓心誓的。
他很清楚,他和他那二弟,绝不会跟父亲说修行方面的事儿。
胸口喘得和一个不断开合的破麻袋似的,聚了半晌的气,张中行用微弱的声音道,“怎么,不应,莫非老大你不想要我给修远道长去信了?信我已经写好了。”
张家老大很清楚他和二弟能得到仙缘,除了他们生就灵根外,最重要的还是父亲和修远道长的一份缘法,让他二人由此能踏入仙门。
刘生冷哼一声,正要开喷,盯了一眼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咽气的张中行,终于将话咽回肚子里。
什么修远道长,就凭张中行一个凡夫俗子,怎么可能认识仙人,分明又是借了秀娘的光。
这是张中行最让他恶心,不齿的地方。
明明辜负了秀娘,却还总借着秀娘的光,让自家子弟成了修士,让张家成了望族,偏偏只有秀娘,委屈半生。
张中行话说得如此决绝,反正又有遵从父命的大旗,张家老大当众立下心誓,连母亲的意见都不征求。
事实上,已成为一定品阶修士的张家老大,的确不必在意整个张家到底如何作想了,作为修士的他的利益,便是整个张家最大的利益。
若不是因着老父和修远道长还有牵扯,他也没多大兴趣,在此扮孝子贤孙。
张家老大应下后,张中行像是了结了最后的心愿,剧烈喘息几声后,口中嗬嗬有声,却是在唤着“秀英”,正是张老太君的闺名,未几,溘然长逝。
刘生仰天长叹,怒声道,“薄情寡义张中行,你竟得了好死!”
张中行新丧,张家众人正是悲痛之时,他出此恶语,便是交情再好也兜不住了。
“将这老杂毛打出去!”
不知谁发一声喊,便有人朝刘生打来。
忽的,平地起风浪,一道玄光闪动,竟起了狂风,将张家众人吹得东倒西歪。
“妖妇,是那妖妇!”
张老太君如打了鸡血一般,歪倒在地,厉声道,“妖妇,我夫已死,到死念着的都是我的名字,你听见了么?无耻贱货,你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谁也没想到向来威严持重,大家闺秀出身的张老太君竟能骂出那么多下流不堪的话来,显然是对那秀娘怨毒到了极点。
“不好,妖妇要抢父亲尸身。”
张家老二怒喝一声。
“不对,他竟要抢父亲阴魂。”
张家老大怒喝一声,便出手了,金光闪动,竟然打空,反倒半空中掀起一道气流,将张家老大掀了个跟头。
“呔!大胆妖孽,竟敢抢夺亡者阴魂,触犯天条,该当何罪。”
一声断喝,一白一黑两名阴差赫然出现在场中。
白服修士掌中放出玄光,空中传来一声闷响,一个女子的身影显现,定睛看去,那女子身姿虽然窈窕,面色却极为苍老。
“秀娘!十年了,我终于再见你了。”
刘生身形剧震,一声深情呼唤,老眼饱含热泪。
“玉昆哥哥,你好。”
苍老的秀娘向刘生回了个微笑。
“贱妇,贱妇,你还敢来,还我夫君阴魂,两位仙差,两位仙差,收了这孽障吧……”
陡逢奇变,场中一众凡夫都吓傻了,窝作一团,瑟瑟发抖,张家老太君虽也忍不住身子颤抖,却依旧壮起胆量,向黑白两位阴差告状。
张家老太君话音方落,张家老大更是自报家门,更暗示此事若无说法,他定要上告的。
九十七章 小阴曹
黑阴差冷声道,“张中行已死,魂属地府,已和你张家无关,本官执法,自有度量,念在你也是修士,此番便不与你计较。”说着,大袖一甩,场间凡夫都昏了过去,先前短暂见到阴差的记忆,也慢慢混沌。
许易顺势也“昏”了过去。
白阴差指着秀娘叱道,“大胆妖孽,敢在东京城地头上撒野,不知死活么?”
秀娘抱拳道,“两位上仙容禀,我与这张中行,乃原配夫妻,他今日生死,我留他亡魂只想聊寄相思,还请两位上差通融一二。”说着,翻手一变,现出两枚香火珠来。
两名阴差对视一眼,黑阴差大手一招,将两枚香火珠摄来,一人分取一枚。
收了香火珠,黑阴差勃然大怒,“大胆妖孽,竟敢贿赂阴差,真当我日游夜游二御神,是那腌臜不堪之辈么?张家兄弟,你二人可看得明白?”
张家兄弟顿时指天誓日道,“妖妇希图贿赂二位仙差,奈何却是错翻了眼皮,如此等大胆妖妇,胆敢扰乱轮回秩序,乃是犯天条的死罪,我兄弟二人愿意助两位上差一臂之力,擒了这妖妇,任两名上差处置。”
一句“任两名上差处置”,彰显了张家兄弟的智慧。
他二人混迹宗门,并非是真到了世外之地,宗门内的鬼蜮阴私,见识得不少。
这两名阴差,当着他二人的面吞了秀娘的香火珠,又来严正执法,到底是为什么,那是明摆着的。
可叹这秀娘一把年纪,却还如此不晓事。
张家兄弟话音未落,秀娘便要遁走,却被四人死死围在当心,不消片刻,秀娘已吐了三口血。
忽然,她腰间的墨瓶,被白阴差打破,一道残魂飘腾而出,眼见便要溃散,却被秀娘用灵力死死笼罩,才勉强聚成人形。
“你滚,你滚,我不要见你,你滚……”
张中行的阴魂睹见秀娘,发出凄厉嚎叫,忽地,扑向张家老太君,苦苦呼唤着“夫人”。
秀娘双目清泪长流,却依旧死死护住张中行残魂,不叫其溃散。
张家兄弟和黑白阴差却抓住机会,一个劲儿猛攻,转瞬,便将秀娘擒住,两条银亮尖钩死死锁住秀娘两处要穴,直从背脊透体而出。
阴差麻利地用秘法取走秀娘的星空戒,冷哼道,“我当是条肥鱼,原来也是个穷鬼,这趟差事,算是白忙了。”
张家兄弟闻弦歌知雅意,立时奉上礼物,各自奉送一枚仙灵珠,还肉疼得不行。
黑白阴差见实在榨不出油水,便要摄了张中行的阴魂,锁拿秀娘离开。
忽的,张中行的阴魂竟朝黑白阴差凌空叩首,指着秀娘,道,“此妖乃张某平生业障,张某实不欲与此妖再有任何瓜葛,若将此妖带回城隍庙,少不得又要夜深,此事张某实不愿也,若两位仙差能通融一二,将此妖远远驱逐,令我阴魂永不再见,某旧友修远道长处,必定有重礼献上。”
“父亲!”
张家兄弟同声呼喝,仿佛才知道张中行阴魂的意识仍存。
便在这时,一声枭啼,场中四人同时变色。
不多时,一名黑面修士骑跨着一只似犬似狐的妖物,疾驰而来。
黑白阴差同时向那黑面修士行礼,口称“大人”。
黑面修士急道,“适才此间有诡异气息放出,震惊城隍庙,尔等可见得何种异象?”
黑白阴差同声道,“绝无异象,我二人在此执行公务,有这小小兔妖希图吸食阴魂,已被拿下。”
黑面修士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就将这兔妖和这阴魂一并带回,让左曹伯大人审问一番。”
黑阴差道,“大人没这个必要吧,小小兔妖,也不过才将将化形修为,还没挨着合道境的边,晾他也没惊动庙宇的本事,就在这里了结了得了。”
他收了秀娘好处,自然怕左曹伯面前说分明。
黑面修士沉声道,“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都惊动城隍庙了,若不能拿回去点什么,让本官如何交待?速速带回,让左曹伯大人等得久了,仔细你二人的皮。”
言罢,黑面修士跨着妖骑,径直去了。
半柱香后,黑白阴差带着秀娘,并张中行的阴魂到了小阴曹,那处正是左曹伯审断阴司的地方,同行的还有张氏兄弟。
为怕秀娘指认,黑白阴差总要备下两个证人。
小阴曹设在地底,并非幽禁禁地内,一应布置,和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差不多,青面獠牙的阴差,油锅,钉排,拔舌长钳,一一齐备。
左曹伯郑雄一身鬼面官服,一拍惊堂木,高声问案。
秀娘也不求饶,更不指认黑白阴差,只是认罪,唯独提了一条请求,希望能让她的残魂,随同张中行的阴魂一并投入轮回。
郑雄冷哼道,“到了此间,没有容情一说,律法如山,生死可由不得你了。”说着,他朝地上投了一根令签,怒声道,“妖女秀娘擅自捕捉阴魂,违背天条,罪在不赦,罚枯魂鞭一百,残魂打入幽冥,九世不入轮回。”
就在郑雄宣判的同时,白阴差腰囊中的禁魂瓶陡然破碎,一条阴魂破瓶而出,正是张中行,便听他凄厉惨呼一声,“不,乃是我的罪孽,我的罪孽,和秀娘无关……”
禁魂瓶被一个阴魂冲破,这阴魂还能发出如此凄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声。
一时间,全场气为之夺。
“混账,区区一个阴魂都拿不住,要你何用?”
郑雄勃然大怒。
黑白阴差尽皆慌急,急急出手朝张中行的阴魂拿来,张中行的阴魂左支右拙,竟总能从黑白阴差的包夹中险而又险地避开。
“还愣着做什么,挺尸啊!”
黑阴差气急败坏地冲张家兄弟吼道。
张家兄弟如梦初醒,竟也朝自己老子的阴魂捉来,在他们看来,张中行已经死了,眼前的阴魂进入轮回才是正道,万万不能因其而得罪东京城隍府。
就在黑白阴差和张家兄弟合力捉拿张中行阴魂之际,东西两团篝火中,射出两条火链,一左一右缠住秀娘,将她固定在了半空中。
九十八章 至情至性
刷的一下,一道灰色的鞭影,仿佛从九霄中放出。
啪!
秀娘周身冒出一团烟气,随即,秀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她的面目狰狞,血管暴张,青筋绽露,整个人的面目神情可怖到了极点,然而,她的一双温润的眸子,死死盯住那不断奔突的阴魂,放出热烈的情感。
她的眼神竟然在笑。
刷的一下,又以及枯魂鞭,秀娘的肉身极为被打烂,已经惨叫不出来,眸光也有了散乱的迹象。
“不!”
张中行惨呼一声,竟然如有神助般地冲破了四人的围捕。
如此反常一幕,令郑雄一颗心暗暗沉到了骨子里,不得已,他悄悄捏碎了一块玉符,便传出意念,示意黑白阴差和张家兄弟罢手。
他想看看到底这一人一个妖,有什么不寻常之处,竟引得如此异变。
他这边才罢手,张中行的阴魂便冲到了秀娘身边,秀娘拼命地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张中行眼中已经没有那行将甩落的枯魂鞭,只剩了秋娘,径直扑了过来。
眼见枯魂鞭便要落定,忽然两团篝火熄灭,秀娘从锁链中跌了下来。
张中行下意识便要去扶,奈何他乃是魂体,又毫无法力,哪里扶得住。
“为什么,为什么,秀娘,你这是为什么……”
望着奄奄一息地秀娘,张中行痛苦得嘶嚎。
他的反应,落在张家兄弟眼中,和疯癫,分裂,别无二致。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阴魂张中行,在他们的记忆中,张中行是最最厌恶这妖妇的,为了避免这妖妇入侵家宅,甚至在家中喂养了为数众多的恶犬。
平时,任谁提这妖妇半个字,张中行一准勃然大怒,六亲不认。
若说张中行和这妖妇旧情难忘,可他二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父亲临死呓语,呼唤地也是他二人母亲的闺名。
即便父亲死后化作阴魂,第一时间,也是扑过去抱住自己的母亲,可眼前的一幕,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忽的,二人脑海中齐齐冒出一个可怕的假设,假设这一切,都是父亲做给这妖妇看的,那,那父亲对这妖妇……
一念既此,二人遍体生寒。
秀娘伸出手轻轻抚着张中行的虚影一般的脸颊,呕出一口血,红唇如焰,“张郎,我现在好快活。”
张中行沉沉一叹,这一叹沉重的宛若山岳,仿佛压在身上数十里的千万斤重担,终于在这一叹中卸了下来。
张中行轻轻虚抚着秀娘的脸颊,深情地道,“秀娘,我已经耽误你快一百年了,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有卓绝的天资,大好的仙途,而我迟早要化作飞烟,变作你记忆里最痛苦的一部分,这会影响你的道心,窒碍你的修行,你既入道,当知仙凡有别,为何,为何,你就是堪不破呢?为我一个终将化作泥土的凡夫,值得么?”
张中行此番说来,张家两兄弟简直要被震撼得晕厥过去。
现在彻底证明了张中行对秀娘的无情,不过是顶在最最深情前面的伪装,他们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父亲这一甲子是怎么过来的。
要在一个妖修面前,始终扮演好这种无情,到底要花多大的苦功,做怎样艰苦卓绝的努力。
然而,一想到张中行临死前,还能为了掩饰而呓语他们母亲的闺名,化作阴魂的第一时间,又第一时间进入了扮演状态。
一个人都做到这份上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可如此艰辛努力的背后,又该蕴藏了怎样的一往情深。
他们第一次发现那个永远沉默寡言,除了时刻憎恶妖妇,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父亲,最最在意的,竟然还是这妖妇。
如此荒诞的一幕,简直就是对他们人生的最大嘲弄。
现在看来,父亲明明不好女色,却以两年纳一个的速度,收了数十房的小妾,生了一堆子女,却极少赐名,这一切的谜团,终于都解开了。
最最可怕的一点,直到此刻,他二人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有极大的可能曾经也是一名修士,不然,素来不过问他二人修炼的父亲,怎么能知道道心,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修行知识。
现在看来,那修远道长真就不是父亲凡俗的朋友,而是父亲结下的仙家好友,不然一个凡夫怎么可能在一个修士面前,有那么大的面子。
“值得。”
秀娘满眼欢喜地望着张中行,“不管张郎如何待我,我总是记得寒山寺中,那个为我逐走狼妖,轻声抚慰我,叫我别怕的郎君。三年前,我突破化形境,灵识映照前后,我才知道我的张郎到底为我做了什么。原来八十年前,我能一举成就幻形,不是我有多了不起,而是张郎趁我昏睡之际,悄悄将那三花至宝丹送我服下。还勉力助我行宫过血,以至伤了根基,断了仙途。”
“张郎,你如此待我,可叹我到数年前,还以为是你负心薄幸,我真真配不上张郎待我的这片心。”
张中行轻轻揽着秀娘,若能下泪,早已泣不成声,“你傻,你真的太傻,我此生已无憾,只盼着你能不受我拖累,成就大道,偏偏害得你如此,我……”
秀娘伸手捂住张中行嘴巴,“五十年了,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张郎,若无你,我纵修成鬼仙,又有何趣,不过是在这无边痛苦中沉浸更久的时间,受更久的折磨。现在的我,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片刻,也比得过旁人三生三世的快活。”
“好不要脸的妖妇,无耻之尤。”
张家老大终于忍不住,痛声叱骂。
“住口!”
张中行怒叱道,“却不知尔辈适才捉拿乃父亡魂献媚之际,又是何等丑态?我虽和你母亲无情意,但你母亲要的根本不是情意,昔年嫁我之时,她要的就是富贵荣华,而这些,我已经给她了,统统都给了。只有你们,借着我张中行的牌子,你们都得了什么,你们自己清楚。可叹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我便是阴魂之躯,也是你父,你们适才做了什么,还要诡辩么!”
九十九章 深情最怕我以为
张家老大满面胀红,张家老二道,“父亲今日已死,亡者不言生者事,我和大哥也不过是配合阴差行事,好速速送父亲入轮回,偏偏父亲为妖妇所惑,分不清是非黑白。”
“张郎……”
秀娘叫住了张中行,这片刻的相聚来之不易,她不愿被任何旁的事打扰。
张中行看着秀娘哀婉苍老的面容,一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他深情地望着秀娘,用饱含着热情地语气道,“秀娘,我真的好后悔,真的好后悔,五十年光阴,我们原本可以好好相聚,说上一千万句话,却被我生生毁了。我恨我自以为知你,为你好,自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却没想到到第三好将你害成了这样。人生最可恶的三字,便是‘我以为’,若能重新来过,我一定紧紧抓住你,哪怕陪你过上三天,三年,也胜过长生万古。”
张中行话音方落,小阴曹内忽然气机大盛,光焰万丈,朵朵金莲凭空飘落,一道身影如从烟波中塌出来。
“业火金莲,这是破障了!”
郑雄吃了一惊,双目死死锁住许易,实在弄不明白,到底怎么了,这位高人便堪破了迷障。
作为高阶修士,他清楚地知道这有多难得,对心境上的助益有多大。
事实上,对许易的出现,他丝毫不意外。
如果说张中行的阴魂莫名其妙地破开禁魂瓶,他还弄不清究竟,捆绑秀娘的两条火链才一自动消解,他就知道旁边藏了高人。
他一直在暗自揣测,为何那高人弄出异状,却不现身,更不夺了人走。
直到这业火金莲乱洒,他才找到症结,原来高人实在借机冲破心中迷障。
可他打破头,也想不出还有这种冲破心中迷障的方式。
“是你!”
张家两兄弟同声喝出,认出来人,正是自家老母要请来作录书的许先生。
却说,许易自听了刘生的故事,便对张生和秀娘起了极大的好奇,若不然,就凭一个张家子弟,怎么可能将他擒入张家。
见识了那峰回路转的张家大戏后,许易兴趣越发浓厚。
作为旁观者,即便张中行的表演堪称完美,但他还是看出了诸多的破绽。
只是他不知张中行和秀娘的感情,是非不理解那些破绽。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待张中行揭开全部的谜团。
为此,他不惜跟到了地府来。
直到秀娘要受枯魂鞭之刑罚时,他探查到了禁魂瓶中张中行的惊天怨气。
他暗中出手,打破了禁魂瓶,放出了张中行。
果然,在秀娘命悬一线之际,张中行终于撤去了全部的伪装,彻底放开了尘封的感情大闸。
在了解了二人的百年苦恋后,许易从心灵深处被震撼了,他绝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真挚而深沉的爱恋。
张中行所为,便是当世情圣也不过如此。
而直到张中行最后直言后悔,阐发他对这百年苦恋的最大感悟时,许易心神俱碎,彻彻底底被震动了。
他不由得想到了,他对夏子陌,对雪紫寒,对晏姿,对余吟秋,对宣萱的所作过往,无一不是正印证了张中行所说的“我以为”。
许易以为他不和夏子陌接近,就不会把麻烦带给夏子陌,结果,害得夏子陌魂飞魄散。
许易以为将雪紫寒送的远些,便能助她远离是非,结果害得雪紫寒险死还生。
对晏姿,他处处小心婉拒,以为唯有如此,才对得起这冰雪一样纯净的姑娘。
对余吟秋,他以为他的拒绝,便是从心底为了余吟秋好,却害得余吟秋几乎绝情向佛,一世青灯。
对宣萱,他从来便知宣萱心意,自以为不愿再牵情丝,辜负深恩,如今却是天涯远隔,此生未必能见。
此刻,张中行用他和秀娘的百年绝恋,生动诠释了我以为的巨大杀伤。
映照自己,一直蒙昧在他心头的挂碍,终于消尽。
他不由得想:人生一世,造化弄人,谁也看不到未来,唯有把握当下,莫负韶华,莫负深恩,但求无愧于心,便可放手而为。
念头一通达,几乎困顿他半生的窒碍,终于被冲散了。
此刻,业火红莲乱坠,几乎将他身上的业力魔障消尽。
这种感觉,就好像从肩头卸下一副沉甸甸的担子,立时心意圆融,真是无比的通畅快活。
“张中行拜谢恩公。”
“妾拜谢恩公。”
秀娘和张中行同时向许易拜倒,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
适才二人相逢,千言万语无数泪,都只想着这可能是此生最后相聚的刹那,无论如何不要辜负,根本无暇他顾。
直到此刻许易现身,二人才醒悟过来,便双双拜倒相谢。
许易摆手道,“二位深情,感天动地,某钦佩不已,倒是我要谢二位,助我突破心障。”
说着,他转视郑雄道,“如此深情,便是苍天亦怜,郑兄焉能无动于衷?”
郑雄直视许易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入我京东城隍府所为何事?”
东京乃是罕见的大城,郑雄虽只有左曹伯之位,但位高权重。
而且,当今之世,分属阴庭统御,散修再猖狂,也不敢得罪阴官,何况,他是一地城隍,又占住了法理,即便眼前的许易,他看着有些深不可测的意思,但心中依旧安稳。
许易道,“某不过一闲云野鹤,就不通报名姓了。此番冒昧造访,不过是张中行和秀娘伉俪情深,令某深为感动,想向郑雄讨个人情。”
郑雄抱拳道,“郑某很想卖这个人情,奈何阴庭自有典章,城隍府中自有法度,我不过是代天牧狩的阴官,并无专断之权。此二人一个已是残魂,就该安分守己,待小阴曹审判后,或受刑罚,或直接打入轮回。奈何此残魂不肯安守法度,擅自冲破禁魂瓶,按律,乃是重罪。”
许易道,“禁魂瓶被毁,是我的首尾,郑兄何必明知故问。”
郑雄道,“原来如此,不知道兄可知损毁禁魂瓶是何罪过!”
许易的不卑不亢,让他很不爽,他自负身份,并不打算对许易稍假辞色。
一百章 威武卫何在
许易道,“损毁禁魂瓶,为藐视阴庭之罪,罚枯魂鞭三百。还有,某私自终止对秀娘的枯魂鞭刑罚,乃至乱法之罪,处枯魂鞭一千,打入幽冥火狱。郑曹伯想对某来哪一条刑罚,还是想两罪并罚?”
话到后来,许易的声音迸出森冷寒意。
郑雄听得心惊,直视许易,“你到底是谁,缘何对我城隍府的法令,如此谙熟,莫非也曾在阴庭为官,若真如此,那就该知晓《地府大诰》不可违拗。”
许易道,“犯法者多是执法者,郑兄的官腔打得不错,可连手底下的两个小鬼都是极尽勒索之能事的臭虫,你是什么成色,我大概知晓。废话不说了,帮我办两件事吧。”
“好猖狂的口气!”
一道断喝声传来,一个锦袍中年飘腾而入,身后跟着十余大吏模样的的修士,外加一支三十余甲士的卫队。
“见过神君大人。”
包括郑雄在内的所有人,尽皆拜倒。
来人正是当今东京城城隍楚天雄,东京城是罕见的大城,楚天雄虽只是城隍,却有着鬼仙一境的修为。
在郑雄悄悄捏碎警兆玉符后,远在五千里之外的楚天雄便开始调集力量,积极朝此间赶来,紧赶慢赶,终于赶到,恰巧听到了许易这番言论。
“便是你要在我东京城内,兴风作浪?天下的散修,何时变得这么猖狂了?”
楚天雄颐指气使,斜睨着许易。
他乃堂堂东京城城隍,便是在江淮土地宫内,他的座次也不过仅次于左右宫伯,位高权重,煊赫一方,故而养成了这强大气场。
“这才哪儿到哪儿,真正的猖狂,你怕是没见过。”
话音未落,许易大手一挥,数枚雷珠射出。
“大胆!”
楚天雄怎么也没想到,许易的猖狂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竟然直接在他的地头上动手了,这是要犯死劫啊。
他一声喝罢,不及出手,整个识海便被疯狂的雷暴堆满,下一瞬,他便陷入了雷霆笼网中,瞬间,雷霆笼网收紧,他发出剧烈的惨呼。
随即,他便被许易提到了手中,“两件事,我就说一遍,谁要再让我废话,就准备先给你们城隍大人准备好香火,准备超度亡魂。一,把张中行的天魂地魂放出来,二,消了秀娘的刑罚。”
张中行身死,七魄亡而三魂散,天魂,地魂虽散,却也是跟随阴魂,自然难以避免被阴司捉拿。
至于秀娘,名姓上了判签,枯魂鞭未完,判签上的记录永在,除非城隍自动消除,否则便是一个极大后患。
许易好歹做了五六年的城隍,虽不怎么理事,但基本的流程,还是极为熟稔的。
他罕见被谁震动,这回是真被秀娘和张中行的苦恋所深深震撼,何况,他还因为二人的苦恋,而堪破心中迷障,这个人情,无论如何是要偿还的。
却说,许易才一出手,东京城隍楚天雄瞬间成擒,这一手,带来的震动,简直如强大的冲击波,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头脑。
“这人到底是谁,怎的如斯强大,不但如此,还如此胆大,这是摆明了不把阴庭法度放在眼中啊。”
郑雄瞪圆了眼睛,脑子一阵阵发蒙,又捏碎了一枚警兆玉牌。
“老二,我现在心中的悔恨简直就如江河灌海,早知道这位许先生竟是传说中的仙人,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得此机缘啊。”
张家老大痛心疾首地向张家老二传递着意念。
他兄弟二人是最不慌的,不管怎么说,有他父亲在,这魔头再是凶恶,也绝不会冲他二人下毒手。
其余等东京城隍府中的大吏,一个个都瞪圆了眼睛,无比慌乱。
许易没有理会众人,自顾自操控雷霆囚笼,对楚天雄施加着酷刑,不消片刻,楚天雄从身体到精神,都化作了一滩软泥。
郑雄自然不敢违命,按着楚天雄的吩咐,放出了张中行的天魂,地魂,并消了秀娘在令签中的印记。
许易一挥手,忽的,张中行的尸体显现,便见他催动法诀,张中行的天魂地魂阴魂,同时没入身体内。
下一瞬,几枚奇异果子,被许易送入张中行尸体中,又灌入了灵液和丹药,不多时,张中行的天魂归天,地魂入地,又伴随着三枚香火珠的淬炼,张中行早已凉透的尸体,竟一咕噜坐了起来。
许易再度朝张中行口中打入一枚延寿果,药力化开,不多时,张中行的形貌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鹤发鸡皮,竟一点点年轻起来,强大的生机,在他头顶氤氲,不多时,张中行便化作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只有鬓角微微染霜。
随即,许易向秀娘打入灵液和丹药,秀娘不过是受创太重,生机大损,元气根基还在。
不多时,秀娘便恢复如常,只是面目依旧苍老。
许易知道,这不过是秀娘故意为之,以她的修为,只要生机不衰,就不可能衰老。
果然,秀娘见张中行变得年轻后,身子一晃,化作一个明丽的女郎,一双明眸灿灿如星,深情地望着张中行。
随即,二人同时又向许易下拜,叩头不止,却被许易挥手扫过一道气流,将二人托了起来。
他如今是鬼仙,真正位列仙班,人死只要阴魂尚存,死人复活,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当然,旁的鬼仙,却不是轻易能够办到的。
因为死人复活的重点,从来不在于复活,而在于能摆平管理死人阴魂的地府机构。
恰恰许易便有这个能力。
“行了,大事已了,二位随我离开吧。”
许易冲张中行、秀娘招招手,便待离开。
便听一声道,“真当我江淮土地宫是酒家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五道身影如烟气一般,腾腾现在场中,郑雄等人尽数拜倒。
却是郑雄捏碎的示警玉符起了作用,赶来的正是江淮土地宫神主钟神秀,以及土地宫的四位大员,人人皆是鬼仙修为,钟神秀更是入了二境。
“威武卫何在!”
钟神秀厉喝一声,场中无不悚然,八百金甲卫士,组成冲天杀阵,霍然出现在场中。
“杀!杀!杀!”
八百威武卫杀声震天。
一百零一章 名头就够了
“恩公速去,我与秀娘能生死一处,此生再无遗憾。”
张中行慨然道。
秀娘回眸望着他,眼中满是温柔和知足。
许易冲张中行摆摆手,盯着钟神秀道,“东判府一别,某已对自己承诺过,再不无端多造杀伤,众军何辜,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为一人私令而亡,死得太冤。看来今日,许某要违誓……”
他话音未落,便听钟神秀一声凄厉地疾呼,“你是空虚老魔!”
此话一出,整个威武卫八百甲兵同时一颤,钟神秀麾下的四大鬼仙,齐齐后退一步。
许易冷然道,“许某可不是什么魔头,而是真正的良善之人,若非那些贪官污吏搅得整个东判府,宛若鬼狱,许某也犯不着出此下策。现在看来,非只东判府如是,我远来此地,一路所见,同样暗无天日,小阴差索贿,大阴差昏聩,我看这江淮土地宫还是换个主人吧。”
许易的声音并不大,可听在钟神秀耳中,恍若惊雷。
东判府之战后,阴庭震怒,发下海捕文书,颁布巨额赏格。
但掀起的风浪,却极小。
甚至在包括钟神秀在内的一众大吏看来,这不过是阴庭在走形式罢了。
似许易这等大魔头,修成了鬼仙,遨游四方,各地的边界对这种魔头已经形同虚设,没有任何约束力了,想要追捕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此等能动辄灭掉一个东判府的邪魔,又得组织怎样的力量去围剿?
在了解了东判府当日如何败亡的具体情形后,钟神秀也只是感叹一番,妖道大昌,正道沦亡,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撞上这恐怖的巨魔。
“神主大人,此贼莫非是虚言恫吓,怎么就那么巧?”
左宫伯陈舒传过意念道。
钟神秀却不理会他,向许易尴尬一笑道,“误会,都是误会,许兄神威,钟某不敢冒犯,还请许兄千万担待。”
他已经传出意念问过郑雄,楚天雄是如何被擒拿的,当听到不过一合,楚天雄便就擒了,许易弹指间,雷霆之意震撼心神,这和资料中如出一辙。
最为重要的一点,空虚老魔的确名声鹊起,已经听闻有不少地方有人冒其名行事,但决然没有人敢胆大到在这城隍府中,堂而皇之的报名。
没有强大的实力为后盾,敢这样假冒,那只能说在以生命为赌注。
更何况,他钟某人自问阅人无数,虚张声势,还是波澜不惊,他一眼便能看破。
眼前的许易,目光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对生命漠视的冰冷,如此气质,简直就是绝顶魔头的标配。
钟神秀这一服软,全场都震撼了,只凭一个名头,便压得一个二境的神主大人服软,这是何等的滔天魔威。
许易道,“没什么好担待的,那个郑雄是个糊涂蛋,还有他手下的两个阴差,贪婪成性,再不整顿,我阴庭吏治必将彻底败坏,还有张家的两个混账小子,枉顾人伦,既然是修士,也正该你们管,人间地下,你是一个也没管明白,惭不惭愧?”
你强你有理,钟神秀只有连连告罪,保证必定加以整顿。
只是听起来实在怪怪的,你空虚老魔早就叛出阴庭了,还如此打官腔,合适么?
却说,钟神秀这一保证,郑雄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身子软软倒地。
黑白阴差跪地叩头,高呼求饶不止,却看得钟神秀无比心烦,直接挥手,数名甲士驰出,直接将黑白阴差和不停向张中行求饶的张家兄弟一并拖走。
张中行更是无动于衷,丝毫不理会张家兄弟,非是他无情,而是这兄弟二人所作所为令他无比心寒。
许易道,“如此说来,你钟神主还是个明事理的,我也非外间传言的邪魔,可叹误解一旦成了成见,就很难化解了,不过许某也不需要世人理解。”
说话之际,他毫无征兆地出手,将一缕清气打在钟神秀左肩上,那清气立时没入钟神秀左肩,立时一股透体冰凉传来,紧接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下一瞬,那股清凉之感消失无踪。
钟神秀惊怒交集,死死咬了牙,低头道,“不知道兄这是何意?”
许易道,“钟兄不必惊疑,一个小小禁制,不会要命,也不会给钟兄带来任何困扰,只要我不催动,钟兄甚至察觉不到禁制何在。许某想要钟兄的性命直接取了就是,连整个东判府我都屠了,也不缺钟兄这小小的江淮土地宫。”
许易点到即止,钟神秀立时会意,知晓许易是为张中行和秀娘准备后路,心中感叹此人的心思缜密之余,又极度不安。
他可万万信不过许易,不弄明白那禁制到底是什么,他将彻夜难安。
然而,他能不能得安,许易却是不理会的。
当下,他带了张中行和秀娘出了小阴曹,来到东京城外的瓜洲渡头,“贤伉俪,有情人终成眷属,某心中实在快慰,但江淮土地绝非久留之地,二位当速速离去,择一佳地,好生修炼,未必不能成一对神仙眷侣。”
他不过是诈唬钟神秀,他给钟神秀中下的禁制,只是一枚源印珠,此物根本禁制不住钟神秀,他只不过恫吓钟神秀罢了。
至于这种恫吓能管多久,他并不知道,所以,还是力主二人离开。
天地之大,有的是容身之所。
张中行和秀娘再度拜谢,言语已不足以表达二人对许易的感激。
许易摆摆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有缘再会吧。”
说着,朝张中行抛过一枚须弥戒,下一瞬,他的身形如烟泡一般消失。
半柱香后,他回到了城关码头,开始向左右街坊作别。
他化身凡人,不过是为了炼心,如今心瘴既消,他自不会在此久待。
事实上,若不是心向大道,志在长生,许易是很愿意过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日子的。
许先生行将离开的消息才一传开,便轰动了半个街道,前来相送的街坊不计其数。
一百零二章 会银尊
许易在此待了不过大半年,但举止有礼,待人平和,尤其是在获得了相当名望后,依旧能平和礼待众人,兼之平素有谁遇到难处,只要找到他了,在他能力范围内的,就没有推辞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此行事,持之以恒,便形成了人格的魅力。
数百人直将许易送到了城门外,才目送许易离开。
夕阳西下,晚风如歌,许易阔步而行,心胸从未有过的开张,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平安自得的力量。
“许兄,许兄……”
许易才行到渡头,便听见一道欢喜的呼声,循声看去,却是一艘华丽画舫上,一个衣着富丽的中年人正跳着脚冲他摆手呼喝,不是岑夫子,又是何人。
彼时,他正是搭了岑夫子的便船到的此处,没想到大半年后,他将离开,又遇上了岑夫子,缘分之奇妙,莫过于此。
再见许易,岑夫子开怀之余,连声埋怨,责怪许易没有如约给他去信,告诉他许易的住地,让他找了好久。
若不是今日遇见,还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再听说了许易打算离开东京城,准备游历天下,他极力建议许易随他远行,反正他这趟货运,来回三千里,足以遍览山水。
许易感念岑夫子的情意,并不直接推辞,陪着岑夫子畅谈一夜,临近天明,岑夫子睡去,许易飘然离去。
岑夫子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发现不见了许易,好生纳闷。
是夜,船至月亮湾,狂风大作,黑雾弥漫,同行的十余艘大船,或倾或沉,唯独岑夫子的画舫金光大盛,妖雾,妖风不得近前,保了这艘画舫无恙,还救起客商,船员无数。
待妖雾,妖风褪去,众人朝那金光大放处看去,却是甲板上提了两行诗,正是那首“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岑夫子连连道,他终于明白为何许兄弱冠年纪,竟有惊世才学和见识,原来是传说的仙人。
没过几日,岑夫子遇仙的消息,便传开了,他那艘仙人留诗的画舫也成了宝贝,不知多少人前来观瞻。
更有人出重金购买,都被岑夫子婉拒。
而有了许易留字的这艘画舫,遇水必安,也庇护岑家渡过无数风雨,一直陪伴岑夫子到生命的尽头。
辞别岑夫子后,许易取出如意珠,联系起一位他几乎以为永远不会再联系的人来。
两个时辰,许易见到了那人,数载不见,那人风采依旧。
只是相比起许易的淡定,那人的反应就激烈的多,先是围着许易转了数圈,继而啧啧有声,感叹道,“我早知你不凡,真的,早在下界时,我就知道你绝不是池中之物,但是把我的头一个想成两个,我也绝想不到你竟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飞冲天,得了如斯成就。”
许易摆摆手,“一般般,这些年,才有这点成就,算不得什么,老王,好几年不见,你倒是富态不少。”
老王不是别人,正是银尊王不易。
昔年,许易正是靠着银尊的那块阴官符引来了银尊,惊退了追杀他的鬼仙。
彼时,银尊本想得了阴官符,就和许易新账老账一并结算,奈何许易奸猾,始终将他拿得死死的。
一番交锋,银尊看出许易乃是可造之材,才熄了灭杀之心,要结这个善缘。
彼此留了如意珠,许易这才找了过来。
银尊摆摆手道,“少来,我这几年,虚度光阴,修为没增长一星半点,不像你,跃过了无数关隘,竟成了鬼仙,想必突破二境,也不过是未来十年八年之事,和我说说吧,这几年,你都遭遇了什么。若是说得我高兴,少不得举荐一把,让你也过过官瘾。”
许易哈哈一笑,“官瘾我算是过足了,才打翻了上官,出逃在外,乐得逍遥,何苦再入火坑。”
他话至此处,银尊陡然怔住了,忽然一拍额头,木讷地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姓许,对,许易姓许……”
许易见他满面呆滞,口舌颤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心中正纳罕,忽的,银尊鬼叫一声,指着许易,一退数步,“你是空虚老魔,空虚老魔是你,东判府是你屠的,天呐,天呐,你才过来多久,竟有如此造化,毁了一个东判府啊,鼎鼎大名的魔道巨擘,竟然是曾经的那个蝼蚁。沧海桑田,世事变化之奇,莫过于此,莫过于此啊……”
银尊激动不已。
待他连珠炮喷完,许易点头道,“说的不错,我正是阴庭要捉的那个空虚老魔,老王你身为阴庭命官,正是你向阴庭表现的大好时机。”
银尊奋力一挥手,“少跟我扯!漫说我知晓你的底细,简直就是机灵猴子成精,即便不知,我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小命去挣功劳。再说,你小子现在混成这样了,我也面上有光,有朝一日,少不得还要求到你小子名下。不管怎么说,你我是下界的故人,情分非比寻常,到时候,你可不能撅我面子。”
他是真的兴奋了,修炼界强者为尊,以许易的战力,放到哪里都是大人物了,能结交强力的大人物,是银尊目下最渴盼的。
至于许易阴庭叛逆的身份,银尊根本没当一回事,这年头,不得罪阴庭的魔头,还算得上魔头么?
一番寒暄后,许易道出了他此番前来的本意,想听银尊聊聊世界观的事儿。
他忽然对世界观起了兴趣,根源全在于他此番突破心瘴,突然萌发的灵感。
至于为何来找银尊,乃是因为这家伙是界使官,专业正对口。
银尊没想到许易会问出这个问题,指着许易道,“也对,你是下界来的,怕也才突破地仙,还不曾遨游过真罡虚空,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看完了,你就明白了。”
当下,银尊便和许易双双升空,半柱香后,空中起了罡风,以二人的修为自然无碍。
又半柱香后,进入星空罡风层域。
一百零三章 世界观中观世界
星空罡风层域,许易初入仙界时,因为那艘星空飞舟挨了银尊一击,关键时候破碎,害得许易跌入过星空罡风层域,可怖的星空罡风,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而如今,他只结出一个灵力护罩,便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那猛烈星空罡风的侵袭。
一直上升,上升了不知多少里了,终于无边罡风停止了,空中布满着可怖的不稳定力量。
银尊努力用功,才将意念传出,“这一层就是真罡虚空,没有罡气流动,但整个空域布满了真罡,我只能陪你半盏茶的工夫,时间再久些,我就顶不住了。”
许易没有回应,他已经完全陷入了呆滞,只因一个巨大的圆球,出现在了许易眼前,土黄色的星球,有三分之一,被湛蓝色的海水覆盖。
他的世界观有些崩碎了。
一直以来,在他固有的观念中,四大洲世界,应该就是类似四块断裂的大陆一样的板块,中间被无尽汪洋分割。
直到此刻,他见到的却是个球体,肯定比地球大上无数倍的球体。
难道这个球体就是整个四大洲世界?
他脑子很乱,真的很乱。
许易足足怔怔了半盏茶的时间,直到银尊实在扛不住了,才出声催促许易。
许易招呼银尊先下去,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盯着整个巨大的球体,银尊离开足有一个时辰后,许易这才返回。
才在海边的三合峰峰顶落定,银尊便迎上前来,比出大拇指道,“难怪你能横扫东判府,便是三境强者,怕也不能在真罡空域中支撑这许久。”
许易深深一躬,“多谢王兄,若非王兄,我就成了睁眼的瞎子,活得浑浑噩噩,敢问王兄,这个星球便是整个四大洲世界么?”
银尊道,“自然不是,你见到的这颗星球,唤作秦广星,是秦广帝君建立阴庭,所主宰的星球。不过是仙界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星球。当然了,不到鬼仙境,是接触不到这些的,和许兄一样作想的,不知凡几。等达到鬼仙境后,能抗住真罡空域的挤压后,要弄清这个,自己升腾往上,详细一观就是了。”
许易道,“那四大洲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银尊就怕许易没问题,他正想着如何才能在许易面前落下大人情。
前番为了赎回阴官符,他已经帮许易科普了一回,这回再科普,那就是白白落人情了。
便见他整顿了下措辞,便详细论述起来。
“整个世界,分作碎片世界,和主世界,以及仙界。这种划分,有两个标准,第一个标准便是灵力强弱,以此来区别碎片世界和主世界,灵力微弱的是碎片世界,灵力稍强的是主世界。第二个标准,便是世界的存在形态,碎片世界和主世界,都非是以星球的状态存在,而是以异样空间的形式存在,仙界则不然,乃是一个个星球组成……”
话至此处,许易道,“为什么其他三洲都堕落成了主世界?”
银尊道,“四大洲世界是很遥远的存在了,只是一直沿用下来,用来形容整个全部的世界。至于其他三大洲如何衰落的,我亦不知。但这些并非重点,重点便在于仙界,你要记得仙界是以星球状态存在就是了。”
许易道,“那为何咱们所处的这颗星球,被唤作秦广星。”
银尊道,“每个星球都有自己的阴官体系,咱们这颗星球的阴庭体系便是秦广帝君打造的,这颗星球便因此命名。”
许易道,“你的意思是,秦广帝君便是此界的绝对权威?”
银尊摇头道,“非是如此,不知你可听过封神台和敕神台?”
许易摇摇头,银尊道,“封神台封告天仙,敕神台敕命地仙。秦广帝君是得到了敕神台的认可,等若是上苍敕命的帝君,自然有资格打造阴庭。事实上,秦广星上得到敕神台敕命的远不止秦广帝君一人,只不过阴庭势力最大,体系最全,存在最久远,敕命等级最高。”
“其余得到敕命的存在,纵然实力不如阴庭,修为不如秦广帝君,已经有了不受秦广帝君管束的资格。所以,当今之世,无数强者的终极目标,都是得到敕神台的敕命。成为一方主宰。”
许易道,“那仙界总计有多少星球?”
银尊道,“我亦不清楚,想来上百颗是有的。”
许易道,“你的意思是每一个星球,都有一个类似秦广帝君一样的存在。”
银尊摇摇头,“那可未必,你别为难我了,我只是个区区鬼仙一层,连横渡真罡空域都不能,等你自己突入人仙境后,有能力横渡真罡境了,大可自己到每个星球上都走一遭。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按常理论断,每个星球的状态都不会一样,毕竟,世界是纷乱的,纵使天庭,也不能一统万仙。”
听完银尊的论述,许易久久不言。
世界观总是被刷新,这点他丝毫不意外。
就像他前世在农村出生,幼时以为整个世界便是村庄加镇上的集市,再到后来,渐渐成长,世界之大,也一点点显露在他的眼前。
他穿梭许多世界,伴随着修为的提升,世界观被不断刷新。
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距离证道天仙,越来越近,他相信整个世界的原貌,总有一天,会完完全全展露在他眼前。
银尊苦苦挽留,许易也不过在他处待了两日,第三日上实在待不住了,便即告辞。
遍览整个世界,遨游星系,目下来说,距离他还是太遥远,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极为现实的事,先把这枚散官符落实。
不为别的,他需要香火,属于自己的香火,不然,脖颈处的乌沉葫芦,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次动用。
上回爆种,乌沉葫芦实在伤得有些狠了,以至于许易的念头都无法侵入了,好似彻底死过去了。
鉴于乌沉葫芦无往不利的神威,许易总想着将他的威能开发出来。
落实散官符的事儿,许易没什么眉目,但有万事通的荒魅在,暂时先梳理具体流程,应当是无碍的。
一想到荒魅,啪的一下,许易拍了下额头。
一百零四章 许合理
许易已经将荒魅锁在星空戒大半年了。为了突破心瘴,许易要完全适应凡人生存,有时甚至要忘掉自己修士身份,全身心投入,有个话痨的荒魅在一旁,他休想进入状态。
不得已,他未经荒魅应允,先斩后奏,封闭了星空戒,剥夺了荒魅自由进出的权力。
这一晃半年多,他耳根子极为清净,都适应了没有荒魅的日子。
以至于他打听世界原貌,想到的不是荒魅,而是银尊。
直到此刻,打算去落实散官符的事儿,才想起荒魅的好来。
刷的一下,他收了星空戒的封禁,蹭的一下,荒魅便扑了出来,整个小身子的毛全部倒竖,龙口虎口齐齐开张,死命朝许易扑咬而来。
“疯了,你踏马的。”
许易大手一挥,便将荒魅侵入,舌绽春雷,冲着荒魅怒吼起来,“别踏马不知好歹,若不是担心你,老子至于九死一生……”
他这没头没脸的一喷,立时将怒火三万丈的荒魅喷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许易怎么突然发了雷霆。
这不合理啊。
荒魅才思索究竟,许合理便编造出一段无比合理的故事。
故事便是,当时他陡然遇到侵袭,被敌人用秘法封禁了星空戒,让他许多宝物都用不得,尤其是没办法使用荒魅的无敌智慧和经验。
这半年来,始终在和强敌周旋,好容易耗死了对方,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大能破开了禁制,为此,他甚至险些丢掉性命。
许合理的演技早已炉火纯青,荒魅死死盯着许易,愣没发现半点破绽,事实上,这半年来,他还真没见许易动用过星空戒,里面的东西没有进出。
荒魅却没想到,以许易的能力,多弄两枚星空戒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他这大半年都如凡人般过日子,除了最后赠送张中行和秀娘须弥戒,还真没用过修炼资源。
“你敢对天发誓?”
荒魅依旧不信,但又找不出丝毫破绽。
许易满脸悲愤,指着荒魅,做出被气得说不出来话来的样子。
荒魅被他盯得心生愧疚,连声道,“罢了罢了,我信你便是,老子也实在找不到你要封禁老子的理由,没了老子,你还真混不下去,不过,你得赶紧着提升实力,不然随便来一个,就能封了你星空戒,撵得你上天入地,这成什么样子,你面子过得去,我堂堂荒魅老祖却受不得这样的屈辱。”
许易趁势道,“谁说不是,不知你老荒屈辱,我何尝不屈辱,想我历经千辛万苦,才修成鬼仙,本以为自此之后,不说长生久视,至少逍遥四方,哪知这人外有人,仙外有仙,咱们这点道行,和真正的仙道巨擘相比,根本就不够看。依我之见,当务之急,还是弄点香火来,不说别的,至少把我那斩仙清光,给温养出来,生命安全有所保障。所以,我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将那散官符落实,有个官位蔽体,又有香火进账,再好不过。”
荒魅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你的血脉已经录入了先前那个金令符,这回再用这个血脉入那散官符,怕叫人追根溯源,窥出破绽。”
荒魅话音方落,许易已变化了形貌,显化出赤炎雷猴模样,“我早测试过,变成这样,就是妖血了。”
荒魅道,“这也不行啊,赤炎雷猴万中无一,你可是在人前显化过,倘若人家要看你妖体,你又待如何。”
他话音才落,许易又变身了,这回却是显化的怒蚩猿相。
荒魅摇头苦笑,“你还真是千变万化,既如此,此事能行。你先炼化散官符,把位子占了先,要落实此事,少不得要往酆都城走一遭,那里是阴庭议事堂所在,阴庭的官部也设在彼处。”
计较已定,许易便朝酆都城进发,一路上,荒魅又向许易介绍着那边的情况和禁忌。
话至尾声,荒魅劈头盖脸道,“是谁封了星空戒!”
许易脱口道,“我只知道那人自称姓阴,旁的再不知道。我说你抽冷子来这一下,到底是做什么?还信不过我?”
荒魅越想越觉古怪,以许易的诡诈,能蠢到被人用秘法封禁了星空戒的份上?
他适才抽冷子一问,就是为了看许易反应,却没想到许易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罢了,此事不管真相如何,我不希望有第二次,否则,我必定翻脸。”
荒魅义正词严地警告。
许易冷哼道,“丢一次人还不够,我能丢两次?老荒,你就是太不自信,现在,我在你面前,哪里还有秘密,再说,以你的智慧,我还能骗得了你么?”
“那倒也是。”
荒魅点点头,“相信你小子不会蠢到在我面前说谎。”
受了许易吹捧,荒魅总算将这件事按下,便催促许易速速朝酆都城进发。
许易摆手道,“不急,得做些准备,不然,直眉楞眼的过去,多半讨不到好果子。”
荒魅莫名其妙,“你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我不过才起了个头,你就又听出什么不对来?”
许易没有废话,直接做给了荒魅看,他先是打出一团清气,清气在他掌中瞬间凝聚成人形,化作一个虬髯大汉,随即,他掌中多出一枚如意珠来。
好一番折腾,终于完工,荒魅指着许易笑骂,“天下人若都如你这般阴损,我看非天下大乱不可。”
许易正色道,“我修‘良知’道,生平只知行善去恶,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说着,身形一转,便化作先前清气凝聚成的虬髯大汉形象,携了直翻白眼的荒魅,朝西边赶去。
次日晚间,许易赶到了酆都城。
酆都城处在幽冥结界之中,内中无有凡人,乃是修士聚集,形成的城市。
至于修士为何在此聚集,荒魅也做过说明,说是阴庭设在酆都城内的外事部,经常会发布任务,有修士领受任务,完成后,便能获得奖励,修士往来一频繁,便形成了聚集效应,渐渐便成了城市。
一百零五章 求官酆都城
入得酆都城,会发现这座城市,和普通城市有着明显的区别,没有兴盛的百业,只有一间间的贩售各种修炼资源的商铺,间或夹杂着酒楼,其余的便是一座座乌沉沉的房屋,整个城市,罕有人迹,极为静谧。
再是非比寻常,也是有迹可循的。
不管在何处,城门口,酒肆中,都是消息集散地,自然也分布着以此为生的人群。
许易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中人,要价两枚香火珠,被许易砍成两枚仙灵珠,中人一番折腾后,又找到了更高一阶的中人,随即,低阶中人领了好处离开。
许易在就近的松鹤酒楼设宴,招待那名唤作甄平的中年修士。
酒楼专为修士所设,一应为保证私密性所设的禁制,尽皆齐备,酒菜上桌后,侍者退下。
对饮一杯开场酒后,许易直接道明了要求。
甄平一惊,赶忙丢了酒杯,抱拳道,“雷兄此言当真?”
许易变化了容貌,自然不会不变名姓,此刻他已化名雷赤炎,根据赤炎雷猴得名。
许易没有多言,径直取出那枚白色散官符,甄平一见,面现狂喜,郑重一礼道,“原来是位贵人,恕甄某有眼不识英雄。”
甄平是真兴奋了,他在酆都城中混迹多年,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凭着过人的交际能力,结识了不少人脉。
四面八方的关系,他的触角七折八弯,还都勉强能攀扯得上。
只是这些年来,他还不曾做过拥有白色散官符的大人物的生意。
能有白色官符,放出去便是判官一级的大员,在高级阴官遍地的酆都城中,也决然不是小人物。
许易摆摆手,“甄兄言重了,我得这枚散官符,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不知甄兄可能帮衬得上。”
甄平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雷大人会找在下代为操办。实不相瞒,据我多年经验,能得散官符者,无不是清贵之人,个个神通广大,罕有谁会用到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不过雷兄既然找到了甄某,便是甄某的福气,没的说,甄某必定竭尽全力。”
当下,甄平也不饮宴了,取出如意珠开始四下联系。
折腾了足有半柱香,甄平收了如意珠,眉间结起的疙瘩终于消解,冲许易抱拳道,“幸不辱命,联系上了官部掌吏司的夏司伯,此君专司点官事,位高权重,向来有官部小统御的名声,他家的门槛极高,甄某找的关系,只能接触到他家的大管事,不知雷兄如何看?”
许易抱拳道,“有劳了,便顺着这条线走吧,不知花费几何。”
甄平沉吟片刻道,“我找的那条线,差不多要五枚香火珠,大管事那边三十枚,夏司伯那边怕得准备三百枚,届时,这些费用,大人可以自行给付,至于甄某,能结识大人便是甄某天大的福分,旁的话就不说了。”
他这番话,确是实心实意,以许易的地位,放出去必是高官,能和这等大人物拉扯上关系,还要什么香火珠。
若不是他实在拿不出这些香火珠来,他都想自个儿出香火珠帮许易把事情办了。
许易当即取出一枚须弥戒,抛给甄平,“有劳甄兄了,一码归一码,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此事办成后,我自然认得甄兄这个朋友。”
他自然看得明白甄平的心思,这人虽市侩,但不惹他讨厌。
甄平念头侵入须弥戒,查探到内中足有三百五十枚香火珠,他惊讶地盯着许易。
许易道,“甄兄自管去办,多的少的,都算甄兄的,我只要此事能办成。”
他如今对香火珠的消耗颇大,一下子拿出这些香火珠来,他也着实肉疼。
但这个关头,却不是算计这个的时候,真的能把大事办妥贴,便是千值万值了。
甄平还想客气,可一想许易的身份,即便免了那十几枚香火珠,对人家的意义也不大,非要在此事上饶舌,难免让人觉得矫情。
收下香火珠后,草草吃完一餐饭,甄平便引着许易开始跑关系。
在花费了如数的香火珠后,许易在夏司伯家见到了那位大管事,出乎意料,是个三十来岁的阴鸷青年,合道期修为,气度俨然。
待送上礼物,道出请求后,夏管事也不过多扫了一眼,安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连眉毛都不抬一下,慢悠悠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此事有些难办,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这都快七月了,你才想着跑,点官之事就在三日后,人家该运作的,都运作差不多了,好位子,我怕是没了,差的位子,怕你也看不上,难办,难办呐。”
“正是难办,才求到大管事您呐,谁不知道您老当着夏司伯的半个家,夏司伯什么人,人称小官部,旁人难如登天的事儿,您老人家过过话,也不过是夏司伯伸伸手指头的事儿。雷大人也不是不知礼的人,事成之后,必有一番心意奉上。”
说话的是甄平新找的关系人,唤作吴权,夏管事便是通过他的门路找上的。
说着话,吴权手中多了个方形玉盒,打开来,三十枚香火珠,在室内明丽琉璃灯盏的映照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晕。
夏管事摆摆手,“这是做什么,小吴,你再这样,下回我可不让你登门了。”
吴权作揖道,“您老素来清廉,为夏司伯当这半个家也着实不易。司伯大人是神仙中人,自然不理俗世,可谁又知道您老要操持这个家,得是多不容易。咱们这些体己人再不知道心疼您,那您可就太辛苦了。况且,您老能让咱们孝敬,实在也是咱们的福气。旁人想孝敬,还孝敬不过来呢。”
夏管事哈哈一笑,指着吴权骂道,“你呀,也就这一张巧嘴儿,行了,此事我知道了,我乏了,就不留你们了。”
吴权又作个揖,笑道,“这儿还有一份心意,是给司伯大人的,礼物轻了些,实在拿不出手,还盼着大管事您多多美言呐。”说着,便将一枚须弥戒在夏管事身侧的茶桌上放了,随即,引着许易离去。
堂堂空虚老魔竟然一句话也没插上,直接被无视了。
一百零六章 家家有经
有道是,人不求人一般高,求到人名下了,这口闲气自然也只有忍了。
出得夏府,许易做东设宴款待二人。
和甄平一般,吴权对许易也极为尊敬,酒桌上,吴权再三表态,夏管事是出了名的收礼就办事,名声和口碑向来极好。
还透出个秘密,说夏管事之所以在夏府权柄熏天,乃是因为夏管事的嫡亲妹妹,是夏司伯最得宠的小妾。
有了这层关系,许易也略略放心。
他也知道当今阴庭,浑浊不堪,就没有一个不贪不占的,毕竟,官是阴庭的,好处是自己的,谁都需要资源修炼己身,哪有精力为百姓服务。
许易这边觥筹交错,静等着好消息,夏府那边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儿。
许易等人才去,夏管事便颠颠儿抱了一个大箱子,去上房找夏司伯。
为了彰显礼物的丰厚,夏管事特意将那三百香火珠从须弥戒中倒了出来,直接塞进了宝箱内。
他到时,夏司伯正在书房内查验着公文,一个娇俏可人的妩媚女子,正在一旁素手添香。
瞅见他进来,妩媚女子蹙眉道,“不是说了么,相公忙公务时,不许人打扰,哥哥好不晓事。”
此女正是夏管事的小妹,如今夏府中最得宠的女眷。
夏司伯面上才浮现的不悦之色立时敛尽,摆摆手道,“夏芳非是外人,珍娘何必苛责,说吧,又有何事?”
夏管事先不答话,而是打开怀中宝箱,霎时间,灯火洒在香火珠上,将书房映照得一片灿烂。
珍娘喜上眉梢,夏司伯面上一沉,“你又收礼了,我可是敲打你不止一次了,你怎么总是狗……不长记性。”
夏管事道,“此人出手极重,足足三百枚。”
夏司伯面上闪过惊容,盯着那宝箱足有数息,沉声道,“到底所为何事?”
夏管事将许易所求道出口来,夏司伯脸色顿沉,“就知道没有白来的便宜,此事办不了,给人家送回去。”
夏管事脸上一苦,还待再劝,夏司伯怒道,“怎的,如今的夏府,真的是你当家?”
噗通一下,夏管事跪倒在地,连道“不敢”。
珍娘也跪倒在地,抽泣不止,立时哭的梨花带雨。
夏司伯心疼地将珍娘搀起,“你这是何必,我何时恼你了?”
珍娘抽噎道,“珍娘不是因为爷恼珍娘了,珍娘只是气自家哥哥不给珍娘长脸,反让老爷生气,珍娘哥哥无能,珍娘脸上无光,夫人知道此事,必定会以此作伐,夏郎又会烦上加烦了,珍娘不要夏郎忧伤。”
夏司伯满面痛惜,将珍娘搂在怀里,温声道,“珍娘放心,此事我怎么会让那妒妇知晓,也别生夏芳气了,他向来得用,只是不知内情。”
宽慰完珍娘,夏司伯扫过一道气流,将夏管事托起,“不是我心硬,实在是此事办不成,你当知晓能拿到散官符的都是什么人,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若是时间再早些,未必不能运作,但三日后就是点官之期,该派谁何等官职,都有名目了。你且去吧,将东西还人家。”
夏管事领命,躬身退下之际,瞥见珍娘投来的眼神,心生不解。
半柱香后,珍娘的贴身侍婢冬梅前来邀请,夏管事来到竹心小院,见到了珍娘。
左右无外人,夏管事也不再谨守虚礼,在石凳上坐了,抓起石桌上的点心自顾自吃了起来。
珍娘嗔道,“便是披上龙袍,你也成不了太子,升大管事都三年了,你还是脱不了放浪行迹,何时才能成材?”
夏管事也不理她,抓起酒壶,往口中灌了起来,“有事就说,张大人还约我耍叶子牌呢,没时间听你絮叨。”
珍娘道,“那三百香火珠,你真打算还回去?”
夏管事一惊,顿时停了吃喝,诧异地盯着珍娘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要打这三百香火珠的主意吧?不可,万万不可,那人非比等闲,乃是持有散官符的人物,不单这三百香火珠要还,我收人家的那份好处,也一并要还回去的。”
珍娘嗤道,“没想到到嘴的肥肉,你还真舍得舍出去,倒是长进了。”
夏管事道,“这不是舍不舍得的事儿,咱这事儿,就好比是做生意,看的是长远,万万不能因为贪一时之利,坏了名声。若名声坏了,这生意也就做到头儿了,哪头多哪头少,我还是算得明白的。不止我算的明白,司伯大人也算得明白,不然,你以为这三百香火珠,真的入不了司伯大人的法眼?”
珍娘道,“理是这个理,但事有经权,现在是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老太爷大寿在即,老妒妇行将就木,那些妖艳贱货们都憋着劲儿在老太爷大寿之际,弄出些风浪,这个时候,我岂能落了下乘。夏郎虽宠我,但没有老太爷点头,我也休想扶正,我的意思,哥哥明白么?”
夏管事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珍娘接道,“如果事情坏了,哥哥只是断了财路,可若妹妹我得以扶正,整个夏家都是我们的,哪头多哪头少,这笔账,不用我教哥哥算吧。”
夏管事收起轻狂,叹息一声,道,“我焉不知我有如今富贵,全是仗着妹妹,妹妹的事,自然是一等一的重要。只是那人非同小可,能得到散官符的,都没有简单人物,单论官阶,人家也不在司伯大人之下,惹下这等人,我怕后患无穷。”
珍娘道,“我也不是巧取豪夺,哥哥可以和那人商议,便说晚些给他,只是不要立下字据,有夏郎的面子在,总是能宽限一些时日的。届时,妹妹扶正,三百香火珠,在夏郎处还是讨得出来的。”
夏管事沉吟片刻,道,“只有如此了,好在此人是个没根脚的散官,料来掀不出多大风浪,好生与他说说,他若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不理会他就是了,难不成他还能打上门来不成?”
珍娘摆摆手,“万不能如此,敬人三尺,笑脸相迎,那人现在求不着夏郎,只要没点官,总是能求着的,必然不会撕破脸。”
夏管事笑道,“还是妹妹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