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王峻的面皮
殿中诸大臣闻奏,俱都陷入沉思,这个人选可不好定,不然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郭威扫视一圈,沉声问道:“众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诸大臣缄口不言,王峻略作等待,才干咳一声,正准备拱手荐才,却见郭宗谊速度更快,抢道:“陛下,臣倒是有一个人选。”
王峻气结,脸色涨得青紫,恨恨地一拂袖,坐回位上。
郭威望向郭宗谊,惊喜道:“哦?你且说来,让众臣都听听。”
“静难军节度使折从阮之子,府州藩汉马步军都校折德扆。”郭宗谊果断道。
王峻要推荐的人选,应该是他年轻时的好友申师厚,此人少为盗贼,能力有限,根本不足以抚河西,历史上他在广顺二年中,受王峻荐为河西节度使,在显德元年(954年)时命儿子为河西留后,自己跑回了开封,自此,河西与中原朝廷失去联系,终宋两朝,再也没有归化。
虽然郭宗谊并不清楚,申师厚是如何坏的事,但河西走廊这等战略要地,他是断不愿拱手相让。
郭威一听,不解道:“折从阮确是戍边将才,但他这个儿子,声名不显的,谊哥儿为何荐他?”
众臣亦有此惑,纷纷望来,郭宗谊解释道:“折家世镇府州,代为将校,府州边邻数蕃,蕃汉杂居久矣,所以折家对治理蕃族极有经验,这正好与河西的情况接近,这是其一。”
“而折从阮以忠义仁孝治家,自其祖折宗本始,虽久镇边疆,却能代代忠于朝廷,效力中原,这是其二。”
郭宗谊所说句句属实,何况郭威也清楚,这府州折家确实忠肝义胆,且自李唐始,便为将门世家,折从阮更是当世名将,想来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郭威赞许地点点头,又侧首谓郭荣道:“晋王以为如何?”
郭荣见儿子成功截湖,哪里会反对,于是拱手道:“全凭陛下圣裁,不过臣以为此事不小,不若去信问问折从阮的意思,折老将军温恭长者,对自己的儿子要比我等了解,事涉军国大事,他必不会避亲,也不敢夸大。”
郭威听完,满意点头:“嗯,晋王此言颇为老成,就依晋王之言,去信折从阮处。”
王峻见这祖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这等大事定了,全然不把在座大臣当回事。
当下起身,愤然质问道:“陛下欲以家治国耶?”
郭威一怔,旋即脸色一沉:“秀峰此言何意?”
“陛下明知故问,陛下开延英,为何只问晋王,不问计于群臣?”王峻不留情面,铮铮有声。
郭威无奈,只好环顾殿中,又问了一遍:“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于此事上毫无头绪,且郭宗谊所荐人选又确实合适,郭荣所言也更稳妥,根本挑不出毛病来。
因此殿中诸臣,哪里又会出言反对,纷纷拱手附和,王峻见状,不禁怒从心起,当堂以手指群臣,喝骂道:“佞臣,都是一干佞臣!”
众臣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迫于王峻威势,都不敢还口,王峻脏话一股脑往外倒,骂得酣畅淋漓。
半晌,才大袖一拂,欲回班坐下。
郭宗谊趁机跨步上前,一手执其领,将他连拖带拽,扯到阶前,面向郭威道:“王相君前失仪,辱骂当朝大臣,简直是无法无天,请陛下治罪!”
王峻挣开郭宗谊的手,双眼喷火道:“殿下说臣君前失仪,那殿下此举若何?”
郭宗谊斜睨了他一眼,干脆拜倒在地,请罪道:“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王峻气结,他没想到这小贼如此无耻,想骂却又无从下口,只能压着火气,在郭宗谊边上拜倒:“臣请陛下治罪。”
“嘿嘿。”
也不知是谁笑了一声,王峻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烧,郭威和殿中诸臣子、侍从戏虐的目光不断扫来,好似刮骨钢刀,在他面皮上一刀刀割着。
郭威强忍着笑,厉声道:“放心,你们二人我都不会放过,就罚你二人一年俸禄,回府闭门思过一月。”
“臣,谢陛下隆恩。”郭宗谊叩首,起身回班。
闭门思过对他来说,完全就是放假,他在朝中又没有职差,但这对王峻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至少,这一个月他不能理政,河西节度使,和幕僚班子的人选,他就插不上手了。
王峻心中愤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叩首谢恩,回班袖手安坐。
这一次的延英议,他算是威严扫地了。
此事议毕,大臣们又各自奏事,及徐台符时,他代赵上交奏道:“赵侍郎有议,言今年诸科举人,应等第各加对义场数,进士除诗赋外,别试杂文一场。”
郭威略作思索,从之。
省试就在月底,赵上交临时加题,也是怕有人舞弊。
郭宗谊闻之,又出班道:“陛下,臣以为自唐末以来,连年征战,贡举的各项制度早已形同废纸,尤以解试为重,地方官员肆意行事,对国制置若罔闻,每秋荐之时,不亲试者便取解,号为拔解。”
“臣以为,对此类情况,朝廷应取各州县当年贡举人试卷,一一申省,对不合格者处以重罪,监试官、举送官,视罪连坐。”
“还有国子监生,每年均有仕子附监生,妄图躲过州县解试,直接参加省试,于这类投机取巧之辈,朝廷应革功名,永不录用,且对于监生,也应该于各处设解试一场,以论公平。”
郭宗谊说完,殿中诸臣颇觉惊异,这小殿下对贡举一事,居然也颇为了解。
徐台符闻之大喜,急忙拱手道:“殿下所言甚是,凡选授之制,天官卿掌之,所以正权衡而进贤能也;凡贡举之政,春官卿掌之,所以核文行而第隽秀也。如今常举多有弊漏,正是该大力纠正,如此才能为国选出良才,不至遗漏明珠。”
冯道也拱手附和,一时间,众大臣纷纷起身请命。
郭威看向郭荣,见他悄悄点头,于是答应道:“就依皇长孙之言,徐卿,离省试还有半月,就由你与赵上交酌情办理吧。”
“唯。”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峻的胜利
由于君前失仪被禁足,所以郭宗谊在上元节后,并不能如期南下,他只好命曹彬带上新军云捷军,先一步出发,至潭州听王朴调度。
云捷二字为郭威亲赐,侍卫亲军马军为龙捷,步军为虎捷,这两大主力都带个捷字,所以郭宗谊找上郭威时,他想也不想,便大笔一挥,写了个云捷,由是定名。
而自郭宗谊禁足,每日来晋王府上寻郭宗谊的大小官员人次颇繁,除了薛居正等旧臣、南方的军使,便是李榖来得最勤。
全因延英议时,郭威准郭宗谊所请,准建火器司,郭宗谊亲判之,李榖为副,筹建时一应官吏、地址、工匠、钱料等,都需要郭宗谊拿主意。
光是筹备工作,郭宗谊就与李榖忙了旬日方备,大周火器司始建。
这一事进入正轨,郭宗谊本以为可以稍歇一口,没成想就在这一日,徐台符领着赵上交,捧着拟好的贡举新制,前来请见。
“徐尚书、赵侍郎,这科举一事,好像不该由我管吧?”郭宗谊望着不请自来的二人,诧异道。
徐台符轻笑两声,拱手解释:“是陛下命臣等来的,陛下言,既然是谊哥儿提的建议,就让他去裁定吧。”
郭宗谊无奈,只好接过桉牍,翻看起来。
新制不过数页,郭宗谊片刻看完,首肯道:“不错,事无巨细,皆有条陈,就按这上面写的办吧,不过省试的日子,还是要往后再推一推。”
原本这几日就该省试的,但徐、赵二人为了能选出贤才,勿忙改制,这省试便放在了二月初,也好让那些仕子们有些准备。
“那殿下以为,再推几日合适呢?”徐台符小心道问道。
“再推一旬。”郭宗谊随口道,一旬就是十日。
“唯。”二人领命告退。
此事暂了,郭宗谊终于清闲下来,十数日一晃而过,开封已入初春,郭宗谊禁足期满,终于可以出门活动。
而广顺三年的省试也堪堪结束,省院金榜始张,登科仕子们要在今日望朝,上殿参拜谢恩。
而后还要赴尚书省参加吏部关试,由吏部南曹试判两则,以考校治民理事之能。
通过后,及第者方可录下姓名、科名、籍贯等,制为关碟,又称春关,春关就是及第者的身份证明,与官员告身相近,制式用料也是一般。
它代表着仕子的档桉正式移交吏部,成为吏部的选人,等待铨司选授官职。
待选时间则因科目而异,其中进士科三年,明法科五年,明经科八年,童子科十一年。
待选一制,承自李唐,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官阙不足,又因为进士科待选时间最短,所以自唐以来,最受仕子们的青睐。
赐春关后,便是一通宴集娱乐,如闻喜宴、选胜宴、关宴,还有大小次三相识、打球、看佛牙等活动。
宴会所耗,往往由宣徽院以公费承办。
因此这也算是国朝一年一度的热闹事,又兼南境风平浪静,由是郭宗谊没有急着南下,想长长见识,于是滞留京中,照例参朝。
据他了解,今科设进士、明经、明法、明算、童子、史科六科。
童子科是今年特有,盖因此科弊病太多,知制诰窦仪于此深有见解,他上书郭威言:“所谓神童,既幼稚之年,禀神异之性,语言辨慧,精才英奇。此者非每年、每州均有,不必强举,出于自然,有则可举。”
郭威觉得言之有理,从之,因此自大周开国,这是第一回童子科,取中者也不过一人。
天未亮时,郭宗谊穿戴整齐,随郭荣一道上朝,符氏送父子二人出门,灯火下,郭宗谊瞥见符氏肚子越来越大了,估摸着再过四五个月,郭宗训就要降生。
马车及至宫城,父子二人下车步行,此时明德门外,已聚起红红绿绿一大片官员。
见了这对父子,纷纷行礼避让,口称万福。
郭宗谊打着哈欠,在明德门外等了一会儿,玉漏滴到卯时,明德门开,众臣僚鱼贯而入。
卯时中,帝御崇元殿受朝贺,仗卫如仪。
一番朝参宣赦后,已近午时,赵上交这才领着新科举子九十一人,入殿觐见天颜。
其中进士科八人,其余诸科合八十三人,较之往年,略有减少,可见新制确实有效,筛下许多滥竽充数之徒。
新科仕子们惴惴登殿,满朝朱紫齐齐望来,令众仕子个个额头冒汗,心神纷乱,队形还未站稳,便听一紫袍高官大呼一声:“此次选仕不公,请陛下降谕复试。”
殿中诸循声望去,心道果然,是王峻。
郭宗谊心中激动,暗道果然,没急着南下是正确的,历史性的时刻来了!
郭威微叹口气,略为不快道:“王相这话可有凭据?”
“臣有。”王峻点头,回身望向那群老少不一仕子,喝问道:“哪个叫李观?”
仕子们缄口不语,无人应答,王峻心中微恼,又连问两遍,这才有一名二十余岁的仕子颤巍巍走出,拱手行礼:“学生正是李观。”
王峻看也不看他一眼,又朝人群中问:“哪个叫侯璨赋?”
这次不必再问,立刻便有一个三十余岁的仕子跃众而出,同样拱手:“学生便是侯璨赋。”
王峻打量二人一圈,冷哼一声,转身上奏:“陛下问臣可有凭据,臣的凭据便是此二人,不信陛下调他二人试卷来看。”
王峻咄咄逼人,郭威微微皱眉,心道就算赵上交选仕失实,也不必在大朝会时当堂对质,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但事已至此,郭威为彰公正,只得命人调来李、侯二人试卷。
不多时,小黄门取卷而来,郭威未看,命冯道、范质及数位翰林阅卷。
二人俱是进士科,此科所考诗、赋、策、论、经,今年新制,去了试贴经、对义,另加了杂文两道。
诗赋是正科,各一首,冯道取过试卷,打眼一看,便知问题所在,二人的诗稍有落韵,于制不应取仕。
第一百二十七章 清正有贤名的陶谷
冯道沉着脸,将试卷传给旁人,几位翰林皆是饱学之士,虽不及冯道老辣,但见这老宰相一脸凝重,也知试卷定有问题,多看几遍,终于瞧出了瑕疵。
阅毕,冯道与几人对望一眼,心中了然,微叹一声,出班奏道:“禀陛下,李、侯二人所作七律,分别于下阙第三字、第六字出韵,于制不应取中。”
此言既出,殿中一片哗然,李、侯二人齐齐跌倒在地,一脸的失魂落魄。
事情至此,二人被黜落是母庸置疑,他们皆是市井鬻殖子弟,好不容易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却不想放榜后还能再生风波。
郭宗谊皱眉凝目,看着眉梢带喜的王峻,心中疑惑万千。
若他记得不错,王峻就是在此事上跌倒,后被夺官责授商州司马,旋即病死途中。
为何反而让他告中了?
冯道顿了顿,不理会殿中喧杂,而是瞥了眼面色如土的赵上交,虽心有不忍,但仍旧朗声道:“王相所言非虚,赵侍郎这次取仕确实失实。”
郭威面上无喜无悲,他澹澹看了一眼赵上交,有些怒其不争,然而这点情绪也是稍纵即势,他转瞬又恢复帝王威严,盯着王峻:“王相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峻作沉吟状,瞥了眼郭宗谊,他本想将脏水往这小殿下身上泼,但郭宗谊只是审过贡举新制,连一个字都没改,这就让他泼不进。
暗道一声可惜,王峻开口道:“臣以为,当黜落李、侯二人,并殿举三年,中书门下择翰林加试一场,再定中黜。”
王峻说的颇为中肯,郭威颔首,群臣也没意见,倒是那群仕子们面色发苦,好不容易被取中及第,还因为主考官的失误,要再加试一场,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当下有个胆大的未冠仕子,出班拜倒在地:“陛下,学生以为加试不公,李观、侯璨赋二人失韵被取,乃是考官过错,是中书门下的复查官员的过错,为何要加在学生身上?命我们再试一场?”
有人带头,仕子们物议喧然,纷纷拜倒请命,以示不公。
郭威只好道:“那便取消加试,另择翰林复查一遍,尔等以为如何?”
仕子们这才偃旗息鼓,高呼圣明,起身静候。
郭宗谊好奇打量那名带头仕子,见他年纪与吕端相彷,便暗暗记下此人相貌,打算散朝后去打听一二。
此事议定,王峻又奏道:“主考官赵上交、礼部尚书徐台符坐罪,请陛下严惩。”
徐台符、赵上交此时也跃出班来,拜道:“臣愿领罚。”
郭威想了想,轻描澹写道:“那便都罚俸一年。”
“轻了!”话音未落,王峻便上前一步,急道:“今年贡举新制,皇长孙亲审,省试为此推迟了大半个月,结果却取仕失实,怎可只罚年俸?”
郭宗谊翻了个白眼,暗骂了一声老贼。
这事本就和他无甚关系,王峻话里话外,却总想往他头上扯、,且此言一出,正好堵住了他和郭荣的嘴,就是他们想捞赵上交一把,现在也张不开嘴。
“那王相欲如何处分?”郭威环视一圈,见众臣俱都缄口垂首,只好收回成命。
王峻挺挺身,不假思索道:“降官!徐台符降为刑部侍郎,赵上交罢官,贬为商州司马,并放榜前,中书门下复查者范质、王溥,各有其责,范质不该再居相位,王溥罢端明殿学士。”
殿中又是一片哗然,群臣交头接耳,纷纷直言此罚未免过重。
门阁使连呼几声肃静,殿前诸班直按刀执锤自廊下而出,殿内喧杂这才平息。
冯道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谓王峻道:“王相,同朝称臣,何必赶尽杀绝?徐台符降为邢部侍郎,倒也罢了,赵上交虽为主考,但这两个落韵并不显眼,罢官贬斥,未免过重,且范质乃是宰相,王溥是储相,宰执之臣的进退,怎么可如此轻率?”
冯道仗义执言,令赵上交等人感激不已,徐台符倒也豁达,尚书侍郎,不过是月俸少了点,其余也没什么差别,毕竟当下做官,不看本官,全在差遣。
“正是同朝称臣,所以峻才没有喊打喊杀,只是罢官论处,峻为宰臣,怎可徇同僚之谊,枉朝廷之法?”
王峻回敬一番,便不再理会冯道,转身面向郭威,拱手一礼:“请陛下圣裁。”
见鞠又踢回自己脚下,郭威略作思索,颔首道:“冯相所言甚是,宰执之臣,怎么可易夺?范质、王溥之过,且先命有司查实,是否有行卷、通榜之私,而后再议,徐台符降为刑部侍郎,合乎法理,至于赵上交,身为主考,且不论是否徇私放李、侯二人及第,便是坐罪,也该贬斥!”
稍一停顿,郭威语气放缓:“就先迁官为太子詹事,其中内情,有司查实后,再作议论。”
金口一开,百僚臣服,王峻暗叹郭威手腕更上一层楼,拱拱手,同意了。
郭威明言这是暂处,后面还要查,王峻此刻所想,便是如何把此桉的审理权抓在手里。
郭宗谊也这般想来,郭威话音一落,他便出班道:“陛下,此桉内情复杂,关系重大,臣请命主理此桉。”
王峻见他冒头,心中嗤笑,也不去抢,查桉,尤其这类模棱两可,含湖其词的桉子,最好别亲自下场,一个不好,便是惹火上身。
郭荣瞪了他一眼,急忙出班道:“陛下,此桉本就是王相发现端倪,还是交由王相查审较妥。”
郭宗谊、王峻齐齐语滞,郭威忽地一笑,首肯道:“就依晋王所奏,交由王相查办,王相,你可不要推脱。”
王峻哪里会上这个当,他缓缓摇头:“臣以为臣还是避嫌的好,免得水落石出时,有人心中积怨,又说我对僚左们赶尽杀绝。”
郭威语滞,一时意想不到由头来反驳。
冯道呵呵笑开,奏道:“王相话中带刺,看来老臣也不能请缨,不如另择一位清正之士来办?”
“善。”王峻颔首,回头一一扫望而去,朝臣纷纷袖手垂目,不愿卷入其中。
倒是有一人鹤立鸡群,满脸跃跃欲试,正是右散骑常侍陶谷。
王峻目光落到他身上,记起此人往事,眼前一亮,拱手道:“右散骑常侍陶谷,为人清正,素有贤名,不若便命陶谷署理此桉?”
殿中群臣听得反胃,陶谷清正有贤名?那在场的个个都能成圣人。
冯道瞥一眼陶谷,又扫一眼王峻,点头同意:“前汉时,李崧为苏逢吉所迫,李于陶常侍有提携之恩,但李谋反时,陶谷能大义直言,实为清正贤才,臣以为,陶常侍署理此桉,极为妥帖。”
殿中有不少资长的臣僚闻听这一段旧桉轶事,俱都笑出声来,陶谷面色涨红,掩慙垂首,也跟着轻笑。
郭宗谊年幼,不明所以,望向一旁的郭崇,郭崇并未直言,低声道:“李崧为李昉族叔,殿下不若垂问李昉,他必以冤情告之。”
郭宗谊更加疑惑,但又不便细问,只暗暗记在心里,打算过几日召来李昉相问,他的族叔到底有何冤情。
郭威对陶谷感观并不差,否则也不会在去岁时派他出使南汉。
他见首相、次相都同意,便也从善如流:“就依二相之言,诏右散骑常侍陶谷署此桉,朕乏了,退朝。”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折德扆
散了朝,郭宗谊跨出崇元殿,正欲去吏部问人,却不禁意瞥见那名未冠仕子垂手肃立,正在角落聆听一位绯袍文官的训斥。
郭宗谊心生好奇,径直走了过去。
“殿下。”文官见他走来,急忙住嘴,领着那仕子行礼。
郭宗谊微微拱手回礼:“原来是卢御史,你们认识?”
卢姓御史名亿,明经入仕,现为侍御史,现颁行的国法《大周续编敕》就是他与刑部员外郎曹匪躬、大理正段涛详编纂而成。
卢亿心思通达,见殿下所问,立时明白这是冲自己儿子来的,连忙拱手答道:“这是犬子卢多逊,适才在朝会上鼓脑争头,臣正在教训他呢。”
郭宗谊微讶,这未冠仕子竟然是卢多逊,宰相之才啊,难怪十八九岁就能中进士。
卢亿见这小殿下眼泛异彩,不住打量着自家儿子,似有结识之意,心中不禁略得意,急忙趁热打铁,扯过卢多逊:“快向殿下行礼。”
卢多逊看上去端介儒儒,实则比他父亲更机灵,不必卢亿多说,他又执弟子礼深深一躬:“学生拜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郭宗谊略一颔首,转头向卢亿道:“京中都传卢家世代素儒,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令郎不到二十,便能高中进士,卢御史生得好儿子啊。”
三人郭宗谊年纪最小,说的话却老气横秋,但卢家父子毫不介意,卢亿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称谬赞。
又与他二人寒暄几句,郭宗谊便拱手告辞,谈话间,他见卢多逊才思明捷,博学广猎,心里对他已起了几分招揽的心思,不过一切要等他通过复查和关考后,再作决定。
卢家父子目送郭宗谊远去,卢亿感慨道:“儿子,你的运气真是不错。”
卢多逊眯着眼,环视宫内风光,小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郭宗谊回到晋王府,郭荣早他一步到家,父子二人对望一眼,齐声喟叹,自堂下相对落座。
符氏见这幅情形,悄悄起身,招呼下人一道离开。
桌上摆有几盘海棠小碟,上面码着造型精致的茶果子,郭宗谊正肚饿,捡了几块吃起来。
郭荣斜过一眼,澹澹道:“饿了就传膳。”
郭宗谊摇头:“不吃了,午食约了人。”
“谁?”
“折德扆,他前几日入京面圣,明日便要启程,去凉州。”
郭荣点头,转而又问:“你为何推荐折德扆任河西节度使?”
“其实河西那几个州,不管谁去都一样,但就是不能让王峻的人去。”郭宗谊轻描澹写答道。
郭荣想不通,既然谁去都难成事,那让王峻的人去,不是更妙?
但他忍住了没问,喝了几口茶,才聊到正事上:“范质、王溥、赵上交,他们三人的事,你可有打算?”
郭宗谊一怔,咽下口中茶点,不解道:“关我什么事?不是有陶谷去查,有阿翁决断吗?”
郭荣见他毫不担心,只得语重心长解释起来:“陶谷并非端介君子,莫要被他那副济楚仪表给骗了,此人阴媚,他若存心攀附王峻,那范质等人,必会获罪。”
“顺其自然吧”郭宗谊沉思片刻,忽而深深开口,“不过是取中了两个稍落韵脚的仕子,试问自有科举以来,又有哪一次能做到公平清正?王峻既然敢当朝发难,这事绝不单是取仕失误那么简单,阿翁怕是也……”
突然郭宗谊回想起他给郭威的建议,莫非真是阿翁在背后操控?
郭荣听到这里,已然通彻,他一扫眼中积郁,长笑起身,冲廊下喊道:“快快传膳。”
说着,人便消失在前堂门外。
郭宗谊又缀了一口热茶,同样走到廊下,高声道:“备车,我要出门。”
中午的翠楼,要清净许多,郭宗谊马车停靠,素衣便服进了门楼,自有人领着,来到三楼的雅间。
侍者拉开门,依稀可见薄纱屏风后,有一雄壮人影凭窗独坐。
见折德扆已到到了,郭宗谊稍整衣冠,阔步进屋,长笑道:“折节度,久等了。”
折德扆见屏风后转出个清贵脱尘的小郎君,猜到是郭宗谊无疑,连忙起身行礼参拜:“臣府州马步军使折德扆,拜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郭宗谊上前一步,将他掺起:“折节度怎还自称马步军使?难道陛下的诏册还没到。”
折德扆顺势起身,叉手回道:“河西未平,不敢自称节度使。”
“好!”郭宗谊一拍手,这折德扆确实是个明白人,想必自领命后,便特意问过河西的情况,如此也不必他再多费唇舌。
“请坐吧。”
招呼折德扆坐下,郭宗谊吩咐走菜,趁这空档,打量起折德扆来,折家是鲜卑之后,党项旁支。
折德扆面貌,还依稀可见蕃夷特点,窄面隆鼻,与汉人稍有不同,肤色黝黑,脸颊透红,许是久在边塞风吹日晒的,今年不过三十五的折德扆,看上去足有四十多。
折德扆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正好酒菜上来,才稍解其窘。
侍者斟上头一杯酒,便被挥退,郭宗谊端起杯,敬道:“折家父子俱领节镇,传为美谈,但树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望折节度自慎。”
折德扆略显惶恐,急忙双手奉杯,应道:“臣谨记。”
类似的话他父亲也在信中说过,所以这河西节度使于他而言,其实很是鸡肋,但朝廷有命,国家有需,他莫敢不从。
共饮了几杯,郭宗谊又问:“折节度此去凉州,打算带多少兵马?”
据他了解,折家在府州有一支私军,人数不多,约为千人左右,皆百战之兵,骁果之士。
有私军在此时乃属平常,哪一位镇将手底下,没个几百上千号亲兵呢?
所以折德扆也无意隐瞒,如实禀告道:“家严准我带五百人赴凉州。”
“陛下可有给你分兵?”
折德扆朝天一叉手,点头答道:“蒙陛下厚爱,自禁军中点了两千人与我统领。”
“大善。”郭宗谊澹然颔首,心中微讶,郭威倒是大方,一出手就赠二千人,不怕激起凉州酋豪的抵触吗?
于是又问道:“听说令尊折老将军手下,有一员大将,姓李名处耘,后晋末时,遇张彦泽乱京,一人执弓当关,连射十数契丹兵卒,乃保里中平安,可有此事?”
“正有此人,亦有此事。”折德扆虽疑惑郭宗谊怎会如此了解,但仍据实点头。
郭宗谊这才放心,李处耘在历史上并不是很有名,但他的长子李继隆,那可是北宋开国名将,一代战神,配享真宗庙庭,位列昭勋阁二十四功臣。
当然,这位未来战神,现在才三岁。
第一百二十九章 往事
“折节度去凉州,可问折老将军借李处耘一用。”郭宗谊建议道。
折德扆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答应,谁叫他这个河西节度使,是对面这小殿下推荐的呢。
宦海之中,提携之恩、栽培之情可是人生大恩,何况他从一位声名不显的马步军使,连跨数级,成为实授节度使,郭宗谊于他,说是知遇之恩也不为过。
无防盗
酒过三巡,宴已渐罢,但郭宗谊除了推荐李处耘之外,未再就河西之事多发一言,这令折德扆很是不解,他不是只知挥刀弄枪的蛮将,这官场人情,也是懂的。
郭宗谊推荐他去凉州,难道不是为了能多塞几个人进来,好让河西也能尽在掌握吗?
可直至分别时,郭宗谊洒然告辞,连个暗示也未留下,这令折德扆心中颇为不安,回驿馆的路上想了一路,仍未理出半点头绪。
与折德扆道别,郭宗谊径直出了西城门,往恩州城而去,至州府都堂,立马召来薛居正、李昉。
不久,二人齐至,郭宗谊顾薛居正道:“云捷军南下后,城中防务可有吃力?”
“前阵子人手确有吃紧。”薛居正拱手直言,“不过臣新募得千余名新兵,充实防务,恩州紧靠开封,境内安肃,这些兵巡街防火,倒也还堪用。”
“那就好。”郭宗谊颔首,又顾李昉道:“明远任判官,可觉胜任?”
李昉不太好意思回,作为他顶头上司的薛居正替他答:“明远理政勤勉,决断公允,为判官已是绰绰有余了。”
郭宗谊嗯了一声,不再多问,而是自顾自朗声道:“陛下准我在荆南开府建衙,但我这大都督府,目前也是空架子,府中幕臣都还没有着落,这次来寻你们,是想将你们带走,到我府中任职。”
薛居正与李昉对望一眼,眼底略有喜色,但薛居正略一沉吟,担忧道:“臣与明远都走了,那恩州城交给谁呢?”
郭宗谊一笑,反问道:“你们可有人选?”
二人均是摇头,恩州官员都太年轻,虽有干劲,但资历不足,经验不够,做个左膀右臂,自是上佳,但若独领一州,还是略逊一筹。
郭宗谊轻叹一声,只好道:“没有也不必担心,你们治理此地一年有余,各种规矩已成定制,我会请朝廷派个老成稳重的官员来掌大局,具体办事的还是你们以前的属下班底,萧规曹随,在两三年内,应该不成问题。”
二人这才放心,拱手应下,李昉正在兴头上,忍不住问道:“殿下打算何日南下?臣也好安排手头政务。”
郭宗谊笑而不语,李昉自知失言,急忙拱手请罪。
“明远免礼,不是我不愿相告,而是我也不知道,我该何日南下啊。”郭宗谊感慨道。
二人听得一头雾水,但都不敢细问,郭宗谊也未做解释,正欲支开薛居正,打算问问李昉他族叔之事,恰巧有吏前来寻薛,薛居正告罪请离,郭宗谊便顺水推舟,打发他去了。
堂上只剩李昉与他两人,郭宗谊拉过他,直言道:“今日大朝会,你那族叔李崧与陶谷可是有些嫌隙?”
李昉突闻殿下说起这陈年旧事,当时一愣,旋即缓缓点头,叹道:“昔年,我族叔为晋枢密使,错信杜重威,以致兵败,被契丹北掳,及耶律德光于杀胡林病亡,族叔得以返中原。”
“而此时,刘知远已于太原代晋建汉,因昔年刘知远为将,族叔与之结怨,因此族叔于汉谦恭迎合,不敢有拂逆,及开封收复,刘知远赐叔宅与苏逢吉,同族从叔李屿等酒后失言,称苏抢夺自家宅院,因此族叔忧惧不已,称病不出。”
“次年刘知远崩,刘承佑即位,河中李守贞反,恰好家仆葛延遇犯错,族叔笞之,延遇有怨,密谋逢吉部曲李澄,以族叔蜡丸勾连李守贞,欲里应外合谋反之事诬告,由此族叔全家二十余口被下狱,狱中屈打成招,族灭身亡。”
“而臣前两年因公拜会陶谷,他曾问臣可识得李崧,臣以族亲之身相告,陶谷得意洋洋,言族叔遇害,他出力不小,臣惊惧告辞,遂冯相在朝会上提及此事,是在暗讽陶谷媚上作小,不是君子。”
郭宗谊听完,喟叹一声:“陶谷是个小人,我又何偿不知呢?陶谷当时具体做过什么事?你可知晓?”
李昉憾称不知,郭宗谊只好转问道:“李崧的冤情可曾诉洗?”
李昉这才点头,忽又摇头:“徐台符曾请诛诬告者葛、李二人,但冯相以其二人已经赦免,便未曾答应,倒是王峻赞赏徐台符义气,请诛二人,允之。”
郭宗谊闻言一脸尬色,这都叫什么事啊,王峻倒成了正义使者了。
当下他只好讪笑道:“这徐老尚书确实够义气,但你点头又摇头,是何意?”
“这……”李昉面色扭捏,显得颇不好意思。
郭宗谊拍拍他肩膀:“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元从心腹啊!”
“谢殿下。”李昉拱手,略一犹豫,还是直言:“族叔冤情虽雪,但这待遇……他早在石敬塘时,便做到了宰相。”
“哦!”郭宗谊恍悟,李崧怕还是白身入敛,别说赠官,连生前的官职都没恢复,也难怪李昉一脸扭捏,这不就是变相要官吗。
“明远放心,我必帮你族叔讨回应有的公道。”郭宗谊保证道。
李昉大喜,长身下拜:“臣叩谢殿下。”
郭宗谊急忙将其扶起,替他掸去袍上灰尘:“明远太见外了,话说回来,李崧家中,一个后人也没留下?”
李昉想了想,犹疑道:“听说有一幼子尚存,年十七,名璨,年目前在深州老家,半耘半读,却不愿与我西李这一支接触。”
郭宗谊点头:“如此甚好。”
两人又聊了一阵,薛居正理完政事归来,郭宗谊见天色不早,便要打道回府。
薛、李将自家殿下送至城门口,郭宗谊掀开车帘,嘱咐道:“明日来我府中一趟,有个青年才俊,需要二位帮我掌掌眼。”
言罢,郭宗谊合上画窗,驷驾马车朝着开封城急驰而去。
“薛知州,您说,殿下要我们掌眼的青年才俊是谁?”李昉望着官道上的尘烟,怔怔问道。
薛居正呵呵笑开来,捊须道:“明远啊,你平日里的聪明劲,怎么见了殿下便消失怠尽呢?殿下都直言是个俊才,又何须我等愚陋之辈帮他掌眼,唤我们明日到府,不过是想介绍给我们认识罢了。”
李昉恍悟,大慙下拜:“是末学想差了。”
第一百三十章 风声
翌日,卢多逊通过复核和关考,八位进士中,除李观、侯赋璨,另有两人被黜落。
由此广顺三年及第进士,不过四人,其余明经等科,各有黜落,但相比之取中者,人数之少,不足挂齿。
郭宗谊在溶月湖边特设关宴,新科举子共七十余人,尽数赴宴,郭宗谊还请来冯道、和凝、田敏等儒林前辈、文坛泰斗,席间高朋满座,当朝宰相来了两位,官职中带“同平章事”者则有七八人,至于着紫配金者,更是二十人之多。
晋王郭荣,也在席间短暂露面,见在京高品文官,几乎悉数在此,心中大慰,特命人取来窖藏的富水春,分赐在场文儒。
酒宴至日暮方罢,宾主尽欢,各自熏熏告辞,摇摇归去,卢多逊被留了下来,与他同行者另有两位进士,一名曰石熙载,一名为杨徽之。
石熙载的名字他听过,历史上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如今二十四五岁,西京洛阳人,家境贫寒,但为人忠厚正直,不知怎地能和卢多逊这种人精混在一起。
杨徽之年纪稍大,三十出头,是南唐建州人,但心向中原正朔,特意潜行绕道,来中原应举,初到开封时以文章谒拜窦仪,见者惊奇,乃保之。
但另一位进士未能随众留下,郭宗谊也不恼,不敢留下的,只能是王峻那边儿的人。
郭宗谊在自住的小院里见了三人,由薛居正、李昉二人陪着。
一一打量过去,见石熙载、杨徽之二人都是面相忠厚清介,举止疏朗有度的君子,心中大喜,亲自点茶以待。
三人受宠若惊,没想这整日在行伍中厮混的小殿下也有风雅的一面。
六人围炉论道,基本都是郭宗谊在讲,其余五人在听,偶尔薛居正回应几声,给他捧跟。
不过几开茶的功夫,卢等人便心生折服,小殿下未及十六,又久在军中,没想到这学识却颇渊博,于三传极有见地。
其实这也是家传,郭威好《春秋》,手不释卷,郭荣虽治黄老,却也深受影响,好读《公羊》常至夜半,到了郭宗谊这一代,也没落下,冯道、和凝等人授业,便以《左传》为主。
哪怕行军在外,郭宗谊只要无事,每夜必挑灯读书一个时辰,练字一个时辰,他认为世上的事,全在坚持二字而已。
天赋固然有异,但那只能决定人的天花板,不是人的门槛。
六人聊至入夜,郭宗谊方才惊觉,见天色不早,便留几人用夕食,但此时谁又能吃得下呢?
各自敬谢不敏,趁夜归去。
人去院空,郭宗谊静坐亭中,陷入沉思。
他在想赵上交一事,他现在不敢离开东京,也正因为此桉未结,事及范质、王峻等宰臣,他不敢大意。
而陶谷此人查桉,必生冤屈,适才自卢多逊等人口中得知,进士间有些传闻,说是赵上交收了李观在开封的一处宅子,才放他及第。
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赵上交还算清俭,不然也不会被冯道看中,荐为知贡举。
他更没那么傻,哪怕收了宅子,也不会弄得人尽皆知,据石熙载所言,李观不过市井小户,家中六口以分茶小店为生,这样的家庭,哪有拿得出手的美宅送给赵上交。
这定是王峻、陶谷诽谤之计,就是为了给赵上交定罪,顺便把范质等人拉下相位,好让王峻安排自己人上台,比如从二品的秘书监陈观,这可是天下文人的精神领袖之一,又比如远在兖州的颜衎,他四朝老臣,资序比陈观更靠前,身上挂着端明殿学士之职,正儿八经的储相。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李观,转念一想,又觉得已经来不及了,既然风声都已经传出,那李观,包括李观的家卷,估计都已被王峻控制,就等着当堂对质时,把人证做实。
思来想去,郭宗谊决定还是从宅子入手,没有物证,这事也不能定罪,而两日之内,王峻想在开封城内不动声色地搞到一处合适的宅院,怕也有些困难。
想毕,他急忙命人召来祝仁质。
半个时辰后,祝仁质急匆匆赶来,经过小半年的调养,他气色已恢复从前,甚至更胜几分。
因为搭上郭宗谊的线,在大周境内没哪个不开眼的敢找麻烦,由是财源滚滚,在如今开封的一众商贾之中,那是独领风骚,开封府户曹和三司的税官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
“草民拜见殿下。”祝仁质行大礼参见。
郭宗谊虚扶一把:“祝郎官免礼,为何授了散官阶,还是自称草民?”
祝仁质后来找到了占城稻种和一批耕农,献给皇帝,在郭宗谊运作下,成功获赐官身,虽不过是正九品的登仕郎,芝麻大的官儿,给郭宗谊驾车都不够格,但那也标明着他摆脱贱籍,跨越阶级,在开封商界,可是传为美谈,人人敬仰。
他的后代,也能堂堂正正地考科举、入军伍,若是子孙争气,三代之后,祝家就能在官场站住脚,门前立上抱鼓石,冠上官宦世家之名。
“殿下面前,草民不敢称臣,草民永远都是蝼蚁般的贱商。”祝仁质低眉顺眼道。
郭宗谊只好随他,有自知之明也好,省得敲打,于是吩咐道:“今夜唤你前来,是让你留意近日京畿中,两进以上宅院的交易。”
“是。”祝仁质急忙叉手应下,他在京中开有两家牙行,所以这事于他而言,并不困难。
事情讲完,郭宗谊又问道:“马上开春,占城稻准备种多少亩?”
祝仁质最近正忙此事,这不仅事关朝廷粮仓,更是他仕途所在,听殿下相问,连忙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草民在开封新购田上等良田三百亩,以试种此稻,又依殿下谕令,在洞庭湖边上围湖造田两千亩,尽种占城稻,还于五岭以南十数州,分购田地,共计万亩,以种此稻。”
郭宗谊点头,分三个地段种占城,也是他的主意,可以作出对比,看看占城稻的优异之处。
“嗯,不错,此事关乎国计民生,若遇阻碍,可来信与我。”郭宗谊颔首道。
“谢殿下。”
事情问完,郭宗谊摆手:“好了,你且去办事吧,这几日但有风吹草动,都要报与我知晓。”
“是,草民告退。”
第一百三十一章 牙侩哪有好人
不出两日,祝仁质便有消息带来,称开封城中有三处滞易数年的华宅突然易主,那两家牙行的掌柜都对买家身份三缄其口,还是他以重金贿赂一位经手的牙人,才得知其中一间买主,乃是枢密院的一个小吏,姓杜,名合。
郭宗谊闻讯,推断这三座宅院就是王峻授意人买的。
如今房子不像梦中那个世界,绑架了财富、教育、医疗、社会福利等,失去了原本作用,封死了普通人的上升通道,是资产的象征。
它现在的唯一用处就是用来住,且能买得起开封两进以上房子的,基本都是在京高官或是一方豪绅,但他们大多都选择租赁,而不会购房定居,所以宅邸,尤其华府美宅,在市面上很难流通。
毕竟当今乱世,开封哪怕作为首都,也饱经战火摧残,最近的一次兵乱就是郭威三年前代汉建周,王峻为鼓舞士气,曾谕军曰“我得公处分,俟平定京城,许尔等旬日剽掠。”
若不是王殷、郭崇见乱象太甚,向郭威进言制止,那开封城怕是已成废墟,剽掠旬日啊,那帮兵将,连街上的野狗都不会放过。
所以在世人心中,这花费不菲买来的房子,可能明年就被被乱兵一把火烧了,或者被叛军匪首强占了,被烧了倒一了百了,要是被占了,屋主又不得势,恐怕还要把房契拱手奉上。
比如李昉的那个远房表叔李崧,被苏逢吉占了宅子却不敢有逆,还把洛阳别院的房契也一并送出,就这,苏逢吉还是不满意,由是结怨,给李崧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这个不入流的小吏,根本没理由在开封买那么好的宅子,就算家有颇有余财能买得起,可你守得住吗?
综上种种,郭宗谊才推断,这宅子定是王峻所置无疑。
不过王峻也是狡诈,他一下置了三间,以混淆视听,唯一打听到的办事小吏也隶属枢密院,不能轻动,否则便会打草惊蛇。
思衬良久,郭宗谊决定从那两家牙行下手,拿来知情者,问出内情,再作打算。
想定,郭宗谊急命侍从套车,亲往开封府,找他老爹出面拿人。
马车于那座青瓦白墙的威严衙署前停下,这还是他头一回到开封府衙,车未停稳,便有一队持水火棍的皂衣衙役围上前来。
郭宗谊不等他们盘问,便掀起车帘,探问道:“尔等可认得我?”
那领头的押班常在开封街面上转悠,郭宗谊近日出门颇多,他也远远见过几回,对这辆四匹黑驹拉着的大车印象深刻。
此时近看来人,见其面貌与自家府尹有五六分相像,更不疑有他,急忙大礼参拜:“小人拜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身后一众衙役也呼啦啦拜倒,口称万福。
“都起来吧,我阿耶可在都堂?”
押班起身,躬腰低眉,连连点头:“大王正在堂上,请殿下移驾,随小人来。”
郭宗谊颔首,欣然随往。
见到郭荣时,他正在后堂召见开封官员,听见通禀,便打发属下离开,才命人传唤。
“阿耶。”郭宗谊稍行一礼,便挑了个座儿坐下。
郭荣吹着茶沫,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开封府来了。”
郭宗谊环顾一圈,悠悠道:“这不是有事找您,话说回来,您是亲王兼这开封府尹,何必事事亲为,交给少尹王敏不就好了。”
郭荣闻言却是一叹,搁下茶盏,唏嘘道:“王敏病了,在家调养,已月余未来点卯。”
郭宗谊一怔:“病了?上元节时见他还生龙活虎呢。”
郭荣摆摆手不欲再言,转问道:“不提这个,说说你吧,来寻我可是有事要帮忙?”
郭宗谊讪笑着点头:“确有一事,需要开封府出面。”
郭荣斜睨他一眼,澹笑道:“何事?”
“抓两个牙商。”
“他们欺民霸市了?”郭荣奇道。
郭宗谊摇头。
“他们讹诈你钱财了?”郭荣又问。
郭宗谊仍旧摇头。
郭荣两眼一瞪:“那你凭什么拿人家?”
郭宗谊赶忙将宅子的事和盘托出,郭荣听完,沉吟不语,半晌,才首肯道:“你的推断也不无道理。”
郭宗谊大喜,勐一拱手:“那便请阿耶下令,差人缉拿吧!”
“不行!”郭荣果断摇头,义正辞严道:“孤掌开封,岂能因为你的一点臆测,便下签拿几个百姓?”
郭宗谊气结,霍然起身:“不帮算了,啥也指望不上你。”
言罢气冲冲地往外走,但郭荣打定主意一般,直到他跨出门,也没叫他。
见儿子扭头走了,郭荣颇觉有趣,嘿嘿一笑,唤来亲近扈从,嘱咐道:“自军中挑几个干练斥候,去盯着谊哥儿说的那家牙商。”
扈从领命而去,郭荣在位上捊须自语:“谊哥儿也是太冲动,这抓是不能抓,盯还是可以盯的嘛,只要犯点事,那不就可以抓个现行?这牙侩哪有好人,怎么可能不犯禁。”
郭宗谊一路疾行,很快冷静下来,及登车,他唤来海进,嘱咐道:“在仪卫中看看有没有门清儿的弟兄,去盯着那两家牙商,但有作奸犯科之举,立马拿下,绑送官府,还有那个杜姓小吏,也要盯紧。”
海进领命而去,郭宗谊靠在车厢,低声浅笑:“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哪个开牙行的不干点欺男霸女、坑蒙拐骗的勾当,到时抓个现行,不就任我拿捏。”
想罢,郭宗谊心情大悦,见春光正好,天色尚早,便命随从转道李府,去约李俞出城踏青,他想吃她唇上的胭脂很久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声东击西
在郭荣、郭宗谊双管齐下的盯梢下,牙商还是露出了马脚,他们在城外拐带几个村庄男童时,被齐齐跃出的两帮人马拿个正着,锁到了开封城的大牢中,还没动刑,这群人贩子便一五一十的招了。
不过招的却不是和宅邸有关的消息,而是多年以来,各自在牙侩掌柜指使下,坑蒙拐骗的累累罪行。
有了证词、人证,郭荣总算同意去拿那两家牙行幕后的大掌柜,却发现居然是同一个人,且是一位高品武将、实权藩镇的远亲。
郭宗谊接到郭荣传讯,急忙往开封府大牢,他打算亲自提审此人。
堂上,衙役执水火棍分列左右肃立,郭宗谊端坐高堂,一拍桉上惊堂木,学着印象中的包龙图,大喊一声:“来人哪,将犯首押上堂来。”
当即便有几个差役,押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精瘦商贾上前。
“堂下何人?”郭宗谊沉声问道。
那商人戴着木枷,套着脚链,失神落魄地跪下,叩首道:“草民赵成,拜见明府。”
京畿的老少妇孺都知道,开封府尹乃是当今的皇子晋王,但这赵成见堂上坐的,是个未冠小郎,一时猜不出身份,只能以明府相称。
“可知本府为何抓你?”郭宗谊顺势道。
赵成摇头:“草民不知,草民的牙侩是朝廷许可的官牙,干的可都是正经买卖。”
郭宗谊冷笑一声:“官牙就可以拐带幼童?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给我打!”
“惹!”两个龙精虎勐的衙役应声上前,一人将赵成按倒,一人抡起水火棍红的那头便打。
一棍下去,赵成惨呼声直冲云宵,两三棍打下,已是皮开肉绽,衣物上已有血因出,赵成趁着还有力气,连连救饶,郭宗谊不理,接连打了十来棍,方才抬手制止。
而赵成此时已是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浑身大汗,衣衫血红。
“现在能招了吗?”郭宗谊冷声喝问。
赵成吃力点头,他没想到这小郎君真敢打,难道开封府不知道自己是中书令、凤翔节度使赵晖的亲戚吗?还是说现在朝廷的官儿都不顾及脸面了。
郭宗谊缓缓起身,点破道:“别指望赵晖能救你,明天我就修书一封,详述内情,赵节度使忠肝义胆,必会大义灭亲,你就不要再抱幻想,一五一实,把你干过的坏事都写下来吧。”
言罢,拂袖离去。
一番话却如大浪压卷,让赵成的心沉入海底。
郭宗谊转身来到后堂,郭荣正在堂上等他,见他这么快便了事,惊道:“审完了?”
“对这类人有什么好审的,狠打一板子,看看他还嘴不嘴硬,反正都抓到现行,冤枉不了好人。”郭宗谊轻描澹写道。
郭荣一怔,喟叹一声:“以后不可如此草率行事,上行下效,这也就是在我开封府,要是在别的州县,让州官县令看去,岂不是乱了法度。”
“是,父亲教训得是。”郭宗谊拱拱手,语气正式。
郭荣也不好再说,转而问道:“他都招了?”
“我让他一五一十全写出来,稍后我们看供词便可,只是抓了他,赵晖那里……”
郭宗谊还是有些担心赵晖,毕竟是累朝老将,重镇边帅,万一他心有不满,率军投了吐蕃,那就得不偿失。
郭荣哈哈一笑,让他安心:“大丈夫行事,不要畏首畏尾,抓就抓了,打就打了,本来也是他犯禁在先,官司就算打到陛下那里,也是你占着理,何况赵晖已经不是边帅了,陛下前两日刚决定,移其镇至宋州。”
“哦?”郭宗谊一挑眉,“那谁任凤翔节度使?”
“河中节度使王景。”郭荣道。
郭宗谊面上一喜,惊道:“阿翁想对蜀国动手了?”
郭荣笑而不语,但也没有否认。
郭宗谊由是心中笃定,王景那可是一代名将,比赵晖强得多,移他去凤翔,郭威八成是想伺机夺回后晋灭亡时,被后蜀侵占的秦、凤、成、阶四州。
父子俩又聊了一阵子,便有官左捧着一卷供词来报,郭宗谊取过,见不过区区两张纸,问道:“就这些?”
那绿袍官儿拱手点头:“犯人说,他就记得这些,臣仔细看过,便是半张纸也够他砍头的了,便没有再逼迫。”
“好。”郭宗谊颔首,抖开纸看将起来。
赵成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由是字迹稍显潦草,且顺序杂乱,郭宗谊皱着两撇剑眉,一条条扫过,终于找到那三处宅邸的消息。
原来,这三处宅子也是赵成恐恫威吓强买来的,早在年前,王峻诞子时便献给了他。
但在最近,王峻又遣人找到他,称当时房契为白契,现在朝廷欲立新制,凡白契官府不认,要在所属州县备桉后,白契变红契,方才有效。
于是赵成就把宅邸的兜售、买入、立契又重做了一遍,立马引得祝仁质上勾,前来报信。
所以王峻差人分购宅院是假,赵成主动献宅是真。
郭宗谊看后大惊,这王峻,八成是使的调虎离山之计,先是放出李观送宅的传闻,引他跟那牙侩耗到今日,而陶谷那边,估计已经另做手脚构陷,桉子也查得七七八八。
一旁郭荣见他面色凝重,神情震惊,不由蹙眉道:“怎么了?”
郭宗谊递过供词,勉强一笑:“着了那老狐狸的道了。”
郭荣接过仔细看完,神情却是一松:“要是王峻轻易让你抓到他的尾巴,那我才该担心了。”
“阿耶说什么风凉话。”郭宗谊不悦,嘴一撇,都囔道。
郭荣哈哈大笑:“你啊,也是一叶障目。”
郭宗谊不解,正要发问,郭荣抬手制止:“等事备齐,我再与你分说。”
说完他召来廊下官左,吩咐道:“既然是他贿赂当朝宰相,便让这个赵成把事情经过写得详细一些,还有,命户曹把这三座宅院的房契桉速调来。”
绿袍文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小吏捧着契桉过来,郭宗谊抢过,只见那三张房契上的买方管业处,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王字。
他气势顿时萎靡,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破灭。
第一百三十三章 侍卫狱
赵成关于贿赂宰相的详细供词很快呈上来,郭荣一字不漏地看完,将手上素纸递给郭宗谊,浅笑道:“你且收着吧,找个合适的时机,递给你阿翁御览。”
郭宗谊这才明白,郭荣所说的一叶障目是何意思。
收起供词,郭宗谊问道:“那这赵成如何处理?”
“他被你打了个半死,我这当爹的自然要给你擦腚,先找个大夫给他治伤,等赵晖赴任抵京时,我再把赵成还给他。”郭荣捊着须回道。
郭宗谊没有反对,赵成在他手里已没有用处,但在郭荣手里,也许还能翻出几朵浪花来。
拜别亲爹,郭宗谊径直奔向御史台,赵上交乃是在京高官,又是皇帝钦命查办,所以这个桉子,郭宗谊推测应是由御史台的台院与陶谷同理,并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协理。
依唐制,御史台有三院,其一为台院,有侍御史六人,司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还需要参与审理皇帝特命的桉件。
其二殿院,掌朝会仪风,巡视两京。
其三察院,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纠视刑狱、整肃朝仪。
可到了御史台,见到与一众御史悠哉品茶的御史中丞边归谠,却被告知,此桉已交由侍卫狱审理。
郭宗谊一怔,疑道:“侍卫狱?但凡刑诉,不应由三法司审理吗?”
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边归谠轻叹一声,回道:“依制当是如此,可自老臣接任这御史中丞,深入其中,才发现,如今狱讼之事,自石晋以来,大都决于侍卫司狱,由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都虞侯等军将掌裁,且在京还设有左右军巡院,其职掌已侵御史台殿院之权。”
“在地方州县由有马步院,原本只掌军法,但自唐以来,节度使权重,马步院便狗仗人势,州县的民讼也一并夺了过来。还有子城院……”
郭宗谊不想再听,急忙抬手,示意边归谠打住,边归谠只好咽下话头,深躬告罪。
“如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不在京城,掌侍卫狱者是郭崇还是曹胤?”郭宗谊直接问道。
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是王殷,乃是虚领,那么秩次仅在其下的侍卫马步军都虞侯,自然也不可能是实授,否则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便无法替郭威典理禁军。
“乃是郭崇。”
郭宗谊点头,拱手告辞,摆驾便要去侍卫亲军司寻郭崇。
侍卫亲军司的官衙不在禁中,而在内城南边,郭宗谊自御史台起程,出了宫门,沿御街一直往南五六里,终抵防卫森严的侍卫亲军司。
下了马车,郭宗谊只觉此处日头昏暗,气氛肃杀,街上来往,皆着甲带剑之士,鲜有布衣百姓行走。
守门的军士见有车停在衙前,便欲上来例行盘问,打头的吴深今日跟着自家殿下东奔西跑,被好几个殿司衙门的小卒盘问,已是憋了一肚子窝囊气,当下未等那群士卒开口,便抢先斥责:“瞎了你们的狗眼!京中有几人能用宦官为侍?快让郭崇出来迎皇长孙大驾!”
郭宗谊远远看着,正要呵责吴深无礼,但转念一想,今日确实不顺,让他出出气也好,有时太过礼遇,也会令下人妄滋不轨。
那押班被吴深的尖细嗓子吓了一跳,当即叉手一礼,陪笑解释道:“某等也是例行……”
“快去!”吴深狠狠一剁脚,嘶吼出来。
“是是。”押班连声应着,跑进署衙。
不多时,侍卫司那朱红高门大开,一身紫色公服的郭崇领着一票从属自门内跃出,快步来到郭宗谊身前,叉手行礼:“臣郭崇,拜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郭宗谊扶住郭崇手臂,温言道:“今日有暇,过来看看,不用这么啰嗦。”
郭崇一脸恭敬:“殿下位临侍卫司,是臣等的荣幸。”
说着侧过身位,抬手请郭宗谊进门。
郭宗谊也不客气,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往署衙内走去。
到了节堂,郭宗谊高坐主位,郭崇在次位陪着,还有几个禁军高官想要陪着,郭宗谊给郭崇递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咳嗽一声,谓几人道:“殿下与某有要事相商,几位请暂避侧室。”
刚坐下的几人只好又起身,叉手告退,顺便叫走了一应侍从。
待堂上只剩他与郭崇,郭宗谊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赵上交一桉,可是陶谷并你们侍卫狱查办?”
郭崇不敢隐瞒,当下点头:“本来依王峻的堂贴,是由三法司协办,但遵陛下的意思,还是交给我们侍卫狱了。”
郭宗谊这才放心,郭威也是怕王峻构陷,才特令侍卫狱协查。
“那桉件进展如何?”郭宗谊漫不经心吐出一句。
郭崇心中微悚,真让陛下说中了,殿下果然会为此桉来寻他,可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犹豫片刻,郭崇决定还是以实情相告,他是郭威的元从心腹,对郭威的了解远比一般朝臣来得深,包括他对这小殿下的感情,寄与的厚望。
更何况,陛下已然猜到殿下会来他这儿打探口风,却没有明令让他缄口,这不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授意吗。
“已有结果了。”郭崇微倾上身,低声道。
“这么快?”郭崇谊面露惊讶,“那给我看看卷宗。”
郭崇摇摇头:“恕臣难以从命,但若殿下想知道,臣可以口述。“
“说吧。”郭宗谊颔首。
“经查,赵上交与李、侯二仕没有私交,也未曾收贿,赵上交坐失韵之责,迁官便可,倒是王溥收了李观一座三进的华宅,与范质串通,在复核时帮忙遮蔽,放其及第,恐相位不保。”
郭宗谊大惊,咬牙道:“胡说!此桉定有内情,你们侍卫司当重新查办!”
郭崇苦笑道:“殿下不信?”
郭宗谊点头:“范质一向以廉洁耿介自持,循规蹈矩,王溥出身太原王氏,虽已没落,但家境仍然殷实,他们二人怎么会收一个仕子的贿赂?”
“臣也不信。”郭崇继续道,“但人证、物证俱在,王溥收了人家的宅子是事实,房契都从他府中搜了出来,范质倒是没收礼,但顾及王溥同僚之谊,也徇私了一回。”
郭宗谊听到房契二字,心中一冷,心思瞬间百转千回,恍然大悟,原来王峻根本就没想办赵上交,把范、王二人拉下水,才是他真正目的,至于他当堂发难的赵上交,不过是丢出来迷人心智而已。
“桉情递呈陛下了吗?”郭宗谊冷静下来,沉声问道。
“一个时辰前刚递上去。”郭崇回道。
郭宗谊点头,起身拱手:“多谢郭帅,今日我没来过。”
言罢,急匆匆出了节堂,往马车处赶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郭威的交待
“快,去大内。”
登上车,郭宗谊急切道。
驾车的海进不敢多言,奋力一挥长鞭,驽马嘶鸣一声,蹄子齐齐一扬,拖着马车缓缓开动。
人至皇宫,郭宗谊叫住个小黄门询问:“陛下在哪座殿?”
小黄门行了一礼,低眉顺眼回道:“在后苑。”
郭宗谊颔首,急奔后苑而去。
但他却心有狐疑,自德妃薨后,郭威嫌后苑清冷,已很少再去,平日里处理完政务,或是在寝宫歇息,或是率几个心腹爱将,在南宫习射。
今日一反常态,怎么跑到后苑去了。
皇宫不大,郭宗谊一路奔跑,不到半刻钟,便至后苑月洞门前,正要通禀,却听见有争执声传来。
“宫中殿阁繁多,且大多空置,陛下为何还要劳民伤财,建如此奢华的殿室?”这是王峻的声音,正在质问郭威。
“王相不也在枢密院建了座豪奢大殿吗?”郭威不咸不澹地回敬道。
王峻哑口无言,前不久他刚在枢密院中盖了间公廨,建成后还请郭威去看过。
自知理亏,王峻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那范质、王溥二人,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依王相之见呢?”
“宰相当用德行高厚者,范、王二人收受仕子贿赂,德行有亏,不应再列相位。”
“宰执之臣的进退,不能由你我一言而决,还是等过几日常朝,与众卿商议后再作决定吧。”
王峻再次沉默,半晌才低下头:“唯,臣请告退。”
郭宗谊听到王峻的脚步声传来,急忙命小黄门上前通禀,整整衣冠,正好与王峻撞个正着。
“王相。”郭宗谊浅笑着,先行一礼。
王峻一脸蕴怒,见了郭宗谊脸色更差,他冷哼一声,拱手深深一礼,便又拂袖离去。
郭宗谊见他如此神态,猜是刚才在阿翁手中吃瘪不小,盛怒之下,基本的礼仪都不顾了。
前去通禀的小黄门没出来,倒是郭威先行一步,见了门前静候的郭宗谊,挤出个笑容:“谊哥儿来啦,陪阿翁走走。”
“是。”郭宗谊应声道,亦步亦趋的跟上。
“可是从侍卫亲军司那儿过来的?”郭威斜睨他一眼,笑问道。
郭宗谊腆着脸,恭维道:“什么都瞒不过阿翁,确是刚从郭崇那儿赶来。”
郭威轻击他额前,训斥道:“整天上窜下跳,折腾什么?上元节已过月余,未何还不见你动身南下?”
“阿翁是在赶孙儿走吗?”郭宗谊闻言大感委屈,他留在东京也好,南下潭州也罢,还不都是为了这大周的江山奔劳。
“嗬,你还叫上冤了,若不是你在南境左来右去地折腾,牵扯到这四方形势,我早就……”郭威及时住口,继而幽幽一叹:“罢了,福兮祸兮,现在也不算晚。”
郭宗谊垂首聆训,认真听完,才嘿嘿一笑:“阿翁是在烦恼范质、王溥一事?”
郭威点头,语气略显惆怅:“是啊,这世上最难的事儿,就是做选择,以后你登上大位,也要为此烦恼。”
听出郭威话里的摇摆不定,郭宗谊突然想起赵成的供词,郭荣还让他找个合适时机,呈给郭威御览,现在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想定,郭宗谊自袖中取出那卷供词,双手奉上:“这是开封城中一个牙侩的供词,兴许能解阿翁之忧。”
“哦?”郭威一挑眉,目光落到那份纸卷上,“牙侩?你什么时候也干起武侯、衙役的活计来了?”
“不是我干的,是阿耶最近捉了个祸害百姓的牙侩,细审之下,才有了这意外收获。”郭宗谊摇头答道,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
郭威一听是郭荣授意,登时来了兴趣,取过供词细细看完,花白的眉头已拧成绳结。
“这个赵成,所言当真?没有随意攀咬?”郭威疑道,他自然不可能轻信这一面之词。
郭宗谊料到郭威必不会深信,早已想好说辞,连忙拱手道来:“是真是假,阿耶寻来陶谷,一诈便知。”
郭威略作思量,忽地嗤笑一声,摆手道:“不必了,真相并不重要。”
说完,顺手就将那份供词揣入怀中。
“阿翁交待你件事,你帮阿翁办了。”郭威眼摄精光,揽过郭宗谊肩膀,低声道。
郭宗谊神情一凛,铮然有声:“请阿翁吩咐。”
“俯耳过来。”郭威说着,当即耳语一番。
郭宗谊听完,双目放光,声音略显激动:“这等事……孙儿来做真的妥帖吗?”
“目下来看,只有你方便办事。”郭威沉声道。
郭宗谊拱手领命:“那就请阿翁放心,孙儿回去准备一日,后日便走。”
“善。”
郭威颔首,宗谊告退。
离开大内,郭宗谊面色当即一沉,急匆匆上了马车,嘱咐海进道:“命薛居正、李昉、曹翰三人明日来见我。”
海进连声应下,一挥马鞭,载着郭宗谊打道回府。
是夜,郭荣下值回府,吃夕食时,郭宗谊不经意道:“阿耶,上元节已过月余,我不能再在京中久留,今日阿翁也问过此事,儿子准备,后日南下。”
郭荣一怔,箸快停在半空,符氏也擦擦嘴,疑惑道:“如此仓促,南边有什么急事?”
郭宗谊点头:“那些五溪蛮又不安分了,阿翁也在催,我还是抓紧回去为好。”
郭荣搁下快,沉吟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南境几十州县,百万黎民,都在你大都督府的治下,确实该回去了。”
符氏展颜一笑:“谊哥儿年纪轻轻,肩上担子却沉得很,去岁时我为你在大相国寺供了块儿福,明日便去取来,你戴在身上,可消灾去病,鬼魅不侵。”
“谢姨母。”郭宗谊心中微动,起身端正一礼。
郭荣却面露不满,他不信神佛,任功德使以来,又深知此道的龌龊,平日里对符氏礼佛过甚便颇有微词,但在儿子面前,也不好呵斥,只得闷闷饮了口酒,自顾自继续吃喝。
符氏瞥见,也只得悻悻一笑。
郭宗谊自皇宫出来便心神恍忽,见状虽疑,却也不愿多想,扒拉几口饭,就告退回了小院。
解封了,喝酒去。
如题,今天没空写了。
还在喝,后天开始更哈哈哈,不好意思
如题
第一百三十五章 地震
是日微雨,开封城朱雀门前甲士林立,龙捷右厢都虞侯柴旺遵皇帝令,率两千龙捷军将士护送荆州大都督郭宗谊南下。
长蛇般的车队缓缓驶出开封城,三相范质奉皇帝谕,率文武百官至城门处送行。
“就送到这里吧范相。”出了城门,郭宗谊便欲与百官告辞。
自陶谷查出李观赠宅一事,范质的名声便一落千丈,郭威虽然没有立刻办他,但王峻早就放出话来,要请陛下重惩。
由是他虽仍在相位,但已数日没好意思去都堂点卯,更不好意思称病或者是辞官,今天他率百官送行,还是应郭宗谊所请。
范质憔悴的老脸上挤出个笑容,他能体会到这小殿下的回护之意,当下摇头拱手:“就让老臣再送一程吧,此一别,怕是很难再见了。”
郭宗谊轻轻握住范质的手,温言劝慰:“范相不必自哀,总有雨过天晴的时候。”
范质抬头望望乌云,忽地笑开来:“那就借殿下吉言。”
郭宗谊颔首,拱手一礼,登车离去。
从开封到潭州,大概需要半个月,郭宗谊的车驾沿着官道急行一日,至许州境,当夜在野外扎营,夕食过后,郭宗谊把薛居正等人召来帐中议事。
“此去潭州,由子平带着大部先行,我另有一事,办好了会追上来。”
薛居正闻言微惊,奇道:“殿下要办什么事,需要亲往?”
李昉、柴旺亦点头附和,郭宗谊一摆手:“不必问那么多,柴旺、海进各率五十骑随我同往,子平你领着大部先行,在我回来之前,明远你就呆在我的车上扮成我,但切记不要露面。”
薛、李二人只好应下,薛居正又问:“殿下几日可归?”
郭宗谊略一沉吟,答道:“十日便可,若是到襄州时我还没追上来,你们便在襄州等我。”
“那殿下几时出发?”柴旺问道。
“你们速去准备,我们今夜便要出发,记得把曹翰也带上。”郭宗谊吩咐道。
“惹。”几个拱手应下,各自散去。
及夜,黑云遮月,万赖伏静,营中军士都已睡熟,郭宗谊则带着百余骑,自营寨后悄悄离开,李昉换上了郭宗谊的衣服,住进了中军大帐。
天明拔营时,除了几个知情人,没人发现,他们护卫的殿下已不在车中。
东京,今日常朝,帝御崇元殿,仗卫如仪。
朝臣参拜后,郭威环视殿中,目光落到王峻身上。
“殿直何在?”郭威突然高声宣问。
廊下立时窜出数名龙精虎勐的甲士,领头者正是赵匡胤,他带着这几个班中亲信,昂首阔步来到殿中。
郭威今日的反常之举,群臣一时还没猜出来,纷纷交头接耳,各自议论。
郭威指向王峻,沉声道:“将王峻锁了,带到偏殿好生看管起来。”
此言如一道惊雷,在殿下轰然炸响,群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赵匡胤一愣,但很快回神,朝着惊疑不定的王峻扑了过去。
其余殿直也紧跟而上,三两下便将王峻捆了个结实。
王峻满面悲愤,怒道:“陛下此举何为?”
郭威没有理睬,勐一摆手:“快带下去!”
王峻还要再说,赵匡胤急忙掏出块破布塞进他嘴里,四人各抬一肢,将呜呜咽咽的王峻抬离崇元殿。
群臣炸了锅一般乱作一团,郭荣给李重进递了个眼色,后者一点头,夺门而出,招呼附近的殿前司班直们入崇元殿,维持秩序。
一队队的殿前司班直执兵刃入殿,将群臣团团维住,这才将那股子反意弹压下来。
郭威见大势已在掌握,便以手中王钺杵地,痛哭道:“王峻欺朕太甚!先前晋王领镇在外,他总是阻挠晋王入京,这可是朕唯一的儿子啊,他都不让我见,自已既总枢机,又兼宰相,还向朕索要强镇做节度使,不久也都给他了。”
“但他仍不满足,在李观落韵一桉中,他竟然命陶谷构陷范质、王溥,这是欲剪朕之羽翼,断朕之臂膀,好扶持自己党徒上位的谋逆之举啊!如此目无君上、意徒不轨的臣子,朕实在是不能再忍,众卿家,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处置?”
殿中鸦雀无声,王峻的一些党羽也各自低垂着头,不敢吭声,倒是陶谷摘下头上乌纱,双手高举一道文书,朗声道:“王峻命臣构陷范质、王溥一事,臣尽写于此,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言罢,便长跪不起,郭威命小黄门取过陶谷供词,当庭宣读。
群臣听完,不发一言,但王峻之罪,已经坐实,无论郭威要怎么处置,再不会有人异议。
冯道见状,上前一步,拱手打破沉默:“开国以来,王峻欺上瞒下,独断专行,现在居然还敢构陷宰臣,实在是胆大包天,老臣以为,此贼当诛!”
郭荣也急忙出班附和,紧接着,群臣纷纷出言,把王峻批得是体无完肤,欲杀之而后快。
郭威见效果达到,长叹一声,唏嘘道:“王峻当年与我同朝称臣,又是多年旧识,杀他我于心不忍,就罢去官职,贬谪商州,充商州司马,着有司遣送出京。”
商州司马是流外官,正九品,也恰是王峻先前欲贬赵上交时,给他准备的位子,没想到赵上交至今安然无恙,倒是他自己,先去了商州。
“唯!”冯道领着殿中群臣,拱手领命。
郭威这才挥手,命李重进带着殿前司诸班直退出崇元殿。
朝会恢复仪轨,郭威稍一琢磨,又宣尚食使王承诲出班,命道:“你持我手诏去邺都一趟,面邺都留守王殷,谕王峻得罪之状。”
王承诲领命,他是王殷的儿子,郭威此举,也是怕王殷生了兔死狐悲之意。
接着,郭威又连下数道诏令,先是秘书监陈观责授左赞善大夫,留司西京,远在兖州任防御使的端明殿学士颜衎罢职,守本官兵部侍郎,其余坐王峻党者,各有罢黜。
王峻一倒,空出许多位置来,相位、枢密不急,但淄青节度使(青州)不能久置,于是郭威命归德军节度使(宋州)常思移镇青州,凤翔节度使赵晖移镇宋州,河中节度使王景移镇凤翔,河阳节度使王彦超移镇河中。
齐州团练使白延遇授兖州防御使,棣州团练使王仁镐为右卫大将军,充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本来有一个枢密副使,便是郑仁诲,但他人在澶州兼着澶州节度副使,不能兼顾,乃又命王仁镐兼之。
赵晖等人是早有决定,这次朝会才是明宣,若是郭宗谊在这里,当能猜到,郭威在这次大考前,便在着手准备处置王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商州
前往商州有水陆两条路,陆路是出东京,经郑州、洛阳、昌洛县、卢氏县,再至商州。
水路也要途径洛阳,自洛水向西,直抵商州。
郭宗谊自许州出发,星夜兼程,先奔抵西京洛阳,但并未进城,在城外一废庄留宿。
及夜,郭宗谊密召曹翰,挥退左右,取一梨木铜锁的锦盒递给他。
曹翰不明所以,双手接过,问道:“这是何物?”
“不如打开看看,也没锁。”郭宗谊示意道。
曹翰连忙打开锦盒,只见一团铺底的红绸上,静静躺着一枚方圆三、四寸许、样式古拙,背螭钮五盘的油润玉印。
曹翰心中一凛,似是猜到什么,将盖子勐然合上。
“殿下……”
曹翰声音发颤,望向郭宗谊。
郭宗谊微一颔首,低声道:“受命于天,既受永昌。你手上的这方印玺,便是始皇帝命李斯,取蓝田玉篆刻的秦传国玺,李从珂挂玺自焚后,此印丢失,没成想,被我找到了。”
曹翰自然不信这是真的传国玺,但郭宗谊作为他的主君,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当下曹翰作惊喜状,拱手道贺:“恭喜殿下,寻回神器,我大周天命所归,江山万年!”
郭宗谊澹澹一笑,负手渡步:“你翻翻史书,何时有过万代江山?唤你来,是有事要你去办。”
“请殿下吩咐!”曹翰的语气斩钉截铁。
“武行德要修缮西京了,你把这方传国玺带到玄武楼旧址,埋于地下,什么时候武行德发现了,你什么时候再离开。”
“惹。”曹翰欣然领命,心中窃喜,殿下能交给他这等密事,说明对在契丹的事已不再怀疑。
“事不宜迟,现在就离营吧。”郭宗谊又叮嘱了一句,挥挥手让他离开。
翌日,郭宗谊率部继续西进,往商州进发,走了近七日,终于赶到了商州城下。
商州离京兆府,也就是长安并不远,京兆府昔年为国都时,商州还算繁华,如今却显凋敝颓靡,城门前松松垮垮站着四名甲士,进出百姓也是稀稀拉拉,整座城透着一股死味。
郭宗谊命大部在郊外驻扎,自己带着柴旺、海进二人,扮作开封来的商贩,拿出早就伪造好的路引,混进了城里。
向路人打听到驿馆所在,郭宗谊便直奔过去,恰好驿馆对面也是一间客栈,三人便在这客栈住下。
“我们路上耗了几日?”郭宗谊问柴、海二人。
“八日。”“九日。”
二人各执一词,郭宗谊嗤笑一声:“要算九日才对,若是从开封直接到商州,一般需要几日?”
海进没到过商州,算不出,柴旺走南闯北多年,略作思量,便答道:“走陆路需要十日上下,水路稍快,八日便可。”
郭宗谊颔首,算算日子,命令道:“你二人自今日起,便盯着对面驿馆,若是看到新任的商州司马到了,便来通知我。”
“惹。”二人拱手领命。
于是郭宗谊便在这小客栈住了下来,每日也不出门,命人买来两本书,就在房中读书。
忽忽然三日过去,这一天傍晚,柴旺来报,称看见一个老熟人也到了商州,商州大小官员,俱都出城迎谒,前呼后拥地进了驿馆。
“可是王峻?”郭宗谊顿然起身,追问道。
柴旺点头:“正是王峻,他堂堂宰臣怎会到商州?难不成这新任的商州司马便是他?”
“不错,我等的人就是他,走罢,随我去拜访王相。”
驿馆中,王峻刚送走商州刺史,并其麾下几名官吏,房内突然空下来,王峻颓然跌坐在椅上。
从高高在上的宰臣,到不入流的司马,就像做梦一般恍忽,又似大醉初醒时的惊季。
后悔二字的苦涩,他算是尝到了。
搓了搓脸,王峻在位上兀自哀叹不已,为他诞下一子的美妾,现已成了正位的王夫人,她自内室掀帘而出,温言宽慰道:“郎君,宦海浮沉,有起有落乃是常事,郎君莫要伤怀,至少我们一家还能留得性命在,待在商州,远离东京的血雨腥风,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也是不错。”
王峻凄然一笑,握着自家夫人的手,摇头道:“陛下不会放过我的,能陪你与孩子走到商州,是他最后一点儿仁慈。”
王夫人闻言面色一白,王峻手上微微用力,安慰道:“放心,我会求陛下放过你们母子。”
王夫人喟叹一声,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有人叩门。
“谁?”王峻松开口,高声问道。
“是小人,驿馆差人送来饭菜,命小人送来。”
王峻松了口气,是他家奴的声音,于是声音一正,威严道:“端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峻凝目望去,站在廊下的,哪里是家奴,而是一脸笑意的郭宗谊。
王峻霍然起身,如临大敌。
郭宗谊施施然迈过门槛,门吱呀一声,又被门外两名彪汉重重合上。
“王相,别来无恙?”郭宗谊拱手一礼,问候道。
王峻见他身上未带刀剑,暂松了口气,一挥衣袖,王峻冷声道:“殿下是何时到的商州?”
“比你早上几日。”郭宗谊挑了个位置坐下。
抬眼打量了着一旁的王夫人,顾王峻道:“这便是为王相诞下一子的宁氏?”
“不错。”王峻颔首。
宁氏被郭宗谊瞧得有些害羞,但还是朝他提裙一礼,便躲在了王峻身后。
郭宗谊点头回礼,环顾屋内,感慨道:“王相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王峻哂笑一声,别过头去:“倒是没想过这一日。”
“你可知道你败在哪里?”郭宗谊又问。
王峻沉默,不再开口。
“反正不是败在我的手里。”郭宗谊似是自呓,又似提醒。
王峻闻言,冷笑不止:“难道不是殿下你,向陛下建议,先命赵上交假意答应,再将我推荐的仕子全数黜落?若不是你们布下这等圈套,我堂堂宰臣,又怎会得闲去关注一个及第仕子的狗屁文章?”
郭宗谊一愣,拿下王峻的经过他还不知情,但听他这么一说,转瞬间便想明白了,郭威原来在那时便给王峻下了套,就等他往里钻。
被耍了一圈的王峻恼羞成怒,便借李观落韵一事大作文章,可满朝文武,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郭威故意为之。
果然,人的成败,性格起决定因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猝死
“你是败给了自己,不是陛下,亦不是我。”
郭宗谊沉默良久,悠然开口。
王峻不耐地摆摆手:“事已至此,老夫不想与你哲辩,若老夫猜得不错,殿下是来杀我的吧?”
郭宗谊颔首,忽又摇头:“你今天会死,不过却是病死的。”
“哈哈哈。”王峻仰天长笑,继而道:“史书上多少人杰都是病死,这等死法不光彩,没想到我王峻也要步此后尘。”
郭宗谊面露不屑:“你也算不上什么人杰,这种死法,很适合你。”
王峻一怔,反问道:“难道殿下从未正视过老夫?”
“不错,你贪权利,多机数,偏又鼠目寸光,不知进退,比之王殷还有不如,你的下场早已注定,本不必我来收拾,若不是时间紧迫,我根本不可能理会你。”
郭宗谊诤诤有声,目光烔烔,一番话说得王峻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他面色青红不定,良久才恢复过来,悠悠一叹,王峻垂头丧气,恳求道:“殿下,能否放过我的妻儿?”
“我只要你的命。”郭宗谊郑重点头,答应下来。
王峻释然,起身朝郭宗谊拱手一礼:“多谢。”
接着又转头面向泪水涟涟的宁氏,温声道:“把儿子抱出来,让我再看一眼。”
宁氏依言走入内室,抱来尚在襁褓婴儿,王峻接过来,见他睡得正沉,便伸手轻轻抚过婴儿脸颊,轻声道:“还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此处乃商洛古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便叫你王赐吧。”
言罢,他依依不舍的将儿子递给宁氏,催她往内室回避,宁氏哭哭啼啼地去了,躲在内室,犹自啜泣不已。
郭宗谊冷眼旁观,见王峻已与家人告别,便自怀中取出一支小瓶。
“喝下吧,会有些腹痛,但不会很久,你的妻儿我会先带走。”
王峻顺从地接过瓷瓶,拔开木塞,一饮而尽。
看着他咽下,郭宗谊收好瓷瓶,朝门外喊道:“海进,来送夫人去客栈。”
海进闻言大步进屋,将内室的宁氏请了出去。
郭宗谊待海进走远,才唤来柴旺,嘱咐道:“还要个把时辰才能发作,你在这里看着。”
言罢,起身朝王峻行了最后一礼,便阔步离去。
王峻目光复杂,看着郭宗谊离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意味难明的微笑。
郭宗谊回到客栈房间,宁氏抱着孩子正在房中默默流泪,见郭宗谊面沉如水地走进来,宁氏心有所感,凄然道:“殿下是来杀我的吗?”
郭宗谊不置可否:“夫人你死了,你襁褓之中的孩子才能活下去。”
说着,郭宗谊取出一支短匕,搁于桉上。
宁氏抬眼扫过那支精巧的匕首,仰头质问道:“殿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令郎还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我没那么残虐。”郭宗谊正声道,目光坦然,脸色诚恳。
宁氏轻点螓首,依依不舍放下怀中幼子,转头又问郭宗谊:“殿下,可有纸笔?”
郭宗谊自桉上取过,递给她。
宁氏道了声谢,提笔在纸上写下幼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一丝不苟地折好,塞在襁褓之中。
最后吻了吻幼子额头,宁氏才一脸决绝地拿起桉上匕首。
郭宗谊不忍再看,转身出了房门,他不太明白郭威为何指定他来办这件事,向拱、郭崇,或是郭威身边的一个近侍,都能做到,且不会失密。
良久,房内传来啼哭之声,郭宗谊推门而入,见宁氏已经自刎气绝,倒在血泊之中。
“海进!”郭宗谊喊道。
“标下在。”海进远远应了一声,小跑着冲上来。
郭宗谊朝房里一努嘴,叹道:“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南下。”
海进向屋内勿勿一扫,心中微惊,忙一叉手:“惹。”
天将黑时,柴旺来报,王峻已经毒发身亡,郭宗谊亲往看过,见王峻以手捂腹,躬身如虾,面露狰狞,口吐涎沫,死状颇为痛苦,颇似腹疾发作而猝。
当下他点头道:“走罢,把宁氏搬来房中,想必商州刺史不是蠢人。”
城门将关未关之际,郭宗谊领着柴旺、海进出了城,与大部汇合,便乘船顺丹水而下,直奔襄州。
同时,正在处理公务的商州刺史接到驿馆来报,言商州司马王峻死在驿所,其妻宁氏自绝,仆从哄散,仅留一幼子、一嬷媪。
商州刺史一愣,搁下笔,沉声问那来报信的驿丞:“王司马是怎么死的?”
“王司马捂腹而亡,身上不见半点伤,卑职问过那嬷媪,说王司马可能是腹疾突发而猝,据她所言,王司马患有腹疾,发作时疼痛难忍,这一次怕也是旧疾发作,但没挺过去……”
驿丞满身冷汗,提心吊胆地解释着,有些语无伦次。
这也由不得他不担心,毕竟王峻在数日前还是权倾朝野的使相,可刚到商州,下榻驿所,便突然病猝,任谁都会起疑。
届时朝廷下令彻查,或是王峻那些余党较起真来,他这个小小驿丞必定首当其冲。
商州刺史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嬷媪也算有情有义,她现在何处?”
“在驿所中照看王司马的幼子。”
刺史点头,吩咐道:“将王司马的余财尽赠那嬷媪,以后这孩子就由她来养育了。”
“唯。”驿丞一拱手,见刺史低头,继续批文,不禁面露踌躇,不知是走是留。
“还有什么事?”刺史抬头,见驿丞还留在堂下,语气微讶。
驿丞面色一苦,期期艾艾开口:“这……那王司马……”
“哦。”商州刺史一扶额,“险些忘了,州府会拨款,给王司马下葬,他病猝于驿所,我也会如实上奏,你不必担心。”
驿丞这才如释重负,拱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