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忌讳
待到秋闱前一日,苏家几个少爷收到的东西简直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也有送文房四宝的,也有送帕子香囊的,也有送衣裳鞋袜的,就连在外头做生意的苏三老爷苏律也特地命人送回江南宝墨轩出的“喜报三元”笔——象牙质的笔杆,蓝田玉的笔帽,上头刻有喜鹊叼着三只桂圆的吉祥图案,做工之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
宋昀盼做的笔袋,乍看之下虽不显眼,可细细观之,只见翠绿的莲叶间绽放着朵朵红莲,其间几只鹭鸶或昂首挺立,或信步漫游,气定神闲,栩栩如生。
苏老太太也不由赞许道,“盼姐儿的女红越发好了。”
苏潇天真烂漫,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满脸艳羡道,“盼表姑绣得也太好看了吧……这白鹭就跟活了似的!”
苏瑜也笑着附和道,“祖母说的是,看得孙女儿都有些自惭形秽了……往后咱们可再不敢偷懒不去上课了。”
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只有苏蓉跟苏琳默默对视了一眼,面上微露不屑之色。
就听三夫人笑道,“可不是怎么的?我瞧盼姐儿这绣艺,怕是比咱们家的针线班子还强些呢!”
却是拿宋昀盼比作绣娘了……
苏珩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果然就见宋昀盼的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只强撑着笑了笑,“三舅母太过奖了……”
二太太见状就笑着岔开话题道,“都好都好……帕子也好,笔袋也好,全是大家的心意,怎么都好!只盼你们哥仨儿能够齐头并进,桂榜题名,莫辜负了咱们的一番期望。”
苏珩跟苏瑞苏琮三兄弟连忙拱手应是。
秋闱在即,三人还需回去准备应考的东西,大家说了会儿话,也就各自散了。
苏二太太因先前的事,故意打发了苏瑜苏蓉姐妹,边跟宋昀盼一起往回走,边安抚道,“你三舅母就是那么个脾气,说话直来直去,你可别往心里去。”
宋昀盼忙受宠若惊道,“二舅母言重了……昀盼不在意的。”
苏二太太欣慰地点点头,拉了她手道,“二舅母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好孩子。”又一脸慈爱道,“如今家里事多,一时也顾不上你……等过了秋闱,你二表哥的婚事也定下了,我跟你舅舅定会好好留意,给我们盼姐儿挑个好夫婿的。”
宋昀盼脸上的笑容一顿,半晌才垂下眼轻声道,“二舅母就不要打趣我了……”
苏二太太拉着她和蔼道,“这可不是打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父母亲走得早,我跟你二舅舅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便是你二表哥——在他心里,你也是跟瑜姐儿蓉姐儿她们一般的……咱们都只有盼着你过得好的。”
宋昀盼叫她说得越发抬不起头,强忍着泪意,低声道,“我知道您跟舅舅,还有表哥……家里的所有人,待我都是极好的。”
苏二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也是你这孩子为人处世可人疼,配人疼的缘故。”见该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了,苏二太太这才停下脚步,道,“这阵子你给你几个表哥做笔袋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我还需去你二表哥那里看看,东西都规整好了没有。”
宋昀盼点点头,又朝苏二太太俯身行礼,两人便分道扬镳了。
待宋昀盼主仆走远,苏二太太身后的郑嬷嬷才小声道,“太太,奴婢瞧着表姑娘不像是有那个心思的,您刚才的话会不会——”
苏二太太微一抬手,“我倒是愿意相信她是个老实的,可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她一时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不由一顿,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当初三老爷接了她从南边儿回来,我心里就觉得不妥,可想想毕竟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若咱们也不管,难道真由着她伯父伯母把她卖了?”
郑嬷嬷就叹气道,“表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苏二太太意兴阑珊道,“可不可怜的……只要不把心思打到我的二郎身上,我便认她是个好的。日后自会跟老爷帮她谋划门好亲事,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要不然——”
她也不是吃素的!
………………………………
另一厢,苏大奶奶跟苏三太太走在一道。
苏琳正领着苏潇在前头的池边儿上喂鱼,身边围着一大群丫头婆子。
苏大奶奶见苏三太太时不时回头张望,不由奇道,“三婶在看什么呢?”
苏三太太拿扇子掩着嘴笑道,“我在看,到底哪个那么大胆,敢抠你二婶的眼珠子呢!”
“你是说……”苏大奶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错愕道,“盼表妹文静乖巧,最是守礼不过的了……二婶莫不是误会了?”
苏三太太不以为然地笑道,“这谁知道?反正我冷眼瞧着,你二婶最近对盼丫头提防得紧,唯恐叫她把自己的心尖尖儿给拐了去呢!”因想起来,又笑得一脸讳莫如深道,“有道是‘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盼丫头小小年纪,就生了那么副招人的模样,也怨不得你二婶防她跟防贼似的。”
苏大奶奶就笑笑道,“二婶怕是多心了。二爷这几年一直在外求学,两人话都没说过几句……”
苏三太太似笑非笑,“那有什么妨碍?想当年咱们姑太太还不是……”
苏大奶奶神色一凛,本能地朝苏琳苏潇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两人玩得正欢,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道,“三婶慎言。”
苏三太太嗤笑一声,“你啊……从前当姑娘的时候胆子就小得跟什么似的,不想后来嫁了人,又越发连从前都不如了。”
原来两人因年纪相仿,从前闺中就是旧识,后来更是先后嫁入苏家,只是一个当了太太,一个做了奶奶。
苏大奶奶闻言也不恼,只苦笑道,“三婶既知道我胆子小,就别吓唬我了……”又一脸正色提醒道,“此事可是犯忌讳的。”
第十七章 当头一棒
苏三太太嗤之以鼻,“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怕什么?”又拿扇子掩住嘴,靠近她道,“再者,难道那件事不许人提就能当没发生过了?要真是这般,为何这么些年了老太太对盼姐儿一直都不冷不热的?”
她低低笑了声,伸出两个手指头,“她老人家心里也很明白,就怕辛辛苦苦养大了这位,又是第二个姑太太呢……”
苏大奶奶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忙打断道,“说句托大的话,盼表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连我都爱她温柔乖顺,品性纯良,老太太如何会不喜欢?想是跟前这么些个孙女重孙女看着,也不好太偏疼她罢了。”
三太太冷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你倒是看谁都像好人。”因话不投机,也就懒得再跟她说了,只命人叫了苏琳,便各自散了。
…………………………
宋昀盼浑浑噩噩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刚才苏二太太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把她整个人都打醒了。
虽然……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二表哥身为苏家的嫡房长子,将来的妻子作为宗妇,必定是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根本不是自己这种寄人篱下的孤女可以肖想的,可她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若是从前,她好歹还能自欺欺人,骗自己说她对二表哥只是感激之情,可如今……响起刚才二舅母那些看似关怀实则敲打的话,宋昀盼只觉得羞愧难当,简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怎么……怎么能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呢!
宋昀盼的眼泪止不住往下落,不只是因为难过,更多是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些年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一切都跟苏家嫡出的姑娘无二,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居然把她养得这么贪心,居然真以为自己跟苏家正经的姑娘一样,有资格得到更多……
宋昀盼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从枕头底下摸出只绣了“独占鳌头”的荷包,默默看了一会儿,终是拿起剪子一下下绞了起来……
…………………………
待到第二天起床,丫头们见了宋昀盼的样子俱是吓了一跳——只见她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一张小脸也白得吓人。
白檀昨天没跟着宋昀盼过去,但事后也听樱草说了几句,她年纪比两人都大些,心里也猜到宋昀盼情绪低落是怎么回事,并不多问,只吩咐人赶紧拿鸡蛋给她敷脸。
樱草一边给她敷脸一边碎碎念道,“姑娘这是怎么的了?怎么睡了一觉眼就肿成这样……一会儿去送二爷他们的时候可怎么是好……”
宋昀盼呆呆怔怔地由着她折腾,目光呆滞道,“我,我昨晚又做噩梦了……”
樱草一惊,不安地看向一旁的白檀。
白檀也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只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樱草别多嘴,又接过她手里的鸡蛋,低声道,“去给姑娘倒杯水喝。”
两人间的小动作宋昀盼却全然无觉。
她又做噩梦了……而且这次的梦跟从前完全不一样。
梦里的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二表哥,可她曾经红着脸偷偷憧憬过无数次的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长大后的自己一身红衣,端着茶跪在面如冰霜的苏珩身旁,耳畔是二舅母冰冷入骨的声音,“你从前那些事就罢了,如今既然进了我们家门,往后就给我规规矩矩地做人,好好服侍二郎,要是再叫我知道你用那些个下三滥的狐媚手段勾着二郎胡闹,可别怪我容不下你!”
画面一转,一杯热茶已经迎面泼下来,二舅母面色铁青地指着她骂,“哭哭哭,你还有脸哭!我好好的儿子,都叫你这扫把星勾搭坏了!你可知他寒窗苦读了多少年,为的就是今天?!连先生都说他有状元之才,就因为你,全都因为你!”
“二嫂快别气了……”一旁的三夫人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唯恐天下不乱道,“都说是上梁不正……当初咱们家姑太太行事就……谁想到生了个盼姐儿竟也跟她母亲一般……”
“……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白檀赶忙放下鸡蛋,拿帕子给她擦脸。
宋昀盼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拉住白檀给她擦泪的手,呆呆道,“白檀,我,我好难受……”眼泪止不住从那双大眼睛里往下落。
白檀也叫她吓坏了,忙握住她手问,“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胸口疼的毛病又发作了?”
宋昀盼不说话,只是哭着摇头。
白檀急得不行,叫樱草道,“你快去禀明了大奶奶,给咱们姑娘请个大夫看看……”
樱草一脸为难道,“今儿几个少爷下场,这时候大家都忙着呢,要是去说这个……”
白檀气得直跺脚,“你不是最能说么?怎么这时候又跟个鹌鹑似的了!”又道,“那你在这儿守着姑娘,我去说!”说着就要出门。
“白檀别去……”宋昀盼却一把拉住她的袖子。
白檀一愣,回过头,“姑娘……”
宋昀盼用力擦掉源源不断落下来的泪水,抽泣道,“我,我就是叫梦魇着了……心里堵得慌,缓过劲儿就好了……不要,不要大夫。”
白檀犹不肯信,俯下身跪在她脚边,轻声道,“姑娘当真没事么?您要是担心……”
宋昀盼用力摇头,“我没事,我好好的……樱草去给长辈们告个罪,就说我起得迟了,晚一些到。”
这样的大日子,莫说是不去了,便是去晚了也少不得要叫人一通排揎……
樱草愣了愣,忙应道,“奴婢这就去。”说罢好像躲什么似的赶紧出了门。
宋昀盼深深吸了口气,直到终于止了泪意,才吩咐白檀道,“赶紧给我上妆吧……再晚真就来不及了。”
白檀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应了声是。
第十八章 我的孩子没了
等宋昀盼到时,除了上了年纪的苏老太太,苏家的女眷们果然都到齐了。
苏二太太跟苏三太太正在低声叮嘱着苏珩苏琮,就连苏瑞的姨娘江氏也来了,边给儿子整理着衣裳,嘴里边念叨着什么。
宋昀盼始终垂着眼默默站到后头,心里只盼着能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千万别再有人注意到自己了……
待终于送了苏珩出门,宋昀盼心里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苏琳“咦”了一声,满是关切道,“盼表姐的眼睛是怎么了?怎么瞧着竟有些肿似的……”
她不说还没什么,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被吸引了过来。
只见宋昀盼一张素净的小脸今日果然上了重妆,瞧着有几分不同于往日的明艳……可饶是如此,也掩不住那双微肿的眼……
若说刚才苏琳还只是好奇,那后面的话简直就有些恶意了——她满是天真地问,“表姐该不会是哭过了吧?”
府里三个少爷马上就要下场,这些天连说话都有颇多避讳,她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宋昀盼只觉得手脚冰凉。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直视着苏琳的眼睛,语气平静道,“琳姐儿说笑了……我只是昨晚没有睡好,起夜时又喝多了水,这才有些水肿了。”
苏琳一怔,似是没想到宋昀盼会作此反应,可也不过瞬间的功夫,她迅速反应过来,朝后者嫣然一笑,“原来是这样啊……不是哭过了就好。”
一旁的苏三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二太太一眼,却不想两人的目光意外在空中相遇,又都若无其事地错开。
苏二太太就对宋昀盼道,“既然昨天没休息好,就回去好生歇歇吧。”
宋昀盼不敢看她的脸,忙低下头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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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苏二老爷跟大爷苏璟亲自送了苏珩三兄弟到贡院。
苏二老爷少不得又叮嘱子侄道,“……无需紧张,便跟往常一般作答即可。”
三人连忙应是。
苏二老爷捋着胡子微微颔首,见长子苏珩丰神俊朗,秀色夺人,眉宇间对这场考试似是志在必得,又见他身侧的次子形容猥琐,目光躲闪,心下便有些不喜,本欲开口教训两句,想想到底还是算了,又见那边苏璟已经打点妥当,走过来道,“二叔,时候差不多了,让珩哥儿他们准备入场吧。”
苏二老爷点了点头,对他们道,“都去吧……好好考。”
苏璟也笑道,“祝你们马到功成。”
苏珩等人连忙行礼,又从小厮手里接过备好的干粮等物,待经过衙役一一检验搜身,便入了贡院,各自去寻自己的号舍。
不知是不是因为梦中的经历,亦或是对自己足够自信,苏珩心里倒是一点都不紧张。他自监考官手中接过考卷,从容不迫地展开,却在看到题目的瞬间猛地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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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九天六夜的考试不仅对考场内的考生是场煎熬,就是他们在考场外的家人们也同样度日如年。苏家几位太太姨娘天天在屋里烧香拜佛,孩子们都比往日安静乖巧了许多,就连府里的下人也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唯恐一个不小心,戳中了哪位焦躁不安的主子的眼核,再遭受池鱼之殃。
在这种人人自顾不暇的氛围下,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再去关注一个小小的宋昀盼了。
她最近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白日里精神萎靡,到了夜里又噩梦连连——有时梦到苏珩满是嫌弃厌恶的脸,仿佛梦中的宋昀盼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什么肮脏,令人不齿的东西,有时又是被三太太冷嘲热讽,被苏瑜含沙射影,说她招蜂引蝶,不守妇道……
——“母亲,我,我没有……是他忽然拦住我……”
“二嫂就别狡辩了。”苏瑜无奈叹了口气,劝她道,“今天寺里的事母亲都已经知道了,二嫂就乖乖认个错,求母亲宽宥,莫要再惹她老人家生气了。”
“我真的没——”
“够了!”二夫人的手“砰”地一声拍在桌面上,厉声喝道,“宋氏,你到底还有没有点廉耻之心?!当初我就知道你是个不规矩的,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你以为我会答应二郎娶你进门?你当这些年二郎为何冷落你?他就是嫌你脏!想不到你非但不知检点,反而变本加厉,借着上香居然敢在佛祖面前勾三搭四,坏我苏家的门楣!”
“给我滚去院子里跪着,背《女诫》,背到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止!”
苏瑜秀眉紧蹙,神情间满是不忍,“母亲,二嫂虽然有错,可这会子外头太阳还毒得很……”
后头她还说了什么宋昀盼已经听不清了,只记得那日外头的日头委实刺眼得紧,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地砖被晒得滚烫,跪在上面仿佛置身在炉火上烤,来回事的下人们进进出出,他们脸上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好像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场景却忽然一转。
她蜷缩在床上,惨白的脸疼得几乎扭曲,鲜血随着她每一次抽痛不断从身下涌出来……
“孩子保不住了……”
“二爷呢?!快去告诉二爷!”
“二爷还在夫人屋里……”
“你当这些年二郎为何冷落你?因为他嫌你脏!”
耳边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她听不出是谁,也不知身在何处,她只是觉得疼……好像有人用刀子捅进她身体,用力搅碎……
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孩子,她仅有的一丝希冀……那温柔的,牵着她的手从假山走出来的少年藏在她心底的最后一点念想……
全没了……
“不要!”宋昀盼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屏风外的樱草听见动静赶紧披着衣裳跑进来,“姑娘……姑娘怎么了?”
却叫屋子里的情景吓得愣在当场。
宋昀盼满手是血地看着她,目光呆滞地喃喃,“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第二十一章 财神爷
苏二太太松了口气,嗔道,“母亲就你一个儿子,不担心你担心哪个?你都不知你回来的时候样子有多骇人……母亲这几天连觉都睡不好……”她念叨了半天才想起来,不由拉下脸训下人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二爷起来好一会儿了,怎么饭还没端上来?”
嬷嬷连忙道,“已叫人去厨房催了,马上就来!”
苏二太太冷哼了声,又柔声问苏珩,“肚子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母亲叫她们做……”
苏珩看着母亲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却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母亲拿他当自己的命一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这样,当初出了他跟宋昀盼的事后,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愤怒?他春闱名落孙山,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失望?
如果母亲对自己的疼爱少一些,期望低一些,是不是梦里的他们,就会是另一个结局?
想起宋昀盼面无血色,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的模样,想起阁楼上那个纵身一跳的身影……他忽然觉得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疼得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
苏二太太见他脸色白得厉害,忙紧张道,“怎么了?可是又觉着哪里不好?”
苏珩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没什么……母亲不说还不觉得,这时候竟真有些饿了。”
正说着,就见几个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倒也没什么山珍海味,除了养胃的粥,就是些好克化的吃食。
苏二太太端起一碗小米粥就要亲自喂他,苏珩忙接过来,“母亲不必忙了……儿子自己来就好。”
苏二太太倒也并不勉强,只在一边含笑看着他进食,慈母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宠溺。
待苏珩这厢吃完了饭,二老爷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又命人过来叫他到书房去。
苏二太太听了不由皱眉,“你父亲也是的……你这才刚醒呢……就不能等明天么?”又对苏珩解释道,“瑞哥儿琮哥儿昨天已经把文章默下来给你父亲跟大哥看过了……你父亲叫你想来也是为了这事儿。”
苏珩点点头,“三弟和四弟考得如何?”
苏二太太道,“琮哥儿倒还不错,瑞哥儿嘛……”她眼里闪过一抹不屑,按了按唇角道,“大抵也就那么回事吧。”心里虽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儿子答得如何,可见苏珩一身雪白中衣直在身上打晃,不由心疼道,“你要是觉着精力不济——”
苏珩摇摇头,“儿子已经好多了……”支撑着便要起来更衣。
苏二太太见状忙上前扶住他,“母亲陪你一起过去。”
………………………………
“如何?”苏二太太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丈夫,紧张地问。
苏二老爷没有答话,只把文章递给一旁的苏璟,笑道,“子安以为如何?”
苏璟细细翻看了一遍,见二太太屏息凝神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二婶不必紧张……二弟之才,解元也当得的。”
苏二老爷闻言不由笑起来,“你就莫抬举他了……”又对面露喜色的苏二太太道,“一个举人应该是跑不掉的……只是名次还得看考官的喜好。”神色间却对苏珩的文章很是满意。
苏二太太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忙念了句“阿弥陀佛”,又在心里谢了一遍天上的各路神仙,全然没留意一旁的苏珩神色复杂,目光只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文章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待到八月二十八,桂榜放榜那日,锣鼓声鞭炮声一整天都响彻苏府门前的永康街——苏家二爷苏珩高中解元,四爷苏琮也考了第六十二名。
整个苏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就连苏三老爷苏律也从浙江赶了回来。
苏律生得剑眉星目,跟苏二老爷眉宇间颇为相似,只是年龄却只比苏璟长了一岁,反倒两人看着更像兄弟。
他上前给苏老太太行礼道,“母亲一切安好儿子就放心了。原本秋闱之前就该赶回来,谁知中途有批货出了问题……这才给耽搁了。”
苏老太太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指着苏琮道,“琮哥儿如今也是举人了……你高兴不高兴?”
苏律就笑笑道,“还是珩哥儿的学问更扎实些。”又对苏琮道,“日后多跟你二哥学着点。”
苏琮连忙拱手称是。
倒叫一旁的苏瑞好不自在。
家里三个兄弟同时下场,连比他小的苏琮都中了,自己却名落孙山……这几日父亲每常把他叫过去训斥一通,要不是今天三叔回来,他连门都不想出……
这般想着,就见妹妹苏蓉一记眼风扫过来,当下更觉恼火,心说连这死丫头都瞧不起自己……垂着眼越发把嘴闭得跟河蚌似的。
苏三老爷常年在外走南闯北,见的市面多,带回来的礼物五花八门,有的大家连见都没见过。
众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研究了好一会儿,三老爷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宋昀盼,不由笑着对苏老太太道,“盼姐儿倒是还跟从前一样文静……”
宋昀盼不意自己会被点到,抬起头朝三老爷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说起来三舅舅可算是她见到的外祖家的第一个亲人,当年要不是他千里迢迢把自己从伯父家领回来,她现在还不知在过什么日子……不过也许是因为辈分的关系,她对三舅舅除了感激,还有种本能的敬畏,并不格外亲近。
苏老太太就笑道,“可不是么?”因想起来,就打趣道,“刚才咱们娘几个儿还说,再过几天就是盼姐儿的生日,虽不是整生日,可咱们家也算双喜临门,便想着借这个由头热闹热闹……如今你这财神爷回来了,又怎么说?”
苏三老爷忙告饶道,“母亲就别寒碜儿子了……横竖是要看戏还是吃酒,全凭您老人家吩咐就是了。”
说得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九章 醒悟
给宋昀盼清理了身上的脏污,换上干净的寝衣,又哄着她睡着,白檀才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帐。
樱草一直在一边儿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确定宋昀盼睡熟了,才低声道,“你说要不要找个有道行的师傅来给姑娘看看……”
白檀心里虽也觉得宋昀盼总这么着不是办法,可闻言还是严肃道,“不许胡说……姑娘只是第一次来癸水,吓着了……”
“才不是呢!”樱草不服气道,“你进来得晚没看见,姑娘方才满手是血,直说她的孩子没了——就跟中了邪似的……那样子别提多吓人了!”
白檀默了默,“姑娘怕是又做噩梦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以后这些话就别再提了,省得又生出些事来。”
樱草道,“我当然不会说出去,可姑娘她……”
白檀叹了口气,半晌才低声道,“且看看吧……要是再不行,就只能跟老太太说了。”
樱草点点头,小声嘀咕道,“明明前阵子都已经好了的……”又想起来,拉着白檀道,“姐姐今晚留下陪着我吧,我一个人怪害怕的……”
要是姑娘再来这么一遭,她感觉自己也要吓落葬了。
白檀就道,“横竖我也睡不着了……你去睡吧,我守着姑娘。”
这话正中樱草下怀,她生怕白檀反悔,连忙道,“那我可就回去啦……你要有什么事儿就叫我。”说罢径自就往外头去了。
白檀轻叹了口气,轻轻撩开帐子一角。
床上的宋昀盼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紧皱着,眼底下还有一层明显的青乌,看起来稚嫩可怜得不行。
难道……真的是中邪了么?
……………………………………
宋昀盼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
许是初潮的缘故,她人虚弱得厉害,以至于连老太太都惊动了,派人过来打听了一回,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哭笑不得,又忙叫人送了些补品过来。
苏大奶奶也特地过来看了她一趟,又叮嘱了宋昀盼好些经期时需要注意的事情,愣是把她闹了个大红脸。
等她的精神渐渐好起来,已经是五六日之后。
宋昀盼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味道,香香甜甜的。
樱草捧了宋昀盼今日要穿的衣裳进来,见她只着中衣站在窗边,不由笑道,“姑娘今天起得倒早……”因这阵子宋昀盼总做噩梦,夜里时常惊醒,白天也醒得晚些。
宋昀盼听见动静,回过头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叫肚子饿给饿醒的……”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少女美好得宛如从画里走出来,笑容仿佛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璀璨得叫人不敢直视。
樱草一愣。
这几天姑娘胃口不好,整个人都消瘦了,她们正愁得不行……樱草几乎是欢天喜地道,“姑娘饿了?!您等着,奴婢这就叫他们拿吃的来!”说罢好似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姑娘饿了!快去厨房拿早膳!”
宋昀盼听着她底气十足的声音,也忍不住笑了。
还记得大表嫂来看她时,曾经笑着告诉她,女孩子来癸水,意味着从今往后她就是一个大人了……
她想,这次,她应该是真的长大了吧!
那些不属于她的人和事……她再也不会肖想了。
……………………………………
等九天的考试全部考完,苏家的三个少爷从考场回来,俱是面如菜色,一个个顶着大黑眼圈。
其中尤以苏珩最甚。
他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相不说,而且一到家就病倒了。
整整两天两夜,他烧得人事不知,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才醒过来。
下人连忙去给主子们报信,苏珩却神情怔怔地坐在床上。
他居然又做那个梦了。
不,或许那原本就不是一场梦——什么梦会这样未卜先知,居然连今年秋闱的考题都一字不差?!
苏珩深深吸了口气。
这次的梦,甚至比当初在书院时,更具体,更真实——
如果说上次的苏珩更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那么这次,他则是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一遍梦里的人生。
梦中的他在一次醉酒后欺负了表妹宋昀盼。
可他非但没有任何愧疚自责,甚至在众人都辱骂宋昀盼不知羞耻,故意勾、引他时,选择了沉默无视——他素来洁身自好,喜欢他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他也从跟任何人有半分逾越,若不是宋昀盼故意设计陷害,自己又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丧德败行的事来?
可不管母亲如何愤怒,大错已经铸成,为了家族的名声,他终究只能娶了宋昀盼了事。
他甚至还经历了两人的洞房花烛夜——他亲眼看着她吓得瑟瑟发抖,看着她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里的惊惶与恐惧,看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想推开他又不敢推开他的无措和委屈,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夹杂着不甘怨愤的激动与*望,记得他在彻底沉沦时,在她耳边轻轻唤的那声“意浓……”
意浓……
苏珩用力地揉了揉还有些肿胀的两鬓。
这似乎是个女人的名字……可他根本完全不知道是谁,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那时候说出这个大煞风景的名字。
他只知道,当他看到宋昀盼好不容易被自己染红的脸颊瞬间变得惨白,自己心里那股充满恶意的快意。
可宋昀盼真的是个很好的妻子。
事实上,除了性格有些胆小懦弱,以及在“那件事”中表现出的心机深沉,他也委实没什么可挑剔的。
容貌上的优势就不必说了,至于性子虽有些许木讷,却也是生活环境所致,实际上她会下棋会弹琴,还擅长厨艺,写字作诗或许比不上苏瑜她们,却也不是胸无点墨,言之无物,只不过相比其他算不上精通罢了……更何况她温柔和顺,对长辈恭敬孝顺,对自己无微不至,即便他连个好脸都吝于给她,她还是每天嘘寒问暖,甘之如饴。
可梦里的苏珩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第二十章 怨偶
他极少进她房里,即便偶尔过去,也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望。
对自己的妻子有*望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他却只觉得无比反感。他反感那张让人怎么也恨不起来的脸,更讨厌她明明排斥害怕,却还是逆来顺受,让人恨不得把她压在shen下狠狠欺负到哭的懦弱模样。
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慢慢地,他待在她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一个做女红,一个看书,有时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但那样的相处却让人丝毫不觉得生厌,甚至还有几分安心。
直到有一天……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明明梦中并没有经历,可此时醒来却莫名就是知道,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母亲骂她言行放、荡,不许她勾着自己开始。
她在这个家里过得一点都不好。
从那件事后,祖母伤心失望之下,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早就不理会宋昀盼的事。
母亲常常为了一点点小事责骂她,几个妹妹也根本不把她这个二嫂放在眼里,经常颐指气使地命令她做这做那,堂堂二少奶奶,却常常熬夜给她们做手帕香囊——就连苏琳出嫁拿去送人的荷包,都是她熬了好几天夜绣出来的。
可就算这样,她也从没跟自己诉过一句委屈。反倒是他自己,因为她的冷落躲避,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抱怨不忿,常常说些冷言冷语,故意气她,她也只是默默受着,从不替自己辩解半分。
临近春闱那几日,她一边忙着帮苏琳绣嫁妆,一边又要给他准备下场的衣裳护膝,终于不堪重负病倒了。
母亲却不许他去看望她。
甚至连她辛辛苦苦做的衣裳护膝也扔了,美其名曰,怕过了病气给他。
可那晚,他还是趁着所有人都睡下,鬼使神差地去了宋昀盼房里。
他知道母亲的心结是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自己没能娶一个会对他日后仕途有助力的妻子,觉得宋昀盼拖累了自己。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原本也不指望靠岳家飞黄腾达。更何况那些名门贵女,多娇纵跋扈,他从前避之都唯恐不及,又怎么会想娶回家朝夕相对?
真正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其实是当初宋昀盼用了手段嫁给自己。可如今日子久了,那时的愤怒与不甘仿佛也都被时间冲淡了。
宋昀盼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就算一时糊涂算计了自己,难道他作为男人跟丈夫,还要和她计较一辈子不成?
那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也是第一次正视他对宋昀盼的感情——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些喜欢她了。
或许这种喜欢还不够深,不够炙热,可也足以让他们相濡以沫地度过未来的岁月。
他甚至还天真地想,等这次春闱自己金榜题名,事情应该就会有转机了……要是母亲还是不愿意接受宋昀盼,大不了他就跟大哥那样,先放两任外放,领着她到任上去,等他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应该也不会再为难她了……
那晚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想了许久,甚至在临走时还不忘偷走了一个吻。
当他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离开她的屋子,并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将会遭受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更加不会想到他们的人生马上就会朝着与他预期中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直至把他跟宋昀盼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许是那天夜里着了凉,又许是当真如母亲担心的那般从宋昀盼那里过了病气,第二天起床时他就感到头重脚轻。
强撑着进了考场,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待最后一场结束,他几乎是被人抬回了家里。
结果自然也可想而知——连三房的苏琮都中了同进士,他却名落孙山,三甲不入。
就算他有意隐瞒,临考前一晚去探望宋昀盼的事最后还是被母亲知晓了。
新仇又加旧恨……震怒,怨愤,咒骂——他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可以,母亲生吞活剥了宋昀盼的心都有。
哪怕他一再跟母亲表示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非要有人承担后果那个人也应该是自己,可暴怒中的母亲如何听得进去?就连从前在母亲做得过分时还会出言相劝的父亲,对他春闱的失常表现也颇为失望,干脆甩手不再过问内宅之事。母亲的一腔怒火全都悉数发作在了宋昀盼身上。
有时他得到消息,赶过去给她解围,可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母亲下一次变本加厉的呵斥和羞辱。
久而久之,他更加什么也不敢做了。
那段时间家里整天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为了让他安心读书,母亲甚至还跟父亲提议,让他搬去了城外的别院——光是来回就得两三天。
他自知这次春闱失利已经伤透了父母的心,也没脸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更不想再因为自己给宋昀盼招来事端,索性收拾了东西,老老实实去了别院发奋读书,除了逢年过节,几乎很少回来。
可每一次他回家,都发现宋昀盼越来越消瘦,人也越来越沉默。
他却无能为力。
他甚至不敢对自己的妻子表现出太多的亲昵或是安慰,就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更加为难她。
与此同时,祖母的身体也愈发虚弱,最终没有熬过那年冬天,就与世长辞了……
“请二太太安。”耳边响起一阵窸窣声伴随着脚步声,帘子被人从外头撩开,苏二太太在一群丫头婆子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
“你可算是醒了。”二太太径自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苏珩的额头,这才常常出了口气,一脸心疼道,“瞧你这几天,瘦得脸都脱相了……”她说着不由红了眼眶,忙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关切道,“如今觉得怎么着?头还疼不疼?晕不晕?”
苏珩眸色幽深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哑声道,“儿子没事……叫母亲担心了。”
第二十二章 玉不琢不成器
这厢大家说笑了一回,待到晚上二老爷回来,又叫了三老爷去书房说话。
“二哥的意思,是叫他们兄弟再缓一科?”书房里,三老爷挑眉问道。
苏二老爷微微颔首,“以二郎四郎的学识见识,秋闱也还罢了。待到明年春闱,全国各地的举子齐集京师,各路高手同台竞技,想从这几千人里脱颖而出……”
苏三老爷不以为然地笑道,“二哥也太多虑了!二郎跟四郎今年才多大?这科不中,再考下一科就是了,全当是去长长见识……”又看了眼苏二老爷,笑着道,“不过二郎是少年解元,二哥要是想让他三元及第,那又另当别论了。”
苏二老爷闻言凉凉扫他一眼,“你当三元及第就那么容易?要真像你说的,考不中还罢了,怕就怕他们二甲不入,再考个同进士回来……到时候你要如何?”
苏三老爷听了也不由皱眉。
像他们这样的书香世家,光是文华殿大学士就出了三个,更不必说其他举人进士……更是一抓一大把。
就算是他自己,如今虽然行了商,当年却也是两榜进士出身。
苏琮是他的嫡子,更是唯一的儿子,要是真的不小心考了个同进士……那还不如不中的好。
苏三老爷沉思了片刻,点头道,“二哥顾虑得很是,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想了想,又道,“横竖现在距离春闱报名还有些日子,依我的意思,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定下,不如且先看看,若到时二哥觉得他们兄弟还不行,便等下一科……总好过现在早早说了,他二人再泄了气。二哥以为如何?”
苏二老爷颔首道,“你说的是。既这么着,此事倒不忙说了。”因想起来,问他,“你这次回来,年前便不走了吧?”
苏三老爷忙道,“我外头还一堆事儿呢!”又笑嘻嘻道,“再者二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是闲不住的,要是天天叫我待在家里,闷也闷死了……”
苏律是家中幼子,又比上头两个兄长都小上许多,从小到大,父亲母亲宠着他,哥哥们让着他,倒是让他养成了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性子。
苏二老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没个定性。”
苏三老爷哈哈一笑,“那也是有二哥罩着我……”因想起来,又跟苏二老爷说起生意的事,“宝墨轩的‘喜报三元’笔二哥也见着了吧?那还是我托了人才买到的……眼看明年就是春闱,只怕到时候更要‘一笔难求’。我倒是有心分一杯羹……”
……………………
晚间苏三老爷就宿在了三太太的房里。
“你跟珩哥儿的文章我都看了。”苏三老爷坐在椅子上,神情威严,“珩哥儿这解元实至名归,你也还算差强人意……自己还要多多努力才行。”
苏琮心下虽不喜父亲拿自己跟苏珩比较,却也不敢流露半分,忙毕恭毕敬道,“是,儿子日日读书,不敢有片刻懈怠。”
苏三太太在旁见了,忙递过杯热茶,笑吟吟道,“四郎长大了,自己也知道用功了,您就放心吧。”
三老爷淡淡“嗯”了一声,接过茶抿了一口。
苏三太太就对苏琮道,“你父亲也累了一天了,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又朝苏琮使了个眼色。
苏琮忙应了声是,朝两人行了礼退下。
见屋里没了别人,苏三太太才笑嗔道,“老爷难得回来一趟,何苦非把孩子唬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苏三老爷不以为然道,“玉不琢不成器……我又经常不在家,你也不要太惯着他了。”
苏三太太柔声笑道,“这个何须老爷吩咐了?我心里都知道的。”
苏三老爷满意地点点头,因想起来,“琮哥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如今又过了秋闱,这亲事也该张罗起来了。”
提起这事儿苏三太太不由就有些气不顺:原本她瞧着柳家四姑娘就不错,人长得漂亮,行事也大方,谁知上回柳太太却只顾缠着二嫂说话,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苏三太太笑笑道,“这不是明年就要春闱了么?我寻思等考过了再说……”
苏三老爷摆摆手,“若有合适的,可以相看起来了。”遂把今晚跟苏二老爷在书房里说打算让他们晚三年下场的事说了一遍。
苏三太太一听就不乐意了,“为什么啊?不都说‘一鼓作气’么?再者琮哥儿自己也很有信心,总该叫孩子试一试……”
苏三老爷皱着眉不悦道,“你懂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是琮哥儿真考个同进士回来,以后还要不要见人了?再者也不是一定就不下场了,最后还是要看他自己。他要是个有本事的,谁也不会拦着他!”
苏三太太敢怒不敢言。
二房,二房……什么事都得看二房!说什么怕考上同进士,要她说,当是他们二房想创出个三元及第的神话来吧!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敢说的。丈夫最忌讳女人搬弄是非了……更何况还是说他哥嫂的坏话。两人从前也不是没为这事闹过,最后还不是得自己低头……
苏三太太只得做小伏低地赔笑道,“老爷说的是,倒是我糊涂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三老爷也缓下神色,“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二哥是什么人?他说的自然不会错,你只管听着就是。倒是我刚才说的琮哥儿的婚事……”他顿了顿,“盼姐儿跟他年纪相当——”
“万万不可!”见三老爷目光冷冷地扫过来,苏三太太心下一顿,连忙道,“我倒不是觉着盼姐儿不好,只是那孩子的性子太和软了……这样的模样性情,做个幼子媳妇儿是足够了,可琮哥儿毕竟是咱们唯一的儿子,他的媳妇儿——”
她话还没说完,三老爷已经扬手打断,冷冷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偏你就有这么多话等着。你既然这么有主意,就自己看着办吧。”说罢也不耐烦再理她,径自叫了人服侍他沐浴去了。
第二十三章 当年隐情
待到九月初八宋昀盼十四岁生辰,苏家果然很是热闹了一番。
苏律是个会玩又舍得花钱的主儿,不但摆了几桌家宴酒席,还特地定了台新戏,叫家里男女老幼尽情玩乐了一天。
宋昀盼更是收礼收到手软。
苏老太太送的是一套南珠头面,用的南珠颗颗晶莹饱满,一看就是难得的好东西。
太太奶奶们也送来了衣裳首饰鞋袜布匹。
倒是二太太的礼物格外贵重,是一对通体碧绿的翡翠手镯,大约是自打上次敲打过宋昀盼后,对她近来每回见到苏珩都目不斜视的表现十分满意。
宋昀盼心里微涩了涩,还是含笑向她道了谢,收下了镯子。
其他人也各有礼物。
苏瑜送的是块玉佩,苏蓉送了笔墨纸砚,苏琳送了把扇子。比较之下,长房的苏潇苏淳姐弟就用心多了——苏潇亲手给她绣了个歪歪扭扭的荷包,苏淳则画了幅画。
就连这几天托病的苏瑞也让人送来了只草编的小屋子,里头的桌子凳子全都是草编的,瞧着十分有趣;苏琮送了幅字;苏珩则送了一套十二生肖的玉质玩偶,每个都圆滚滚胖乎乎的,憨态可掬。
宋昀盼向众人一一道了谢,尤其是对苏珩,态度格外客气,全程更是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没有。
待到傍晚苏彻也回来了,又点了戏,吃了席,至晚方散。
苏璟因衙门里有事耽搁了时间,等回到家听说宴席已经散了,便径直去了静园给苏老太太问安。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的功夫,盼表妹也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提起今天的生日,苏璟也禁不住笑着感慨道。
“谁说不是呢……”苏老太太怅然地叹了口气,“今儿我瞧着她……恍惚就跟看见你姑母了似的。”
苏璟脸上的笑容微凝,半晌,才轻声道,“孙儿还以为……祖母心里还在生姑母的气……”
苏老太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啊,是觉着我对盼姐儿太冷淡了……”
苏璟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祖母宅心仁厚,就连蠢钝愚笨的阿福在祖母的庇护下也过得很好,可我看祖母对盼表妹……”
“阿福是个下人,又是个痴的,如何能比?”苏老太太摇摇头,“你怪我对盼姐儿冷淡,却也要明白——盼姐儿是个什么家世出身?就算是养在我身边,有心人只要稍一打听,也会知道他们宋家是怎么样一户人家……若我把她捧得太高,且不说你几个婶子跟堂妹们怎么想,就是盼姐儿自己,也难保不会把她的心养大了,再养成跟她母亲一般的性子……”
苏璟嚅了嚅嘴,“祖母,姑母她——”
“你用不着安慰我。”苏老太太摆手打断,径自回忆道,“当年我随你祖父去江南的路上捡到你姑母……那时我跟你祖父膝下已经有了你父亲跟两个叔叔。你姑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儿,我跟你祖父宠着她,上头三个哥哥护着她,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不为过了。”
苏璟点点头,“孙儿记得……那时孙儿年纪还小,每每惹了姑姑哭,父亲总会狠狠揍孙儿一顿。”
“是啊。”苏老太太叹息道,“那么个软软糯糯的小丫头,谁见了能不稀罕?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最是疼她的了……可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把你姑母惯坏了,养成了那么肆意妄为的性子……”
“想当初多少个好儿郎紧着她挑,可她谁都瞧不上,偏偏就相中了你姑父,因怕我们不同意,居然还胆大到趁府里设宴,做出与你姑父‘私会’的事来……”
苏璟默默听着,下唇紧抿。
苏老太太回忆道,“出了那样的事,我跟你祖父还能怎么办?就只好由着她……我们本想着,你姑父好歹也是两榜进士,便是家里清贫些,只要他自己上进,再有咱们家帮衬,日子总不至于太难过。”
“可谁知你姑父却是个愚孝的……他父母双亡,自幼由哥嫂养大,待领了你姑母去任上,他那哥嫂也投奔他而去。若这夫妻俩是好相与的也罢了,偏他那大嫂黄氏仗着养出个进士的小叔,自视劳苦功高,每常在你姑母面前作腔作势,便是你姑母怀了盼姐儿,也要日日在她跟前立规矩……你姑父却连话都不为她说一句。”
苏璟英俊的面庞在灯光下十分清冷……他低声道,“这些……孙儿从没听您提过。”
苏老太太凄然冷笑,“提?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哪还有脸提?便是这些,也是当初去送节礼的下人回来说的。”
“你姑母被那黄氏磋磨,成天郁郁寡欢,生下盼姐儿没几年就去了,后来你姑父也溺水身亡,只得把个小小的盼姐儿交给他那哥嫂照料。”苏老太太咬牙道,“可你道如何?那宋家大郎竟不知何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黄氏非但不阻止,还拿了你姑母留给盼姐儿的嫁妆替他填补亏空!不过一两年功夫,那公婆俩居然就把你姑母的嫁妆挥霍一空,可怜盼姐儿人还没有锅台高呢,就得踩着凳子给一大家子做饭,那黑心烂肠子的人家还想拿了自己的亲侄女儿换钱……”
“若不是你三叔那时在南边儿做生意,顺道过去探望……盼姐儿还不知叫他们作践成什么样子!”
“你问我生不生你姑母的气,我当然气!我气她不自重不自爱,好好的闺阁千金,为了个男人撇下疼爱她的父母兄弟,去给黄氏那乡野村妇作践,我更气她选了这条路却没有担当走下去,扔下什么都不懂的女儿,替她在宋家受苦。”
“你不知盼姐儿刚领回家,又瘦又小,只敢躲在你三叔身后的模样……”老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声道,“我现在回想起来,心都疼得要碎了似的……”
苏璟用力攥紧拳头,许久,才哑声道,“姑母,肯定也不想的……”
第二十四章 媒妁之言
苏老太太幽幽叹了口气,“璟哥儿,祖母年纪大了,同样的事,可经不住第二回了……你盼表妹生得太好,太像她母亲了……我每每瞧着她,就像是看着你姑母——我总在想,若是当初我管教你姑母管得严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头的事儿?”
“如今想来,虽有些矫枉过正,可祖母并不后悔——祖母只盼着盼姐儿顺顺当当,日后能找个老实厚道,拿她好的男人过日子,也就对得起你姑母的在天之灵了。”
苏璟点点头,祖孙俩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苏璟才缓缓道,“孙儿知晓祖母的意思了……”他说着,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说起来,孙儿一个下属的幼子年龄倒是跟盼表妹相仿,他们家里人口简单,家风也很清正,只是这孩子在外头游学了几年,这才一直不曾下场。听说学问也是不错的……祖母若觉着还行,孙儿倒是可以探探他的口风……”
苏老太太颔首道,“那敢情好。我原也寻思着珩哥儿他们近来跟新晋举人走动得多,想着叫他多留意留意……要是你有合适的人选,那就更好了。”
苏璟想了想,就道,“孙儿认识的人毕竟有限,且不比珩哥儿他们,都是少年举人,年纪相仿说得上话,看得也更透彻些……多方打听打听,总是好的。”
苏老太太道,“既这么着,等回头我也跟珩哥儿说一声。”
苏璟点点头,“盼姐儿那边,祖母最好也通通气,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总归要做到心里有数才好。”
苏老夫人颔首道,“正该如此……”
等苏璟从苏老太太房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正撑着脑袋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听见脚步声登时惊醒了,连忙站起来,待看清楚了是他,不由高兴道,“大爷,你终于要走啦?!”
那丫头生得倒是浓眉大眼,只是眉宇间却带着些傻相,不知刚才正在做什么好梦,口水都滴答在前襟上……正是老太太房里的阿福。
苏璟扫了她一眼,点头道,“老太太要睡了,你小声儿点。”
“哦!”傻阿福忙比了个禁声的动作,瞪大眼睛道,“我肯定不吵着她!”
苏璟苦笑着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
苏三老爷因还有很多生意上的事等着处理,一过初十就辞别了家人,又去了山东。
苏三太太这些年跟丈夫聚少离多,如今难得回来一趟,待了不足一月就又出门了,心里免不得又是一番失落不提。
只说这日宋昀盼去给苏老太太请安,转过屏风,才发现苏二太太苏三太太也都在里头。
苏三太太见了宋昀盼不由一乐,笑道,“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宋昀盼一愣,也不知苏三太太说的是什么事儿,忙按下心中忐忑,上前给长辈们行了礼。
苏老太太就笑着招她在身边儿坐下,“刚我还跟你两个舅母说起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这婚事很是该相看起来了……让她们有合适的多帮你留意着。”
登时把宋昀盼闹了个大红脸。
苏三太太就拉着她手笑道,“我们盼姐儿这么好的人才,也不知谁家的小郎君有福气呢……”因想起来,道,“咱们也不是那等盲婚哑嫁的人家,盼姐儿自己心里可有什么想法跟要求没有?”
苏老太太闻言冷冷看她一眼,淡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盼丫头她父母亲都不在了,自然是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拿主意。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成算?这也是你当舅母的该说的话?”
三太太心知犯了老太太的忌讳,忙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满是歉意道,“您瞧我这笨嘴拙舌的,又说错话了不是……实在是咱们盼姐儿太招人疼,我这当舅母的关心则乱了……”
苏老太太面色微霁,这才对二太太三太太道,“我想着,近来珩哥儿跟琮哥儿不是也常跟同年们走动么?这里头若是有那年岁相当的,倒不妨请来家做做客……”
苏二太太心领神会,忙笑道,“还是老太太高瞻远瞩,媳妇原也想着等二郎的婚事定下就给盼姐儿相看来着……既这么些,媳妇回去就跟二郎说,一定给盼丫头挑个好的。”
三太太也赶紧点头应是。
宋昀盼见众人说得热火朝天,不由就想起那个梦来,眼前不觉一阵恍惚,待缓了缓,才轻声道,“外祖母,盼儿不想嫁……盼儿只想一直陪着您。”
苏老太太笑嗔道,“才刚说你长大了,怎么又说这么孩子气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赖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的?”又拍拍她的手,满脸慈爱道,“现在还只是说亲,也不是马上就要你嫁了……你尚未及笄,身子骨儿又单薄,就是定了亲,我也得再留你两年,总要等大些了再出门。”
苏老太太一片拳拳呵护之心,事事都为她考虑到了……她又岂能伤了这个一心一意爱护自己的老人家的心?
宋昀盼忙压下心中苦涩,低下头故作害羞道,“盼儿一切全凭外祖母做主……”
苏老太太笑呵呵道,“这便是好孩子了。”
苏二太太不动声色地扫了宋昀盼一眼,也跟着笑了。
……………………
苏珩正在屋子里练字。
苏家老太爷认为写字最能修身养性,磨炼意志,是以苏家无论姑娘还是少爷,从小就开始练字,人人都写得一手好字。哪怕是开蒙晚些的宋昀盼,虽比苏家正经姑娘们尚有些许不足,但在一众大家闺秀里却也是不差的。
待搁下笔,正要如往常般去拿茶盏,却在回头的一瞬微怔了下,“母亲?您几时过来的?”
苏二太太满意地看了看他的字,笑道,“来了有一会儿了……见你写得专心,就没舍得打扰你。”
苏珩忙笑着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母亲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第二十五章 难道您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
苏二太太嗔瞪他一眼,“没事我就不能来看自己的儿子了?亏你还是解元郎,说起话来一点都不知道保养人……”说话间丫头已经送了汤盅上来。
苏珩忙投降道,“是儿子说错话了……”
他有时觉得父亲能几十年如一日哄得母亲高兴也是个本事……换成他肯定是做不到的。
遂装出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母亲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冰糖雪梨。”苏二太太伸手揭开盖子,亲自倒了一碗递过去,“母亲特地给你炖的。润肺清燥,最适合这时节吃了。”又念叨他,“读书固然要紧,不过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苏珩忙接过来喝了几口,一脸餍足,“母亲做的果然好喝!”
“浮夸!”苏二太太杏眼一瞪,也撑不住笑了,“我今儿倒是真有件事找你。”
遂把今儿白天时老太太吩咐的事儿说了一遍。
其实自打那次梦魇之后,苏珩自己也考虑了许多。
诚然,在那个梦里,两人最后以悲剧收场,其中有他母亲跟妹妹——甚至是他自己的原因,但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这本就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根本不能得到长辈们认可与祝福的婚事所致。
虽然以他素日对宋昀盼的了解——甚至抛开一切成见,梦中那个与宋昀盼结发多年的苏珩,也并不认为当初自己醉酒之下做出那样的事,是宋昀盼做的手脚,但这件事也确实是日后一切悲剧的根源。
他虽然不知道梦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好在现实中的情况还可以由自己掌控,只要他做得到,他也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助宋昀盼,让她可以嫁去一户好人家,一辈子夫妻和乐,平安顺遂,而不是像梦中那样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苏珩这般想着,不由笑道,“儿子中举的同窗里,倒是有几个年轻有学识的……不过家境只算寻常。且如今只是举人,未来前途如何,尚未可知……不知祖母为何这般着急定下来?待过了明年春闱,为表妹寻个进士做东床,岂不更好么?”
苏二太太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你知道什么……这才恰恰是咱们老太太心疼盼姐儿的地方呢!”
见苏珩面露不解之色,苏二太太细细分解道,“像盼姐儿这样外家养大的孤女,在举人里择婿,倒也勉强可算是低嫁了……如今有咱们家帮着掌眼,再加上盼姐儿的模样儿性情,自然不愁给她挑个人品端方,才学出众的好夫婿。”
“可要是等到明年春闱……届时且不说有多少人家等着榜下捉婿,只说盼姐儿自己的出身,在一众世家姑娘里,根本就不够瞧的。
倒不如趁着现在把人定下——一来,省得夜长梦多;二来,咱们家也算做了回伯乐。将来盼姐儿进了夫家的家门,姑爷也只有更敬着她,看重她的份……”
苏珩虽然心知母亲的话句句在理,可她话里明显的轻慢不屑还是让他心里觉得不太舒服。
不知怎么,眼前莫名就浮现出宋昀盼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那双仿佛缀着点点星辰的眸子,就像两口干了的枯井……
苏珩忽觉胸口一阵刺痛。
他笑了笑,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儿子就跟四弟留心看看,要是有合适的,就回来禀明祖母。”
苏二太太见苏珩说起话来神色如常,显然并没把宋昀盼看在眼里,心下也不由一松,颔首道,“这事你看着办就好……横竖也不急在一时三刻上。”因想起来,笑着道,“先不说你盼表妹了……上次去明仁寺上香,我在菩萨面前许过愿,如今你高中解元,也该去还愿才是。”
苏珩不知母亲为何提起这事,闻言就道,“母亲定下哪天,儿子送母亲过去。”
苏二夫人笑着摆手道,“那倒不用……我看你成天忙得紧,既要跟同窗应酬,又要温书复习,哪能整天叫你分心?”
苏二老爷已经跟苏二太太说了想让苏珩缓一科下场的事。苏二太太虽然有些遗憾,但也赞同丈夫的观点——她倒不觉得以自己儿子的才学会连二甲都不入,只不过她的目标也不在区区一个进士上……
苏珩闻言就点了点头,却听母亲话锋一转,“说起来,上回去明仁寺的时候,正巧碰上柳夫人……我们很是聊得来。”她打量着苏珩的神色,继续道,“我记着他们家四丫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性子也十分的好,进退有度的……听说还没许人——”
苏珩笑着截断二太太的话头,“母亲方才不是还说让我不要分心么?怎么现在又说起这个来了?儿子现在只想专心备考,其他的事,都等春闱以后再说吧……”又打趣道,“难道您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怕儿子这次考不中,不能给您挑到称心如意的儿媳妇?”
“呸呸呸……”苏二太太连忙往地上啐了几口,气得直骂他,“熊孩子……这些也是能浑说的?!母亲当然对你有信心!我的儿子肯定是能高中的!”
待要说出他们夫妇的打算,又想这事最终如何到底还是要丈夫拍板,自己提前说了反倒不好,且转念一想,要是宋昀盼的亲事真能定了,自己儿子也确实不用着急——毕竟就像苏珩说的,等他日后高中了,何愁没有名门淑女等着他挑选?
反正自己的儿子年纪还小,他既然对柳家姑娘无意,也没必要勉强,大不了日后继续留意就是了……
苏二太太这般想着,也就不纠结了,又教训苏珩几句,就起身回去了。
等送了二太太出门,苏珩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暗了下来。
他记得在那个梦里,母亲给自己定的也是这位柳家姑娘。只是后来出了他跟宋昀盼的事儿,两家这才悄悄退了亲……
而且在他的梦里,自己参加的也不是明年的春闱,而是第二年的恩科……
苏珩深深叹了口气。
那晚,他房里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第二十六章 你怕不是中邪了吧
另一厢,苏琮也从苏三太太那里听说了老太太要给宋昀盼相看的事儿,不但如此,三太太还把苏二老爷不欲他们今年下场的事儿也半委屈半抱怨地提了几句。
苏琮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一个做工精致眉目如画的木雕娃娃,玩了半晌,才懒洋洋吩咐道,“去,把这玩意儿跟我画那副小像一并给宋表姑娘送去。”
小厮平安一脸为难,“”爷……这样怕是不大好吧?要是回头给三太太知道了——”
苏琮抬腿朝他就是一脚,“叫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平安不敢再说,只忍着疼硬着头皮下去了。
苏琮靠在圈椅上,回想起宋昀盼那弱柳花娇的模样,不盈一握的腰肢……一时只觉心火难灭,不禁招手唤来个瘦高条,容貌艳丽的丫头,“今儿你服侍我沐浴。”笑容之轻浮,与平日众人所见判若两人。
那丫头听了俏脸先是一红,忙含羞带怯地应了。
………………………………
却说自从上回在老太太那儿提到自己的亲事,宋昀盼这阵子越发深居简出了。
她本来就是个存在感极低的姑娘,这样一来,大家也只当她是害羞了,不好意思出门,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天宋昀盼正在屋里做针线,就见樱草捧了个匣子笑眯眯地从外头进来。
宋昀盼不由奇道,“手里拿着什么呢?”
樱草忙上前笑道,“奴婢刚才碰见平安……说是四爷送来给姑娘玩的。
宋昀盼一愣。因她平时跟苏琮也没什么来往,乍听之下不禁有些诧异,随口问道,“是只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姑娘们都有?”
樱草想了想,如实道,“奴婢听他话里的意思,当是只给姑娘一个人的。”
宋昀盼心下正觉着奇怪,樱草已经殷勤地替她把匣子打开,只见里头是个木雕的娃娃,唇红齿白,眉眼弯弯,两颊还有若隐若现的梨窝。
樱草一脸惊喜道,“姑娘您瞧,这娃娃长得跟您还有点像呢!”其实刚才她在路上就偷偷掀开瞧了……
她说着便把那娃娃拿出来递给宋昀盼瞧,却不设防从匣子里飘出张纸来。
那纸正好落在宋昀盼裙边,宋昀盼俯身捡起来,却见上头是副小像。
只用了寥寥几笔,一个绝色少女跃然纸上。
樱草也瞧见了,不由惊讶道,“这画的不是——”
宋昀盼皱了皱眉,连忙把那张纸连同娃娃一道装回匣子,塞进她怀里,“这东西我不能要,你把它退回去。就说我如今大了,已经不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了。”
一旁的白檀也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如今虽说兄弟姐妹们在一处住着,可毕竟都长大了,尤其是咱们姑娘,眼瞅着就要说亲了,该避的嫌还是要避的。”
樱草本想拿这东西在宋昀盼跟前讨个赏,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由讪讪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这就把东西退回去……”
宋昀盼严肃道,“以后四爷要是再叫你传什么东西,你可不许接了。”
樱草赚了个没脸,赶紧应了声“是”,拿着匣子快步退了出去。
宋昀盼皱着眉沉思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白檀,“你说四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白檀比宋昀盼大一岁,也有些知人事了,想了想就正色道,“奴婢虽不知道四爷是什么意思,但方才姑娘做的很好——不管四爷为了什么,这般私底下往来总是不合规矩的。”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今阖府都知道苏老太太有意给她们姑娘相看婆家,如果四爷真的对姑娘有意,大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跟三太太说,犯不着私底下行这些偷鸡摸狗之事,分明是打量她家姑娘年幼可欺,存了心想哄骗她呢!
宋昀盼认真地点点头。
她于这事上原本是个不怎么开窍的人,要不是有先前那一系列梦境的提示,便是连自己对苏珩的心意也懵懵懂懂,更加不可能猜透苏琮那些肮脏心思。
可正是因为有了先前的梦境,她如今面对几个表哥时,倒是变得更加谨慎了。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往后要靠这些哥哥们远远的……
她就不会再犯糊涂了。
………………………………
柳进德很快就听说了苏珩要在家里办诗会的事儿。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他气哼哼地跑来质问道,“办诗会居然也不给我下帖子……”
苏珩正在纸上写着什么,闻言抬头斜睨他一眼,奇怪道,“怎么原来你还会作诗么?”
柳进德气结,怒道,“我可是听苏琮说了,你办诗会是假,你们家老太太借机给盼表妹相看才是真……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苏珩看看他,“你既然知道,又问我做什么?”他低下头,继续写字道,“还有,她是我表妹,不是你表妹。以后说话可要注意点分寸,要是让人误会了就不好了。”
差点把柳进德气晕过去。
他堵得半天没答上话,好一会儿才没好气道,“你丫怎么婆婆妈妈跟个娘们似的?反正那天的诗会我也要参加,你赶紧写个帖子给我!”
苏珩也不跟他生气,只是搁下笔,正色道,“你既然知道是要给我表妹相看,这么死乞白赖地又是为了什么?”
柳进德一顿,梗着脖子道,“你这次诗会请的都是青年才俊,大家谁不知道我跟你素来交好,我要是没收着帖子,岂不是很没面子?”
苏珩自清风手里接过湿帕子擦了擦手,闲闲道,“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柳进德心虚道,“不为这个……不为这个还能是为什么?”
苏珩看着他,也没说话。
到底还是柳进德先撑不住,败下阵来,“好好好……我承认,我承认总行了吧!”他带着几分委屈道,“其实我也没打算怎么着,只是想着要是能遇上盼表……你表妹,就算不说话,远远看上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苏珩冷笑一声,把帕子狠狠扔进清风怀里,“你怕不是中邪了吧!”
第二十七章 东床
柳进德却仿佛全然听不出他的讽刺挖苦,一本正经道,“你还真别说!哥哥我自打那日在寺里遇见盼表妹一回,她那一颦一笑就整天在我脑子里晃荡,眼里梦里全是她……”又苦着脸哀求道,“你就帮帮我这一回吧。”
苏珩素来知道柳进德为人,想也明白他所谓的“梦里全是她”是个什么意思,心头不禁一股无明业火,当即沉了脸,阴阳怪气道,“让你去是不难,可你能怎么着?娶我表妹进门?”
柳进德神色一顿,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娶她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妹子对你——”
“你可拉倒吧。”苏珩冷声打断,“我跟柳姑娘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你可别坏我清誉。”
“行行行,不提她。”柳进德又换了副苦瓜脸,可怜兮兮道,“反正我就是想去……行不行?”
苏珩直视着他,“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虽然我姑父姑母走得早,但我表妹却是我祖母的眼珠子,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祖母的意思,也不求她嫁去什么高门大户,只要男方家世清白,为人踏实上进,能一心一意待我表妹好就足够了。你且想想,你做得到哪一条?”
柳进德心里一琢磨,顿时怒道,“苏老二,有你这么埋汰人的嘛?!”
苏珩淡淡道,“不是我埋汰你,而是你确实哪一条也不合适。你是家中长子,将来的妻子就是长媳,我表妹性情温柔绵软,就算撇开出身不提,她也难堪宗妇大任,更不必说你那一屁股风流债,可不是哪个女人都受得了的。”
苏珩这话虽不好听,却也不失公允。宋昀盼那样的性子,就算梦里嫁在了自己外家,尚且过不好,更何况柳家那种关系错综复杂的人家。
再者柳进德自己就是个贪欢好色,喜新厌旧的主儿……结局也未见得会比嫁给他更好。
他可是暗暗在心里发过誓,要给她挑个好夫婿的!
苏珩认真道,“这世上生得貌美的女子何其之多,家世与你登对的也不计其数。我表妹只是个老实孩子,你若真为她好,就别打她主意了……”
柳进德在苏珩这儿碰了一鼻子灰,说又说不过他,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苏珩见他走了,又提起笔心烦意乱地写了几页字,等心情平复下来,才拿出他先前跟苏琮一起整理的那份邀请名单。
他一边看一边皱眉,随手拿笔将那不合格的人名划掉……到最后,整页纸上居然一个名字都不剩了。
苏珩看着满眼被划掉的人名,“啪”地丢下笔,忽然觉得心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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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诗会前一天,正赶上苏二老爷休沐。
听说儿子近来受老太太所托,在忙着给宋昀盼组织“相亲”会的事儿,苏二老爷不由好笑道,“他自己的亲事还没影儿呢,倒是开始替别人张罗起来了……”因想起来,又问苏二太太,“先时你不还相中了柳家的四姑娘么,怎么又没下文了?”
苏二太太笑吟吟地递了碗热茶给他,“不是老爷说的嘛……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总要挑个他自己喜欢的。我那天倒是提了一嘴,看他不甚在意的样子,也就罢了。”又笑着道,“咱们儿子心里有主意着呢!说是想等过了明年春闱再说亲……”她顿了顿,打量着苏二老爷的神色,迟疑道,“明年,当真就不让二郎下场了?”
苏二老爷沉吟道,“珩哥儿的学问倒也尚可,只是于民生经济上到底差了一些。我是想着叫他趁这几年,多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从前苏家的爷们们也都是这么长大的。
“再则他年纪还轻,如今又顶了个少年解元的名头,难保不会求胜心切……这些也都于科考不利。”
苏二太太素来信奉苏二老爷的判断,闻言虽心中有憾,但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只道,“既老爷主意已定,还是找个时间跟二郎和四郎他们说说吧……”一直都摩拳擦掌的,最后却捞不着下场,岂不更难受?
苏二老爷点了点头,又想起先前诗会的事儿,不由道,“珩哥儿的婚事还罢了,倒是蓉姐儿,比盼姐儿还大一岁呢,亲事很该寻起来了……明日那些举子来的时候,你也多留意留意,兴许有合适她的也未可知。”
苏瑜跟苏蓉两个本是前后脚生的,为何苏二老爷独独提了苏蓉却不提嫡女苏瑜?倒不是苏二老爷厚此薄彼,而是其中另有一番缘故。
却说苏二太太大嫂的娘家沈氏也是金陵望族,当年沈大太太带着几个孩子随沈大老爷进京赴任,来苏家做客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当时年仅八岁的苏瑜,便想着把她说给自己的嫡长子沈万章。
因两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也不兴盲婚哑嫁那一套,虽大人们都存了这样的意思,但也不曾把话说开,只想着叫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地长大,日后水到渠成也是段佳话。
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沈万章也都会随沈家太太前来拜会,苏二老爷跟二太太也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变成如今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更难得沈万章人如其名,从小就有神童之称,六年前秋闱小试牛刀,不想竟一鸣惊人,成了那届最年轻的举人,当时也不过才十二岁而已。
照理说两家早有意向,孩子又争气,这亲事本该早就定下了。可奈何沈万章十三岁时,沈老太太请方士算过,说他命里不宜早婚,需得到弱冠之年,方可娶妻生子。
所以这定亲之事便推迟了下来。
好在沈万章本就比苏瑜大了三岁,等他二十岁时,苏瑜也才十七岁。
似他们这等讲究的人家,原本也不会让姑娘早嫁:一则是这女孩儿嫁了人就成别人家的了——侍奉长辈,伺候丈夫,抚育子女……父母舍不得孩子早早去婆家吃苦;再则,女子太早生儿育女,也极容易伤及根本,于养生不利。
第二十八章 二姐夫
所以苏瑜的婚事虽未摆上明面儿,却已是名花有主了,倒是跟她同年的苏蓉,至今还没有着落。
也不是苏二太太这个嫡母对庶女的婚事不尽心——苏蓉从小就乖巧伶俐,又生了张好嘴,也算得苏二太太喜欢,只是她姨娘江氏是个爱生事的,她自己又心比天高,这相看的对象若是高了,人家必定看不上苏蓉庶女的出身;可若是低了,苏蓉不愿意不说,那江氏也难保不会跑到二老爷跟前上眼药……苏二太太权衡之下,觉得自己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如今既然丈夫亲口提起来,苏二太太沉吟了片刻,就笑道,“这事儿我倒没什么意见……只不过话是老爷说的,我也只是听命行事。可别回头落什么埋怨,再都冲着我来就行。”
苏二老爷听她话里有话,不由皱眉道,“这话如何说的?你身为主母,关心女儿的婚事,本就天经地义,谁敢埋怨你?”
苏二太太只笑笑不语。
苏二老爷叹了口气,圈住她道,“从前看江氏还算是个安分的,谁知这些年竟越发糊涂了……叫你受委屈了。”
苏二太太就靠他怀里柔声道,“老爷知道就行了……其实我也不独担心江氏。实在是咱们家蓉姐儿也是个心气儿高的,我只怕明天那些人未必入得了她的眼……”
苏二老爷不以为然道,“她懂得什么?只管叫她明日跟着珩哥儿好生待客就是。”
苏二太太默默叹了口气,心说苏二老爷到底还是不了解自己闺女……便含笑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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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诗会那日,宋昀盼一大早就被丫头们叫起来梳洗打扮。
少女散着头发迷迷糊糊地坐在床前。一张白净的小脸细腻得犹如最上等的瓷器,薄唇娇艳,鼻梁高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浓密得像两把小扇子……她晃着修长的腿儿,粉嫩嫩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贝壳般的光泽。
整个人都好像美得在发光似的……
樱草看着她,怔怔地想。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们家姑娘几时就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也难怪四爷会上赶着献殷勤……
她正胡乱想着,就听白檀道,“在这儿发什么呆呢!还不赶紧叫姑娘起床!”
“哦哦哦!”樱草这才反应过来,忙用热水绞了帕子,一边给宋昀盼擦脸,一边道,“姑娘快起来梳妆了……一会儿人可就都到了。”
宋昀盼揉了揉眼睛,乖顺地点点头,“这就起了。”
她的人生啊,应该会跟梦里完全不一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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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今日苏家格外热闹。
不单是苏珩受苏老太太所托,特地邀请来给宋昀盼相看的青年才俊,还有他大舅母娘家的大表兄沈万章,就连柳进德这厮,也死乞白赖地弄了张帖子跟着一起来了。
众人先是去了静园给苏老太太请安。
因苏家几个姑娘都在,彼此之间少不得又是一番见礼。
前来参加诗会的举子们有些也打听到这次乃是苏家要替表姑娘挑女婿,又见宋昀盼生得花容月貌,天人之姿,心下亦是十分倾倒,言谈举止上自然也更彬彬有礼,只盼着能给她留个好印象。
沈万章因是苏家常客,跟苏瑜姐妹也都十分熟悉,一进门跟苏老太太见了礼,又大大方方地和她们姐妹打过招呼,才去寻了苏珩说话。
苏琳就悄悄拿胳膊肘轻拐了拐一旁的苏瑜,掩着嘴低声道,“二姐姐快瞧,二姐夫朝这边看呢……”
苏瑜登时羞红了脸,狠狠瞪她一眼,却惹得苏琳一阵偷笑。
反倒是苏蓉今天有些心不在焉,见状也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
柳进德自打进了屋,那眼珠子简直恨不能长在宋昀盼身上。只见她穿了件浅碧色的裙子,衬得肌肤胜雪,皎若明月,不过几个月没见,小姑娘的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些,腰肢也更纤细了……好像自己一只手就能握过来。
宋昀盼也注意到柳进德的目光,她不安地往旁边侧了侧,留了个侧脸给她。
可饶是这样也叫柳进德看得两眼发直,心说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他们家人怎么就舍得把她嫁去那寒门士子家受苦……这要是他的表妹,就是冒着被他老子打死的危险,他肯定也是要娶回去自己疼的……
苏珩见柳进德目光来回在宋昀盼身上打转,眸色微暗了暗,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挡住他的视线。
苏老太太也将一切看在眼里,遂笑道,“行了,你们也不必在我这老太婆这儿拘着了……这时节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哥儿领着大家去外头耍吧!”
因本朝民风开放,男女成婚前利用花会,诗社,雅集互相相看,早就蔚然成风,倒也用不着避讳什么。且苏家的姑娘们向来跟少爷一般教养,苏瑜等人又素有才名,于是她们姐妹三个便也跟着众人一同去了花园。
宋昀盼是个怕生的性子,对着这么一大群陌生人本就叫她十分紧张,此时还要离开老太太的视线……可想到今天这场诗会原就是为了她办的,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三个表姐妹身后。
虽说是为了给宋昀盼相看,可苏珩这诗会办得也并不含糊,大家赏花品茗,吟诗作对,泼墨挥毫,也都玩得十分尽兴。
只是苏蓉今日却有些心情欠佳。
想她堂堂苏家三小姐,却沦落到要跟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一般在普通举子里挑夫婿的地步……
与她同样心情不虞的还有四姑娘苏琳。
她年纪尚小,如今还不到议亲的年纪,加之又是三房唯一的嫡女,将来东床自有父母亲精挑细选,她也压根不把这些浑身酸臭的穷士子看在眼里。
可饶是这般,眼见见众人的焦点都聚在宋昀盼身上,还是让她有些气不顺。
只见她一脸天真烂漫地问:“前阵子先生不是还夸盼表姐进步很大么?盼表姐何不也作首诗助助兴?”
苏珩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第二十九章 合奏
方才还在忙着互相品评诗作的众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大家仿佛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天仙似的表姑娘好像自打刚才在屋子里见过礼,到现在还没怎么说过话,就算不时有人向她献殷勤,她也只是红着脸腼腆地笑笑……
苏琳这话一出口,果然就有人跃跃欲试地想撺掇宋昀盼作诗。
这些年宋昀盼虽也一直在努力追赶姐妹们的脚步,可奈何她于诗词上向来没什么才能,闻言登时涨红了脸,忙摆手道,“我……我不行的……”
却听苏珩温声笑道,“作诗还罢了……倒是今天有诗有字,有景有画,唯独缺了一样,不若就由表妹补上可好?”
宋昀盼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沈万章已经笑着附和道,“表弟这主意妙得紧。”又温声对宋昀盼笑道,“我记着盼表妹的琴少时便弹得极好,如今大了,想必又更精进了吧?”
宋昀盼这才明白苏珩的意思,虽有些羞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但也知道两个表哥一片好心,忙道,“当不得表哥谬赞……”便轻声吩咐丫头去取了她的琴来。
沈万章含笑点了点头,也回头吩咐了自己小厮几句。
苏琳原本有心想叫宋昀盼难堪,却不意引得两个哥哥接连出来替她解围,脸色登时就有些不大好看。又见堂姐苏瑜也面色淡淡地朝自己投来一眼,虽没说什么,但那神情分明是在怨她多事。苏琳自讨了个没趣,也就嘟了嘟嘴,不耐烦说话了。
须臾,就见丫头捧了琴上来。
宋昀盼只得硬着头皮朝众人福了福,“那我就献丑了。”
她说罢在案前坐下,素手调了调琴,便聚精会神地弹奏起来。
少女一身浅碧色裙衫,静静坐在那里,细长的指尖在琴弦上娴熟地跳动,在阳光下晶莹得宛若透明……
苏珩凝神听了一会儿,转头扫了眼身旁的柳进德,才发现后者的眼睛直直地定在宋昀盼身上,已然看得痴了。
苏珩不悦地皱紧眉头,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宋昀盼低垂着眼,好看的眉毛轻轻蹙着,唇瓣粉嫩得犹如三月里的桃花,尤其是那露出来的一段脖颈,真真跟雪花堆出来似的。
许是因为在众人前演奏的羞涩,又许是叫太阳映的,竟透出些浅浅的粉,让人忍不住好奇……
苏珩猛地打断脑海中的绮思,几乎是带着几分懊恼地叹了口气。
他这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怨不得柳进德那厮会对宋昀盼心生遐想,实在是她如今的容貌,已不单单是生得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那完全是一种……几乎超脱了世俗的美。
尤其她现在还只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等再过上几年,模样全然长开……
饶是他自诩洁身自好,绝非好色之徒,且于梦中对两人当初成婚之事还有那么重的心结,可又何尝不是在不经意被她吸引,甚至会因她的排斥推拒恼羞成怒……
此时的宋昀盼自然不知在这短短几瞬的功夫,苏珩的心思已经转了几转。
她垂眸拨动着琴弦,不知怎么,脑海中忽然有无数个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新房里,身着嫁衣,忐忑无助的自己;跪在太阳底下,麻木地背着《女诫》的自己;阁楼上,满心绝望,纵身一跃的自己……
宋昀盼心中蓦地一阵抽疼,指下也不由跟着凌乱起来。
正不知所措之际,耳边却忽然传来一缕笛音。
那笛声悠扬清越,仿佛一下子拨开眼前的迷雾,让心境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却是沈万章执笛吹奏。
宋昀盼听得心头一震,下意识抬起头,目光却意外与沈万章在空中相遇。
宋昀盼微怔了下,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就连忙收回心思,聚精于指上。
一时只听得琴声婉转,笛声荡漾,两音相合,似缠绵又似追逐,此时不独是柳进德,众人听得都不禁有些痴了。
待一曲终了,大家仿佛还沉浸在先前的琴声中,久久不能回神。
宋昀盼忙站起来,红着脸低声道,“……献丑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由赞道,“宋姑娘谦虚了,真真精彩至极,令我等大饱耳福。”
宋昀盼忙摆手道,“并非我弹得好,方才若不是沈表哥帮我,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众人少不得又将沈万章也赞美了一番。
唯有苏珩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若有所思地倚在栏上,自然也不曾发现堂弟苏琮的目光一直不动声色在宋昀盼身上来回打量。
倒是众人听了一回天籁之音,一时又觉得思如泉涌,诗兴大发,纷纷泼墨挥毫,就连苏琳也不甘心叫宋昀盼比下去,要来笔墨,画了幅写意菊花,引得众人赞不绝口。
宋昀盼向来不擅这些,如今大家各得其乐,互相品评,唯独自己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免就有些自惭形秽。
且她素来敏感多思,眼见苏瑜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太好看,再联想起先前沈万章为自己解围之事,心里也觉着好没意思,又想刚才苏琳取笑自己不成,难保不会再想出别的法子,索性趁着大家现下忙着作诗,自己一个人躲到湖边喂鱼去了。
……想起昨天外祖母语重心长跟自己说的那番话,宋昀盼心里不由一阵恍惚。
她知道外祖母都是为了自己好,今天受邀来给她相看的士子,虽比不得几个表哥丰神俊朗,却也都是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可她还是……感到迷茫和害怕。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配不配得到别人的喜欢——她脑子笨,开蒙又晚,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慢许多,更不会像几个表姐妹那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信手拈来……
就连在那个梦里,他……也觉得她蠢,话都不耐烦跟她多说……
宋昀盼正胡乱想着,却听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盼表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宋昀盼一怔,赶紧站起来。
果然就见沈万章领着小厮朝这边走了过来。
第三十章 妄自菲薄
宋昀盼连忙朝他行礼。
“表妹不必多礼。”沈万章温声笑道,“你不跟大家一起玩儿,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宋昀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什么都不懂……怕打扰了大家的雅兴。”
沈万章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就是凑在一起玩笑罢了……难道谁还真要分出个一二三来。”
见宋昀盼轻抿着唇一脸局促,他笑了笑,语气越发温和道,“近来京城开了家卖舶来品的铺子,这次来母亲还特地让我稍了几件小东西给妹妹们把玩……我已经托四表弟代为转交。”他一顿,柔声道,“补给表妹的生辰礼也一并放在里头了。”
宋昀盼一愣,忙道,“怎好叫表哥这么破费……”
沈万章笑道,“表妹不必客气,不过是我无意中寻得的一本琴谱,也是为兄一点心意……”
宋昀盼心知推脱不掉,只得道,“那就多谢沈表哥了……”想着沈万章是二舅母给二表姐相中的女婿,现下两人虽都带着丫头小厮,但这般在一处说话,叫人看见终究不好,遂道,“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说罢朝沈万章福了福,就赶紧领着丫头离开了。
令两人没想到的是,此时这里的一切其实全都已经落在了别人眼睛里。
“你看你看!”柳进德没好气地抱怨道,“你不让我接近小表妹,倒叫别人捡了机会献殷勤……怎么,难道我娶不得,他沈万章就娶得了?”
苏珩目光微冷。
父亲母亲有心跟沈家结亲的事他也知道一些。
沈万章比他年长一岁,两人虽是表兄弟,不过可能同是少年成名的缘故,暗自总较着劲,反倒是四弟苏琮跟沈万章走得更近些。
若不是当年沈家老太太请方士算过,说沈万章弱冠之前不宜成婚,两家可能早就定下了……听母亲的意思,她跟沈大太太似乎是想等这次春闱之后,也免得提前定了亲,沈万章分心不说,他们表兄妹见面也没有原来那么自在……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梦里,二妹苏瑜所嫁的并不是这个父母亲都十分看好的沈表兄——她的亲事拖了好几年,直到最后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嫁给了父亲的一个门生……
看着沈万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宋昀盼的背影……
即便是自己的亲妹妹,苏珩也不得不承认,在他的梦里,苏瑜对宋昀盼绝不仅仅是女孩子间那些无伤大雅的攀比和嫉妒那么简单。
诚然,现在的苏瑜对宋昀盼也说不上多好,可梦里的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憎恨——她恨宋昀盼,恨到根本见不得她从自己或者母亲那里得到丝毫怜惜与珍视。
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会不会……跟沈万章对宋昀盼的态度有关呢?
耳边还在响着柳进德喋喋不休的念叨……苏珩心里一阵烦躁,不耐打断道,“沈万章是我们表兄,两人打声招呼也没什么奇怪……你莫要乱说。”
柳进德嗤之以鼻,“你这话骗鬼呢!”
苏珩冷冷看向他。
柳进德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毛,冷嗤了声,“懒得理你。”径自找别人玩去了。
…………………………………………
待送了众人出去,又被柳进德缠着听他发了半天牢骚,苏珩才去了静园找老太太说话。
“表妹自己可有什么想法没有?”苏珩接过银耳莲子汤喝了一口,放在案上,“或是觉着这些人里哪个更合她眼缘?”
苏老太太摇了摇头,“你表妹说这些人都满腹经纶,自己已经是高攀了……一切全凭我给她做主。”
苏珩皱了皱眉,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表妹也太妄自菲薄了……”
好歹也曾有过他这么出色的夫婿,对丈夫的要求……难道就不能高一点?
“谁说不是呢!”苏老太太无奈地笑了笑,又想起来,高兴地问他道,“我瞧今儿这几个孩子……那叫高斌的生得最好,仪表堂堂的,跟你表妹也登对,不知为人如何,学问可好?”
苏珩想了想,“学问倒是还不错,人也勤奋踏实,只不过……”他迟疑道,“高兄家三代单传,如今他中了举人,家里已急着叫他赶紧开枝散叶,可盼表妹……”
苏老太太面上不由露出些许遗憾,沉思着点点头,“盼姐儿尚未及笄,身子骨儿又生得单薄,我的意思原是想留她在家多养几年……如此,便有些不合适了。”又问道,“那那个姓纪的举子呢?就是长得瘦高条那个,瞧着倒是怪稳重的。”
苏珩回忆了一下,“祖母说的是宗廉吧?他父亲早逝,靠母亲跟姐姐做绣活供他读书,他姐姐为了他更是至今没有说亲……相比同龄人,宗廉确实要更稳重也更有担当些。”
苏老太太听了却不由皱眉,“似这种寡母带大幼子的,母子感情通常格外深,对儿媳的要求也就更高,更何况家里还有个大龄的姑姐……”
她想了想,“那姜毅呢?我记着他倒是读书人家出身……”
“祖母记的不错。”苏珩笑着点头道。
其实在他把这些“未来妹夫”的人选来回翻看了几次以后,也觉得矬子里头拔将军,这姜毅不论从家境,才学,人品,相貌……都是最适合的了。
可鬼使神差的,他听见自己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姜毅的曾祖曾中过举人,每代也都出过秀才,且家境殷实,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眼见苏老太太听得眼睛一亮,他顿了顿,继续道,“只不过他们家极重规矩,听说吃饭的时候,女眷都不许上桌……”
苏老太太闻言果然变了脸色,满是不喜道,“这小门小户,规矩倒大得很!”
不知怎么,苏珩心下莫名松了口气,忙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孙儿听说的时候,也觉得匪夷所思。”
苏老太太忍不住叹气,“说来说去,这里头竟是连一个适合咱们盼姐儿的都没有……”
苏珩就安慰她,“其实盼表妹年纪还小,祖母不妨慢慢看着……再者马上就是春闱,到时肯定会有更多青年才俊,也不怕选不到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