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奇怪
如今宅子里刚发生了凶案,这里头的每个人都有嫌疑……也不独是你们,就是底下的奴婢杂役,咱们也都会一视同仁,挨个盘查。”
周继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拱手道,“还请大人饶恕学生……实在,实在是学生太过意外之故!”
见张县令面色微霁,周继祖才继续道,“大人也知道,离明年秋闱恩科已经只剩短短数月,学生每日在书院头悬梁,锥刺股,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像大人这般,光耀门楣,造福一方百姓……可如今为了这案子,学生已经耽搁了两日,若是一直这么等下去……”
他看了其他人一眼,咬牙道,“何况学生是昨天傍晚才回来的,那时候陈贤弟已经遇害,可见此案与学生并无关系。您看能不能……”
张县令冷笑道,“若你果真是昨天傍晚回来,这起凶案自然与你无关,可若你也跟死者一般,是提前回来的呢?”
“学生绝对没有!”
“有没有也不能全听你一面之词。”张县令心说就你这颠三倒四的酸秀才,难怪屡试不中……遂冷着脸道,“本官还是那句话,你们所说的话,咱们自会一一查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你们行得端,做得正,就无需怕人查。”
眼见张县令的脸色越发难看,周继祖只得讷讷地应了声“是”,“还请大人给学生个期限,学生也可安心等待……”
张县令冷嗤一声,“你这话说的好笑!本官倒是想马上破案,要不然你告诉我谁是凶手?”他沉下脸,“难道就你的时间宝贵,本官的时间就不宝贵?”
其实真论起来,撇开刚发生了命案不提,张县令还挺喜欢这儿的……陈宗贤家里有的是钱,他老子也舍得在他身上花钱,就连这么个宅子也修得美轮美奂的,可比他那穷酸的县衙宿舍强多了……
更不必说还有温柔可人的周娘子,那好看得都不像凡人的苏娘子……
要是现在雨马上停了,他还真有点舍不得走……
这周继祖就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棒槌!
周继祖忙赔罪道,“学生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张县令的耐心已经彻底用尽了,他大手一挥,“只要案子一日不破,你们就一日洗脱不了嫌疑,本官随时可以传唤你们——你们也大可以选择先回书院,只要不嫌一趟趟往衙门里跑费事就行。”
周继祖还欲再说,却听苏珩道,“既然如此,学生就留在这里,随时等待大人传唤。”
张县令点了点头,冷冷扫了周继祖一眼,“横竖如今这鬼天气哪都去不了,也不知你在纠结个什么。”说罢拂袖而去。
他一出去,周继祖忍不住问苏珩道,“方才你为何要答应?”语气里满是不悦。
苏珩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周兄难道想叫尊夫人一个人住在这才死过人的凶宅里?”
他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宋昀盼,笑笑道,“我肯定是要留下来陪内子的。”
周娘子的目光落在苏珩紧握着宋昀盼的手上,眸中不由闪过一抹黯然。
“……”反倒是她身旁的周继祖叫苏珩堵得半天说不上话,不由气鼓鼓地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夺门而出。
“相公!”周娘子见状忙追出去几步,谁知脚下却忽然一软——
“周娘子当心!”宋昀盼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摇摇欲晃的身子。
后者强撑过眼前阵阵眩晕,有些泛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丝笑容,“多谢妹妹……”
宋昀盼见她站定,这才松开手,淡淡道,“你没事吧?”
“没什么。”周娘子摇摇头,“想是这几日事情太多,一时没有休息好……”
先是宅子的主人死了,后来县太爷又被暴雨留在了这里,周娘子作为管事,事情自然也格外多。
宋昀盼点了点头,本来不欲再说,想了想还是于心不忍道,“你的脸色不太好,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周娘子刚要开口,就听宋昀盼身后的苏珩附和道,“是啊。”他上前一步,打量着周娘子的脸色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是嫂夫人也病倒了,咱们这里更要乱了套了,不若赶紧找个大夫——”
“不用了!”周娘子忽然高声打断,眼见苏珩夫妇的目光有些愕然地望向自己,周娘子连忙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并没有什么事,只要歇一会儿就好了。”她低头草草一福,“我还要去厨房看看今天的午膳……就先失陪了。”说罢也不等苏珩跟宋昀盼说话,匆匆忙忙就走掉了。
…………………………
“你觉不觉得周娘子有点奇怪?”待回了两人的屋子,宋昀盼小声问道。
苏珩正在箱笼前找书,闻言就回过头问道,“哪里奇怪?”
宋昀盼犹豫道,“就是刚才你让她看大夫的时候,你不觉得周娘子的反应很激烈么?就好像——”对上苏珩鼓励的目光,她继续道,“好像很害怕似的……”
“是有些奇怪。”苏珩点点头,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书,走到宋昀盼身边坐下,“我跟这个周娘子没接触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待人很温和,也很会说话……宅子里的下人们都很尊敬她。”宋昀盼想了想,“她对她夫君的感情很深……不过周郎君一心只想考功名,平日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哪怕她住在离书院这么近的地方,两人也极少见面。”
苏珩点了点头,“我也听书院里的同学们说,周继祖经常没白没黑地读书,有时休沐了,大家都回家去了,他还留在书院里苦读。”他顿了顿,“那周娘子对这件事就没有怨言么?”
“怎么会没有呢?”宋昀盼叹气道,“我看得出来,周娘子其实很难过……不过她告诉我,周郎君答应她,要是到三十岁还不中,就不再考了。我觉得周娘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挺高兴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竟敢撒谎欺瞒本官!
苏珩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周继祖两耳不闻窗外事,全靠他娘子做活供他读书……也难怪他会那么刻苦……”
一个是备受丈夫冷落,春闺寂寞的年轻少妇;一个是在少年时期就喜好玩弄*妻的纨绔,这样的两个人……
苏珩轻声道,“昀盼,刚才张县令说,陈宗贤是被人谋杀的。也就是说,在你把他打晕之后,还有第二个人,杀了他。你觉得……那个人会是魏氏么?”
宋昀盼蓦地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他。
“你别紧张。”苏珩握住她的手,“这宅子里外来的就只有咱们三个人,我知道不是你,你也相信不是我,周继祖更是傍晚时才回来……那么有可能作案的,其实就只剩下魏氏一人。”
宋昀盼迟疑地抿了抿唇,“可是也有可能是宅子里的下人啊……再不然,还有周郎君说那个来福……”
“但你还是觉得周娘子有些可疑,不是么?”苏珩看着她,“你有没有发觉,你近来都不叫她‘姐姐’了。”
宋昀盼一愣,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她一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红着眼眶摇摇头,小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苏珩温声道,“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我也是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顿了顿,“不过如果你觉得回忆起那些让你觉得很——”
宋昀盼摇摇头,“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只是这些全是我自己的感觉……”
她不敢看他,低着头声音艰涩道,“我总觉得,觉得……那天周娘子,是故意支开白檀的……”
苏珩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的神色,只是静静听着。
“其实当时……白檀并不想下山,是周娘子一直说不要紧,她会陪着我,还不停地催促我……后来也是她主动给我按摩……”宋昀盼掩住脸,抽泣道,“我这两天总会想,要是我当时坚持不让白檀离开就好了……都怪我,二表哥,这都怪我……是我没听你的话……”
“没有。”他抱着她,轻声道,“你做得很好,很勇敢……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勇敢。”
宋昀盼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一件事……”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从我来到这个宅子,周娘子好像从来没泡过温泉,她说她时常泡,所以就不那么稀罕了……可为什么那天她明知道咱们夫妇上了山,她却来了呢……她说是因为知道你在前面待客,以为温泉里没有人……可,可她是这里的管事啊……既然知道你不在,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并没有跟你回去……”
苏珩眸色幽深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个周娘子,确实有些古怪。”他赞许地摸摸宋昀盼的头发,温声道,“你瞧,你这不是做得很好么?你甚至注意到了很多别人完全考虑不到的细节。”
“真的么?”宋昀盼犹自不信地抬起头看向他,“可这些都是我自己瞎想的……”
苏珩笑了笑,“到底是你瞎想,还是魏氏另有隐情,咱们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说着,目光淡淡地看向窗外。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
有些出乎苏珩的意料,这个张县令看着虽然不大靠谱,办事效率居然挺高。
第二轮盘问很快就在一片哗哗雨声中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按你先前所说,案发当日,你一直呆在书院自己的宿舍里读书,直到申时才回到这栋宅子,是不是?”
周继祖认真点点头,“是。”
“可有人能为你证明?”
周继祖想了想,皱着眉摇摇头,“书院里的同学大多都回家了,且学生读书读得忘了时间,没来得及赶上食堂放饭,只在宿舍随便吃了些东西——”
“大胆周继祖,”张县令双目滚圆,大喝一声,“竟敢撒谎欺瞒本官!”
周继祖吓得一个哆嗦,连忙道,“大人……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张县令冷嗤一声,“你不是说自己在申时之前没离开过宿舍么?那为什么有书院的学生证明,午正二刻去找你的时候你根本不在宿舍里?”
眼见周继祖目光闪烁,张县令拿起镇纸猛地一拍,两撇修得十分讲究的小胡子向上一翘,“你假装在书院读书,实则却趁那个时间偷偷潜回陈宅,杀死陈宗贤,又再次溜出去,直到傍晚才大摇大摆地回来,是也不是?!”
周继祖失声否认道,“没有!学生没有!”
“那你那段时间到底在哪里?!”眼见周继祖张了张嘴,张县令盯着他,“要是你再撒谎——”
“学生不敢,学生不敢……”周继祖擦了擦额头上刚刚吓出来的冷汗,“学生……学生也是因为这里发生了命案,怕一时解释不清,这才,这才……”
“其实学生那日临时起意,去了集市……因学生娘子的生辰就快到了,学生就想,想去给她买件礼物……”
张县令挑眉,“那你买了什么?”
周继祖黯然地摇摇头,“……学生原本想给娘子买件朱钗,奈何囊中羞涩……最后……什么也没买到。”
“是否有人可以证明你去过集市?”
周继祖迟疑了下,不确定地开口道,“学生去过一个卖首饰的摊位,还有个卖零嘴儿的……不过当时周围有很多人,学生也不知那小贩记不记得学生……”
张县令皱了皱眉,“这么说,案发那段时间,没有人能证明你在哪里,是不是?”
周继祖只得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辩解道,“可……可学生为什么要杀了陈贤弟呢?!书院里的人都知道,学生跟陈贤弟的关系很好,陈贤弟也一直很关照学生,学生根本没有道理杀了他……”
“这事可说不好。”张县令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慢条斯理道,“杀人的理由多了去了——兴许是你嫉妒他比你有钱,又或许是你嫉妒他学问比你好……再不然——”他一顿,“反正理由多得很。”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含血喷人
周继祖急了,“可,可就算学生真要杀人,学生也不知道去哪里杀他啊!不是说陈贤弟一早就出门去了么?学生又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去了后山……学生真的没有杀人啊大人!”
张县令闻言果然皱了皱眉。
就见外头快步走进来一个衙役。
那人走到张县令身侧,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县令散漫的神色微变了变,又看了眼下头已经急出一头汗来的周继祖,摆摆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周继祖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要替自己辩解,但见张县令一副“你给我立刻马上滚蛋”的表情,最后只得把嘴边的话咽回去,朝张县令拱了拱手,随那衙役走了出去。
待出了书房,周继祖不由愣了愣。
等在外头的高瘦男子看到他也是一怔,随即就听刚才那衙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来福,大人传你进去问话。”
如今陈宗贤的书房俨然已经成了张大人的公堂。
那被唤作来福的瘦高个男子忙应了声是,老老实实地跟衙役走了进去。
周继祖扭头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也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周娘子却不在外间。
想起刚才张县令对自己的阵阵逼问,周继祖心里一阵烦躁,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刚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发现里头的水居然已经冷了。
周继祖“砰”地一声放下茶壶,朝里间没好气道,“你成天干什么吃的?!怎么屋里连壶热水都没有?”
见没听到回应,周继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腾”地站起身走进里间,正想质问妻子,这才发现内室里整整齐齐,空无一人。
……周娘子这几日忙得团团转。
先是宅子主人忽然被发现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后山,接着又是连日暴雨,搞得他们连心情都来不及收拾,就要严阵以待,把因“暴雨”被困在这儿的县太爷伺候好……
安安静静,清清闲闲的宅子里忽然住进来一大堆人,还都是官府的人……这让轻松惯了的下人们顿时就有些招架不住。
周娘子作为管事,更是首当其冲。
因为人手不够,如今她不但要管着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厨房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要充当厨娘的职责。
原本宋昀盼倒是个帮忙的好手——不但干活十分麻利,做出来的菜也色香味俱全,很能撑场面。可自打那起命案发生以后,莫说是来厨房了,如果没有苏珩陪着,她几乎连门都不出,就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也难为苏郎君有那么好的耐心,天天陪着娇妻,周娘子有几次送些吃食过去,苏郎君不是在教宋昀盼画画,就是陪她下棋……态度十分的温和……
再反观自己的相公……
“嘶——”周娘子指间骤然一疼。
她忙放下手里的刀。
一旁的胖厨娘闻声看过来,“哎呀,娘子流血了!”又赶紧拿东西过来给她包扎止血。
“我自己来就好了。”周娘子利落地包扎着伤口,柔声笑笑道,“你们忙你们的吧。”
厨娘“哎”了一声,一边回去继续做饭一边关心道,“娘子还是过去坐着歇会儿吧……瞧你这两天脸儿都白白的……”
周娘子淡笑了笑,“可能是最近事太——”她话音未落,只听见“嗤拉”一声,厨娘正把切好的五花肉丢进油锅里,浓浓的肉香带着脂香味,瞬间就在厨房里蔓延开来。
周娘子的脸色却猛地一变,几乎夺门而出,一跑到外头就扶着树就干呕起来。
两个厨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年长些的吩咐另一个帮她看着火,也赶紧跟着走了出去。
“娘子这是怎么的了?”她帮周娘子拍了拍后背,犹豫地开口道,“我瞧娘子这症状——”
“我没事。”周娘子忙抽出帕子擦了擦嘴,打断道,“可能是这两天没休息好,有些头晕恶心……等忙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没事就好……”胖厨娘迟疑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好心提醒道,“娘子最好还是找个大夫瞧瞧……”
周娘子敷衍地笑笑,“这雨下得这么大,外头的路都给冲垮了……还是等雨停了再说吧……”
这厢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丫头小蛮快步朝她们走过来。
“周娘子。”小蛮忙朝她福了福,“刚才衙役来说,大人请您过去问话呢。”
………………………………
“这是……”待到了书房门口,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周娘子脚步不由一顿,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衙役。
那衙役敲了敲门,高声道,“大人,周娘子已带到。”
就听见里头传来张县令的声音,“让她进来。”
衙役忙应了声是,朝周娘子比了个“请”的动作,“周娘子。”
周娘子微微颔首,遂推开门走了进去。
案前正跪着一人,听见脚步声不禁回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周娘子原就有些苍白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她忙垂下眼,“民妇见过大人。”
张县令问道,“魏氏,你可认得跪着的是何人?”
周娘子点了点头,“民妇认得……他就是陈郎君先前的小厮,来福。”
张县令颔首,对来福道,“来福,你且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大人。”来福低着头,恭恭敬敬道,“草民原主人陈宗贤因见周娘子生得貌美,遂起了歹心……假借请周娘子来宅子里当管事之便,趁机霸占了她……”
他话还没说完,周娘子一张俏脸已然变得惨白,她指着他勃然大怒道,“你,你含血喷人!”
张县令冷声喝道,“肃静!”
周娘子身子摇摇欲坠,泪盈于睫地嚅了嚅嘴,“大人……”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来福连忙道,“陈……他此事虽做得十分隐秘,却瞒不过咱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下人……再者除了草民,还有一个刘嫂子也知情——当时正是她引了周娘子给……”来福顿了顿,“后来两人成了……周娘子怕叫人家知道她与陈宗贤的私情,就哄着他给了刘嫂子笔钱,把她打发走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他是个魔鬼
“她如今就住在杏花胡同一间二进的宅子里,大人派人去打听就知道了!”
张县令的目光看向周娘子,冷声道,“魏氏,你有什么话说?”
周娘子身子一软,瘫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喃喃道,“不……他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恍然想起来,孤注一掷地大叫道,“是……是他!一定是他杀了陈宗贤,故意冤枉我!是他故意冤枉我!”
来福气得不行:“你才含血喷人!分明是你自甘堕落,跟姓陈的那个畜生勾搭成奸……你们还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张县令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了,冷声喝道,“来福住口!”又见魏氏面如纸色,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遂皱眉朝来福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来福气得胸口呼呼起伏,从地上爬起来,刚要出去,想了想,又气不愤地回头指着地上的周娘子道,“大人千万不要叫这女人给蒙蔽了……她最会骗人了!明明跟那姓陈的勾勾搭搭,转过头对着他丈夫还装出一副贤惠相!陈宗贤说不定就是叫这淫妇杀死的!”
“她还冤枉草民……草民要是真想杀那姓陈的,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他把草民的姐姐害得那么惨,他就这么死了,草民还觉得便宜他了呢!”
“大胆来福!”张县令见他越说越激动,不由一拍镇纸,怒道,“你要是再敢在此胡言乱语,本官就判你个藐视公堂!”
藐视……额……
师爷从证词里抬起头,暗戳戳扫了张县令一眼。
张县令装看不见,一脸浩然正气地瞪着来福。
来福的气焰果然弱下去,小声道,“草民,草民也是一时愤慨,还请大人恕罪……”
张县令怒目而视,“还不退下!”
“是,是!”来福叠声应着,着急忙慌地退了出去。
可饶是如此喧闹,地上的周娘子神情却始终怔怔的,她嘴里呆呆地念道,“是他……他冤枉我……”
张县令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唏嘘,他看了看周娘子,低声道,“魏氏,此时这里没有别人,本官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坦白说出那天的事,本官不会把你与死者的关系泄露给任何人知晓——”他顿了顿,“也包括你丈夫在内。”
周娘子目光呆滞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失神地喃喃道,“他,他是个魔鬼……”她眼神骤然变得疯狂,尖声大叫道,“他是个魔鬼!”
说完忽然两眼一翻——竟昏了过去。
………………………………………………
“你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才回来?”宋昀盼不由好奇地问去取饭的白檀。
白檀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奴婢刚才出去的时候,外头正乱糟糟的……奴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张大人问询的时候,周娘子不知怎地忽然晕倒了……这会儿孙仵作正在给她诊脉呢!”
宋昀盼愣了愣,“怎么仵作也会看病的么?”
“怎么不会?”苏珩笑着走过来,“有些仵作不但会看,医术还很不错呢……”苏珩说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孙仵作的形象,他笑着摇摇头,“不过这位孙仵作的医术如何……咱们就不得而知了。”
“想必是外头的雨太大,这里又刚发生了凶案,寻常的大夫未必愿意出诊,这才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哦,不对,”苏珩因想起来,“应该是活马当死马医才对。”
宋昀盼哭笑不得地嗔瞪他一眼,“二表哥好促狭……”又迟疑道,“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苏珩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去看看吧。”
………………………………………………
“如何?”周继祖一脸紧张地问,“贱内生的是什么病?怎么好好的,忽然就昏倒了?”
只见周娘子魏氏双目紧闭,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袖口被拉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皓腕,孙仵作正在给她诊脉。
后者闭着眼凝神诊了半刻,这才收回手,慢条斯理道,“尊夫人倒不是生病,而是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周继祖一愣,还不待反应过来——
“恭喜周兄了。”就见苏珩带着宋昀盼从外头走进来。
宋昀盼垂着眼朝他福了福,周继祖忙拱手道,“贤弟,弟妹……”
宋昀盼看了看床上的魏氏,柔声道,“孙仵作,周娘子这般昏倒,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有影响?”
“苏娘子放心,周娘子的身体很好,只是这几日太过劳累,并没什么大碍,一会儿应该就会醒过来了。”这世上没人不爱看美人,孙仵作自然也不例外,听宋昀盼这么温温柔柔地说着话,孙仵作的声音也不觉放低了些。
一旁的周继祖却忽然问孙仵作,“你确定贱内是有孕了?会不会是你搞错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却说本朝仵作的地位虽然较前朝有较大幅度提高,朝廷也不禁止他们的后代参加科考,但“仵作”在大多数人心中依旧是比较低贱和被嫌弃的职业,尤其是像周继祖这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对他们这些“贱民”更是尤为不屑。
孙仵作闻言登时就有些不高兴,拉下脸道,“我还不至于连妇人有孕都诊不出来。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再找别的大夫——管保谁也给不出第二个答案来。”说着又轻哼了声,嘀咕道,“……居然还有人自己妻子怀孕了也不高兴……怕不是脑子有病吧!”
周继祖叫他一番抢白,脸上登时就有些不太好看,不由上前一步,恼羞成怒羞道,“你说谁有病?”
“周兄!”苏珩忙拦住他,又对孙仵作笑道,“周兄也是高兴糊涂了,这才多问了一句,并非是信不过孙仵作……”
孙仵作冷哼了声,但还是很有职业道德地说道,“周娘子的胎尚不满三个月,这时孕妇最忌操劳,要多休息……”他顿了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补充道,“忌房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 娘子记得么
他话一说完,不止周继祖,连一旁站着的宋昀盼跟苏珩脸上都有些不太自在。
孙仵作也不理会众人脸上好看的表情,大喇喇地扶了扶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径自往房门外去了。
周继祖气得忍不住骂起来,“我不过就确定一下……你看他,他这简直,简直是——竖子,无赖!”
苏珩安抚道,“周兄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他看着周继祖的神色,笑着道,“嫂夫人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周兄该感到高兴才是。”
周继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贤弟说的是……我也是太意外了,想不到我们成婚这么多年,终于,终于后继有人了。”
苏珩理解地点点头,“嫂夫人连日操劳,也确实辛苦……周兄好好陪陪她吧。”
周继祖点点头,“多谢你们二位,还特地过来看贱内……”
苏珩笑笑道,“周兄不必跟我们客气,如今在这宅子里,我们夫妇认识的也只有你们而已,肯定是要互相帮助的……后头若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周兄只管开口。”
周继祖忙道,“那就多谢了。”
待送了苏珩夫妇出去,又见个衙役过来,“大人说今天的问讯还没结束,等周娘子醒了,还请派人知会他一声。”
周继祖自是应下不提。
待打发了所有人,周继祖才回到妻子的床前。
床上的女人眉头紧锁,脸上的泪虽早已经干了,却还留下了一道道痕迹。
周继祖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
周娘子终于悠悠地转醒过来。
她人还有些发蒙,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旁边还坐着她的丈夫……
她撑身坐起来,怔怔地问,“相公,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周继祖坐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相公——”
“张县令问你话时,你忽然昏倒了。”周继祖忽然开口道。
周娘子一愣。
先前自己昏过去前的画面忽然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原就不多的血色刹时从她脸上褪去……周娘子嘴唇抖了几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刚才孙仵作已经替你把过脉。”周继祖看向她,“他说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会忽然晕倒,是因为怀孕了。”
周继祖冷冷地看着魏氏满是惊恐错愕的脸,“元娘,你怀孕了。”
眼泪刷的一下从她那双吓得呆滞的眼睛里涌出来。
“快三个月了……”周继祖慢慢地站起来,俯身在魏氏耳边,一字一句道,“那段时间,我正在书院废寝忘食地准备摸底考试,娘子记得么?”
…………………………………………
“你是说,孩子可能不是周继祖的?”张县令皱眉问。
“嗯。”孙仵作打开他的宝贝葫芦饮了一口,一副陶醉的神色,“反正我看他听说他娘子有孕,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有股隐忍的怒意……我一激他,他差点跟我打起来……”
张县令不由嫌弃地皱了皱眉,“你能不能别喝了?你闻闻你这一身酒味……”
孙仵作“嘿嘿”笑了两声,“酒可是个好东西……这人啊,各有各的乐趣,有人好酒,有人好茶,有人好吃……”他说着看了眼张县令,笑嘻嘻道,“还有的人哪,好色……”
张县令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抚着他那两撇精心修整过的小胡子,沉吟道,“据那个来福说,这陈宗贤有个怪癖——干干净净的黄花闺女他不稀罕,最喜欢玩弄*妻……他喜欢看那些一辈子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妇人们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一边享受着偷情的刺激,迷恋着*妻青春成熟的胴体,一边还跟那些女人的丈夫称兄道弟,心里暗暗嗤笑他们……”
“借着这个宅子做幌子,陈宗贤不知强迫了多少妇人,那些妇人胆小怕事,唯恐自己失身的事被别人知晓,遭夫家遗弃,只得含恨忍辱,如此于是越发助长了他的*性……就连来福新寡,前来投奔他的姐姐,也被他骗到温泉奸污了……来福正是因为这样才跟陈宗贤决裂,带着姐姐离开了这里。”
“陈宗贤自知理亏,非但不敢阻拦,还给了他们姐弟一大笔钱做赔偿……对外却说是来福手脚不干净,被自己打发了……”
“只是那来福姐弟返乡没多久,他姐姐就被诊出有了身孕——一个寡妇却怀了孩子……来福于是又回到匀县,甚至跑去书院找他索要钱财……”
孙仵作点了点头,“如此说来那个来福不太可能是凶手。只要陈宗贤一天不死,他就可以一直拿这件事要挟他,从他那里要钱。而陈宗贤为了维持自己人前道貌岸然的形象,也只能就范……要是杀了他才真是得不偿失。”
“我也是这样想。”张县令微微颔首,“至于那周娘子……我猜她大概也是被陈宗贤*奸的妇人之一。”他说着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这陈宗贤是个什么鬼,被他**的妇人一个两个都有了身孕!”
说起来这张县令已过而立之年,至今膝下还只有两个千金。
孙仵作哈哈一笑,调侃道,“大人,要不要属下帮你配服药,管保叫你大展雄风,三年抱俩……”
“你可拉倒吧!”张县令嗤之以鼻,“就你配那药,我还怕吃死我呢!”他因想起来,道,“由此观之,这周继祖夫妇都隐瞒了很多事,先前那周继祖说自己没有理由杀人——可若是他早就知道他妻子跟陈宗贤私通呢?他会不会对死者恨之入骨,从而痛下杀手?”
“再说那个魏氏,从她今天的形容,应该不是自甘堕落,自愿与死者苟合,而是跟来福的姐姐一般被死者*污……周家家贫,周继祖还要靠她在陈家的工钱交书院的束脩,那魏氏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如果再发现自己怀上了奸夫的孩子,她会不会对陈宗贤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受害者施害者
“还有苏行之夫妇。”孙仵作接着道,“那陈宗贤若是喜好***子,眼前放着苏娘子那么个天仙似的大美人儿,他能不动心?能不想着据为己有?”
张县令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莫说是他了,就苏娘子那容貌,只怕神仙见了也要动凡心的……”他皱眉道,“案发那日,陈宗贤一早就出了门,后来却被人发现死在后山上……他为何去而复返?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会不会是周娘子……”孙仵作想了想,“苏娘子曾经说过,当时她跟丫头在温泉时,是周娘子忽然过去,还吩咐她的丫头下山去取鸡蛋……周娘子也可以证明确实如此……”
“可如果周娘子并非是好心呢,也许她这么做只是因为——”
张县令脑海中灵光一闪,“为了给陈宗贤提供机会,*污苏娘子!”张县令皱紧眉头,“如果是这样,那不只是周继祖夫妇的证词靠不住,苏行之夫妇也同样可能在这件事中撒了谎。”
张县令忖度道,“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案发当天,苏行之夫妇征得陈宗贤的同意,一同前往后山温泉,同时陈宗贤在出门之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偷偷折返回来。巳初三刻左右,苏行之一位亲属到访,苏行之从山上下来,留下苏娘子主仆……与此同时,周娘子上山,支走婢女,为苏娘子按摩,直到后者睡过去……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按她自己所说,她守在外头,发现有蛇,并在尾随过程中被蛇咬伤昏迷——可如果她没有呢?有没有可能是她引了死者进去——”
孙仵作点点头,“当时我在给死者查验时,曾发现他脑后有被重物击打过的痕迹,伤口虽然有深有浅,但都不足以致命,现在想来,如果说是女子所为,也完全说得通……”
“比如陈宗贤试图侵犯苏娘子时,却被后者用重物打伤——”孙仵作皱了皱眉,“那打伤他的会是什么呢?苏娘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女子,根本不是身材高大的死者的对手,如果真是在温泉池,周围甚至找不到什么趁手的工具——”
他说着,声音忽然一顿。
张县令的目光也看过来。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木屐!”
“是了!”孙仵作一拍手,“形状规则,材质坚硬——木屐果然符合!”他一顿,狐疑道,“可苏娘子就算能把死者打伤,甚至打晕,但要把他拖出去,伪造成摔死的假象……以她一人之力,是绝对做不到的……除非她丈夫也参与犯案。”
张县令摇摇头,“宅子里洒扫的下人可以证明,苏行之从上山到下山只用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且他下山时,苏娘子确实如他先前所说,昏睡不醒,是被他抱下来的。要在区区两刻钟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事,几乎不可能……”
张县令说着忽然想起件事,脸上不由又露出先前那副懒散的神色,慢条斯理道,“说起来,不知你有没有留意这位苏郎君腰上那块玉佩……”
孙仵作微愣了愣,不知道张县令怎么忽然跳到这上头,茫然道,“没有,怎么了?很贵?”
“何止是贵,只怕翻遍了咱们县城,也找不出一块相同质地的玉佩来……”张县令摸着鼻子笑了笑,“这个苏郎君,有点来头啊……”
孙仵作不以为然地摸起酒葫芦喝了一口,“管他是什么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还是先审一审他们夫妻再说吧。”
张县令点了点头,“也该到他们了……”又忍不住笑骂道,“本官做事,谁要你这糟老头子教……”
两人正说着,就听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
一个高大的衙役推门走进来。
眼见张县令跟孙仵作正对坐闲聊,他似乎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大人,周娘子已经醒了……现下人就在门外。”他神情古怪地上前拱了拱手,“她说……她是来自首的。”
张县令跟孙仵作对视了一眼,“自首?”
“是。”衙役答道,“她说周继祖是她杀的。”
…………………………………………………………
“你说人是你杀的?”
“是。”周娘子低着头跪在地上,“大人应该已经知道了……陈宗贤借让民妇为他管家之名,把,把民妇侮辱了……他还威胁民妇,要是不从,就把这件事告诉民妇的相公……”
“民妇没有办法,只得,只得任他为所欲为……”
“你们维持这种关系有多久了?”
周娘子默默垂泪,“已经一年了……”
张县令皱眉,“一年?这么长时间,你丈夫一直都没有发现?”
周娘子苦涩地摇摇头,“相公的心思全都在学业上,有时连书院里休沐都不回来……又怎么会发现呢?陈宗贤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越发有恃无恐……”
“这次,这次他更是盯上了新来的苏娘子……奈何苏郎君护得紧,不但留了小厮给苏娘子使唤,回来以后他们夫妻俩也几乎形影不离,他一直没机会下手。出事那天,陈宗贤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装作出门的样子,实则……实则却偷偷从后门溜了回来。”
“因后门平时多用来运送泔水,大多时候都锁着,周围也没什么人……”
“他本来还想欺负民妇……可,可民妇那时已经怀疑自己有了身孕,如何肯答应……偏巧那时候,苏郎君的表弟从书院找了过来……他意识到这是个机会,遂叫民妇去前头打听,得知苏郎君是一个人下的山,苏娘子还留在山上,他,他就逼民妇上去引开白檀……”
张县令冷冷看着她,“然后你就照做了?”目光中满是鄙夷。
周娘子的眼泪刷的一下涌出来,“民妇根本没有办法!可他威胁民妇……他还答应民妇,只要帮他把苏娘子搞到手,以后,以后就不会再继续纠缠民妇……否则就把民妇跟他的事宣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
第一百九十九章 认罪
“所以你就把苏娘子送给他欺负?”张县令冷声问。
周娘子在他的注视下,羞愧地垂下眼,“民妇也没想到……苏娘子看似柔弱,性子却十分刚烈,抵死不从……民妇见她挣扎,其实好几次想冲上去救她,可迫于陈宗贤的淫威……”
“直到苏娘子忽然抓住地上的木屐……猛地砸向那个畜生的头……”
“民妇看得大骇……可转念一想,要是那畜生因此受些教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索性悄悄躲了起来。”
“后头里面果然就没了声音……不多时就见苏娘子衣不附体地跑了出来。她当时十分慌张惊恐,也没发现躲在石壁后的民妇……”
“等苏娘子走后,民妇又悄悄回到温泉,果然就见那畜生倒在地上……民妇想起他对民妇的种种欺凌,不由恨从心起,拿起那木屐又……又狠狠打了他几下,直到,直到试着他好像没气了……”
周娘子泪流满面,“民妇不过想出口恶气,并没打算杀了他……见他跟死了一样,民妇吓坏了,又怕被人发现……只好把他从温泉搬出去……从山上扔下去,装作是意外坠亡的样子……”
周娘子悔恨地哭道,“民妇要是知道他当时根本没有死,民妇绝不会那么做的啊大人……”
张县令静静地听她说完,问,“你既然是木屐将死者打晕,那木屐被你藏在哪了?”
周娘子声音一顿,摇摇头,“民妇……民妇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周娘子茫然地点点头,“等民妇再回去的时候……苏娘子的东西都不在那里了……大约,大约是苏郎君,或是哪个下人收起来了吧……民妇真的不知道……”
“那你又是怎么把他搬到山上去的?”张县令追问道,“以你的身形,根本做不到吧?”
“能的!”周娘子连忙道,“民妇从小就帮家里做农活,力气大得很,就是民妇把他搬上山的。民妇一路拽着他,拉他头发……反正,反正人就是民妇搬走的!”
“期间死者一直都没有醒?”
“没有……绝对没有!”周娘子连忙道,“民妇就是,就是以为他死了……才想要毁尸灭迹的!绝不是存心要杀了他……”
张县令看着她的眼睛,“那你是从哪里把他丢下去的?”
周娘子愣了愣,下意识躲过他的目光,“民妇,民妇也记不得了,就是……就是走到走不动了,就把他推下去了……”
眼见张县令还要再说,周娘子俯在地上,痛哭道,“大人,您不要再问了,陈宗贤千真万确是民妇杀的!您把民妇抓起来吧!”
“胡闹!”张县令皱着眉冷声道道,“魏氏,你当这是在集市上挑颗白菜萝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官府办案有官府办案的规矩,你连人是怎么杀的,在哪杀的,人证物证……一样都拿不出来,本官凭什么相信你?”
“这可是桩人命案!现在陈宗贤死了!杀人偿命,一旦本案真的定罪,你是要给死者偿命的!你到底清楚不清楚?!”
周娘子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怔怔道,“可,可民妇不是故意的啊……民妇只是失手……要不是仵作验出来,民妇甚至都不知道,他当时根本没有死……大人明鉴啊!”
……………………………………
“周娘子认罪了?”陪同宋昀盼前来的苏珩一脸诧异。
张县令郁闷地点了点头。
能把人审得一天哭晕两把也是没谁了……
“那大人叫咱们来是为了……”
“魏氏虽然认罪,但是对于如何将死者丢下山说得语焉不详,且本官并不认为她有独立犯案的能力。刚才她在本官问询时再次昏了过去,还有很多问题,需得等她醒了才能知晓。”张县令打起精神对苏珩道,“本官已经派人去了山上的温泉和她说把死者推下去的地方进行再次查探……”
不过他们也很清楚,下了这么多天的暴雨,找到什么证据的机会微乎其微……
宋昀盼局促地嚅了嚅嘴,“那……那您——”
张县令谨慎地看了苏珩一眼,斟酌着开口道,“魏氏交代了一些事情,因其中涉及苏娘子你,所以本官想跟苏娘子求证一下。”
宋昀盼下意识绞紧手里的帕子。
苏珩安抚地握紧她的手,温声道,“大人请说。”
张县令见他应得敞亮,索性对着他们开诚布公道,“据死者小厮和魏氏证明,死者陈宗贤生前有玩弄*妻的癖好。”
“案发那日,魏氏上山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被死者胁迫,她的目的,是为了替死者引开白檀,让苏娘子落单……随后——”张县令总是吊儿郎当的脸上露出几分难得的正色,低声道,“苏娘子,她说的可是实情?”
宋昀盼的身子又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感觉到从手上传来的力量……宋昀盼用力咬了咬下唇,“是。”
张县令默默打量着他们夫妇,心里也有了数,又继续道,“苏娘子可能不知道,待你走后,魏氏又再次偷偷溜了进去……”
宋昀盼煞白的小脸儿满是不敢置信,她身子晃了晃,幸好被苏珩一把扶住,“那她……她当时……”
张县令于心不忍地点了点头,“据她所说,她目睹了你打晕死者的过程,并且如法炮制,进去后继续用木屐击打死者头部……”
“她以为死者被她打死,这才把他从温泉搬出来,从高处抛下……制造死者意外坠亡的假象……”
苏珩的脸色倒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他安抚地拍了拍宋昀盼,待后者情绪稳定下来,才道,“大人,草民有一事不明。”
张县令点头道,“你说。”
苏珩沉吟道,“魏氏既然知道内子防卫的全部过程,那她在以为陈宗贤死后,直接把尸体留在温泉旁不是更好么?如此既可以把自己的嫌疑撇清,又能不费吹灰之力陷害内子……”
第二百章 我二表哥不可能杀人的!
“内子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匆忙逃脱之下根本不可能确定陈宗贤究竟是死是活,把一切推到内子头上,让内子当她的替罪羊,不是更稳妥,更符合魏氏的行事作风么?”
他顿了顿,“而且依草民推测,魏氏在用木屐击打陈宗贤时,心里未尝不是这么想的。”苏珩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是什么让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做出‘移尸’这么多此一举的事?一个如此不择手段,心如蛇蝎的女人,若说她忽然良心发现,不想内子因她蒙冤,所以才会毁尸灭迹,草民委实不敢相信……”
“更何况魏氏一个弱质女子,到底能不能把人高马大的陈宗贤搬走……”苏珩摇了摇头,“草民以为,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张县令抚着他那两撇小胡子,点了点头,“不错,魏氏虽然已经认罪,但是本案仍然有很多疑点。”他说着,目光从苏珩身上扫过,慢条斯理道,“就比如魏氏提到,那个至关重要,后来却不翼而飞的木屐……你大概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吧?”
苏珩一愣,旋即笑了,“大人英明。”
张县令板下脸冷声道,“少给本官戴高帽!你隐瞒自己第二次上山的事,一样脱不了杀人的嫌疑。”
“大人!”苏珩还没说话,宋昀盼已经失声道,“我二表哥不可能杀人的!求大人明鉴!”
苏珩忙笑着拉住她,“你别紧张,大人只是吓唬咱们而已……他知道此事跟我无关。”
宋昀盼一愣,忙看向张县令。
张县令没好气地冷嗤一声,“要不是你们一个个都信口开河,影响本官断案,本官能到现在还没有头绪?”
苏珩拱了拱手,正色道,“大人既然已经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草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草民那日是在送走表弟,往山上去的途中撞见内子……当时内子如惊弓之鸟,整个人已濒临崩溃边缘……大人也有妻女,想必能够明白草民当时的心情。”
“草民送了内子回去,待确定内子无碍,于是折返回山上——不瞒大人,草民当时心中所想,确实是要手刃了陈宗贤那个畜生。”
张县令冷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死者罪该万死,那也有国法处置,岂能容你草菅人命?”
苏珩正色道,“大人所言自是不错。可草民身为丈夫,保护妻子乃是天经地义,若是连自己妻子遭受这般侮辱,都能无动于衷,那草民还算什么男人,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张县令叫他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噎了一下,阴沉着脸道,“那你真该庆幸……要不是有人替你杀了死者,现在的杀人凶手就是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第一眼见到苏珩,就直觉得眼前这个清贵高冷的少年不是凶手。
他绝不承认是跟那张银票有关系。
苏珩点点头,“草民到温泉时,里头空无一人。草民只当是那姓陈的已经逃跑,遂拿了内子的衣裳和木屐回来。”
张县令忙道,“那木屐何在?”
苏珩微顿了下,如实道,“在草民马车里。”
张县令正想唤人去把这个重要的证物取回来,恍然想起自己有限的人手都叫他派到山上去了,不由冷哼了声,“给假口供,私藏证物……谁知道你还干了什么?”
宋昀盼在旁听了眼眶不禁一热,“大人息怒……二表哥这么做,全都,全都是因为我……”
张县令看她泪盈于睫的模样,登时就心软了,脸上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本官又没说人是你夫君杀的……”他顿了顿,看着苏珩阴阳怪气道,“如何?把本官耍得团团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男人,特别有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苏珩脸色微变了变,苦笑道,“大人就饶过草民吧……”
张县令狠狠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魏氏虽然不具备杀人的条件,但此案确实因她而起,她也脱不了干系,就算她不是杀死死者的凶手,至少也是帮凶,或是替人顶罪。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们夫妇的嫌疑倒是可以洗清了。”
因为不管是帮凶还是顶罪,可以肯定的是,她要保护的人绝对不是苏珩或是宋昀盼。
苏珩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是大人也没有证据,是么?”
张县令烦恼地挠了挠头,“这魏氏麻烦得很,说不了几句话就昏倒,审都没法审……”
苏珩想了想,“按照本朝律法,像魏氏这般身怀六甲,就算真杀了人,也不会被判处死刑……”
张县令点了点头,“而且她一直坚持自己是误杀。本来只是想出口恶气……就算把死者从山上扔下去,也是以为人已经死了……”
“如此,就算定罪,至多也是流放而已。”张县令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本官还是唬了唬她——本官告诉她,因为她的犯罪性质太过恶劣,就算怀有身孕,等她生产之后也依然要给死者偿命……”他讪讪道,“谁知她听后就吓得昏了过去。”
苏珩:“……”可真不知道夸你什么才好……
“本该是受人同情的被迫害者,非但因自己的一念之差,助纣为虐,如今还成了杀人凶手。”张县令唏嘘道,“这个魏氏,真是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想起初来时那个笑容和煦,温柔可亲的魏氏,宋昀盼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却觉得苏珩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宋昀盼不由抬起头,露出个示意他放心的微笑。
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她已经懂得不能把好心用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苏珩心下微安,就听张县令道,“本官请苏娘子来,除了想核实一些情况,还想请你去劝劝她,你们同是女子,兴许——”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外头忽然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脸色惨白的丫头,“不好了!不好了!周娘子她……她投缳了!”
第二百零一章 等一下
“这,这怎么——”张县令一脸的气急败坏,指着先前那报信儿的小丫头阿芳,“我不是让你们看着她吗?你就是这么看的?!”
阿芳满脸是泪,“奴婢,奴婢也不知道……等奴婢进来,人,人就已经——”
“孙仵作呢?!”张县令勃然大怒问,“还不快去请他过来!”
另一个年长些的丫头小满瑟瑟发抖道,“奴婢去请了,可孙,孙仵作喝醉了……酒还没醒……师爷正在叫他……”
“这个***!”张县令刚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就听苏珩冷冷道,“不用找了。”
他把魏氏平放在床上,探到她鼻下试了试,“已经来不及了。”
宋昀盼眼眶一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周,周娘子……”
苏珩点点头,“已经没有气息了。”
张县令狠狠踹了脚魏氏上吊时踢翻的杌子,“这可是两条人命!两条人命啊!死就那么容易吗?!”
宋昀盼吓了一跳,下意识躲进苏珩怀里。
苏珩伸手把她护住。
屋子里一时落针可闻,除了偶尔响起几声丫头的抽泣,任谁也不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张县令冷声道,“你们把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两个丫头哆哆嗦嗦地应了声是,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原本两个人都在屋外守着周娘子,后来听见动静,叫小满的那个就进了屋。
“娘子的心情心情十分低落,一直在哭……奴婢问她怎么了,她就说,”小满小脸煞白,眼泪汪汪地回忆道,“说是她杀了陈宗贤,她罪孽深重,实在没脸活在这个世上……”
“奴婢见她哭得可怜,就安慰了她几句,叫她多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娘子闻言好像好了一些,还说她饿了,叫奴婢拿些吃的过来。”
“奴婢于是去厨房拿了些吃食……给娘子送进去。”
阿芳点点头,红着眼眶道,“咱们送饭进去的时候,娘子还好好的,虽然没什么精神,可也不像要寻死的样子……”
“因奴婢觉得有些饿了,小满姐姐就叫奴婢先去吃饭……奴婢怕小满姐姐等得急,大概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赶紧回来了……”
“咱们又在外头守了一会儿,奴婢想着都过去那么久了,娘子也该用完饭了,便想进去收拾,”她说着想起刚才的场面,全身不由颤抖起来,“这,这才发现娘子她……”两人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苏珩静静听她们说着,目光扫过案几,见上头放着张白纸,上头隐隐有几行字,不由皱眉道,“大人,您看……”
张县令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步流星走到案前,一把拿起案上的纸,飞快扫了一眼。
“是魏氏的遗书。”他跟苏珩对视了一眼,沉重道,“她对杀死陈宗贤的事供认不讳,说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和世人的指指点点,更对不起她夫婿……既然早晚要给陈宗贤偿命,还不如选择这种体面的走法……”
张县令攥紧拳头,玩世不恭的脸上满是自责,“是我不该跟她说那些话……要是早知道……”
“元娘!”他话还没有说完,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肝胆俱裂的呼声。
众人问声望去,只见一个颓废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扑进来。
那人奔到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魏氏旁边,“元娘!元娘你怎么了?!你应我啊!应我啊元娘!”
张县令拿着魏氏的遗书走上前,低声道,“尊夫人留下遗书,说是她杀了陈宗贤,畏罪自杀了……”张县令把遗书递过去,“这是尊夫人的遗书,你且看看,是不是她的笔迹……”
周继祖颤抖着接过遗书,只低头看了几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不错……是,是元娘写的……”他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人,忍不住哽咽道,“元娘……你,你怎么这么傻?你死了我怎么办……元娘……”
眼见最大的突破口忽然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就算再如何怀疑眼前这个人,张县令也只得好声好气地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也节哀顺变……”
周继祖面容悲戚,双目含泪道,“大人……内子虽然有罪,可若不是姓陈的那个畜生……”他说着又禁不住落下泪来,“内子若不是为了我,也不必屡次三番遭他胁迫,求诉无门……都是那个畜生,是他害死了我的元娘……”
周继祖说着不禁想起来,跪爬到张县令身前,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大人,贱内已经为自己的一时糊涂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求大人网开一面,让贱内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按照本朝律法,如果杀人者在杀人后畏罪自杀,死后可以酌情不再追究其法律责任,亦不必再对案件进行判决。
想到魏氏的自杀也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张县令一时也有些灰心自责,正要点头答应,却听一个弱弱的声音道,“等……等一下……”
屋里的众人俱是一愣,全部朝那声音的源头看去。
就连苏珩也有些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宋昀盼。
宋昀盼登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民妇,可不可以……”她伸手指了指先前魏氏上吊的绳子,认真地问,“上去看看?”
苏珩不由皱紧眉头,“昀盼——”毕竟刚刚吊死过人,就算苏珩本人没什么忌讳,也并不希望宋昀盼去动那些不吉利的东西……
宋昀盼小声道,“二表哥,你就让我看看吧……”她说着,目带恳求地看向张县令,“大人……可以么?”
张县令虽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把刚才被踢到一旁的杌子重新摆放回原处,宋昀盼在苏珩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站在杌子上。
“你要做什么?!”眼见宋昀盼径自拿了绳子要往头上套,苏珩忍不住吓得叫了一声。
宋昀盼低头给他个“放心”的微笑,握着此时踮起脚尖才勉强够着的绳圈,一边演示一边对众人道,“你们瞧,这绳子挂得这么高,连我都够不着,比我矮的魏姐姐要怎么上吊寻死呢……”
第二百零二章 是你
她声音软软糯糯地继续道,“就算她不嫌麻烦跳上去……那她又是怎么踢翻底下的杌子的呢?”
除非——魏氏并不是主动寻死,而是被人吊上去的!
被一个比她高了很多的人,吊了上去!
底下的众人顿时脸色各异。
苏珩却有些哭笑不得。
周娘子刚刚才在这上头吊死,别人避之都唯恐不及了,这小丫头倒好,平时胆子跟只耗子似的,现在居然敢拿来在自己身上瞎比划,且还真叫她说着了……
苏珩正要开口叫她下来,却听宋昀盼轻轻“咦”了一声。
张县令也正一眨不眨关注着上面的动静,闻言忙道,“怎么了?”
宋昀盼抿唇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底下的张县令道,“大人,您……可不可以也上来试一下……”
“……”张县令顿了顿,“总得你先下来,本官才能上去吧……”
“哦哦哦!”宋昀盼连忙叠声应着,那厢时刻准备着的苏珩已经把她从杌子上抱了下来。
眼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张县令无奈地撩开袍子,刚要踩上杌子,因想起来,又嘱咐苏珩道,“你可给我扶好了!”
苏珩心说你是得有多怕死……忙一脸郑重地点头道,“大人放心好了,草民在下头看着呢。”
张县令这才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他刚一站稳,就见那绳圈不偏不倚地摆在他正前方,好像专门为他准备的一般。
偏这时候,没有关严的窗子忽然“啪”地一声被风刮开,那绳圈好像自有主张似的,直奔着张县令的脑袋,一下子就套住了他的下巴——张县令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抓住绳圈,义正辞严道,“周娘子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的!”
“这……这怎么可能?!”阿芳一脸震惊,“咱们一直都在外面守着啊……根本就没有人进来……”
她说着又忍不住拉身旁目瞪口呆的小满,“小满姐姐,你说是不是?!”
小满从刚才的错愕中回过神,苍白的小脸楚楚可怜,“是,是啊……自始至终,咱们都没见过其他人……”
苏珩没有搭腔。
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地落在了宋昀盼身上。
后者此时正飞快地跑到窗边把窗户关起来。
她扬起脸,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县令,满是崇敬道,“大人,劳烦您再看看那个绳结……是不是,是不是跟咱们平时打的不太一样?”
任谁在一个女子这样的注视下,只怕都免不得生出几分力拔山河的英雄气概来——更何况宋昀盼还是这样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张县令微微颔首,果然拿起那绳圈仔细端详起来。
“不错!”片刻之后,只听张县令掷地有声道,“这个绳圈的确跟我们平时的打法不一样——因为打这个绳圈的人,是个左撇子。”
宋昀盼激动地点点头,“可周娘子并不是左撇子!前些天我一直跟她在一起,我们一起女红,一起下厨,一起吃饭……周娘子做什么都是用右手的!”
连宋昀盼自己都没有觉察,她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大了起来,连语气也不像从前一样犹豫怯懦,她漂亮的小脸满是严肃道,“一定是有人事先打好了这个绳结,然后把周娘子挂上去,伪造成她畏罪自杀的假象!”
张县令从杌子上跳下来,沉重地点了点头,“而打这个绳圈的人,就是杀死周娘子的凶手!”
他说着,目光冷冷地从在场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周继祖脸上,一字一句道,“周继祖,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继祖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了般呆在当场,好半天,才抖着嘴唇茫然道,“大……大人,您在说什么……草民,草民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妻子?”他方想起来,“您方才不是说杀死内子的是左撇子么?草民平时写字画画都用右手,这些书院里的同学都可以作证——”
“那应该是后天反复练习的缘故吧。”
一直注视着宋昀盼,许久没有开口的苏珩淡淡道,“汉字的笔画顺序,句子,文章的阅读,皆是为惯用右手者设计……虽然左撇子在使用时并不会有太大妨碍,但总归不如用右手更为方便。所以很多左撇子小的时候,家中长辈都会有意纠正他们用左手写字的习惯。”
“可尽管你学会了用右手写字画画,生活中有些习惯却很难改变——比如吃饭,比如扫地,比如打球……”苏珩目光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大约连周兄自己都没有察觉,你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手的方向其实是跟我们反着的吧?”
周继祖两腿一软,登时瘫在了地上。
外头再次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只见师爷拖着一身酒气,衣衫不整的孙仵作从外头跑进来,“大人……”
苏珩走上前拉了宋昀盼的手,“大人,想必接下来大人还有很多事要忙,咱们夫妇就先回房了。”
张县令没好气地瞪了正在匆忙整理衣裳的孙仵作一眼,点头道,“两位请便。”
……………………………………
“你刚才可真是厉害!”回到两人的住处,苏珩毫不吝啬地赞美道,“居然能通过这么细微的证据,破了魏氏的谋杀案……”
“我也是歪打正着……”宋昀盼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羞赧道,“二表哥,你知道我的,我哪会破什么案……就是成天无所事事,所以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观察得比别人多些而已……”
苏珩的确知道。
在宋昀盼短短的十五年人生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寄人篱下中度过。这也养成了她谨小慎微,看人脸色的性子。她会仔细地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喜好厌恶,生活习惯,好让自己的言行不至于惹人讨厌……却不想竟然在这次的案子中派上了用场。
苏珩却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不是歪打正着。”他含笑揽住宋昀盼,“是你平时观察入微的缘故。”
第二百零三章 走火入魔
他认真道,“昀盼,你知道么?刚才你揭示魏氏被杀真相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那是不同于老天爷赐予的,这副天生美貌之外的,另一种光芒。
更加璀璨夺目,也更加难能可贵的光芒!
宋昀盼叫他说得脸上愈热,期期艾艾道,“我没……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你有。”苏珩笑道,“你有很多很多优点,是连你自己,甚至我都没有发现的……”他正色道,“昀盼,你要记住:你很好。以后,还会更好。”
宋昀盼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因想起来,不由轻声道,“二表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苏珩没留意到她情绪微微有些变化,随口道,“什么事?”
宋昀盼抿唇道,“你刚才说,说丈夫保护妻子是天经地义……那如果你娶的人,是你不喜欢的呢?”对上苏珩不解的目光,宋昀盼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人,你非常非常讨厌她,可又因为各种原因,最后不得不娶了她……你还会,还会这样想么?会愿意保护她,当她被人……被人污辱,愿意挺身而出,不计后果地为她报仇么?”
眼见苏珩好看的眉毛轻轻皱起,宋昀盼惊觉自己失态,她忙垂下眼,讷讷道,“我,我就是忽然想起来……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回答——”
“我当然会。”虽然不明白宋昀盼为什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假设,苏珩还是认真地回答道,“不管那个人是谁,也不管我是出于什么原因一定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甚至讨厌的女人,可既然娶了她,她就是我的人,我当然有义务保护她——如果有人敢污辱她,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肯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苏珩说着,不禁无奈地揉揉宋昀盼的头发,好笑道,“你这问题也委实太古怪了——”
宋昀盼却忽然投到他怀里,把小脸深深埋进他胸膛,“二表哥……你,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她声音又轻又含混,苏珩一时没有听清,不由问,“你说什么?”
宋昀盼用力摇摇头,飞快抹掉眼角的泪珠,扬起脸展颜一笑,“我说,二表哥真好……你最好了!”
梦里那个含恨而终的宋昀盼,应该也可以安息了吧!
……………………………………
酒醒了的孙仵作通过给周娘子验尸,证实周娘子乃是死后被吊起来,伪造成自杀的假象,而且在她的指甲里发现了皮屑和少许血迹——这与周继祖手臂上,几道被指甲抓破的新伤完全吻合。
在一记记实锤面前,周继祖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塌。
原来,早在一个多月前,周继祖就已经知道了魏氏跟陈宗贤之间的私情。
周继祖一介书生,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家里的所有重担全都压在周娘子一个女人身上。就连周继祖在白马书院的束脩,也是周娘子通过给人家打零工,东拼西凑才凑齐的。
是以周继祖心里虽恨极了魏氏水性杨花,陈宗贤***子,却也没有在得知真相的第一时间找魏氏对质,甚至跟给自己戴了绿帽的陈宗贤还继续称兄道弟,一切都跟从前无二。
那日他偷偷从后门溜回宅子,正是要去捉奸——因明年要开恩科,书院已决定于下个月进行一场考核,把那些资质好,下场有望中举的学子们单独编班,进行强化训练,由书院山长亲自指点功课。
那周继祖天资平平,他也知道,若靠自己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从一众学生中脱颖而出,可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如何肯轻易放弃?思来想去之下,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陈宗贤身上——那陈宗贤虽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学问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且他家里有的是钱,读书于他来说不过就是个消遣,若是这次考试能让陈宗贤替自己答题……那他考进强化班不就十拿九稳了么?
周继祖这般想着,已经轻车熟路地躲过了宅子里干活的下人,偷偷溜上了后山。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对奸夫淫妇又约在那个温泉池幽会。
可当他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口,却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魏氏秀美的面庞已经扭曲到变形,她正拿着木屐一下下敲在陈宗贤脑袋上,“你这个畜生……人渣……去死,你去死吧!”
而被她殴打的陈宗贤,正在地上气息奄奄地蠕动着。
周继祖心下大骇。
这场面与他预想的根本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居然无意中撞破自己妻子杀人的场面!
周继祖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他甚至没有马上站出来阻止魏氏疯狂的行径——哪怕人穷志短,哪怕已经决定向现实低头……可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也觉得陈宗贤死了才是最好的。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温泉,在山上漫无边际地游荡……十几年寒窗苦读屡试不中,妻子跟人私通,他妄想以此要挟对方为自己替考,却因此目睹了一桩命案……等到今天温泉的事曝光,他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更重要的是,一旦魏氏被定罪,他身为丈夫,哪怕日后真能一飞冲天,也会因为有一个杀人犯的妻子而遭世人诟病!
周继祖猛地惊醒过来,连忙往温泉池跑——他要阻止魏氏,他不能让这个不贞不洁,心如蛇蝎的女人断了他的青云路!
可是已经太迟了。
等他再次赶回温泉的时候,魏氏已经不在了。
地上只有沾满了血的木屐,和躺在那里,已经一动都不动了的陈宗贤……
“不过周继祖坚持说,他当时把陈宗贤丢下去的时候,陈宗贤已经没有呼吸了……他顶多算是帮魏氏抛尸,根本没想杀人……”
“什么帮周娘子……”宋昀盼小声嘟囔道,“他明明就是怕有一个杀人犯妻子,影响了他的仕途……周郎君简直,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第二百零四章 变态
“皎皎看事情越来越一针见血了。”苏珩揽住她笑道,“我也觉得周继祖是在避重就轻,混淆视听……我猜事实的真相应该是这样——你将陈宗贤打晕后匆忙逃走,魏氏目睹全过程,于是决定依样画葫芦,如此既可以把一直霸占她的陈宗贤除掉,又能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你头上。她的打算本来天衣无缝,不想期间却出现了两件纰漏:一是陈宗贤当时其实并没有被她打死;二是周继祖突然上山捉奸,只看到了她杀人,却不知你打晕陈宗贤在先,她顺水推舟在后,以至于画蛇添足,把陈宗贤从温泉拖了出去。”
苏珩想起来,不由笑着摇头道,“还有我……我的乱入也一定带给了他们不小的困扰。”谁能想到这么多想杀死陈宗贤的人,在一个小小的后山,却擦肩而过……
“只能说,”苏珩最后下结论道,“陈宗贤太该死了。”
宋昀盼一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由往苏珩怀里靠了靠,点点头,问,“那魏氏后来认罪,是为了保护他么?”
苏珩“嗯”了一声,“张县令查到他所谓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他已经有些慌了手脚,后来——魏氏又被诊出有孕。”
宋昀盼抿了抿唇,“那个孩子……”
“是陈宗贤的。”苏珩冷声道,“周继祖就是利用魏氏对他的愧疚自责,哄骗魏氏替他顶罪……让魏氏以为,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帮她摆脱杀人的嫌疑。”
“我猜也是这样。”宋昀盼轻声道,“其实周娘子……是很在意周郎君的。要不是那个禽兽……”她说着,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苏珩也感觉到了,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胳膊。
宋昀盼的心情慢慢平复下去,不由问,“周娘子既然已经认罪了……周继祖为什么还非要杀了她不可呢?”
苏珩叹了口气,“因为魏氏醒来后,决定向张县令坦白一切。”
宋昀盼看向苏珩。
苏珩点了点头,“张县令那番吓唬魏氏的话对她并非完全没有触动,她醒来以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又改变了主意,想把事情和盘托出……她甚至吩咐小满去请张县令过去。”
宋昀盼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小满……小满就是周继祖的同谋?!”
苏珩有些诧异地看看她,“你知道他有同谋?”
宋昀盼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如果周继祖没有同谋,谁给他开的后门,又是谁告诉他在后山就能找到魏氏和陈宗贤?宅子里肯定还有一个人在帮他啊……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小满……”
苏珩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我的皎皎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你说得对……小满就是他的同谋。正是小满告诉周继祖,魏氏与陈宗贤之间有私情,也是她帮周继祖打开后门,躲过众人的耳目上了山,最后更是她虚与委蛇,一边暂时安抚下想要坦诚一切的魏氏,一边又把周继祖引去魏氏房里,将她活活闷死……”
宋昀盼听得不寒而栗,“所以阿芳才说魏氏不像要寻死的样子……她既已经打定主意说明真相,又有什么必要自杀呢?”她说着不由想起来,“可,可阿芳只离开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算周继祖可以趁这个机会偷偷潜进房里,又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完成杀人并且顺利逃走?”她忽然愣住,“难道,难道当时她跟小满进屋看到魏氏尸体的时候,周继祖——”
苏珩点了点头,“不错,他当时就躲在床底下。直到阿芳跟小满兵分两路,分别去通知县令和仵作,他才偷偷溜了出去。”
宋昀盼不由皱眉,“可是两人看到尸体,惊慌失措之下不会大声呼叫求救么?他就不怕被闻讯赶来的……”她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他是从窗子跳出去的!”宋昀盼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还奇怪为什么那么恶劣的天气,周娘子的窗户却没有关紧!”
“你说得都对。”苏珩笑着点点头,“可惜天网恢恢……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因为一个绳结被你发现端倪。”
宋昀盼却不理解,“可是小满……她为什么要帮周继祖呢?”她茫然道,“难道他们两人之间……”
苏珩叹了口气,“提起这个,却是陈宗贤做的另一桩孽——据说陈宗贤有次醉酒,险些轻薄小满,还是被周继祖发现,救下了她……小满对周继祖本就满心感激,后又被她发现,魏氏与陈宗贤鬼混,在替周继祖不值的同时,更是对他由怜生爱……”
宋昀盼却听得直皱眉头,“周继祖曾经撞见过陈……酒后乱性,就该知道此人私德败坏,对于这样一个人,他非但不敬而远之,还把自己的妻子放在他的宅子里,难道就不怕周娘子也遇到跟小满一样的事情?”
宋昀盼越说越气愤,“周继祖简直,简直自私自利到令人发指!他才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比陈宗贤还坏,还可恨!周娘子和小满为了这么一个男人……实在,实在太不值得了!”
宋昀盼话刚说完,却发现苏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想到自己刚才那番话里有很多偏激的情绪,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太太该有的样子,宋昀盼脸上不由一热,期期艾艾道,“我,我就是太生气了……不是——”
“没有。”苏珩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只是没想到,你能想得这么通透。”
其实要他说,周继祖这人心理早就扭曲了,只怕他当初建议自己让宋昀盼过来跟魏氏作伴时,就没安什么好心——他被陈宗贤戴了绿帽子,也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跟他一般……委实是个令人发指的变态!
“你这样很好。”苏珩正色道,“遇到什么不公的事情,就要敢于发声。如果什么都闷在心里,就会像周娘子这样,不是让坏人得寸进尺,不断欺凌羞辱,就是被自己的恶劣情绪反噬……不管是哪一种,最后都只会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二百零五章 后会有期
经过这次的事,不管是苏珩还是宋昀盼,都比从前成长了很多。
宋昀盼闻言认真地点点头,郑重道,“我记住了。”
苏珩就笑问她,“你倒是说说看,都记住什么了?”
“遇事不能总是忍气吞声,不然坏人非但不会内疚收敛,反而更加助长了他们的气焰,让他们做出更坏的事情来。”
苏珩赞许地点点头,“还有么?”
“还有……”宋昀盼狡黠一笑,小嘴儿飞快从他颊上蹭过,“不管我做什么,二表哥都会护着我的!”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委实太多,苏珩怜惜宋昀饱受惊吓打击,晚上两人虽在同一个被窝里躺着,却也不曾有什么太过亲昵的举动,也只是在宋昀盼夜半惊醒,吓得大哭时抱着她哄睡而已。
到底是少年夫妻,如今案情大白,彼此心情也放松下来,某人禁不住就有些蠢蠢欲动了。
苏珩把宋昀盼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哑声道,“就只是这样?”
宋昀盼微怔了怔,抬头却见他一双幽深的眸子热烈地望向自己,宋昀盼讷讷地开口道,“二,二……”却觉得耳边的呼吸越发炽热,一只手已经熟门熟路地探进领口,“皎皎——”
“二爷,二奶奶。”外头忽然响起白檀的敲门声。
宋昀盼吓了一跳,像只兔子似的飞快推开苏珩的手,赶紧从他怀里出来。
苏珩哭笑不得地坐正了身子,就听白檀回禀道,“大姑奶奶打发了赵嬷嬷来接爷跟奶奶……人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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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怎么又清减了……”赵嬷嬷一见宋昀盼的面,就禁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
可能是从前伺候过苏微的缘故,赵嬷嬷把对宋昀盼母亲的一腔忠心和热诚几乎全都投到了宋昀盼身上。要不是这次苏珩到白马书院求学隐藏了身份,宋昀盼不好一下子带太多人出门,赵嬷嬷肯定是要跟着来的。
可饶是这么着,赵嬷嬷这几天也已经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只恨不能马上长出双翅膀飞到宋昀盼身边。
这不天才刚一放晴,外头的路都还坑坑洼洼的,她人就已经到了。
宋昀盼笑了笑,安抚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赵嬷嬷这想起一旁的姑爷,忙行礼道,“奴婢给二爷请安。”
苏珩微微颔首,“嬷嬷不必多礼。”又叫白檀搬了杌子给赵嬷嬷坐,“外头的路这会儿还不大好走吧……嬷嬷这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眼见宋昀盼人虽然瘦了不少,不过精神还算不错,赵嬷嬷这才放了心,“听说这边儿出了命案,咱们都急得了不得……要不是大姑奶奶身子重了,大姑爷怕路上颠簸,不许她出门,大姑奶奶都要亲自过来接您二位呢。”
宋昀盼不由惭愧道,“叫大家担心了。”
苏珩安慰地捏捏她的手,温声道,“嬷嬷长途跋涉,且叫白檀带你下去稍事休息,等下人把东西都归置好了,咱们就家去。”
赵嬷嬷忙站起来,“奴婢不用休息!还有什么没规整好的,奴婢正好可以搭把手!这凶死的宅子,最是不吉利的了,奶奶身子弱,可禁不住这些……越早离开越好!”
苏珩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事,遂对宋昀盼道,“既这么着,我去跟张县令打声招呼,咱们今天就走……”
宋昀盼点点头,“二表哥去吧……我们这就收拾了。”
苏珩微微颔首,“我去去就回。”
等这厢苏珩从张县令那里告辞出来,宋昀盼她们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二表哥——”见苏珩走出来,宋昀盼忙迎上前。
才发现张县令也跟着走了过来。
宋昀盼连忙行礼。
张县令微微颔首,对苏珩道,“本官还要在此处善后……就祝你前程似锦,咱们后会有期了。”
苏珩笑着拱了拱手,“草民也祝大人步步高升,扶摇直上……”
张县令抚着小胡子哈哈一笑,正要答话,就见一个衙役走过来,“大人,陈宗贤的父亲陈员外赶过来了……马车现在就在永宁巷,估摸不用一盏茶就到了……”
张县令眼睛一亮,“这么快?!”他清了清嗓子,一脸公事公办地对那衙役道,“等陈员外来了,就说本官还在整理案情,叫他去书房等着。”
衙役连忙应是。
张县令遂对苏珩正色道,“你们赶紧收拾吧,本官还有事要忙。”
苏珩忙作揖道,“是,大人请便。”宋昀盼也赶紧福了福。
张县令淡淡嗯了一声,撩开袍子大摇大摆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宋昀盼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道,“不是都查清楚了么?张县令还要整理什么呀……”
苏珩笑了笑,“管他呢……反正咱们要走了。”
正说着,就见清风快步从外头走过来,朝两人行礼道,“爷,奶奶,都准备好了,二位随时可以启程。”
苏珩微微颔首。
白檀跟赵嬷嬷忙拿了两人的斗篷上前。
苏珩接过来披上,又亲自帮宋昀盼系上系带,细心地把她的帽兜往下拉了拉,才笑着道,“走吧。”
主仆一行人就往外头去。
接连几天的暴雨,此时外面却是艳阳高照,看不到一丝阴霾。
宋昀盼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回头不安地看了一眼。
苏珩正要扶她上马车,见状不由低声问,“怎么了?”
宋昀盼咬了咬唇,用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二表哥……等周继祖受审的时候,我,我也要去么?”
苏珩立时反应过来,给了她个“放心”的笑容,低低道,“我已经跟张县令打过招呼……你打晕陈宗贤的事对本案并没有任何影响,周继祖也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他握紧她的手,“昀盼,都过去了。”
宋昀盼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那咱们快走吧……我,我想大姐姐了。”
苏珩点点头,把宋昀盼扶上马车,白檀跟赵嬷嬷也随之跟了进去。
一行人刚准备出发,却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在陈宅前停了下来。
第二百零六章 独苗
“老爷,老爷您慢点儿……”车厢里传来女子温柔中夹杂着担忧的声音。
帘子猛地被人从里头掀开,一个五十上下的矮胖秃顶的男人被一个婀娜妇人搀扶着走出来,老泪纵横,“贤儿,我的贤儿……”
苏珩冷冷扫了一眼,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我们走。”
……“赵嬷嬷,您看什么呢?”车厢里,白檀见赵嬷嬷一直看向窗外,不由问道。
“没……没什么。”赵嬷嬷摇摇头,又迟疑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两个人——”
白檀看了看那两个越来越小的人影,冷嗤道,“大概是那人渣的父母吧……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哦……哦……”赵嬷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待想问点什么,又见白檀跟宋昀盼都是副意兴阑珊,不欲多提的样子,也就默默地放下了帘子。
………………………………………………
“快给姐姐瞧瞧……”苏瑾拉着苏珩左看右看,“瘦了……”又连忙去撸他的袖子,“他们对你用刑没有?”
苏珩赶紧拉下姐姐的手,哭笑不得道,“长姐,我没事!你弟弟可是有功名的人,谁敢随便对我用刑?”又有些无奈地向陈青翰求救道,“姐夫,您看——”
陈青翰刚从衙门里赶回来,一边喝着茶,一边笑道,“你就让你姐姐好好看看吧……这几天为了你的事,我耳朵都快叫她念出茧子来了。”
他不开口还不要紧,一说话,苏瑾登时转过头狠狠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苏瑾禁不住红了眼眶,“我母亲统共就这么一根独苗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得跟什么似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是真在咱们这儿有什么闪失……我怎么跟我父亲母亲还有家里的长辈们交代!”
眼见娇妻真动怒了,陈青翰忙站起身赔笑道,“你瞧你……好好的怎么还哭起来了?阿珩这不是好好的么?”又要给她擦泪。
“还不都是你招我的?!”苏瑾挥开陈青翰的手,气道,“我就说叫你跟张中桓那个草包打声招呼……我弟弟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偏你什么也不肯做……”
陈青翰无奈苦笑道,“你不要对张中桓有偏见……他虽然看着有点不着调,人还是可以的。你看这案子不就被他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么?”又暗暗朝苏珩跟宋昀盼的方向眨眨眼睛。
“是啊大姐姐。”宋昀盼慢半拍的脑袋终于反应过来,她认真道,“那个张县令……虽然人有点奇怪,但他一点也不草包……断案很厉害呢!”
而且还肯替她保密……是个很不错的人!
苏瑾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宋昀盼使劲点点头,“真的!他对咱们一直都客客气气的,别说用刑了,就是重话也没说过一句。”
苏珩也含笑点了点头。
陈青翰忙笑道,“你不信我的话,阿珩跟表妹的话总该信了吧……”
苏瑾没好气地把他挥到一边,拉了宋昀盼的手心疼道,“若是他没亏待你们,你怎么还瘦得这么厉害呢?瞧瞧你的脸,都快瘦脱相了!”
宋昀盼忽闪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抿了抿嘴笑道,“那是大姐姐心疼我,才觉得我瘦得很了……其实也没差多少的。”又含含糊糊地道,“……再说宅子里毕竟死了人,咱们心里,总归是怕的……”
苏瑾闻言忍不住自责道,“这都怪我不好……要是早知道会遇到这档子糟心事儿,当初我说什么也不会撺掇着你去给珩哥儿送东西……”
“长姐就别怪这个怪那个的了。”苏珩又好气又好笑道,“要是真论起来,若不是我在白马书院读书,昀盼也不会特地跑过去……再往前推,岂不是连当初允我去读书的父亲也有错了?”
一席话终于成功地把苏瑾从自责中拽了回来,她忍不住笑骂道,“疯了你了……连咱们父亲也敢打趣!”
苏珩就笑道,“所以嘛!咱们好不容易才从那鬼地方回来……盼姐儿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长姐就别再提了,行不行?”
苏瑾忙点点头,“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只要你们没受委屈就好。”又对宋昀盼道,“我叫厨房多加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你这身子可得好好补补才行。”
宋昀盼甜甜一笑,“谢谢大姐姐。”又挽了苏瑾的胳膊,声音软糯道,“我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的……可想大姐姐了!”
苏瑾拍拍她的手,“我也是……珩哥儿是男人还好说,我最担心就是你……好在现在回家来了……”
苏珩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正奇怪两人几时变得这么要好了,就听一旁的陈青翰笑道,“你长姐平时也没这么小性儿……不知近来是怎么了,你可别见怪。”
“怎么会呢。”苏珩回过神,笑笑道,“大约是因为怀了孩子吧,性情总会有些变化的……”
陈青翰一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梦里的宋昀盼也曾落过一胎,从那以后,她整个人都迅速地衰败下去——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
苏珩胸口蓦地一疼,淡笑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说着,目光望向苏瑾的方向,由衷道,“我看得出来,长姐过得很好……多谢姐夫了。”
陈青翰哈哈一笑,“现在离午膳时间还早,去我书房坐坐吧。”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书房里,苏珩把案情的来龙去脉大致交代了一遍,期间自动略去了宋昀盼在山上险些受辱的事。
陈青翰微微颔首,“那陈宗贤,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苏珩点头道,“比起那些被他欺辱过的人……这般死法,已是便宜他了。”
陈青翰点了点头,因想起来,笑问他道,“你觉着张中桓这个人怎么样?”
苏珩一愣。
第二百零七章 弹劾
陈青翰笑着道,“你姐姐很不喜欢他。觉得他贪财好色,是个草包……这次听说你们的案子在他手里,你姐姐担心得不行,直催我去打招呼……”
苏珩笑道,“姐夫却相信他能查明真相,不是么?”
他想了想,如实道,“此人虽然油滑贪婪,算不上什么光明磊落,两袖清风的君子,却也不失为一个有才干,能做事的人。”
陈青翰笑了笑,并没有就他的话发表意见,而是继续道,“这个张中桓是景仁五年的二甲进士,为人圆滑,善逢迎,嗜财如命。”
“他爱钱,也有的是法子捞钱。十年间曾任两省三地县令,每到一处,无不疯狂敛财,拼命搜刮。”
“可在他任上,百姓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修桥补路,兴办学堂……每逢旱涝灾荒,定有富户出钱出粮,平稳有序。”
“商贾们避他如蛇蝎,百姓们奉他如青天。”
“这样的人,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陈青翰似乎也并不指望得到苏珩的回答,见苏珩沉思不语,他继续道,“前两天收到岳父大人的书信——不知你可还记得祖父当年的得意门生,孙备仰孙世伯?”
苏珩一怔。
说句不夸张的话,他祖父的门生遍布天下,可最有名,叫苏珩印象最深的却非这个孙备仰莫属。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
“他又被人弹劾了?”
陈青翰苦笑着点了点头,“这次不只是他,连岳父大人也被一并弹劾了——说孙世伯这般有恃无恐,鱼肉百姓,正是因为有苏家背后给他撑腰。”
苏珩只觉得无语。
要说这孙备仰,倒真是个刚正不阿,爱民如子的好官。当年在京为官时,那可是个连皇亲国戚也能说斩就斩,不带眨眼的主儿。
可就是这位以铁面无私,廉洁清正著称的孙世伯,自打苏珩记事起,好像每隔上几年就要被人弹劾一次,每被弹劾一次,就要挪一次地方。
眼看那些才干,能力远不如他的人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他可倒好,越干越偏,越干越远。
也得亏苏珩祖父一直十分看重这个学生,从前祖父在世时,自有祖父为他奔波打点,后来祖父不在了,父亲又继续庇护他……
苏珩不由担心道,“那父亲他——”
陈青翰安抚道,“岳父大人自有应对,你不必担心。”
苏珩松了口气,想了想,低声道,“孙世伯,怕是过于刚硬了……”
陈青翰点了点头,“这些年若不是有祖父跟岳父一路护着,只怕他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回……可饶是这般,孙世伯依然如故。据说他手下很多官吏不是早早告老,就是想方设法从他手下调离;因他不屑奉承逢迎,上峰对他也极是厌恶,凡此种种,无不让他在任上举步维艰,难有作为。”
“世人皆爱光风霁雨,铮铮铁骨……当年祖父欣赏的,未尝不是孙世伯身上这份不肯与浊世同流合污的刚毅。”
“可也恰是这份刚毅,成了他仕途上最大的绊脚石。”
“以他的才学能力,但凡通些人情世故,得到上峰支持下属拥护,建树成就又岂会是张中桓之流可比?可他却偏偏把自己逼至如斯境地——空有一腔热血,一身傲骨,一不能建功立业,二不能光耀门楣,反而屡屡被人弹劾查办。可悲乎?可怜乎?”
苏珩默了好一会儿,方一脸正色地拱了拱手,郑重道,“‘水至清则无鱼’……珩受教了。”
“我也只是跟你闲聊几句,你听听就好。”陈青翰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其实我也爱那耿直磊落之人。可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张中桓此人虽私德有亏,却也有操守底线,只要不越界,日后倒也未必不会有番作为。”
苏珩点了点头,想起张县令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道,“他也确实刷新了我对‘贪官’的认知……”
两人正说着,就听外头小厮敲门道,“爷……太太说午膳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跟二舅爷过去。”
“知道了,跟太太说我们马上就来。”
陈青翰对他小声吐槽道,“咱们赶紧走吧……你长姐最近脾气可大得很,要是去得迟了回头又得挨排揎了。”
苏珩笑道,“是,大姐夫。”
………………………………
“‘他说:咱们本是宿世的夫妻,因我前世欠了你,所以今生必得给你当牛做马还债’……”
宋昀盼一边听一边直往下掉金豆子,“这个楚铭德太坏了……上辈子他娘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他还有脸纠缠不休……”
苏珩翻书的手一顿,哭笑不得道,“那你又哭什么?”
宋昀盼抹着眼泪,哭唧唧道,“我就是觉着筝娘太可怜了,两辈子都落在他手里……”
苏珩抿了抿嘴儿,低声道,“楚铭德不是说了么?娶她就是为了还债的……”
“人都叫他害死了,还还什么债呀……”宋昀盼抽了抽鼻子,没发现苏珩的脸色不大好看,一脸愤慨道,“要是筝娘嫁给别人,肯定会比跟他过得更好……他还好意思破坏人家的亲事,真是不要脸!”
“……”莫名被戳中痛处的某人嘴角抽了抽,禁不住为书中那“不要脸”的负心汉辩解道,“他也是怕筝娘嫁给别人受了委屈,想着自己保护她……怎么能叫不要脸呢?”见宋昀盼还要再说,苏珩连忙道,“你要是不爱听,我给你换一本念就是了……你哭成这样还怎么睡得着……”
“可我还想听……”宋昀盼枕在他膝上,因才哭过,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二表哥你继续念……我还想听楚铭德这个大坏蛋怎么哄骗筝娘呢!”
“……”也是他自己找虐,好死不死地挑了这么本话本子哄宋昀盼午睡。
因是在长姐家,宋昀盼总有些放不开,原想着这些话本儿里都是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旖旎故事,寻思念着念着兴许能捞着点甜头也未可知,谁知甜头没见着,倒是差点把自己说哭好几回了……
苏珩只得认命地拿起话本,又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