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道(三)
要知道,曹钦虽然兵力不多,但对付皇宫守军仍绰绰有余,如果在天亮援军尚未到来之前,谋反者已然攻破皇宫,那一切就全完了。面对着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吴瑾和孙镗没有选择退缩,虽然他们都是孤身一人,却毅然决定承担起平叛的重任。
两人决定各自去寻找援兵,平定叛乱,稳定局势,商讨完毕后,他们就此分别,并约定来日再见。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长安门前一别,他们再也未能见面。
当吴瑾和孙镗在宫外四处乱窜的时候,喝得头晕眼花的曹钦终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马亮去了哪里?”
深更半夜,谋反前夕,他又能去哪里呢?一个清晰的结论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计划已经泄露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间,曹钦做出了决断:
反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曹钦带着他的雇佣军们出发了,曹氏之乱正式拉开序幕。
然而,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曹钦开始了他让人难以理解、不可思议的表演。
根据原先的计划,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皇宫,可是曹钦却擅自改变了方向,他要先去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锦衣卫指挥逯杲,他也是曹钦最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经是曹钦的朋友,但后来因为“还乡团”失势,逯杲翻脸不认人,成了曹家的敌人。所以曹钦第一个就准备干掉他。
此刻,消息灵通的逯杲已经听到风声,正准备出门跑路,却恰好撞到赶过来的叛军,曹钦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脑袋。
与此同时,曹钦还派出另一路叛军进攻东朝房,因为在那里有着另一个重要人物——李贤。
李贤正在朝房里睡大觉,突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心知不妙,准备起身逃跑,却被一拥而入的叛军堵了个正着。
叛军也不跟他讲客气,挥刀就砍,李贤躲闪不及被砍伤了背部,而其他叛军也纷纷拔出刀剑,准备把李贤砍成肉酱。
如无意外情况,李贤同志为国捐躯的名分应该是拿定了,可在这关键时刻,一声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贤想不到的是,喊出这一声的人竟然是曹钦。
曹钦刚刚从逯杲家回来,他喝住众人,一手拿着血刀,一手提着逯杲的人头,走到李贤的面前,笑着说道:
“李学士(李贤是内阁学士),有劳你了,帮我一个忙吧。”
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头、身上沾满鲜血的曹钦对眼前的猎物展开笑容,从他后来的行为看,由于原定计划的泄露,此时的曹钦似乎已经有些不知所措,行为失常。
李贤终于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危险的时刻,几年来,他历经风雨,披荆斩棘,除掉了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却没有想到,这最后的敌人竟然会狗急跳墙,拼死一搏。现在他已经身负刀伤,还成为了对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
慌张是没有用的,镇定下来,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李贤恢复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强忍住伤口的疼痛,叹息一声,说道:
“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曹钦用一种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头提到李贤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这个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贤强压心中的恐惧,深吸了一口气。
“需要我做什么吗?”
曹钦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贤的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请先生帮我代写一封解释的奏折呈交给皇上吧。”
李贤万没想到,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个要求,可这位仁兄如此凶神恶煞,没准写完后等着自己的就是鬼头刀,为了争取时间,他故作为难地说道:
“我写是可以的,但此地没有纸笔啊。”
曹钦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他指向了门外正吓得哆嗦的一个人:
“不要紧,他有。”
那位被叛军抓住的第二个人质,就是李贤的死党——吏部尚书王翱。
与此同时,分头行动的吴瑾和孙镗正在黑夜中寻求支援,但情况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长安门外住着很多文武百官,此刻听见动静,却没人出头,看来该出手时就出手在某些时候只是梁山强盗的行为准则。
吴瑾没有办法,只好回家找来自己的堂兄吴琮和几个家丁,向东安门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钦今夜必反无疑,而叛军要想抓住皇帝,控制局势,进攻的目标必然是内城的城门,所以他准备去那个方向打探动静。
可他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而另一边的孙镗也是一头雾水,他四处寻找没有结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侯张瑾的家里,要求他带领家丁帮助作战。
张瑾是一位武将,家里养着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来,确是不错的办法,可孙镗在这个时候去找这位仁兄,只能说他是晕了头了。
因为这位张瑾就是“还乡团”成员张軏的儿子!
虽然张軏在夺门后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儿子却还没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觉悟,所以对跑上门的孙镗置之不理,孙镗也只好无奈离去。
有人可能会注意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孙镗不是准备带兵出征吗,为什么不去调那些兵呢?
孙镗当然不是白痴,明明有兵还要到处跑,真正的原因在于那些兵只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后才能调得动!
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帮手找不到,城外驻军也指望不着,眼看就要陷入绝境,孙镗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
此刻,李贤和王翱已经在曹钦的威逼下写好了请罪奏折,并塞入了宫门,他们曾以为曹钦准备就此罢手,却万万没有料到此时的曹钦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见那封文书被塞进了门里,曹钦长出了一口气,似乎事情已经了结,但转瞬之间,他改变了主意,突然厉声喝道:
“众军集结,即刻攻击长安门!”
这是一道让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钦的叛乱计划已经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这封请罪文书糊弄不了朱祁镇,骗不开城门,而且老兄你都请罪了,干吗还要打呢?
无论如何,他还是动手了,可他手下的鞑官虽然勇猛,却一直无法打败长安门的守军,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曹钦放火烧城门,可守军也早有准备,他们用砖头塞住城门,还兼具了防火功能。曹钦在门前急得转了几圈,反复调兵攻打,就是进不去。
曹钦彻底失去了控制,他突然丢下了鞑官,自己一个人跑回来找李贤和王翱。
这两位仁兄奉命写完了文书,心里正七上八下,突然看见曹钦风风火火地提着刀跑了进来。
李贤心知不妙,当即站了起来,大声对曹钦喊道:
“你想干什么?!”
曹钦也不说话,用他的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举起了带血的钢刀。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办法了。
可是李贤等了很久,才发现这一刀始终没有砍下来。
曹钦先生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恶狠狠地告诉李贤小心点,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被吓出一身汗的李贤和王翱这才松了一口气,落到这个么精神不正常的家伙手里,他们也只有认命了。
就在几乎同一时刻,孙镗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到了军营驻地,面对巡哨,他没有亮出兵符,却运足中气,气沉丹田,大呼一声: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赏!(最后这句话很重要)。”
正在睡觉的士兵被他喊醒,许多人都不予理会,但有些士兵却闻声而起,抄起家伙就跟着孙镗走了(赚钱的机会怎能放过),后经统计,孙镗这一嗓子喊来了两千人,正是这两千人最终稳定了局势,平定叛乱。
孙镗带着两千位想发财的志愿者来到长安门附近,这才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们看见长安门的火光了吗,那是曹钦在造反!大家要奋力杀敌,必有重赏!”
原本想来砍囚犯的士兵们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但既然来了也不能空着手回去,叛军也是人,打谁不是打啊,反正有钱拿就行。于是大家纷纷卷起袖子憋足力气,向长安门冲去。
然而当孙镗到达长安门时,才发现曹钦等人已经撤走,他立刻列队,随着叛军的踪迹追击而去。
原来曹钦眼看长安门无法攻下,天却已经快亮了,于是他决定立刻改变方向,进攻东安门。
然而在行军的路上,他遇见了另一个往东安门赶的人——吴瑾。
大家都携带武器,杀气腾腾,不用自我介绍也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于是二话不说,开始对打。此时吴瑾身边只有五六个人,根本不是叛军的对手,但他毫无惧意,与叛军拼死相搏,力尽而亡。
这位于谦的昔日战友最终死在了“还乡团”覆灭的前夕,他没有能够看到最后的胜利。
曹钦杀掉了吴瑾,带领着叛军到达了东安门,开始了新一轮攻击行动,和长安门一样,他这次又用上了火攻,烧毁了东安城门。
曹钦原本以为东安门易攻,这才绕了个大圈跑过来,可他实在没有想到,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东安门的守将没有用砖头塞门,却想了一个更绝的方法。曹钦在外面放火,他也没闲着,自己竟然找来木头,在里面又放一把火!这样一来火势越来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别说叛军了,兔子也钻不进来。
曹钦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时,尾随而来的孙镗赶到了,看见这群深更半夜还在开篝火晚会的仁兄们,他立刻趁势发动了进攻。
按说到了这个地步,这场叛乱应该很快就能够结束,可曹钦手下的鞑官的战斗力实在让孙镗大吃了一惊,这些蒙古人在山穷水尽之际仍然十分勇猛,虽然人少却能以一当十,孙镗仗着人多,曹钦仗着人猛,战斗从东安门一直打到长安门,从凌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没止息。
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们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里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达,都待在家里打开窗户看街上的这场热闹。
最苦的是曹钦,他已经没有出路了,为了突出重围,他集中了一百多骑兵,向着包围圈发动了最后的冲锋。
可是曹钦的这点把戏在久经战阵的孙镗面前实在太小儿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队伍前列,对纵马冲锋者一律射杀,双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动已经持续了十二个小时了,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曹钦万万没有想到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曹钦发现鞑官们的战斗力越来越弱,这也难怪,毕竟造反也算是体力活,鞑官们为造反已误了中午的正餐,这么闹下去谁能受得了?
万般无奈之下,曹钦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随而来的孙镗随即领兵包围了曹家,发动了总攻击,眼见大势已去,曹钦投井自尽,结束了他的一生。可攻进曹家的官兵们似乎还没过瘾,顺带着把曹家上下不论大小杀了个一干二净(估计是因为带走了不少东西,顺便灭个口)。
这就是权倾一时的曹家最终的下场。
最后补充几个人的处理结果:当夜,朱祁镇在午门召开大会,宣布判处曹吉祥死刑(注:凌迟处死),与他一同被处决的还有在曹家混饭吃的冯益(多说了一句话),业务不精的天文学家汤序(其实我认为他应该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经过历时五年,惊心动魄的激烈斗争,“还乡团”的成员们全军覆没,正义最终得到了伸张。
“于谦,公道还是存在于世上的啊!”
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李贤露出了笑容。
李贤,立朝三十余年,虽历经坎坷,却能百折不挠不改其志,终成大业。官至少保、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赞:
伟哉!宰相才也!
李贤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后事却更为精彩。话说这位学士大人招了一个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后,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别出心裁出了一道考题,难倒了几乎全天下所有的应试举人,在那一年,只有两个人答出了这道题。
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答出了考题的人不但没有飞黄腾达,反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历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迹。而在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做唐寅,我们通常称其为唐伯虎。
四 不伦之恋(一)
朱祁镇的遗愿
经历了无数的刀光剑影,权谋争斗,朱祁镇终于迎来了安宁稳定的生活,就在这片宁静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终点。
天顺八年(1464),朱祁镇三十八岁,应该说这是个并不算大的年龄,但此时的朱祁镇已经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烟、宫廷的争斗,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位皇帝的一生并不算光彩,他宠信过奸邪小人,打过败仗,当过俘虏,做过囚犯,杀过忠臣,要说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个好人。
他几乎信任了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从王振到徐有贞、再到石亨、李贤,无论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都能够和善待人,镇定自若,抢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颜帖木尔、阮浪,最后都成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实证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这年正月,朱祁镇在病榻之上,召见了他的儿子、同样饱经风波的朱见深,将帝国的重任交给了他。
然后,这位即将离世的皇帝思虑良久,对朱见深说出了他最后的遗愿,正是这个遗愿,给他的人生添加了最为亮丽的一抹色彩。
“自高皇帝以来,但逢帝崩,总要后宫多人殉葬,我不忍心这样做,我死后不要殉葬,你要记住,今后也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
“我一定会照办的。”
跪在床前的朱见深郑重地许下了他的允诺。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制定了一项极为残酷的规定,每逢皇帝去世,后宫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说,连老实巴交的朱高炽、宽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没有例外,现在这一毫无人性的制度终于被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差劲皇帝废除了,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朱元璋统一天下,建立帝国,留名青史;朱棣横扫残元,纵横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们都是我们今天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他们的功绩将永远为人们牢记。
但在他们丰功伟绩的背后,是无数战场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妇和幼子,还有深宫中不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万骨枯!
朱祁镇最终做成了他的先辈们没有做的事情,这并不是偶然的,他没有他的先辈们有名,也没有他们那么伟大的成就,但朱祁镇有一种他的先辈们所不具备(或不愿意具备)的能力——理解别人的痛苦。
自古以来,皇帝们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谓草民的生存环境,只要这些人不起来造反,别的问题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说什么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但朱祁镇做到了,至少在废除殉葬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后宫那些无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从一个作威作福的皇帝变成了俘虏,之后又成为囚犯,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衣食不继、相拥取暖,这一惨痛的经历让他深刻地了解了身处困境、寄人篱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么的艰难。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决定违背祖制,去解救那些无辜的人。
应该承认,这是一个勇敢而伟大的行为。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去夺取别人的生命和尊严的权力。
虽然他一生中干过很多蠢事、错事,但在我看来,他比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们更像一个“人”。
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评价朱祁镇的一生:
他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
天顺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镇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终年三十八岁,太子朱见深继位,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开序幕。
明宪宗朱见深
曾经有一个朋友让我帮他解决一个难题:他和他的女友关系很好,但是由于他的女友比他大两岁,家里人反对,他拿不定主意,想问问我的意见。
我想了一下,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朱见深的故事。
悲惨的童年
一般说来,皇帝的童年或许不会快乐,却绝不会悲惨,明代皇帝也是如此,当然了,首任创业者朱重八同志例外。
但朱见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客观地讲,这位仁兄确实受尽了累,吃够了苦,虽然他后来终于成功继位,当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过他的发展史,相信你也会由衷地说一句:
兄弟你实在不容易啊!
正统十二年(1447),朱见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来的继承者,用今天的话说,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是没有人会想到,仅仅两年之后,他的人生悲剧就将开始。
正统十四年(1449),父亲朱祁镇带兵出征,却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关键时刻,朱见深毛遂他荐,被挺而出,在牙还没长全的情况下被光荣任命为皇太子,时年两岁。
两岁的朱见深自然不会知道,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被立为皇太子,有着极为复杂的政治背景。
当时,朱祁镇战败被俘,朱祁钰即将顶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谋深算的孙太后早已料到这个弟弟是不会就此罢手的,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拥立朱见深为太子,并以此作为支持朱祁钰登基的交换条件。
虽然孙太后成功地将朱见深立为太子,但她深知深宫之中,人心险恶,保不准朱祁钰先生什么时候来一个斩草除根之类的把戏,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时刻与宝贝孙子在一起,为确保安全,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派出自己的一个亲信去保护朱见深。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决定,改变了朱见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亲信是一个姓万的宫女,从此这位宫女开始无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见深。
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两岁。
事实证明,孙太后的政治感觉是很准确的,朱祁钰坐稳皇位之后,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连任,还想让自己的儿子也能连任。于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买通了大臣,废除了朱见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对于这一变动,孙太后虽然极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政治人物为了自己的利益争来斗去,却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举动,已经为一场悲剧拉开了序幕。
此时已经五岁的朱见深自然不知道大人们的事情,他每日只是在深宫中闲逛,由于他身处险境,且地位不稳,大家都认为他被废掉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接近这位所谓的皇太子,对他十分冷淡。
从两岁时起,孤独和寂寞就不断缠绕着这个幼童,对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那位万姑姑。
无论周围的人对他如何冷淡,也无论人们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这位万姑姑却总是一直陪伴着他,安慰着他,照料他的生活,虽然他的母亲周贵妃也常常来探望他,但宫中到处都是朱祁钰的耳目,为了不惹麻烦,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这个日夜守候在他身边的人才是他可信赖的依靠。
就这样,朱见深和他的万姑姑相依为命,过着这种冷清而又平静的生活,可有一天,这种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闯进了朱见深的宫殿,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称谓,从此以后,你的称呼是沂王。
然后这些人告诉他,沂王是没有权利继续住在这里的,你要马上滚出宫去,因为你的堂兄朱见济将很快搬进来,成为这里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现任沂王身边太监宫女的下岗分流遣散问题,而从使用价值方面来讲,废太子还不如废旧轮胎。这是因为废旧轮胎还能回收利用,而根据历史经验,废太子往往会一废到底,永久报废。
人们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这种时刻经常出现的景象就是树倒猢狲散,身边的人纷纷收拾行李,离开朱见深,另寻光明的前途。
面对着这一突变,那位姓万的宫女的表现却异于常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离去的人,默默地为朱见深准备着出宫的行装。
五岁的朱见深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这里,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即将离他而去,在他的脑海中没有答案,只有疑惑和忧虑。
“你也会走吗?”
“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这句话,她最终做到了。
景泰三年,朱见深被废为沂王,搬出宫外。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五岁。
朱见深的沂王生活开始了,事实证明,这是他人生中最为黑暗的一个时期,虽然他的父亲已经从蒙古载誉归来,但立刻又被委以囚犯的重任,关进南宫努力工作,由于事务繁忙,无法与他见面,而由于他已经搬出了宫外,他的母亲周贵妃也无法出宫来看他。此外,他身边布满了朱祁钰的手下,无时无刻都在监视着他的举动,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没准就要从废太子更进一步,变成童年早逝的废太子。
五岁的朱见深,没有父母的照料和宠爱,没有老师的耐心教导,身处不测之地,过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随时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脑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后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对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点,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挣扎,而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五年。
在这让人绝望的环境中,只有她始终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从未动摇过。
对朱见深而言,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里,这个人支撑着他,和他一起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刻。
五年后(1457),朱见深的父亲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风水轮流转,他又一次搬回了宫中,恢复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一年,她二十七岁,他十岁。
在担任东宫太子的日子里,日渐成熟的朱见深逐渐对这位大他十七岁的女人产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这段时间之内,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特殊的变化。
对于这些情况,他的父亲朱祁镇和母亲周贵妃都有所察觉,但他们并没有阻止,而是为朱见深挑选了三个女子作为皇后的候选人,等待他登基之后挑选册封。因为他们相信,这个姓万的宫女绝不可能成为皇后,等到朱见深长大懂事后,自然会离开她的。
天顺八年(1464),朱祁镇病死,朱见深继位,从此这位万宫女正式成为了皇帝的妃子。
这一年,她三十五岁,他十八岁。
皇后又如何!
虽然明代的宫廷政治十分复杂,王公贵族、文臣武将个个粉墨登场,卷起袖子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不过在我看来,要论斗争水平,后宫的诸位佳丽们也层次甚高,顾盼一笑,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致人死命,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很早以前,亲爱的花木兰同志就曾经教导过我们:
谁说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见深成了皇帝,万宫女也变成了万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圆满,此时的万妃历经风波,已经年近不惑之年,但让众人惊异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见深的大部分宠爱,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这一情况的出现,对后宫那些正值妙龄的女子们来说就不仅仅是一个理解的问题了,她们十分愤怒,也很不服气:这样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得到专宠?
在那些不服气的女人中,级别最高的是皇后吴氏。
要说这位吴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来头,有背景,想当初竞选皇后的时候,评委(朱祁镇)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这位吴小姐凭着自己出身官宦,而且交际甚广,竟然找人搞定了评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挤了下去,最终当上了皇后。
要知道,皇后的人选是朱祁镇亲自定的,那这位吴小姐到底有什么神通,能够改变朱祁镇的决定呢?
这是因为她认识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牛玉。
关于这个人我们不用介绍太多,只用说两点就够了:一、他是朱祁镇的亲信太监。二、朱祁镇临死前召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朱见深,另一个就是他。
有这样的一个人关照,吴小姐当上皇后自然不在话下,实在不用搞什么潜规则。
有这样的后台和关系网,年轻貌美的吴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岁的万阿姨放在眼里,她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朱见深冷落,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去整治万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实证明,这不是一个好的方法。
可能毕竟是太年轻了,吴小姐丝毫不考虑后果,竟然直接找到万阿姨,把她拉回来打了一顿板子。
这个方法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简单粗暴。当然了,她打这顿板子还是有理论基础的,她到底是皇后,所以对此美其名曰——整顿后宫纪律。这一顿板子打得万阿姨差点丢了命,也帮很多后宫的妃子出了一口气,此时的吴小姐可谓是威风凛凛,风头甚猛。
据说最猛的风是十二级的暴风,这位吴小姐的举动也真可谓是暴风骤雨,但事实证明,在历史中,最猛烈的风不是暴风,而是枕头风。
万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见深告了状,在这场争斗中,吴皇后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万妃靠的是宠信,那么结果如何呢?
自然是万妃赢了。(还是皇帝说了算)
朱见深听说万妃被打之后,十分生气,当即做出了处理。
他废掉了吴小姐的皇后名分,而此时她刚当皇后一个月。除此之外,吴小姐的父亲也被免官充军,而吴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牵连在内,这位原先的司礼监竟然被发配去孝陵种菜,做了菜农。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乱的孙镗也被免了职,原因竟然是据说他和牛玉有亲戚关系。
皇后只干了一个月就被废掉,这可谓是前所未闻,而且此事竟然牵涉进去那么多无关的人,影响实在太坏,内阁成员李贤、彭时向朱见深进言,希望
皇帝能够三思,收回成命。
朱见深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宠爱万妃。
一年后(成化二年1466),万妃迎来了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正月,她为朱见深生下了一个儿子,朱见深闻讯大喜过望,立刻封她为贵妃,还为此去宗社祭天,感谢祖宗保佑。
如无意外,万贵妃的这个儿子必定会成为将来帝国的继承者,可是遗憾的是,这一幕最终并没有出现。
第二年,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这一年万贵妃已经三十八岁,她几乎不可能再生育儿女了。
这一事件严重地打击了朱见深,却并没有影响到朱见深对万贵妃的喜爱,此时的朱见深年仅二十一岁,正是少年风流的时候,可他却一反常态,日夜守在这个大龄女人的身边,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
朱见深不急,下面的大臣们可急了,内阁成员彭时估计是分管妇联工作的,眼看朱见深如此专宠万贵妃,而这位中年妇女很明显已经过了生育年龄,担忧皇帝无后,于是便发挥了文官集团以天下为己任、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会工作精神,给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别的奏折。
这封奏折可算奇文,具体内容就不写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后宫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现在却还没有儿子,臣想这应该是陛下过于宠爱某一个人所致吧,所以希望
陛下能够将宠爱分给其他的妃子,这是国家大计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位彭时先生竟然干涉起皇帝的私生活来,公然上书劝皇帝平时多找其他老婆联络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说一般的皇帝看到这样的文书早就跳起来骂了:“我睡老婆,还要你管吗?”
可这位朱见深先生的反应更加出人意料,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是我的私事,你让我自己做主吧。”
然后他依然故我。
大臣们的疑惑已经到了极点,他们不明白,这个万贵妃容貌并不突出,年龄也大了,为什么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专宠她一个人呢?
朱见深明白大臣们的疑虑,但他并不想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理解的。
在那孤独无助的岁月里,只有她守护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走过无数的风雨,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是的,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
在这世上,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从来都不需要。
四 不伦之恋(二)
意外的收获
对于朱见深而言,万贵妃是他的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这位万贵妃还有另外一副隐藏的面孔。
要知道,虽然朱见深是一个很专情的人,可他毕竟是皇帝,绝不可能只宠信万贵妃一个人,他也会时常找后宫的其他妃子或是宫女,万贵妃也从未反对过,双方似乎相安无事,但朱见深似乎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疑点: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没有任何子女呢?
朱见深万万想不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所有怀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宫女都被人逼迫堕胎了!而干这件缺德事的正是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贵妃。
但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朱见深这些事情,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敢。
如果就这样搞下去,也许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时,万贵妃真正的敌人出现了,正是这个人彻底打破了万贵妃的如意算盘。
说来滑稽,万贵妃的这位敌手并不是选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成化初年(1465),广西,大藤峡。
都察院都御史、远征军指挥官韩雍正站在峡谷的入口,仰望着上方的悬崖绝壁,为了平定两广土官叛乱,他带兵千里行军赶到这里,却发现山势险恶,方向难寻,常年的带兵经验告诉他,这里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正当他为找不到一条安全的出山之路发愁的时候,手下兴奋地向他报告,他们在前方找到了十几个当地的儒生和里长,熟悉附近地形,愿意为大军带路。
韩雍说:带我去看看。
他缓步走到那些当地人的面前,并没有迎上前去和他们热情握手,感谢他们即将为祖国做出的贡献,却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
“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敢来行刺!都给我抓起来!”
儒生里长们大惊失色,左右人却都是莫名其妙,士兵们随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们十分惊奇:你怎么就知道这些人是叛军派来的呢?
韩雍笑着说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此地荒郊野岭,道路难行,鬼才来闲逛,而且附近都是叛军,怎么会有儒生里长四处活动?不是奸细刺客还能是谁?”
这件事情传到了叛军那里,没文化的土官们十分惊讶,以为韩雍有特异功能,惊为天神,士气受到了严重打击,不久之后韩雍分兵五路进攻大藤峡叛军营地,叛军不堪一击,被全部歼灭。
得胜功成的韩雍站在山顶之上,俯视着山间的那条大藤,所谓大藤峡即因此藤而得名,历来被土官们视为圣物,顶礼膜拜。
韩雍笑着问被俘土官:“这藤是干什么用的?”
土官对他的调侃态度十分不满,一脸严肃地回答:“此藤横跨山崖,白天不见踪影,夜晚方现,是此地天赐神物。”
韩雍的脸上闪过一丝坏笑,对身边士兵说道:“拿斧头来!”
没等土官们反应过来,韩雍突然举起大斧,朝那藤全力砍去,于是神物就此一斧两断,成了废物。
这下子土官们一下子炸开了锅,个个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地看着韩雍,而韩雍却只是轻松地笑了笑:
“诸位不要激动,藤断了也没什么,改个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后此地就叫断藤峡吧。”
这就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成化两广叛乱和断藤峡之战,要说这事也算是个大事,但因为如果和由此事引发的后续事件比起来,那可就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说来让人难以相信,后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活剧竟是由这样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乱后,韩雍准备班师回朝,这时他的一个部下向他请示了一件事:
“我们俘获了很多当地土民,如何处理?”
韩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还不简单,交当地官衙放归乡里严加管束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补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轻的,男女都要,我要带回京去。”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韩雍的举动也算是老习惯了,明朝每逢边界打仗抓到俘虏,总会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进王府或是宫里各有不同用场。
一般说来,女的会被安排做宫女,而男的就比较惨,他们的新职业比较统一——太监。伟大的郑和同志就是这样进入宫廷的。
韩雍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大明帝国带来深远的影响,并导致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八年心惊肉跳的乱世,十八年国泰民安的盛世。
因为在那批进宫的人中,有这样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纪,名字不详。
男的还没到出场的时候,让他先等等吧,而那个姓纪的女孩,将成为风光无限的万贵妃最为可怕的敌人。
最强大的武器
吴小姐的下场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常识:这个不起眼的万姓中年妇女是皇帝最为宠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只有死路一条。
接替皇后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胆战心惊,经常串门,主动问安,就怕这位无冕之后什么时候心血来潮,闲来无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这也难怪,吴皇后有容貌有权势有名分,来势汹汹,万贵妃却只用一个小报告就结束了她的皇后任期,杀人于无形之中,着实厉害得紧。
此时的万贵妃俨然已经成为了后宫真正的统治者,呼东喝西,指南骂北,但凡有后宫妃嫔宫女怀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堕胎,好不威风,自己生不出来就不让别人生,真可谓是断子绝孙、一统江湖。
也就在这个时候,广西来的纪姑娘进入了深宫,此时的她背井离乡,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视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没有人会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后,这个羞涩胆怯的小姑娘将会撼动万贵妃那看似稳如泰山的权势与地位。
纪姑娘被分配入宫,做了一名普通的宫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宫女一进宫就得到了宫中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因为很快人们就发现,她是一个十分容易相处的人,她原先是广西土官的女儿,养尊处优,还能够识文断字,却从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沦为宫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负她,交给她很多脏活累活,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做完。
她虽然没有权势,没有背景,甚至于没有过人的容貌,却有着一样女人最为强大的武器——善良。
她真心诚意地对待每一个人,从不去计较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给自己的工作,由于她的出色表现,上级派给了她一个重要的职务——仓库管理员。
一般来说,这管仓库实在不能算是个体面的差事,但纪姑娘这个仓管员当得却是十分风光,这是因为她管的那个仓库比较特别——钱库。
更为重要的是,她管的这个钱库并非国库,而是内藏库,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国库里存放的就是国家的钱,是由户部管的,而所谓内藏库里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钱,由他自己掌管,并不用交给后宫的老婆们(不容易啊)。这也为后来发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笔。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纪姑娘正如往常一样认真清点着仓库,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位仁兄就是朱见深同志,不知他是不是闲来无事,想去自己的钱库数钱玩,便一路进了仓库,正遇上仓库管理员纪姑娘。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相遇。
朱见深对这个管仓库的小姑娘起初并不在意,他关心的只是仓库里的钱,四处巡视之后,他开始询问仓库的收支情况。
可是问着问着,朱见深突然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后宫中女子众多,许多人几年也难得见皇帝一面,所以每当真正见面时,往往都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对这一场景朱见深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可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却并没有发生。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十分特别,虽然初次见面,却应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条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紧张,好像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众多妃嫔争夺的对象、君临天下的皇帝。
后宫的那些你争我夺、勾心斗角的是是非非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回答完朱见深的问题,她便退后静立一旁,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不问一个多余的问题。在她的眼中,管理仓库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获取什么,也不想去争夺什么。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德经》
朱见深被深深地打动了,这个看仓库的小姑娘没有矫揉造作的仪态,也没有心思机敏的试探,她的身上只有如清风流水一般平淡的随和与友善,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当然了,由于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经过加深了解、互致问候、拜见双方父母之类的复杂过程,直接就“临幸”了。
这以后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仓库管理员纪姑娘并没有如诸多后宫中描述的那样飞黄腾达,这并不奇怪,因为以她的性格,是不会主动向朱见深要求些什么的。
此后,她依然如往常一样管理着她的仓库,也从未对人谈论过这件事情,对她而言,这件事情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上天偏偏要给她一个不平凡的命运,就在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怀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该女子的家中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洽谈将来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祖宗上炷香,而那些风水先生们也会跑到这家的祖坟上去搞理论研究,总而言之两个字——风光。
可当时纪姑娘面临的环境则应该用另外两个字来形容——危险。
因为当时的后宫正处于万贵妃的管辖之下,而这位万贵妃最不能忍受的声音就是婴儿的啼哭,对于她而言,这无异于丧钟的轰鸣。为了她的地位,她必须除掉所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将诞生的。
出于母亲的天性,纪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隐瞒,可是很不幸,她怀孕的事情最终还是被万贵妃知道了,于是这位后宫的统治者决定派她身边的一位亲信宫女去处理此事——堕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夺走她孩子的人就要来了,纪姑娘却没有任何对策,她身处后宫,无处可逃,更无处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嫔的孩子都是这样被处理掉的,而她作为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万贵妃的亲信终于还是来了,她走进纪姑娘那所简陋的住所,目无表情地看着她挺起的肚子和惊慌的眼神,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然后她回到万贵妃的寝宫,回复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体有病,但并未怀孕。”
“你肯定吗?”
“我肯定。”
我没有能够在史书中找到这个宫女的名字,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后世史家的眼中,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过在我看来,在王侯将相的历史中,她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称呼——一个有良心的人。
万贵妃被瞒了过去,而纪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保住了性命,后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在这平静的外表下,事情才刚刚开始。
成化六年(1470),七月,己卯。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经历了痛苦分娩的纪姑娘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看着这个刚刚诞生的生命,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她已经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因为即使他们没有在战乱中死去,也注定永远不能再见面。
现在她终于有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儿子。
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独的生命终于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
可是她的幸福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这一声啼哭也惊动了后宫中的另一个人,一个满怀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终归还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诞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为什么她有孩子,而我没有?!我才是后宫的统治者,是皇帝最为宠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将这一切从我身边夺走!
她下达了命令:
“溺死那个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张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宦官,但希望
大家能够记住这个名字。
他奉命来到纪姑娘的住所,推开房门,看见了纪姑娘和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这一次,纪姑娘不再惊慌了,历经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她很清楚即将发生些什么。
她从容地说道:
“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张敏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对母子,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他走了进去,从纪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过了孩子。
“孩子在这里不安全,还是交给我吧,过段时间你再来看他。”
他没有再看纪姑娘那惊愕的表情,抱着孩子径自走了出去。
张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宫中一间空置的房子,安顿了这个孩子,他还和宫中的其他太监商议,从他们那少得可怜的收入中挤出一些钱,买来乳糕裹着蜜糖喂养这个没奶吃的孩子。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纪姑娘也会经常来看望她的孩子。
从此,这个孩子就成为了后宫中宫女太监们那枯燥生活的最大乐趣。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孩子,原因很简单,作为这座冷酷的后宫中的普通一员,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随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张敏等人逐渐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他们养不活这个孩子。
张敏是一个普通的宦官,并非司礼监,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宫女们都只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后宫中的最底层,没有额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销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么钱,虽然这个孩子不用上托儿所,也不用交什么择所费,更不用上那些各种各样的辅导班,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无法承担养育他的费用。
对于这个问题,纪姑娘也没有更多的办法,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也没有额外收入,养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养不起,难道要拿去送给万贵妃?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那就交给我来养吧。”
讲这句话的正是前任皇后吴小姐。
虽然是前任皇后,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小姐家有钱有势,养一个孩子自然不在话下,当然了,她的动机估计没有那么单纯,打倒万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终目的,无论如何,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了。
这之后的五年,纪姑娘的这个孩子一直在宫中生活,虽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亲、吴阿姨、张叔叔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内监宫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长着——至少比他的父亲幸福。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孩子一天天地长大,而这些生活在后宫最底层的人们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从成化六年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时间,紧密森严的后宫中多了一个孩子,这一点,几乎所有的宦官、宫女、妃嫔们都知道,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这个秘密。
只有一个人不知道——万贵妃。
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真实的史实,是发生在以争宠夺名、勾心斗角闻名于世的后宫中的史实。在这里,人们放弃了私欲和阴谋,保守了这个秘密,证明了善良的力量。
读史多年,唯一的发现是:几千年来我们似乎在重复着同一种游戏——权力与利益的游戏,整日都是永远也上演不完的权力斗争、阴谋诡计,令人厌倦到了极点。但这件事似乎是个例外,它真正地打动了我。
我们这个古老国度有着漫长的历史,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但我却始终保持着对这些故纸堆的热情。
因为我始终相信,在那些充斥着流血、屠杀、成王败寇、尔虞我诈的文字后面,人性的光辉与伟大将永远存在。
四 不伦之恋(三)
最后的抉择
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就这样在后宫中快乐地生活着,对他而言,有母亲的陪伴,还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宠爱着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纪姑娘明白,这种日子是不会长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终还是要面对命运的最后裁决。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成化十一年,五月,丁卯。
朱见深坐在镜子面前,一个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梳头,端详着镜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未老先衰,这倒也罢了,他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儿子啊!”
当朱见深为自己的不育问题而烦恼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着自己的抉择——说,还是不说?
这个梳头的宦官正是张敏。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个孩子,面对着那对孤苦的母子,他最终违背了冷酷的命令,选择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这个孩子朝夕相处,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日子,可他很清楚,这件事情总会有一个了结。这个孩子必须获得他父亲的承认,才能活下去,并成为这个帝国的继承者。
现在时机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宦官,无权无势,如果说出真相,以万贵妃的权势,他将必死无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来临之时。
这是张敏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刻,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须舍弃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一生低声下气、地位卑微、终日带着讨好笑容的张敏终于做出了他人生最后的抉择——一个伟大的抉择。
“陛下,您已经有儿子了。”
离别
朱见深惊诧地回过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为他梳头的宦官。
“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您已经有儿子了。”
朱见深一动不动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张敏,确定他并非精神错乱之后,方才半信半疑地问道:
“在哪里?”
但这一次,张敏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选择了沉默。
朱见深疑心顿起,厉声追问道:
“为什么不答话?!”
跪在地上、半辈子卑躬屈膝的张敏抬起了头,无畏地看着朱见深,提出了一个条件:
“我自知说出此事必死无疑,但只要皇上能为皇子做主,死亦无憾。”
就这样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朱见深被眼前的这个小人物震慑住了,他知道,一个有胆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我答应你,告诉我在哪里吧。”
然后他得知自己有一个已经五岁多的儿子,正在后宫的安乐堂内玩耍。
此时的朱见深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喜形于色地奔向了后宫,并立刻派人去安乐堂接他的儿子——大明皇位未来的继承者。
此时的后宫已经乱成一团,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来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宫女们都十分高兴,而妃嫔们也纷纷来到纪姑娘的住处,向她道贺。
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来母以子贵,纪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为纪贵妃甚至纪皇后,甚至有可能取代万贵妃成为后宫的统治者。
纪姑娘微笑着送走了前来祝贺的人们,然后她关上了房门,向她的儿子做了最后的道别。
她在战争中永别了自己的亲人,被俘获进宫,在孤苦中延续着自己的生命,直到这个孩子的出现。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终熬到了出头的这一天。
但此刻的纪姑娘并没有丝毫的喜悦,因为她十分清楚,虽然皇位正向她的儿子招手,但死亡却离她自己越来越近。
万贵妃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所有与她为敌的人,在这座皇宫中,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亲。而孩子的父亲,软弱的朱见深对此也无能为力。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最后一次亲手为他穿上了衣服,最后一次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哭泣着向他告别:
“孩子,你走后,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里,看见一个穿着黄色衣服,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亲啊,今后一切千万小心,母亲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周围的人今天表现得如此奇怪,为什么母亲会痛哭失声。他只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去找一个有胡子的人。
离开了哭泣的母亲,这个孩子在他出生五年后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离开了母亲,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轿,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很快,他到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他的父亲正在那里等待着他。
由于深居简出,这位皇子快到六岁了还未理发,头发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向那个穿着黄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视着他的人走去。
朱见深看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孩子,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这个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细地端详着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紧紧地抱着孩子大声说道:
“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啊,他像我!”
不用亲子鉴定,不用指认,不用证据,这就是我的儿子,毫无疑问。
他牵着这个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并告知母亲周太后和所有的大臣们,自己有儿子了。
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周太后更是兴奋异常,抱着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子丝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为大明帝国后继有人而高兴,只有一个人例外。
后宫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愤怒得几乎丧失了理智,派去堕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谋杀的人隐瞒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你们都欺骗了我!”
复仇的欲望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胀。
让那个孩子和她的母亲消失,让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点,敢于欺瞒我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那个在宫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寝宫,自己的宫女宦官,自己的从属,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纪姑娘也变成了纪妃,正式成为了朱见深的合法妻子,这个广西来的小姑娘似乎已经迎来了人生的转折。但事实证明,她对自己命运的判断十分准确。
朱祐樘进宫一个月后(成化十一年六月),纪妃死于后宫住所,死因不详。
关于她的死亡方式,最终并没有一个定论,有的说她是被逼自尽,有的说是突发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却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争论,后世那些特别热衷于挖人隐私的历史学家们,出人意料地对这件事情也没有产生太大的兴趣。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凶手的名字以及行凶的动机。
这位从广西来的小姑娘就此结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现在,我们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员,甚至于她的准确年龄。因为她不善言谈,入宫之后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静静地干着自己的工作,接受着别人交给她的任务,从未向人谈起她的故乡和亲人。
十二年后,她的儿子、已经成为皇帝的朱祐樘曾发动无数人去寻问他母亲的家世和亲人,广西各级官员自发动员起来,从布政使到县令,甚至包括当年曾经出征广西的韩雍手下的将领们,纷纷赤膊上阵,改行当了户口缉查员。他们挖地三尺,历时近十年,把广西全境翻了个底朝天,闹得四处鸡犬不宁,最终却只找到几个想借机发财的骗子。无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当地树立祠堂,册立封号,以缅怀对这位伟大母亲的哀思。
在历史上,她最终也只是一个昙花一现、连名字也未能够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记下了她的名字——一个尽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一个善良的女人。
听到纪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张敏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几天之后,他在后宫中吞金自尽。
当一个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时,自杀代表着尊严和抗争。
就在给朱见深梳头的那一天,张敏对天许下了一个承诺,用他的死亡去换取这个孩子的生存。上天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很公平,他履行了义务,给了这个孩子快乐的生活,也行使了权利,把张敏送上了不归之路。
我查了一下史料才发现,从仕途上讲,这位叫张敏的宦官混得实在很失败,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门监,在今天这一职务又被称为“门卫”或是“看大门的”。
可就是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门的宦官,却做出了无数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够做到的事情。面对死亡的威胁,他选择了良知。
舍弃生命,坚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诺。这种行为,我们称为舍生取义。
张敏,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人。
幸存者
纪妃和张敏都死了,短短一个月间,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为亲近的两个人,此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是哀伤,只是偶尔会奇怪为什么母亲再也不来看他。
而与此同时,死亡的阴影也正悄悄地笼罩着这个孩子,对于后宫的万贵妃来说,这个孩子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他会夺走朱见深的宠爱。于是另一场谋杀的阴谋即将实施。
可能有人会奇怪,如此恶行,难道没有人管吗?
要知道,万阿姨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除掉每一个她厌恶的人,其中自有原因。
她看着朱见深长大,十分了解这位皇帝,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朱见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讲,朱见深并不糊涂,智商也不低,算是一个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阴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软弱,并且有极强的恋母情结(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参照四百年后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论),因而极度依赖万贵妃。
这样的一个家伙,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个女人站出来挽救了一切。万贵妃虽然统领后宫,但这个女人,她无论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见深的母亲周太后,按照辈分,万贵妃还要叫她一声娘亲。要说这位周太后,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想当年,正统土木之变,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周太后都挺住了,万贵妃搞的这点名堂,只能算是和风细雨的小场面。
“把孩子交给我,看谁敢动他一指头!”
一声令下,朱祐樘住进了太后的仁寿宫,这下万贵妃彻底没戏了。
可是历史告诉我们,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不久之后,朱祐樘就接到了万贵妃的热情邀请,希望
皇太子(此时已册立)殿下大驾光临。
朱祐樘也没想太多,松一松腰带就准备上路,此时周太后却站了出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去到那里,什么也不能吃!千万记住了!”
“要是一定让我吃呢?”
“就说你吃饱了!”
到了地方,万贵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和颜悦色地对朱祐樘说:
“吃点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说出了违心的答案:
“吃饱了。”
按说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难料啊。
“那就喝点汤吧。”
完了,这句没教过啊!
他低下头开始思考标准答案,一旁的万贵妃却仍在不停地催促着,要说这孩子心眼还真是实在,憋半天憋得脸通红,终于蹦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我怕有毒!”
万贵妃目瞪口呆,看着一脸无辜的朱祐樘,几乎当场晕倒在地: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阴谋被搞成了阳谋,这下彻底没戏唱了,那汤里到底有没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过了一回眼瘾,就此打道回府。
万贵妃晕倒前最后留言:
“这小子现在就敢这么干,将来还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后,万贵妃就如同斗败的公鸡,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不敢再堕掉别人的孩子,而朱见深同志也趁开放的大好形势,越发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个儿子(前两个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个),此后他又接连生了十余个儿子,一举彻底洗刷了不育的恶名。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个出生的皇子在经历了无数风波之后,最终竟然也成了皇帝。
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后了,还是先安排成化年间的诸位大人们出场吧,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五 武林大会(一)
要说这成化年间的朝政,用一个词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涂。
这一点也不奇怪,朱见深同志的领导水平实在对不起人,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么管得住身边的秘书们?
在这种情况下,成化年间的政治顿时变得异彩纷呈,黑暗无比,而涌现出的各个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齐放,聚集在这个混乱的江湖中,召开了一场花招层出不穷、犯规屡禁不止的武林大会。
下面我们开始介绍参加武林大会的各大门派(排名不分先后)。
春派
全称:春药研究派。
掌门:梁芳。
门下弟子构成:术士、番僧。
独门绝技:化学物品研究(春药,现俗称伟哥)、生理卫生知识研究;
仙派
全称:修道成仙派。
掌门:李孜省。
门下弟子构成:和尚、道士。
独门绝技:炼丹(属化学门类)、修道;
监派
全称:内监宦官派。
掌门:汪直、尚铭。
门下弟子构成:太监。
独门绝技:地下工作(特务)、打小报告;
后派
全称:后宫老婆派。
掌门:万贵妃。
门下弟子构成:宫女、太监、外戚。
独门绝技:一哭二闹三上吊(此绝技经过长期演变,现已普及使用);
混派
全称:混日子派。
掌门:万安。
门下弟子构成:文官集团。
独门绝技:混日子、弹劾(告状)。
这就是当时纵横江湖的五大门派,要诉说他们的来历瓜葛,您且上坐,听我慢慢道来: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话说两千多年前绝世高手嬴政一统武林,荣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后,江湖便陷入了众派林立、腥风血雨的光辉岁月。
在众多的门派中,资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两大门派——监派和后派。
这两派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少林和武当。其中后派的历史学名叫做外戚,监派的历史学名叫权阉。
两派虽然都服从武林盟主(皇帝)的调遣,但从挂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此消彼长,你死我活,几千年来就没消停过,而两派门中也都是高手辈出。
比如监派的赵高、单超、李辅国、鱼朝恩以及后派的吕后、杨坚、韦后等人,全部都是纵横一时的高人,为本派争得了极大的荣誉。两派在斗争之余,偶尔也会携手合作,一旦这种情况出现,武林盟主便会趁机混水摸鱼,不断在两派间挑起是非,以维护自己的盟主地位。
当然了,有时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这两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杨坚就成功地脱离后派,成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间,这一情况并没有改变,后派和监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门派也趁此机会,开张的开张,壮大的壮大,这就是我们之前介绍过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后派的附属门派,春派掌门人梁芳原先是后派掌门万贵妃的物品采购员,由于胆大心黑,敢于中饱私囊、贪污公款,工作干得十分出色,被提拔为春派掌门,自立门户。
这里还要表扬一下梁芳同志的刻苦认真态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药的,但他干这行也真不容易,因为他本人是个宦官,在看得见吃不着且理论脱离实际的情况下,能够如此卖力工作,着实体现了卓越的钻研精神和职业素养。
这是春派,下面我们说仙派。
仙派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派别,该门派最出名的人物应该就是秦朝那个据说去了日本留学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头地了,该派掌门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门里当小公务员,后来改行去京城北漂,顺便也干点诈骗的活儿。
后来他在行骗过程中遇见了春派掌门梁芳,就当了梁掌门的随从,而梁掌门对他也甚是欣赏,支持他另立门户,发挥特长,为盟主朱见深炼丹修道,从而一举打响了仙派的威名。
接着是鼎鼎大名的监派,此派在明代极为兴盛,前有郑和、王振,后有刘瑾、魏忠贤,可谓人才济济,而在成化朝,这一派却出现了分裂。
如同华山派有气宗和剑宗一样,监派也分裂成了东监派和西监派,两大掌门各行其是,彼此之间斗争激烈,东监派掌门尚铭根基深厚,秉承传统,不断壮大本派的传统附属企业——东厂,脚踏实地做好刺探情报、诬陷忠良的特务工作。
而西监派掌门汪直,自从被韩雍大军带到京城,挨了一刀变成宦官之后,奋发图强,打破传统发展模式,积极进取(拍马屁),努力争取盟主朱见深的信任,并以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创新精神在西安门开办了西厂,他的办厂准则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后派就不用多介绍了,成化年间的万贵妃可谓一女当关,万夫莫敌,她不但是后派掌门,还是武林盟主朱见深的老婆兼保姆,独门招式枕头风和枕头状横扫武林,无人能挡。
最后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与监派、后派齐名的大派,门下出过无数如李斯、霍光、房玄龄、王安石、三杨之类的绝顶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门万安的手中,门庭冷清,万掌门武艺稀松,除了坚持练习磕头功和拍马功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本事,逐渐成为了后派和监派的附庸,直到十几年后,这种情况才得到了改观。
综上所述,成化年间的武林形势是这样的,后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关系,可称之为泛后阵营。监派内部存在矛盾,对外则与后派同盟敌对,最窝囊的是混派,无论监派后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只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门派的情况,相信你已看得出,这些都是所谓的邪派,如果你还在等待着名门正派的出现,恐怕就只能失望而归了,因为此时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这年头,没有好人了。
五派风云录
各派都到齐了,好戏也就该上演了。
春派掌门梁芳,卓越的药品批发商,物品采购商,他的发家之路主要有两条,其一是送礼给万贵妃,此外就是制造春药送给皇帝,两面讨好,大家都喜欢他,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十分得势。
他虽身为宦官,却并非监派成员,当时的宦官首领司礼太监尚铭和怀恩都曾试图收编他,梁芳的回答却是:你算老几?一边凉快去吧。
他仗着有人撑腰,大肆侵吞财物,朱见深同志的内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钱,可没过几年,就被这位仁兄用得干干净净,气得盟主大人几天吃不下饭。
但梁掌门也有一个好处,由于他本人读书少,没什么见识,和王振、魏忠贤等人比起来,档次差得太远,除了捞钱之外,也就是帮万贵妃去后宫堕个胎,更大的坏事他也干不出来(不是不想,实在是水平不高),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做过的最有影响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仙派掌门李孜省。
如果要问五派中谁最受朱见深的宠信,估计很多人会回答是后派或者监派,但实际上,朱见深最看重的恰恰是这个不起眼的仙派掌门李孜省。
对这一点,实在不必吃惊,朱见深的心声可以明确地告诉我们原因: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春药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只要有这条命在,随时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宝贵的,朱见深明智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号称可以长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见深的宠臣,而他本人也可谓再接再厉,不满足于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炼丹的同时还在生产线上加入了副产品——春药,开始抢自己老领导梁掌门的生意。
这样一来,多面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混派的掌门万安和大弟子刘吉、二弟子彭华都是靠他的关系才进入内阁,做大官的。
可这位掌门并不满足,他还打算跨行业发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务工作上,自己组织人员为盟主大人探听消息,这下子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东厂西厂的众多特务们都眼巴巴地靠着这行吃饭呢,你李孜省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打破垄断,搞竞争!
监派掌门尚铭、汪直卷起裤腿,抄起家伙,准备向这个无名小卒发动进攻。
可是斗争的结果是他们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监的斗争就放到后面吧,先说其他两个门派。
后派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万贵妃仍然过着她的日子,三天两头巡视后宫,然后心有不甘地凝视着太子东宫的方向,仅此而已。
下面轮到混派出场了,我个人认为,这是最有趣的一个门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内阁是一个庄严神圣的地方,那时的内阁成员是商辂和彭时。
商辂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卫战时,他就露了一次脸,站出来支持于谦的主张,但他更出名的还是他的考试成绩——连中三元。想当初乡试发榜的时候,榜刚刚贴出来,人家还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随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觉去了。同乡问他怎么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无其事地指着榜单说道:
“费那功夫干啥,排最上面那个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难时被朱棣打击报复、删去名字的黄观,他是明代唯一一个完成这一高难度动作的人,事实证明,他的为官也十分优秀,而彭时也是状元出身,为官清正,在他们的带领下,大明帝国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就在这个时候,万安进入了内阁。
万安,四川眉州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这位仁兄书读得很好,当年高考全国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从他后来的表现看,他实在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阁后,不理政务,只是一门心思地干成了一件事——拉关系。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资源,竟然和万贵妃拉上了亲戚。
什么亲戚呢?
据万安同志自己讲,万贵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亲的妹妹是他的妾,这可是了不得的近亲啊!
于是他跑到万贵妃的弟弟家,声泪俱下地认了这门亲事,并光荣地宣布:我万安终于找到亲人了!
无论亲戚是真是假,万安确实获得了提升的机会,成化十四年(1478),商辂退休回家,万安成为了内阁首辅。
从此,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文官团体的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混派时代。
外号党
混派与别派不同,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许多精英都被赋予了外号。叫起来甚是响亮,不可不仔细谈谈。
混派掌门万安,江湖人送外号“万岁阁老”。
成化七年(1471),万安和内阁其他两名成员商辂、彭时前去拜见朱见深,商讨国家大事,彭时开口刚谈了几件事,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听见旁边大呼一声:
“万岁!”
回头一看,万掌门已经跪在地上磕头了。
商辂、彭时瞠目结舌,呆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跪了下来,磕头叫道:
“万岁!”
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会发生,完全是因为万安的那一声万岁,这关系到一个严肃的礼仪问题。
在清代,官员之间商谈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着本人不想再谈,请你走人,即所谓端茶送客。
而明代面圣也有着一套礼仪,朝见完毕,口呼万岁,这意思就是皇上再见,俺们下次再来。
万掌门不知是不是急着上茅房,没等谈几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见,搞得内阁极为尴尬,成为了满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这个光荣的称号“万岁阁老”。
混派大弟子刘吉江湖人送外号“刘棉花”
刘吉,河北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是万掌门的同期同学,成化十一年(1475)成为内阁成员,这人品行和万安差不多,但还有一点要强于万安——脸皮更厚。
明代弹劾成风,言官也喜欢管闲事,刘吉这种人自然成为了言官们的主要攻击对象,可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说了什么权当没有听见,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个雅号“刘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弹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进贤江湖人送外号“洗鸟御史”
倪进贤,安徽人,半文盲,拜入万掌门门下,系关门弟子,身无长物,却有着一个祖传秘方,据说配成药粉溶于水后,可以治疗ed(学名),万掌门估计亲身试验过,所以一喜之下,让这位兄台干了个御史。
要是换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干什么御史,投身医药界,必定能兴旺同类行业,胜过辉瑞公司,为国争光。
考虑到他对万掌门的巨大贡献,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给他一个外号“洗鸟御史”。
内阁中硕果仅存的刘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于下面的六部尚书,着实不愧为混派的优秀弟子,秉承门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门里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干,严格遵守门规。
由于成化内阁及各部官员的优异表现,人民大众特别授予他们集体荣誉称号:
内阁三成员集体获得“纸糊三阁老”光荣称号。
六部尚书集体获得“泥塑六尚书”光荣称号。
这是群众给予他们的肯定。
叹服,叹服,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下面我们讲最后一个门派——监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后讲,是因为成化年间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却也由此派而灭。
五 武林大会(二)
汪直的奋斗史
在韩雍带回来的那一大群俘虏中,汪直并不是一个显眼的人,也没什么特长,咔嚓之后老老实实地做了宦官,不过他的运气
很好,在宦官培训完毕分配时,他有幸被分到了后宫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嫔——万贵妃。
事实证明,虽然汪直没有啥才艺技术,但他的服务态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务水平也很高,哄得万贵妃十分开心,一来二去,万贵妃就推荐汪直到朱见深那里继续培养深造,而汪直也着实不负众望,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了御马监的太监。
我们曾经介绍过,御马监是仅次于司礼监的重要部门,能爬到这个位置,可以说已经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并不满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宫内最为神秘的太监管理机构——东厂。
汪直自发组织人外出打探消息,汇报京城及各地的一举一动,表现自己的情报收集能力,就是希望
朱见深能够把东厂的控制权交给他。一时之间,京城内外四处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没日没夜地打探消息,抓人关人,势头非常之猛。
有了这些“政绩”,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见深汇报,准备接手东厂这个明朝最大的特务组织,干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听取了他的报告,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表示希望
他继续努力,可盟主似乎讲上了瘾,在上面长篇大论,讲得头头是道,就是不说关键问题,汪直跪得腿发麻,终于忍不住插话:
“皇上,东厂的事情应如何办理?”
盟主被打断了发言,却并不生气,只是笑着摆摆手说道:
“那个人干得还不错,就这样吧。”
汪直的东厂梦想就此破灭。
盟主口中的“那个人”就是现任东厂掌印太监尚铭,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尚铭入宫很早,办事十分利落,性格极其谨慎(注意这个特点),东厂在他的手下搞得有声有色,为了扩大财源,他还干起了副业——绑票敲诈。
尚掌门有一个公认的闪光点——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对他的副业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个花名册,上面一五一十地记载了京城各大富户的地址、家庭环境,并就财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时他还有着扎实的哲学功底,始终坚信世界是一个联系的整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联系的,每当东厂有了案件,他都会把这些富户和案件联系起来,并且逐个上门抓人,关进大牢,让家人拿赎金来才放人。
这实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虽然他一直这样干,名声却还不错,许多人谈到他还时有夸奖,着实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这是因为尚掌门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讲究诚信。他虽然绑票,却从不虐待人质,而且钱到放人,从不撕票,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质家属也不禁如此感叹:收钱就办事,是个实诚人啊。
此外他虽然劫富不济贫,却也不害贫,从来都只在富户身上动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层群众中间很有口碑。他资历很高,却从不欺负后辈,人缘很好,还经常给盟主大人和后宫万掌门送礼,群众关系也不错。
这样的一个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动的。
可是汪直实在是一个很执著的人,他下定决心要打破尚铭的垄断,开创特务工作的新局面。禁不住他的反复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见深终于特批汪直开办新型企业——西厂。
新官上任的汪直对此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颁布了厂规和指导方针,大致可以概括为:
东厂害不了的,我们害;东厂整不死的,我们整;东厂做不到的,我们做!
此后,西厂特务就成为了死亡的代名词,他们比东厂手段更为狠毒,一般百姓进了西厂几乎就等同于进了鬼门关,压根儿就别想活着出来。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谈虎色变。
西厂日以继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后,汪直却郁闷地发现,无论业绩还是名声,他的西厂始终赶不上东厂。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东厂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特务文化积淀,短时间内西厂确实望尘莫及。
汪直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不愿意屈居在尚铭之下,也不愿意等待,为改变这一局面,他发动下属提合理化建议,并虚心采纳意见。
很快,一个下属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要想快点压过东厂,就得解决几个重量级的人物,这样才能短时间内打出威信,打响西厂品牌。
事后证明,这是个馊主意。
可是汪直却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好,立刻准备付诸实施。
方针已经确定,那么拿谁开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当时谁也不敢惹的人物,他决定首开先例,用来树立自己的威信。
这位即将倒霉的仁兄叫覃力鹏,也是个太监,他虽然不在京城,却是除汪直外,地位仅次于司礼太监怀恩和东厂太监尚铭的第三号人物,时任南京镇守太监。
明代虽然迁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镇守太监向来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位,而且覃力鹏背景深厚,和许多皇亲国戚都有私人关系,虽然经常违法,却从来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可是这次汪直决定麻烦一下他,虽然同是太监,但为了西厂的品牌,只好牺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马上动起手来,收集了很多覃力鹏的罪证(那是相当容易),东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个罪当斩首的结论。
覃力鹏万没想到,汪直竟敢拿他开刀,可这位仁兄也实在不是好欺负的,他连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结果大事化小,被批评了两句也就算了。
汪直没有打垮覃力鹏,却也得到了朱见深的表扬,被授予敢于办事、公正无私的称号,受到领导称赞的汪直顿时精神焕发,接连搞出了几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几个刑部官员,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一进京城就被西厂的人逮捕,放进牢里猛打了一顿,也不说他们犯了什么法,就又被释放出狱。搞得这几个人稀里糊涂,还以为是在做梦。
之后是一个外地的布政使进京办事,还没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厂的人拉去打了一顿,吃了几天牢饭。
这当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为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只是想证明一点:
他能够在任何时间,以任何理由,解决任何人。
此时的汪直内有皇帝的宠信,外有西厂的爪牙,在很多人看来,他已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监。
可是汪直并不这样认为:
成功?我才刚上路哎。
他没有满足于目前的业绩,谦虚地认为还需要不断地进步,为了更好地确定自己的权威,他决定寻找第二个重点打击的目标。不久后,他找到了。
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杨晔。他本人虽然只是个小官,名气不大,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杨”中的杨荣。由于在家惹了麻烦,他和他的父亲杨泰一同来到京城暂住。
对汪直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一次,他准备大干一场。
当然,他不会想到,这件事情最终也解决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杨晔和他的父亲杨泰,关进了大牢。
在牢里,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达命令,给杨晔表演了东厂乐队的拿手节目“弹琵琶”。
所谓“弹琵琶”,并不是演奏音乐,而是一种独特的行为艺术。具体说来,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据说行刑之时痛苦万分,足可以让你后悔生出来。这一招当年开国时老朱也没想出来,是东厂的独立发明创造。
可怜杨晔先生,足足被弹了三次,体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监狱里。
汪直却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他接着安插罪名,判处杨晔的父亲杨泰死刑,斩首。
此时的西厂也已经嚣张到了顶点,比如杨晔的叔父杨仕伟,时任兵部主事(正处级),西厂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逮捕证也没一张,就跑到他家里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鸡飞狗跳,住在旁边的翰林侍讲陈音听见动静,十分恼火,拿出官老爷的派头,隔着墙大喝一声:
“你们这样胡作非为,不怕王法吗?!”
可对面的西厂特务倒颇有点幽默感,也隔墙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么人,不怕西厂吗?!”
事情闹大了,汪直却满不在乎,毕竟杨晔本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后来事情的发展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没有想到,虽然杨荣已经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团的楷模,他的子孙出了事,大臣们怎肯甘休!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内阁首辅商辂,他派人查明了杨晔的冤情,召集内阁开会,痛斥汪直的罪行,并写了一封奏折给朱见深,要求废除西厂,罢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厉害的话:
“不驱逐汪直,天下迟早大乱!”
朱见深发怒了,他虽然脾气温和,看到这句话也气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个太监,也会天下大乱吗?!”
他十分激动,立刻叫来身边的人,传达了他的口谕:
“让商辂明白回话,到底是谁指使他的!主谋是谁!”
朱见深很少发火,但发起火来绝不善罢甘休,按照常理,商辂要吃大苦头了。
但他这次的运气
实在不错,因为奉命传旨的人,是司礼太监怀恩。
怀恩,山东人,本姓戴,宣德年间,因父亲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宫成为宦官,改名怀恩,历经三朝,最终成为了手握重权的司礼太监。
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时局,并在最后时刻力挽狂澜,将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怀恩奉旨出发了,他刚刚领教了朱见深的怒火,却没有想到,在内阁等待着他的,是另一个更为愤怒的人。
怀恩来到内阁,刚好商辂、刘吉、万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话不说,传达了朱见深的口谕:
“奏折是谁写的,何人指使?!”
这是两句十分严厉的问话,说明皇帝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可商辂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拍案而起,大声说道:
“奏折是我写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这样回复皇上好了!”
“汪直不过是个太监,竟然敢私自关押处死朝廷官员,擅自调动边关将领和内宫人员,让他这样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乱!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辂这一激动,内阁的全体成员也跟着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大有闹事的苗头。
关键时刻,怀恩保持了镇定,他安抚了商辂等人,即刻紧急回复朱见深,转述了商辂的回复,希望
朱见深认真考虑。
听完了怀恩的汇报,朱见深感到了一丝恐惧,他意识到,商辂是对的,汪直已经成为了一个有威胁的人,必须采取行动了。
不久之后,朱见深下谕,罢免了西厂,将汪直逐回御马监。
对于内阁来说,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商辂等人弹冠相庆,高兴万分。
但与此同时,御马监太监汪直却并不沮丧,因为他十分清楚,软弱的朱见深不会坚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后,他就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五 武林大会(三)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对的。
对于朱见深而言,正确还是错误、忠臣或是奸臣,都并不是那么重要,童年时候的经历给朱见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过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并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将,也不是在朝廷上骂人的文官,他只喜欢一种人——听话的人。
汪直是一个听话的人,不但老老实实地伺候朱见深,还能够提供各种娱乐服务,这样的人上级自然不会让他闲太久。
于是不久之后,西厂重新开张,汪直也成为了新任厂长。
汪直又一次达到了他太监生涯的顶峰。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他的先辈曾经犯过的错误。
和王振一样,汪直也有着一个横刀立马的梦想。
既然是个太监,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干好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风头,但问题是当时边界比较平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贯彻了新的边防方针: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实证明,汪直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孬种,他所谓的进攻不过是杀掉人家进贡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去骚扰一下老少妇孺。等人家来报复了,他又成了和平主义者,一溜烟地就逃了,可经过他这么三下两下胡搞,鞑靼和辽东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断地到明朝边界找麻烦。
朱见深纳闷了,原本平安无事的边境突然四处传来战报,他没有相信汪直的鬼话,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听,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来的,这下他火大了。
朱见深同志要求不高,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两天安逸日子,没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药之类的化学制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让他消停,他开始对汪直不满了。
这种情绪很快被两个人察觉到了,他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把汪直彻底打垮。这两个人一个是李孜省,另一个是尚铭。
他们两个人决定抛弃以往的成见,精诚合作,尚铭寻找汪直的罪证,而李孜省则串通万安上书告状,双方各司其职,准备着最后的攻击。
成化十七年(1481),机会来了。
这一年,鞑靼部落开始进攻边境,朱见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满,立刻找汪直进见,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去解决!”
汪直大气也不敢喘就连夜去了宣府,可当他到达那里的时候,人家已经抢完东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报告,说这边已经完事了,我准备回去。
朱见深同志回复:
那里非常需要你,多待几天吧。
尚铭和李孜省敏锐地感觉到,汪直快要完了,他们立刻按照计划发动了最后攻势。一时之间,弹劾满天飞,原本的优秀太监、先进模范突然变成了卑鄙小人、后进典型。朱见深立刻下令,关闭西厂,将汪直贬为南京御马监。
出来时还风光无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风餐露宿,以往笑脸相迎的地方官们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汪直已经没有别的野心,只希望
能够安心到南京做个太监。
可是我国向来都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尚铭还嫌他不够惨,又告了一状,这下子汪直的南京御马监也做不成了,只能当一个小小的奉御,他又操起了当年刚进宫时候打扫卫生的工具,在上级太监的欺压下,干起了杂务。
成化初年进京成为奉御,成化十九年又被免为奉御,十余年从默默无闻到权倾天下再到打回原形,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明史没有记载汪直这位风云人物的死亡年份,这充分说明,此人已经不值一提。
汪直的离去,最为高兴的自然是尚铭了,东西监派终于可以统一了。可他没有想到,下一个倒霉的人就轮到自己了。
要说仙派掌门李孜省也实在不够朋友,当年弹劾汪直的时候,他就给尚铭准备了另外一份备用本,没等过河,他已经准备拆桥了。
很快言官们就把矛头对准了尚铭,纷纷上书弹劾他的罪行,于是尚铭掌门终于也被盟主大人废了武功——去明孝陵扫地。
仙派和后派打倒了显赫一时的监派,成为了武林的主宰,当然了,这两派也不是啥好东西,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种子开始萌芽。
说来可笑,亲自播下这种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为正是拜他所赐,尚铭和汪直才被赶走,从而使得另一个人登上了掌门之位,这个人就是司礼监怀恩。
怀恩敏锐地抓住了时机,安排自己的亲信陈准登上了东厂厂公的位置,全面掌握了监派的大权,小心地保护着光明的火种,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坚持到底
我一直认为,好人和坏人是不能用职业以及读书多少来概括的,饱读诗书的大臣有很多坏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监里也有很多好人,郑和自不必说,而成化年间的怀恩也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他本来出生于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却飞来横祸,父亲罢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进宫内,强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还要他感激涕零,赐了个叫“怀恩”的名字。
在这样的境遇下成长起来的怀恩,如果尽干坏事,那实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这位仁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风阵阵的成化年间,他和商辂努力支撑着大局。但怀恩要比商辂聪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这黑暗时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万贵妃,而是软弱的朱见深。
因为这乱七八糟的五派都是为皇帝服务的,春派给他提供化学药品,仙派为他求神拜佛,监派为他打探消息,后派照顾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马屁。只要朱见深还活着,这出丑剧将一直演下去。
所以当商辂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时,怀恩依然坚持了下来,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找到了破解这片黑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与后宫的人们一起保守过那个秘密,也经常去看望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张敏说出实情的时候,他主动站了出来,为此作证,他见证了朱祐樘的成长,并且坚信这个饱经苦难的少年一定能够成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终没有失望。
但此时,上天似乎认为朱祐樘受的磨难还不够,于是,它为这个孩子安排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致命的一次考验。
事情是由一次谈话开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485),三月。
朱见深又一次来到后宫的内藏库查看他的私房钱。由于忙于炼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可当他打开库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来!”
梁芳来了,朱见深没有说话,只是让他自己往库门里看。
里面空空如也。
十余年之前,这里还曾堆满金银财宝,一个质朴的小姑娘在这里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经是人去楼空。
朱见深指着库房,冷冷地说道:这些都是你花的吧。
按说盟主发怒了,梁掌门就应该低头认罪了,可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这些钱我可是拿去修宫殿祠堂,给皇上祈福了。”
花了钱还不认账,把皇帝当冤大头!
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气得满脸通红,可他憋了半天,却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不管你,将来自然有人跟你算账!”
这句话大概类似现在小学生打架时候的常用语:你等着,我回家叫人来打你!
盟主混到这个份儿上,也真算是窝囊到了极点。
朱见深忿忿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这句话的意思发生了变化:
“我管不了你,将来我的儿子会来对付你!”
好吧,既然这样,就先解决你的儿子。
梁芳明白,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得到一个人的帮助,于是他跑到后宫,找到了万贵妃。
自从十年前的那次失败之后,万贵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对朱祐樘的仇恨却一点也没有消散,梁芳的建议又一次点燃了她复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杀死了朱祐樘的母亲,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能再等了,趁这个机会彻底打倒他吧,否则将来我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年,她五十五岁,他三十八岁,朱祐樘十五岁。
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万贵妃的枕头风依然风力强劲,在她的反复鼓吹下,朱见深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做出决定的前夕,朱见深做出了一个关键的决定,他找到了怀恩,想找他商量一下执行问题。
“我想废掉太子,你看怎么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怀恩听见了这句话,却没有说话,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见深叩首。
朱见深等了很久,也没有回音。
“为什么不说话?”
“请陛下杀了我吧。”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样回复。
“为什么?”朱见深惊讶了。
“因为陛下的这道谕令,我不会遵从。”
“你不要命了吗?”朱见深愤怒了。
怀恩抬起头,大声说道:
“今日我若不为,陛下杀我,但我若为之,将来天下人皆要杀我!”
“是以虽万死,亦不为。”
朱见深惊呆了,这个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监竟然来了这么一手,他以更为凶狠的眼神盯着怀恩,却发现毫无效果。怀恩那平静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慌乱。
朱见深突然发现,虽然他是皇帝,主宰着千万人的生死,却战胜不了眼前的这个人。
一个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对怀恩说:
“这里不用你了,回中都守灵吧!”
所谓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凤阳,当时已经比较荒凉了。怀恩丝毫不动声色,也没有求饶,只是磕了个头,谢恩之后飘然而去,只留下了无计可施的朱见深。
但是怀恩的执著并没有能够打动朱见深,在万贵妃的不断鼓吹下,他仍然决定废掉太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真算是无计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对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没准他还真的喊过,因为不久之后,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进来掺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四月,泰山地震。
古代虽然没有地震局普及科学知识,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了,没有啥稀奇的,可这次地震实在不一般。
要知道,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禅的地方,秦皇汉武才够资格上去,光武帝同志斗胆上去了一次,还被人骂了几句。朱元璋一穷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没敢去干这项工作。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座山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
朱见深有点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结果那位算卦的鼓捣了半天,得出了一个结论:
“应在东宫。”
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为东宫不稳,老天爷发怒了。
朱见深一听这话,马上停止了他的行动,他还打算长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爷不能得罪。
就这样,朱祐樘在上天的帮助下,迈过了最后一道难关。
但此时的朝政之黑暗,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朱见深虽不废太子,也不怎么管理朝政了,梁芳肆无忌惮地贪污受贿,李孜省肆无忌惮地安插亲信,混乱朝纲,万安则是肆无忌惮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制,开始了任意妄为的疯狂,但这一切不过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因为光明即将到来。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见深终于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击,万贵妃在后宫去世了。
这个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终于离开了,无论风吹雨打,她始终守护在这个人的旁边,看着他从两岁的孩童成长为四十岁的中年人,从未间断,也从未背叛。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她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嫉妒的火焰彻底地毁灭了她的理智,对她而言,朱见深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抢走。
卑劣、残忍、恶毒不是她的本性,却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她的爱情。
朱见深彻底崩溃了,几十年过去了,春药、仙丹早已毁坏了他的身体,万贵妃的死却更为致命地摧毁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为了统治帝国的皇帝,但他的心灵仍然属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孤独无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顾。
谢幕的时候终于到了,你虽然先走一步,但你不会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会来陪伴你。几十年后宫的你争我夺,其实你并不明白,即使你没有孩子,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权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也不感兴趣,我所要的只是你的陪伴,仅此而已。
结束吧,让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点。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只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朱见深病倒,十日后,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见深是一个奇特的皇帝,在他统治下的帝国妖邪横行,昏暗无比,但他本人却并不残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温和,能够明白事理,辨别忠奸,出现如此怪状,只因为他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软弱。
他不处罚贪污他钱财的小人,也不责骂痛斥他的大臣,因为他畏惧权力,畏惧惩罚,畏惧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
他应该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农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选择皇帝这个职业,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
朱见深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仅此而已。
六 明君(一)
明孝宗朱祐樘
宽恕
朱祐樘终于登上了最高皇位,从险被堕胎的婴孩,到安乐堂中的幼童、几乎被废的太子,还不到二十岁的朱祐樘已历尽人生艰险,他不会忘记他含冤死去的母亲、舍生取义的张敏、刚正不阿的怀恩,以及所有那些为了让他能够活到现在付出沉重代价的人们。
他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的母亲永远也看不到儿子的荣耀了,而那些为自己牺牲的人也是无法回报的。
做一个好皇帝吧,就此开始,改正父亲的所有错误,让这个帝国在我手中再一次兴盛起来!要让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朱祐樘准备动手了,对象就是五大门派,他早已判定,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个被解决的就是仙派掌门李孜省,这位仁兄还想装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却根本不同他废话,继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劳动改造,而对他手下那一大堆门徒,什么法王、国师、禅师、真人,朱祐樘干净利落地用一个词统统打发了——滚蛋。
仙派的弟子们全部失业回家种地了,掌门李仙人却还捞到了一份工作——充军,可是这位仁兄当年斗争手段过于狠毒,仇人满天下,光荣参军没几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终于飞升圆满了。
然后是春派掌门梁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给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这位太监最终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最为紧张的人叫万喜,作为万贵妃的弟弟、后派的继任掌门,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况且万贵妃杀死了他的母亲,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顿饭认个错可以解决的。他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了后事,只希望
皇帝陛下能够给他来一个痛快的,不要搞什么凌迟之类的把戏,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发展似乎符合他的预料,不久之后,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关进了监狱,但那最后一刀就是迟迟不到,万喜心里没底,可更让他吃惊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竟然被释放出狱了!
万喜想破脑袋也搞不明白,莫非这位皇帝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谁杀死了自己母亲,很多大臣也接连上书,要求对万家满门抄斩,报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退回了要求严惩的奏折,用一句话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到此为止吧。”
六岁的朱祐樘还没有记清自己母亲的容貌,就永远地失去了她。之后他一直孤单地生活着,还时不时被万贵妃排挤陷害。对于他而言,万贵妃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仇恨。
可是当他大权在握之时,面对仇恨,他选择了宽恕。
他宽恕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并不是软弱,而是因为他懂得很多万贵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之后,他召回了还在凤阳喝风的怀恩,亲自迎候他入宫恢复原职,怀恩不敢受此大礼,吓得手摇脚颤,推辞再三,可是朱祐樘坚持这样做。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太监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无畏地保护了自己。这是他应得的荣耀。
还有那位曾经养育过他的前任吴皇后,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姐只当了几个月的皇后,就被冷落在深宫许多年,此时已经是年华逝去,人老珠黄。朱祐樘也把她请了出来,当作自己的母亲来奉养。
被遗弃二十多年的吴废后感动得老泪横流,也许她当年的动机并不是那么单纯,但对于朱祐樘而言,养育之恩是必须报答的,其他的事情并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不复仇,只报恩。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为他不需要用暴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他比朱瞻基更为明智,因为他不但清楚种田老农的痛苦,也了解自己敌人的悲哀。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这仁兄还没出场,先客串一下)更聪明,因为他不需要权谋,只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统领下,大明王朝将迎来一个辉煌繁华的盛世。
恩仇两清了,但还有一派没有解决,这就是混派,这一派十分特别,因为万安、刘吉等人虽然消极怠工,安插自己的亲信,却也没干过多少了不得的坏事,朱祐樘暂时没有解决这一帮子废物,因为就算要让他们下岗,也得找个充分的理由。
日子如果就这么过下去,估计万安等人就算不能光荣退休,至少也能体面地拿一份养老金辞职,可混派的诸位兄弟们实在不争气,虽然他们夹紧尾巴做人,却还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终一网打尽,一起完蛋。
不久之后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遗物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本包装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隐秘,朱祐樘还以为是啥重要指示,郑重其事地准备御览一下,可这一看差点没把他气得跳起来。
据记载,此书图文并茂,语言生动,且有很强的实用性。当然了,唯一的缺点在于这是一本讲述生理卫生知识的限制级图书。
朱祐樘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这类玩意儿,这种书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遗物,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开始追查此书的来源。
偏巧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调,做了坏事也要留名,在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进。
这就没错了,朱祐樘立刻召怀恩晋见,把这本黄书和一大堆弹劾万安的文书交给了他,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让他快滚!
怀恩找到了万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给了他,并转达了朱祐樘的书评:“这是一个大臣应该做的事情吗!?”
万安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断地说:“臣有罪!臣悔过!”然后施展出了看家绝技磕头功,声音又脆又响,响彻天籁。
怀恩原本估计这么一来,万掌门就会羞愧难当,自己提出辞职,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两句“臣有罪,臣悔过”外,万兄压根儿就没有提过这事。
没办法了,只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们骂万安的奏折,当着他的面一封封读给他听,这么一来,就算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人也顶不住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万掌门的脸皮是橡皮制成,具有防弹功能,让他实打实地领略了无耻的最高境界,万掌门一边听着这些奏折,一边磕头,天籁之音传遍内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怀恩气得七窍冒烟,他看着地上的这个活宝,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扯掉了万安的牙牌(进宫通行证),给了他最后的忠告:快滚。
这位混派领军人物终于混不下去了,他这才收拾行李,离职滚蛋了。他这一走,混派的弟子们如尹直等人也纷纷开路,混派大势已去。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刘吉,这位刘棉花实在名不虚传,他眼看情况不妙,立刻见风使舵,换了一副面孔,主动批评起朝政来,甚至对朱祐樘也是直言进谏,朱祐樘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当官,他故意找茬儿,说应该先封太后的亲戚,不能偏私,颇有点正直为公的风范。
刘吉自以为这样就可以接着混下去,可他实在是小看了朱祐樘,这位皇帝自小在斗争中长大,什么没见过,他早就打探过刘吉的言行,知道这位棉花兄的本性,只是不爱搭理他,可他现在竟然主动出来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气了。
他派了个太监到刘吉的家里,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最好还是早点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刘棉花再也不装了,他跑得比万掌门还要快,立刻卷起铺盖回了老家。
五大派终于全军覆没,赶走了这些垃圾,朱祐樘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两个关键人物进京,准备开创属于自己的盛世。
这两个人一个叫王恕,另一个叫马文升。
先说这位王恕兄,在当时他可是像雷锋一样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间,混派官员们天天坐机关喝茶聊天,只有这位仁兄我行我素,认真干活,俗语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可见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还有一个特长——敢骂人。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达官显贵,只要干了坏事,被他盯上了一准儿跑不掉,一天连上几封奏折,骂到改正错误为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会提出很多意见,别人根本插不上话,到后来大家养成了习惯,上朝都不说话,先看着他,等他老人家说完了再开口。有几天不知道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讲话了,结果出现奇迹,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大家都盯着王恕,提出了一个共同的疑问:
“王大人,你咋还不说话呢?”
朱见深算被烦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着这位王大人在下面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让王恕退休,可这位仁兄十分敬业,从成化初年(1465)一直说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朱见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发到云南出差,后来又派到南京当兵部尚书,可就是这样,他也没消停过。
王大人时刻不忘国事,虽然离得远了点,也坚持每天写奏折,有时一天几封,只要看到这些奏折,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的身影就会立刻浮现在朱见深的眼前。
就这样,王大人坚持写作,一直写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七十大寿过了,可习惯一点没改,朱见深总是能够及时收到他的问候。
当年又没有强制退休制度,忍无可忍之下,朱见深竟然使出了阴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马显上书要求退休,朱见深照例批准,却在上面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王恕也老了,就让他退休吧。”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目瞪口呆,马显退休,关王恕什么事?可朱见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我是个不愿意干活的懒人,可也实在经不起唠叨,不得以出此下策,这都是被王老头逼的啊!”
王恕啥也没说,干净利落收拾东西回了家,这一年他七十一岁。
朱见深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只有两个字——麻烦。王恕这种人自然不对他的胃口,可是朱祐樘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价值。
于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岁高龄的王恕被重新任命为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书。这位老兄估计经常参加体育锻炼,虽然年纪大了,却干劲十足,上班没几天就开始考核干部,搞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可这还没完,不久之后,他向皇帝开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时间过短,很多事情说不完(符合他的特点),为了能够畅所欲言,建议皇帝陛下牺牲中午的休息时间,搞一个午朝。
这事要搁到朱见深身上,那简直就算晴天霹雳,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樘同意了。
这就是明君的气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书,开始折腾那些偷懒的官员,与此同时,另一个实权部门兵部也迎来了他们的新上司——马文升。
说来滑稽,这位马文升大概还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资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当上了兵部侍郎,此后一直在辽东守边界,当时汪直的手下在辽东经常惹事生非,挑起国际争端,可每次闹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帮他收拾残局的就是这位马文升,到头来领功的还是汪直。
时间一长,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军功(挑衅闹事)分给他一部分,马文升却笑着摇摇头,只是拉着汪直的手,深情地说道:“厂公,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声,我好早做准备。”
汪直十分难堪,怀恨在心,就找了个机会整了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后,马文升才回到辽东,依旧守他的边界。
朱祐樘是个明白人,他了解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担任兵部尚书,这位新任的国防部长只比人事部长王恕小十岁,也是个老头子。可他的手段比王恕还厉害,一上任就开除了三十多个贪污的军官,一时之间兵部哭天抢地,风雨飘摇。
这下马文升算是捅了马蜂窝,要知道,兵部的这帮丘八们可都是粗人,人家不来虚的,有的下岗当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门口,准备等他晚上回家时射他一箭。
马文升也是个机灵人,从他的耳目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便躲了过去,可这帮人还不甘休,竟然写了诋毁他的匿名信用箭射进了长安门,这下子连朱祐樘也发火了,他立刻下令锦衣卫限期破案,还给马文升派了保镖,事情才算了结。
这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虽然头发都白了,却精神头十足,他们官龄也长,想当年他们中进士的时候,有些官员还在穿开裆裤呢,论资排辈,见面都要恭恭敬敬叫他们一声前辈,而且这两人经历大风大浪,精于权谋,当年汪直都没能奈何他们,何况这些后生小辈的小把戏?
就这样,二位老前辈上台之后一阵猛搞,没过多久就把成化年间的垃圾废物一扫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举而定。
当老干部大展神威的时候,新的力量也在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学士丘浚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编写《宪宗实录》,这也是老习惯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儿子就必须整理其父执政时期的史官记载,制作成实录,这些实录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实性强,史料价值极高,我们今天看到的明实录就是这么来的,但由于这部史书长达上千万字,且极其枯燥,所以流传不广。
这是一项十分重要但却十分繁琐的工作,恰好担任副总裁官的邱浚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懒散。他比较自负,不想干查询资料这类基础工作,就以老前辈的身份把这份工作交给编写组里一个刚进翰林院不久的新人来干。这位新人倒也老实,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可过了一段时间,邱浚心里一琢磨,感觉不对劲了:这要干不好,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
他连忙跑去找人,一问才知道这位新科翰林丝毫不敢马虎,竟然已经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着写好的草稿准备修改。
可是他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动一个字!
一向自负的邱浚对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惊奇地问道:
“这是你自己写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位新人,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小子好好干吧,将来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这位翰林不安地点了点头,此时的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事实证明,邱浚虽然是个懒人,眼光却相当独到,这位写草稿的青年就是后来历经三朝不倒、权倾天下、敢拿刘瑾开涮、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杨廷和。
六 明君(二)
辉煌盛世
父亲统治下的那些惊心动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软弱的父亲,也不会容许那些暗无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现,为了建立属于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这位仁兄自从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没有休息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劳碌命,为了实现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批阅奏章,还要不停地开会,早上天刚亮就起床开晨会(早朝),中午吃饭时间开午会(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听大臣的各种讲座(日讲),隔段时间还召集一堆人举行大型论坛(经筵)。
他的这份工作实在没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还时不时被言官们骂上几句,也没有人保障他的劳动权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干谁干?
朱祐樘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确实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大明帝国在历史的轨道上不断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国力强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马文升的支持下,有三个人相继进入内阁,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刘健、李东阳、谢迁。
这是三个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们支撑着大明的政局,最终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这三个人堪称治世之能臣,他们具有非凡的能力,并靠着这种能力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建立了自己的功勋,有趣的是,他们三个人的能力并不相同,而这种能力上的差异也最终决定了他们迥异的结局。
刘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阁,资格最老,脾气最暴,这人是个急性子,十分容易着急上火,但他却有着一项独特的能力——断。这位内阁第一号人物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能够预知事情的走向,并提前做出应对。正是这种能力帮助他成为弘治年间的第一重臣。
李东阳,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阁,他是弘治三阁臣中的第二号人物,也是最厉害的一个。
他的性格和刘健刚好相反,是个慢性子,平日总是不慌不忙,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他也有着自己独有的能力——谋,此人十分善于谋略,凡事总要考虑再三之后才做出决断,思虑十分严密,内阁的大多数决策都出自于他的策划。
谢迁,浙江余姚人,弘治八年入阁,三阁臣中排行最后。这位仁兄虽然资历最低,学历却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状元,这人不但书读得多,还能言善辩,这也使他具有了一种和内阁中另外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称侃大山,又名忽悠,谢迁先生兼任内阁新闻发言人,他饱读诗书,口才也好,拉东扯西,经常把人搞得晕头转向,只要他一开口,连靠说话骂人混饭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动退避三舍。
当时朝廷内外对这个独特的三人团有一个十分贴切的评语: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发挥各自所长,他们组成的内阁极有效率,办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历史上仅次于“三杨”内阁,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这三位能臣,按照朱见深那个搞法,大明王朝的历史估计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当然了,李东阳、刘健、谢迁之所以能靠着谋、断、侃大展拳脚,安抚天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朱老板的好领导。而十多年后,朱老板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汇报工作情况了,在这之后不久,他们三个人将面临一次生死攸关的抉择,而这次抉择的结果最终给他们的能力下达了一张成绩单: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断)是不够的,谋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这也是一个文才辈出的时代,传承上千年的中华文化在这里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夺目的光芒。
之所以说李东阳要胜过刘健和谢迁,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谋略过人,李先生不但是政坛的领袖,也是文坛的魁首,他的书法和诗集都十分有名,据说他还活着的时候,亲笔签名字画就可以挂在文物店里卖,价钱也不低。
由于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门后面总是跟着一大群粉丝和崇拜者,搞得他经常要夺路而逃,这些追随者还仿照他的诗文风格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流派,这就是文学史上名声显赫的茶陵派(李东阳是茶陵人)。
而与此同时,一个姓名与李东阳极为类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广为流传,并出现了很多拥护者,这个人的名字叫李梦阳。
应该说明,这位李梦阳并不是类似金庸新、古龙新那样的垃圾人物,事实上,要论对后世文坛的影响和名气,李东阳还得叫他一声前辈。
李梦阳,甘肃人,时任户部郎中,用现在的话说,这人应该算是个文坛愤青。他乡试考了陕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却极为厌恶明代的文风。他认为当时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废物。
他的这种说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你算老几?有几把刷子,敢说别人不行!
李梦阳此时却表现出了极为反常的谦虚,他表示:诸位说得不错,其实我也不行,你们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几个厉害的人,这几个人你们不服都不行。
然后他列出了这几个人的名字,还别说,真是不服都不行。
谁呢?
秦朝的李斯,汉朝的司马相如、贾谊,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这几个人你们敢叫板吗?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李梦阳终于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学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对现在的文体不满,但也承认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反对,但这些猛人是有资格的,大家一起向他们学习就是了。
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复古运动,经历了唐诗的挥洒、宋词的豪迈、元曲的清新后,明代诗文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他的主张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个人名气极大,后人便将他们与李梦阳合称七才子,史称“前七子”。
当李东阳、李梦阳在文坛各领风骚的时候,江苏吴县的一个年轻人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上京赶考,博取功名,虽然他并没有成功,但他的名声却胜过了同时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终成为了大明王朝的骄傲,并传扬千古,流芳百世。
这个人叫唐寅,字伯虎。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奇特的人,他们似乎不需要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就能学富五车、纵横古今,唐寅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唐寅是一个天才,从小时候起,周围的人就这样形容他,他确实很聪明,读书悟性很高,似乎做什么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众人的夸耀使得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便不再上学,整日饮酒作乐,连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里。
在这位天才即将被荒废的关键时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来拜访他,承认了他的天分,却也告诉他,若无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题名。
祝枝山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虽然他自己淡泊功名,却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够干出一番事业。
唐伯虎听从了他的劝告,谢绝了来客,闭门苦读,终悟学业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应天府举行乡试,十八岁的唐伯虎准备参加这次考试,考试前,他聚集了平生关系最好的三个朋友一起吃饭,在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个朋友却没有丝毫异议,因为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参加唐寅酒宴的这三位朋友分别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他们四人被合称为“吴中四才子”,也有人称他们为江南四大才子。
事实证明,唐寅没有吹牛,在这次的乡试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为应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写得实在太好,当时的主考官梁储还特意把卷子留下,给了另一个人看。但他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将给后来发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团。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样,小时候也是个神童,后来做了李贤的女婿,平步青云,他看过卷子后也十分欣赏,并在心中牢牢地记下了唐寅这个名字。
不久之后,他们将在京城相聚,因为第二年,唐寅即将面对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准备进京赶考,当时的他已经名动天下,所有的人都认为,在前方等待着这个年轻人的将是无比壮丽的锦绣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他的目标已不再是考中一个小小的进士,他将挑战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最高荣誉——连中三元!
他已经成为了解元,以他的才学,会元和状元绝不是遥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成为继商辂之后的又一个传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将在那里获取属于自己的荣誉。
可是唐寅兄,命运有时候是十分残酷的。
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唐寅遇见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徐经。
徐经,江阴人,是唐寅的同科举人,他在赶考途中与唐寅偶遇,此时的唐寅已经是偶像级的人物,徐经对他十分崇拜,当即表示愿意报销唐寅的所有路上费用,只求能够与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谁不干?唐寅答应了。
徐经这个人并不出名,他虽不是才子,却是财子,家里有的是钱。才财不分家,这两个人就这么一路逍遥快活到了京城。
进京之后,两人开始了各自的忙碌,从他们进京到开考之间的这段时间,是一个空白,而事情正是从这里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唐寅注定到哪里都是明星人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进了考场,然后带着轻松的微笑离开。和他同样信心十足离开考场的,还有徐经。
从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开始为最后的殿试做准备,因为考卷中的一道题目让他相信,自己考上进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不过是名次前后不同罢了。
可不久之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唐寅落榜了!
还没等唐寅从惊诧中反应过来,手持镣铐的差役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把他当作犯人关进了大狱。
金榜题名的梦还没有做醒,却突然被一闷棍打醒成了阶下囚,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这次倒霉的并不只他一个人,他的同期狱友还有徐经和程敏政。他们的入狱罪名是合谋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而罪魁祸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题目。
在这一年的考试中,考官出了一道让人十分费解的题目,据说当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没能找到题目的出处,还有人只好交了白卷,只有两份卷子写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当即表示,他将在这两个考生中选出今科的会元。
这两份卷子的作者一个是唐伯虎,另一个就是徐经。
其实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答出来了说明你有本事,谁也说不了什么,可事情坏就坏在唐伯虎的那张嘴上。
这位仁兄考完之后参加宴会,估计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两句,爱发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当时大家正在猜谁能够夺得会元,唐伯虎意气风发之下说出了一句话:
“诸位不要争了,我必是今科会元!”
唐寅兄,你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很多人没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却把它记在了心里。
这是一句让唐寅追悔终身的话,因为它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首先这里不是吴县,说话对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对手和敌人。
更为重要的是,当唐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此次考试的成绩单还没发下来(发榜)。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当年的考生们对考试名次是十分关注的,由于进士录取率太低,即使是才华横溢,名满天下,也万万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考上,更何况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虽有才学,也自信得过了头吧!
所以当酒宴上的唐寅还在眉飞色舞的时候,无数沉默的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共识:这个人的自信里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状从来都是读书人的专长,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这一情况,主考官们不敢怠慢,立刻汇报了李东阳。李东阳到底经验丰富,当时就已估计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马上报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樘当即下令核查试卷,事实果然如传言那样,唐寅确实是今科会元的不二人选。而选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态严重了,成绩单还没有发布,你唐寅怎么就能提前预知呢?当年那个时候,特异功能似乎还不能成为这一问题的答案。
此时这件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整日探头探脑的言官们也不失时机跳了出来,政治嗅觉敏锐的给事中华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认为他事先出卖了考题,因此唐伯虎和徐经两人才能答出考题高中。
华这一状告得实在太狠,本来李东阳还想拉兄弟一把,让徐经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后再考,把这件事压下去,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阴谋、考场黑幕,只好公事公办,把这三位仁兄一股脑儿抓了进来。
经过审理,案件内部判决如下:
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谋作弊查无实据,但其仆人确系出卖考题给徐经,失察行为成立。结论:勒令退休。
江阴举人徐经:购买考题查实,作弊行为成立。结论:贬为小吏,不得为官。
吴县举人唐寅:……。结论:贬为小吏,不得为官。
当然了,这些都是内部结论,除处罚结果外,具体情况并未向社会公开。
对了,还漏了一个:
给事中华:胡乱告状,所言不实。结论:贬官。
六 明君(三)
事实的真相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徐经买了考题,程敏政的仆人卖了考题,程敏政负领导责任,而本着黑锅人人有份的原则,唐寅算是连坐。
这是一起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复杂,各种史料都有记载,众说纷纭,难分真伪,但只要我们以客观的态度仔细分析案件细节,抽丝剥茧逐步深入,就会发现这起案件实际上——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事实上,这起所谓的科场舞弊案历经几百年,不但没弄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成了不折不扣的悬案。
此案到底复杂在哪里,我来演示一下:目前我们要寻找的答案共有三个:一、徐经是否买了考题作弊。二、唐寅是否参与了作弊。三、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们必须回到案件的起点,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难倒天下才子的题目,遗憾的是,我也没有看到过那道题,不过这并不重要,像我这样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废才,即使事先知道题目估计也要交白卷。
但我们从中可以知道关键的一点:这是一道超级难题,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做出来。
那么徐经和唐寅能做出来吗?
只要考量一下这二位仁兄的实力,就能够得出如下结论:
唐寅是比较可能做出来的,徐经是比较不可能做出来的。
唐寅是全国知名的才子,学习成绩优秀,是公认的优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的高中生,要进北大清华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徐经虽然是个土财主,也考中了举人,在全国范围内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指望他的脑筋开窍,智商突然爆发,那是不现实的。
所以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徐经很有可能确实买了考题。
第二个问题,相信很多人都认为不是个问题,以唐寅的实力,还需要作弊吗?
其实我也这样认为,但分析后就会发现,具体情况并非那么简单。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储把唐寅的卷子交给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专门提到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极有可能蕴含着一种特殊的含义——潜规则。
而这种潜规则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约定门生。
在明代,如果要评选最令人羡慕的官职,答案并不是尚书、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们主要工作不过是在教室里来回巡视监考,然后拿点监考费走人,可在当时,这实在是个抢破头的位置。
原因很简单,所有由这位考官点中的考生都将成为他的门生。
明代的官场网络大致由两种关系组成,一种是同学(同年),另一种是师生(门生),官场风云变幻莫测,新陈代谢速度很快,今天还是正部级,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阎王那儿报到了。要想长盛不衰,就得搞好关系。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紧,只要混到个考官,点中几个人才,到考试结束,你就是这几个人的座师了,这几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码头,先说几句废话,谈几句天气,最后亮底牌:从今以后,俺们就是您的人了,多多关照吧。
你也得客气客气,说几句话,比如什么同舟共济,同吃一碗饭,同穿一套裤子等等等等,然后表明态度:今后就由老夫罩着你们,放心吧。
有一句时髦的词可以形容这一场景——双赢。
新官根基不稳,先要摸清楚行情,找个靠山接着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抓几个新人,将来就算出了事还有个指望,实在不行也能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场里,养儿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只能靠门生。
这就是所谓的门生体制,而这一体制有时会出现一种特例——约定门生。
这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现象,因为在科举前,可能会出现某位名震全国的天才,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将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在这种情况下,某些考官就会私下与这位考生联系,透露题目给他,互相约为师生,这样无论将来是谁点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会影响事先已经确定的关系。
这是一种风险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们轻易不敢冒这个险,只有当真正众望所归的人出现时,这笔买卖才有可能成交。
介绍完背景,再来看看关键问题:唐寅和程敏政之间有这种关系吗?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是其中却仍然有蛛丝马迹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经在这两份卷子里选定了会元,而唐寅则在外面发话,说自己就是会元。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于,当时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说按照规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会知道他选中的会元到底是谁。
所以这个疑问最终只能指向两个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题,并且认为别人做不出来,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二、程敏政事先与唐寅会面,并给了他考试的题目。
这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问我,题目虽然是我出的,但我没有标准答案。
不管有多复杂,这件案子总归结案了,案中的两个倒霉鬼和一个幸运儿就此各奔东西。
倒霉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个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员,被迫拿了养老金退休回家。另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闭着眼睛写也能中进士的人,得了个不得为官的处分。
而那个幸运儿就是徐经,这位仁兄虽然也背了个处分,却实在是个走运的人。同志们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场上作弊被抓到,最严重的结果也就是成绩作废,回家待考。可在明代,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处罚一般是充军,若情节严重,没准还要杀头。
事情到这里就算结了,程敏政被这个黑锅砸得七窍冒烟,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声叹息之后,对前途心灰意冷,四处逛妓院,开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经功亏一篑,对科举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开始烧四书五经,还告诫他的子孙,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一句屁话,还不如学点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后,他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爱读书,只喜欢旅游,别号徐霞客。
一番折腾下来,大明王朝少了两个官僚,却多了一个浪荡才子和一个地理学家,倒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说到这里,差点又漏了一个人,还是那位告状的给事中华,他也名留青史了,后来有人根据传说写了一出广为流传的戏,此戏俗名《三笑》,又称《唐伯虎点秋香》,由于这位仁兄当年多管闲事,编剧为了调侃他,便以他为原型创作了华太师这个经典角色,不但硬塞给他几个傻儿子,还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里最漂亮的丫环,也算是给伯虎兄报了仇。
这场文坛风云最终还是平息了,可已经倒霉到家的唐伯虎不会想到,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更大的麻烦还在未来的路上等待着他。
唯一的遗漏
朱祐樘是个很实在的人。
他从小饱经忧患,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立为太子后又几经飘摇,差点被人废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实在是上天保佑,阿弥陀佛。
这个少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所以他憎恶黑暗和邪恶,他不顾身体日以继夜工作,驱逐无用的僧人和道士,远离奸人,任用贤臣,为大明帝国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过大的工作强度也彻底拖垮了他的身体,二十多岁脑袋就秃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苍老,看上去活像街边扫地的大叔,连大他好几轮的王恕和马文升都不如,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岁,而王恕更是创造了纪录,这位老大爷一直活到九十三岁才死,据说死的当天还吃了好几碗饭,吃完打了几个饱嗝儿后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没有那样的运气
,三十多岁的他已经重病缠身,奄奄一息,却仍然一如既往地拼命干活,身体自然越来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后,他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此时王恕已经退休回家,吏部尚书几经变更,空了出来,朱祐樘想让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离不开这个老头子,一个人不能分成两个用,无奈之下马文升只好就任了,他推荐一个叫刘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马文升的眼光很准,刘大夏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国防部长,在他的统领下,大明帝国的边界变得坚不可摧。
但事实证明,这位国防部长最大的贡献并不是搞好了边界的防务,而是推荐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报,由于疏于管理,军中马匹不足,边防军骑兵战斗力锐减,急需管理。
这是个大事,朱祐樘立刻找来刘大夏,让他拿主意。刘大夏想了一下,回复了朱祐樘:
“我推举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内,必可见功。”
“谁?”
“杨一清。”
朱祐樘很快就在脑海中找到了对象,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一清,一个快到五十岁的老头,不苟言笑,整日板着严肃的面孔,而且相貌出众——比较丑。
反正是去管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于是干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杨一清离开了京城,来到了陕西(养马之地),他将在这里的瑟瑟寒风中接受新的锤炼,等待着考验的到来。
此时的三人内阁能谋善断,马文升坐镇吏部,刘大夏统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经无懈可击,弘治盛世终于到达了顶点。但朱祐樘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年仅三十六岁的朱祐镗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这最后的时刻,面对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他回顾了自己几乎毫无缺憾的人生,终于意识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遗漏: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聪明的,但年纪太小,喜欢玩,希望
诸位先生劝他多读书,做一个贤明的人。”
阁臣们回应了他的担忧:
“誓不辱命!”
看着这三个治世能臣,朱祐樘笑着闭上了眼,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却遭了很多罪,受过无数恶毒的伤害,却选择了无私的宽恕,他很少体验皇帝的尊荣,却承担了皇帝的全部责任。
从黑暗和邪恶中走出来的朱祐樘,是一个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给了他一个评价,是他的祖先和后辈都无法得到的最高评价:
朱祐樘是一个好皇帝,也是一个好人。
七 斗争,还是隐忍?
明武宗朱厚照
现在让我们调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闹的一位兄弟终于要出场了。
据说清朝的皇子们在读书时如果不专心,师傅就会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学朱厚照吗?!”
被几百年后的人们当作反面典型的朱厚照并不冤枉,单从学习态度上讲,他实在是太过差劲。
朱祐樘这辈子什么都忙到了,什么都惦记到了,就是漏了他的这个宝贝儿子。朱祐樘命不好,只生了两个儿子,还病死了一个,唯一剩下来的就是朱厚照,自然当成命根子来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儿子受苦,无论什么事情都依着他,很少责罚,更别提打了。
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亲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没有人管他,这很自然,连他爹都不管,谁敢管?
无数的败家子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朱厚照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败家子,据史料记载,他的智商过人,十分聪明,也懂得是非好歹,只是这位大哥有一个终身不改的爱好——玩。
玩,怎么好玩怎么玩,翻过来覆过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只是为了一个字——玩。
请诸位千万记住这个前提,只有理解了这些,你才能对下面发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朱厚照就这么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岁,突然一天宫中哭声震天,他被告知父亲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将成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并不十分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加了个名誉头衔,该怎么活还怎么活,没什么变化。
可是不久之后,麻烦就来了,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书希望
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并且他还在书中列明了朱厚照的几条罪状,比如不在正殿坐着,却四处闲逛看热闹,擅自骑马划船,随便乱吃东西等等。
这些是罪状吗?
应该说对于朱厚照而言,这些确实是罪状,刘健可是有着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待着多好,干吗四处乱跑,万一被天上掉下的砖瓦砸到,那是很危险的,有个三长两短,大明江山怎么办?
骑马也不安全,摔下来怎么办?划船更不用说了,那年头还没有救生圈,掉进水里就不好了,为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随便干这些危险活动了。
东西更是不要乱吃,虽然毒大米、烂花生之类的还没有普及,万一吃坏肚子的话,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刘健苦口婆心地说了很长时间,可朱厚照对此只有一个想法:
全是废话!
老子当太子的时候就没人敢管,现在做了皇帝,这个老头子竟然还敢来多管闲事!
但这个老头子毕竟是老爹留下来的头号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于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副忠厚淳朴的表情,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明白了,今后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刘健并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话,那是连春节都要过错的。
这之后,非但没有看见朱厚照兄悬梁刺股,勤奋努力,反而连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说什么午朝,整天连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着。
这下轮到人事部长马文升和国防部长刘大夏出马了,他们早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为了能够及早限制住这位少年皇帝的行为,把他往正道上引,他们准备奋力一搏。
很快,两人先后上书劝说朱厚照,并且表示如果皇帝不采纳他们的意见,他们会继续上书直到皇帝改正为止。
朱厚照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验,十六岁的他毕竟没见过二位部长这种不要命的架势,他第一次产生了畏惧感。
然而这时耳旁一个声音对他说:
陛下,你不需要听命于他们,你有命令他们的权力!
朱厚照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见,他当即对二位部长表示,你们也不用再上书了,因为我现在就不让你们干了,你们下岗了,收拾东西回家养老吧!
马文升和刘大夏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不但没吓唬住,还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伤心之下,他们各自离职回家。
发出那个声音的人,叫做刘瑾。
刘瑾,陕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详,这也是个正常现象,家里有识字认数记得生日的,一般不会去做太监。
这位刘先生原本姓谈,是个很坚强而且胆子很大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是自宫的。
当然了,他自宫的动机并不是因为捡到了葵花宝典之类的武功秘笈,之所以走上这条路,只是因为他想找个工作。为了求职就拿刀子割自己,这样的人自然很坚强。
更悬的是,自宫也不一定有工作,当时想当太监的人多了去了,没点门路你还进不去,万一进不了宫,割掉的又长不回来,那可就亏大了。敢搞这种风险投资的人,是很有几分胆量的。
这位预备宦官还算运气
好,一个姓刘的太监看中了他,便安排他进了宫,此后他就改姓刘了。
公正地讲,刘瑾是一个很有追求的太监,他进宫之后勤奋学习,发愤用功,很快具备了初级文化水平,这在宫里已经是很难得了,于是他被选为朱厚照的侍从。
从王振到刘瑾,他们的发家之路提醒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即使当了太监,也应该坚持学习。还是俗话说得好:知识改变命运。
当刘瑾看到不爱读书、整日到处闲逛的朱厚照时,他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了。只要能够哄住这个爱玩的少年,让他随心所欲地玩乐,满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当然了,刘瑾并不是唯一的聪明人,还有七个人也发现了这条飞黄腾达的捷径。他们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个极为威风的称号——八虎。
朱厚照很快发现,与那些整日板着脸训人的老头子们相比,身边这些百依百顺的太监更让他感到舒服。于是他给予这些人充分的信任,将宫中大权交给了他们,还允许他们参与朝政,掌握国家大权。
有了皇帝的支持,刘瑾开始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位刘先生实在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几任太监的经验教训,将自己的手伸向了一个新的领域——文官集团。
刘先生很清楚,自己虽然得宠,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太监,要想长治久安,稳定发展,就必须拉拢几个大臣,刘健、李东阳这些人自然不买他的账,但他知道,要在读书人中间找几个软骨头的败类并不困难。
经过仔细观察,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吏部侍郎焦芳。接触一段时间后,双方加深了了解,形成了共识,决定从今以后狼狈为奸,共同作恶。
焦芳,河南泌阳人,进士出身,还是个翰林,但你要是把他当成文弱书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想当年,万安在内阁管事的时候,大学士彭华推荐晋升学士人选,漏了焦芳,这位兄台听到消息,当即表示,我要是当不上学士,就拿刀在长安道上等彭华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华听到消息,吓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这才了结。
这位焦兄弟如此剽悍,在中进士之前估计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伙实在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焦芳就这样成为了刘瑾犯罪集团的骨干成员,考虑到投靠太监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并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着。
刘瑾的行动终于引起了文官集团的警觉,马文升和刘大夏的离去也让他们彻底认识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必须动手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不同的选择
刘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场滚打的经验告诉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面,后果不堪设想,而想要除掉“八虎”,单靠内阁是绝对不够的。
要获得最后的胜利,必须发动文官集团的全部力量,发动一次足以致命的攻击。
基于这个认识,他找到了户部尚书韩文,布置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第二天,进攻开始。
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折,他并不在意地翻阅了一下内容,却立刻被吓得胆战心惊!
这份奏折不但像账本一样,列举了他登基以来的种种不当行为,还第一次大胆地把矛头直接对准刘瑾等人,表示再也无法容忍,必须立刻杀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执行,他们绝不甘休。
此奏折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李梦阳,要说他也确实名不虚传,写作水平极高,引经据典,短短的几千字就把刘瑾等人骂成了千古罪人、社会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并不是这份奏折的内容,也不是奏折的作者,类似这种东西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习以为常了,真正让他畏惧的,是这份奏折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谓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长官六位尚书,加上都察院最高长官、通政司最高长官和大理寺最高长官,共计九人,合称九卿。
这一举动通俗地说,就是政府内阁全体成员发动弹劾,威胁皇帝答应他们的条件和要求。
刘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刘瑾等人的虚实,根本不与他们纠缠,而是发动内阁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盘,虽然这位皇帝闹腾得厉害,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吓唬,只要摆出拼命的架势,他是会服从的。
刘健的想法是对的,他这一招把朱厚照彻底吓住了,刚上台没多久,下面的这帮人就集体闹事了,要是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万一再来个集体罢工,这场戏一个人怎么唱?
他准备屈服了。
刘瑾等人得知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刘健竟然这么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个人马上凑在一堆开会想对策,可是由于智商有限,谈了半天也没办法,只得抱头痛哭。
朱厚照的环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刘健相比,他还太年轻,面对威胁,他只好派出司礼监王岳去内阁见几位大人,以确定一个问题——“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王岳急匆匆地跑到内阁拜见三位大人,却意外地看到了两种不同的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询问几位阁臣的意见,还没等他问完,刘健就拍案而起,说出了他的意见:
“没什么可说的,把那八个奴才抓起来杀掉就是了!”
本来就很能侃的谢迁也毫不客气,厉声说道:
“为国为民,只能杀了他们!”
然而剩下的李东阳却保持了沉默,面对刘健和谢迁惊异的目光,他这才缓缓地表示,应该严惩违法的太监。
李东阳此时的奇怪表现并没有引起刘健和谢迁的重视,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岳的身上,等待着这位司礼监的表态。
也算刘瑾运气
不好,因为王岳最讨厌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监行业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对这位抢饭碗的同行,王岳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他对三位阁臣的意见表示完全接受,并立刻回到宫中向朱厚照转达了内阁的意见。
朱厚照想不到内阁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但他并不想赶走这几个听话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内阁谈判,这次他降低了自己的底线:同意赶走八人,但希望
能够宽限一段时间执行。
内阁的答复很简单——不行。
同时更正了朱厚照的说法——不是赶走,是杀掉。
朱厚照真正是无计可施了,他只能继续派出司礼监前去内阁谈判。
此时“八虎”已经知道了情况的严重性,他们惊恐万分,竟然主动找到了内阁,表示他们愿意自己离开这里前往南京,永不干涉朝政。
内阁压根儿就不搭理他们。
刘瑾和其余七个人都哭了,他们是被急哭的。
这是匆忙混乱的一天,宫中的司礼监急匆匆地赶到内阁,又急匆匆地赶回宫里,朱厚照也无可奈何,“八虎”完全丧失了以往的威风,只是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的裁决。
出人意料的是,与此同时,内阁里却发生了一场争论。
计划的发起人刘健眼看胜利在望,便召集内阁和各部官员开会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刘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虚传,会议一开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刘瑾等人,谢迁、韩文也十分激动,一定要杀了“八虎”。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东阳终于开了口,但他说出的话却着实让在座的人吃了一惊。
李东阳表示,只要皇帝能够疏远、赶走“八虎”就行了,没有必要一定把他们杀掉,否则事情可能会起变化。
他的建议引起了刘健和许多人的不满,与会的人众口一辞地认为他过于软弱,对他的建议毫不理会。
李东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看来,这些愤怒的人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就这样,内阁商定了最后的方针:除掉“八虎”,决不让步。
但刘健很清楚,要让这一方针得到朱厚照的批准是不容易的,为了达到目的,他决定寻求一个人的帮助——王岳。
在谈判的时候,刘健就敏锐地感受到了王岳对刘瑾的敌意,这样的细节自然逃不过阅历丰富的刘健的眼睛。他随即派人与王岳联系,希望
得到他的支持。
这一提议正中王岳下怀,他立刻发动其余的司礼监,对朱厚照展开游说。
整整一天的折腾已经让朱厚照筋疲力尽,十六岁的他完全不是这些官场混迹多年的老狐狸的对手,所以当王岳等人向他进言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这样吧,把他们抓起来,我同意。”
朱厚照终于妥协了,王岳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刘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手,彻底清除“八虎”。
紧张了整整一天的刘健终于轻松了,因为明天所有的问题都将得到解决,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小学的时候,老师曾经反复教导过我们这样一句话: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刘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会议上,除去情绪激动的多数派和犹豫的少数派外,还有着一个别有企图、冷眼旁观的人。这个人就是焦芳。
潜伏
刘瑾的工作终于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连夜把内阁制定的计划告诉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绝路上,即使没有办法也会想出办法的。
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跑到哪里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豁出去了!
刘瑾明白,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挽救他们。于是,他和其余七人连夜进宫,去拜会他们最后的希望
——朱厚照。
一见到朱厚照,八个人立刻振作提神,气沉丹田,痛哭失声。生死关头,八个人都哭得十分认真敬业,朱厚照被他们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让他们先停一停,把话说完。
刘瑾这才开口说话,他把矛头指向了王岳,说王岳与文官们勾结一气,要置他们于死地。
刘瑾实在是一个聪明人,他没有直接指责攻击他们的文官,因为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对于这个少年而言,文官从来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边的太监,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岳才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只要把王岳归于文官一伙,朱厚照自然就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朱厚照被打动了,他本来就极其讨厌那些文官,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才屈服于他们的胁迫,听了刘瑾的话,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危险,连王岳也听从文官的指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刘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关键的一句话: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决,谁敢不从!”
朱厚照终于醒悟了,原来最终的解释权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实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岳等人的司礼监职务,由刘瑾接任,而东厂及宫中军务则由“八虎”中的谷大用和张永统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刘瑾完成了逆转,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刘瑾充分领会了时间宝贵的精神,他没有等到第二天,而是连夜逮捕了王岳等人,把他们发往了南京。
然后他穿好了司礼监的衣服,静静地等待着清晨的到来。
第二天.
兴奋的刘健和谢迁兴冲冲地赶来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岳的接应,他们信心百倍,准备听这几个太监的终审结果。
可他们最终听到的却是几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调令,然后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礼监刘大人。
强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刘健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辞职申请,与他一同提出辞呈的还有李东阳和谢迁。
很快,刘健和谢迁的辞职要求得到了批准,而李东阳却被挽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焦芳将会议时的一切都告诉了刘瑾,包括刘健、谢迁的决断和李东阳的犹豫不决。
刘瑾根据这一点做出了判断,在他看来,犹豫的李东阳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就这样,弘治年间的三人内阁终于走到了终点,“断”和“侃”离开了,“谋”留了下来。
离别的日子到了,李东阳在京城郊外为他的两个老搭档设宴送行,在这最后的宴会上,李东阳悲从心起,不禁痛哭起来。可是另两个人却没有他这样的感触。
刘健终于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严肃地对李东阳说:
“你为什么哭!不要哭!如果当时你态度坚决,今天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了!”
李东阳无言以对。
谢迁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李东阳,然后和刘健一同离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东阳看着两人的背影,举起了杯中的残酒,洒之于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有时候,屈辱地活着比悲壮地死去更需要勇气。
八 传奇就此开始
一号人物登场
李东阳决不是刘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会犹豫,恰恰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被其他大臣忽视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只不过是个偶然因素,刘瑾之所以能够成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朱厚照,这位玩主是不会杀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李东阳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他思维缜密,看得比刘健和谢迁更远,也更多,他很清楚要解决刘瑾,并没有那么容易。
刘瑾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远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这个强大的敌人,必须等待更好的时机。
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是其他官员们似乎不这么想,他们为刘健、谢迁的离去痛惜不已,纷纷上书挽留,第一批上书的官员包括监察院御史薄彦征、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多人,刘瑾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十分果断——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书一个打一个,一个都不能少!
最惨的是南京给事中戴铣,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为了救戴铣,又有很多人第二批上书,刘瑾对这些人一视同仁,全部处以了廷杖。
在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个叫王守仁的小官,与同期被打的人相比,他一点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对他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位三十四岁的小京官即将踏上历史舞台的中央,传奇的经历就此开始。
兵部武选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将冠绝当代,映照千古。
传奇
1905年,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为日本军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将领,他率领装备处于劣势的日本舰队在日俄战争中全歼俄国太平洋舰队和波罗的海舰队,成为了日本家喻户晓的人物。
由于他在战争中的优异表现,日本天皇任命他为海军军令部部长,将他召回日本,并为他举行了庆功宴会。
在这次宴会上,面对着与会众人的一片夸赞之声,东乡平八郎默不作声,只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与众人,上面只有七个大字:
一生伏首拜阳明。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捞鱼,家里还有几个生病的亲属,每日以泪洗面。这差不多也是惯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况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钱,而且他还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属实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条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辈们大都曾经做过官,据说先祖王纲曾经给刘伯温当过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后世子孙虽然差点,但也还凑合。而到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这里,事情发生了变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岁的王守仁离开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为他家的坟头冒了青烟,父亲王华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
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华的责任感也大大增强,毕竟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已经是状元了,儿子将来就算不能超过自己做个好汉,也不能当笨蛋。于是他请了很多老师来教王守仁读书。
十岁的王守仁开始读四书五经了,他领悟很快,能举一反三,其聪明程度让老先生们也倍感惊讶,可是不久之后,老师们就发现了不好的苗头。
据老师们向王状元反映,王守仁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舞枪弄棍,读兵书,还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诗为证: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在先生们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王华看过之后却思索良久,叫来了王守仁,问了他一个问题:
“书房很闷吗?”
王守仁点了点头。
“跟我去关外转转吧。”
王华所说的关外就是居庸关,敏锐的他从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书房容不下他,王华便决定带他出关去开开眼界。
这首诗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时年十二岁。这也是他第一首流传千古的诗作。
此诗看似言辞幼稚,很有打油诗的神韵,但其中却奥妙无穷。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思考观察方式,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
王华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承诺。当时的居庸关外早已不是朱棣时代的样子,蒙古骑兵经常出没,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出关,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但王华经过考虑,最终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不久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在居庸关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间的伟绩,永乐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经的风云岁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华原本只是想带着儿子出来转转,踩个点而已,可王守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
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态,庄重地走到王华面前,严肃地对他爹说:
“我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只要给我几万人马,我愿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据查,发言者王守仁,此时十五岁。
王华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如梦初醒,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十分激动地顺手拿起手边的书(一时找不到称手的家伙),劈头盖脸地向王守仁打去,一边打还一边说:
“让你小子狂!让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为国效力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但他并没有丧气,不久之后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计划,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王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万想不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还真是啥都敢想敢干。
也许过段时候,他就会忘记这些愚蠢的念头。王华曾经天真地这样想。
也许是他的祈祷产生了效果,过了不久,王守仁又来找他,这次是来认错的。
王守仁平静地说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实际,多谢父亲教诲。”
王华十分欣慰,笑着说道:
“不要紧,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将来努力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现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干什么?”
“做圣贤!”
这次王华没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复——一个响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王华终于和老师们达成共识,如果再不管这小子,将来全家都要败在他的手里,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给儿子谈一门亲事。他认为,只要这小子结了婚,有老婆管着,就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王华是状元,还曾经给皇帝当过讲师,位高权重,王守仁虽然喜欢闹事,但小伙子长相还是比较帅的(我看过画像,可以作证),所以王家要结亲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家挤破头来应征。
出于稳妥考虑,也是不想这小子继续留在京城惹事,王华挑选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个官家小姐,然后叫来了刚满十七岁的王守仁,告诉他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结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王华给王守仁安排这么个包办婚姻,无非是想图个清静,可他没有料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愣头愣脑的王守仁就这么被赶出家门,跑到了江西洪都,万幸,他的礼仪学得还算不错,岳父大人对他也十分满意。一来二去,亲事订了下来,结婚的日期也确定了。
这位岳父大人估计不常上京城,没听过王守仁先生的事迹,不过不要紧,因为很快,他就会领略到自己女婿的厉害。
结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结婚,新郎又是王状元的儿子,自然要热闹隆重一点,岳父大人家里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准备行礼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个关键的人——新郎。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结不成婚还在其次,把人弄丢了怎么跟王华交代?
岳父大人满头冒汗,打发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寻找,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连寻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观里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动。
可是失踪一天的王守仁却一点都不激动,他惊讶地看着那些满身大汗的人们,说出了他的疑问:
“找我干啥?”
原来这位兄弟结婚那天出来闲逛,看见一个道观,便进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劲,就开始学道士打坐,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来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还有件事情没有做。
无论如何,王守仁还是成功地结了婚,讨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传遍了洪都,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个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看似怪异的少年是一个意志坚定,说到做到的人,四书五经早已让他感到厌倦,科举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岁的他就这样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唯一的目标——做圣贤。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这个理想可操作性实在不高,毕竟之前除若干疯子精神病自称实现了该理想之外,大家公认的也就那么两三个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所以他出没于佛寺道院,希望
从和尚道士身上寻找成为圣贤的灵感。但除了学会念经打坐之外,连圣贤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没有灰心丧气,仍然不断地追寻着圣贤之道。
终归是会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坚信这一点。
或许是他的诚意终于打动了上天,不久之后,它就给王守仁指出了那条唯一正确的道路。
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守仁离开江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认识了一个书生,便结伴而行,闲聊解闷。
交谈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
这位书生思虑良久,说出了四个字的答案:
“格物穷理。”
“何意?”
书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圣人的书,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
圣贤之路
朱圣人就是朱熹,要说起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无与伦比,连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谱,给他当孙子。
可关于他的争论也几百年都没消停过,骂他的人说他是败类,捧他的人说他是圣贤,但无论如何,双方都承认这样一点:他是一个影响了历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支持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反对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禁锢思想的罪魁祸首。
其实朱熹先生远没有人们所说得那么复杂,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不过是他的目标有些特殊罢了。
他追求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面的内容将叙述一些比较难以理解的哲学问题,相信按本人的讲述方式,大家是能够理解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去翻书吧。)
自古以来,有这样一群僧人,他们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诵经念佛,而与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们往往几十年坐着不动,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体,痛苦不堪却依然故我。
有这样一群习武者,经过多年磨炼,武艺已十分高强,但他们却更为努力地练习,坚持不辍。
有这样一群读书人,他们有的已经学富五车,甚至功成名就,却依然日夜苦读,不论寒暑。
他们并不是精神错乱、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的白痴,如此苦心苦行,只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
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轻若无物,却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够获知这一样东西,就能够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并不是传说,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这样东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谓道,是天下所有规律的总和,是最根本的法则,只要能够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诱惑,所以几千年来,它一直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追寻。更为重要的是,事实证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为人所掌握的。
对于不同种类的追寻者而言,道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对于和尚们来说,道的名字叫做“悟”,对于朱熹这类读书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们梦寐以求追寻的“悟”,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玄妙的快感,远远胜过世间所有的欢悦和一切精神药品,到此境界者,视万物如无物,无忧无虑,无喜无悲,愉悦之情常驻于心。佛法谓之“开悟”。
最著名的“开悟”者就是“六祖”慧能,之后的德山和尚与临济和尚也闻名于世。
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此即所谓佛者之道。
而关于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这样一个故事来说明:
按照武术中的说法,兵器是越长越好,即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但据说五代年间,有一位高手用剑,却是越用越短,到后来他五六十岁了,剑法出神入化之时,居然不用剑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阵,却从未打败过。
当我看到这个故事时,才真正开始相信一句中的常用语: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开悟,也不是练习武术,这玩意儿是从书中读出来的,而且还是能够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
唯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释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话,也不用去找翻译了,概括起来,只要你懂得三点就够了:
一、道是个稀罕玩意儿,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二、无论什么职业什么工种,悟道之后都是有很多好处的。
三、悟道是很难的,能够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这样了,能看明白就行。
说了这么多,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既然道这么好,那怎样才能悟道呢?
还是按照职业来划分,如果你去问一个已经开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会十分有趣。
对于这个问题,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禅师的答案是:把佛像烧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来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贤是挑粪的。(罪过罪过)
他们并不是在说胡话,如果你有足够的悟性,就能从中体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真意。所谓目中无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处。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径,也正隐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语言中,简单说来就是三个字——靠自己。
他们以各种耸人听闻的话来回答问题,只是想要告诉你,悟道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会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帮你。
可是高僧们的答案可操作性实在不强,一般人干不了,很难让我们满意,我们再来看看武者。
对于练武的人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加简单,丢给你一把剑,你就慢慢练吧,至于要练多久才能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最高境界,不要问师傅,也不要问你自己,鬼才知道。
毕竟一本几十万字的长篇武侠里绝顶高手一般也就一两个人,如果兄弟你没有练出来,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诸位一定要端正心态。
现在我们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圣人身上,希望
这里有通往圣贤之路的钥匙。
朱圣人确实不负众望,用四个字给我们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格物穷理。
好,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起点,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那么这四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又是什么意思呢?
朱圣人还是很耐心的,他告诉我们,“理”虽然很难悟到,却普遍存在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头黄牛是有理的,后院的几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头的那几贯私房钱也是有理的。
理无处不在,而要领会它,就必须“格”。
至于到底怎么格,那就不管你了,发呆也好,动手也好,愿意怎么格就怎么格,朱圣人不收你学费就够意思了,还能帮你包打天下?
那么“格”到什么时候能够“格”出理呢?
问得好!关于这个问题,宋明理学的另一位伟大导师程颐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会神地“格”,加班加点地“格”,是会“豁然贯通”的。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豁然贯通”呢?
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导师们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格”吧,请你相信,到了“豁然贯通”的时候,你就能“豁然贯通”了。
好了,我们的哲学课到此结束,课上讨论了关于佛学、禅宗、儒学、宋明理学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这种讲述方式大家能够理解。
其实我并不愿讲这些东西,但如果不讲,诸位就很难理解王守仁后来的种种怪异行为,也无法体会他那冠绝千古的勇气与智慧。
圣贤之路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它神秘、诡异,又深不可测,它比名将之路更加艰辛,在这条道路上,没有帮手,没有导师,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败,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然而十八岁的王守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他最终成功了,在十九年后的那个地方,那个夜晚,那个载入历史的瞬间。
九 悟道(一)
踌躇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终于带着老婆回了北京。刚一回来,父亲王华就用警惕的眼睛审视着他,唯恐他继续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回家之后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他十分满意,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王华犯了一个天真的错误,因为王守仁读的只是朱熹的书,他读书的动机也一如以往——做圣贤。
不久之后,另一件怪事发生了。
王华突然发现,王守仁从书房失踪了,他怕出事,连忙派人去找,结果发现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园里,看着一枝竹子发呆,一动不动。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问道:
“你又想干什么?”
王守仁压根就没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着那根竹子,只是挥了挥手,轻声说道:
“不要吵,我在参悟圣人之道。”
王华气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视着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华不理解王守仁的行为,但是大家应该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学课打底,我们已经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
“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
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在故事背后,还有着一个人对未知的执著和探索。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此后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华没办法,毕竟他自己是状元,如果儿子连进士都不是,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王守仁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便答应了,从此他重新捡起了四书五经,开始备考。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王守仁确实继承了王华的优良遗传基因,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老爹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发了前来祝贺的人们之后,他高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题名!”
可是事实证明,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毕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临考前恶补只能糊弄省级考官,到了中央,这一招就不灵了。
之后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两次参加会试,却都落了榜,铩羽而归。
父亲王华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丧,他没有料到,自己想当圣贤,却连会试都考不过,心里十分难过。
换了一般人,此刻的举动估计是在书房堆上一大堆干粮,在房梁上吊一根绳子,再备上一把利器,然后拼命读书备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经过痛苦的思索,终于有所感悟,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亲谈话。
“我确实错了。”
听到这句话,王华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来必成大业,落榜之事无须挂怀,今后用功读书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发完了感慨的王华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按照通常逻辑,王守仁应该谢礼,然后去书房读书,可是意外出现了。
王守仁不但没有走,反而向父亲鞠了一躬说道:
“父亲大人误会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白,落榜之事本来无关紧要,而我却为之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为此无关紧要之事烦恼不已,实在是大错。”
王华又一次发懵了,可是王守仁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以为,书房苦读并无用处,学习兵法,熟习韬略才是真正的报国之道,今后我会多读兵书,将来报效国家。”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飘然而去。
面对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刚刚反应过来的王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你要气死老子啊!”
王守仁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六岁这年,他开始学习兵法和谋略,甚至开始练习武艺,学习骑射。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给了自己老爹几分面子,四书五经仍旧照读,也算是对父亲的些许安慰。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学习中,王守仁逐渐掌握了军事的奥秘和非凡的武艺,此时武装他头脑的,再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文武兼备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对于他们而言,王守仁已经变得过于强大。
就这么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王守仁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会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要说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给的,他这么瞎糊弄三年,竟然还是中了榜,而且据他父亲调查,原先他的卷子本来被评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后门(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挤到了二甲。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设部),但根据工作日志记载,王守仁不算是个积极的官员,他从来都不提什么合理化建议,也不当岗位能手,却认识了李梦阳,整天一起研究文学问题。
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却在不断地加深。
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而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发现,在朱圣人的理论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曾经被无数人无数次批倒批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因为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圣人的世界和我们的是不同的,这位哲学家的世界是分裂成两块的,一块叫做“理”,另一块叫做“欲”。
朱圣人认为“理”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但却有着一个大敌,那就是“欲”,所谓“理”,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和准则,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来了,那好处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协调了。换在今天,这玩意儿还能降低犯罪率,稳定社会,那些翻墙入室的、飞车抢包的、调戏妇女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会统统地消失。最终实现和谐社会。
可是“欲”出来捣乱了,人心不古啊,人类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欲望,吃饱了不好好待着,就开始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搞得社会不得安宁。
所以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这是一个对后世产生了极大(或者说极坏)影响的理论,到了明代,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了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
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这源于一件事情的发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全国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全国各地出差审案。
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
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王守仁即刻拜见了禅师,他希望
得到更多的启示。
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趣。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待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转折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可要想走到这条圣贤之路的终点,他还必须找到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疑团的答案——“理”。
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这又不是猪肉排骨,上对门王屠户那里花几文钱就能买到,奇珍异宝之类的虽然不容易搞到,但毕竟还有个盼头。可这个“理”看不见摸不着,连个奋斗方向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颐老师的话了,今天“格”一个,明天“格”一个,相信总有一天能“格”出个结果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啥都没有“格”出来,王守仁十分苦恼,他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方法不对,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成功的。
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那个最终疑团的谜底。
成功确实就要到来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做亏本买卖,在将真相透露给王守仁之前,它还要给他一次沉重的打击,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认他是否有足够的资格来获知这个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的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高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的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九 悟道(二)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干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
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代。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当他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驿站。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老头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来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分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赐予,然后再一一拿走。
十几年来,唯一支撑着他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愿望。但事实是残酷的,多年的努力看来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渐稀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矢志不移,追寻圣贤,错了吗?
仗义执言,挺身而出,错了吗?
没有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那上天为何要夺走我的荣华,羞辱我的尊严,使我至此山穷水尽之地步?
既然你决意夺去我的一切,当时为何又给予我所有?
夺走你的一切,只因为我要给你的更多。
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为让你知晓世间百态。
使你困窘潦倒,身处绝境,只为让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才能摆脱人世间之一切浮躁与诱惑,经受千锤百炼,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为我即将给你的并非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是号令天下的权势,却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神秘的宝物——终极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挣扎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却依然不见踪影。
竹子里没有,花园里没有,名山大川里没有,南京没有,北京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何处?!
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在这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钝啊,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天人本是一体,何时可分?又何必分?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
它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诞生于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悄无声息,但它的光芒终将照耀整个世界,它的智慧将成为无数人前进的向导。
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十 机会终于到来(一)
预谋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活是很现实的,悟道让人兴奋,但你还是早点洗了睡吧,因为明天一早,你还要拿起锄头去耕你那两块破地,哲学是伟大的,是重要的,但你应该清楚,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
根据历史导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还要在这里待段时间,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他的命运,这中间还有几年,我们就不陪王圣人开荒了。因为与此同时,一场好戏正在北京开演。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头,可李东阳比他还苦,自从谢迁和刘健走后,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但刘瑾毕竟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怀疑李东阳别有企图,便不断安排人时不时整他一下。
比如李东阳先生编了本叫《通鉴纂要》的书,这事情让刘瑾知道了,就让人去书里挑毛病,想搞点文字狱玩玩,可是李东阳早有防备,一篇文章写得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刘瑾听到汇报,反而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这是他的性格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东阳,为此目的,他找来许多人,日夜翻查,终于找到了破绽。
什么破绽呢?原来李东阳先生在书中写了几个别字,刘瑾据此认为他的工作态度不认真(逻辑相当严密),准备借机会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东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正当刘瑾准备下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焦芳竟跑来为李东阳说情,原来李东阳给他送了礼,和他称兄道弟,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碍于面子,刘瑾就放了李东阳一马,事情就算了了。
在这个回合里,初中生刘瑾兄到底还是没有玩过老谋深算的李东阳博士,可见多读书还是很有用的。
在展开艰苦斗争的同时,李东阳的地下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刘瑾打算整死刘健和谢迁,一了百了,李东阳出面营救。
同年,御史姚祥、主事张伟被诬陷,李东阳出面营救。
正德三年(1508),御史方奎骂了刘瑾,刘瑾准备安排他去阎王那里工作,李东阳出面营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可是李东阳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却换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结局。
有一天,李东阳上朝途中,正好遇见了自己的门生罗玘,李东阳很是高兴,连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罗玘竟然不理他,扭头就走,唯恐和他多说一句话。李东阳十分奇怪,想找个机会问个究竟。
可还没等到他去拉拢感情,晚上就收到了罗玘的一封信,李东阳看完之后,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刘健、谢迁)都走了,你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拜托你还是早点退休吧,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今后我也不再是你的门生,就当咱俩没认识过,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实在没空搭理你。
李东阳气得吐了血。
可是李东阳先生,吐完之后擦擦嘴你还得接着干啊,要知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从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东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胜利终会到来。
刘瑾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还有一个消息灵通的焦芳,而自己这边,除了几个只会空谈气节的白痴外,并没有智勇双全、千里决胜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适当的人选出现之前,必须忍耐。
相比而言,刘瑾可就风光得多了,自从重新改组内阁之后,他的派头是一天大过一天,当时的大臣送奏章都要准备两份,一份给皇帝,一份给刘瑾。
当然了,给皇帝的那份是没有回音的,这是相当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时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梦。大家只能指望刘瑾努力干活,毕竟有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好。
换句话说,在那几年里,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刘,朱厚照本人都没意见,谁还愿意管闲事?
可问题在于刘瑾先生读书不多,水平不高,处理不好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搞点贪污受贿,搞得朝政乌烟瘴气。
但这些都是小儿科,之前的很多太监先辈都干过,刘瑾先生之所以恶名远扬,其实是因为他的记性好。
所谓记性好,就是但凡骂过他的,就算过几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比如骂过他的刘健、谢迁,已经回家养老了,他还打算把他们抓回来游游街。尚书韩文曾经弹劾过他,被免职后刘瑾还不放过他,明知他家里穷,还要罚款,一直罚到他倾家荡产方肯罢休。
同时他还是一个在整人方面很有创意的人,明代有一种刑罚叫枷刑,和什么扒人皮、杀千刀之类的比起来,这玩意儿也就算是个口头警告,最多就是戴着枷站在城门口或是去街上游两圈,虽然挺丢人的,但总算皮肉不吃亏。所以这一刑罚十分受大臣们的欢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刘瑾,听到枷刑判决后就先别高兴了,还是马上让家里赶着买一口棺材吧,因为当行刑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给你配发的那个枷具相当特别。
特别在哪里呢?
根据史料记载,刘瑾兄为了达到用小刑、办大事的目的,灵机一动,把枷具改造成了重达一百多斤的大家伙,这就好比在你身上挂了一个超大的哑铃,让你举着这么个宝贝四处练举重,不压死你不算完。
此外,刘公公还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连自己手下的特务也信不过,别出心裁,设置了一个内行厂,这个厂连老牌特务组织东厂也不放过,经常跑去东厂上演特务抓特务的好戏。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刘瑾还实行了一条潜规则,所有大小官员,只要你进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汇报的也好,中央去下面扶贫的也好,甭管办什么事,走了多远,都得去给他送礼。
要是没钱送礼,那你就麻烦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比如一个叫周钥的言官,有一天出差办事,也没走多远,回来的时候按规矩要送礼,可他家里穷,没钱。
没钱?没钱就把命留下吧。
这位穷官迫于无奈,最后竟然被逼自杀。
刘瑾就这么无法无天地搞了几年,越来越嚣张,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说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势力也越来越大,而反对他的则是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几乎都被他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李东阳也只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刘太监当家!
但请注意,上面我说反对刘瑾的大臣是“几乎”被解决了,并不是“全部”,这是由于有两个人例外。
事实上,这两个人刘瑾不是不想解决,而是不能解决,因为这两个人,一个他搞不定,另一个他整不死。
社会是残酷的,竞争是激烈的,既然刘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被这两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说说这个搞不定,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杨廷和。
我们之前提到过他,现在也该轮到这位猛人上场了,他已经在后台站了很久。
我们经常把很小就会读书写字、聪明机灵的小孩称为神童,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杨廷和就是一个超级神童。
杨廷和,四川新都人,生于官宦之家,如果你翻开他的履历表,就会发现杨廷和先生保持着一项惊人的纪录——考试纪录。
杨廷和小时候实在太过聪明,八岁就通读四书五经,吟诗作对,搞得人尽皆知,当地的教育局长认为让他去当童生、读县学实在是多此一举,浪费国家纸张资源,于是大笔一挥直接让他去考举人。
中国考试史上的一个奇迹就此诞生。
成化七年(1471),杨廷和第一次参加四川省乡试,就中了举人,这年他十二岁。要是范进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怕是要去撞墙自尽的。
第二年,十三岁的杨廷和牵着他爹的手,到北京参加了会试,同期考试的人看到这一景象,倒也不怎么奇怪,只是聊天的时候经常会问他爹:
“你考试怎么把儿子也带来了?”
事实证明,中国到底是藏龙卧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杨廷和到了全国就吃不开了,这次考试名落孙山。可这位杨兄实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进了国子监读书,放话说,不考上就不回去。
杨廷和就这样待在北京,成为了一名北漂,但他漂得很有成就,六年后他中了进士,读书期间还顺便勾走了他的老师、国子监监丞黄明的女儿。
六年时间不但解决了工作问题,连老婆都手到擒来,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后杨廷和的经历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二十岁被选为翰林,二十一岁翰林院毕业,三十二岁开始给皇帝讲课(经筵讲官),四十三岁就成为了大学士。他升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话说,简直就是坐上了直升机。
到了正德二年(1507),刘健和谢迁被赶走后,他正式进入了内阁,帮整天玩得不见人影的皇帝代写文书,当时的圣旨大都出自于他的手笔。
杨廷和不但脑筋灵活,人品也还不错,他很看不惯刘瑾那帮人,但又不方便明讲,有一次给皇帝讲课时,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皇上应该学习先帝,远离小人,亲近贤臣,国家才能兴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听课,嗯嗯两句就过去了。
这句话从朱厚照的左耳朵进去,从右耳朵飞走了,却掉进了刘瑾的心里。
小人不就是我,贤臣不就是你吗?
这就是刘瑾先生的对号入座逻辑。
他勃然大怒,连夜写好调令,把杨廷和调到南京当户部侍郎,南京户部哪有什么事情做,只是整天坐着喝茶,这种调动其实就是一种发配、打击报复。
可是杨廷和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刘瑾的意料。
这位仁兄接到调令后,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就去了南京。这下子刘瑾纳闷了:这杨廷和贬了官还高兴,到底盘算啥呢?
肯定有阴谋!
刘瑾又用上了当年对付王守仁那一招,派人暗中跟着杨廷和,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跟踪的人发现,杨廷和一路去南京,不但没干啥事,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刘瑾听到汇报,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有再找杨廷和的麻烦。
刘瑾同志,你的道行还是太浅了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