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四章 那一棍子挨得值!
第八七五章 辽东传警讯
第八七六章 接应的人选
第八七七章 一脉相承的汪氏风格
第八七八章 还是疏忽了!
然而,当郭宝终于发现这所谓的自有安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差点没给吓死。
因为,在一团混乱之中,这个看似面相粗豪,虎背熊腰的抚宁卫指挥使,竟是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速宁带走,而后用一个乍一看很难分辨的家伙将其替换了去!因为一样是大胡子,黑红脸,个头差不多,就连王继光也完全没有发现这点奥妙,更不要说那些锦衣校尉以及吴惟忠的人了。唯有郭宝已经听到人解释过身份,一脱身就使劲盯着速宁,也不知道端详了多久之后,这才发现前后两个人的衣着服饰固然一模一样,但眉眼似乎有点差别。
要不是对方还住在客栈中,一个都没走,哪怕所谓的戚继光手令就揣在怀里,气急败坏的郭宝也几乎想要翻脸!
趁着驿丞苦哈哈地给两边做调停,分配屋子,他故意把今夜投宿的事都交给了王继光,气呼呼地说是要休息,冲着几个属下丢了个眼色,让他们听王继光的,自己甩手就走。眼见没人跟来,他迅速拿出了对方塞给自己的东西,第一件事就是仔仔细细查看底下的蓟镇总兵印。
想当初他落在汪孚林手中时,也正是因为那一张盖着张居正私章的手书,方才最终从了汪孚林的,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就算别的事情不行,这点眼力却是最起码的。确定了蓟镇总兵印确凿无疑,他少不得又快速浏览了一番其中内容。戚继光虽是军官,却不是五大三粗没文化,那一手字他也曾在锦衣卫存档中看到过,文风更是迥异于某些大老粗,带着几分文雅。但这些都只是让他确信的因素,重要的是戚继光提及了汪孚林的私信。
而这段内容证实了郭宝的猜测,外头那一场好戏真的是汪孚林的主意!
在驿丞好说歹说的劝说下,原本冲突的两拨人终于最终消停了下来。抚宁卫指挥使,也就是那个王继光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大汉,还有他带着的那些人让出了后厅,但腾房子的时候却还骂骂咧咧,大声嚷嚷自己的随行人中,还有个情同兄弟的护卫病了,又恐吓驿丞好好照管马车,否则他们明日出发的时候没法安置病人。还是驿丞腾了一间屋子给他和病人,他这才止住了抱怨声,直叫郭宝麾下那些校尉差点没气炸肺。
芦峰口驿正厅五间,后厅五间,但都是没有完全隔断的,可不论怎么说,安置二十个人却还绰绰有余。因为郭宝撂挑子,王继光就忙坏了,当最终好容易在自己那个单间的床上坐下来,打算烫脚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他却听到门外一声响亮的咳嗽,随即就是郭宝的声音。
“王侍御,我可否进来?”
王继光不知道郭宝是刚刚被人揪着之后拉不下脸,于是这才当甩手掌柜,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虽说心里不大高兴,但还是出声说道:“请进吧。”
郭宝掀帘而入,见王继光坐在那里,双脚浸泡在高脚木盆中,脸上满是倦意,他也不拐弯抹角,上前去直接把戚继光手令给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狐疑地瞅了郭宝一眼接过那张纸,王继光只扫了一眼便轻轻惊呼了一声,再次抬头时,目光却盯着郭宝久久没有移开。早就不年轻的北镇抚司理刑百户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若非如此,我刚刚哪会憋火,就算顾虑着差事,也肯定闹起来了。所以我想和王侍御商量商量,这事是否会有诈?”
王继光不知道郭宝和汪孚林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只结合自己在都察院这一年多来所认识的汪孚林,最终便露出了和郭宝一样略有些苦涩的笑容:“戚大帅那边,是汪掌道之前给我的那个随从去送的信,算算时间,可能性确实很大。当然,也不是没有对方故意借此从我们手中劫人的可能性,这实在是有些太冒险了……”
他刚刚说到这里,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是呵斥声,怒骂声,把个好好的寂静夜晚给闹得沸反盈天。王继光见郭宝先是眉头一皱,继而就转身出了门去,他也无心再享受热水泡脚这点唯一的乐趣,擦干了脚之后趿拉了鞋子快步往外走。等一出门,他才只见脸色阴沉的郭宝把那块头绝大的抚宁卫指挥使给带了过来。两边一打照面,他就只见对方很随便地拱了拱手,随即沉声说道:“这里不方便,可否里头说话?”
王继光见郭宝非常郁闷地点了点头,知道刚刚显然是外头锦衣校尉气不过,与要见他们的此人闹了起来,也就侧身让了路。等到郭宝跟着进屋,他见外头几个锦衣校尉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他就冲着他们打了个各归各位的手势,继而也不管人家懂是不懂,放下帘子也进了屋子。
到了自己的里屋,他见那位抚宁卫指挥使东张张西望望,一副审视自己住处的样子,这心里头自然就更加不得劲了。好在这种过程没有耗费太久,对方一转身就直截了当地迸出了一句话。
“你们当初在山海关交接了那个速宁进关之后,就没搜过此人的身吗?”
此话一出,王继光倒也罢了,郭宝一直都在北镇抚司,虽说这些年诏狱动用的少了,但对于某些门道,他还是颇为精熟。此时此刻,勃然色变的他就立刻开口问道:“难道他身上藏了什么犯忌的东西?”
“头发里头藏着刀片,虽说手上绑着绳子,可要取出东西来却很容易,他从山海关到这里竟然没跑,实在是难得。最重要的是,他的鞋子夹层里头藏着砒霜!”
见郭宝那张脸异常难看,而王继光则像个傻子似的嘴巴张得老大,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汪掌道想得虽说已经挺周到了,但如今看来,我觉得他还是料错了一点。因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路上劫杀之类的名堂,只要这人自己拿刀片抹脖子,又或者是把鞋子当中的砒霜吃进肚子里,那就立刻死得干干净净,回头我们还得为找个子虚乌有的凶手烦心!”
“竟然可能是死士……”
郭宝只觉得满头满身都是冷汗,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后,他就跌坐了下来。锦衣卫太长时间没出这种公差了,竟然犯了疏忽!
“此人只要一死,那辽东李大帅便首先脱不了干系,然后是在蓟镇出的事,戚大帅也会要担责,我和王侍御这两个负责接人回来的,那就更加不消说,光是玩忽职守四个字,就足以让我们倒大霉。”他一面说一面看着震惊到失语的王继光,苦笑说道,“如果此人是察罕儿部那些被杀降人的同族,那么他一死,事情闹大,皇上雷霆大怒立刻追查,他的仇就报了一大半。而如果他只是纯粹的死士,一死之后任务就完成了,更是不消说。真是灯下黑啊!”
王继光使劲晃了晃脑袋,力图冷静下来,随即盯着那面带冷笑的大汉问道:“之前那驿丞说,尊驾是抚宁卫指挥使,应该只是掩饰吧?敢问尊姓大名?”
大汉哂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说:“我不过是一介粗人而已,哪当得起王侍御问什么尊姓大名?无名之辈楼大有,见过二位贵官。”
“原来你是楼大有!”王继光和郭宝几乎异口同声地迸出了一句话。
尽管楼大有跟着戚继光南征北战,立功无数,也曾经见过百姓闻听自己之名就欢呼雀跃的样子,可此时此刻他自嘲是无名之辈,但见王继光和郭宝这一文一武这么大的反应,仿佛都听到过他的名字,他只觉得虚荣心得到了莫大满足,反而意识到之前的态度有些不大友好。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岔开话题道:“我从前和倭寇打多了交道,大多数时候都是战场上一刀砍了算数,可偶尔也会抓到几个俘虏,这些家伙身上就往往藏着各式各样杀人又或者自残的东西,所以习惯了把人从头搜到脚。最重要的是,我之前是打昏了这家伙替换人的,他清醒了之后,发现换了个地方,身上某些东西又没了,立刻开始寻死觅活,甚至去咬舌头,要不是我见机得快,立时用布条勒了他的嘴,这会儿他就只剩下了半条命。否则,我也不会发现这人有问题。”
郭宝顿时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如果此人是想要进京陈情,那也就罢了,可他要是一心想要寻死,只要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们只怕全无办法。回京的路才刚走了不到六分之一,接下来可怎么办?”
“我要是事先知道这事情如此麻烦,戚大帅交代下来的时候,我就回绝了,唉!”
楼大有说这话的时候,同样有些心浮气躁。他跟着戚继光南征北战,最后到了蓟镇,汪道昆时任兵部侍郎巡阅蓟辽的时候,曾经举荐过他,于是他方才从千总升到守备。戚继光和汪道昆的那段情谊,他一向知道,故而对于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俩的那段争端,他非常不理解,也有些厌恶汪孚林为人处事的功利,但主帅有命他不敢违抗,最重要的是,他也确实生怕这一趟原本和戚继光完全没有关系的押送,却最终把这位主帅给牵连进去。
“还有什么办法?”此时此刻,王继光终于开了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恼火地说道,“光懋拿着人就如获至宝地往京城送,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就豁出去了,请个大夫随行,把人打昏了之后,把水以及鱼肉蛋时蔬等等打成泥,捣成汁,硬给他灌下去。只要保证到京城的时候,我们能把事情始末报上去就行了,眼下他要寻死,那就随他的便呗?”
“哪能这么蛮干?”郭宝皱了皱眉,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此人之前在山海关交接时,李家的人说他不会说汉话,也听不懂,只会说蒙古话。虽说我和王侍御一路上也算提防着此人,但下头那些校尉,还有吴将军的人那些对话,却不知道给他听到了多少。而之前我和楼将军你这场争端,他也完全听明白了,这才会寻死。毕竟,抚宁卫勉强也算是在戚大帅下辖,如果是戚大帅的人劫了他,然后他死了,这一死坑两总兵也就算是成功了。”
说到这里,见楼大有的脸色非常难看,郭宝就突然对王继光说道:“王侍御,兹事体大,我需得先回京禀告此事,只要走得快,两天就能到京城,只要把此节解释清楚,就算此人在半途出问题,说不定也能解释过去。我会立时吩咐下头的校尉全都听你和楼将军的……”
他突然顿了一顿,有些疑惑地看着楼大有道:“等等,听说吴将军和楼将军是义乌同乡,他的家丁怎么会不认识你?”
楼大有哪里不知道郭宝是在怀疑什么,面不改色地在脸上一抹,原本极其浓密的络腮胡子顿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非常稀疏的胡须。他没好气地说道:“就算是同乡,吴惟忠是吴坎头人,我是夏演村人,全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带来从军的同姓族人是不少,可谁会拿族人当家丁使唤?他这些家丁又不是义乌老乡,都是到了蓟镇之后再招募的,哪能个个认识我?再说了,本来就想要叫你们认不出来,真让人看出来,我不是白演了这么一场戏?”
一番话说得郭宝满脸尴尬,复又赔礼,楼大有心气便平了。锦衣卫骄横跋扈他早就听说过,不论郭宝本性如何,听了他的名字之后,总算一直都还挺客气的,他也就丢开了之前发现接了个烫手山芋的不高兴,沉声说道:“京师那一头,确实是郭百户你去最为适合。王侍御是文官,骑马总没有你在行,我是蓟镇的守将,没道理我先跑去京城告状。只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先去锦衣卫,而是直接往上捅。我可不希望事情被锦衣卫那位刘都督为了保你给压下来。”
不用楼大有建议,郭宝就决定这么干。毕竟,比起那位隔了多少层的上司刘守有,他现如今已经算是汪孚林的人了。而且,他也丝毫不认为出了问题刘守有会一心一意保他。一个理刑百户而已,提拔谁不能干?
王继光连续骑了这么多天的马,双腿之间已经磨得生疼。此时此刻,他也来不及细想,只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日夜兼程跑这一趟,立刻重重点头道:“那么,就全都拜托郭百户了!我和楼将军会全力保着那个速宁的性命……”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在山海关将光懋那个随从给三言两语赶走,他一下子面色苍白。如今没了辽东李成梁的那些兵马,也没了光懋那个随从,万一人送到京城还活着,别人却质疑此人真假,那可怎么办,连个旁证都没有!更要命的是,此人一力求死,又能活多久?
当他把这顾虑一说,楼大有和郭宝登时面面相觑。到最后还是楼大有没好气地说道:“郭百户先走,剩下的以后再说,能把人囫囵送到京城,我们再考虑别的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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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九章 直接捅上天
阔别京城不过七日,如今再站在朝阳门前,郭宝却只觉得恍若隔世。UU小说,www.uu234.com好在他还知道自己此行不但牵涉到王继光和楼大有,甚至还有李成梁和戚继光两位蓟辽大将的前程,故而也只是微微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即便立时入城。
身为锦衣卫,他熟知城门守卒的那套敲竹杠手段,也知道拿不出路引应该如何应对,因此,不过一小会儿,胡子拉碴迥异于往日形貌,也没有路条的他就入城上了朝阳门大街。
如果按照他往日的习惯,在去会同南北馆交割驿马之前,这时候怎么都应该先去锦衣卫见顶头上司掌刑千户刘百川,又或者是直接求见刘守有这位都督,听听这两位的指示再决定下一步。但此番别说先有楼大有的提醒,就算没有,他也不敢贸贸然跑去锦衣卫。思前想后,他权衡了一下路程远近,竟是先直奔汪孚林的私宅。
他倒不至于奢望直闯汪府求见——因为那样的话,一旦被锦衣卫的其他人察觉,他就等于彻底站在了刘守有的对立面——而是希望能够碰到陈梁。果然,他在和程家胡同交叉的那条街口一张望,就发现了乔装打扮的陈梁。
这并不是说陈梁的伪装就那么容易被人识破,实在是为了方便联络,陈梁把多种伪装身份全都在他面前演示过一遍,因此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找到人。
东张西望,确定应该没有其他锦衣卫监视着此地,用马褡裢等杂物遮掩着驿马标识的郭宝悄然来到正在卖果子的陈梁面前,随手拿起一个桃子,压低了声音问道:“陈梁,汪掌道在不在家?”
陈梁之前见郭宝走近前时就觉得有些吃惊,此时更是吓了一跳。好在他一下子意识到郭宝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京城必有要事,立时若无其事地拿着篮子选桃子,仿佛在殷勤兜售,嘴里却低声说道:“汪掌道今天不在,他在都察院。之前那个刘勃给我传过话,要是有紧急的事情,可以去都察院找郑有贵,但暗号是五日一换。这次的暗号是对那个郑有贵说,是潮白河那边的表兄找他有要紧事,家里的牛丢了!”
“行,我这就去都察院。”郭宝随便选了三四个桃子往马褡裢里头一扔,继而随手给了陈梁几文钱,临走之前又低声嘱咐道,“这次我被人算计了,你自己也小心点。”
算计了?怎么算计了?
陈梁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抽紧,见郭宝翻身上了马背拍马就走,他哪有闲心卖什么果子,满心都只剩下了纠结。他上次能够留京还是郭宝给他在刘百川面前求的情,虽说汪孚林已经点头认了他们是他的人,可万一郭宝这位子都有问题,他这个区区小旗还有用吗?
郭宝却来不及考虑陈梁那点小纠结,他急匆匆赶到了都察院,按照陈梁转告的口令,成功把郑有贵从都察院中叫了出来。两厢一打照面,他见郑有贵看到自己微微一愣,随即笑呵呵地一口一个表兄,仿佛真的和自己多熟稔,却直接把自己往僻静处拉,他暗叹汪孚林还真够小心的,连忙也与其寒暄了几句,随即便快速说道:“你赶紧转告汪掌道,十万火急,我得赶着见他一面……”
郑有贵刚刚就瞅着郭宝有几分眼熟,此时此刻一下子就想到,这位是他跟着汪孚林曾经见过的,锦衣卫理刑百户郭宝,登时面色一变。然而,想到汪孚林的吩咐,他立时回过神来,一面重重拍打着郭宝的肩膀,一面低声说:“掌道老爷知道是有要紧事,我这就是领着你去见他。别急,我带你走小路……”
七拐八绕走了老长一段路,两人便来到了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食肆。外头仅仅只能容纳两张桌子的店里,此时此刻因为还只是申时,并没有客人。郑有贵熟门熟路地带着郭宝越过柜台后头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掌柜,悄然走进了厨房。而穿过这热气腾腾的地方,就是一个顶上是葡萄架子的院子,汪孚林赫然坐在其中一张圈椅上。
郭宝见身边郑有贵悄然退下,连忙快步冲到汪孚林面前,也来不及行礼说什么客套话,三下五除二将回程中发生的那点事全都给倒了出来,包括楼大有的怀疑,自己和王继光的无奈处境,就连楼大有提醒他不要到锦衣卫,而是直接把事情捅出去都给说了。末了,他才屈下一条腿单膝下跪,苦着脸说道:“这次得请公子您救我们一救了,我实在不敢担保王侍御和楼将军在我后头带回京的不是一具尸体。”
“楼将军在蓟镇多年,应该会说蒙古话,他没有试图审问过那个速宁?”
“我走之前,我和王侍御试过在他陪同下审了一次,但一拿掉勒嘴的布条,他就试图自尽,若非楼将军眼疾手快直接卸掉了他的下巴,怕是就要让他得逞了。而且我和王侍御都已经让楼将军用蒙古话翻译给其听过,如果他真的是察罕儿部牧民,其族人真的是被陶承喾谎报军情所杀,我们一定会禀告皇上,严惩陶承喾,但此人却根本就不听,一心寻死。所以,我才不得不走一趟。”
“原来如此,这事情不能怪你们,只能说敌人太狡猾,你们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郭宝犹豫了一下,说出了王继光之前的顾虑,却没想到汪孚林呵了一声:“人只要能够平安到京城,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对了,你何时启程的,还带了什么东西?”
“回禀汪掌道,我是到了芦峰口那天后半夜启程的,用了不到两天一夜就抵达了京城,我带了王侍御的奏本。”
汪孚林微一沉吟,便站起身来:“这样,你立刻出城,然后拿着自己的路引,重新换个城门入城,然后你直接拿着你的锦衣卫腰牌进宫,去会极门那边见管门太监。虽说理论上你这个锦衣卫理刑百户往日不上奏本,但既然有王继光的奏本,那就没问题了。而你在交完奏本之后,元辅就会立刻召见你。记住,进宫的时辰掐准,踏进午门,到会极门的时间,你得掐准在酉初。”
尽管郭宝有七八成的把握,汪孚林此番不会袖手旁观,但真正帮到自己这个地步,他还是有些喜出望外,连忙千恩万谢。等到看见一身便装的汪孚林先行起身,竟是没有走他那条原路,而是直接从架在围墙上的楼梯翻墙离开,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发觉之前领着自己过来的郑有贵再次回来,他跟着其出去时,少不得再次打量了一下这间厨房,见那个和面的厨子依旧头也不回在干活,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他就知道,这一处距离都察院不太远的小店,只怕里里外外全都是汪孚林的人。
否则从外头掌柜到里头厨子,会这么大喇喇地任由他进出?
之所以汪孚林要郭宝重新出进城一次,除却消弭他之前进城手续的不完备,抹去别人从这一点攻谮的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很简单的原因,那就是汪孚林得事先去一趟内阁,对张居正先行禀明此事。
虽说他是都察院掌道御史,天子近臣,但和长年累月就在宫城里办事的给事中却还不一样,要进一趟宫城,他得先请示左都御史陈炌,然后,他得把事情原委迅速整理出来写一个折子给张居正看,以便在内阁那种人多眼杂耳朵又多的地方,露出什么端倪来。
所以,等他从长安右门进了皇城,而后又从午门进了宫城,已经是申正二刻的事情了。
要进内阁见首辅,平日里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当然在早期更难,因为内阁只是参赞,和六部五府文武大臣的关系越少越好,但现如今随着阁权压过了部权,早就不是当年那回事了——但汪孚林是谁?人尽皆知的元辅心腹,再加上他一句要紧事,早有知情识趣的中书舍人进去通报。于是,他越过了好几位前来送廷议又或者部议帖子的六部司官,成功踏进了张居正的直房。
进门之后,他行过礼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元辅,广东巡按御史刚刚交接完,前任御史送来奏本,说是佛郎机人近来派出多名传教士抵达澳门……”嘴里说着这些事,但汪孚林却从袖子中拿出了自己刚刚回都察院写就的折子。
张居正有些狐疑地接了东西在手中,一面听面前汪孚林在那滔滔不绝说西洋传教士,一面看手上那和此事风马牛不相及的折子,须臾那脸色就变得异常凝重。他没有注意汪孚林说的什么西班牙国王试图通过继承邻国葡萄牙王位来扩大领土的野心,而是仔仔细细思量着此事应该怎么办。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突然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桌子。
“元辅?”
见汪孚林立时闭嘴,外头却传来了一个中书舍人试探的叫声,张居正就冷冷说道:“去会极门那边看看,今天有谁送奏本。”
“西洋小国之事,也值得拿到这里来说,你也不看看外间有多少人等着候见!”张居正嘴里这么说,其实他刚刚根本就没注意汪孚林到底在说些什么,接下来字斟句酌了良久,这才不无谨慎地说道,“以后做事不要这么急吼吼的,你该知道,你已经独当一面了……”
嘴里说着训诫的话,张居正却把汪孚林那份折子给还了回去。在首辅直房这种地方,就是想要烧纸,也得提防留下的灰烬以及烧纸的呛人气味会给人留下遐思的空间。因此,接下来张居正只吩咐了一下巡视京营的临时差遣,本打算派给广东道,却因为广东道人手乏力,给了湖广道,又开始说裁汰内外冗官,两人全都心知肚明,这完全是在拖延谈话的进程,等着会极门那边的回音。果然,事先算准了时间的汪孚林终于等到了那个中书舍人的回复。
“元辅,奉旨和都察院王侍御一块去山海关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回来了,正在会极门递王侍御的奏本。”
此话一出,张居正立时提高了声音:“怎么就他一个人回来,还代呈了王继光的奏本?人是一起去的,怎么不是一起回来的?”
汪孚林瞅了张居正一眼,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元辅,王子善是广东道的人,我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去,把人带过来,我亲自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汪孚林深深一施礼,继而就转身出门,对那个显然习惯了张居正脾气的中书舍人点了点头,见人二话不说乖觉地往前带路,他就跟着其快步赶往会极门。所幸这道门就是内阁、制敕房和诰敕房西边的一道门户,故而第一时间出发的汪孚林在郭宝尚未出午门之前,就把人直接拦了下来。
当随行那中书舍人上前向郭宝转达了张居正之命,他则是看了一眼午门之外闻讯赶来的几个锦衣卫军官,心想刘守有在这件事上,也不知道是站在哪边。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不能冒这个风险,所以还是让郭宝担点风险,直接到会极门这边跑一趟,把事情直接捅给张居正,同时也等于把事情对满京城的大小官员全都挑明。如此一来,若是万一有人兴风作浪,反而会因为处在明面上而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剩下的,就得看楼大有和王继光有没有本事把人带到京城,就算半死不活也比死了的强!只要带来了,加上另外一重准备,也就差不多了。
郭宝匆匆回京却直接凭着锦衣卫腰牌进了宫,替王继光到会极门送了奏本,而后又被汪孚林带到张居正直接召入内阁问话,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是很快就从内廷惊动到了外朝。和五府六部太常寺翰林院等衙门一块窝在承天门外千步廊的锦衣卫衙门中,当刘守有得知这么一件事时,顿时眉头大皱。
历来锦衣卫办皇差完了回来,都是他这个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亲自陪着面圣——在皇帝亲政之前,当然是谒见冯保又或者张居正。可如今郭宝是根本就还没办完这趟差,那么不回锦衣卫,也能大体说得过去,但他心里却不免很不舒服。而过来禀告的刘百川更是脸上讪讪的,好半晌这才低声说道:“之前挑中了郭宝,也是因为他素来还算老实,没想到这次竟然如此滑胥……”
“够了!”刘守有不耐烦地对刘百川喝了一声,见人立时噤若寒蝉,他才淡淡地说道,“奏本是往宫里送的,旁人不知道内容。而元辅召见,一时半会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听的。等到奏本下了六科廊传抄,那就一切都了然了。不过,事情若是顺利,郭宝也不至于这么急着赶回来,肯定有所差池。”
“是是是,大帅英明。”刘百川赶紧马屁拍上去,这才带着几分试探之意问道,“万一郭宝真的是铸成大错,那他这位子……”
“蠢货!”刘守有终于忍不住拍了扶手,“出了纰漏整个锦衣卫颜面无光,你还有心惦记着他的位子?先把你这个掌刑千户的位子坐坐稳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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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零章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王继光的奏本,郭宝的突然回归,张居正的召见……在这纷纷乱乱的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王继光的奏本就因为发六科廊誊抄,而最终公诸于众。对于这位今年刚刚转正的监察御史,朝中不屑一顾的官员居多,再加上所述之事过于离奇,主观臆断居多,自然铺天盖地都是质疑,但碍于汪孚林是其顶头上司,敢上书批驳其所言之事的到底还是少数。然而,让大多数人意想不到的是,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告病了!
告……病……了!
回京担任掌道御史以来,汪孚林曾经有一度十几天吃住都在都察院中,从来都没回过家,那份勤政也曾经是很多人不得不服气的理由。如今虽说是因为家中妻子过来,他在都察院值夜的次数少了,可也是常有的事,就这么一位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的年轻而炙手可热的御史,这当口竟然说病了,骗鬼呢?
“肯定是因为自己举荐王继光,那小子却惹了这么一件事,所以汪掌道就干脆躲事了。”
“躲事?你这也忒小看汪世卿了,他是没事也要惹事的主儿,哪里会躲事,这分明是想要行诱敌深入,然后再一举全歼之计!”
“这又不是打仗,还诱敌深入……你们不知道昨天首辅大人召见郭宝的时候,他正好也在旁边?我看,很可能是金蝉脱壳!”
“金蝉脱壳……咦,你是说他明面上在家告病,其实是人已经走了?是去和王继光他们汇合?”
“也许不是什么汇合,但要我说,最可能的是首辅大人忍无可忍,于是把他派到辽东去了!”
在这无数的猜测当中,一直在汪府附近充当联络人,准备随时和汪府中眼线联络的陈梁,突然之间骇然发现,汪府四周多出了无数观望的视线,其中某些分明是锦衣卫的人,有些好像是东厂的人,还有些好像是各方官员派来的人。总而言之,程家胡同两边的街口,仿佛一夜之间蜂拥而出无数卖果子的,卖点心的,卖浆水的,一个个心不在焉做生意的样子,仿佛在脑门子上刻着我是眼线四个字,直让他心中鄙薄这种太不专业的盯梢!
然而,当他自己也接到了上头的一个命令时,他就没工夫去鄙视别人了,因为他自己的那些上司也好不到哪里去,竟是让他从好不容易打进汪府的那个丫头口中,问明白汪孚林的动向,尤其是究竟是否在家。于是,他只好在刘勃一次过来到自己这买桃子的时候小心翼翼提出了这一点。而仅仅是隔天,他就看到那个丫头东张张西望望,到了他那辆满是果子的大车前,趁着挑果子,两人迅速交谈了几句。
正因为如此,他到刘百川面前禀告时,完全就照搬了对方的原话:“喜鹊说,汪掌道就在府里,压根没出去过,她昨天还见过少夫人身边的芳容和芳树,说是汪掌道犯了咳嗽的毛病,大半夜咳得昏天黑地,就连寄住在他这里的妹妹汪少芸,都过去照顾了他半宿。”
“她又不是亲眼看见的,还敢说得这么信誓旦旦?就知道这种未经世事的丫头一点用都没有,早知道就换一个仆妇放在里头!”说到这里,刘百川不禁有些恼火地瞪了陈梁一眼,可想到那次疏漏之后,授意郭宝,让牙婆挑一个干净没问题的仆妇送进汪府,那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只能压下了心头不满,恼火地吩咐道,“大帅对这件事情盯得很紧,你设法让那丫头多打探一点,她这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情,做得什么准?”
“是是是……”
陈梁连声答应,等重新回到自己岗位上的时候,他却有些无精打采。这双面间谍实在是不那么好做,一面要受锦衣卫上司的指派来监视汪孚林,一面还要受汪孚林的指派,反过来透露锦衣卫中的内情,尤其是在如今这种两边有所冲突的情况下。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当刘勃得知他的使命时,却没有多少抵触又或者说不满,而是似笑非笑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去后门扮货郎勾搭仆妇。
于是,这一次,他拿着喜鹊捎带出来的一块说是转卖的绣帕回去交差。特质的药水抹上去之后,立刻就透出了字迹来,这一次,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汪孚林真的在家里养病,哪都没去。
可越是这么写的,掌刑千户刘百川越是不肯相信,到最后干脆直接押着陈梁去刘守有面前禀告。
等刘守有看过喜鹊那块帕子,又听了陈梁从汪府下人嘴中掏出来的话之后,刘百川就信誓旦旦地说道:“大帅,汪孚林那个人刁滑极了,只要他愿意,什么假消息放不出来,多少人就此上了大当?要我说,喜鹊那丫头也好,陈梁也好,全都被人耍得团团转,汪孚林肯定不在府中。元辅之前就属意于他去辽东,只不过光懋一心一意抢差事,这才不得已换了人,这次他肯定是金蝉脱壳,声东击西。”
刘守有本来就烦,这时候听到刘百川如此肯定,他不由得脸色郑重了下来:“你敢担保?”
刘百川听到担保两个字,想到一贯的规矩,立时又怂了:“卑职也就是猜测,猜测……”
“猜测你说得那么肯定干什么!”刘守有一时火大,拍了桌子之后,见刘百川立时不敢说话了,他就看着陈梁说道,“你呢,你敢担保汪孚林一定在府里?”
陈梁几乎有点想哭了。这不是有掌刑千户刘百川这么一位上司在,哪有他说话的份,大帅你好端端的找我干什么?可是,在刘守有那犀利的目光直视下,他还是战战兢兢地说道:“小的不敢说大话,只是从小的往各方面打听到的情况来看,汪掌道应该就在家里没错。但是,也不排除他故意造一个假象,可是,他造假象又有什么好处?迷惑别人?用得着吗?他只要人往都察院一坐,满京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就得顾虑他捋袖子下场!”
谁说不是呢?
刘守有很想附和,但他是堂堂掌管锦衣卫的从二品都督佥事,比从前的都指挥又上升了不少,故而这会儿也只能下了死命令,继续打探着汪府的情形。至于敢说却不敢担保的刘百川,自然又挨了好一顿训斥,退出去之后,少不得把气都撒在了陈梁头上。
锦衣卫这边的情形并不是特例,因为汪府连日闭门谢客,就算打着探病旗号的人也被婉言谢绝,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想方设法打听汪孚林到底在不在家这个简单的问题。直到四天之后,王继光和奉蓟镇总兵戚继光之命的楼大有押着速宁抵达了京城。
王继光凭着自己是御史,第一时间先到会极门再次递上了一份奏本,随即又被召入了内阁张居正直房。须臾,便有指令下来,吩咐把速宁送到刑部,立时三刻就进行三法司会审,王继光和郭宝一同参与。而楼大有身负守备要职,令立时上交此行经过的题本之后,即刻回归蓟镇本部。得到这个消息,深幸不用身陷这场麻烦官司之中的楼大有二话不说立马就写,写完了往通政司一交就走,连带吴惟忠借调的十个家丁也给带了回去。
只可怜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的三法司主官。刑部尚书严清和左都御史陈炌仅仅是头疼,而大理寺卿陆光祖那就完完全全是嫌恶——明明是汪孚林的属下惹出来的事,怎么又要让他来分担责任?那个被押回来的速宁一到大堂上就立刻想要咬舌,可以想见万一给其成功了,不死也别想再问出一句话来——成哑巴了还能说什么实情?至于蒙古人会写字,那更是痴心妄想!
最重要的是,因为王继光和楼大有一路上为了确保人不会死,给人喂食完全都是死灌,这个原本看上去又黑又壮的蒙古汉子已经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他根本不能确定人什么时候会死在大堂上。虽说这是刑部的大堂不是自己大理寺的大堂,可陆光祖还是觉得心里不痛快,满满当当都是火气。
当这种浪费时间的审讯进入了第三天,眼看竟是没有进展也没有止境时,陆光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这一天,眼看那个精通蒙古语的通译在那速宁的面前百般劝说却没有结果,他突然重重一拍惊堂木,紧跟着就对王继光和郭宝喝道:“审了整整三天,全都是浪费时间!之前兵科都给事中光懋说是从辽东押来了这个长定堡大捷之中的幸存者,声称他能揭露陶承喾杀降冒功的真相,可现在人送来了,却一言不发,动不动就要寻死,有这种可能吗?别是半路上你二人对那个真正的幸存者速宁动了什么手脚,却把个冒牌货送到京城来糊弄人!”
此话一出,严清顿时眉头大皱,就连陈炌也露出了几分惊色,看向王继光和郭宝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质疑。
陈光祖见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显然有些动摇,登时趁热打铁,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道:“还有,光懋之前上书说是有自己的随从一同解送人进京,他的那个随从呢?”
眼见得自己早先的顾虑如今成了现实,王继光早已是悔青了肠子,懊恼之前不该为了出一时之气,硬生生把光懋的那个随从给赶了回去。不但是他,就连郭宝也不免暗中埋怨,可他再一想,要是那个指手画脚的随从一路跟着,说不定早就被这个速宁在半道上抹了脖子又或者服了毒,到时候那个又自傲又讨厌的家伙说不定不但不会承担责任,还会把事情一股脑儿都推到他们头上,那还不如眼下这个结局。
因此,把心一横,郭宝就抢在王继光之前说道:“光懋那随从在山海关就已经折返,我们本打算请蓟镇戚大帅派人护送,他却颇多指手画脚,因此我和王侍御就令其回辽东向光都谏复命,请了山海路参将吴将军派了十名家丁扈从,又在芦峰口驿站遇到了蓟镇戚大帅麾下的标下左营游击楼将军。正是楼将军识破了此人发中藏有锐利刀片,鞋中另有夹层,藏有砒霜之事,这才断定人乃是死士。”
“荒谬!全都是你等臆测而已,绝不可信!你还没回答我,你们如何能证明,此人便是光都谏寻到的那个人,而非你等派人冒充?”
王继光正因为郭宝刚刚挺身而出,共同承担了赶走光懋那个随从的责任,心中稍稍松一口气,没想到陆光祖还是继续死死揪住如何证明那人身份的问题,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和郭宝,包括吴惟忠和楼大有,只要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就会全都陷入这个深深的泥潭之中。
果然,他勉强打起精神稍稍辩解了两句,就被陆光祖给批驳得体无完肤,一来二去,他就只见陈炌和严清两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分明是真的被陆光祖给说动了,对他们的疑虑越来越大。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大堂上那个速宁使劲扭动着身子,竟是仿佛听懂了陆光祖的质问似的,因为嘴里勒着布条没法说话,竟是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在旁边差役忙不迭上前将他扶起的时候,拼命晃动着脑袋。
见此情景,陆光祖顿时如获至宝,厉声喝道:“看,此人竟然如此反应,分明是你等拿什么东西要挟了他冒充光都谏派人送来的速宁!事到如今,你二人还敢狡辩?”
王继光和郭宝万万没想到,那个速宁一直都除却沉默就是寻死,却竟然在这时候做出如此反应,轻轻巧巧就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上。就在两人对视一眼,心急如焚的节骨眼上,就只听大堂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要证明此人便是速宁,其实很简单。”
看到外间徐徐走近的那个人,陈炌不由得又惊又喜,当即抢在陆光祖之前开口问道:“世卿,你的病痊愈了?”
“有劳总宪大人关怀,业已痊愈。”
汪孚林笑吟吟地走进大堂,泰然自若地对上首三法司主官拱手行礼,随即便拿出了怀中一样东西。
“这是程给谏刚刚从辽东快马送来的,当初光都谏在速宁拦马,准备送他进京之前,程给谏就以防止路上出问题为由,留下了他的双手手印。当然,我知道以陆大人的睿智,定然会觉得,这东西还会有造假的可能,不过程给谏也想到了,此物不但留了一式两份,每一份上头,除了速宁的手印之外,还有光都谏和程给谏二人的签字和指印为证,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当成证明此人正身的证据?”(未完待续。)
第八八一章 一锤定音
竟然得救了!
尽管王继光早就知道汪孚林这个上司实在是背景深厚,神通广大,但哪怕是那次汪孚林给他请来了太医署的御医,只用一个月时间,就把普通大夫说是至少得养个大半年时间的病给他治好了,他也没有觉得这么欣喜若狂过。∈♀UU小说,www.uu234.com此时此刻,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知道咧嘴傻笑了。而当他再看郭宝时,却只见这位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理刑百户竟然忘情地使劲拍了拍脸,仿佛还不大相信汪孚林突然现身给他们解了围。
既然有人高兴,当然也就有人不高兴,大理寺卿陆光祖就忍不住重重拍案道:“汪孚林,这是三法司会审,谁给你的权力擅闯?”
“廷尉大人,要是没有上命,我当然不敢擅闯,否则岂不是送给人机会,让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越权?”
汪孚林气定神闲地反问了一句,这才往身后瞅了一眼,须臾,就只见户科给事中石应岳大步走进了大堂,面无表情地说道:“刚刚汪掌道刚由首辅大人引入文华殿谒见了皇上,皇上得知此中情由,便从首辅大人建议,请汪掌道和我前来刑部,一同会审。”
听到这话,陆光祖方才彻底哑然。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廊、锦衣卫……这样的组合齐聚此地,可以说除却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出现在明面上的东厂,这是会审的最高级别!而且,汪孚林竟然在来到这里之前,先行把这张最重要的证据直接呈送到了小皇帝朱翊钧跟前,这让他就和吞了一颗苍蝇一般恶心。奈何陈炌在看到汪孚林之后,就完全改换了态度,而严清也显然不再是最初那样板着脸,他顿时意识到大势已去。
“石都谏,核对手印,确定此速宁是不是彼速宁,这就交给你了,想来在场诸位每个人都能信得过你。”
石应岳为官方正,听到汪孚林这话时,他看到陈炌严清全都微微颔首,而王继光和郭宝更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只有陈光祖眉头紧蹙,不置可否。见此情景,来时本来就承担着核对之责的他从心底就已经有所判断。毕竟,光懋和程乃轩的手印和签名是真是假,那都是回来之后就可以立刻问清楚的。于是,他从容拱了拱手,继而就令差役去取了印泥和白纸,亲自上前去拓速宁的手印。
然而,这一原本简简单单的过程却极其不顺利。双手反绑在身后的速宁使劲挣扎,以至于前几次取手印全都弄破了纸张。到最后,还是汪孚林冷冷说道:“对这等冥顽不灵,心思狡诈之人,不用太客气。石都谏若是还取不到他的手印,那就打昏了之后取!”
此话一出,堂上两个资深的刑部差役对视了一眼,随即朝刑部尚书严清看了过去。见严清先是有些犹豫,随即就点了点头,他们本来就因为这三天的差事而憋了一肚子气,当下就有人扬起了手中水火棍,看准部位朝着速宁的颈侧就是一记。等到把人打昏了过去,他们立时娴熟地协助石应岳拓了手印。等拿到了那张拓着一个鲜红掌印的纸,石应岳端详了好一会儿,确定纸上那掌印的纹路清晰可辨,这才抬起了头。
“我虽觉得一致,但为免有人不服,刑部和大理寺应该有的是核对证物的人才,还请严部堂和陆大人请人来,立时核对此物,勘验眼前这个速宁是否为光都谏送回来的人。”
刚刚陆光祖突然丢出这个质疑,如今严清也确实很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当即吩咐道:“来人,去把刑部资历最老的仵作叫来!”
陆光祖只看汪孚林那信心满满的样子,就知道今天自己这发作不但没有效果,而且还会是反效果,从心底来说,他一点都不想从大理寺叫个仵作来打自己的脸。然而,他又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错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吩咐了一声。
没过多久,两个年纪一大把的仵作上堂磕头行礼,照着两张纸上的掌印核对了再核对,足足用了一刻钟,两人却又商量了几句,这才异口同声地说道:“诸位老爷,两张纸上掌印为一人所有。”
尽管没有抱太大期望,但陆光祖还是厉声问道:“你二人敢担保确凿无疑?”
大理寺的那个仵作只看陆光祖的脸色,就意识到这位想要的答案恐怕和自己说的截然不同。然而,核对掌印这种事,即便不是仵作也能看出个大概,他就算昧着良心说瞎话,那也得别人肯信。于是,他只能回避了陆光祖那有些羞怒的眼神,垂下头说道:“所有掌纹走向以及细微之处都一模一样,绝对不会有假。这两个掌印全都出自此人左手,小人敢用自己三十年仵作生涯做担保。”
他都这么说,另外那个仵作就更加直截了当了:“诸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再请其他仵作过来查验,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结果。”
“既然如此,那就很可疑了。”这一次,汪孚林抢在了所有人前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光都谏送来的就是这个速宁,那么,他既然为了雪冤,不惜拦住光都谏告状,又被护送来到了京城,那么缘何在身上暗藏凶器和毒药,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图自残,又或者说自尽?如果他在路上如此,那还勉强可以解释成,那是因为信不过王侍御和郭百户,但如今是三法司会审,又已经有精通蒙古语的通译对他解释得清清楚楚,他为何还要如此?”
没有给别人插嘴的机会,他又提高了声音说道:“这简直就和王侍御之前在奏本上说得一模一样,此人仿佛是死士,不在乎自己开口说什么,而仅仅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死了之!”
“汪掌道,这话却是纯粹臆测。”这一次开口的人是刑部尚书严清,尽管在王崇古和吴百朋之后接替刑部尚书一职还没多久,但他素来以公正著称,此时此刻也显得异常谨慎:“此人固然有些可疑,但是否真的是如此险恶居心,却还不能如此断定。”
“严部堂悲天悯人之心,实在是令人钦佩,但是,怜惜这样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却有些太过慈悲了。刚刚在等待仵作勘验掌印时,我听王侍御说,之前大理寺卿陈大人质疑此人是否是真的速宁,并以此诘责王侍御和郭百户的时候,此人曾经突然表现激动,甚至频频叩头,仿佛是在鸣冤?”
见严清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但继而就神情巨变,汪孚林知道这位刑部尚书已经想到了此节,他便放缓了语气道:“此人既然一直是以不通汉语的一面示人,缘何竟在刚刚听到陈大人的诘问后如此失态?”
“啊!”
这一次,惊呼出声的不止是陈炌,还有王继光和郭宝。当局者迷,刚刚变故迭出,他们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一层上。而之前曾经占据上风,以为捏到了痛脚的陆光祖,这会儿脸上则是一阵青一阵白。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郭宝突然开口说出了一番让他恨不得去钻地缝的话。
“既然已经查明速宁正身,不如立刻回禀皇上,奏明此人一心求死这一状况,请皇上裁断。不是卑职在这里夸口,对付寻常犯人,自然是三法司就够了。但这等刁顽凶狠的犯人,说到底,却还是锦衣卫诏狱最有手段!三木之下,纵使是铁打的汉子,也不愁不开口!”
要是没有先前的徒劳无功,不论是刑部尚书严清,还是左都御史陈炌,都绝对不会乐于让锦衣卫主导这桩案子,可如今证实光懋大老远送回来的这个所谓人证只怕是明明懂汉语却装不懂,更是试图用这条命栽赃陷害别人,他们想想人若在自己手里审死,忍不住就觉得把人扔到锦衣卫诏狱,说不定还省点事。只不过,作为主管刑名的朝廷命官,让他们附和郭宝的这一提法,却是不可能的。一时间,他们干脆便沉默以对。
还是王继光劫后余生,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个麻烦的家伙打交道了,却是避重就轻地说:“还是先往上奏明此中经过才是。另外,要不要把此人弄醒?”
汪孚林眼看两个差役看了一眼三位堂官的脸色,继而熟练地用一瓢凉水把人泼醒,而那速宁一睁开眼睛恢复意识之后就遽然色变,随即两只眼睛恶狠狠地向他瞪了过来,他就哂然一笑道:“石都谏,我们现在就返回宫中陈情如何?”
饶是石应岳素来对锦衣卫一丁点好感都没有,他也觉得今天这件事确实是锦衣卫最适合接手。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一想到地上这个速宁的生死牵扯出来一大堆麻烦,他就毫不犹豫地说道:“汪掌道说的是,我们是奉命过来同审,如今既然是这么一个结果,自当先行回去禀奏皇上以及首辅大人。”
事已至此,严清和陈炌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异议。而陆光祖又气又恨地看着汪孚林和石应岳并肩离去,突然觉得自己在上次在汪孚林手中吃亏之后,又做了一件蠢事。他还以为这次能抓住王继光和郭宝的把柄,结果却被汪孚林就这么又给坑了进去!
一大群人各回各自衙门的时候,好容易甩掉一个包袱的王继光并没有和郭宝说太多的话。虽说两人有过同舟共济的的一段时间,但一个是御史,一个是锦衣卫,他怎么都不可能败坏官声和对方走得太近,只在临走前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此时此刻,王继光跟在陈炌这位都察院的掌管者身后,只觉得这连日经历实在是跌宕起伏。他离京的时候还认为,路上也许会遇到那些话本中常见的迷药劫杀,生死一瞬,结果却发现最大的难题竟然是自己押解了一个滚刀肉,而这滚刀肉还险些用自己的死把他给坑死!
“到底是汪世卿啊,人人都以为他告病不出,要么是躲事,要么是金蝉脱壳,领了密令去辽东,没想到他等的是辽东送来的这件关键证据。王子善,你该感谢你这上司想得周到,否则你这趟拼死拼活从山海关往返了一回,却险些被那么个看似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蒙古人给坑了!”
心不在焉的王继光骤然听到这话,猛地回过神来。他进都察院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单独和左都御史陈炌相处,此时在迅速合计之后,他就明白了自己应该说什么,连忙毕恭毕敬地说道:“总宪大人说的是,下官也极其感谢掌道大人。想来他这样在家养病,别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他府上,再有就是关注出城的人以及去往辽东的人,回来的和进城的人多半就没时间关注了,这关键的证物才能平安到达京城。”
“说得对,这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之计。”陈炌心情相当不错,呵呵一笑道,“陆与绳平时不是这么武断的人,这次真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再一次在文华殿见到朱翊钧这个业已大婚成年的天子时,汪孚林却把陈述的职责让给了石应岳,自己站在旁边拾遗补缺。直到石应岳连郭宝声称此事交给锦衣卫诏狱更妥当时,低着头的他不禁在心里笑了一声。
这是之前在大堂上,他借着和王继光郭宝一一说话问情况的时候,就这么当着大庭广众,和郭宝敲定的此事,算是彻底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锦衣卫。如果刘守有只是凭着自己的意志,所以才想要在他身边安插人手,却和这次辽东之事没关系,那么他顺手坑了这家伙一把,算是报了一部分仇。而如果刘守有背后还有人,而且还和那个疑似死士的速宁有关系,那么不好意思,自己惹出来的祸自己背去!
因此,他趁着朱翊钧在那皱着眉头想主意,张居正则是和冯保进行飞快的眼神交流,没有去越俎代庖做主时,突然开口说道:“皇上,那速宁刁滑阴狠,是否下锦衣卫诏狱自然是听凭皇上圣裁,然而,郭宝这个理刑百户毕竟牵涉在内,若是交由锦衣卫,郭宝以及他亲近的人需得回避。”
否则刘守有要是接到烫手山芋后,一怒之下让郭宝去担纲此事,然后顶缸背锅,他岂不是丢了一颗最重要的棋子?
ps:第一更(未完待续。)
第八八二章 接包袱
刘守有确实差点没气得吐血。
对于郭宝在差点倒了大霉之后,竟然在刑部大堂上当着那么多文官的面,声称锦衣卫诏狱才能够问出此次事情的真相,他回来之后听其一说,就气得劈头盖脸大骂了这家伙一顿。
然而,郭宝那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到底还是有点可怜。因为人进门之后就扑通跪地,而后在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这次差点被幕后黑手坑死,甚至把此事上升到了有人算计锦衣卫的地步,因为这家伙声音很不小,外间决计是很多人能听见,刘守有考虑到事关锦衣卫的威名,也只能高高提起轻轻放下,总不能对着个劳苦功高,从京城到山海关奔波一趟,还险些遭算计的锦衣卫老人怎么样吧?反正,郭宝也只是建议,朝廷尚未答应。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文官们明明素来都相当忌讳锦衣卫介入这种大案子,可这一次郭宝提议,汪孚林和石应岳进宫面圣后不久,正式的旨意就送到了他手上。当他听到下速宁锦衣卫诏狱,令他以及掌管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刘百川十日之内审问出结果回报的时候,他立刻变了脸色。眼见得前来传话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文书房掌房田义,他连忙找借口打发了旁人,随即留下田义,叫起撞天屈来。
“田公公,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没头没脑的案子,怎么就落到了锦衣卫?这我要是问出此人真的是心怀叵测,那岂不是说六科廊光都谏是有意将歹人送入京城,往好的说他也至少是失察,往坏的说他就是居心险恶。而且,这岂不是说辽东战事根本就没问题,是有心人故意泼脏水?
而这要是我问出此人并没有什么问题,之前那寻死觅活都是因为心中不安,确确实实他就是所谓长定堡大捷的见证者之一,那不是说辽东是谎报大捷?谁不知道李大帅是元辅相当器重的总镇,这李成梁犯下如此罪过,查清楚他还能留在位子上吗?”
一连几个反问之后,见田义面有难色,刘守有就趁机说道:“锦衣卫虽说是名头听着吓人,可田公公您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也就是冯公公点一点拨一拨,我跟着动一动而已,半步都不敢多走的。这问出是非来,责任我哪里担得起?郭宝当初在刑部大堂上撂那样的话,他是因为险些被人坑了,所以才把事情揽在锦衣卫身上。可别人,比如汪掌道这么建议,那可就真的是不负责任了!”
田义不由得咳嗽了一声,随即才低声说道:“这件事是皇上决定的,和汪掌道其实没关系。”
见刘守有顿时愣住了,田义看了看外间,干脆叹了口气道:“首辅大人和冯公公全都没吭声,汪掌道说,如果交给锦衣卫,那么为了以防郭宝公报私仇,郭宝以及他亲近的人绝不能参与此案。石应岳听了之后立刻也表示赞同,而且委婉表示,若是三法司主审辽东长定堡大捷的真假也就算了,如今这速宁分明另有隐情,居心叵测,三法司会审这么一个小人物实在是耗时耗力,所以他有限度地表示了对锦衣卫主理此事的支持。而皇上嘛……就同意了。”
也就是说,汪孚林竟然因为郭宝的提议,所以其实还表示这事情交给锦衣卫不妥当?反而是石应岳打算丢包袱给锦衣卫?
刘守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晕乎乎,可是,对于张居正和冯保的暧昧态度,他实在是有点吃不准。奈何接下来千般试探,田义却是再也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他只能一面在腹中骂娘,一面接受了这个烫手山芋。亲自把田义送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寻思着如何处置郭宝这么个给他惹了大麻烦的惹祸精,却没想到田义在临出门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皇上听到是郭宝提议把人放在锦衣卫审的,笑说了一句,这家伙倒知道心向锦衣卫,而且之前先行回京替别人送奏本的就是他吧?是个挺机灵的人,放在锦衣卫果然合适。”提醒了一下郭宝已经在皇帝、张居正以及冯保那露了脸——甭管人家究竟是否在意这么个小人物——田义就笑了笑说,“皇上还说,刘都督素来是最能干的,这件事交给锦衣卫一定没错。不过,郭宝那些人就不要参与了,省得别人说闲话。”
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苦差事,而惹出这么一件事的下属还偏偏在惹不起的内相和外相面前挂上了号,甚至连小皇帝都调侃了一句,而且还不能把这个包袱丢给始作俑者去“公报私仇”,刘守有只觉得心情糟透了。天知道这件事之后是不是谁和张居正在角力?
于是,他只能把刘百川叫了过来,严厉地把这件事交待了下去,让他准备精干人手,随时去刑部交接犯人。当然,他也没忘了剖析清楚利害,省得这个利欲熏心的下属给他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这件事不是冲着辽东大捷本身去的,而是冲着戚继光和李成梁的阴谋,说不定还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或者和汪孚林这样告病先躲几天,可如今看来,他连躲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上。
所以,当刘守有亲自带人从刑部天牢,将形销骨立的速宁给押到了锦衣卫诏狱。他把人提溜进刑房之后,就冲着几个用刑的老手厉喝道:“此人不见黄河心不死,先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不能拿东西自杀,然后再给我敲了他满嘴的牙齿,我看他还拿什么咬舌头。记住,什么刑都可以用,先给我用一遍大刑再问话,但唯独不能让这家伙死了,否则你们给我抵命!”
说话的时候,刘守有始终在观察着速宁的表情,当看到人一时面色惨变,须臾便用充满怨毒的目光盯着自己时,他却不闪不避地反瞪了回去。
要不是为了你这个居心险恶之徒,我怎么会惹上这么多麻烦?甭管你背后是谁,为了我自己的前程,我都豁出去了!
作为大明朝历史最悠久的特务机关,锦衣卫的十八般手艺虽说有时候娴熟,有时候手生,但毕竟这么多代传承了下来,哪怕今天伺候速宁的几个人,都有好些年没用过这些手艺了,可一回生两回熟,须臾他们便恢复了当年的手感。
即便用口嚼死死勒住了嘴,发不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但速宁那痉挛的面孔以及颤抖的身体,还是显露出了那一道道刑罚之下的极致痛苦。而每次他昏厥过去的一刹那,那一瓢冰水却又让他恢复了神智,继续迎接下一道大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怕速宁在领命之时就早已明确自己是死士,可求一死容易,熬刑百遍却千难万难。尤其是当一日两日三日……刑罚仿佛永无止境,到第五日上头,他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毕竟他并不是怀着百折不回的信念,纯粹只是领命而为,妻小家人全都扣在别人手中,这才不得不牺牲自己这条命。因此,当小腿上再次上了夹棍,烧得火红的烙铁再次到了胸前,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悲鸣。
“我说,我什么都说!”
烫手的山芋丢给了锦衣卫,三法司几乎没有人不满意,就连之前受挫的陆光祖也觉得如释重负,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不用再面对王继光和郭宝,更不用再和汪孚林打交道。他向来欣赏的是正直敢言的正人君子,汪孚林无疑并不属于这个范围。因此他在连番受挫之后,眼下已经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不沾手和此人有关的任何事情。可就在这时候,他改迁工部右侍郎的旨意却发了下来。为此,张居正还特意写了一封私信给他。
尽管张居正在私信上的话非常客气,只叙同年之谊,完全没有当朝首辅高高在上的语气,但陆光祖看到张居正规劝自己不要意气之争的时候,还是有些尴尬。工部右侍郎在十二位侍郎之中并不算非常好的缺,而且自从上次在王用汲的案子上规劝了张居正之后,他就察觉到,张居正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不少,如今又是这样看似委婉的提醒,他不禁油然而生几分退意。
虽说他前后两次针对汪孚林,确实有些犯了意气,可张居正越来越听不进人言了,他再留下来只会讨人嫌,是不是也学汪道昆,挂冠而去算了?
养病数日,实则在家偷懒数日的汪孚林,却是精神奕奕,心情不错。这其中,最让他高兴的,不是把包袱丢给了锦衣卫,也不是让陆光祖吃了个哑巴亏,甚至也不是及时挽回了王继光等人的声誉,而是程乃轩不负他的期待,赶在光懋把人解送上京之前,就及时想清楚了掉包计这个很容易被人抓住的破绽,说服光懋,留下了一式两份证据。
他派封仲去给戚继光送信,除却请求派可靠人护送王继光等人回京之外,还出了掉包计的主意,而封仲离开三屯营之后,更是直奔辽东,从程乃轩手中拿到证据之后星夜回程,终于紧赶慢赶,及时抵达了京城。而正因为这一点,他这才成功扭转大局。
当然作为掌道御史,他还用此事再次树立了威信。毕竟,替手底下办事得力却遭人陷害的监察御史遮风挡雨,对掌道御史来说是很加分的事。
这会儿,汪孚林正在直房中见从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归来,去年接替自己的赵明贤。虽然掌道御史只是执掌一道大印,品级和所属监察御史并没有高下之分,但一般来说,掌道御史都是都察院的资深御史,在擢升时,也比寻常监察御史具有更大的优势,而且更执掌本道考评之权。所以,大多数监察御史还是把掌道御史当成真正的上司那般礼敬有加。
然而,和广东道刚刚从试御史转正的监察御史王继光等人不同,赵明贤已经是当了整整四年的御史。
比起如今只不过当了两年多御史的汪孚林来说,若单单从资历看,其实赵明贤更适合广东道掌道御史一职。
然而,赵明贤却并没有年长资深者的矜持,也没有在炙手可热的上司面前显得过分谄媚和巴结。业已提交过述职报告的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非常淡定,赫然一颗平常心。而汪孚林之前只在广东巡按御史职责交接的那一天和赵明贤打过交道,其他时候都是从赵明贤在广东时的那些奏本,以及平日给本道的奏报中得到的一些感觉,此时对赵明贤的印象自然非常不错。
于是,他把话也说得非常客气:“广东道从去年到今年,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其他御史也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学起,之前一下子去了两个巡按,你又尚未回来,王继光又是病,又是出外差,就连我也请了几日病假,大家都快忙坏了。有了赵前辈你回来,这才算是人都到齐,不会再捉襟见肘了。”
赵明贤在广东时,就已经领教了汪孚林在士林以及官场民间的影响力,这才不至于像某些京官那样只看到汪孚林的年轻资浅,没看到其背后的能力和担待。此时此刻,听到汪孚林竟然还客客气气口称前辈,他立刻笑着说道:“我不过是在都察院中多呆了两年,哪敢当掌道大人这声前辈?在广东时,掌道大人珠玉在前,我这巡按御史就当得很有压力,所幸如此,不敢自满,勉强可称得上兢兢业业。如今既已回京,日后还要请掌道大人多多指点。”
汪孚林看过赵明贤回来提交的述职报告副本,当然知道这兢兢业业并不是自夸,而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他原本还想着,如若赵明贤不大满意在广东道屈居于自己之下,那么就想个办法对左都御史陈炌吹吹风,将其调到别道,届时也就两全了,可赵明贤既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他当然就不会多事了。毕竟,和年长资深的下属相处融洽,那也是一段佳话。
“那就要请赵兄日后多多指教了。”汪孚林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接下来,他细细询问了一番广东情况,尤其是澳门的局势。当得知一切进展顺利,葡人也因为自家国王太疯,国家内部亦是危机潜藏,于是不停地在加深和广东官府的接触,他不禁琢磨着,要不要再放开一点口子,弄一两个有真才实学的传教士进来,和本国同仁交流一下各种数理知识。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郑有贵的声音:“掌道老爷,宫中急召,说是请您参加廷议!”
汪孚林连忙把郑有贵叫了进来,也不避赵明贤,直截了当问道:“除了我之外,都察院还要召谁?”
“都察院除了总宪大人,就只有掌道老爷您。”见汪孚林眉头大皱,郑有贵赶紧说道,“总宪大人正好不在,说不定已经去商议了。来传话的人说是十万火急,请您尽快。”
此话一出,赵明贤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敬畏。
廷议这种事,御史与会并不稀奇,但并不是所有御史都有这种参与商议朝廷大事的机会,更何况,这次十三道这么多监察御史,竟然只召汪孚林一个人去?(未完待续。)
第八八三章 绝不姑息
无论是集议、部议还是廷议,汪孚林这一年多来都参加了不少。~UU小说,www.uu234.com这便是御史位卑权重,比绝大多数六部司官,甚至五品郎中都更有优势的一大原因。
作为天子近臣,御史本来就有很大的机会参与高层决策,更何况,汪孚林还不是普通的监察御史,而是广东道的掌道御史。
这会儿当他踏入东阁的时候,放眼看去,他就发现到的人很少,但大多数是熟面孔。
左都御史陈炌这是他的顶头上司,自然最熟悉不过。户部尚书张学颜曾经是辽东巡抚,他在辽东时与其打过多次交道,在兵部尚书谭纶去世之后,他还“孤注一掷”在廷推的时候推了张学颜,为此和汪道昆“闹翻”。虽说张学颜入京之后,他与其并没有太过密切的往来,但此时心照不宣一笑,在外人看来也颇有默契。
反而是接替王崇古的兵部尚书方逢时,他虽说常常见,但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因此不过行礼致意而已。
再有便是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刘守有,这位虽出身麻城刘氏这种士大夫之家,但因为是武官,基本上很少出现在东阁这种地方,此时自然颇为醒目。
面对这种配置,汪孚林在心里一沉吟,就知道今天廷议之事只怕就和辽东大捷之事有关。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参与的人实在还是太少了。其中最微妙的是,都说科道科道,都察院来了陈炌和他两个,六科廊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这个张居正的亲信竟然没来,这就显得有些失衡了。不过,最名正言顺的兵科,都给事中和左给事中全都在辽东,此时没人来却也还算合乎情理。
就在他这个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官儿最小的一一和其他人厮见过,主动在最末位入座之后,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道是元辅张先生到。
虽说阁臣不参加廷议这种规矩早已形同虚设,但张居正大多数时候也是不会轻易参加廷议的,以免外间议论阁臣侵夺部权。但此时此刻,迈进东阁的张居正却步伐稳健,半点没有犹豫在居中主位上一坐,扫视了一眼众人,就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刘都督,之前那个速宁下锦衣卫诏狱讯问,结果如何,你对大家说一说,也让大家心里有个数。”
众人这才明白,刘守有今日与会,竟然是为了这事来的。原先在众人心目中,这么一桩匪夷所思的诡异案子,十有**只是朝中有人看不惯辽东李成梁一手遮天,顺带坑一把戚继光,可张居正竟然兴师动众召集他们这些人廷议,那么显然之前那猜测就有些偏离真相了。
果然,刘守有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速宁已经交待,他和察罕儿部那些被陶承喾杀的降人并不是一路人,他是泰宁部酋长速把亥麾下的一个百夫长,原本是犯了必死之罪,不但自己要死,连同家人也要被贬成奴隶。然而,此次速把亥听说了辽东那场大捷引来的风波之后,就千方百计让他潜入辽东,在光懋面前拦路鸣冤,争取把事情闹得天下哗然。速把亥还吩咐他在被押送入京的路上,于蓟镇境内自己了断,如此还可以连蓟镇总兵戚继光一块坑进去。”
“!”
汪孚林此时此刻的心情,一个惊叹号都不足以表达,至少得一连串脏话外加一连串惊叹号才够。他因为张居正夺情前后的那一系列事件,一直都揣着阴谋论的思维,觉得这件事看似算计的是李成梁和戚继光,但恐怕还是冲着张居正去的,所以才想方设法把包袱丢给了刘守有,却没想到这种够直接的阴谋竟然是泰宁部的酋长速把亥一手操纵。
不得不说,要不是因为楼大有够机智,王继光和郭宝也还算有点运气,说不定就真的被速把亥给成功了!
大吃一惊的何止是汪孚林,方逢时和俺答汗的右翼蒙古打惯了交道,却不大熟悉左翼蒙古的察罕儿部和朵颜三卫,这会儿也一样感到震惊。张学颜在辽东呆了多年,对泰宁部的速把亥不可谓不熟,可对这一招也着实感到后怕。至于陈炌,他是没打过仗,也不怎么熟悉虏寇,可一想到都察院的监察御史险些给虏寇算计了,他那心火就噌噌噌直往上冒。
所以,陈炌竟然是第一个开口问道:“刘都督,此事确凿无疑?”
“陈总宪,锦衣卫诏狱中那几个好手拷问了速宁数次,其中细节用各种方式追问了不止五遍,最终比对,确认速宁所言应该就是事实。”
刘守有当然省略了速宁已经被拷问得体无完肤,只求速死。之前接下烫手山芋时,他对郭宝这个惹事的下属恨得咬牙切齿,可如今他不得不感慨阴差阳错,因祸得福,就因为郭宝说了一句锦衣卫诏狱比三法司更适合审问速宁这个人,这桩功劳算是稳稳当当落在了锦衣卫头上。
“既然是事实,那么事到如今,应该立刻派人去辽东。光懋之前被速宁所惑,那么说不定眼下还在沿着这条线大肆追查,届时不过是虏寇快意,辽东将领则因此怨望,军心不稳。”张学颜自己就是从辽东出来的,即便在辽东时,和李成梁也绝非时时刻刻都一个鼻孔出气,也时有分歧,但在这种时候,身上打着鲜明辽东烙印的他当然选择站在辽东将领这一边,“还请元辅立刻上奏皇上,召回光懋,安抚军中。”
张学颜都这么说,之前因为自己是兵部尚书,同样因为辽东大捷而升官受赏的兵部尚书方逢时,也立刻附和道:“陶承喾是否杀降,如今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虏寇因此而兴风作浪,当此之际,国事为重,更何况,难不成还把颁赏军中的一万两银子给收回来不成?”
陈炌则是耿耿于怀王继光险些被人坑死,而且,出于科道之间的竞争心理,他干脆重重一拍扶手道:“光懋如此轻易被人蒙蔽,往小了说是失察,往大了说,却不啻为助纣为虐。他这个兵科都给事中实在是太轻信了,应该调他回来,让与他同行的兵科给事中程乃轩安抚军中,以免生变。”
张居正却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三个堂官一一表态,他这才看着忝陪末座的汪孚林问道:“世卿,此次泰宁部速把亥奸谋未能得逞,多亏你想得周到,居功不小,你对此事如何看?”
汪孚林刚刚听到张学颜、方逢时、陈炌这三位部堂级高官一一发表意见,全都表示外敌当前,团结为重,他着实有些嗤之以鼻。他去过辽东,当然也知道李家父子善于征战,功勋赫赫,但就因为这个缘故,很可能存在的杀降冒功这种事也轻轻放过,那也实在是太纵容了。
因此,听到张居正问自己的意见,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随即沉声说道:“恕下官直言,速把亥奸谋固然可恶,辽东军心也确实得好好安抚,但辽东大捷若真有猫腻,却绝对不能纵容!”
此话一出,方逢时遽然色变,张学颜有些不可置信,陈炌则是大吃一惊。这其中,张学颜更是忍不住想到,之前汪孚林在辽东之行的时候,他也好,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也好,看似对其不薄,但都有借其之故,行自己之谋的心思,结果汪孚林在抚顺关耍了个天大的花招,把他们一块给坑进去了。说得好听那是在辽东结下了一段旧情,说得不好听,那可是不小的龃龉。
所以,汪孚林从前竟然在兵部尚书廷推的时候推他,他还是很吃惊的,但对方既是主动示好,他当然不会往外推。可现在看来,难不成那时候没吃亏还赚了的汪孚林对自己还算友好,可对李家父子反而耿耿于怀,这会儿趁机报仇?
而汪孚林也看到了其他人的震惊和不自然,可他更在意的是,张居正不置可否,一张脸纹丝不动。为了说动张居正,他又加重了语气。
“原因很简单,若是纵容,今天有一个陶承喾杀降,明日就可能有李承喾,张承喾……就算这些所谓降人的真假难以界定,也应该报由上官,然后再报给朝廷处断,而不是他擅自一杀了之。”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只见张居正显然露出了几分认真的表情,他就继续说道:“有功大将,立功当赏,但有过也应当加以惩治,至少要让人知道,朝中已经知道了真相,而不是一再惯着,纵容其骄矜之心。速把亥此次的奸谋固然可恶,但若不是陶承喾让其有机可趁,又怎会闹得此番牵连到这么大?”
“辽东乃是如今天底下打仗最多的地方,李成梁又骁勇善战,功勋赫赫。从前辽东有多糜烂,张部堂应该是最清楚的。可以说,正是在张部堂和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带领下,辽东方才有如今长治久安的局面。天下九边,辽东因为要面对朵颜三卫、察罕儿部、女真诸部的侵扰,军官多有战功,最容易升迁。倘使在辽东尚且有军官为了升官发财而谎报大捷,那么九边之中其余没有战事的边镇,若也有军官效仿,擅启边衅,杀降冒功,那岂不是乱套了?”
方逢时之前只觉得张居正对汪孚林实在是有点过分器重,即便是对于之前汪孚林那次辽东之行,他也更多地认为,那得归功于沈有容的胆大善战,沈懋学的出谋划策,可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要是那时候没有汪孚林在背后鼎力支持,拖延时间,十个沈有容也别想出抚顺关去,出去了也会被人追回来,最后也未必能够一战成功!
可理智上知道汪孚林是对的,并不代表他就要支持汪孚林的意见。毕竟,身为兵部尚书却被人当面驳回,他的体面何在?李成梁的恩赏要收回,之前对他这个兵部尚书的恩赏呢?这不是几匹布几十两银子的问题,也不是恩荫一个儿子入监之类的问题,而是堂堂兵部尚书的面子问题!
想到张学颜之前一直支持李成梁,此时也应该会反对,他就寸步不让地和汪孚林顶了起来,一口咬定速把亥会趁虚而入,长定堡大捷是否有猫腻之事应该顺势了结,不应纠结不放。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应该支持汪孚林的陈炌固然没加入,张学颜竟也满脸若有所思地保持了沉默。一时间,一场廷议就成了他和汪孚林两人针锋相对的个人辩论会。直到张居正最后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扶手,汪孚林闭上了嘴,他这才也停止了这场口舌之争。
“辽东之事,需得快刀斩乱麻。”张居正一句话决定了接下来的基调,继而就看向了汪孚林说,“世卿曾经去过辽东,那就再去一趟,把光懋换回来。此事拖得时间越长,那就越容易引来方方面面的猜测,你的任务便是在最快的时间里将此事平息。”
汪孚林顿时微微一愣。他要想去早就去了,用得着推荐程乃轩吗?他正想试一试能不能把至交好友给推上去主理此事,就只听张居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让你去的理由很简单,你在辽东颇具盛名,又和李家人有过一段交情,不是光懋他们这只有名头的给事中能够相提并论的。而且,若按照你铄的,对辽东兵将需得恩威并济,这分寸你自己把握想来也比别人更合适。”
敢情竟是自己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汪孚林瞥见陈炌那微妙的表情,想到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乃是这位左都御史刚上任就看好,于是放在辽东的,他就有了主意。
“首辅大人若信不过兵科都给事中光懋,那不若交给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安九域万历五年试御史,今年考满,刚刚实授辽东,素来以能干称之。何况巡按本来就是代天巡狩,朝廷派了光懋和程乃轩过去勘验,已然出了这样的风波,若是我再去,不免就显得朝廷太信不过辽东文武了。另外,与其召回光懋,不若将京中此事六百里加急告诫于他,令他和程乃轩十五日内具疏奏明勘验结果,然后回京。再令安九域覆勘,同样上奏。两相印证,再定处分。”
此话一出,就连刚刚和汪孚林争得面红耳赤的方逢时,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张学颜也以为汪孚林打算作为钦差走一趟辽东,炫耀一番权威,发现其根本不愿意,连张居正的意思都敢驳回,虽说心头安定不少,也不禁为其捏了一把汗。
至于起头心里有些不痛快的陈炌,听到汪孚林竟然推荐安九域,他登时心中大喜,连忙附和道:“元辅,一而再,再而三派人去辽东,确实兴师动众。世卿此言,确实是上策。安九域刚刚上任辽东巡按御史,绝不会文过饰非!”
张居正见汪孚林一脸要多诚恳有多诚恳,请求自己收回成命的表情,很想指着这家伙的鼻子大骂一顿。
都察院中每年遴选巡按御史,那都是争先恐后,更何况正儿八经出一趟钦差?这儿竟然有个惫懒的家伙不愿意!
ps:昨天家里停电,这是我在上海二十年第二次遭遇区域性停电,没写出来,今天只能一更……(未完待续。)
第八八四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几个中书舍人看到汪孚林跟在张居正背后走进那间首辅直房的时候,不禁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今日那场廷议来得突然,而参加的人仅限于极小的范围,总共是兵部户部两个尚书,一个左都御史,一个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汪孚林这小小一个掌道御史夹杂在其中,就显得分外醒目。眼下廷议分明已经结束,可张居正竟然还把汪孚林给带回直房,显然还有私密话要说,这是什么待遇?
可汪孚林此刻却宁可没有这种特殊待遇。因为张居正板着脸一进直房之后,立刻就发作了。
“不愿意?你回京都一年多了,我怎么听你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愿意?不愿意当御史,不愿意当掌道,不愿意去吏部文选司,现在更好,不愿意去辽东!”虽然声音并不高,但张居正脸上怒气冲冲,拿起一旁茶盏喝了一口,发现是冷冰冰的凉茶,他的火气就更大了,“你这是恃宠生娇!”
首辅大人,我又不是嫔妃,哪来的恃宠生娇……
汪孚林心中叹气,嘴里却说道:“元辅,我只知道我去了辽东,一面是有些因缘的李家父子,一面是之前被李大帅调去辽东的沈有容,一面是我推荐跟着光懋去辽东的程乃轩,方方面面全都是熟人又或者认识的人,哪怕没有偏私,也变成了有所偏私。”
别人怕张居正发火,汪孚林却不怎么担心,这会儿语气平稳,表情诚恳,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继续说道:“而且,刚刚廷议时我说的话,想来总有人会传到辽东,只要李大帅知道我的这个态度,安九域能够从光懋的前车之鉴上吸取教训,那就够了。钦差一个个去得越多,事情就会闹得越大,反而会与元辅初衷相违背。元辅之前说我在辽东颇负盛名,这话其实过了,应该说我这人只要一过山海关,辽东上上下下就会警惕心发作,防火防盗防汪孚林。”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他就笑吟吟半真半假地说道:“谁不知道汪孚林所到之处,没事也要惹出点事来?”
“咳……咳咳!”虽说是冷冰冰的残茶,但张居正还是喝了两口润嗓子,结果被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给呛得连声咳嗽,满腔火气竟然降了一多半。
外头守着的是张居正最亲信的一个中书舍人,听到这话也险些扑哧笑出声来,随即方才赶紧恢复一脸正色,心里却着实佩服极了里头这位。
里头这位说是当朝首辅,可在小皇帝威权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那便是隐形的皇权代理人,就是换成那些尚书,谁敢这么开玩笑?
“你是说,你如果去辽东,反而会有反效果?”张居正终于再次板起脸问了一句,见汪孚林点点头,他就陷入了沉吟。
而这时候,汪孚林却又开口说道:“元辅若是觉得光懋程乃轩再加上安九域三人,还不足以完全了解真相,不若谕示李大帅,令其年底派长子李如松入京陈情。李如松不但是李家长子,年纪轻轻却也已经是征战沙场的宿将,不妨听听他怎么说。正好,李大帅不能随便离开辽东,以免虏寇趁虚而入,李如松这是代父述职。当然,年底时这件案子应该已经定了,这只是额外给李家一个恩典。”
科道的调查结果,再加上给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李如松加恩,张居正想想这样一个措置,最终沉声说道:“也罢,巡按御史安九域之外,再令辽东抚按联合覆勘。”
虽说汪孚林认为,辽东巡抚以及各道的道台,大多数是向着李成梁,但他却没有反对这个提议。因为在科道查问的大背景下,辽东文武这过分“团结一心”的情况,也该让张居正好好看清楚。说实在的,当初一个糜烂的辽东能够扭转成如今的样子,李成梁确实居功至伟,带兵养将也确实有一套,在赫赫战功之下,养寇自重用来自保很正常,拿降人甚至奴隶的首级来刷战功也不过是学着前人,但凡事总得有个限度!
既然宗旨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张居正也就没有再留着汪孚林,但眼看人告退之后快走到门口时,他却开口说道:“等等,还有一件事。”
见汪孚林立刻转身,继而快步走到近前,他才蘸着残茶在桌上划了几个字:“郭宝替刘百川,可行否?”
汪孚林就知道张居正肯定还耿耿于怀惦记着锦衣卫监视他家里的事,如今陡然提起此节,绝不是临时起意。虽说他也很希望郭宝把掌刑千户一职给拿下来,可这次郭宝就算有功,那也只是小小有功,更大的功劳是从速宁嘴里撬出事实的刘守有以及掌刑千户刘百川。所以,他扯动嘴角苦笑了一下,随即就跟着到了几滴水在桌面上,也接着蘸水写了简单的四个字:“二刘有功。”
是二刘,而不是单独提刘百川,张居正顿时默然。他随手拿起一张纸,揉成一团将桌面水渍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你去吧。”
汪孚林并不担心张居正会轻举妄动,虽说那是一位前所未有强势任性的首辅,可也不是一味只会强势到底,策略这种东西当然是不缺的。否则,张居正直接拿掉刘守有都行,还在乎小小一个刘百川?不过是投鼠忌器,想要查清楚刘守有背后的人而已。因此,他拱手作揖后,就悄然离开。出了直房,见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在偷偷打量自己,他也不在乎,快步往会极门走去。可经过管门太监的直房时,他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尖利而殷勤的声音。
“哎呀,是汪掌道!”随着这声音,一个中年太监一溜烟跑了出来,却是笑容可掬地说道,“汪掌道以后要是有什么奏本,尽管送上来,我保管放在第一位给您递上去。”
这是怎么闹的……汪孚林只觉得满脑门子黑线。奏本这种直达天听的东西贵精不贵多,更何况他已经不再靠这种途径出名了,这太监那么客气干啥?听说往日官员们想要递奏本,有时候还得贿赂这管门太监,如今他一分钱没出,也完全不认识这家伙,人却态度反常,此事必有蹊跷!
他打了个哈哈应付了两句,却没想到那管门太监非但没在意他敷衍的态度,反而越发殷勤地说道:“以后汪掌道您的僚友要是有奏本,也尽管送来,我这儿绝不含糊。冯公公都说了,要是都察院多一些您这样不靠沽名卖直的御史,那才是朝廷的福气。”
原来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汪孚林这才安心了,可想想他在之前的事情里一直都显得很低调,张宏也绝对不会把他的存在感透露出去,那么冯保怎么就会没头没脑夸他?只希望别是传得宫里人尽皆知就好。他已经被人当成是张居正的帮凶了,可不想多个阉党的名头!
东阁的这场廷议只在很小的范围内举行,而张居正特别吩咐冯保派人看守,而参加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如果消息走漏,怀疑范围很小,所以每一个人都守口如瓶,顶多就是快马加鞭一封封急信往辽东送。因为每个人都拥有这样一种好品质,因此竟然没有任何关于速宁真实身份的传闻。即便如此,汪孚林依旧在都察院受到众所瞩目。不只是因为这次廷议,而且因为比他年资深的赵明贤回来,竟然甘居其下,上司下属相处融洽,也不知道多少人大失所望。
很多人还热切盼望着广东道能内斗一场,尤其是对外大肆宣称汪孚林和自己是好僚友的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
在这种大环境下,在国子监读书的吴应节,也本能地察觉到周围那些监生对他的态度明显两极分化。有人对他敬而远之,除却上课都绕着走;也有人对他极力巴结,他随随便便说句话就能引来击节赞赏。
别说是他,就连捐监入学的陈炳昌也非常苦恼,因为他曾经是汪孚林的书记,这次是汪孚林掏了两百六十两银子,亲自帮他办了捐监入学,这事两个国子博士本来还替他保密的,可却被那些最爱口舌的吏员们给曝光了出来。而他所在的学堂原本大多是捐监,所以往日根本不坐监的捐监监生,连日竟是好些都来听课,他左右相邻的位子全都成了香饽饽。
国子监六堂为东西各三堂,捐监进去的,大多都是在正义、崇志、广业这西三堂。国初,西三堂是用来安置通四书而不习五经的学子,要一年半才能升到东三堂的修道堂或诚心堂,再一年半才能升到最高的率性堂,然后根据积分进行考核,最后才能肄业,得到监生这个出身。现如今,西三堂完全成了捐监生的自留地,平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而所谓至少三年的读书期限,也只是个名头,捐监更是默认出了钱就有监生这个出身。
可现如今举人都尚且要通过运作才能当官,更何况区区监生?
正因为如此,除却家里有钱,捐监只是为了求个出身好结亲的富家子弟,以及跟着做官的父兄长辈在京城,不愁前程的官宦公子,其他大多数人不过是为了前程蝇营狗苟的寻常人而已。巴结陈炳昌的几个监生就不是为了别的,只希望能求个差事。
这年头,贡监和举监,还能凭运气选个府佐贰和州县主司;恩生和荫生,则因为长辈当着高官,想要留京,还能选个部、院、卫、司、寺的首领官;可捐监的监生能当个州县佐贰又或者府首领官就要谢天谢地了。
如果要留京,那么光禄寺上林苑欢迎你。如果甘心外放边远,云贵广西等卫所的经历,卫学教谕,又或者是王府教授,只剩下这些杂职了。
相比那些极差的出路,更多的捐监生希望能够走迂回路线。比如说巡按御史下到地方,是可以携带监生作为随员的——汪孚林这种当年直接从南直隶老家被指派的属于特殊情况——而这样的随员甚至可以领到朝廷的微薄补贴。尽管单单吃补贴,也许连温饱都难,但他们更看重的是这样一个机会。谁不知道御史是天子近臣,要是真能得人眼缘,说不定就能得到举荐去好地方当官。
在如今这个年代,捐一个监生出身,然后要想当官就这么难!
此时此刻刚参加完升等考试出来的陈炳昌,身边就赫然围着三五个人。出身寒微的他算是性子很好的人,但每日里都被人这么簇拥着进进出出,他哪里能习惯得了,此时完全不想和这么多人搭话,竟是暗地祷祝满天神佛保佑自己能够升等成功,进入东三堂,如此就能摆脱这些人了。当下了台阶的他看到吴应节时,见对方身边不像自己一样围满了监生,只站着一个有些陌生的中年人,他满脸殷羡,连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吴大哥。”
几个年纪不小,却盯着陈炳昌一口一个陈兄的监生一听到这称呼,就知道对面那是汪孚林的嫡亲妹夫,顿时面面相觑。相比陈炳昌,他们当然更希望能够攀上吴应节这棵大树,奈何吴应节是汪孚林的妹夫,万一惹恼了那位可不好办,而此时吴应节身边那个人他们更不敢得罪。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很快便不打甘心地散了。
吴应节见陈炳昌身边犹如苍蝇一般的人全都散了,这才笑吟吟地拉了陈炳昌过来,指着身边的中年人说道:“陈小弟,这是率性堂的周斋长。”
率性堂是国子监第一堂,而斋长放在后世,也就是班长的意思,如果放在大明初年,这么一位简直是放出去就可以担任布政使按察使的,陈炳昌自是立刻肃然起敬。而他那恭恭敬敬的态度,显然让吴应节口中的周斋长非常满意,寒暄几句后就开口说道:“如今升等不比从前,不用年限,只要通过了升等考就行,监生也不至于要读满四年,吴贤弟这次也参加了进率性堂的升等考,若是陈贤弟你也一考成功,你二人就出名了。”
陈炳昌憨厚地笑了笑,吴应节却连忙说道:“周前辈,要说读书,陈小弟当年小小年纪就和兄长从湖广到广州濂溪书院求学,比我的向学之心坚定多了。他还曾经跟着翰林院许学士,就是如今南监大司成学过一阵子,可不是我这半吊子能比的。”
听到这话,周斋长不禁对陈炳昌刮目相看,当即更热络了几分:“好好,那我等着你二人同进率性堂!若是能挤进参加明年的顺天府乡试的名额,到时候考个举人回来,那也不枉你们进监一回!”
他正说着这勉励的话,就只听有人开口唤道:“周斋长,礼部王侍郎来了,指名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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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五章 王锡爵的示好
六部尚书各一位,左右侍郎各一位,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左副都御史又或者左佥都御史若干,这些部院堂上官都是有数的,大多数在京城的人都会死死记住这些官员的名字,免得听人说某部某侍郎或某尚书的时候,满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谁是谁,这也算是在京当官者必备的另类护官符。
但吴应节毕竟进京未久,又只是到国子监读书,所以他听到礼部王侍郎来了,而周斋长立时露出了满脸郑重,歉然赔礼之后就匆匆而去,他就忍不住问陈炳昌道:“礼部王侍郎是哪位?”
陈炳昌跟着汪孚林在京城一年多了,之前又是专管文书的书记,还在许国门下求教过,此时连忙拉着吴应节去号房,又低声说道:“礼部王侍郎便是和申阁老同榜的王锡爵,年初刚刚擢升到礼部右侍郎,他还想告病请辞的,结果却没走成。之前首辅大人夺情,他还去堵过门的。”
吴应节这样的小小秀才,哪怕心里对张居正夺情不以为然,可嘴上那是绝对不会说出来,因此对于王锡爵反对张居正却还得到提拔,不由得啧啧称奇。太仓王锡爵在南直隶那也是名声赫赫的人物,即便在徽州歙县,王锡爵也是很多豪富的徽商拿来教育子弟常用的例子。毕竟,王氏经商起家,乃是太仓豪富,其祖父王涌积攒下家资无数后,就开始培养子弟读书下科场,到了王锡爵时才瓜熟蒂落,说起来和松明山汪氏很有些相似。
只不过,王锡爵的名次可比汪道昆当年强多了,赫然榜眼,而且从翰林院编修起步,一路都是标准的储相路线。当过翰林院侍读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也当过国子监祭酒,现如今担任的这礼部侍郎之职,大多数时候也都是阁老们的自留地,可以说是日后的阁老热门。只不过,比起当年的状元申时行,王锡爵的脚步还是慢点儿。毕竟,申时行和张居正关系不错,王锡爵却显然不打算坐张居正这条船。
陈炳昌说着说着,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我听程大哥说过,王侍郎好像是万历二年当的北监祭酒,万历五年教习庶吉士,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还上书让勋贵子弟全都入监读书,轰动过一阵子,那会儿勋贵子弟叫苦不迭,周斋长难不成是那时候认得王侍郎的?”
“唔,照你这么说,很可能确实是如此。”
吴应节对王锡爵感兴趣,见陈炳昌也对那周斋长感兴趣,竟是好奇地探问了起来,他也很有谈兴。
“周斋长名周固,说是率性堂斋长,其实早就能够离开国子监去谋官,但他实在瞧不上那些用来安置监生的官缺,再加上国子监的祭酒和司业都是来自翰林院,往日压根没时间也管不好已经烂到根子上的国子监,大多数时候就只把希望放在了率性堂,最后干脆选出一个学问好人品好能力强的斋长实际管理率性堂,领着人参加每三年一次的顺天府乡试。周斋长至今已经当了六年斋长,之前两届乡试北监皿字号考出的举人里,考中的进士都名声不错。”
说到这里,就连吴应节也有些惊叹:“他自己的时运实在不够好,两次考举人都落榜了。但因为他带着去考举人的那些率性堂监生里头,其中好几个都是他去据理力争,从某些本打算走后门争取乡试机会的监生那里硬生生抢来的名额,却偏偏这些人里头一共出了三个进士。所以,他在率性堂威望非常高,人人都尊他一声前辈。我要不是前次月考成绩还算不错,他觉得我有真才实学,否则根本瞧不上我这样的富家子弟。”
“吴大哥你可是贡监,若没有真才实学,府学怎么会贡上来?”
吴应节听陈炳昌说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竟是犹如对弟弟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要知道,现如今的贡监可不是贡学业优异的,真要是那么出色,早就通过科考,又或者录遗,大收,去参加乡试了,哪还会竭尽全力到国子监来读书?现如今的贡监,都是贡年资最久远的生员,而这些生员却不是个个都想去,大多数时候就卖名额给需要的人来赚钱。你情我愿,恰是一笔好买卖。我的文章学问还算马马虎虎,所以打算到北监磨砺磨砺。”
两人有说有笑回了号房,又说起朔望日放假回家时该怎么安排。就在这时候,号房外大门突然被人敲响了,陈炳昌赶紧上去开门,可一打开他就愣了。
因为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之前见过的周斋长周固!
周固见陈炳昌满脸错愕,他就笑了笑说:“少宗伯想要见见二位。”
少宗伯是礼部侍郎的别称,这种本来只是风行于文人墨客当中的复古风雅称呼,如今却是街头巷尾常这么叫。可吴应节到底不习惯,思量了一下才明白这指代的是谁。他之前在家乡时居多,上京之后,拜访的也顶多就是同乡前辈和同学,做梦都没想到刚刚还和陈炳昌议论的主角如今竟要见自己,顿时有些手忙脚乱。
要知道,那可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掌管过翰林院和国子监,教习过庶吉士,如今赫然礼部侍郎,很有可能入阁的人物!
陈炳昌反而表现得要比吴应节冷静一些。毕竟,他见过许国,也曾经奉汪孚林之命去各府送过信件,虽说大多数时候也是那些幕僚相公接见他,可偶尔还是能够见到某些大人物的,一回生两回熟,反而习惯了。此时,站在吴应节背后的他不动声色在对方背上捅了捅,这才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和吴大哥只不过是新晋监生而已,少宗伯怎会突然召见?肯定是周前辈您提挈我们,这怎么好意思!”
周固面上笑着,心里原本还有些犯嘀咕,可起初还挺腼腆的陈炳昌一张口就给自己戴了顶高帽子,他不禁暗自责备自己的小心眼,咳嗽了一声就摇摇头道:“只是少宗伯问我国子监近来有些什么新人,我提到了二位,少宗伯这才让我请你们过去而已,哪里谈得上什么提挈。”
经过这么一小会的调节,吴应节已经恢复了过来,当下却表现了一番诚惶诚恐。等到他和陈炳昌随着周固过去的路上,他就只听得周固开口说道:“吴贤弟你不用担心,少宗伯为人素来不拘小节,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得和你家大舅哥学学,听说他当初刚进京赶考那会儿,就见过首辅大人。人家正儿八经的进士在首辅大人面前都大气不敢出,他却侃侃而谈,如今更是出入大纱帽胡同张府如入自己家,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我能和汪孚林比吗?你知不知道,他当初在徽州那些丰功伟绩,就足够写几本书了!
吴应节心中疯狂腹诽,但同时却也不禁对汪孚林油然而生敬畏。不管怎么说,汪孚林在家乡说一不二,那还能说是乡宦的力量,可在京师也站得稳稳当当,而且如今汪道昆还已经致仕回乡,那种意义就截然不同了。于是,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他是汪孚林的妹夫,且不可丢了人的脸,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些东西绝对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下来!
然而,当他见到王锡爵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那绷紧神经完全多余。如今已经官居正三品,足以和汪道昆当初官儿当最大时平起平坐的王锡爵,竟然是一个说话风趣,没有什么大架子的人。因为都出自南直隶的缘故,这位才上任没几个月的礼部侍郎谈天说地,言谈中表现得非常向往重回东南之地。不但如此,对于陈炳昌的家乡湖广以及呆过好几年的广州,王锡爵也显得很有兴趣,甚至还学了几句广府话。
以至于当这一次见面最终结束时,吴应节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只觉得脑袋如同浆糊。因为周固已经送王锡爵走了,他甚至忍不住开口问道:“陈小弟,你觉得今日少宗伯见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陈炳昌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可隔了一会儿,他却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但我猜,也许是等着我们回家,把这事情告诉汪大哥?”
十五这一天,当汪孚林等到了国子监休假回家的吴应节和陈炳昌,听妹夫抢先说起曾经见过王锡爵的事情之后,他的眉头立刻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王锡爵这个人他没打过交道,但却听许国提过,说得好听是很有坚持,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我行我素。去年王锡爵去堵张家大门,而后从张家侧门直接闯进去,要不是他剑走偏锋挑唆王继光和人去打了一架,王锡爵差点就直接冲到张居正书房找人理论了,他还不清楚王锡爵是否知道这一茬。而这次张居正回乡葬父,百官联名请皇帝早日召其归来,王锡爵愣是扛着没有联署!
就算这样,张居正竟然没让王锡爵左迁,还把人放在了礼部侍郎这个位子上!
而王锡爵的弟弟,隆庆年间考中二甲进士的王鼎爵,之前在礼部主客司任职,因为回避原则,本来是应该放外官的,但现在人却放到南京去了,这是相当的殊遇!
要知道,前一个享受这种你反对我,我还要提拔你待遇的,正是在翰林院资历比王锡爵还老,如今入阁数月的马自强!
“王锡爵都和你们说了什么,你们俩仔细回忆一下。”
尽管吴应节在之前听陈炳昌那么猜测的时候就大吃一惊,当时仔仔细细回想过,但因为谈论的内容太过琐碎,因此他眼下压根就没办法完完整整复述出来。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陈炳昌竟然能够拼凑得**不离十。当陈炳昌说,王锡爵提过家中父亲已老,自己是南人,不大习惯北边气候,所以身体一直不大好的时候,吴应节忍不住一拍大腿道:“对对,王侍郎那时候一再说到他们兄弟全都出仕,所以家中老父没人赡养之类的话!”
“好了,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汪孚林想到王锡爵当初还去给汪道昆送过行,这次直接找上了自己的妹夫和陈炳昌,他哪里还猜不出王锡爵的用意。
这位是铁了心要和张居正划清界限,也是铁了心要回乡养望啊!不同于汪道昆五十出头挂冠而去,将来就算有幸起复,能继续当个侍郎就不错。王锡爵的资历已经完全够了,只要名声养足,哪怕这次回乡,只要日后有人推,一起复就是能入内阁的!
陈炳昌对汪孚林这样的态度倒没什么大反应,吴应节到底和大舅哥相处得少,此时忍不住担心地问道:“是不是我们惹麻烦了?”
“没事,没有你们,王锡爵说不定也会用别的法子传话。”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想得却是,王锡爵这是哪来的自信他会帮忙?
就在这时候,陈炳昌突然开口说道:“对了,汪大哥,王侍郎还问过当年你去蓟镇三屯营见戚大帅,是否见过戚大帅和少司马那两把剑相合的事。我和吴大哥都不大清楚,所以只推说不知道。”
这一次,汪孚林的脸色货真价实有些黑了。最初他去蓟镇的时候,戚继光拿他当亲近的后辈,那当然是因为汪道昆那一层关系,后来又有小北是胡宗宪之女的缘由,所以这位蓟镇总兵这几年对他一贯是不错的。逢年过节他送礼,戚继光回礼,一直都当成世交在走,哪怕汪道昆去年一气借病回乡,也没有损伤这一层亲近的关系。王锡爵点破这一层算什么意思?
因为之前戚继光派楼大有等人护送王继光一行回京,于是就怀疑他和汪道昆唱双簧?这种联想怎么可能!王锡爵又不是本来就是歙县人,又和他有姻亲关系的许国,就连殷正茂都没猜到过那种方向,毕竟他和汪道昆去年早些时候就开始“反目”了!
虽说越猜越离谱,但汪孚林见吴应节显然已经开始陷入迷茫和惶惑之中,就不再给这位妹夫加压力了,立时轻描淡写地结束了此事,随即开始岔开话题,把朱宗吉等人借了李家清华园邀人诗社的事情说了,让他去汪二娘那儿拿帖子。等只剩下陈炳昌时,汪孚林方才开始继续询问每一个细节,最终,陈炳昌那绝好的记性发挥了巨大作用。
“王侍郎好像在提起南直隶那些杰出人物的时候,说起过胡宗宪。”(未完待续。)
第八八六章 出色的逻辑推理
王锡爵今年四十五岁,嘉靖三十七年参加南直隶乡试,名列第四,中举时不过二十五岁,嘉靖四十一年会试会元,殿试榜眼,那时候也才二十九岁。UU小说,www.uu234.com
而胡宗宪如果现在还活着,那么得有六十七岁。而王锡爵当年中举的时候,胡宗宪已经是浙直总督,一方封疆大吏了。
乍一看两人绝对没交集,汪孚林也从来没听过王锡爵有入过胡宗宪幕府——毕竟胡宗宪最风光的时候,王锡爵还只是毛头小子,不可能入东南大佬胡宗宪的眼。但胡宗宪总督浙直,太仓那地方距离胡宗宪的总督府所在地不算远,他又不可能神通广大到知道当年胡宗宪都见过哪些人!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王锡爵说了戚继光也就算了,没头没脑地提起胡宗宪干什么?就凭他汪孚林曾经在乡间张罗过胡宗宪五周年祭的事,可他毕竟隐身幕后,推了别人在前头!
当汪孚林丢下陈炳昌和吴应节,自己满肚子纠结回到了正房的时候,就看到小北正在那专心致志地描着一幅绣样。他素来知道妻子女红平平,此时不禁纳罕极了,见丫头们都不在,他上前紧挨着人坐下就问道:“从来就没见你给我绣个香囊帕子之类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那绣工就不拿来丢人现眼了!”小北有些羞恼地抬头瞪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没好气地说道,“是给别人的回礼。”
“回礼?家里能回礼的东西多了,哪家的回礼竟然需要你亲自捋袖上阵画这绣样?”
被汪孚林这故意一打岔,小北生怕UU小说走神,浪费了之前一番功夫,索性就把笔放下了,一叉腰说道:“你这个大忙人天天去都察院,我也不能老是呆在家里,家里又没那么多事情,所以我得出去会客啊!娘不在,许夫人和姐姐不在,许姐姐就常叫上我,后来还捎带小芸一起,前些天出门是去你顶头大上司陈总宪家,结果见到了翰林院何学士的夫人,人家因为许学士的缘故,对我和许姐姐都很客气,邀了我们去她家里做了一回客……”
这一连串关系,汪孚林听得头都痛,连忙打住了小北的话,开始梳理其中关系:“嗯,在陈炌陈总宪的家里遇到了何雒文的夫人,何雒文和许学士是同僚……其实也是竞争对手,只不过现在许学士去了南京,何雒文占了上风,他的夫人为了表示一下关心,就把你和程乃轩的媳妇请到了他家里……好了好了,总算是弄清楚了。不过我不管你去哪家做客,你只告诉我,谁面子这么大,让你亲自画绣样给她?”
“礼部王侍郎的夫人。”
汪孚林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谁?”
“王锡爵的夫人!”小北干脆最直接地说出了名字,见汪孚林目瞪口呆,她就奇怪地问道,“怎么,你和王锡爵有很大瓜葛吗?不就是你曾经让王继光和他打了一架吗,他又不知道!他那位夫人朱氏慈眉善目,为人和蔼,不像其他人那样爱问东问西,还教了我几样嘉定有名的小吃,把食谱抄了过来送我,却请我帮她找几张很少见的绣图。我好容易借到了样子,因为很特别,我就亲自描一描送她,回头留下底稿,家里给你做衣服时也能用。”
“嘉定小吃……不会就是之前那几样糕饼吧?”见小北点点头,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怪不得那几天吃过几样挺特别的点心,原来是嘉定小吃。可惜这年头好像还没有南翔小笼,但这是很简单的,回头倒是可以让厨房做点吃吃……但转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带歪话题了,当即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我说媳妇儿,你知不知道,王锡爵又或者他那位朱夫人,可能是见过你亲爹的?”
“什么?”
这跨越度非常大的谈话让小北有些发懵。等看到汪孚林那非常正经的表情时,她不禁惊呼了一声:“难不成你想说,王锡爵的夫人认出了我?不可能的,算算她的年纪,她和王锡爵成婚的时候,母亲还没嫁给父亲呢……等等,她好像是问过我一些父亲的事……”
说到这里,小北立时攒眉沉思了起来。那些之前没怎么在意的细节,她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回忆了起来。她自从记事开始,对于生母就没有太深的印象,唯一一点记忆,那也是养母苏夫人告诉她的,想到苏夫人的籍贯在金山卫,想到朱夫人是嘉定人,她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满是惘然。
“难道……她见过我的母亲?”
“有这个可能。”
汪孚林从前陪着小北翻墙进入练水之畔的那座西园,站在东南柱石的匾额之下时,曾经见过小北这般失魂落魄的表情。此时,见她又是这幅光景,他到了嘴边的话复又吞了回去。小北的生母是爱慕胡宗宪方才甘心委身为妾,身为胡府内眷,见过的人想来非常少,但想来当日待字闺中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相识的人。这些人也许大多忘记了当年旧事,而就算记得,那么多年过去,撞上小北的概率也很低,而有条件去查访当年旧事的就更少了。
这其中,有权势,有钱财……而且还很有闲的王锡爵显然不包括在内!
“你这绣样画好了吗?”
听到这个突兀的话题,小北愣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就差几笔。”
“很好,你画好之后带上东西,叫上二娘。我去带上妹夫还有陈小弟,我们去王家拜访一下那位少宗伯。”
“啊?”小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直接大喇喇地过去?虽说朱夫人是邀请过我,可是……”
“哦,邀请过?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本来是打算人家没邀请我也直接杀过去的。”汪孚林无所谓地挑了挑嘴角,非常强势地说道,“想来王锡爵既然对妹夫和小陈说过那样的话,今天算准我休沐在家,他在家的可能性很大。当然,如果他不在,你就带着二娘直接去见他的夫人,我下次再去骚扰不迟。”
是骚扰,而不是叨扰,这其中的区别就大了。深知汪孚林秉性的小北不由得心中一揪,忍不住一把抓了汪孚林的袖子,低声说道:“孚林,王锡爵还找了妹夫和小陈?他都说了什么?不,他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我死不承认,他就算是礼部侍郎,也不能怎么样!你不要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就兴师动众,不值得!要知道,好容易最近你才闲下来的,不值得又和人冲突!”
“傻丫头,王锡爵又不是张四维,我不会随便给自己又找个敌人的。”汪孚林见小北还抓着自己的袖子,便干脆把人揽在了自己怀里,“再说,别人发招,我就得接招,哪有不闻不问当没这么一回事的?放心,我就找少宗伯大人谈谈心,现在就去派人送帖子。”
小北被汪孚林这不正经的口气给逗乐了,心里的不安顿时减轻了许多。她点了点头,却又松开手,挣开汪孚林的怀抱站了起来,重新拿了绣样去描。而汪孚林也没有打扰她,而是出去让人给吴应节和汪二娘夫妻,还有陈炳昌传话。
汪二娘曾经随嫂子去过何雒文家里,也见过王锡爵的夫人朱氏,因此对于去王家,她只当是纯粹的回拜,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惊讶,可吴应节却险些没跳起来。总算他没在亲自来传话的严妈妈面前表现出来,等人一走却立刻对汪二娘问道:“怎么大舅哥突然要去拜访王锡爵?他和王锡爵这样的翰林院出身的高官也有关系?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的事情多着呢,再说了,之前嫂子带我去过翰林院掌院学士何雒文家里,见过王侍郎的夫人。”汪二娘见吴应节嘴巴张得老大,她就抿嘴笑道,“你去国子监读书,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嫂子硬是拉我出门,那我当然就去啦。你放心,我可没有自不量力四处拉关系,多听多看少说少做,不会给你丢脸的。”
“不是不是……”吴应节知道汪二娘会错了意,赶紧压低声音将之前王锡爵到国子监,召见过自己和陈炳昌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见汪二娘也吃了一惊,他就苦恼地说道,“我和小陈两个都只是秀才,想来王锡爵那样的大人物,没道理看重我们这样的人,肯定是因为大舅哥。现在你说你曾经跟着嫂子见过人家的夫人,那么就更加明显了。可是,这样的话,只要他们去就行了,还带我们干什么?”
“笨,大哥肯定是因为王侍郎见过你和陈小弟,这才让你们去的,就好比是我,我跟着嫂子见过王侍郎夫人,所以这次也一起。人多一热闹,就算大哥还有其他事情,那也就显得不那么醒目了。”嘴里这么说,其实汪二娘也是超级没底。一想到自己当初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抓出来的很可能是厂卫又或者是别家大佬眼线,让嫂子很是收拾善后了一阵子,她就心里发虚。否则,凭她从前的个性,又怎么会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她可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活跃的性子!
甭管被通知到的人心里怎么想,反正汪孚林派去王锡爵家送帖子的人赶在他们一家人出门前回来了,捎带了王锡爵的口信——非常欢迎众人去他家做客。对于这样一个表示,汪孚林撇了撇嘴,立时就带人出发。等到了王家,男丁女眷就分成了两路,小北带着汪二娘去见朱夫人,汪孚林则是带着吴应节和陈炳昌去见王锡爵。女人们那边会有些什么样的情景,他自然都放心交给了小北,可王锡爵这一边,从一开头便是迅速展开。
王锡爵笑眯眯地带着独子王衡见的他们一行三人。
尽管出身太仓巨富,王锡爵又官运亨通,如今官居礼部侍郎,但这位太仓出身的高官却并没有如朝中那浮华风气一般纳妾蓄婢,一子三女全都是妻子朱夫人所生。想当年朱夫人嫁了他后连生两女,直到第十一年才生下了王衡这棵独苗,一时传为美谈。此时此刻,他便笑着对年方十七的王衡微微颔首道:“辰玉,吴生和陈生都比你年长,你不是之前功课有疑问吗?正好可以好好求教他们。”
这分明是屏退闲人要说正事的节奏,但吴应节反倒松了一口大气,见陈炳昌也一样满脸轻松,他连忙谦辞了几句,这才和陈炳昌一同随王衡出门。
他们这一走,门一带上,王锡爵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就知道,大名鼎鼎的汪世卿只要听说我在国子监中见过他们,一定会来这一趟的。”
“少宗伯还漏了一条,若非知道尊夫人第一次见过内子之后,连着见了她好几次,我也不会这么冒昧登门拜访。”汪孚林不卑不亢答了一句,见王锡爵伸手示意他坐,他就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抖青绢直裰的前摆,“少宗伯可是认识小北?”
“果然是叫小北吗?”王锡爵的表情微微有些怅惘,随即便呵呵笑道,“我是太仓人,内子是嘉定人,所以认识的也就是些乡里乡亲。当年胡公纳内宠的事情,曾经在东南颇为流传,兼且女方又与我和内子有些远亲,故而我们当然不会不知情。”
这一次,换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敢情不是王锡爵的夫人朱氏认识小北的生母,而是人家夫妻俩都认识?
“更何况,苏州府和松江府彼此毗邻,金山卫苏家满门英武,你那位岳母,内子也并不陌生。”
原来岳母大人在苏松确实很有名……
其实是怀着一腔兴师问罪之心而来的汪孚林,这时候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太简单了。于是,他一面庆幸自己没有一上来就给人脸色瞧,一面欠了欠身道:“少宗伯到底想说什么?”
“我和胡公只有一面之缘,和他那位如夫人虽有远亲,但也只在其年幼时远远照面过一次。但内子与她却见过很多次,最重要的是,内子早年就听她说过,曾有一位高僧说过她大吉在北,如若将来生女,最好起名带个北字。内子见过你那媳妇之后,碰巧得知其闺名,等到听说其是宁波鄞县叶君之女,嫡母是金山卫苏夫人,就动了疑心。虽说这么多年过去,要查证据却是难能,但要知道,叶君与你既在歙县那般相得,却将庶女许你,你还答应得甘之如饴,这怎么合乎情理?”
听到这里,汪孚林看着王锡爵那笃定的笑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聪明人的逻辑推理能力,还真是让人太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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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七章 对等的交易
小北如今都已经上了叶家的族谱,叶钧耀和苏夫人这两位名义上的父母都一口咬定,旁人说什么那根本就无足轻重,寥寥几个知道她出身的人也都不是多嘴人士,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王锡爵就算有所怀疑,汪孚林也能够推得干干净净。◎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如今胡宗宪已经平反赐葬祭,虽说并不像其他那些正常死亡的致仕高官一样,荫封子孙,但也至少不再是革职的罪人了。
所以,他就干脆地坦白道:“少宗伯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也不想隐瞒。我和内子成婚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也陪着她去绩溪龙岩村,拜祭过胡公。至于岳父许婚,原因很简单,第一,家父当初在胡公在世的时候,就曾经与胡公定下儿女婚姻。第二,我和内子很早就情投意合。故而有这两层关系,水到渠成,岳父自然也就玉成了这段姻缘。”
王锡爵只是猜了个十之**,可是,汪孚林竟然将坦白得这么痛快,甚至把内情原原本本说了个明白,他还是有些意外。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呵呵笑道:“之前我听说你和你伯父反目时,还觉得汪南明提携后辈却看错了人,着实为他不值。可这将近一年看下来,政见暂且不谈,你这人品却有目共睹。尊夫人虽是胡公遗珠,然则胡公已去,兄长无能,她在名分上更只是叶公庶女,你却依旧愿意认下姻缘,果然好人品。”
见汪孚林笑了笑,显然并不在意这种对其人品的肯定,王锡爵就继续说道:“汪世卿,以你的敏锐,应当知道我今天请你来有什么事。”
是你请我来?而不是我主动杀上门的?
汪孚林简直对王锡爵非得争口气的表达方式无语了,在心里嘀咕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之前升任礼部右侍郎的时候,少宗伯就曾经以病辞,但最终却不准。但您如今还是想要回乡,我没说错吧?”
“没错。”王锡爵非常爽快地点了点头,“病辞不行,我就打算请求回乡探亲。我刚刚收到家书,道是家父染病,如今我兄弟二人全都在外为官,总不能不顾老父。我怕元辅仍然不准,所以找你做说客。”
汪孚林不大客气地呵呵笑了一声:“找我做说客,却先把我家里的事情查了个底朝天?”
“那只是巧合,若非拙荆和你家媳妇正好在何雒文家里遇上,她动了疑心,我大约会想其他办法找你。但既然有所因缘,总比相见却没交情,直接摊开了说来得好。”王锡爵说到这里,便轻松自在地说道,“我进翰林院时,元辅还是国子监司业,他之前曾经经历严嵩把持朝政,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那时候曾经退出朝中,优哉游哉回江陵玩了三年,我如今也打算效仿他,只不过我比他要孝顺点儿,我打算回去奉养老父。这话你可不要对他说。”
汪孚林没想到王锡爵竟然拿张居正打比方,顿时哭笑不得。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王锡爵的下一番话。
“元辅如今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科道本是喉舌,却被他一己之力完全抑制了下去,成了他的喉舌,很多自诩刚直的君子被发落地方。有朝一日,这些被打压多年的人一旦得到了回朝的机会,那会汇集成一股多大的声音?不但是他,我只怕那时候每一个执政的阁老,甚至大小九卿,在这股狂潮的影响下,全都会岌岌可危。堵不如疏,元辅不给科道发声的机会,所以去年方才只有翰林院和六部司官出来反对,但如今压得越狠,日后反弹越厉害。”
这是汪孚林自己最清楚不过的问题,如今王锡爵却明明白白说了出来,他还能干什么?苦笑而已。
因此,他就索性直言不讳地说:“少宗伯是智者,元辅也不是愚者,他已经知道举世皆敌,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在他眼里,冗官不除,害的是民生;考成不行,纵容的是尸位素餐之辈;驿站不整治,摊上养马等等夫役的寻常百姓不但要付出劳力,还可能破家;至于剩下的丈量田亩,整顿官学,天下推行一条鞭,我就不多说了,在元辅眼中全都是刻不容缓。”
看了一眼王锡爵那难看的脸色,汪孚林就半是开玩笑,半是当真地说:“少宗伯你现在听我说都已经面如土色,可想而知我那时候听了是什么滋味。元辅他一向觉得,科道这种光说不干的角色,若是能顺他心意也就算了,但若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他宁可全都撸掉。他做事的宗旨是,绝对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反对他的全都是异己。既然已经开始,那么就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强硬推行下去。所以,你这些话我可以转告,却无法保证元辅会听。”
王锡爵自己家里就是大商人,大地主,但撇开既得利益受损不提,他最震惊的还是汪孚林说这话时的淡然若定。都已经知道张居正干的就是历史上某些变法者的事,下场很可能极其不好,汪孚林还这么跟着张居正往坑里跳?然而下一刻,他就意识到,汪孚林和张四维可以说是死敌,张四维如今都硬挺着扎在内阁,汪孚林如若不在京城,指不定就被张四维用什么阴招坑死了。
若非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最初的反目,便是因为汪道昆想要借着廷推兵部尚书,修复和王崇古张四维舅甥的关系,汪孚林却执意不肯,他简直怀疑后来张居正夺情之事上,汪道昆挂冠而去,汪孚林坚定挺张,这是这对伯侄俩在演戏!
“那你是答应了?”
“民间有一句俗话,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少宗伯既然去意已坚,哪怕我不为你做这个说客,你难道就走不了?举手之劳的事情,我自然愿意帮忙。只不过,元辅所用之人,并不止我一个,而其中与你不睦的人,想来也不止一个。元辅没有在意你之前对夺情之事的态度,重用提拔你,你却不领情。少宗伯有没有考虑过,你此次打算请假回乡探亲,然后把探亲变成病假,病假变成因病请辞,这中间万一有人作梗呢?”
“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只不过,我却自信居官十几载,从来不曾犯过什么大错,更谈不上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如果真的有人作梗,却要请你多多转圜。”王锡爵说得异常诚恳,“元辅尚在壮年,至少还能执政十载,十载之后我已经五十有五,不奢望朝中还有人记得我,只不过乡居一闲人而已。但我自信在经史文章上颇有心得,我听说你去年喜得贵子,如若愿意,将来他进学之后,可从我学制艺文章。”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因为知道张居正真心是个短寿的首辅,所以才认为王锡爵回乡之前就已经瞅准了将来起复的时机。但实际上,张居正今年虚岁才五十四,按照大明朝历代阁老的平均年纪,当个十年首辅那真的是绰绰有余,而且如今从明面上看,万历皇帝朱翊钧还非常信任张居正,所以,一旦忤了张居正的好意,王锡爵确实是很难再起复回朝的,乡居一闲人并不完全是虚言。
然而,最重要的是,王锡爵并不仅仅是和小北这层因缘来请他帮忙做说客。这位太仓名士提出的交换条件实在是太优越了!
王锡爵的制艺,也就是八股文,那是什么水平?作为南直隶人,在参加南直隶乡试之前,汪孚林当然被方先生和柯先生狠狠科普了一番南直隶之前的那些风流人物,这其中一举考中榜眼的王锡爵,他们自然是大说特说。王锡爵在乡试中举之前,连续两届科考第一,写的制艺文章被读书人们印成册子,奉为金科玉律,考乡试的时候挑选的是五经之中的春秋,结果作为五经魁之一得了乡试第四,会试是会元,廷试则是榜眼。
这样一个写八股文写到蜚声文坛的大名士,居然肯给他那还在襁褓里的儿子当老师?虽说是承诺儿子考中秀才之后才肯给其当老师,但那也是非常正常的,总不能让曾经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给孩子启蒙吧?
“少宗伯要这么说,你吃亏吃大了,我却赚多了。”
彼此都是商家子弟,王锡爵听汪孚林如此说,心里知道这件事汪孚林是答应了下来,只不过在他心里,却认为这是完全对等的交易。他哪里知道汪孚林在心里大声嚷嚷——自己还只是首辅门下心腹,指不定儿子将来能拍着胸脯自称是首辅门下弟子!话说金宝虽说拜在许国门下,人留在老家,没事去请教请教王锡爵那也挺方便的。弟弟将来的老师先指点一下哥哥,这不是挺好吗?
对于今天才是第一次面对面单独交流的王锡爵和汪孚林而言,这种机会很难得,很珍贵,所以虽说王锡爵铁了心求退,汪孚林则是卯足了劲要楔在京城,两个人还是趁机交换了对于一系列人事的各种看法。而对于另外两个地方的人们来言,今天的这一趟聚会也同样可称得上惊喜。
吴应节和陈炳昌作为秀才兼监生,只和王锡爵的儿子王衡相处了小半个时辰,就完全被这位神童给镇住了。
吴应节那是见识过神童的,不是别人,就是汪孚林的养子金宝,所以什么过目不忘乃至于过耳不忘,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能耐。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年纪比王衡大两岁的他竟然瞠乎其后,他也能够理解,毕竟这也是天赋的一种。可是,当看到王衡的几篇制艺习作,看到对方的字,他那眼神就凝固了。
字也写得好,文章也比他好几倍……再加上过目不忘的天赋,老天爷咋就这么不公平呢?
当陈炳昌发现吴应节竟然开始和王衡嘀嘀咕咕,拼命鼓动其日后回乡不妨去宣城见沈懋学,顺便和金宝结交结交的时候,他差点没笑出来。可当吴应节使眼色吩咐他帮腔的时候,他还是少不得敲了敲边鼓。见王衡果真饶有兴致地答应了,他不由得往外看了看。
不知道汪大哥和王锡爵到底谈得怎样了……
后院之中,汪二娘简直是瞠目结舌。一开始她跟着小北见朱夫人,那些交谈说话还是挺正常的,可是,当朱夫人借故屏退了丫头仆妇,小北却硬是留下了她,这谈话的进程就开始相当诡异了。朱夫人开始说从前住在嘉定时的那些往事,开始提到金山卫,提到上海县,那些旧日闺中密友的名字和家庭,完全一头雾水的她既不理解这位侍郎夫人提这些事的用意,也不理解小北听到这些事时那诡异的反应,只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总算她还是相当有韧性的性子,硬生生就坐住了,而且一边听一边说,终于渐渐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就在她努力根据听到的那些信息,打算拼凑出一张大概的拼图时,朱夫人竟是自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要是你娘还活着,看到你现在嫁了这样的夫婿,过着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会多高兴。我真没想到,苏姐姐竟然会有那样的担待,那样的魄力,竟然在胡家最困窘的时候收留了你!”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作为一直和叶家姊妹挺要好的朋友,汪二娘对于小北身份的变化,那是印象最深刻的。虽说那时候就觉得,小北突然成了叶县尊的庶女,这好像有点不大对劲,而苏夫人作为嫡母,对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庶女那也好得过头了,但她和汪小妹还一块送过礼恭贺,真正要说她的狐疑,还是自己父母的态度。
母亲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嫂子很好,那也就罢了,可那个一贯做事情不大动脑子却又极其执拗的父亲,却自始至终对嫂子好得不得了,那着实有点让她不可思议。
要知道,她很小就听村里人说,父亲从前就没事常在外头叨咕,纳妾是乱家之源,有了嫡出子女,还为了贪图享乐而纳妾,回头闹嫡庶争产的,那是活该。村里纳妾的几家人,因此很遭到父亲鄙视。唯有伯父汪道昆因为是元配继室全都无子,由父母之命纳妾,父亲这才没说闲话。
可现在,她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小北竟然不是叶家的女儿,是胡家的女儿!哪个胡家……徽州还有第二个曾经名声赫赫的胡家吗?
小北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多关于生母的过往,因此听着听着便已经泪流满面,呆呆出神。当她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看到汪二娘呆呆地看着自己时,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这才对朱夫人点了点头,随即握住了汪二娘的手说:“小芸,从前什么都没对你说,是因为家里想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这才始终三缄其口。爹娘,公公婆婆,相公和你们姐妹三个,都对我那么好,我也无意认祖归宗,到时候让胡松奇给汪家和叶家惹麻烦,所以就一直这么瞒下来了。”
朱夫人这才知道,小北竟然借着自己的地儿对小姑子挑明了这件事,不禁又惊讶,又担心。毕竟,姑嫂之间常常是天敌,谁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汪二娘会是什么反应?可是,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汪二娘呆呆了许久,突然扑哧了一声。
“嫂子要想我不追究,那很简单,第一条,日后不能厚此薄彼,也得告诉大姐和小妹才是!第二条,罚你送我十套书,我要什么你就得送我什么!”
闻听此言,今日带着汪二娘出来的小北,顿时抿嘴一笑。不用看朱夫人的脸色,她便知道,这位侍郎夫人必定是极其错愕的。
等回头朱夫人再告诉王锡爵时,王锡爵就会知道,这件事不会再是什么秘密。(未完待续。)
第八八八章 收人好处,雷厉风行
汪孚林这一大家子人在王锡爵家用过午饭后,这才启程回家,全都各有所得。⊙UU小说,www.uu234.com
吴应节和陈炳昌收获的,倒并不是前国子监祭酒,现礼部侍郎光环往他们两个监生身上的加持,毕竟国子监那种地方,一个前祭酒帮不了他们太大的忙,他们这种一心读书的也并不想大开后门。他们高兴的是交了王衡这个才华横溢的新朋友,尽管两人还不知道王衡就要随着父亲王锡爵一块回乡了。
小北和汪二娘收获的,是朱氏的认同和友谊。尽管朱氏从前长时间在家乡服侍公婆,次女未婚丧夫之后,这才带着儿子上京和丈夫团聚,人生一大半日子都没离开过苏州,而且她年纪可是四十多了,说是友谊大概有点不确切,毕竟两人比朱氏的长女还要年纪小些,要说是情谊才更准确。
而朱氏想到自己的次女守了望门寡,如今却硬是在老家修道,儿子回乡之后便要娶亲,日后这姑嫂相处,若是能像小北和汪二娘一般,那么她也能放心,不知不觉就问了很多家长里短的事情。
至于汪孚林,他的收获是最大的一个。尽管不能说对王锡爵就真的一点芥蒂又或者说提防也没有,毕竟,他家儿子还刚学会爬,哪里就到了能读书能拜师的年纪?但是,王锡爵给他详细梳理了一下都察院十三道目前在任的近百名御史,从中挑出了一些没名气但很有特色的人,解释说明得非常透彻。对于他根基尚浅,就算身在都察院,也只能看到履历上那些东西,以及各种闲言碎语乱八卦的他来说,算得上非常重要的帮助。
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直窝在翰林院的王锡爵来说,介绍的都是并非南直隶,秉性为人与其截然不同,甚至连见面说话都没有过的人,这无疑并不属于推荐私人,而是资历高的老官僚有识人之明,却还没来得及用人的表现。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觉得王锡爵不当吏部侍郎可惜了……
至于王锡爵上台的那段黑历史,汪孚林已经决定姑且选择性忽略了。毕竟,王锡爵在历史上被野心勃勃的言官推上台抗衡申时行,结果却立刻坚定站在了申时行这一边,看似有点像是用完人就扔的朱翊钧,可谁让那些言官也绝非纯粹的好心,只不过是觉得王锡爵战斗力强,性格刚硬,指望其和申时行两败俱伤之后,自己这些人能趁虚而入,再造一段如同张璁桂萼那般升官犹如坐火箭的辉煌之路?王锡爵那性子,像是肯当人傀儡的吗?
当回到程家胡同汪府门口时,汪孚林看着众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就要进门时,他却突然开口说道:“我要出门一趟,晚饭之前再回来。应节和小陈难得回来,自己好好松乏一下,想出门就出门,想在家就在家。”
见小北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笑了笑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个人办事素来喜欢雷厉风行,不喜欢拖泥带水。”
“那你去吧。”小北虽说还没来得及问,王锡爵究竟对汪孚林说了什么,但她素来信赖汪孚林的判断,当下就笑吟吟地说道,“晚上做广式烧鸭和叉烧,都是早就腌好的,你可早点回来,晚来就不给你留菜了!”
“知道知道。”汪孚林笑着挥了挥手,叫了一个随从跟着,拨转马头就往回走,不消一会儿,两骑人就消失在了胡同口。
看到兄长就这么离开,汪二娘才不安地问道:“嫂子,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小北笑着看了汪二娘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大哥做事,你还不知道吗?凶险归凶险,可他就是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路来!”
汪孚林眼下当然不是要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只是去一趟大纱帽胡同张府而已。原本是不用那么急切的,但既然是张居正今天难得休沐,再等下一次还不如他去内阁碰运气来得方便,他就和今天直接杀去王锡爵那里一样,把堂堂首辅府邸当成自己家直接来了。
一样是车轿塞满,一样是人头攒动,一样是不停地有人在门房那边说着各式各样的好话,塞着丰厚无比的门包……但是,大多数在这里等着求见当朝首辅张居正的人,幸运的能够排进今日接见的列表中,不幸的等个十天半个月也难以见到一面。这其中,官位差别一般是个天然的分水岭。
到了督抚这一层,张居正大抵是非常重视的,只要会继续用,那么对方来求见就一定能见到。而若是布政使按察使这一层,就要看官声政绩。
至于再往下分守道分巡道之类,也就是参政参议按察副使按察佥事这种,那就完全凭运气了。
而经历过夺情之事的刺激,张居正如今用人已经很少再有超擢提拔。于是,此时此刻,当看到只带着一个随从的年轻人径直到张府门前,对门房言语了一声后,门房竟是连通报都没有,直接把人让了进去,等着候见的人当中顿时有人发出了埋怨声,但须臾就被旁边的嘲笑直接压了下去。
“刚进京的吧?知道这位进去的是谁吗?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左都御史陈总宪的得力干将,首辅大人的心腹班底。他把张府就当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满京城和他一样待遇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那个就是汪孚林?”
正进门的汪孚林还能听到身后传来自己名字被提到的声音,尽管无奈,但他却没有回头。常来常往张府的他并没有直接去找张居正,而是先问了一个管事张嗣修是否在家,得知其还在翰林院,他方才仿佛熟悉成自然似的问道:“首辅大人眼下可有客?”
既然门上都已经放汪孚林进来了,那管事自然知道只要张居正有空,那么尽管把人往里头带没关系。因此,他当即赔笑说道:“今天来的是王少宰,您不是外人,小的这就亲自去老爷那边问一声。”
“如果王少宰正在和元辅商讨大事,那就不用打扰了,找个地方让我发会呆也行。”
知道汪孚林这是在说笑,那管事也不敢耽误,把汪孚林交给一个亲随,让人先找个小厅伺候这位老爷面前很有脸面的御史茶水,自己一溜烟去了里头通报。到了张居正书房前,他甚至都没说汪孚林跑来究竟什么事,就只听里面张居正开口说道:“绍芳你和世卿素来熟稔,他突然跑来,指不定又有什么幺蛾子,就叫他过来吧。”
听到里头王篆果不其然一口答应,那管事赶紧又急急忙忙跑了回去。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在那小厅坐着的汪孚林刚刚好喝了第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品出好坏,就已经看到了回来的管事。欣然把茶盅往旁边的高几上一放,对那刚送上茶来的小厮点了点头,随手丢了个银角子过去,他就跟着那管事去往张居正的书房。等到了地头时,他当然也没忘了照例打赏,这才打起帘子进了书房。
“这都已经未时过后,快申时了,这种时候来拜访,那可不像你。”
汪孚林行过礼后,见王篆一见面便是打趣,他就笑着说道:“元辅难得休沐,这时候我来拜访,就分明表示绝不蹭饭,王少宰你看我多为元辅着想啊。”
王篆险些给汪孚林这不正经的口气噎死,也就断定了对方来似乎没有什么正事,当下少不得半真半假地说道:“如今你不肯到吏部来给我帮忙,文选司员外郎我就决定再用一阵子,文选司郎中却已经到期要换人了,你难不成是有合适的人向元辅推荐?”
“我只认识都察院那些人,那些多半都是从县令、六部主事一级选用的,除了我这种不走平常路的,大多数监察御史大约对吏部文选司郎中这种位子还是很期冀的,让我推荐,回头没被推荐的人不得掐死我?少宰平日和我开开玩笑可以,在元辅面前,这话可说不得。”
对于汪孚林基本上从来不到自己面前关说人情,游说人事,张居正素来都是相当满意的,此时见他这么说,他莞尔一笑,这才对王篆说道:“你自己说吧,到底挑中了谁?世卿素来就滑头,他是不可能给你推荐人的。绍芳,你应当知道,现任文选司郎中郑汝璧,曾经有很多湖光同乡在我面前告他的状,甚至他还驳过我的回,但我却一直用着他。此次他任满,我打算升他太常少卿,你如果要举荐,那么就举荐一个至少能和郑汝璧一般铁面无私的人。”
王篆虽说真正成为张居正心腹,也就是这不到一年的事,但他深知这位眼睛里不揉沙子,有些人用而不信,有些人信而不用,有些人一面用着,一面对其操守却嗤之以鼻,有些人一面嘉赏,却放在外任,绝对不会提拔到两京任上。所以,张居正一面评判了汪孚林,一面又盛赞了现任郎中郑汝璧,他忍不住瞟了得天独厚的汪孚林一眼,这才沉声说出了一句话。
“如果元辅真要听我推荐,我就斗胆举荐一个人,臧惟一。他之前曾经在吏部稽勋司员外郎任上协理文选司事务,虽说是高新郑公提拔上来的人,但……”
“高肃卿用过的人,我继续提拔得还少吗?”张居正仔细回忆了一下臧唯一这个人,最终一锤定音道,“就是他吧,回头就定下来。”
汪孚林对于这种问题当然不插嘴,眼见定下,他就更加不会多做评议了,毕竟他对臧惟一这么个人根本没啥印象。而王篆见自己的人选最终被采纳,心下松了一口气,又盘桓片刻说了些吏部的事情就起身告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目中文选司郎中的人选绝对不是臧惟一这个铁面无私到连吏部尚书都敢驳回的人,但既然郑汝璧珠玉在前,他也不妨再从吏部班底当中提拔,反正文选司郎中这种六部三大郎的大缺,一年就要换一次,以防选人都出一门。
而且,他直到现在才发现,看汪孚林赖着不走的样子,绝对不是为了纯粹串门而来的。哪怕不是大事,也未必就是小事。
王篆既然告辞了,汪孚林看到张居正的视线转向自己,他就坐直了身体,用非常正经的语气说道:“元辅,今日早上,我和内子还有家中妹妹妹夫等人去造访了礼部侍郎王荆石王公。”
张居正也知道汪孚林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自己家串门的可能性绝对不存在,否则听到张嗣修不在家,汪孚林肯定就主动回去了,哪里会知道自己在见王篆却仍是硬插进来?然而,听到汪孚林今天去拜访王锡爵,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一块去的,他不禁有些意外。
“你和王锡爵从前有交情?就算住你隔壁的程锦华岳父是许国,许国和王锡爵从前在翰林院也并非一路人,更不至于为你们牵线搭桥。”
“元辅说得没错,本来应当是如此,但内子之前跟着她的闺中密友,也就是程锦华的妻子出门访客,曾经在翰林院何学士的家里见过少宗伯的夫人,一来二去,彼此熟稔也就罢了,却没有想到还攀上了亲。”见张居正顿时面露错愕,汪孚林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内子的母亲和少宗伯的夫人,有点远亲。”
“如若只是单纯的远亲,不至于你今天要兴师动众全家上门吧?和你不熟的人也许就信了,可在我看来,反倒是有些欲盖弥彰。”
“元辅慧眼如炬。其实是因为,内子的出身……有点麻烦。”
汪孚林这欲言又止的一句话说完,他稍稍一顿,就挑能说的,把小北出身那点情况给大略解说了一遍,尤其是当初小北逃家之后,何东序折辱胡宗宪妻女之事,他更是说得添油加醋,包括自己的父亲汪道蕴和胡宗宪定下儿女婚事却又退了婚事这种乱七八糟的环节也没省略。临到最后,他才无奈地苦笑道:“我总觉得这世上不至于再有人想到当年旧事了,哪曾想那么巧就遇到了一个。”
张居正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听,一直到此时,他才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么说,王锡爵和你叙了亲?他是要找你当说客吧?难不成还是铁了心想辞官?”
ps:第一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