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四章 朝中有人,阻路则仇
当汪孚林最终抵达京城时,已经是万历五年三月十五的事情了,正是殿试日的那一天。
尽管会试已经结束,从原则上来说,落榜的举子们已经可以回乡了,但来都来了,很多人都想等着殿试结束发榜之后,看看一甲前三名究竟花落谁家再走。而且,明面上的平静之下,不少人都在议论此次朝中大佬的子弟在会试榜单上名列前茅的事。和上次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会试落榜相比,这次参加会试的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吕调阳长子吕兴周,王崇古之子王谦,三者全都榜上有名。
不但民间举子,就连不少达官显贵之家的下人们,私底下也都在讨论这三位的名次问题。
这天,汪道昆家中大门口,两个门房便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就殿试的名次先后打起了赌。一个赌的是张嗣修在前,吕兴周居中,王谦最后,另一个赌的却是张嗣修在前,王谦居中,吕兴周最后。但其中有一点却是两人全都认准的,三人肯定都在二甲,绝不会落到三甲。但对于吕调阳和王崇古谁更强势的问题,却各自看法不同。
年岁更小的那门房突然没好气地撇撇嘴道:“王崇古之前当刑部尚书的时候,还加了柱国,这次兵部尚书眼看就要出缺,他铁板钉钉会补上。再加上他年纪一大把,朝廷为了抚恤老臣,肯定会对王谦好一点,至于次辅吕阁老,那是个谦冲的人,肯定不会争名次。”
“你这真是蠢话。这种事什么时候要阁老尚书亲自去争。读卷的时候。别人哪个心里没数?再说了。王崇古和首辅大人未必就是一条道的,今天既然是殿试日……啊!”
因为争得面红耳赤,那年长的门房直到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这才恍然醒悟过来,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尤其是当认出那风尘仆仆的来人时,他就更加害怕了,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小的。小的不该一时嘴碎……”
汪孚林按照规矩先去了一趟通政司,具折请求御前复奏此行广东之事,然后又去了都察院,因为内阁首辅张居正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都被召去殿试读卷,所以他方才得以回来。
刚刚在汪府门前下马到走过来时,他已经听到了这两人在吵什么。此时此刻,面沉如水的他见那个年轻门房先是愣头愣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跟着跪了下来,他便淡淡地说道:“朝中大事直接拿来打赌也就罢了。不过是一时玩笑,但居然在门口争执得连正经职司都忘了。岂可轻饶!来人,给我看好大门,押了他两个随我进去!”
见汪孚林身后从人应声上前,两个门房登时大惊失色,还不等开口求饶,嘴就给堵了,竟是被人如同拎小鸡一般提了入内。这动静立刻惊动了里头,可林管家匆匆出来,一认出是汪孚林,就把其他事情都抛在了脑后,满脸堆笑地上前问候。汪孚林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旋即问道:“今天是殿试日,伯父是在兵部,还是回头要参加读卷?”
历来殿试读卷官,除却阁老和尚书们之外,余下的人就要看天子的选择,因此汪孚林才多添了一句。在他的目光逼视下,那管家额头微微冒汗,讷讷说道:“因为谭尚书病重在家不读卷,皇上点了老爷为读卷官,估计一时半会没法从宫里出来。不过四老爷在家,夫人也在。”
汪孚林知道所谓四老爷指的是汪道会,他注意到汪道贯不在,顿时心中一动:“叔父也在殿试?”
林管家苦笑点头,声音又低了些:“因为二老爷参加殿试,所以老爷原本是和首辅、次辅以及王尚书一块请辞读卷官的,但皇上执意不许。”
汪孚林当然知道,汪道昆又不是万历皇帝身边的讲读官,在天子面前还没这个面子,此次没有避嫌,应该是沾了张居正、吕调阳、王崇古的光。然而,汪道贯能中进士是好事,可照此次朝中权贵子弟扎堆应考的架势,要想在二甲占据一席之地恐怕是很难了,说不定会落到三甲。当然,汪道昆和殷正茂许国当年也不过是三甲进士,名次问题也不算太要紧,可再想想张四维之前竟然没有通过主考会试之便把汪道贯刷下来,这就太可疑了。
他本待问林管家要一份会试榜单来看,但正好看到被自己拎了进来的两个门房,就吩咐林管家屏退了其他人,将事情原委始末略提了提,见林管家登时脸色一沉,他就说道:“论理是我越俎代庖,但汪府在京城好歹也有些名声,若不是被我,而是被别人听到,伯父恐怕就不止是约束下仆不力这点小过失了。”
“是是是,都是小的这些天太过怠慢疏忽。”林管家满头大汗,盯着那两个门房的眼神,那更是犹如利剑一般,恨不得在他们身上戳几个洞出来。
“人先找间空屋子看好,等我见过伯母和仲嘉叔父之后再说,此事你先不必声张,只说他们得罪了我就是。”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心中却另有盘算。他并不是那么严苛的人,哪里就会因为下人嘴碎便喊打喊杀?
汪孚林既是如此吩咐,那林管家自是无话,哪怕人依旧是汪孚林的随从看着,门前也暂时是汪孚林的人守着,他也没敢如何。要知道,因为谭纶突然病情加重,甚至几近弥留,汪道贯要应考,汪道昆要读卷,吴夫人则是自己也身体不大好,家中一时顾不上,他又忙着帮谭纶联络太医院的御医,寻医问药,否则门前又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情来?一想到汪道昆回来之后听说这事,指不定会怎么大发雷霆,他就满心忐忑不安。
而汪孚林前去探望吴夫人时。却没有拿出在林管家面前的这番说辞。因为他之前买下的小宅子给了岳父叶钧耀。自己两年前买的那客栈改的宅子只派人去说了一声。所以这次一进京就先到了汪道昆家,此时笑着行过礼后,就摸着肚子说又累又饿。
吴夫人知道汪道昆最重视他这个侄儿,忙叫人去服侍了他洗脸更衣,又让人去厨下催了点心,竟是犹如半个母亲一般。等到汪道会带着侄儿汪无竞一块过来时,就只见汪孚林正在狼吞虎咽吃东西,汪无竞也就算了。汪道会顿时打趣道:“原来是咱们的食神回来了。”
把嘴里的豌豆黄给吞了下去,汪孚林这才起身见过汪道会,却没理会这食神的戏谑,又伸手把行礼的汪无竞给搀扶了起来。寒暄过后,他就询问起了之前会试的榜单,得知沈懋学名列前茅,之前在宣城见过的冯梦祯、屠隆也榜上有名,汤显祖和焦竑却落了榜,他顿时暗叹科场如战场,真是半点不假。然而。汪道会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他略微有些失神。
“汤海若太清高了。首辅二公子数次相邀与会,他硬是不肯去,这一而再再而三,未免就惹恼了人,落榜也就不奇怪了。至于焦山长,则是时运不济,听说是会试的时候一时忘了避讳。”
尽管汪孚林只在宣城沈家和汤显祖相交过一阵子,但对于汪道会的评价,他不得不承认,这还真符合汤显祖的性子。至于焦竑的坏运气,那确实是神仙都没法子。当然,此次更重要的是汪道贯杏榜题名,他忍不住探问汪道会怎的没去参加,得到的答复却是无奈的一声叹息。
朝中大臣家的子弟去参加今科会试的太多了,而且一个个全都题名杏榜,难不成要汪家再拔个兄弟同榜的头筹回来?张居正家里那么多儿子,这次都没那么干呢!而且,说实在的,他的把握没那么大,就连汪道贯,这几个月在许国那儿与其长子临时抱佛脚似的磨练制艺,那可谓怨气冲天。相形之下,许国长子却还是落第了,据说是卷面有污点,他却觉得这种说法不大可信,但这些话就不好对汪孚林说了。
吴夫人见叔侄俩对视苦笑,便有心活络气氛,当下便吩咐汪无竞道:“大郎,你到许家去送个信,就说你兄长来了,把金宝叫回来。再去叶家通知一声……”
汪孚林本也打算叫金宝过来问问,吴夫人既是如此贴心,他倒省事了,但对于岳父那边,他就立刻笑说已经打发了人过去通知,也就免得汪无竞再跑一趟。在吴夫人那里盘桓片刻,他就和汪道会一同起身告退,却是到外头汪道会的书房去说话。
虽说平日里汪道会和汪道贯常常占用汪道昆的书房,但京城汪家即便远不如在松明山老宅的园林那般齐整,兄弟三人还不至于真的连书房都挤在一块,不但如此,对于平日结交士人,又能充当幕僚的两个弟弟,汪道昆更不会委屈了他们,每人一个独立的院子,随从也是独立调拨,每月花销全都是比照着自己。此时此刻,踏入汪道会的书房时,汪孚林四下一扫,目光倏然间就落在了书架间的一个花瓶上。
霁红?不是吧,也许是类似的东西……要知道这是真正的御用器皿,旁人得之视若珍宝不说,而且也绝对会束之高阁不为外人知,毕竟是犯忌的,都说自从宣德之后,连景德镇的御窑都已经烧不出这种好东西了!
汪道会顺着汪孚林的目光看去,呵呵一笑,笑说一句不过是仿的,工艺远不如真正的霁红,这才径直来到书桌旁,将会试的杏榜抄本拿了给汪孚林。汪孚林这才收回了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一个个名字,当最终看完之后,发现张嗣修赫然名列前十,沈懋学更是占据了第四名的高位,王谦和吕兴周都在三十名左右,汪道贯则是在五十名开外,屠隆远至百名,但最最醒目的是,冯梦祯高居会元!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从前纵使是阁老尚书,子嗣多半都是恩荫,就算考进士,也多半不会是在自己任内,哪里像现在,全都恨不得在任内让自家儿子考个进士回来,而且还不能是三甲!而没有张居正首肯,沈懋学冯梦祯就算再东南名士,名次会这么好?
想着自己三年前也算既得利益者,汪孚林这腹诽也就是一闪而过。而且,汪道会在他看完榜单之后,立刻沉声说道:“谭部堂的病恐怕拖不了几天。”
汪孚林之前听两个门房打赌的时候,就知道谭纶的状况不容乐观,可如今真正确定这么一个消息,他还是觉得心头沉重。汪道昆能够在朝中站稳脚跟,谭纶出力很大,更何况这位一旦病故,兵部尚书的位子很可能就要落到王崇古手中,汪道昆这个侍郎恐怕就要在对方手里讨生活,这简直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尽管兵部侍郎是可以外放为总督的,但只要兵部尚书是王崇古,汪道昆跑到哪当总督都难以省心!
当然,汪道昆眼下和张居正的关系还没那么糟糕,未必一定就怕了王崇古,但这年头有背景有手段有能力的上司,要挑下属的错处实在是太容易了,汪道昆又不是谨小慎微到无差错的圣人。
知道汪孚林虽是晚辈,却是汪家下一代最出色的人物,从智谋胆色来说,比自己和汪道贯还要厉害些,因而汪道会接下来就说起之前叶钧耀出过的主意,以及汪道贯因此想到,可以把辽东巡抚张学颜放在廷推的人选上。然而,他话音刚落,突然就只见汪孚林使劲拍了一记书桌。
“原来如此,上了张四维的大当,敢情他会试的时候没给仲淹叔父阻路是打着这主意!”
见汪道会先是有些不大理解,继而就开始攒眉苦思,到最后一下子惊觉过来,汪孚林就知道汪道会也明白了。阻人道路,就相当于不共戴天之仇,而张四维在此次会试主考官的时候取中了汪道贯,那么就是汪道贯的座师,汪道昆不说投桃报李,改弦易辙支持王崇古,那么也至少得在兵部尚书的廷推上保持沉默,否则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免不了要权衡一下汪道昆的政治品质。
“难不成这就木已成舟了?”汪道会只觉得之前听到汪道贯杏榜题名时的欣喜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烦躁,“要知道,大哥之前已经给张学颜写过信了。”
这一次,汪孚林终于免不了脸色发黑,心情大坏。而且,张四维刻意在许国之子和汪道昆之弟中只选了一个,不是他多疑,十有**就有鬼!
当初他游历辽东的时候,张学颜是利用过他,但他也利用过张学颜,两边勉强算是扯平了,但张学颜看在汪道昆当年视察过蓟辽,打过交道,又是张居正心腹的份上,对他表现出的善意居多。可真正要说,他还宁可继任兵部尚书的是他在广东的老上司凌云翼,这还是汪道昆张居正的同年呢!
可要是汪道昆已经向张学颜卖过好,而在兵部尚书的廷推上却又缩了回去,那么恐怕就会彻彻底底得罪张学颜。单看张学颜怎么秉承张居正的意思对付前任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就知道此人的睚眦必报了。
汪道会犹豫片刻,开口说道:“孚林,大哥出宫估计至少得两三天,你看……”
“叔父,一会儿无竞若是带着金宝回来,且让金宝等一会儿,我先去谭家看看谭尚书。不论怎么说,当初我的表字是他起的,既是回京,怎能不去探病?至于我之前让林管家关了的两个门房,劳烦你对伯母说一声,就说他们得罪了我,不必立刻发落,等我回来再说。”
说到这里,汪孚林心里不由得默默祈祷了一句。只希望谭纶还能保持清醒,否则就真的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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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五章 遗折和私信
汪孚林之前随着汪道昆来过兵部尚书谭纶的宅邸几次,但如今再来,他就只见这座规制不算太大的宅邸门庭冷落,就连门房也仿佛带着几分颓然和倦怠。只带着一个随从的他下马上前,才通报了姓名,那门房便面露讶然,盯着他端详了好一阵子,突然拔腿就往里跑,竟是连一声交待都没有。猜到谭家是因为谭纶的重病而有些乱了方寸,他也没太在意,由得自己的随从在栓马柱上栓了马,自己便站在那儿发起了呆。
好在没过多久,那门房就带着一个中年人快步迎了出来。才一打照面,那中年人便拱了拱手道:“汪侍御,才听说你要回来述职的消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回京了。只不过家父卧病在床已经不是一两日,恐怕不大方便见客。”
尽管这最后半截话说得有些支支吾吾,但汪孚林既然知道来的应该是谭纶的儿子,也就是谭家能做主的人,他便诚恳地说道:“谭公子,我今天才刚回到京城,获知大司马病了的消息,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无论是出于晚辈子侄的立场,还是当初大司马为我取了表字的情分,我都想来探望他一下,哪怕在床榻前站一站也好,还请谭公子能够体恤我这一片真情。”
看到汪孚林说完这话后便一揖到地,谭献顿时犹豫了起来。他并不是读书的料子,多年科举却只是个秀才,因谭纶位居兵部尚书,方才恩荫监生。如今是正六品太常寺丞。两个年岁小一些的弟弟则是去年留在老家争取考举人。落榜之后,谭纶又一直没将病了的消息送回去,直到不久之前连遗表都准备好了,这才命人回乡送信,却是打算替其他儿子求个恩荫,比如尚宝司丞这种正六品却没有实权的京官,同时也希望他挑起家中重担来。
所以,知道汪孚林前途还不错。考虑再三之后,他终究觉得一味拦着不近人情,只得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那好吧,汪侍御你随我来。”
谭纶无论当年在福建当巡抚,还是在蓟辽任总督期间,全都是姬妾众多,但后来告老还乡的时候就遣散了很多女子,万历初年起复兵部尚书之后,张居正赠的婢女以及旁人送的婢妾,占据了他后院的大半壁江山。因此不免留下了好色的名声。如今走在其中,汪孚林不见任何莺莺燕燕。哪怕是进了谭纶的卧室,他也愣是没见到哪怕一个服侍的丫头,心里不禁颇有些狐疑。
难不成是谭献还不等谭纶去世,就先越俎代庖把这些女人都给送走了?
靠墙的床拉了半边幔帐,汪孚林跟着谭献上前,这才看到谭纶正躺在那里,仿佛正在昏睡当中,气息微弱,显然这病已经非常沉重了。尽管他来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如今眼看这么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威名赫赫的长者却沦落到这番样子,他着实感到心情沉重,别的那些心思也不由得都放下了。静静站了片刻,他心头压着无数想说的话,最终却化成了一声叹息。
多少风流人物,到老也就是这样缠绵病榻,奄奄一息,却也难怪无数明君依旧难免执迷于长生之术,难以自拔。
他凝神注视着谭纶,本打算停留一阵子就离去,却不料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微微动静。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窜到谭献身边提醒了一句。谭献却看多了这些天父亲的时昏时醒,见汪孚林没有贸然上前打扰,对其观感顿时提高了许多,点点头后便在床前地平上半跪了下来,轻声叫道:“父亲。”
谭纶眼睛只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在谭献身上一扫便收了回去,用轻得如同呢喃的声音问道:“好像有人来?”
汪孚林刚刚的声音非常轻微,谭献没想到谭纶竟然已经听到了。他沉默片刻,这才低声说道:“是,父亲,汪侍御来看你了。”
尽管谭献用的只是这样含糊的一个称呼,但谭纶却轻轻咦了一声,随即开口问道:“是世卿吗?”
汪孚林没想到谭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够记得自己的表字,连忙上前应道:“大司马,正是晚辈。”
“你回来了。”谭纶有些吃力地迸出了这么四个字,眼睛却没怎么睁开,却是低声说道,“大郎,我有话和世卿说。”
这就是明显让自己回避的意思,谭献顿时大为错愕。要知道,他之前带汪孚林进来探望父亲都有些勉强,此时压根没想到谭纶醒来知道汪孚林来探望,竟是还要留下人单独说话!但是,他素来不敢违逆父亲,哪怕昔日抗倭名将如今已经成了病榻上的弥留老人,他也一样不敢说什么,讷讷答应后就站起身来。他正要离开,却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世兄放心,我尽量让大司马少开口。”
谭献唯有苦笑。汪孚林纵使真有这心,那也得他那父亲肯听才行!于是,他苦涩地摇了摇头,最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谭纶那只已经非常枯瘦的手,却是什么话都不忍心说。他来时没想到谭纶真的已经凶险到了眼下的地步,再拿那种烦心事来打扰,他还算人吗?
“世卿,如果可以,照应一下我那些儿子。”
区区十几个字,谭纶已经说得非常吃力,而汪孚林听在耳中,片刻的错愕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非常措手不及的问题。
“我的遗折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你伯父希望我举荐谁为兵部尚书?”
这两句话,谭纶足足停顿了七八次,眼睛也倏然睁开。汪孚林看着那明明已经很浑浊。眼神却依稀透露出往昔犀利的眼睛。一颗心猛地一揪。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可以,大司马不妨举荐刑部尚书王崇古。”
若是谭献在,此时指不定要愕然追问出声。不是谁都知道汪道昆和王崇古不大和睦吗?
而谭纶则一脸了然,竟是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僵卧不能动弹,他几乎就要点头了。
这时候,汪孚林又继续说道:“王崇古如果能入主兵部,刑部尚书就空缺了出来。刘应节总督蓟辽时和戚大帅文武相得,颇有功勋。如若能召入朝中接任此职,想来颇为合适,当然,听说他和首辅大人不大相和,两广总督凌制台接任此职也未尝不可。而如今蓟镇几无战事,辽东却依旧战事频频,辽东巡抚张部院功勋彪炳,若就此总督蓟辽,无疑更进一步。一旦他挂了总督衔,接任兵部尚书的资历就够了。王尚书终究年纪大了。也需要一个接班人。”
谭纶听到汪孚林请自己举荐王崇古接任兵部尚书,他就察觉到汪孚林还有后续。此刻听完。若非眼下他不可能喝酒,更不可能大笑,定然会哈哈大笑畅饮一番,以发泄心头那股郁结多日甚至说多年的情绪。好半晌,他才微微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说:“好,听你的。”
见谭纶没有二话就接受了自己的提议,汪孚林又是惊讶,又是感激,等到谭纶示意他出门去叫谭献,他立刻照办。等到这位谭家长子进来,先是按照谭纶的意思立刻修改遗折,旋即又按照谭纶艰难的口述给张居正写信,这竟是持续了整整两刻钟。等到草稿全都完成,谭献见谭纶紧紧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说出了那么一句话,他顿时呆住了。
“记得照顾大郎!”
“好!”
这简单的最后对话之后,谭纶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微弱了下来。谭献为之大骇,等上前查看,确认父亲只是再度进入了昏睡,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把汪孚林送出屋子,想到那最后的对话,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两句,但发现汪孚林的表情已经异常惘然,他想到刚刚这一老一少之间的默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些失败。
如果不是子侄当中没有一个成器的,父亲又何至于托外人照顾他们?虽说首辅和父亲是多年的交情,可如果父亲一旦去世,他们扶柩回乡守制,两年多之后,那位首辅对于他们这些谭家子弟,还能留有多少香火情呢?
汪孚林没有对谭献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安慰话,毕竟以谭纶的身份,估计连御医也请过不知道多少次。所以,在临走时,他只对谭献低声说道:“如若这些天有什么事情,还请世兄千万到汪家说一声。无论什么事,不说伯父和大司马多年交情,就是我承蒙大司马赐字赠剑,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只请世兄千万不要把我当成外人。”
人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想到父亲和汪孚林一番单独谈话后,竟是改了遗折,又写了那封给张居正的私信,谭献只觉得仅有的怨气也无影无踪。等到目送了汪孚林上马离去,他咀嚼着谭纶给汪孚林取的那表字世卿,只觉得实在是意味无穷。
父亲自从抗倭开始,就一直在外带兵,打过倭寇,巡抚过陕西,又被调到四川平寇,最后去了蓟镇和老搭档戚继光一同抵御蒙古,可以说简直是救火队员,哪里困难,朝廷就想着把人调去哪里。因为多年掌兵,父亲深知除却军纪如山,赏罚公平之外,倘若个人品行太过高洁,反而容易让朝中产生疑忌,因此蓄婢纳妾,做出一副喜好女色的样子,还和人交流过御女心得。而直到此次临终前,父亲吩咐自己重金遣散姬妾,他这个儿子才明白这些。
当官何尝容易?
当汪孚林回到汪府时,已经是傍晚太阳落山时分,落日的余晖把人和马的身影拉得老长。大概是因为没得到里头主人的吩咐,看门的竟然还是汪孚林之前临时指派的两人,直到复又见到林管家,他言语了一声,林管家如蒙大赦,立时从下人当中抽调了两个老实本分的顶替汪孚林那两个随从,临时充当门房。而引着汪孚林去汪道会那儿的,赫然是之前和汪孚林打过很多次交道的芶不平。
一路上,芶不平低声说着,自己本是在长安左门等着汪道昆的消息,直到里头传话出来,确认汪道昆参与读卷,这才回家,随即就得知了汪孚林已经回来的消息,却是来不及通知汪道昆了。听到其津津乐道于沈懋学、冯梦祯等人如何得张居正青眼,汪孚林想到谭纶的病,即将出缺的兵部尚书,不知不觉竟是有几分浮躁,但几次张嘴,都最终没有去打断芶不平的话。
等他来到汪道会的书房,却发现金宝和汪无竞并不在此。汪道会则解释道:“你去见大司马,应该有些所得,我就让无竞带着金宝去嫂子那里了。”
汪孚林能够理解汪道会的急切,便言简意赅地把自己对谭纶阐述的方案简短叙述了一遍。见汪道会的脸色实在是精彩极了,他便歉然说道:“事出紧急,我实在是没想到大司马的病竟然到了这地步,只怕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因此既然大司马问了,我正好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一个方案,就用伯父的名义提了。我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和伯父叔父你们商量就做决定,是太草率了些,但是……”
“别但是了,你小子就是比我们鬼灵精得多!”
汪道会心情大好,在汪孚林肩膀上使劲拍了拍,却是笑呵呵地说道:“走吧,去见金宝!”
自己虽说觉得在谭纶面前的进言已经竭尽全力周全,但汪道会能够赞同,汪孚林当然如释重负。等再来到吴夫人那儿,他就只见金宝快步迎上前来,却是倒头就拜道:“见过父亲大人!”
汪孚林当初刚醒过来就结结实实听到金宝叫了一声爹,如今变成这文绉绉的父亲大人,他反而有些不习惯。笑呵呵地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小家伙的个头又已经蹿高了一大截,脸上也褪去了青涩的稚气,多了几分稳重,他不禁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只不过,他这个便宜父亲一贯不大讲威严,笑着点点头后就赞许道:“十四岁的举人,你这少年神童的名气可是传出去了。”
“哪里是什么少年神童,这次能中举,我也没想到。主考官戴老师在乡试场中病了,副主考陈老师总揽阅卷,是他力主点中的我举人。我拜见二位老师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自己文章浅薄,所幸戴老师很和蔼,陈老师更是对我有些过度热络了。”说到这里,金宝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我听人说,陈老师应该是因为首辅对父亲另眼看待,所以才取中我的,所以我想再磨砺几年再下场参加会试。”
汪无竞寄籍顺天府,刚考过县试府试,成了童生,因此对年纪还自己小点儿的金宝竟然中了举人非常羡慕。听到金宝这坦白,他方才呆了一呆,却是想到自己府试的时候名列第三的情景。要不是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是不是也不可能跻身前三?
汪孚林之前听闻金宝中举,就和小北细细分析过,此时却不会给金宝泼凉水,示意金宝和汪无竞一块坐下之后,他才笑呵呵地说:“中了就中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当初我能在南直隶乡试中脱颖而出,也还不是一样借助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力?至于殿试,那就更是比拼机遇运气了。你今年不考就不考,这三年沉淀下来,别的都不用想,好好跟着许学士磨砺学问,总有一鸣惊人的那一天!”
嘴里这么说,他却在心里哀叹。等着金宝支撑门户,自己能够退休,那还得多久啊!这次一回京城就当救火队员,他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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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六章 殿试之后的角力
平生头一次参与殿试阅卷,要说汪道昆心中没有一点忐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弟弟汪道贯此次竟然桂榜题名,跻身殿试的行列,他心中那患得患失的情绪就更重了。他又希望汪道贯能够比自己当初更进一步,跻身二甲,又怕如此一来惹得外界议论怀疑,身处麻烦的漩涡。毕竟,谭纶一旦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兵部尚书易位,他的处境就更加艰难,因此自从会试开始到现在的这段时日,他连白头发都不知道多了几根。
而相对于其他参与读卷的阁老尚书以及翰林院耆老,他更加尴尬的则是面对同乡,歙党之中最有希望入阁的翰林侍读学士许国。自己因为许国长子也要参加会试,故而去年年底就把汪道贯给塞了过去,希望能够一同温习,也收一收弟弟太过懒散的性子,谁知道这次会试的结果竟然是汪道贯中试,许家大郎落榜!偏偏许国这次被天子点了读卷官,他因为暂代谭纶,也得以跻身其中,如今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短短两天的阅卷,汪道昆只觉得异常漫长。好容易捱到第二天日暮,所有读卷官挑选出来的二十几份卷子送到了首辅张居正面前。他见张居正不过是略扫了一遍,便毫无异议地取了前面十二份,象征性询问过吕调阳和张四维的意见后,就叫了所有读卷官一起去御前进呈,他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二十几份他都看过,并没有汪道贯的,而且按照先前的排序。汪道贯很可能在二甲最后几名。又或者三甲前几名。具体得看二甲究竟取多少人。
毕竟,每一科的二甲人数是不统一的,多则八十余人,少则四十余人,对于他这个暂时没能力影响二甲人数的兵部侍郎来说,不确定因素太大。
谁都知道如今是张居正当权,万历皇帝的御览不过是一个形式,因此。张居正既然对于次子张嗣修位列二甲第二这个名次并无不可,其他读卷官也就算放心了。尤其是暗中操作,点了宋希尧为状元的张四维,更是面有得色。谁都没想到,万历皇帝竟是没等读卷官一一诵读这些卷子,就直截了当地吩咐拆开弥封。这下子,十二份卷子对应的十二个名字直接揭晓,一时间众多读卷官的表情着实精彩极了。
吕调阳和王崇古则不约而同轻轻舒了一口气。总算他们的儿子没有放在前十二这种显眼的位子,不至于小皇帝一眼就看到。毕竟,谁能和内有慈圣李太后。司礼监头号人物冯保为援的张居正比?
果然,得知了十二份卷子都属于谁。万历皇帝在一本正经地听人读了几份卷子之后,他便突然开口说道:“沈懋学可第一。”
沈懋学的卷子原本在第二,可天子既是金口玉言可第一,宋希尧自然就被压了下去。对于这种结果,张四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脸色看上去没有丝毫变化,但只有熟悉他的王崇古知道,自己这外甥此刻不可能不感到任何挫败。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就只听万历皇帝又用未脱稚气的声音说道:“张嗣修可第二。”
此话一出,张居正立时露出惊容,连忙阻止道:“皇上,张嗣修乃臣次子,臣不避嫌读卷已经过分,将其置之于榜眼高位则断然不可!”
汪道昆亦是暗自咂舌,可更让他心中悚然的是,万历皇帝竟呵呵一笑,一本正经地说:“先生有大功于国,朕无以为报,看顾先生子孙是应当的。不过是一个榜眼,何足为道?”
其余的读卷官已经全都惊呆了。尤其是吕调阳想到三年前那一届,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落榜,那时候张居正虽什么都没说,却用不选庶吉士,将会元孙鑛硬生生摁在二甲的实际行动来出气。如今三年过去,张居正次子也参加会试,却不但名登杏榜,天子更是送了张家一个榜眼,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张居正已经乾纲独断了,天子还要继续表示荣宠和支持,再这样下去,内阁哪里容得一丁点异声,他这个次辅的存在价值又是什么?
尽管张居正再三谦辞,但万历皇帝咬准了不松口,此事就这般定了下来。眼看第三名定了曾朝节,宋希尧竟是直接落到了二甲传胪,会元冯梦祯则只得了二甲第二,张四维微微眯起眼睛,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沈懋学当初和汪孚林同行辽东,同生死共命运,汪孚林养子更是和沈懋学的侄女定下了婚约,两家显然已是通家之好。而状元直接可以授翰林院修撰,最是清贵,短则十五年,长则二十年,谁能说沈懋学就不会入阁?
一甲前三定下,接下来便是二甲,却是和万历二年一样,只得五十七人,但汪道贯十分幸运地挤上了二甲末班车,却是吊在榜尾,直叫汪道昆悲喜交加。自己和弟弟的年纪相差十几岁,一直都是拿他当成半子看待,如今弟弟不但金榜题名,而且还名列二甲,汪家总算在汪孚林之后,又出了一个进士。一想到这里,他再想到金宝也已经是举人,不由得把汪孚林当成了福星。
若非汪孚林摆事实讲道理,劝他不要对张居正指手画脚,公务行文务求朴实,收一收名士习气,只怕他这个侍郎早就做不成了,哪还有今天?
汪道昆固然心中高兴,可文华殿读卷官赐宴时,这一顿饭也不知道多少人吃得不是滋味。奈何他们还得在礼部再住一晚上,等到天亮发榜之后,才能各回各家,因此散宴之后,读卷官们回礼部时,自然按照平日的圈子以及交情,三三两两说起了话。汪道昆看到许国和申时行在前头说了一会话,申时行又去和吏部尚书张瀚攀谈了起来,只留下许国一个人。不由得有些犹豫。这时候。他就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会试取中谁不取中谁,那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主考的是张四维,他这点伎俩你还看不透吗?许维桢又不是那种没度量更没眼力的人,他都坦坦荡荡,我就不明白了,你心虚什么?”见汪道昆扭过头来,脸色还有几分不自然。殷正茂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次读卷,你看看满堂这么多人,晋党有张四维和王崇古,歙党却有我们三个,这么多年来,何尝有过如此局面?”
作为同年兼同乡,汪道昆和殷正茂的关系本来就比较亲近,此时终于被这番言语给点拨得清醒过来。然而,他还来不及到许国那边去。却只见许国已经自己走了过来,竟是一如平常那般气定神闲地和他以及殷正茂打过招呼。随即就冲着他点了点头。
“南明兄,你这两天怎么和做错了事似的,老躲着我?”许国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见汪道昆老脸微红,他就呵呵笑道,“莫非为了我家大郎会试落榜的事?他才不过二十出头,就算三年后再考,那也还来得及,再说有几个人和你家侄儿似的,秀才举人进士全都是一蹴而就?令弟虽说性子懒散了一些,可我家大郎说,他悟性绝佳,再说科举也看运气,这次一个运气好,一个运气不好而已。”
嘴里这么说,许国却侧头看了一眼左侧不远处正在和左都御史陈瓒说话的王崇古,哂然一笑道:“反正三年后的会试,总不至于再遇到张四维主考了。”
听到这里,汪道昆终于意识到许国是真的心无芥蒂,这笔账都算在了张四维和王崇古头上,如释重负的同时,少不得有些惭愧地说道:“是我因己度人,错估了维桢贤弟的胸怀。”
殷正茂见一直不尴不尬的汪道昆和许国算是揭过了这一茬,他呵呵一笑,随即方才低声问起了谭纶的状况。说到这个,汪道昆自然免不了心情低落,就连许国亦是有些同情。毕竟,政敌突然压在脑袋上成了顶头上司,这种滋味谁能受得了?虽说汪道昆先前打算力推张学颜,他们也是知道的,但不可否认,哪怕这些年张学颜声名鹊起,但对于促成了俺答入贡,切切实实有安北大功的王崇古来说,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还不如上凌云翼呢!可问题是两广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凌云翼性子又是张扬骄纵的人,再加上又是张居正的同年党,只怕很难一步登天。
“等过了今夜,回去之后再商量吧。”
作为三人之中官职最高,同时也是资历最深,战功赫赫的,殷正茂也只能吐出了这么一个答案。对此,汪道昆暗中庆幸,亏得叶钧耀出了那个馊主意后,自己想都没想让殷正茂从户部调到兵部的可能性,毕竟那样的话他这个兵部侍郎也要挪窝,两边都是重新开始,那就亏大了。
发榜前的这一夜,也不知道多少人没睡好,更不知道多少消息经由礼部送往各方消息人士,以至于次日殿试进士齐齐汇聚一堂等候传胪时,不少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名次。这其中,就有大半夜紧急被人敲开门的沈懋学。得知自己竟然中了状元,一贯沉稳的沈懋学一整个下半夜都处于失眠状态,早上不得不用井水洗脸,沈有容还别有用心地让人煮了鸡蛋给他敷眼圈,直叫他恨不得狠狠揍这个故意看笑话的侄儿一顿。
可如今那兴奋劲头过去,他就很清楚自己这个状元是怎么来的。平心而论,每三年一次会试,能够中会元又或者状元的人,很少会出现冷门这种情况,大抵都是主考官乃至于阁老尚书们心中有数的才俊,当然,这样的人每届不止一个,而是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备选,具体名次三分看个人发挥,三分看背后大佬角力,还有四分则是看天子的临时起意。所以,此时此刻他心中倒没有觉得对不起冯梦祯,只是暗自感慨多年苦读,却难抵权贵青眼。
而如果不是那么巧在游历蓟镇的时候碰到汪孚林,他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如果汪孚林知道沈懋学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嗤之以鼻。有教过张居正那几个儿子的门馆先生姜奇方出任宣城县令,出自宣城世家的沈懋学肯定早就进入张居正视线了,他只不过是把这个过程提早了一些,把关系加深了一些,仅此而已。
一场传胪过后,几家欢喜几家忧。披红戴花的沈懋学根本来不及和其他同年说一句话,甚至连和好友冯梦祯和屠隆打招呼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伞盖仪从礼送回家。而黄榜则被送到了长安左门,进士们当然就各回各家了。而同样被关在宫里三天三夜的读卷官们,也终于得以出宫。无论他们平日在衙门中是如何的位高权重,在宫里却毕竟只是臣子,哪有家里来得舒服?
而汪道昆等了刚刚经过传胪的汪道贯,兄弟一块从长安左门出宫。在长安左门,两人恰是看到了那黄榜之前无数人围观抄录的情景。汪道昆遥想当年自己经历过,汪孚林经历过,如今轮到了汪道贯,他终于忘记了那些烦心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直到芶不平匆匆上前叫了一声老爷,二老爷,他这才惊觉回神。然而,芶不平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在呆愣过后,立刻惊喜了起来。
“老爷,小官人回来了。”
汪道昆和汪道贯都有儿子,但都年纪很小,家中素来以少爷称之,而整个松明山汪氏,被亲切地称之为小官人的,就只有汪孚林,尽管他早已不是被人叫小官人的年纪了。汪道昆来不及多问,立刻上了二人抬的小轿,汪道贯则更心急,直接牵了一匹马过来,没等汪道昆起行就一溜烟先跑了。
等来到汪府门前,汪道昆因为步伐太急,跨过轿杆的时候甚至被生生绊了一下,幸好芶不平眼疾手快,这才没有跌倒。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快到自己书房时,这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候,他就听到了里头传来汪道贯那招牌的爽朗笑声。
“好小子,我和大哥都快愁得白头发掉一地,你一回来居然就不声不响解决了!我看吏部尚书张瀚也不用干了,直接让位给你得了!”
尽管敏锐地察觉到,汪孚林应该解决了某个棘手的难题,可汪道贯的口无遮拦还是险些让汪道昆气歪了鼻子。他一下子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打起门帘进去就厉声喝道:“你好歹有个叔父的样子,就知道信口开河!”(未完待续。)
第七五七章 走狗和上司
虽说父亲汪良彬尚在,但长兄如父,汪道贯平时可以和汪道昆没大没小,但大哥真的发火,他就立刻老实了。↑UU小说,www.uu234.com若是旁人看到狂傲的汪二老爷还有这一面,必定会瞠目结舌。汪道会却是看惯了的,此刻就笑着当起了和事老,将汪孚林之前去探望谭纶时商定的事情对汪道昆说了。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汪道昆神情复杂地看着汪孚林,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也是,王崇古年纪大了,而且在朝中树敌也很不少。他这一腾挪,就先空出来一个刑部尚书,而子理兄当年在兵部尚书任上都因年老多病屡遭人弹劾,更何况是年纪更大的王崇古?只凭年老,再抓点他从前在山西和宣大总督上的错处,再等一年半载,就能再空出一个兵部尚书,全都可供元辅安插亲信。”汪道昆轻轻砸了砸额头,随即有些自失地叹道,“先是只想攻城略地,随即就只顾严防死守,偏偏忘了还能另辟蹊径。”
“那是因为伯父没有为人走狗的觉悟。”汪孚林笑了笑。这种话,他也只敢在同一宗族的血亲,这种天然的同一利益共同体面前说出来。毕竟,汪道昆已经出仕到三品,他才刚起步,汪道贯更是刚中进士,还没到需要考虑汪家这一大家子人中,谁上谁下谁挡路等等问题。果然,他就只见汪道昆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汪道贯则是和汪道会悄然退后了两步。
“孚林,没想到你的胆子比仲淹更大!”
汪孚林本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此刻在虽称不上龙潭虎穴。却也防守严密的汪府。他就毫不避讳地说道:“威名赫赫如蓟镇戚大帅。投书首辅时,尚且自称门下走狗。七卿之首,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张瀚,凡事皆仰首辅大人之鼻息,不敢少有违逆。在两广威名远播的殷部堂,因是首辅同年,且步伐一致,这才援引入朝为兵部尚书。天下督抚有当年为高新郑重用的。如今虽大多留任,却不敢为高新政说半句话,对首辅不敢有半点异言。而伯父之前少有怨言,便为首辅冷落,甚至让张四维王崇古生出除你便断大司马一条臂膀之意,这些都不错吧?”
“如今首辅和司礼监冯公公一外一内,更有慈圣太后和皇上一心一意信赖,我大明自开国以来,是否有这样的格局?没有。所以,这煌煌大势。想要阻挡的都会如同刘台这些螳臂当车的人一般,被碾得粉碎。既然如此,不争就是争,退让就是进步。”
汪道贯品味着汪孚林这番话,终于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可这样亦步亦趋为人走狗,当官还有什么意思?”
“说得好!”汪孚林却反而大赞了一句,见汪道昆又是狠狠一眼瞪过来,他便怡然不惧地说道,“滔滔大势不可逆的时候,硬是撞个粉身碎骨,一二十年之后也许会换个忠烈又或者忠义的名声,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可如果有技巧一些,那么既能在滔滔大势下做出切切实实的政绩,日后也可在大势改变的时候,抓准时机,跟上下一波大势,或者说,自己创造下一波大势!说一句不好听的,王崇古这辈子已经到顶了,而张四维已经入了阁,那么他要说不是冲着首辅的位子去的,谁信?反倒是伯父这边,除却殷部堂,你和许学士的路还挺远的。”
“想必伯父也应该明白,要说擅权专断,首辅固然都有,但要说知人善任,那也确实一点不差。这些年来,地方督抚有谁不称职?少数不称职的,也是说拿下就拿下,毫不含糊。而整饬学政,整顿驿站甚至是考成法等等,怨言固然不少,可有多少人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动了自己的利益?而鼎力支持的人中,又有多少人是为了表明立场而支持,有多少人是为了攀附而支持?既然本来就分不清,何必假清高呢?”
汪道昆刚刚被汪道贯气歪了鼻子,可听汪道会转述汪孚林说动谭纶的那番说辞,他本来还挺高兴的,颇有一种家族有后兴旺发达的自豪,可紧跟着汪孚林就开始大放厥词……大逆不道!他抬起手来指着汪孚林,正打算给这小子一番痛骂,可偏偏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芶不平的声音。
“老爷,都察院派人传话,陈总宪召见小官人。”
糟糕!
这一次,就连汪道会都想起来,汪孚林回来之后住进汪府,只去过一趟叶家见岳父岳母,去都察院报了个到,似乎根本就没过问这次回来会有什么安排。他因为惦记着汪道贯的名次,以及汪道昆的前途问题,再加上被汪孚林雷厉风行的效率而感染,竟然也忘了这件事。
而听到汪孚林答应一声,满不在乎就往外走,汪道昆终于忍不住喝道:“给我站住!”
见汪孚林非常听话地停下了脚步,汪道昆只觉得这个侄儿简直是太难把控了,使劲压了压心头那股说不出的愠怒,这才板着脸说道:“你之前在广东巡按御史任上颇有功劳,首辅那边也都是记得的,所以虽说有人弹劾你上任还带了妻子这种过失,没有给你叙功,但毕竟瑕不掩瑜。左都御史陈瓒为人最重纲纪,公正严明,你这种性子他估计看不惯,要是他训斥你就忍一忍,别到哪都惹事。”
汪孚林最怕的就是这种公正严明的老大人,想想自己如果真的要在都察院继续干下去,他简直觉得人生一片灰暗,所以他回来之后才刻意避开述职这件事,就去都察院点了个卯。此时,他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就磨磨蹭蹭往外走,心里想着要是来日他真的得继续混在都察院体系中,那么是不是挑某个有名的朝中官员开炮,给自己争取个不畏强权的名声之后。就让人把自己踢出京师?
可这得需要对象啊!纵览朝中。不是张居正的亲信。就是貌似张居正的亲信,比如张四维王崇古,那都简直不是难啃的硬骨头,而是根本就是硬石头!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位于京城西南隅,因为处置的都是刑狱大事,自然不免多几分阴森,所以住在附近的几无达官显贵。大多都是平头百姓。这三法司夹在刑部街和京畿道街之间,刑部街得名自然来自于刑部,而京畿道街则因为京畿道御史的衙署就位于这里。汪孚林这个非京城本地人都一直听过谣传此地阴气过重的传闻,今天过来见顶头大上司,他就算再粗的神经也不得不多几分审慎。
前来迎接他的,是经历司的一位都事,姓杜,圆脸上挂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减退的笑容,热情天生,一路上对他嘘寒问暖。客气到了骨子里。虽说都事也是正七品,和监察御史乍一听似乎品级平齐。但自从知道自己无可奈何地进入了御史序列,又历经在广东十府巡按的这一回,汪孚林自然深入了解了一下所谓堂上官、司官、属官、首领官的区别。
除却左都御史以及各地挂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右佥都御史这些职衔在内的四品以上高官之外,整个都察院的主体,便是一百一十名十三道监察御史。此外,则是经历司、司务厅、照磨所、司狱司这四大机构。尽管品级最高的经历司经历也有正六品,但和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比起来,那却好比一个在淤泥中,一个在天上,不可同日而语。监察御史未必全都是进士出身,偶尔也有出类拔萃的举人,但经历司里头的官员,却都是从荫生提拔的。
因为这一类的官员,便是所谓的首领官。在州县,首领官指的是典史,从吏员中提拔。在布、按、都三司,首领官则是经历、理问等等,从监生中提拔。而在六部都察院所属有司,则是从监生当中的荫生提拔,家中没点官宦背景还上不去。可一旦出任了这种官职,那一辈子也就是腾挪不了,通常情况下没有前途可言,在官宦之家中只可能处于边缘人物这种地位,又或者属于那些进士举人断档,已经露出颓势的家族。
但这位杜都事既然笑脸相迎,汪孚林也不会愚蠢到去摆什么架子,一路上和对方言笑盈盈,一直来到了一座五开间宽敞轩昂的厅堂面前,杜都事立刻犹如声音被掐断似的闭嘴,他就明白,自己是到了地头。果然,下一刻,杜都事就压低了声音道:“陈总宪就在里面,这位大人素来言语重,汪侍御之前是直接去广东上任,应该还没见过,一会儿千万沉住气就行了。毕竟,历来巡按御史选任,本来是要皇上钦点的,之前汪侍御这任命有点特事特办的意思。”
他却还有一句话没说,甚至有老资格的监察御史被这位都御史训到灰头土脸,出门的时候摔了个四仰八叉,笑话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汪道昆已经说过陈瓒这人不好对付,如今这位杜都事又强调了一回,汪孚林自忖心里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这才到门口报名入内。跨过门槛进去之后,他就看到了正中央坐着的那位老爷子。之所以说老爷子,是因为这位老爷子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就第一眼的印象,那也至少有七十多了,坐在椅子上腰杆却挺得笔直,瘦削的脸上尽管皱纹密布,却掩盖不了那犀利得犹如刀子一般的眼神。
面对这位货真价实的堂上官,汪孚林就算成天教训别人男儿膝下有黄金,在这种该跪的时候他也不会非得爱惜膝盖,当下就郑重其事地行礼拜见道:“见过陈总宪大人。”
可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一声冷哼:“起来吧,在广东威名赫赫的小汪巡按回来了,我却受不起你这礼数。”
这摆明了就是找茬的反讽,汪孚林哪里会听不出来。可他却硬是装成只听见前面半截,立刻就很利索地站起身,随即也不吭声,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陈瓒说话。反正要挑他在广东有什么错处,无非就是担任巡按御史却带着家眷而已,果然,接下来陈瓒痛批了他这种行径,但言语全都是冲着他一个,却不曾只言片语涉及到他的父母妻子,倒也与传言中这位老爷子的风格吻合。
毕竟父母是为了子嗣传续,妻子是为了孝道,只有他这个事主该担责。
也许是对他低头听训的态度还算满意,陈瓒疾风骤雨一般痛批过后,脸色就明显缓和了下来,却又徐徐说道:“至于你在广东的诸般做法,有的太过毛躁激进,有的太过想当然,不可取,但却还算尽心竭力,尤其是俘获招抚海盗几乎数以千计,更有林道乾林阿凤这等官府始终没拿到的巨盗,功劳却也不可抹杀,若说功过相抵,却也太过牵强,不够公正。你且先回去,此次回道考评上我会亲自给你写一笔。”
这老爷子还挺公正的嘛!
汪孚林在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句,脸上却依旧恭恭敬敬,毫不勉强地行礼谢过。可正当他要告退离去的时候,却只听陈瓒又开了口。
“历来都察院御史都要先试职,方才实授,巡按更是绝不轻授,你之前可以说是破例了。要知道,十三道监察御史外放巡按是很难得的,但凡南北两京畿道、南北直隶提学御史、巡按顺天、真定、应天、苏松、淮扬以及其他十三道的巡按,再加上巡视京营,这是大差,若是死抠从前旧例,三年御史考满之后,才能外派这样的大差巡按。相形之下,辽东、宣大、甘肃以及屯田巡盐等等,都只能算是中差,巡视五城、皇城、十库、卢沟桥等等,那就只是小差了。”
尽管汪道昆也曾经挂过右副都御史这种职衔,但却一天都没有真正在都察院呆过,所以对这些旧制也不是十分清楚,汪孚林当然也还是才第一次了解这所谓的差遣还有如此大的分别,顿时为之汗颜。可他又不能说我一直都不想当御史,去年上任那是硬派的,所以不清楚都察院这些规定。再说,老爷子这提点也算是金玉良言,他便再次躬身谢道:“是,谨记总宪大人教诲。”
陈瓒这才放了汪孚林离去,可等到人一走,他突然拍了拍额头,醒悟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另外一点。
巡按御史位卑权重,极端情况下甚至不用太在乎地方督抚,所以若真正按照旧制,回京之后不需经过本院就能直接面圣。如今天子尚幼,大小公务都是张居正独揽,之前是因为张居正还在殿试读卷,所以汪孚林没法去见。要这么说,他这个左都御史先召见汪孚林,其实也已经违例了!
汪孚林却不大清楚陈瓒此时正在深深懊悔中。他出了大堂就长舒一口气,却发现杜都事竟然还等在那里。见他安然无恙出来,这位在都察院中资历甚至久过大多数御史的首领官满脸堆笑地上前,先是盛赞他在陈瓒面前应对得体,随即方才低声说道:“按理接下来汪侍御需得去见广东道掌道御史。广东道御史总共七人,掌道御史钱侍御在都察院年资最久,已经出过一任巡城,一任巡按,最是有清名。”
在广东巡按的时候没有上司的日子太好过,如今骤然回到京师,一想到都察院中这么多人,光是广东道就有七个御史,扣除巡按,在京的还有五个同僚,其中更有一个压在头上的小上司掌道御史,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中叹气。可人在官场飘,想要一辈子没上司压着,那本来就是痴心妄想,因此他少不得答应了一声。就在他跟着引路的杜都事,来到了一处看上去都显得斑驳老旧的厢房时,就只听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哪位是汪孚林汪侍御?内阁紧急传话,首辅大人召见!”
ps:盛唐风月章节错乱的问题已恢复,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发现向编辑提bug的。今天就一更,四千七百字-。-(未完待续。)
第七五八章 首辅截胡
广东道掌道御史钱如意今年四十岁。UU小说,www.uu234.com
若是从年纪以及他如今正七品的官衔来看,他的官途似乎并不顺利,但事实并非如此。他隆庆二年中了三甲同进士,先是在陕西一个不起眼的县里任县令,然后却因为投了陕西巡按御史的眼缘,三年任满就升调都察院为御史,如今已经历经一任巡城御史,一任巡按御史,在都察院呆了整整四年,从这一点来说,他不认为自己是凭借年资久才成了广东道掌道御史,而是凭的铁板钉钉的政绩。
所以,哪怕汪孚林这次在广东折腾出来不少事情,甚至还有俘获海盗头子,招抚了近千海盗的大功,可在他看来,那也不过是年轻人瞎折腾而已,本打算在见到汪孚林后,如若对方年少气盛,那么就好好敲打敲打,让其明白在这广东道到底是谁话事。为此,他早就叫了经历司的杜都事过来,嘱咐了其好一通。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听那声音汪孚林分明跟着杜都事到了门外,内阁却突然命人紧急传话,直接把人给他截胡了!
他只听得门外杜都事好一阵慌乱,而汪孚林却还在那犹犹豫豫地说,不是说按理要先拜见掌道御史,赫然把他摆到了和张居正同等的地步,他顿时在心里大骂,却还不得不起身出门,挤出一丝笑容对汪孚林说道:“自然是内阁首辅大人的事情更要紧,汪侍御且先去才是。”
“那……我听前辈的。”汪孚林笑容可掬拱了拱手,随即就跟着那满头大汗来找人的小吏转身离去。虽说头也不回,可他却仿佛感觉到了那位掌道御史的视线一直都跟随着自己。至于其中有多少善意和恶意。那就很难说了。
因为之前考中进士之后。汪孚林也就是在京城汪府帮着汪道昆做点迎来送往的事,张居正的家里他还借着张家几位公子的邀约去过几次,可位于宫城的内阁直房,他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来。内阁来传话的是一个小吏,尽管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内阁这种地方做事的小吏也绝对炙手可热,但对方却表现得不卑不亢。既没有过度热络,也没有一味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倒让汪孚林对张居正执掌内阁的情形有些猜测。
如果这小吏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是装的,而且内阁用的其他吏员也都如此,那么,光是从用人来说,张居正实在名不虚传!
内阁在会极门东边,紧挨着南面的宫墙,左右是制敕房和诰敕房。最初是非常低矮的临时性建筑。但多年修缮下来,尤其是嘉靖后期历经严嵩、徐阶、高拱三人的大规模整修。如今虽不如外头千步廊那五府五部的光景,却也非常气派。尤其是张居正这个内阁首辅算得上是大明开国以来权力最大的,进进出出的官吏宦官虽多,却是一丝杂声也无,许多人就连脚步声也刻意压轻了。
身处这种肃穆的氛围中,汪孚林也多了几分慎重。然而,尽管他是张居正召见的人,却仍是等了整整两刻钟,这才候到了一个空挡。在这两刻钟之中,张居正除却见过冯保派来的司礼监随堂,还接见过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殷正茂,所以他自然谈不上什么怨言。当轮到自己的时候,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还在排队等候的其他人,见一个个品级都比自己高,心想今天这一幕传出去,他是张居正赏识之人的名声恐怕更要传出去了。
这在眼下看来是真傍上了大靠山,可从长远来看,那简直就是嫌死得不够快啊!
张居正起居办事的直房,曾经住过高拱、徐阶、严嵩,朝向最好,房间最轩敞,但他也和那三任主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在汪孚林进来时,他头也没抬地手持宣笔蘸墨疾书不停,直到扫见汪孚林已经下拜行礼了,他方才点头说道:“起来说话,等我拟完这几本后,再与你说话。”
听到张居正如此说,汪孚林就站起身来,眼睛很不老实地端详了一下这间如今可以算是代表大明最高权力的屋子。除却整齐的家具之外,摆设全都颇为简朴,但四面书架子上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典籍又或者卷宗,除此之外,并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当发现张居正已经放下笔的时候,他立刻收回了目光,提起了精神,可眼看张居正只是揉了揉手腕,继而就又开始凝神思考起了什么,下笔始终在字斟句酌,和先前奋笔疾书的速度大为不同。
足足又等了盏茶功夫,他才听到张居正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次总算是真正放下笔抬起头来。尽管曾经见过,但他就只见这位大明首辅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端详得非常仔细,他就干脆坦然任其打量。
“三年不见,却是声名鹊起了,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首辅大人过奖,我实在是愧不敢当。”汪孚林本想饶舌地说几句英雄的定义,但想想张居正什么人,什么动听的话没听过,他就干脆干巴巴地答了一句,决定今天中规中矩表现一番,横竖老爷子陈瓒对自己的态度好像还可以,大不了他在都察院里再呆几天。
“谦逊就不用了,用你为广东巡按御史,是我独断,本来想着凌云翼用兵罗旁山在即,你既然出身徽州,又有财神美名,说不定能够在摊派军费以及其他方面为凌云翼助一臂之力,谁知道你竟然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凌云翼之前再次给我写信推荐你,说你不拘一格,不局限于都察院监察御史这种监察官的职责,如若可以,不妨再派你一任巡按御史。”
这真是一个最美丽可口的大饼,可惜看得见吃不着!
如果没有陈瓒一开始关于都察院监察御史那大差、中差、小差的定义,汪孚林一定会喜形于色。可现在知道自己已经被派过一任大差了。再来一次。都察院其他那些御史只怕不能群起而攻之。也会将他恨之入骨,他自然不敢接凌云翼的举荐,立刻大义凛然推辞。
“元辅,凌制台抬爱,我感激不尽。可我如今是广东道监察御史,如今广东道其余几个监察御史全都比我年长且资深,而且广东道协管刑部,应天府。在京虎贲左、济阳、武骧右、沈阳右、武功左、武功右、孝陵、长陵八卫,及直隶延庆州,开平中屯卫,能够巡按的也就是一个广东,若我再次外放巡按御史,那么置同僚于何地?再者,就算过个一年半载再放广东巡按,从前虽说有如此旧例,但毕竟都是事出紧急,特事特办。可广东在凌制台治下,太平安定。却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
张居正见汪孚林拿的是都察院的客观规矩作为推辞,而不是说能力不够等等主观原因,还特意说明两任广东巡按御史的不可行,他心中颇为满意,一时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你就不提之前你在广东薄有微功,却没有相应升赏?”
“元辅也说只是薄有微功而已,我怎敢妄想升赏?”
“真的不想?”
“想是想过,不过我不是也犯了过失吗?”汪孚林干脆老实一点,直截了当地说道,“毕竟巡按御史带家眷是违禁的,功过相抵。”
张居正百忙之中抽空见汪孚林,当然不是为了眼下这一来一回的闲话。既然汪孚林表现得坦荡,接下来,他就详详细细地问了汪孚林巡按广东期间的大小事务。结果,他立刻被汪孚林那些生动详实的叙述给吸引了过去——实在是不怪张居正会被这种小花招打动,他自从馆选成了庶吉士,就一直按照标准的储相标准培养,基本上就是在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司经局这种清贵的衙门打转,甚至都没出过京!
而往日来汇报的巡按御史,大多都揣摩他的喜好,尽量言简意赅,生怕一言不合惹了他动怒,哪里像汪孚林这样肆无忌惮讲故事?
偏偏汪孚林的故事还和广东海防以及海禁、瑶乱等大事息息相关!
好在堂堂首辅还算颇有时间观念,很快就醒悟到时间占用得太厉害,不得不咳嗽一声示意汪孚林打住,最终沉声说道:“你回去之后,再写一份详细的陈奏上来,今日就不必再往下说了。”
“是,不过我刚刚回都察院,之前又没有监察御史的经验,这广东道的诸多事务全都要熟悉起来,只怕短时间之内,这道陈奏完成不了,还请元辅多多宽容。”
张居正让谁办事不是竭尽所能,汪孚林却竟然如此为难地表示要拖延,他顿时哑然失笑。可想想确实很少有御史如汪孚林这样新进士一出仕就是巡按,在广东任上非但没捅娄子,还建下功勋,他就释然了。微微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你之前从广东回来,没有用足一百二十八天的期限吧?既如此,没有用完的那段时间,我给你假,左都御史陈瓒那里,我会和他打个招呼。”
因为小北身怀六甲,汪孚林从广州到徽州的一路上走得慢了点,足足用了一个半月,算算日子充足,他又在徽州多停留了几天,就这样抵达京城时也只用了两个半月,要真的用完一百二十八天假,也就意味着他至少还有一个月可以自由支配!一想到这里,汪孚林就喜形于色,立时连声道谢,以至于他告退离开的时候,张居正都忍不住有些又好气又好笑。
之前说重用说升赏的时候,这小子都好像表现得挺淡定,甚至还使劲推辞,这次一说放假就立刻兴高采烈了,敢情这是个懒人啊!
当然,张居正也知道汪孚林并非单纯不愿意做事的懒人,否则到了广州之后大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不必冒风险担责任,可眼下想到人兴高采烈离去的情景,他在接见下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些走神。功利心太强的人可以用却需要提防,而懒散没有野心的人虽说需要鞭策,但从某种意义来说却可以放心。汪道昆只不过是兵部侍郎,在满地都是权贵的京师只有这么一个担任少司马的伯父,汪孚林谈不上太深厚的背景。
跟在汪孚林后头谒见张居正的那位却根本没有发现首辅大人的走神,就算他发现了,他也断然不敢贸然停顿,又或者咳嗽。而且,有了汪孚林刚刚占据了首辅大量宝贵时光,却神采飞扬出来的例子在前,他当然也非常卖力地滔滔不绝,可就在他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不错时,却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拍扶手声,吃这一吓,他立刻停了下来。
张居正只是无意识地拍了拍扶手,发现面前的人住口不说了,他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外间突然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元辅,谭家命人报丧,已经向通政司递了谭部堂的遗折,讣告都发出去了!”
闻听此言,张居正顿时沉默了下来。当年倭寇肆虐,沿海生灵涂炭的时候,武官有戚继光俞大猷,而文官则有胡宗宪和谭纶,只可惜胡宗宪附严嵩严世蕃父子,他就算背后嘉赏其能,却也不可能在徐阶事后清算的时候为胡宗宪说什么话。而谭纶不同,若非他屡次向徐阶举荐,即便谭纶在台州知府和浙江海道副使任上崭露头角,也万万难能在严嵩当权期间脱颖而出。而两人私下颇有书信往来,由此建立起了多年交情。
而且,就在昨日,他还刚刚收到了谭纶口授,谭纶长子谭献手书的私信,暗示王崇古可为兵部尚书,刘应节又或者凌云翼可为刑部尚书,张学颜可代蓟辽总督,日后则为兵部尚书候选。如果谭纶身体尚好,这样**裸地干预政事,他必定会不快。可如今谭纶已经去了,这封私信的意义就截然不同。毕竟,谭纶和几人都谈不上多大的交情,顶多刘应节是代替其担任蓟辽总督而已。
哪怕已经病入膏肓,谭纶还是没有忘了助他这个老朋友一臂之力,让他能有足够的位子安置自己看重的人!
一时间,张居正再没有兴趣听面前那官员说什么,淡淡地摆了摆手,那人就非常知情识趣地退下,哪怕心中再不甘心,也不敢轻易流露出来。而张居正也没有叫外头那报事的小吏进来,而是在久久的沉默之后,这才扬声吩咐道:“去通政司,把谭子理的遗折立刻拿来,再去谭家看看一应丧仪准备得如何,等成服奠告之日,我要亲自去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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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九章 香火情,见仇人
汪孚林离开内阁出会极门时,正好和去给张居正禀报谭纶死讯的小吏擦身而过。←UU小说,www.uu234.com尽管觉得那人步履匆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他在这宫城之内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因此自然不可能拦下对方询问。而张居正说是给他假,可他想想自己到底还是都察院的人,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不对本管上司言语一声,出宫之后就又折回了都察院,再次去见了左都御史陈瓒。
他原原本本将之前张居正召见的经过说了,最后撂出张居正批假的事,这才等着上头老爷子的答复,这一等就是足足好一会儿。
七十出头的陈瓒可以算得上是朝堂高官之中年纪最大的人了,但若是说资历,有心人就会注意到一个意味深长的因素。因为这位左都御史,同样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也就是说,张居正、殷正茂、陈瓒、汪道昆、凌云翼、刘应节,这几个或在中枢,或在地方为督抚的高官,全都是嘉靖丁未科的同年。所以,这也是传闻中刚正廉明的陈总宪老爷子,对汪孚林的态度有点雷声大雨点小架势的最大原因。
当然,相比其余几人当初都是二十出头就中进士的优势,陈瓒大器晚成,四十二岁才中了三甲同进士,而且名次还在倒数。当然,那一届的有趣之处不止如此,刘应节排在倒数第九,殷正茂排在倒数第十二,相形之下陈瓒这个倒数二十五也不算什么。但如果算升官步伐,起头就只是外放县令的陈瓒却绝对算不上慢。而他固然不善争论,又从来不和人叙什么同年交情。看似油盐不进。但却绝不仅仅是个倔老头。
“你去广东。来回奔波上万里,首辅准假也理所应当。不过,广东道总共就七人,如今一人巡按,你再告假,时间若太长则耽误正事,给你二十日假,二十日后。你准时销假回来上任。”说到这里,陈瓒又补充了一句,“上呈首辅的陈奏,你也另抄一份给我存档。”
汪孚林本来只是想着,如果陈瓒真的等到张居正吩咐才得知给假的事,未免会留下他拿着首辅压人的印象,这才来见一见老爷子,还做好了陈瓒万一不准,他就竭尽全力软磨硬泡一下,谁想到陈瓒竟然也这么痛快就批了!呆了一呆之后。他立刻赶紧答应,随即又表现得略有些迟疑地问道:“那广东道掌案御史钱侍御那里……”
之前汪孚林从都察院被张居正使人叫了过去。这自然也惊动了陈瓒——毕竟老爷子之前才醒悟到按照规矩,自己应该等代表天子的张居正见过汪孚林之后,再接见汪孚林——所以,得知汪孚林是去见广东道掌案御史钱如意,到了门口突然被叫过去的,钱如意和经历司的杜都事还为此有些嘀咕,他心念一转就开口说道:“你且先回去就是。”
钱如意此人虽说以资深为掌道御史,对新回来的巡按也有管辖权,但做得太明显了。既然其在都察院既是年资已久,也该到了外放的年限,是该看一看广东的分巡道是否出缺,给一个分巡道,这也差不多与其政绩匹配。
一大早先是去了都察院,而后又进了一趟宫,回来又去了一趟都察院,饥肠辘辘的汪孚林看看已经错过了午饭,干脆先找了家小馆子填饱了肚子,这才回到了汪府。然而,他才刚在门口下马,就只见芶不平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低声说道:“小官人,之前状元公听说你回来了,带着沈公子一块过来找你,没想到恰逢谭府来报丧,老爷和二老爷以及四老爷担心谭府就长公子一个,丧事难办,就一块去了谭府,状元公则是带着沈公子回去了,等成服之后再去吊祭。”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汪孚林满脸呆愣,他连忙半是搀扶半是呆愣地把人往里带,随即亲自伺候汪孚林换了一身素服——汪孚林之前从徽州日夜兼程地陆路赶回京城,箱笼还在水路运河上,所以这衣裳是汪道贯早年留下的,眼下自然顾不上那么多。等到他再次带着汪孚林出门时,就只见这位小官人垂下眼睑半眯起眼睛,却仍旧掩饰不住那眼中的一抹水光。
两日前,汪孚林才刚来过这里,那时候谭纶虽说已经病入膏肓,却还打起精神和自己说过话,如今再来,谭府门前已经挂上了两盏象征丧事的白灯笼,仆人们多半在腰中系了白色的孝带,至于五服之内的亲属,则要等小殓、大殓之后,才会换上各自的麻衣孝服,他只觉得世事沧桑,不外如是。此时一眼望去,谭府看上去和平日里并无不同,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丧事而显得有些忙乱。不多时,就有人带着汪孚林来到了一间小花厅。
“子理兄的夫人,也就是你的母亲早就过世了,如今身边的姬妾也都遣散,你两个弟弟又还在赶过来的路上,你身为长子,接下来要哭灵,要答谢吊唁宾客,妻子又不在京师,只怕这家里的事情你也全然顾不上。这样,我让仲嘉留在谭家帮你打理丧仪杂务,如此你就可以少分点心。”
一进门,汪孚林就看到汪道昆正在给人出主意,而谭献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刚刚那番话。晚来一步的他本想问为何不让汪道贯这个新进士留下,可随即就想到汪道贯还有新进士恩荣宴等等诸多应酬,十有**还要去参加馆选碰碰运气,他就改口说道:“伯父,首辅大人和陈总宪正好批了我二十天假,大司马生前于我有赐字赠剑之情,我也留下帮谭兄一点忙吧。”
至于张居正交待的事情,先捎信回去让陈炳昌打个草稿就行了!
父亲在见了汪孚林两日之后就撒手而去,谭献最初也觉得若非自己当初却不过情面领了汪孚林来,父亲可能不会这么快辞世。可如今讣告发出的第一时间。汪家人就立刻全都来了。他此刻醒悟过来之后。心头又不禁有几分感激。
昨日谭纶在难得清醒后让自己送出了那封给张居正的私信,又指点自己说,凌云翼、张学颜等人全都是张居正颇为看重的人,自己临死力荐,日后人家总会记得好,对谭献兄弟三个更会有些香火情。至于张居正,也许会因此更记得照拂谭家子孙。
而这些,何尝不是因为汪孚林出的主意?
因而。想到之前谭纶直到病势确实沉重之后,才让人往老家捎信,让他那两个弟弟带着媳妇过来,他自己的妻子原本也在老家照顾他的儿子,这次也会上京,他使劲定了定神,擦了擦眼睛之后,就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接下来就劳烦仲淹叔父和世卿贤弟了!”
对于汪孚林莫名其妙多了二十天假,汪道昆虽觉得奇怪,但眼下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考虑到有经历过丧事的汪道会出面。又有汪孚林帮手,谭家这场丧事理应能够顺利一些。但得知谭纶姬妾全都被一个不留地遣散,如今内宅无人坐镇,众多仆妇和丫头万一有个偷懒耍滑,或者夹带东西逃走的丑闻,那未免有伤谭纶清誉,因此,他在离开谭家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提醒谭献在仆妇中挑个最可靠的老成仆妇,在内宅掌管对牌。
既然在谭家帮忙,沐浴小殓、大殓、盖棺、设灵床等等,汪孚林自然一一参与。但平生第一次经历古人丧事的他大多数时候纯粹只是个帮忙的角色,但总比满心哀恸的谭献要好些。只是想到谭纶官当到这么大,却并未有亲戚族人跟到京师,只有一个长子在身边照顾,他心里就忍不住叹息。
传说中谭纶虽不比胡宗宪贪婪敛财,却也并不是分文不取,可他在谭府呆了两天,却发现谭家父子全都是对金钱没有太多数目的人。之前谭府一应银钱往来,竟然全都是由管家掌管,谭献这个当儿子的连家里还存着多少银子都不知道!
好在谭家那位老管家并不是仗着主家之势在外大放高利贷,关说人情,四处与人交结的滑胥之辈,但年纪一大把,也谈不上什么精心打理。当汪孚林拿到账册的时候,看到堂堂已故兵部尚书账面上总共就一千一百多两银子,其中好些还没收回来,他忍不住嘴角抽搐,一问之后才知道谭纶的俸禄就那么一点,人情来往又多,仆婢花销不少,如若不是已故谭夫人在京师曾经开了一家状况不好不坏的脂粉铺子,这丧事也就根本没法办了!
好在寿材谭纶早就准备了,不用临时去找,其他的有汪道会操持,因而汪孚林干脆直接越俎代庖坐到了帐房里,专管往来银钱清算。当第三日正式开始接待外来宾客吊唁时,第一个来的竟然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听到消息,仍在帐房亲自打算盘的汪孚林愣了一愣,却没有出去。毕竟,外头迎来送往的事情自有汪道会负责,他没必要去出这风头。因此,他随手在账册上勾了一笔,对一个来听回话的小厮说道:“请老管家过来一趟。”
张居正和谭纶私交极好,之前也来过很多次,如今旧地重游,老友却是天人永隔,他心头自然不免感伤。见出来迎接的是汪道会,尽管早知道汪道昆让堂弟和汪孚林一块在这帮忙,他心里还是对谭纶生出了几分不以为然。就算儿孙不成器,多留几个人在京城,又岂会如今办后事的时候捉襟见肘?心里这么想,一路入内的时候,他少不得询问汪道会一应丧仪安排,听到都还井井有条,他方才环顾左右又问了一句。
“汪世卿听说也再次帮忙?”
汪道会却犹豫了一下,直到发现张居正脸色有点不好,他才低声说道:“正在帐房里。大司马生前不大在乎身外之物,所以账面没剩多少钱……”
本朝大臣治丧的时候,身无余物可供治丧的比比皆是,张居正没想到谭纶巡抚总督当过好几任,竟然也会落到如此地步,登时愣住了。他此来本也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赙仪,当即就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跟随的游七说道:“游七,你去一趟帐房,亲自把赙仪交到汪世卿手中。”
听到张居正竟然如此吩咐,游七不敢怠慢,立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而他一走,张居正随着汪道会一路来到灵堂,拈香祭拜过后,竟是不由得抚棺发呆。面对这一幕,汪道会又不敢催,又不敢劝,而谭献除却哭拜,那就更加毫无主意了。哪怕汪道会平日里和文人雅士相交时,三两句话就能让人如沐春风,这会儿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有些后悔听凭汪孚林窝在帐房中不露面,以至于现在连个出主意的都没有。
而帐房中,当正在对谭府那位老管家交待两笔开销的汪孚林看到门帘一动有人进来时,当即抬头往外看去,却发现来的是一个身穿素服的中年人。乍一看去仿佛是个随从,但只看其不经意中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气息,竟是他当初带着沈懋学沈有容叔侄造访张府是照过一面的游七!
他还没开口说话,同样回过头去的老管家在一愣过后,立刻笑容满面地叫道:“游七爷怎到了这里来?”
汪孚林心里想的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上次是当面不识仇人,这次他却已经从南京守备太监张丰口中听说当年旧事,而后又在南京多停留了三日,派人到孟芳府中打听,基本上完全确定了四年前游七确实在乡试期间逗留。为此,他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得不日夜兼程,险些没跑死马!
而游七见到汪孚林,心里也同样直犯嘀咕。他之前在万历元年于南京乡试之际搅动风云未果后,就去江陵府送信给张家老太爷老夫人,还听老夫人提起过汪孚林几句,回京之后汪孚林已然金榜题名,却一直都没有派官,甚至还到辽东去兜了一圈,他与其没什么关联,见过一面后,自然是几乎就要把此人忘了。
可汪孚林没官没职,回徽州老家又同样不消停,到广东当个巡按御史,那就干脆撵跑了两个布政使。当年他在南京的那点旧事,少不得又被勾起了回忆。这么一个会惹事又不怕事的家伙会不会知道,当初乡试的时候险些被自己算计入彀?
“原来是游七爷亲自来了。”
游七悄悄打量了汪孚林几眼,却没想到对方也如同那老管家似的招呼自己。他没怎么理会那老管家。当初谭纶在世的时候,他看在那位兵部尚书的面子上,照顾照顾谭家的产业几笔生意,让这位老管家能维持住谭家的吃用开销,如今谭纶一死,总会人走茶凉,他又怎高兴再和一个下人假辞色,没来由失了身份!
他当即打哈哈道:“怎敢当汪侍御如此称呼?只叫我游七便是。首辅大人让我亲自把赙仪送来帐房,还请汪侍御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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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零章 世态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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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让游七这么个大总管亲自来送赙仪,还指名送给他?这么说,张居正是知道他坐镇谭府帐房的事情了?
汪孚林心中转过这么一个念头,可当他看到那位老管家被人忽视之后,那张尴尬中流露出几许悲凉的脸,纵使他早就在心里把游七划归到见风使舵绝不可交这种类别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几许鄙薄。张居正都亲自来吊唁谭纶了,你一个下人面对谭府管家就这态度?见游七郑重其事地递过来一个白色的信封,他伸出双手接过,随即就对老管家道:“劳烦管家拆开,我帮忙写一笔给你入账。”
原以为自己会彻底被人撂在一边,听到汪孚林这么说,老管家登时如释重负,连忙答应一声,却是四处翻找出了裁纸刀,用极其小心翼翼的动作裁开了信封,取出了里头的一张银票,却看都没敢看一眼,恭恭敬敬双手呈给了汪孚林。见他如此光景,汪孚林笑着点了点头,瞥了一眼那一百二十两的数字,他就立刻在账册上记录了一笔,这才又侧头看着老管家。
“这是谭家的丧仪,我到底是外人,不好去亲自拜谢首辅大人,就请老管家去谭大公子那言语一声,他作为丧主,该多给首辅大人磕几个头拜谢才是。你再对我仲嘉叔父说一声,麻布素服都已经齐备,至于佛道法事这一项。我吃不准。还请他拿个主意。”
老管家连忙点头:“是是是。如果真的要请,那就应该请大隆善护国寺的智永大师,白云观的真常道长。”从前,谭家对外应酬别家的婚丧嫁娶,都是他备办,此时话一出口,他注意到游七嘴角毫不掩饰的讥诮冷笑,顿时脸色通红。就账面上那点银子。怎么支撑得住佛道两边法事的开销?如果不是张居正带头送了这样一笔赙仪,到时候各家应该也不会少,主人这后事就没法办了!
想到汪家人之前已经对他承诺过,如果钱不够,就自掏腰包垫付,如今游七不过是代张居正送赙仪来,却是这般凉薄态度,老管家想起往日对方在自己面前素来笑脸相待,只觉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离开的时候心头不无屈辱。虽说他也知道谭纶这棵大树一倒。谭家露出颓势便不可避免,可相较于汪家这几人主动登门帮办丧事的热心。游七这等货色简直是可憎!
老管家走后,汪孚林却在颠来倒去地看手中那张银票。尽管徽商三大家程、许、汪铺开的银庄票号网络已经渐渐铺开到东南的浙江、南直隶、福建、江西、广东,但一直都很谨慎地没有向山东乃至于北直隶扩张。所以,他看到那印着隆盛银庄四个字的银票,想起这几天入耳的各种消息,心中知道这是晋商的产业,背后便是张四维。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像刚刚发现游七没有随同离去似的,面带诧异地问道:“游七爷不去陪着首辅大人?”
游七正等着汪孚林和自己攀谈,闻听此言,他险些没被噎死。别人看到自己都是恨不得贴上来,汪孚林却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分明是瞧不起人!而且,此时此刻细细品味这游七爷三个字,他竟是觉得那完完全全是戏谑!想到这里,他也懒得解释张居正这赙仪还有什么深层次的意思,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汪孚林之前在南京和张丰的那次见面,不但敲定了张丰代替张宏入股,张宏还吐露了如何把孟芳拉下南京守备太监这位子的计划。至于李言恭那边,他则是耍了个花枪,以神秘兮兮的所谓京城消息,孟芳那边可能会遇到点事,把这位临淮侯暂时糊弄了过去。因为他去见了金陵盛家的盛老爷子,谈妥了张丰的事,李言恭占股最少,而且新近袭职,朝中关系都还正在恢复,又被蒙在鼓里,也只能暂且接受了汪孚林的说法。
因此,游七前脚一走,他揣上那张银票,就立刻出了帐房。也许是因为游七实在心头气恼,竟是根本没有注意他远远吊在后头,等来到灵堂时,更是直接闯了进去。看到这一幕,紧随其后的他哂然一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才刚到灵堂门口时,他就看到张居正抚棺发愣,汪道会满脸为难,谭献身边陪着长跪于地的老管家,主仆俩全都是哀声痛哭,进了灵堂的游七显然没料到这状况,竟是有些手忙脚乱。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才抬脚进了灵堂,他却没惊动张居正,而是径直来到了谭献跟前。因为站着不方便,他就索性对着谭献跪坐了下来,低声劝解道:“谭世兄,今天首辅大人是第一个来吊唁的,你还请先节哀。要知道,首辅大人不但是大司马生前的挚友,也是长辈,今日前来不但是念旧情,也是对谭家子孙的期许。你身为谭家长子,应该明白首辅大人这一番心意才是。”
刚刚老管家过来,虽说小声告知了张居正那份丰厚赙仪,但也因为游七的轻视悲从心来,对着谭献大哭一场,以至于原本稍好一点的谭献又哭了个昏天黑地——在脑子不算最聪明的他看来,除了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出对父亲去世的悲恸,他也没有更好的表现方法。可此时此刻,汪孚林这一点拨,他就终于醒悟了过来,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膝行几步上前,有些结结巴巴地劝起了张居正,也说了不少谭纶临终前的事。
虽然他说的都是些谭纶最后日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很多甚至都只是小细节,但张居正却回过神来细细听了,到最后便终于收回了按在棺木上的手。沉声说道:“子理兄的谥号。我自会让人草拟最好。其余哀荣我也会一并向皇上陈奏。你身为子理兄长子,就把谭家的担子都挑起来。”
说到这里,张居正方才看向扶着膝盖正要站起身的汪孚林:“世卿,将赙仪册子公布出去,省得有些人来送礼时还要四处打探。”
汪孚林刚刚在帐房故意冷落游七,就是担心这家伙诱导他曲解张居正的意思,如今听到张居正主动吩咐,他就省心多了。立刻起身答应。既然弄清楚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又暗示了谭献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出一点谭家当家人的担待,他就不继续多呆了,当即告退出去。他这一来一去,汪道会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哪里会去抢谭献的风头,顶多从旁帮着说上一两句到点子的话。
一时间,在灵堂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游七终于成了最尴尬的那个人。为了张居正一会儿不至于认为自己踏入此间太过轻狂,纵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悄然后退。可就在他一只脚要退出门外的时候。冷不丁只听得一个叫声。
“游七爷,您也来吊唁老爷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发现叫人的赫然是那位老管家。游七简直又惊又怒,尤其是看到张居正突然扭头看了过来,发现是他时眼神骤然转厉,他简直头皮发麻,都不知道怎么解释。就算他说自己进灵堂是想劝解张居正,可眼下哪还有他说话的份?他若辩称仰慕谭纶的威名,也想跟着上一炷香,可这种借口放在任何其他官员身上都可以行得通,但在张居正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哪有这资格?
更何况,让谭家人称一声游七爷,还问他是否来吊唁,张居正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联想,他就更加倒大霉了!刚刚真不该太小看了这老家伙!
张居正见游七脸色变幻不定,到最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他脸色冰冷,沉声喝道:“退下!”
这在老管家听来,无疑是张居正庇护随从的意思,但在游七听来,却简直如同宣判。张居正对于信赖的亲信和下属往往会痛骂不留情,可对于真正切齿痛恨,甚至于除之而后快的人,张居正在人前的反应却素来比较克制,比如当年对身为自己门生却上书弹劾自己的前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张居正在天子面前就不是表现出对刘台的疾言厉色,而是表现出悲凉,干脆辞官以挟。
可在眼下求情无疑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游七只得磕了个头,这才仓皇退出了灵堂。站在外头那并不炽烈的阳光下,他心里飞快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补救刚刚的失误。可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
“冢宰,大司徒,灵堂到了。”
游七在外八面玲珑,只听到这两个称呼,就知道来的是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殷正茂。按理说位于这个层次上的高官,他几乎谈不上太大影响力,可这两人上位过程却和别的尚书不同,他自不会怕了他们。可是,眼见得是汪孚林亲自引了两人进来,他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担心汪孚林开口说什么,却没想到汪孚林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请了那两位尚书进去,随即转身就走,不多时,竟是又引了次辅吕调阳和左都御史陈瓒进来。
知道是张居正带头先来,其余高官这才一一亲自前来吊唁,游七只希望张居正尽快出来离开,不要让人知道之前发生的那一幕,省得接下去某些小官也跑过来吊唁,到时候露出端倪,他就断了在某些官员面前耀武扬威的本钱,而那不但是一条最大的财路,还意味着他的面子。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吕陈二人之后,汪孚林再次引了两人过来,却是三辅张四维以及刑部尚书王崇古。尽管汪孚林看上去很恭敬,张四维和王崇古也对汪孚林颇为客气,但游七是什么人?他当然知道,王崇古老早就看上了谭纶这个位子,再加上谭纶老而多病,在兵部的事务多半都是汪道昆代为打理,所以王崇古和张四维舅甥俩一度想要把汪道昆给排挤走,不成之后就把气撒到了颇得张居正青眼的汪孚林身上,结果却反而赔进去两个布政使。
因此,见汪孚林把两人让进灵堂之后,立刻嘴角一挑轻哼一声,分明刚刚只是勉强虚与委蛇,他终于在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张居正如今显然对汪孚林观感不错,那小子也不是会轻易犯错的人,可王崇古和张四维却显然与其不共戴天,他何妨来个驱狼吞虎?至少张居正目下来看对张四维还算满意,当初更是将其援引入阁,他要搭上张四维的线可谓轻而易举!
如此想着,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这一次汪孚林却跟进了灵堂去。而不多时,张居正终于从灵堂中出来,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张四维。他连忙恭顺地垂手候在一边,等到跟随出了谭府之后,伺候了张居正上了八抬大轿,深知张居正恐怕还没消气,这时候谢罪只会惹来更大的怒火,再者张四维就在后头不远处预备上轿,他愣是没敢提刚刚那一幕半个字。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居正在落下轿帘之前,却是冷冷撂下了一番话。
“刚刚谭家那管家特地来解释,说是从前你帮谭夫人名下的一家脂粉铺子拉过几回生意,他对你感激涕零,刚刚不过是忘乎所以,这才一时失言,把平日里的称呼都给带了出来。原来你在京城当中手眼通天,还有这样的面子,游七爷三个字倒是名副其实。”
游七简直觉得这解释比抹黑诽谤还要恐怖,一时脸色发白。眼看张居正就这么放下了帘子,再也没有只言片语,他只觉得浑身半边冷半边热,直到轿子前行了好几步他才赶紧追上。等到轿子停在长安左门,张居正径直换乘宫中赏下的凳杌入了宫去,游七正满心纠结,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呵呵一声笑。扭头见是张四维,他连忙垂手行礼不提。
“那谭家老管家是糊涂人,刚刚在灵堂那解释嚷嚷得人尽皆知,也难怪元辅不高兴。”张四维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游七面色发苦,他就意味深长地说道,“倒是那位在谭家帮忙的汪侍御,似乎和谭大公子主仆都很熟啊?”
果然是汪孚林!
即使没有张四维,游七也早就把这笔账算在了汪孚林头上,此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见张四维微微一笑,抬脚就要进宫,游七突然出声说道:“还请阁老替我在元辅面前多多美言两句,游七感激不尽。”
只要阁老肯和我联手,那汪孚林算什么!
张四维刻意挑拨,等的就是游七这句话。他心领神会地眯了眯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是元辅腹心,一时雷霆过去就好,病急乱投医找人说情反倒不美,日后反省就是。”
此事你尽管放心,我自会在首辅面前为你转圜!
话里藏话的对答之后,张四维入宫,留在原地的游七则是狠狠捏了捏拳头。谭纶一死,汪道昆就失去了一座大靠山,他就不信张四维的舅父王崇古那么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还挑不出只会伤春悲秋的汪道昆一丁点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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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一章 烂账背后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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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乱乱的谭纶丧礼尚未结束,天子赠谭纶太子太保,谥号襄敏的恩旨就送到了谭府,却是给了谭家一个荫生,一个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在谭纶当年抗倭以及平北剿寇等功劳都早就赏过的情况下,这样的特恩和礼遇原本会惹来很多非议。可谭纶都已经故去了,谭家也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别说父子两尚书这种美谈,接下来连个进士都恐怕难能,子孙几乎肯定会泯然众人矣,因此大多数人都保持了沉默。
至于襄敏二字谥号,则是一个折衷的结果。甲胄有劳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自然配得上谭纶的功勋。因为大明开国以来,文字开头的谥号,大多授予翰林出身的大学士,后期更是基本只授予阁老,而且谭纶并不以文治和文章见长,也没有留下太多的著述,这个文字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纵使碍于张居正的压力,太常博士仍是不敢用什么文襄。而谭纶不是武将,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谭纶背上一个武襄这种不伦不类的谥号。
而敏字虽不是上谥中排在最前的,可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当然,最让张居正首肯这个谥号的,是因为襄敏二字乃是他颇为推崇的嘉靖朝前中期那位兵部尚书翁万达的谥号,这才轻易点了头。
死人当然看不到这些哀荣,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却非同一般的重要。至少谭献便是喜出望外。而且。父亲的赠官、谥号,这些是很要紧,但给谭家第三代一个荫生,再给一个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这至少能让谭家多一个有前程的人。因此,当弟弟弟媳以及自己的妻儿终于赶到京城,他一头要挑起长兄的责任,一边自然对汪家叔侄千恩万谢。
毕竟。汪孚林可是把都察院给的二十天假足足耗费了一半时间在自己父亲的丧事上!
汪道会自忖反正没有官身,而汪道昆身边少了一个他,但还有汪道贯在,再加上如今汪孚林回京,有什么事要商量也便宜,知道谭献接下来要扶柩回乡,还有千头万绪,故而他就主动留了下来。而汪孚林因为假期过半,接下来还要整理整理陈炳昌草拟的陈奏,就预备回去了。他把帐房那一摊子整理了一下。重新交给老管家时,他便开口说道:“接下来大公子他们就要扶柩回乡。谭夫人生前留下的那个脂粉铺子,你是不是准备卖了?”
老管家先是一愣,随即就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之前他一时气不过,狠狠坑了游七一把,心中固然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但汪孚林那时候送了张四维和王崇古进来吊唁之后,低声提醒了他一番话后,他就不得不站出来,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为游七解释了几句。而这些天准备回乡事宜中,他考虑到谭家后继无人,张居正却依旧如日中天,等到谭家人这一走,留在京城的产业恐怕很难照管,就打算把铺子卖了。
可是,他想方设法找下家,原想着损失一点价钱也在所不惜,却没料到竟然压价也没人肯接手!而少数一两个还算仗义的,则是私底下暗示,是游七对很多商家都打过招呼。他也不是没想过对谭献挑明此事,又或者求汪家人出面找张居正评理,但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世事的雏儿,可以想见那时候是没有人会为自己作证的,只要游七抵死不认,又或者找到其他的证据,证明自己在谭家做事期间有什么污点,他反而会陷入有理说不清的绝境。
所以,对于汪孚林主动询问这么个问题,老管家犹豫了再犹豫,最终低声说道:“是,因为照管不过来,大少爷守制期满能否起复却也说不好,我这才打算把铺子卖了,一时半会却还找不到人接手。”
“那就先卖了给我吧。”汪孚林看到老管家先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他就笑道,“你们此次回乡肯定处处要花钱,我一定会给个公道的价钱。伯父和大司马当年那么好的交情,这点事情汪家还是有担待的。”
老管家以为汪孚林觉得自己生怕压价,慌忙连连摇头:“汪爷多虑了,您和仲淹先生这些天帮了谭家这么大忙,我又怎么会信不过你?其实,除了这个脂粉铺子,谭家在白沙河还有上好的庄田六百亩。因为苏松杭等地上贡给朝廷充当禄米的白粮,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常常会短缺,有些讲究的人家吃惯了这些上等白粮,所以不够就到外面去买。
别说北边,就是江南市面上,白粮的价格也比寻常粮米高至少四倍。老爷毕竟是二品尚书,俸禄里的白粮多,就只老爷大少爷两人吃不完,所以我都是把白粮高价卖出去,然后拿庄田上收来的租米给其他人吃,一进一出,因为地租交的是米,庄户无不感恩戴德,而家下其他人也没那么计较粮米的口感好坏,每年也能结余不少。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老爷之前身边婢妾不少,这次遣散更是伤筋动骨。而这两年庄子上的租米常常拖欠,所以帐房的账面上才看上去入不敷出。”
汪孚林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之前他还一直觉得谭府帐房实在是一笔烂账,没想到这老管家竟然还如此斤斤计较,甚至到了用租米换白粮这一进一出的增收大法,而这些天来他压根没看到谭府任何姬妾,竟然是因为人都给遣散了!就因为这一笔笔花销如此巨大,谭家这才会险些办丧事都有些紧紧巴巴的。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也罢。那些庄田一并按照市价卖给我。”
“多谢汪爷!”
老管家二话不说直接趴下来磕头。可才碰了一下就被人硬生生拽了起来。却是老泪纵横。他擦了擦眼角,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不过我还得去对大少爷说一声,毕竟是夫人当初留下的东西,那庄子更是老爷少爷都不知道。”
等到谭献得知此事前因后果,对老管家多年苦苦维持自是百感交集,对着汪孚林又是好一番感谢。这一进一出,他想到届时得以揣着一万两的银票回乡,再加上各家所赠的那一笔很不少的赙仪。底气自是足了许多。而汪孚林回到汪府后,把事情原委始末却只是对汪道昆轻描淡写地略提了提,心里却打着另外一个主意。等到把陈炳昌草拟的陈奏推翻了足足三分之一,重新润色写完之后,他就命人去打听张居正休沐的日子。
作为状元,三年一科只有一个,所有三百名进士中最顶点的人,新进士恩荣宴之后,沈懋学就忙得脚不沾地,各方来客差点把他租住那小宅子的门槛给踏破了。因而他带着侄儿沈有容去谭家拜祭过一次之后。鉴于汪孚林之前在谭家帮忙操办丧事脱不开身,他也就没有再费工夫约见汪孚林。这天他刚刚送走一个自称同乡来攀交情的客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一个沈家随从匆匆过来。
“二老爷,汪公子来了!”
“什么,是哪个汪公子?”
沈懋学还没来得及答话,就看到厢房门口探出了一个脑袋,不是沈有容还有谁?因为来找沈懋学的客人太多,从攀交情到打秋风什么人都有,沈有容频频被抓差迎客,几次三番下来干脆找各种借口推搪,若不是沈懋学拿着叔父的身份压着,人早就出门躲灾了。因此,沈懋学干脆不理会这小子,却没想到随从们却向来很喜欢这位没架子的小少爷,当即笑呵呵地说道:“就是二少爷想的那位汪公子。”
见沈有容听到这里,二话不说立刻一溜烟跑了出去,沈懋学虽说又好气又好笑,可也终究没喝止,自己也落后两步跟了出去。到了门前,他就看到沈有容正一手牵着一匹马的缰绳,满脸笑容地和汪孚林说着话,那模样哪里像是一年多没见?想到当年汪孚林是三甲传胪,他却是落第举人,现在汪孚林是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出过一任巡按,他却也已经是新科状元,回忆相交相知相得的一幕幕,如今两家还成了姻亲,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走上前拱拱手后,沈懋学就首先打招呼道:“不过一年多不见,贤弟你已经是名动天下了。”
“沈兄这不是寒碜我吗?天下各地每天发生的大事都层出不穷,我这点微名算什么,哪里比得上状元公的文名?”汪孚林一边说一边笑看了沈有容一眼,又眨了眨眼睛,“还有士弘,应天武试第四名,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吧,再说我哪是少年了?”沈有容听到汪孚林这老气横秋的话,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可立刻就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这下子,他才想起来,他的妹妹已经许配给了汪孚林的养子,去年刚刚考上举人的金宝,也就是说汪孚林如今货真价实是他的长辈,他现在再叫汪叔叔那不但是应该的,还得多恭敬一点儿。于是,他赶紧咳嗽一声道:“叔父,咱们进去说话吧,别让人家看热闹。”
沈懋学此前之所以没有在应天武试之后立刻放沈有容去辽东,正是因为担心他们这些人两年前在辽东惹出来的事让李成梁心怀芥蒂,可如若自己中了进士,沈有容再去辽东,总能有个庇护。所以,他对于武艺胆略全都没得说,可偏偏在性子上还是和从前类似的侄儿颇多不放心,等把汪孚林迎了进去,他却不说其他,直接恨铁不成钢地当着汪孚林的面数落起了沈有容,把人说得直接蔫了。汪孚林这个旁观者腹中暗叹,偏偏还不好为沈有容求情。
直到沈懋学让身边的书童直接押了沈有容回房去抄书,汪孚林才忍俊不禁地说道:“沈兄是不是对士弘太严格了?”
“玉不琢,不成器,他比金宝还大呢,可还不如金宝沉稳!”沈懋学当然知道这日后的郎舅俩一个走文途,一个走武路,标准不一样,可心里对侄儿颇多期许,尤其是如今眼看就要把人放出去了,自己还根本照应不到,他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患得患失。
对此,汪孚林没有立刻就劝,而是先在闲话中提到家里之前曾经给李成梁的夫人宿氏送过年礼,见沈懋学渐渐眼睛亮了,他就笑道:“不说别的,就凭辽东李大帅向来对首辅大人俯首帖耳,又对士弘颇为嘉赏,你还怕什么?就算被穿小鞋,来个下马威,那也是官场上司空见惯的事。小鹰长大了,老鹰都会将其推出鸟巢,更何况是士弘这么一个胸怀大志又智勇兼备的勇士?”
“是我想太多了。”沈懋学有些自失地捶了捶脑门,随即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士弘虽是我大哥的儿子,从小却是跟着我长大的,学武也是因为我延请武师教导的缘故,这才使得他喜武厌文。大哥既然把人托付给了我,我难免就要担起责任……”
眼看平日最是爽利的沈懋学竟然如同半老夫子一样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汪孚林知道沈懋学已经不需要建议,要的只是倾听者,当下就笑呵呵听着,直到最后话题渐渐拐到了朝中格局,他方才开口问道:“沈兄不知最近是否有去首辅大人家中拜访的计划?”
“嗯?张家几位公子是约过我,但最近实在是忙……怎么,贤弟你有事?”
别说松明山汪氏和宣城沈氏如今是姻亲,就凭和沈懋学的生死之交,汪孚林也不会藏着掖着,将之前谭家那位老管家和游七的那点龃龉直截了当说了出来。
沈懋学最厌恶的就是那些仗着主家之势横行的奴仆,但他也知道游七之势来自张居正,外人很难压制,他不禁踌躇了起来:“贤弟你打算怎么做?”
相交一场,汪孚林知道沈懋学这不是推搪,而是打算和自己一块商量个主意的意思,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他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说:“虽说我家伯父和首辅大人是同年,而且,我从前也进过张府,但毕竟首辅大人身份不同,而只要游七弄鬼,张家门头我未必能够那么容易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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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二章 堂而皇之的夹带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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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东城大纱帽胡同的张大学士府,也就是万历首辅张居正的家门,确实不是那么好进的。
这里不但有传说的锦衣卫看护,还有天底下最冷硬的门房,纵然是督抚又或者总兵布政使之类的高官,到这里也不得不卸下人前威严的架子,投帖只为求张居正拨冗一见。至于那些品级更低的官员们,那就更加惨了,往往在这等候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够见到张居正进出门,只能又羡又妒地看着某些剑走偏锋,厚颜无耻的官员和张府那位手眼通天的总管游七称兄道弟。
然而,要和游七搭上关系,这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光是有钱去拉关系不行,你官职品级至少得过得去,你还得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又或者名声,这样游七才能找机会把你的名字对张居正吹吹风试探试探。谁不知道,上赶着把钱送到游七面前的官员不计其数,但真正让其收下的却凤毛麟角。再加上游七又不是门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杵在门口,能否撞上他还得看运气。当然,就算和游七交情好,也是未必进得了张家大门。
因为张居正日理万机,大多数时间都在宫城中的内阁直房掌管票拟大权,很少休沐!
但今天,游七却亲自守在了张府门口。在别人看来,这是因为今日张居正休沐在家。可以有机会见人。所以游七这个大总管自然亲自在门口看着。可只有游七自己知道。他如今杵在这里,虽说是有防火防盗防加塞的投机倒把分子,但更重要的是,他得负责把可能出现的汪家人给挡回去!
自从谭纶病倒之后,朝中就一直在议论兵部尚书的人选,却因为张居正顾念旧情,没有在谭纶死讯传来之前定下,可现在却不一样——明日便是兵部尚书的廷推!而且兵部尚书不同于其他各部尚书。按照如今的规矩,阁老以及吏部兵部二尚书,那不是单单经由九卿以及三品以上官廷推,而是要经过九卿以及五品以上官,再加上在京科道官员一同廷推。
人数一多,很多人都在看张居正到底是什么态度,故而王崇古通过张四维向他示好,他既然打算别人帮忙去对付汪孚林,当然得把好这一关,不能让汪孚林坏了事!只要兵部有王崇古为尚书。他就可以坐山观虎斗,笑看老而弥坚的王崇古怎么对付汪道昆了。而且。拱手送了张四维这样一个人情,日后还不愁没有报答?
因此,就连平时和游七说得上话的官员都发现,他们闻风而动,游七却油盐不进,竟是一点都不容通融,甚至有好几个往日能与其称兄道弟的家伙也悻悻被拒。面对这一幕,好容易打探到张居正休沐在家的官员们自是怨声载道,可那只是私底下议论,谁也不敢在堂堂首辅门前真的口吐怨言,游七不说话,不还有锦衣卫看着吗?可就在这时候,他们就只见一行五六骑人呼啸而来,到门前下马之后,头前一人就丢下缰绳上了台阶直面游七。
“还请通报张二公子,我等应约而来。”
张二公子?这是来找张嗣修的?
谁不知道首辅家仲公子此番金榜题名高中榜眼,也不是没人想巴结,但张居正对几个儿子那可谓是看得死紧,若知道是谁敢私底下引诱交接,那大板子打下来,京官变成外官,外官变成没官,这完全是可能的!因此,有人嗤笑不齿,却也有人咀嚼着应约两个字,又打量着这鲜衣怒马的几个青年,很快就有人认出那上前与游七搭话的人。
那不就是之前才伞盖游街,风光无限的一甲头名,今科状元郎沈懋学吗?
旁人惊叹,游七的那张脸却黑了。今天的来人当中,有沈懋学、冯梦祯、屠隆、沈有容,其中沈有容是沈懋学的侄儿,这位状元郎常常带在身边的,他自然也熟,另两位都是张嗣修的同年,在放榜之前就在外城各处会馆以文会友,名声赫赫,与张家几位公子也都有些交情,但问题在于,沈懋学竟然堂而皇之地把汪孚林给夹带来了!
如果汪孚林从前没进过张府,那也就算了,偏偏汪孚林认识张家几兄弟还在沈懋学之前,甚至沈懋学都是其引荐到张府的,汪孚林一人来他可以挡,这么多人一起来,他怎么挡?拦下一个放进其他人?还是全部都统统挡驾?谁不知道沈懋学能点状元,背后有张居正的影子,而且几位少爷全都对其文章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张嗣修日后可是要在翰林院和沈懋学共事的,他今天拦,日后说不定会被少爷惦记上!
于是,在好一阵子的天人交战之后,游七便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既是状元公几位和二公子有约,还请入内就是。不过今日老爷难得休沐,之前在宫里一忙就是大半个月,始终没空回来,还请……”
“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我们怎敢搅扰?”沈懋学只听游七这推搪就知道,汪孚林所言不虚,因此他照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心里对这个豪奴却是更加不齿。等到游七特意叫了人出来,美其名曰送他们去见张嗣修等人,分明就是监视,以防他们借此机会去见张居正,他就更加心头忿然了。哪怕他本来并不想得罪游七,可想想张府有这么个上蹿下跳趋炎附势的人在,日后只怕会送给外人无穷把柄,他就暗想是不是找机会提醒张家几兄弟一声。
而成功进了张府的汪孚林,想得可没那么复杂。他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见张居正,反正张居正交待他写的那份陈奏,无论转交张敬修兄弟几个中的谁都行。他还懒得再领受一番张居正的审查。因而。等到了从前来过几回的那个院子。眼见张嗣修看到自己后吃了一惊,不消一会儿,张家兄弟五个就都出来了,拿他当成珍稀动物一般围观,沈懋学和冯梦祯屠隆又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他就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本人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手来两条腿,和各位显然一模一样。还请别这样看了行不行,压力山大。”
张懋修直接笑出声来,而年纪最大的张敬修不得不拍了拍巴掌道:“好了好了,都看够了,就和世卿说的,他没有长三只眼睛两张嘴,就是胆大包天,惹事生非的本事大而已。”一本正经说到这里,他却也轻哼了一声,“回京这么久。也不见来看我们,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大公子。这张大学士府的门头很难进好不好?再说,我刚回来正好是殿试,后来刚发榜,谭尚书就过世了,不说两家旧情,就算看在人家对我的看顾份上,我也总得去帮帮忙吧?再说令尊老大人给我布置的任务,我也得花费时间去完成,可怜当初批下来整整二十天假,到现在加上今天也只剩下五天了,五天!”
见汪孚林可怜巴巴地伸出一个巴掌,这次就连冯梦祯都笑了:“别人都是心心念念求升官,你却是心心念念求休假。要真是这样,做官干嘛?你在广东这么拼命折腾的时候,怎么没想消停消停好好休息?”
“不把人折腾得怕了我,那我怎么能过消消停停的日子?”汪孚林微微一笑,见众人顿时都若有所思沉吟了起来,他方才耸了耸肩说道,“再说了,我总得对得起举荐我的人吧?”
“这话还差不多!”
张敬修真担心汪孚林语不惊人死不休,再说点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等到请了众人入内,他在心里思忖汪孚林此来的目的——沈懋学确实是应张嗣修之邀来的,可也是昨天才捎信说会和冯梦祯屠隆等人一块来,但谁能想到这个等人当中,还包括汪孚林?就在他斟酌该怎么开口的时候,却只见汪孚林从怀里拿出一份东西,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刚回来就被首辅大人召见之后,他给了我二十天假,让我交的功课。这又不能通过通政司交,我也不可能大喇喇地去内阁直房求见,交到张府门口,估计就不知道在哪个环节被人扣了,所以我只能拜托诸位了。对了,之前在内阁直房的时候,首辅大人就是听入了神忘了时间,这才耗费了太长时间,所以才会被我忽悠得给了这么多天假写这个,各位帮我看看,这值不值二十天假?”
就连今天挑头帮了大忙的沈懋学,也忍不住好奇了起来,却比不得张懋修眼疾手快,第一个抢了在手。见张家其他兄弟几个都凑了过去,之前名次落在三甲,却并不十分在意的屠隆干脆也拉着冯梦祯起身过去看热闹,一时间,七八个脑袋挤在一块,沈有容想凑又看不着,最后只能气呼呼往汪孚林面前一坐道:“汪叔叔你不地道,回头把草稿给我看!”
“你回头找金宝就行了。”汪孚林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草稿是陈炳昌弄出来的,金宝也掺了一脚,只不过被我改了一大堆东西。”
洋洋洒洒上万言,又没有句读,汪孚林知道这帮人看完肯定需要不少时间,眼见张敬修这个长兄也让位给其他人在那看自己那份陈奏,汪孚林就笑呵呵地说道:“各位要是看过没什么问题,张大兄就帮我交卷了吧。”
“爹布置下来的事情,你就这么上呈,也太不严肃了。”话虽这么说,张敬修也听说过父亲当初在内阁直房确实召见了汪孚林很长时间,如果是为了听其在广东巡按过程中的点点滴滴,那就不奇怪了。刚刚他略扫了一眼,却也注意到汪孚林行文颇为朴实,广东风土民情娓娓道来,倒比官样文章吸引人得多。等听到那边脑袋凑在一块一起看的众人不断发出惊咦,他也不由得有些心痒,却还不得不维持长兄的沉稳。
虽说已经有弟弟在科场超过了自己,但毕竟长幼有序!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沈有容在那问汪孚林道:“对了,听说谭家人就要扶柩回乡,所以谭夫人生前在京城的铺子出让了?”
“嗯,就是出让给的我。”汪孚林见张敬修惊诧地看着自己,甚至那儿看自己那份陈奏的几个人当中,仿佛也有人竖起了耳朵,他就将老管家说的某些东西略点了点,包括白粮出卖,庄米家用的奥妙。见张敬修等人目瞪口呆,他又提到谭纶厚遣了姬妾,这才继续说道,“所以,谭家人要扶柩回老家,担心在京产业别人照管不力,就打算卖出去,这铺子就和庄子一块到了我手上。但我想着,之前朝廷如此加恩大司马,日后其子侄应该也要进京谋求起复,这些就纯当我替他们照管照管,回头再还给谭家,也免得他们来日进京时捉襟见肘。”
“大司马当了那么多年官,当初还有人鄙薄他贪墨,没想到竟然这么清贫。”说这话的是屠隆,他挑了挑眉,突然问道,“不过,世卿你找谁打理这铺子还有庄子?”
“所以这才是麻烦!”汪孚林直接一摊手,非常光棍地说道,“实话实说,我虽说出身徽商之家,但家里那些产业都在南边,别说北直隶,就说山东也很少涉足,这京师更是一个能做生意的管事都没有。我都想偷懒地就把铺子直接租出去,收个租金算数,然后去找个略通农事的管事打理庄子。”
“你不是财神吗?之前举荐你为广东巡按御史的时候,可就是因为那边平瑶的军费有缺口。”
突然插嘴的是在场张家几兄弟当中年纪最小的张简修,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大有语病。父亲要是追究下来,家里根本就没人提过此事,他又是从何听说的?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汪孚林苦笑道:“是啊,我是挺会做生意,可掌柜都在南边,总不成让我这个监察御史去决定那铺子开什么店,然后雇掌柜,请人手吧?那样的话御史们该乐开花了,终于可以开炮弹劾我。倒是庄子容易一些,但谭家之前地租太轻,那帮人还拖着不给,我就算来日打算还给人家,总不成一接手就去帮谭家催逼旧账吧?”
“怎么不行?”因为汪孚林之前只求帮忙进张府,其他的神秘兮兮不肯说,眼下沈懋学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一句反问过后,他便笑呵呵地说道,“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看你还是得对首辅大人说一声。我听说游七在京城地面上人情精熟,回头可以让他帮忙推荐几个人经营起来,等来日谭家人回京,再还给谭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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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三章 来自家乡的警讯
去了一趟张家,把功课交了,又随手丢给了游七一个大包袱,汪孚林回去时自然心情舒畅。当然,对于几个帮衬了自己一把的老朋友,他也少不得再三谢过。
因为之前沈懋学的帮腔,又听到汪孚林这会儿的解释,冯梦祯和屠隆这才知道汪孚林是成心把游七拉下水。他们全都不是怕事的人,对张居正这位当朝首辅固然还心怀敬畏,可对于仗着张居正的权势,什么事都敢兜揽的游七,他们当然看不上眼,因而竟是丝毫没有把可能会得罪游七的事情放在心上。
冯梦祯甚至满不在乎地拍拍汪孚林的肩膀道:“世卿你这人自己胆大,也别认为其他人就个个胆小,这事提早告诉我们不就好了?谭大司马刚刚过世,游七就在背后使阴招,这种趋炎附势踩低逢高的小人最可恨了,要是早知道,我也帮着撺掇几句。”
“你要是撺掇,那就露馅了,没看君典之前都不知道世卿到底打什么主意,帮腔的时候这才叫自然?”屠隆说到这里,突然词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以后你们要是去张府,千万别再叫上我。”
“这又是为何?”这次换成沈懋学茫然了,可想到屠隆会试和殿试中,与其文名相比,全都相当靠后的名次,而且进京后期,会试之前,张嗣修那边的文会也确实不大叫上他,他不禁微微有所觉察。
“不要多问,这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人家看不惯我的行事宗旨。”屠隆耸了耸肩。这才笑眯眯地对汪孚林道。“闻听世卿你岳家也是甬上人,正和我同乡,以后若再访甬上,可不要忘了到我屠家做客。不过,我可不比君典是状元,小冯这次馆选肯定能通过,我却肯定是要外放县令的,等这事定下来再聚吧!”
见屠隆说完这话。长笑一声便纵马而去,冯梦祯看着不明所以的汪孚林,这才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长卿这家伙就是这性子,看他说话这意思,只怕是说,首辅大人知道他有……龙阳之好,心中不喜,故而把他摁在三甲。”
张居正是生怕屠隆带坏张家几兄弟,这才让儿子疏远了这家伙,于是会试张四维自然根据张居正的喜好把人放到一百名以外。所以,带这家伙上张家恐怕会引起张居正的恼火?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为人放荡不羁,常常挟妓高歌的屠隆竟然还是个好男色的家伙,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暗想沈懋学冯梦祯等人与其这般交好,就不怕被屠隆揩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莫名悚然,赶紧岔开话题。好在因为刚刚屠隆提到了庶吉士的馆选,他就非常自然地把话题往这上头绕。
毕竟,眼下一个是状元,一个是会元,皆是赫赫名士。
冯梦祯虽说殿试没进一甲,最终只得二甲第三,但他的文章底子摆在那里,又不像屠隆那样有不容于当权者的恶习,当然把握不小。因而三人遂约定馆选之后再聚,这才各自散去。
而汪孚林策马一路回家时,心里却感慨汪道昆也算是一时名士,他这个所谓族侄却是一路靠各种歪门邪道才考上进士,幸好他基本上不去参加什么诗社文会,和这些名士交往也就是谈天说地,否则就只能大肆剽窃了。话说回来,从冯梦祯到屠隆,包括自家伯父汪道昆,除却诗词歌赋之外,全都深爱戏曲,屠隆到京城参加会试这段日子,据说是已经大笔一挥写了两部大出风头的戏,也怪不得汤显祖性情桀骜不受招揽,就连个同进士都没中。
因为这年头的屠隆可比汤显祖更有戏剧宗师气象,老汤还没写出临川四梦呢!话说汤显祖曾经还和屠隆抢着要写他的戏,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
心里转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当汪孚林回到汪府门口时,已经快要晌午了。门前早就换了两个门房,之前那两人到现在还关着尚未放出来,直叫汪府中人越发敬畏他这个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侄少爷。此时,两个门房第一时间跑上来牵马执蹬,等汪孚林下了地之后,其中一个则是低声说道:“好叫小官人得知,徽州有人过来给小官人送信。”
汪孚林算算自己进京至今也就是二十余日,而且因为路上走得急,若是徽州有什么消息要送信到京城,决计不应该这么快。因此,他心下惊疑,脸上却没有显出来,而是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等进了大门后方才问道:“来的是谁?”
“来人自陈姓叶,别的什么都没说。”
两个门房临时换上,并不是徽州人,可他们这一说姓叶,汪孚林那就更加警惕了。小北认了叶钧耀和苏夫人为父母,身边叶家世仆很不少,如果真是她有什么闪失,那简直是……他不由得立刻加快了脚步。等来到汪府平常待客的小花厅时,他迈过门槛,认出里头那起身相迎的人,心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更加疑惑了起来。
什么事要叶青龙这个大掌柜亲自出马?
叶青龙跟了汪孚林那么多年,虽说这位雇主常常说走就走,大多数时候都不呆在徽州,但他当年连大腿都抱过哭过,对汪孚林的了解可谓是仅在金宝秋枫之下,还要胜过汪道蕴和吴氏这对父母。虽说他并不是科举的材料,可在经营上却是个天才,而且汪孚林大手放权,他如鱼得水,这些年连程许等徽商大户都对他颇为重视,更不要说别人了。
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二话不说,直接上前先磕了个头,直到汪孚林亲自把他扶起来,他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官人放心,徽州本地一切都好,我此来是为了别的事。”
既然是徽州一切都好。汪孚林心里就放下了最大的一桩心事。他点点头后正要吩咐叶青龙坐下说话。却不想叶青龙犹豫片刻又开口说道:“但我要说的事情也非同小可。小官人能不能让人在外头守着,以防闲杂人等冲撞了?”
听到叶青龙这般慎重,汪孚林登时凛然。他没有犹豫,出去吩咐了一声,令刘勃和封仲把守外间,这才重新回屋。而叶青龙依旧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他身侧,用极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我这次亲自来。只是因为之前我派船去湖广江陵府,代表少司马给张太夫人送过一次土产,船回来的时候,派去的那个管事私底下对我说,张家老太爷作威作福,饮食女色都不知道节制,喜怒形于色,如今看上去满面红光,实则……”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汪孚林砰地一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他登时不能确定汪孚林是震怒于底下的人竟然如此大胆地评论张居正之父的身体情况,还是震怒于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疑之下,就谨慎地闭口不言。
而事实上,汪孚林确实又惊又怒,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记着这一天,可因为他从前又不是那些精通各种年代表人物表的民间历史学家,他只知道历史上张居正丁忧夺情风暴闹得沸沸扬扬,却早忘了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别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于有某种程度先知先觉的他来说,哪敢不信?
“这个管事懂得医术,还是能看面相?江陵府那么多名医,就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叶青龙越发小心翼翼,低声说道:“那管事出身杏林世家,但因为父亲偏爱家中长子和幼子,把医馆一分为二传给了这两个,他不可能承继家门,继续行医又没有本钱和名声,这才出来经商,后来就被我网罗了过来。他去张府的时候,正逢张老太爷出门,当面请了安,还与其说过几句话,所以看得仔细。他说张老太爷的身体外强中干,没事的时候也许看上去身强体健,但一旦感染风寒又或者别人几日就可痊愈的小病,却很可能带来大麻烦。”
看到汪孚林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结,叶青龙生怕汪孚林不信,又加重了语气说:“小官人,那管事说到这个,我就立刻把他先看了起来,亲自陪他磨了三日。若他真是胡言乱语,我又怎敢亲自上京禀报?他还说,老夫人后来也亲自见了他,抱怨说是老太爷为人刚强,每个月一次的平安脉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大夫看,所以大多都是给人看看气色算完。好在一贯都是精气神很好,家里人渐渐也只能随他去。可是,老太爷毕竟已经七十四岁了!”
“而且,因为首辅大人为人孝顺,地方官员又为了阿谀奉承,各种补品流水似的送进张府,再加上老太爷当年曾经寒微过,如今补品既然送上门来,他又不肯送人,自是燕窝人参当饭吃。老夫人虽只是随口抱怨,可那也是因为少司马曾经给老太爷七十大寿写过祝寿文,又常常让我们送东西过去,这才会不把人当外人。但这管事听者有心,哪怕只是望闻,不曾问切,可老夫人留宿,他又悄悄和张家下人打听了些老太爷平日习惯,觉得不大妥当,这才回来对我说了。”
“此人可否可靠?除了你是否还有第四个人知道?”
“他是受过小官人恩惠的。”见汪孚林满脸诧异,叶青龙就低声说道,“咱们米业行会这几年在徽州高买低卖,小户人家受惠最大,其中就包括他家。而且,若不是小官人嘱咐我,要给新人机会,学徒期未满,能力出众的就能提拔起来,他哪里能年方二十五就到管事?说是杏林世家,但他家中祖父是当初太医院中贬出来的,早已衰微,否则家里又怎会不能多供一个儿子?所以,除却他和我之外,徽州再无第三个人知道此事。”
汪孚林一下子意识到了开一个关键之处,当即问道:“此人你也一并带来了?”
“自然如此,事关重大,我想着总要小官人亲自问他才好。而且一路上我和他同一间屋子,又有两个随从,他从来没有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
得到了叶青龙肯定的答复后,汪孚林不敢马虎,立时匆匆跟着叶青龙出门。等到从那个徐管事口中再次确认了张居正父亲张文明的状况,他就直接把人带到了两年前自己从辽东回来时,从客栈直接改建的那座小宅子。
回京之后,他只让人到这捎过信,其他时候一直都住在汪府,这还是第一次亲自过来。负责看屋子的明家父子自是奔前走后伺候着,又在那一个劲夸奖范斗留京期间,如何把那小书坊打理得红红火火。
甚至还提到了汪孚林几乎都快要忘记的辽东英雄传!
若是真的空闲,汪孚林当然很乐意陪着这对父子闲话家常,再召见一下范斗,但如今他心里压着沉甸甸一块石头,自是无心敷衍,略说了几句话,他就把叶青龙等人带到了书房,让刘勃封仲看着外头。知道徽州少不了这个大掌柜坐镇,他叮嘱叶青龙休息几日就返回,而那位家中曾经出过太医的徐管事,他则是决定把人先留在此间。
“我并非信不过你,但事情毕竟非同小可,只能委屈你在这里暂时住着,我若有什么要确认的,可以随时问你。几日之内,我也会带着人搬到这里来。如果你所言不虚,无论将来你想出去当大掌柜,又或者是想要重新学医开药堂医馆,甚至是要田亩做富家翁,我都尽可满足。只要你守口如瓶,我汪孚林对自己人从来不吝啬,你明白吗?”
那徐管事出于谨慎以及医者的直觉,这才把此行湖广看到的想到的那些报给了叶青龙,谁知道叶青龙这么重视,竟然直接提溜了他来见汪孚林。到了京师,他就想到祖父当初当太医时遭遇的那场不测之祸,已经有些腿软了,就怕自己也会被灭口。此时汪孚林如此一承诺,他想到人家要杀他就不会带他到这私宅来,一颗心终于渐渐放了下来。
“公子放心,小人一定三缄其口,就当忘了此事!”
“好!”汪孚林重重点了点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也记着,来日我必有重赏!”
等离开这小小的胡同,他就忍不住拍了拍脑袋。虽说他曾经为汪道昆打的算盘是,若真的想留个好名声,至少忍到张居正再次遭遇夺情风暴时,挺身而出,但问题是他自己现在还有游七这么个仇人,如果汪道昆真的倒了,张居正迁怒于他,游七再从旁边一撺掇,他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他本来是准备循序渐进,慢慢干掉游七,然后自己脱离都察院体系,现在看来动作要快,毕竟他不知道张文明是不是近期就会翘辫子!就算他帮张居正干一件好事,省得日后张居正死了还被游七坑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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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四章 联手倒汪?
直到被张居正召见,游七方才意识到,自己想要让那老管家有苦说不出的那点小算计,只怕全都让汪孚林知道了,心里又羞又气,偏偏还半点都不敢表现出来。尽管汪孚林没有在人前点破他的这点伎俩,张居正也并不知情,可这小子是直接借沈懋学之口给自己塞了这么一个推都推不开的大麻烦,但他却没办法感到庆幸,只有深深的屈辱感。
“谭家的事情,汪世卿实在是太会算计,直接把买下的那个铺子和田庄契书都送了过来,显然明摆着让我不要忘了来日照应谭家儿郎。”
嘴里说得不客气,但张居正面上却带着几分笑容,手中还有刚刚张敬修才送过来的厚厚一摞纸——汪孚林交的“功课”。略读过一遍之后,他完全了解到了汪孚林那广东巡按御史任上的所作所为,满意之余,对于汪孚林帮谭家的那点“私心”也就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毕竟,谭家后继无人,汪孚林此时帮一把,日后也未必见得有多少回报!
“这铺子和田庄就交给你了,找稳妥的人经营。来日等谭家老大起复之后,再还给他们。至于银子,汪世卿打算要回来,就让他自己找谭家,要是他不打算要,纯当送给谭家,那也随便他,反正又不是我的钱!”
张居正少有地用这样戏谑的口气说话,游七简直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尽管心中再不情愿,可他却万万不敢违逆张居正的意思,只能喏喏应下。可等到告退之后。恨得咬牙切齿的他回到自己房里就忍不住随手砸了个木质摆件。等回过神来,想到明日就是廷推,他不禁冷笑了起来。
汪孚林身为御史,与其伯父汪道昆一样,都是要参加廷推的,倒要看看这两人推谁任兵部尚书!
想归这么想,游七的心中到底不痛快。他佯装找人接管谭家产业,离开张府之后。他就径直来到了往日常来常往的外室胡氏的住所。他毕竟是张家的家奴,知道张居正平日不过问家中事情,他把人放在外头还不要紧,可若一旦领回家去,张居正一定会大发雷霆。更何况,家里的黄脸婆哪里容得下他外头藏着的******?所以,他竟是在外头藏着两房外室。
最最重要的是,游七深知自己在张家只不过是个家奴,凡事得赔小心,膝盖和脊背说弯就得弯。也只有在小意伺候的外室面前,他才能找到翻身做主的感觉。此时此刻。他在婉转承欢的胡氏身上一泄如注,直到听见胡氏娇声叫着七爷,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又看中了什么好东西,要爷给你买?”
“七爷,奴家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吗?”冯氏犹如八爪章鱼似的死死缠在了游七身上,一只手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小腹往下探去,柔荑轻轻抚揉着那最敏感的地方,直到游七发出了嘶的一声,显然又来了某种兴致,她方才低声说道,“奴家只是看着七爷心情不好,这才卖力伺候。”
“你说对了,七爷今天确实不高兴!”
游七的脸色一下子狰狞了起来,突然一个翻身将胡氏压在身下,随手抓起旁边高几上的一瓶药往嘴里一倒,不多时就只感觉某处又硬了,竟是毫不怜惜地挞伐了起来。即便胡氏出身妓子,从小就被鸨母教导,渐渐也有些吃不消。可她知道游七的性子,再加上想到那刚刚收到手的一百两银子,又是好一阵心热,连忙打足了精神迎合。
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足足又是好一阵子********,这才最终云收雨散。虽说瘫软得一团泥似的,但胡氏好歹还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外室,软磨硬泡哄着游七把心头恼火的那件事给说了出来,她一听登时又惊又喜。
哪有这么巧的事,正想哄着游七对付那汪孚林呢,竟然游七已经对人恨之入骨了!
虽说心头喜悦,但胡氏深知自己收银子这事万万不能让游七知道,当即自是顺着游七的口气痛骂了一番汪孚林。等到眼看游七似乎进入了某种情绪当中,她这才非常小心地试探道:“要说七爷您可是相爷身边最得力的人,这满朝的大人们不少都和您称兄道弟,难道让他们拿掉一个汪孚林还不容易?”
“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这要是汪孚林不得相爷的心意,我当然可以往他头上扣屎盆子,可偏偏这小子最懂得怎么在相爷面前讨好卖乖,我哪好动他?不过好在他伯父如今没有谭纶可以撑腰了,内阁三辅张四维也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好日子也未必有几天!”
“可这不是还得水磨工夫吗?”胡氏口中这么说,见游七果然皱了皱眉,她这才终于拿出了杀手锏,“王尚书和张阁老都是城府很深的人,未必就肯直接对付这个汪孚林,可朝中总还有别人肯干吧?说一句不好听的,就因为汪孚林是挺得相爷看重的人,如果能把他拉下马,那肯定也是一件很涨名声的事情……”
游七不耐烦地打断道:“涨名声是一回事,能否成功又是一回事。你说谁敢干,谁又能干得成?”
“吏部张尚书行不行?”
听到这短短八个字,游七突然一骨碌爬起身来,目光冰冷地盯着胡氏,一字一句地喝道:“说,这是谁教你的?”
胡氏没想到游七说变脸就变脸,登时面色苍白,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七爷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人和我说这种事?”
“少糊弄我!”游七眯缝着眼睛,口气异常冷峻,“你要是还想去过那种千人睡万人骑的日子,就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否则,七爷我把你卖到那最下三滥的私娼馆子去。你该知道那滋味!”
此时此刻。胡氏登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后悔之中。她也顾不得身无寸缕。慌忙爬起身来伏跪在床上,哀声说道:“七爷,我说,我说!今天有人送来一百两银子,求我在七爷面前说个情,把汪孚林赶出都察院……不,赶出京城去,事成之后。他还有重谢……”
啪——
话还没说完,胡氏就挨了重重一巴掌,顿时倒在了床上,半边腮帮子肿起老高。可她连捂脸都不敢,挣扎着爬起身又规规矩矩地跪了,却是丝毫不敢吭声。果然,游七不再动手,却是劈头盖脸一阵痛骂。
等到骂完之后,游七方才冷冷问道:“知不知道那是谁的人?”
“不,不知道……”胡氏见游七登时面露寒光。慌忙使劲回忆,终于想起了一个细节。忙开口说道,“好像是西北那边的口音!”
西北?难道是王崇古又或者张四维?他娘的这些晋党真会耍阴的!明明可以直接和自己说的事,却要通过给钱让一个娘们办事来达成目的,分明是又想成事,又不想沾上半点脏水!
游七看着伏跪在床上的胡氏,沉吟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她。毕竟,如果真是张四维王崇古派人与她接触,留着也是一个见证,贸贸然灭口反而给自己惹麻烦。只不过,从胡氏口中透露出来的吏部尚书张瀚这个名字,却让他怦然心动。
跟了张居正这么多年的他怎会不知道,如今这个六部之首号称天官的大佬,一直对没威信耿耿于怀?当然,在此之前,他总得给张瀚先提供一点理由,比如说,他预先让人造点关于汪孚林的传言,当初人可是自己说,绝不去都察院的!
吏部尚书张瀚的宅邸位于京城西城澄清坊头条胡同,就一个吏部尚书的宅邸来说,着实不算大。而且,以六部尚书之首,堂堂天官冢宰的家来说,门口也不够热闹。尽管他看似掌管着铨选的大权,但就因为廷推的时候以末位入选,多年来又是凡事仰张居正鼻息,以至于他这个吏部尚书在六部尚书中从来就不算是强势的。
这一天,当张瀚的轿子照旧从头条胡同抬出去的时候,坐在四人抬大轿中的他便在脑海中不知道第几次转动着一个问题——他的年纪比张居正大那么多,旁人却只将他视作为张居正的附庸。南北两京那么多京官的职司,他这个吏部尚书能够做主的又有几个?位卑权重的科道言官,他能影响的又有几人?
他是这辈子做个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吏部尚书就知足了?
“到底还是当年没把握住机会……”
张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了嘉靖十四年自己金榜题名,高中二甲进士的情景。那一年四月的馆选,三十出头的嘉靖皇帝亲自莅临文华殿出题选拔,可他却偏偏没能通过。那一届的庶吉士中,最终出过一位很有名,任期却很短的阁老,那就是敢和高拱打架的赵贞吉,余者多数都在严嵩的排挤下郁郁不得志。而与庶吉士失之交臂的他,又因为从来没有一天进过翰林院,也只能把一部尚书当成目标。
大明朝的内阁制度远远比六部来得晚,起自于做不到太祖朱元璋那么勤政的明成祖朱棣,最初只不过是一个秘书机构,历经洪熙和宣德两朝,这才渐渐真正制度化,甚至有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
在大多数情况下,内阁和六部是两套晋升体系。前者更多时候都是直接从翰林院起家,历经庶吉士、编修、詹事府,成为天子身边的讲读官,然后再一举入阁。而后者则往往从外放县令开始起步,历经多任封疆大吏,以军功又或者政绩跻身尚书。在嘉靖之前,这种分别尤其突出,除却王文、焦芳、杨一清等寥寥几人,内阁和六部两大体系很少混淆。
但到了嘉靖年间,随着桂萼、夏言这些不是庶吉士出身,却可以放到翰林院去镀镀金,然后简拔入阁的官员不断涌现,原有的内阁壁垒也就被打破得差不多了。可是,张瀚毕竟已经是吏部尚书了,怎也不可能去翰林院再挂个掌院学士,张居正也不会容许。再加上一想到如今内阁张居正以下还有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人,他哪怕入阁也要屈居最后,还不如这个如同张居正算盘珠子点拨一下才能动的吏部尚书,他那热炭团的心思就冷了下来。
“可要立威立信,又从何而来?”
啪——
“什么人!”
轿子中正在沉思的张瀚一下子被惊醒了过来,听到外间护卫和轿夫们嚷嚷声一片,他一下子拧紧眉头,心想莫非有人行刺,可紧跟着就自嘲地笑了。满京城那么多达官显贵,他这个吏部尚书看着尊贵,其实能排老几,怎会有人不长眼睛到来行刺他?果然,一阵纷乱过后,轿帘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爷,有人支使乞丐拦路投书。”
张瀚只觉得事情更加诡异,当即打起轿帘,见外间一个随从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封书信,不远处还跪着个战战兢兢的乞丐,他就接了在手,却没有立刻看,而是吩咐道:“放了那乞丐,继续走。”
等到轿子复又起行,张瀚在轿子中撕开信封拿出那一张薄薄的信笺,看清楚内中寥寥两行字时,他登时愣住了。
君若想养望立威,都察院监察御史汪孚林,可为试刀石!
这是谁主使的?怎会以为他看了这封信后,就会去对付汪孚林?简直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张瀚烦躁地将信笺揉成一团,正要恨恨扔了,他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立威立信,总要找准一个合适的人选。等闲那些张居正的心腹,即便他是吏部尚书,也不敢去招惹,但汪孚林不同。汪孚林以新进士破格授巡按御史,如今回京又留在都察院,林林总总多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人挪一个位子。而且,这几日流言沸沸扬扬,全都是拿着汪孚林当初的誓言说事,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只要能够成功,他这个吏部尚书确实能够给人一种强硬的印象。
至于得罪人,没了谭纶的汪道昆又有何惧?而汪孚林在外头即便能够风光八面,在京城却不过小人物而已。
要紧的是说辞,一个能够让张居正接受的理由。还有,就是这封信背后隐藏着的人,不将其一并拉下水,他就算此番功成,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子,货真价实地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既如此,别人投石问路,他也堂堂正正去投石问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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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五章 廷推背后的奥妙
廷推这种制度,就和内阁一样,并不是从大明开国就有的,而是纯粹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普及的制度。
从最高层级的阁老、尚书、左都御史,到低一层的侍郎、挂副都御使又或者佥都御史头衔的督抚,甚至包括总兵,全都是经由这种程序推选出来的。而此次因为是廷推兵部尚书,参与者不止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的五品以上官,还包括品级从正七品到从七品的科道言官,后者可以说是廷推中最另类的群体。
因为和品秩低微相对应的是,科道言官的数量加在一起非常庞大,远远超过参与廷推的朝中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数量。故而无论谁执政,对于科道言官的敲打和笼络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所谓得科道者得天下这种私底下流传的话,则是很多科道官员心目中的真理。
而且,近年来,除却吏部、兵部二尚书,就连宣大总督、三边总制、蓟辽总督、两广总督以及各地总兵、副总兵的廷推,全都需得有科道官员参与,怎不叫这个最庞大的群体与有荣焉?
然而,明明还在休假,却不得不前来参加这趟廷推的广东道监察御史汪孚林,来的时候那就绝不是什么神采飞扬。人人都知道,此次正推是王崇古,陪推的是殷正茂以及刘应节和张学颜。后三个陪推的,殷正茂是不能上,上了汪道昆就得让位走人,自己好容易经营出一点声色的户部也要拱手让人。刘应节这个蓟辽总督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对于下头两位战功彪炳的总兵赋予了完全的信任。这才能功劳不断。张学颜另一个则是资历还浅薄了一点。屈居末位。汪孚林曾经提过的凌云翼则根本就不在名单上,毕竟他资历比殷正茂还差点儿,又不像张学颜在辽东一头打女真,一头打蒙古。
哪怕汪孚林早就通过谭纶暗中另外操作了一番,哪怕在汪道昆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回头要挑王崇古的错处把人拉下马,可这种把握哪里就是一定的,因此在旁人看来,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色恹恹。
这场位于文华殿的廷推。站位充分体现了和上朝一样的尊卑序列,大九卿以及掌科、掌道站在东面,小九卿站在西面,此外则是通政司以及大理寺的人,至于汪孚林所在的科道言官群体,则是直接立南朝北,黑压压的群体和其他几拨单薄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相形之下,尽管国子监、翰林院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员,内阁的阁老们更都是高品官,但这种廷推的场合却没有出场权。要影响廷推的结果,就得靠背后的各种手段和布置。
而张学颜身为辽东巡抚不在此间。刘应节也不在,作为正推的王崇古和另一位陪推殷正茂,自然因为避嫌没有出现在这里,六部尚书直接就少了两位,看上去更加孤零零的。当吏部尚书张瀚亲自主持,文选司郎中简短介绍了一下此次兵部尚书员阙的情况,而后将推举簿册交了给张瀚之后,这场廷推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和民间认为廷推上头会有一场好吵不同,之前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单出炉之前,各种利益交换和争执就已经都完成了,如今不过是一场不记名推举,册子转一圈下来,每个人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字下头画圈圈就行了。
身为兵部侍郎,册子轮到汪道昆手上时,那自然是还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刚做过记号。只不过扫了第一眼,他就知道王崇古必胜无疑,眯了眯眼睛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下头画了圈。尽管说是不记名,但身处左右,甚至眼睛更好的人,全都能大略估计到他选了谁,一时间自是神情各异。
原来,汪道昆毫不犹豫地选了王崇古!
一向和晋党水火不容的汪道昆都选了王崇古,大多数人的抉择可想而知——毕竟,论资历,论战功,王崇古还在谭纶之上,之前要不是张居正力挺谭纶,年纪还没王崇古大,身体却偏弱的谭纶早就被人赶下兵部尚书宝座了。而且,大明战功序列中,抗击蒙古的战功远远胜过抗倭,平蛮以及各种荡寇平乱,故而王崇古此前屈居刑部尚书,却破例特加柱国,这是武勋第二阶的嘉赏,虽说不具备任何实质性意义,但对于文官来说却意味着非同小可的战功。
哪怕不少人都心知肚明,王崇古在战功赫赫之外,还曾经利用职权请开马市,而这显然是为了晋党的利益,可这种时候,此老上位兵部尚书可称得上是大势不可逆,谁还会阻挡?
而作为都察院广东道排名靠后的监察御史,当这样一本册子传到汪孚林手中时,自然大势已定。然而,在左右两边的人全都毫不掩饰地将目光投注过来时,他却面无表情,非常淡定地在一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旁人认为汪道昆会选择推殷正茂或张学颜,汪道昆却偏偏就选了王崇古,而眼下汪孚林身边的那几个科道都认为他会随波逐流选王崇古,可他却偏偏直接圈了张学颜!
随手把册子给了下一个人,汪孚林这才淡定地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这一场廷推结束。
当最终结果出来之后,果然是首推王崇古,次推殷正茂,再推刘应节,末推张学颜。当吏部尚书张瀚带着这样的结果去请天子裁断的时候,散去的其他人都知道,不大会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首辅张居正执政这么些年,虽说当初廷推吏部尚书的时候有过意外,万历皇帝又或者是张居正自己,略过首推和次推,选择了末推张瀚补上吏部尚书的缺口,但这种其实算是廷推的大失败,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廷推的结果都会受到尊重。尤其是晋党的张四维还是张居正自己援引入阁的。张居正之前也没发话,王崇古这个兵部尚书可见是当定了。
也有人私底下议论出缺的刑部尚书会落到谁人头上,下一次刑部尚书的廷推会在什么时候。而汪孚林在这纷纷乱乱的议论声中往外走时,则是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广东道的掌道御史钱如意。
“第一次参与廷推,感觉如何?不过,下一次廷推刑部尚书。那就用不着我们了。”
汪孚林刚刚当然看到了钱如意站在掌道御史的位子上顾盼自得的样子,此刻见其看似开玩笑,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嘲弄,仿佛知道自己刚刚圈选的是张学颜,他就耸了耸肩道:“反正早就是大家知道结果的事,这次的廷推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我选谁都无关大雅。我只剩下三天假了,等三日后再回都察院听前辈训导教谕。”
见汪孚林拱拱手后扬长而去,钱如意想到传闻中汪孚林那次是张居正召见后亲自给的假,左都御史陈瓒知道后都没说什么。而后这小子又造访过张居正私宅,心中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又忍不住暗自腹诽。汪道昆都知道不能逆大势而动,你这年轻气盛的小子竟然还敢对着干,回头我就给你散布出去,看张四维和王崇古到时候怎么对付你!
不用钱如意刻意散布,汪道昆就已经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他这个兵部侍郎的还需要参加下次刑部尚书廷推,原本正寻思着是要通过和自己交情很好的戚继光给刘应节送个信,还是不要过度执着于这所谓的人情,谁知道却听说明明一回来就通过谭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的汪孚林,竟然在此次廷推上出了这么一招!
这下子,一贯对于兵部衙门事务兢兢业业的他这天破例申时就散了衙,等坐轿子回到家之后,他一进门就对迎过来的林管家问道:“孚林可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正在二老爷的书房。”
汪孚林的随从部下中,有的称他公子,有的喜欢叫他小官人,而汪道昆这边也是一样。林管家却因为汪孚林如今已经成年,又连孩子都快有了,此刻又见汪道昆脸色不善,因此改了个谨慎的称呼。可听到这么一个回答,汪道昆就立刻往汪道贯的院子赶了过去,才到门口,他就听到了汪道贯数落汪孚林的声音,略听了几句,赫然也是为了之前的廷推。
是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是汪孚林回来自己坦白的?
可是,与平日里汪孚林对什么事都振振有词的情况不同,眼下他却发现,屋子里的汪孚林竟是始终一言不发,什么声音都没有。面对这种少有的状况,汪道昆扫了一眼杵在院子里当门神,见他过来只是默默行礼的刘勃和封仲,心下突然有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他当即对身后跟随的芶不平吩咐道:“你守在这里,不论有什么事,就算是夫人亲自过来,也先拦一拦。”
“是,老爷放心。”
尽管外头的人没有报说汪道昆来了,但汪道昆进门之后,却发现屋子里汪道贯汪道会兄弟都在,汪孚林则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三人没有一个对他的早回来感到惊讶的。
看到这一幕,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也没有坐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孚林,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你当初对大司马提出那样一个建议的,怎么到头来又非得和王崇古对着干?你既然早就知道是螳臂当车,又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没有别的意外,我当然也会圈选王崇古,哪怕是锦上添花,也不至于让他找到借口,从明面上对付我,但是,我刚刚得到了一个很难断定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刚刚别人怎么说都不吭声的汪孚林突然说话了,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意识到,只怕是这个消息非同小可,所以汪孚林一定要等到汪道昆来再说。果然,等到汪孚林将徐管事去了一趟江陵府的所见所得说了,别说汪道贯和汪道会,就连汪道昆也失态得叫了一声。
“这怎么可能!不会是那人胡言乱语吧?”
“这种事,伯父不觉得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要知道,张老太爷已经七十四了。”
汪道昆被汪孚林这话噎得一愣,随即就烦躁地坐了下来,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近来简直是诸事不顺。可是,他到底是当过多年高官的人,比莫名惊诧的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要早些反应过来,不过片刻功夫就挑了挑眉。
“如果真的是首辅可能会回乡丁忧守制,那内阁就只剩下了吕调阳和张四维。吕调阳年纪大了,张四维必定水涨船高,这种节骨眼上,你一面让我和王崇古虚与委蛇,为什么自己却要与之翻脸?”
汪孚林知道汪道昆言下之意,当即反问道:“难道伯父想要反过来,你和王崇古张四维继续硬扛下去,却让我去和他们卑躬屈膝求和?伯父是兵部侍郎,只要首辅还在,你的善意,他们总得给予一定的回应,哪怕暗地里耍再多的花招。可我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当初在广东撵跑了两个布政使,现在跑去示好是不是晚了?”
“如今之计,就请伯父先把你我二人割裂开来。就纯当我是年轻气盛不知好歹,于是和你闹翻,然后我搬出去。剩下来的事情,伯父不必再管我,只要在兵部好好应付王崇古就行了。”
汪道贯实在是忍不住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就算首辅这一两年之内也许就要丁忧守制,和你非得死扛王崇古又有什么关系?”
“以首辅大人当政以来唯我独尊,听不进批评的性子,他会去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眼看自己的政令变成空文,将内阁首辅拱手让给别人,兴许还要面临别人的反攻倒算?显然,首辅大人五年多来树敌太多,一旦去位必定引起强大的反弹,所以他不敢更不甘让位,那就势必要夺情。而本朝开国以来,阁老夺情是不少,但大多都是在永乐到成化那些年!”
汪道昆当然知道,从永乐到成化,那是内阁制度形成的早中期,所以为了办事方便,所有丁忧的阁臣全都经历过夺情,杨荣、胡广、黄淮、金幼孜、杨溥、江渊、王文、吕原、李贤、刘吉整整十人。但从成化朝之后,阁老无一例外都是该丁忧就丁忧,绝不含糊,这也成了后期朝中的惯例。
“所以,万一首辅要丁忧,他又想夺情,请问伯父你到时候是什么态度?”
“我……”汪道昆张了张嘴,随即把心一横道,“国朝以孝治天下,更何况弘治的时候就有明文,非身任金革之事,一律不得夺情,那时候我当然要上书谏阻!”
“伯父是兵部侍郎,一旦上书谏阻,很可能因此恶了首辅,被他找个由头撵回乡。而我身为言官,要是首辅迁怒,那肯定第一个遭殃。可要是我跟着其他支持夺情的人摇旗呐喊,说实在的,只怕伯父那时候也忍不下我这样的狗腿吧?松明山汪氏好容易出了三个进士,一下子扫掉两个,二叔父难道不会受牵连?既然发现端倪,那么鸡蛋就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免得日后被一锅端。至于我特意恶了王崇古,是打算让他和我的其他仇人一起用点劲,把我赶出都察院。”
说到这里,面对三张目瞪口呆的脸,汪孚林心想幸亏叶青龙把徐管事这么个人带到京师,否则他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谋划脱离科道,更不会这么快思量应对张居正夺情风波,当然也绝不会思量如何利用此事,干掉几个敌人!
但在搬出汪府之前,他得再拎走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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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六章 一环扣一环
就在兵部尚书一职廷推之后的第二日,便有不少有心人得知,昨日傍晚,汪孚林气冲冲地带着随从搬出了汪府,据说还直接带走了汪家两个所谓触怒他的门房。UU小说,www.uu234.com汪道昆这个兵部侍郎当日在家大发雷霆,一向颇为温和的他骂声大得外院都能听到。而搬出汪府的汪孚林直接到两年前在京师置办,地处极其偏僻的小宅院,利用最后三天假打扫搬家,甚至还宴请了沈懋学等一批友人。
而汪孚林的养子汪金宝依旧寄放在翰林院侍读学士许国那儿读书,汪道贯还来露了一面,仿佛这只是汪孚林和汪道昆之间的叔侄反目,只是纯粹政见不同,并不涉及与汪家其他人的往来。
在诸如钱如意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散布之下,就连那天休沐之后就一直在内阁直房,数日都没有回家的张居正,也得知了这么一出,却只是置之一笑。
在他看来,谭纶给他写信之前肯定和汪道昆透过风,而汪道昆仕途多年,哪怕再无奈也只能接受王崇古这个上司,廷推上的选择自然不奇怪。而汪孚林一个年轻人,之前在广东差点被人行刺,又被两个布政使为难,心里却绝对窝着一肚子火。至于汪孚林非要在廷推时推选张学颜,原因恐怕在于当初去过辽东一趟,和张学颜打过不少交道,如今发现事不可为,却依旧推了张学颜,那就纯粹是少年赌气了。
别看某些地方很聪明,但本质上到底是个年少气盛的小子!当然。他很欣赏,说到底,相比不好节制的王崇古。张学颜当兵部尚书无疑更符合他的心意。只不过他当初在吏部尚书上选择了末推的张瀚,如今要是在兵部尚书的选择上再来这一套,就连他援引入阁的张四维必定也会心怀芥蒂,因此他就暂时搁下了,横竖王崇古年事已高,未必干得了多久。
张居正心里对这所谓的叔侄反目没大在意,可就在这一日下午。他去乾清宫见万历皇帝和李太后,亲自讲学之后刚回到直房,就被吏部尚书张瀚给堵住了。张瀚自从当初廷推结果排名最末却得到了吏部尚书之职。凡事就都听张居正的,朝中上下暗地里甚至有一种说法,称他为首辅应声虫。可今天他来,却是直截了当地抛出了一句话。
“元辅。我以为汪孚林不宜留在都察院。”
堂堂吏部尚书竟然特意跑过来谈汪孚林一个正七品监察御史的问题。张居正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却不防张瀚郑重其事地说道:“元辅,万历二年不曾馆选庶吉士,如果选了,眼下这时候,正是庶吉士散馆授官的时候,留在翰林院的二甲授编修,三甲授检讨。而不留的。则放为科道,足可见科道之清贵。”
“而如今。万历二年的进士当中,除却汪孚林,其他人不是在任州县主司,就是府推官,府学教授,京官之中,任行人司行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中书舍人的,因为还没到三年考选,更还没有人擢升为科道,而那些侥幸试职御史和观政主事的,也都因为是在去年方才得授,尚未转正。也就是说,身为当年三甲传胪的他,如今这官职却是除却那一届状元之外,最高的一个。”
张居正顿时脸色一黑。这固然是事实,可张瀚这指代实在是太明确了。毕竟,之前如果不是他的授意,打算以此酬汪孚林在辽东,以及送刀子给自己清理科道的功劳,汪孚林当得了广东巡按御史?
要是在平时,张瀚早就立刻知情识趣地退缩又或者岔开话题了,但这一次,这位一贯在人眼里很没原则,完全仰张居正鼻息的吏部尚书,却是不闪不避地继续说道:“而且,汪孚林之前在选官时就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流言,他曾经在风口浪尖上承诺过不进都察院。如今他一任广东巡按,还能说是因为岭西战事需要,可回来之后还在都察院,那就很不妥了。这两日来,外间多有如此传言和质疑。毕竟,人无信不立,陈总宪想必也有这个意思。”
他就不信,张居正会去找绝私交的陈瓒对质!
听到张瀚竟然提到陈瓒,张居正面色不变,心中却是陡然一凛。陈瓒虽说是他的同年,但那位老爷子的绝私交绝不是说说而已,是来真的,但陈瓒也并非一味铁面,做事对人却还有相当通融,所以他才在廷推左都御史的结果上尊重了众意。据他所知,在对汪孚林的态度上,陈瓒的态度就是批驳其错处,嘉赏其功劳,这让他很满意。
难道自己听到的只是陈瓒放出来的烟雾?
“那你以为汪孚林应该如何安置?”
尽管不能确定张居正是究竟听进去了自己的劝谏,还是心怀芥蒂由此反问,但张瀚还是决定赌一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他游历过辽东,还曾经从女真夺回了数百汉奴,又在广东平盗,分明是在用兵上颇有见解,我以为可外放兵备道。”
要知道,哪怕是品级最低的兵备道,也就是按察佥事,那也是正五品官!
张居正身为首辅日理万机,别说汪孚林一个小小上科进士的安置问题,就连一个兵部尚书的员阙,原本在他的日程中也并不占据最靠前的序列。但是,这五年说一不二的首辅生涯,让他养成了刚愎不容人置疑的性格,哪怕他并不是真正十分在意汪孚林的官职问题,可也不容外人对自己的决定说三道四。如果张瀚提出的只是把汪孚林降格到万历二年那批进士同等官职的建议,他当然会立时痛批一顿,可张瀚的提议简直比汪孚林眼下任监察御史还要离谱!
“你这是认真的?”
“自然。”张瀚看出了张居正的迷惑,心头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
王崇古和张四维。想要我为了立威立信,就一封信把我拖下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兵备道理论上是属于按察司统辖。但素来日后都是协理军务又或者提督军务的巡抚备选,也就是说,和兵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这样安置,看似是为了弥补,卖了身为兵部侍郎的汪道昆一个面子,可万一张居正起疑,你们也跑不了!
见张居正眉头微蹙。显然也正在往自己刻意引导的某个方向思量,张瀚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说道:“如若不能放兵备道。至少也可以外放一直隶州知州。”
知州从五品,有属州,有直隶州。属州也就是比县大一点儿,而直隶州却是视同为府。两者品级相同。但分量却绝不相同。前者可以作为候选已久的二甲进士初任官。而后者却至少要是二三甲进士的第二甚至第三任官了。但相较于巡按御史,反而没有那么离谱。但于张瀚来说,抛出前一个提议的意义,却远大于这个中规中矩的。
知道张居正不会这么轻易接受自己的意见,他很快就告退了出来。等到出了这间首辅直房时,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偷偷窥伺自己,顿时为之哂然。内阁这地方是各种闲言碎语流传最厉害的。哪怕以张居正驭下之严,也不可能禁绝有人窥探机密。散布流言。可以想见,今天自己的这一番建言,会以最大的速度流传出去!
当这一日黄昏,张瀚离开吏部衙门回家之后,一进书房,便有心腹随从上前禀告道:“老爷,下头有几个随从发现,张府的游七之前打听过老爷的行踪,尤其是早上去衙门,晚上离开衙门都是走哪条路。”
“游七?他打听我行踪干什么?”
“听说,他之前跟着首辅去谭家吊唁的时候,似乎和汪孚林有什么龃龉。”
张瀚之前千思万想,只以为那封断箭上的书信是王崇古又或者张四维的手笔,不过是借刀杀人,因此秉着立威立信的同时,却又把这两人拉下水的原则,他才炮制了那番说辞,可如今听说很可能是游七的手笔,他不由得遽然色变。
游七不过是张家家奴,这些年却随着张居正的当权而越发趾高气昂,据说连户部尚书殷正茂等人也给其送过礼,更有不少低品官员奔走门下与其称兄道弟,甚至其纳个外室,还有人千方百计送了一堆贺礼,更是纳了那外室的妹妹侄女,试图与其攀交情!可这些和他没关系,张居正不管,他自然也只当不知道,可现在却算计到自己头上来了!
“老爷……”
“查。”张瀚冷冷迸出了一个字,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给我悄悄去查游七的一举一动,看看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别看他眼下嚣张得意,只要主家一句话,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刚到兵部上任才两天,王崇古丝毫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打算,一应都是参照当年谭纶的那一套,即便是对汪道昆这位从前视作为眼中钉的僚属,他也显得客客气气——汪道昆在廷推的时候选了他,为此还和侄儿汪孚林闹翻,这已经都快是满城皆知的事情了,他就算要给人穿小鞋,也不能急在这一时。
尽管年纪比已故的谭纶还大六岁,但王崇古对养身非常有心得,自忖还能至少活个十年八年,现在要紧的是坐稳位子。所以,这天听到张瀚竟然去张居正那边力陈要把汪孚林外放的消息,他回到家后便吩咐去张四维那边,如果人回家就请其过来。好在去的人很快就带着好消息回来,张四维今日不当值,一会儿就过来。
见到外甥的第一时间,王崇古就沉声问道:“张瀚今天在张太岳面前的说辞,你听说了?”
全都在内阁的一亩三分地上,消息传得最快,张四维又素来是出手阔绰的人,哪会不知道?他也正好想找王崇古商量,就将自己从几个中书舍人处听到的说辞综合一下复述了一遍,末了才有些烦躁地说道:“刚刚传出汪道昆叔侄反目的消息,转眼间张瀚就来了这么一招,张太岳今天固然什么都没说,可我觉得他看我目光有异。”
“是觉得也许我们暗中授意了张瀚。”王崇古点了点头,见张四维登时骂了一声,他便呵呵笑道,“张瀚名义上是六部之首,年纪也不小,但威信却不过尔尔,否则之前也不至于在吏部尚书的廷推的结果上居于末位。他这是想通过拿下汪孚林,建立他这个吏部尚书的威信。而如果张太岳怀疑,他则已经暗示,此事背后有我们的推手,他只是迫于无奈。还真是如意算盘!”
张四维也隐隐想到了这一点,可王崇古这么干脆地提出来,他还是感到心头火气蹭蹭蹭往上窜去。他对于张瀚自然是根本就不怎么瞧得上——张瀚当过两广总督,有俞大猷这样的大将在,却还让倭寇海盗肆虐,论本事远远及不上殷正茂以及现在的凌云翼。至于在陕甘总督任上,那更是功不掩过。一想到被这么个人算计了,他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舅舅,难不成我们还要力保汪孚林,让人看看气度不成?”
“这时候力保,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王崇古摇了摇头,见张四维显然也醒悟了过来,他就敲了敲扶手说,“之前游七不是还领了你一个人情吗?找他打探打探张太岳的动向,让他去对付汪孚林。另外,吕调阳此人看似是个老好人,也不大和张太岳争权,但已经是当到次辅的人了,哪里会真的那么温和无害?不见当年徐阶忍了严嵩多久?张太岳肯定防着他。我记得,张家老太爷,今年已经七十四了吧?”
这话就已经说得非常露骨了。张四维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可要说天命,有人盛年夭亡,有人能活到六七十,却也有人耋耄之年却依旧精神奕奕,徽州歙县许村不就曾有一对获赐双寿承恩坊的百岁人瑞夫妇,就在四年前方才去世?但如果真的张居正有可能丁忧,首辅之位落到吕调阳之手,他还要仰人鼻息多少年?
“舅舅放心,我知道了。”
“我得兵部尚书之位就已经到顶了,只希望能看到你内阁登顶的那一天。”王崇古毫不掩饰地道出了心头期冀。
然而,张四维回去之后不多久,王崇古就从亲信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游七之前盯过吏部尚书的行踪,而有人偷偷摸摸给游七的外室胡氏送过钱。尽管这全都是相当含糊的消息,可他听在耳中,却只觉得之前那些松散的一环一环,如今全都一股脑儿串了起来。
“把这消息也给张阁老送去。”对那亲信嘱咐了一句,等人悄然退下之后,王崇古便摩挲着虎口,心里思忖要对游七改变一下态度了。
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张四维还以为能够借着此人把住张居正的脉,可若是真的有一丁点闪失,张居正疑心他们在其身边安设探子,那就真的是莫大的反噬了!可如此张居正腹心似的人物,如果不能掐死其七寸,一定会反受其害!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游七却在外室胡氏的私宅中暴跳如雷。被扒光衣服的胡氏身上满是一条条鞭痕,却不敢有任何躲闪,心里却绝望得无以复加。
难道要被活生生打死?
“该死,该死!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我派去的人正在打探张瀚的行踪,他就突然跑到老爷面前来了这么一出,这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吗!你说,之前到底是谁给你送的银子!”
ps:第一更。顺便提一句,万历中后期,廷推改成记名投票,且推荐人得负相应责任,于是党争愈烈(未完待续。)
第七六七章 仇人太多的汪孚林
自从被游七赎身纳了回来作为外室,胡氏不但脱离苦海,而且只要把游七伺候舒服了,别的和那些豪富之家的贵妇千金没什么两样,不管是什么绫罗绸缎,还是奇珍异宝,又或者珍馐美味,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得不到的。但她心中很清楚,那是因为游七仔仔细细盘查过她的底,确信她和京城任何一家达官显贵都没有任何关系的缘故。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家并没有那么清白,可如果她敢吐露出自己背后的那位主儿,那才是真正天大的祸事。
可如今游七那一顿劈头盖脸的鞭笞,逼问的却是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她几次忍不住想要拿出自己背后的人当成法宝,逃脱这顿毒打,好容易方才硬生生咬牙忍住。直到游七打累了,把鞭子一扔,终于瞅到一丝空子的她方才奋起最后一点力气,一下子扑上去,死死抱住了游七的大腿,哀声求告了起来。
“七爷,七爷,您是知道我的,我平时是有收人银子引荐到您面前,可哪一次不是您先点了头的?我这次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只想着先收一百两,事成之后别人还会再给我五百两,只想我日后人老色衰的时候,还能有点私房,这才在您面前提了这件事,可我也不是成心的,哪里知道那人送钱竟是包藏祸心,更没想到他送了第一次钱之后就再没了音信……唔!”
因为下颌一下子被人捏住,胡氏疼得呻吟一声,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可她被强迫仰着脑袋,眼睛直接对上了游七那寒光四射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你能确定,那个给你送钱的。是西北的口音?”
“是,能确定!”胡氏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赌咒发誓地说道,“我当年在妈妈那儿见过好几个西北的客人,肯定不会有错。”
“西北的地方可大着呢,陕西、甘肃、山西。到底是哪一边的?”
“这……”胡氏见游七眼睛一眯,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鞭子,她登时打了个哆嗦,慌忙说道,“是山西的,应该是山西的!”
“说清楚,是陕西,还是山西!”
最会察言观色的胡氏看到游七脸色狰狞,但在说到后一个词的时候。口吻尤其杀气腾腾,她登时心中一动,随即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大声说道:“是山西,山西,对,就是那些晋商的口音!”可发现游七眉头一皱,她意识到自己为了逃过这一劫实在是太心急了,又连忙补充道。“那人是用了官话作为遮掩的,可西北那地方出来的人。说话总有些改不掉的习惯,我从前听见过很多次,不会错的。”
为了证实自己并非胡言乱语,胡氏还特意仿照自己见过的那几个附庸风雅的晋商吟诗时口气说了几句话,见游七面色稍霁,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话。她方才故意扮成柔弱,呜呜哭泣了起来。当看到游七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她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上打了个转,整个人一下子瘫软在地,按着胸口的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至于遍体鳞伤带来的钻心疼痛,她反而都暂时抛在了脑后。若是过不了这一关,别说这样的好打,就连性命也会一并断送了!
果然,胡氏隐约听到外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等好半晌挣扎着爬起身之后,艰难膝行爬到门口,透过门缝得知游七已经离开了,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她立刻瘫坐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叫了一个丫头进来。
进屋之后,尽管看到胡氏身上这般惨状,那丫头吓得魂不附体,可平日里女主人素来出手大方,她还是硬着头皮帮忙上了药,又为其换了一身衣裳,最后把人扶上了床去。只可怜胡氏前胸后背伤痕累累,怎么躺着都会碰到伤口,却也只能咬牙苦苦忍着,又吩咐这丫头去门口打探。
“奶奶,七爷走了。”
“真的走了?”
“门上说,七爷气冲冲出去,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得到这样一个答复,胡氏如蒙大赦。她一把拽住那丫头的手腕,低声吩咐道:“你换一身衣裳,然后去对门上说是去找大夫,然后悄悄去医馆买几瓶上好的金疮药回来。但你去过医馆后,记得再雇车去一趟李皇亲清华园,把这个给门上一个叫做乔五爷的人看。”
她随手捋下手中一个玉镯塞到了那丫头手中,见那丫头满脸的惶恐不知所措,她就加重了语气道,“如果有人见你,你就对他说,游七爷想把汪孚林赶出都察院,结果事情出了岔子,他因此勃然大怒。这事情非同小可,我得见人一面说清楚。”
那丫头虽说不懂那些大事,可听到这里已经腿都软了,竟是带着哭腔道:“奶奶,我不敢……”
“你要是不去,那就只有死!”胡氏卯足劲恐吓了那丫头几句,等看到人犹如小鸡啄米连连点头,她这才放软了口气温和抚慰了几句,不外乎是事成之后赏赐田地。等到那丫头擦干眼泪,把手镯戴到了手上,行了个礼后快步离去,胡氏方才重重倒在床上,随即痛苦地抽着凉气,那一条条伤口全都钻心似的疼痛。
虽说那位未必会答应见面,但要是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游七就为了把自己给摘干净,把她丢出去当替罪羊,又或者干脆杀了她灭口,她总得试一试有没有活路!
胡氏丝毫没料想到,当那丫头顺利出了门之后没多久,就被人给截住了。有人用破布堵了她的嘴后,就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他拎到了一条暗巷里。看清楚面前站着对的赫然是游七,那丫头都快吓傻了。相比先前胡氏的硬挺,她只挨了两巴掌,就痛哭流涕什么都招了出来,包括胡氏给的那手镯也双手交了出去。眼见游七那张脸上阴云密布,她慌忙连连磕头道:“七爷。都是奶奶让奴婢做的,她说要是不去就要了奴婢的命,奴婢实在是不敢不听。”
“她要你去你就去?你是谁买来的人?”
游七冷冷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冲左右使了个眼色,等到他们重新堵了那丫头的嘴,把人三下五除二捆了。他便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他们把人架了出去。这么一个知道太多的丫头,怎么能留着作为把柄?
当只剩下他一个人时,看着手中那个看似只是胡氏当年赎身时带出来,口口声声说存个念想的手镯,他只觉得心里弥漫着一股寒气。他刚刚抱着一丝疑虑,所以才派人守株待兔等两三天,谁知道他才一走胡氏就露出了马脚来!可是,胡氏竟然不是派人去见王崇古或是张四维。而是去李皇亲清华园,那简直太出乎他意料了!
“汪孚林啊汪孚林,你仇人还真多!”
嘴里这么说,游七却只觉得自己眼下就如同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丢上了砧板的鱼,甭提多难受了。他在京城手眼通天,那是因为他的主人是张居正,可如今一头牵扯到吏部尚书张瀚。一头牵扯到王崇古和张四维,还有最后一头。竟然关联到李太后的娘家!思前想后,游七就轻轻咬了咬牙,猛地下定了决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
尽管两年前汪孚林从辽东回来时,游七正好在京城,于是照了一面,后来又听说汪孚林把沈懋学等人住过的。一座地处偏僻的小客栈给买了下来,可他真正找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阵怪异感。歙县徽商三大家汪、程、许在东南正是如日中天,汪孚林却在京城就住这种破地方?左右隔壁全都是些破烂民宅,这胡同更是一下雨就绝对会积水。平日里步行走在其中也是一脚高一脚低,别人是要炫富,汪孚林这是要哭穷?
可是,当游七让随从敲开门的时候便发现,两扇普普通通的黑漆大门里头,赫然是一座石质大影壁,分明别有洞天。果然,随着通报之后,一个少年郎匆匆出来迎了他入内,他绕过这影壁,就只见内间屋舍全都经过精心修缮,地上的青石虽不是块块同样尺寸,天衣无缝,但大大小小排列成各种很有规律的图案,再用灰浆勾缝,看上去也显得质朴大气。迎面一座三间如同厅堂形制的屋子大门紧闭,上头悬着澄新堂三个字,却让他哂然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仿照南唐时赫赫有名的澄心堂吗?
相对于这种腹诽,他最在意的还是汪孚林让人迎接,而不是亲自出来的态度。要知道,就连朝中某些二三品的大员都不敢如此怠慢他,汪孚林从哪里来的这底气?要不是他敏锐地意识到此次自己被人算计,不得不从汪孚林这边打开突破口,哪里会特意送上门来!
压下心头不快,游七跟在一声不吭的陈炳昌身后,一直来到了一个看上去逼仄狭窄的院子。他怎么都不相信这是汪孚林用来待客的地方,眉头不用说皱成了一团,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汪侍御莫非平时见客就在这里?”
陈炳昌跟着汪孚林这么久,再说来时汪孚林特意吩咐过,此时他就客客气气地说道:“游七爷还请在此稍等片刻,汪爷会了客就见您。”
简直欺人太甚,他游七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干晾过!
游七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可陈炳昌的后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被浇了一桶凉水。
“不过汪爷说,如果游七爷等不及,眼下就过去也行,横竖您也不是外人。首辅大人家二公子刚刚才过来拜访。”
俗称琼林宴的新进士恩荣宴后,才刚刚授官翰林院编修的张嗣修来了?他怎么不知道!
游七只觉得又惊又怒,死死压着这才没有在陈炳昌面前表露出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会儿跑来实在是挑错了时候。他要是过去,要找什么理由对张嗣修解释他特意跑过来?可他要是拔腿就走,汪孚林照样可以在张嗣修面前不动声色吐露一两句话。进退两难的他着实来不及考虑太多,最终还是跟着陈炳昌进屋坐下。
随着有小厮进来送上茶水点心,陈炳昌陪坐在一边,却只是呆呆的不说话,游七哪里见过这等木知木觉没眼色的陪客人,只觉得烦躁极了。果然,他打叠精神探问了陈炳昌几句,得知这个少年秀才是汪孚林的书记,是广东的三个幕僚中唯一一个带到京师来的,他一下子想到了之前隐约听到的一点风声,意识到这小子就是和那瑶女结缘的陈炳昌。
可是,随着话题的深入,他越来越觉得汪孚林大概是看着人太呆才挑中的,这竟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只会嗯嗯啊啊的角色!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听到门外有人叫了一声,这时候,就只见陈炳昌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冲他歉意地笑了笑:“汪爷那边应该结束了,我这就带您过去。”
游七本就等得不耐烦,因此陈炳昌这么说,他也没太在意就起身跟了出去。然而,等到穿过两个门洞,进了一个宽敞得多的院子时,他却和正送客的汪孚林迎面撞了个正着。眼见得作为客人的张嗣修诧异地向自己看了过来,头皮发麻的他慌忙开动脑筋,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最好的理由。于是,他快步上前行礼,等起身之后就垂手说道:“二公子,我是特意找汪侍御商量谭家那家铺子的事。”
“哦。”张嗣修不比长兄有些书呆,也不比张懋修的疏朗,他却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一看游七那看似理直气壮,实则眼神乱转的表情,他就知道游七此来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他当然不会当面拆穿,笑了笑后就对汪孚林说道,“世卿不用远送,我就是特意来看看你。你也是的,就算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你不适合留在都察院,你也不用赌气上书要外放州县,你之前收拢海盗的功劳都还没赏呢!之前都察院陈总宪特批给了你二十天假,你现在又闷头在家请病假,真被人说撂挑子怎么办?”
“唉,我知道了,多谢张二兄。”汪孚林苦笑着拱了拱手,等看到游七侧身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了陈炳昌陪同张嗣修出门,他方才似笑非笑地问道,“游七爷真是为了谭家的事情找我?”
此时此刻,张嗣修还没走远,刚得知汪孚林竟然也上书添乱而心中狂跳的游七乍然听到这个问题,只恨得牙痒痒的。然而,他更加悚然的是,前边张嗣修的脚步竟是显然停了一停。他不得不用透着凶光的眼睛瞪着汪孚林,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汪侍御,有话进屋说如何?”
“那就请吧。”汪孚林嘴角一挑,笑容可掬地说,“我们好好聊一聊。”(未完待续。)
第七六八章 交锋,乡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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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个字听上去,似乎是老朋友之间亲切对话的开始,但游七却知道绝对不是,就连悄悄闪人的陈炳昌,也知道接下来恐怕是不输于在广州那会儿,汪孚林对上一大堆官员时的交锋场景。只不过那时候在场的人多,眼下在场的人少而已。虽说他很好奇到时候会是如何唇枪舌剑的场面,可他很清楚游七乃是首辅家奴,一会儿的那些对话绝对不适合自己听。
没见这屋子附近最近的人,也都守在二十步开外的院门?围墙四周围也是一样不许留人!
游七在张家呆了这么多年,尽管大多数时候都跟着张居正,可对于张嗣修这位二公子的秉性,那也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到来已经让张嗣修起了疑心。可是,来都来了,而且恰好撞在了张嗣修眼中,他也只能选择一条道走到黑。跟着汪孚林进了屋子之后,他就冷冰冰地说道:“汪侍御,我游七这辈子也见过不少有野心有手段的人,可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却还没人比得上你!”
“游七爷这话实在是不大确切。要说手段,我还自忖有点儿,可野心嘛,我却很少!只要能够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见汪孚林摆出这么一副样子,游七心中憋火,可他没时间在这和汪孚林打太极,干脆单刀直入地问道:“可汪侍御就算真的没什么野心,想来也不会希望背后中人暗箭吧?这些天关于你当初立誓不入都察院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吏部张尚书到首辅大人面前亲自提这件事的先例在,想来你也应该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也不怕告诉你,这背后不但有为了立威立信的吏部尚书张瀚。还有和你不对付的王崇古和张四维,更涉及到李皇亲清华园中的某位皇亲。”
“原来如此。”汪孚林皱了皱眉,随即就豁达地一笑道,“就和游七爷你说得一样,我就算没野心,也不喜欢在背后被人捅刀子。不招人嫉是庸才。虽说我不明白在哪招惹了这三拨大人物,可还是要谢谢游七爷您特意跑到这来提醒我一声。回头若是张二兄再来,你要不要我在他面前挑明,你这是专程来提醒我的?”
游七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滑不留手,如此无赖透顶,险些没气得破口大骂。他用力一蹬地面站起身来,盯着主位上的汪孚林,厉声问道:“汪孚林,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敢说不是你在背后算计我?”
“游七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汪孚林一推扶手,也随之起身,“我之前先是回徽州老家养病,而后又去广东上任,算起来回到京城的日子连一个月都还没有。我和你总共才见过几面,我算计你干什么,你和我有什么过节吗?哦。要是你想说谭家那点事,不错。谭家老管家在我面前千求万求,我不忍心,就买了那个铺子和田庄,至于送到首辅大人那里,又让你帮忙经营,这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谈不上过节。当然,你要觉得这就是过节,那就当是好了,我汪孚林什么时候怕过事!”
见汪孚林说着说着便满脸讥诮,游七反而疑惑了起来。暗想自己当初在南京的行踪只有孟芳知道,如果孟芳那边没露出口风,汪孚林还真可能不知道。尽管心底深恨汪孚林替谭家一介家奴瞎出头,连带旧日芥蒂一起浮上心头,这才想把人拉下马,可如今他更在意的是谁在背后算计自己。毕竟,哪怕背靠张居正这座大山,可无论是张瀚,还是王崇古张四维,又或者是李太后的娘家,全都不是他能够在明面上抗衡的!
“汪孚林,你就真的不想查近日京城这满城风雨是谁煽动起来的?”
“当然想查。”汪孚林呵呵一笑,随即却摇摇头道,“只不过,游七爷莫非忘了,京城有锦衣卫,还有东厂。”
差点忘了这京师之中除却张居正,还有同样一手遮天的冯保!
游七却是一下子神经紧绷。张居正和冯保是彼此扶助,几乎默契无间的盟友,可底下人却没有那么好的关系,他和深受冯保重用的幕僚徐爵便是如此。他瞧不起徐爵当初一介刀笔吏,犯了事充军却逃回来投奔冯保,这才有了今天。徐爵也瞧不起他不过一介家奴的出身,背地里没少说他的坏话。只不过彼此都需要打探对方主人的消息,因此常常在一块走动,虚与委蛇,口蜜腹剑而已。
眼下京师之中竟然陡起这般风波,而且偏偏他还有那样的行迹流露在外,侦缉小校密布的锦衣卫和东厂会不知道?换言之,冯保会不知道?
想通了这一点,游七再也不想在汪孚林这么一个小人物处浪费时光了,冷笑一声便拱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汪侍御了,告辞!”
眼看游七匆匆出门,刚刚总共没说几句话,却挑明了自己态度的汪孚林摸了摸下巴,暗想这还真叫是情报抓得准,做事十分准。要不是游七到这里来时直接撞见张嗣修,就没有这么好的效果了。接下来游七肯定要去和冯保手底下最得用的幕僚徐爵扯皮,至于是否会真的查到张瀚以及王崇古张四维头上,而且会查到点什么东西,他只需要看热闹就行了,一点都不担心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他总共就派出去两个人。一个是到胡氏那边出钱买通她在游七面前说话的人,那小子早就不在京城了,再加上当初见胡氏之前就经过巧妙装扮,改换口音,谁能想到叶青龙这个徽商大掌柜竟然能有摇身一变扮成中年晋商的本事?
而给张瀚来了一封匿名信的人,则是他身边的封仲,根本连脸都没露,支使了乞丐投书之后,事后一路从暗巷改头换面跑路回来,没有经过任何热闹地段。衣衫都早扔了。这年头又没有监控探头,锦衣卫和东厂纵有天大的本事,查得到他身上才有鬼!
他围绕王崇古、张四维、游七、张瀚等人准备了一揽子很多方案,有些用了却没有奏效,此次起效用的不过是其中之二,关键在于情报。范斗留在京师这两年。是给他收集了不少情报,但更重要的是他那岳母大人跟着岳父大人在京师做官,真真没闲着!要不是苏夫人,他怎么知道游七纳了个外室胡氏,而且人竟然是武清伯李伟次子李文贵埋的暗桩?话说回来,这么隐秘的消息,锦衣卫和东厂都未必能知道,苏夫人哪打探到的?
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醒。游七察觉到之前那般又是散布关于他的流言,又是打探张瀚的行踪,这般行迹全都可能落在东厂又或者锦衣卫眼中,接下来恐怕得去找冯保的心腹徐爵商量了。可是,张冯看似是一体,底下人却又哪里会真的亲密无间,他倒要看看,游七到时候会用什么伎俩!
正被汪孚林念叨的苏夫人。这时候正在对下头妈妈说着要送去徽州去给小北的东西。虽说也曾经打算过自己去一趟徽州,照应一下结婚五年才总算快修成正果的小北。可想到当初叶明月身怀六甲在许村时,她也没去,而且歙县还有把小北当成自家女儿似的公公婆婆,她就决定不要越俎代庖,而是相信那边的亲家。可送去的人和东西,她却一点都没吝啬。这其中还包括从宁波过去的几个叶家老仆。
直到眼看人磕头之后退下出发,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到位子上坐下了。
随手翻了翻手中账册,她就想到上次汪孚林来时,听她提到游七纳的外室竟然是李文贵埋的暗桩时。那犹如见鬼的表情,一时不禁莞尔。
游七身为张居正身边最得势的家奴,本来就是需得重点盯着的人物,而李太后娘家并没有太大的实权,本来不在注意之列。可上次汪孚林离京时对她提起过,李文贵想要与其联手做生意不成,于是悻悻而去,她就注意到了这位不能继承爵位,野心却不小的李家二国舅,因缘巧合才打探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竟然敢在张家家奴的身边安钉子。
关键时刻,这一手要是引爆出来,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事,这次提前用上虽说有些可惜,但她又不曾奢望过张居正会因为游七那点私事把事情捅到李太后那里!
“夫人,老爷回来了!”
对于叶钧耀这么早就赶了回来,苏夫人有些惊讶。她刚站起身,就只见叶钧耀气冲冲地进了屋子,重重摔下门帘就骂道:“气死我了,就连户部都在传孚林的坏话,大司徒也不管一管,孚林可是他老乡!”
苏夫人差点没被叶钧耀这口气给逗得笑出声来。然而,女婿和自己私底下商量,用“自毁前途”的办法算计几拨势力,却偏偏瞒着叶钧耀的这件事,她却不好说出来,免得叶钧耀性子太急,一旦心里有打算,在人前就装不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到时候露了马脚。
于是,她笑着起身迎了上去,给叶钧耀脱了乌纱帽圆领衫,递给一旁的丫头后,将其按了坐下,又亲自接过另一个丫头送来的茶放到了叶钧耀面前,这才宽慰道:“不招人嫉是庸才,这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这不是心里急吗?还有少司马,孚林就是性子急和他吵了一架,他竟然就真的由得孚林搬了出来,那可是他侄儿!要不是因为这事,这几天怎么会有人在我面前冷嘲热讽,甚至还有人暗示我这个户部郎中也当不了几天,气得我成天和人打嘴仗!”
女婿可不是就要借助你这叶大炮的性子?
苏夫人心里这么想,脸上却越发柔和,一番软话说下去,叶钧耀顿时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满肚子火气渐渐就消散了开去,夫妻俩的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四月的馆选。此次参加会试的朝堂高官子弟,张居正之子张嗣修因为钦点榜眼,直接进了翰林院,而吕调阳之子吕兴周和王崇古之子王谦都在二甲前列,而诸如汪道昆之弟汪道贯这样的大臣家子侄在榜,那就不值一提了。但从一般情形来看,这些人能够通过馆选。留为庶吉士的可能性很低。
毕竟天下人又不是都眼瞎了,高官家子弟考中进士也就算了,还想和人抢庶吉士,也就是储相的名额,不怕犯众怒?除非是才华惊天动地,人尽皆知。否则想都别想。没看当初杨廷和为首辅,他那闻名遐迩的才子儿子杨慎中个直接能进翰林院的状元,都还被很多心怀不满的言官人诟病?再说,本朝以来,一门三尚书的事情屡见不鲜,可从来没出过一门两阁老!毕竟,阁老方才是真正决策把持政务的关键人物,长久政出一门,谁都没法放心。
“仲淹要是能够考中庶吉士。汪家这才算是真的稳若泰山。可照如今这架势……难啊。”
叶钧耀长长叹了一口气,想起前两天来家里拜访的同乡屠隆。要说鄞县进士,大明开国这么多年,其数量在整个浙江仅次于余姚,文采风流,人才济济,尤其是嘉靖年间,那会儿范钦、屠大山、张时彻被称之为东海三司马。小小一个宁波府鄞县,竟是出了两个兵部侍郎。一个兵部尚书。
但屠大山夺职为民,范钦因为朝政为严嵩父子把持,辞职不赴兵部侍郎之职,而张时彻也是在南京兵部尚书任上被严世蕃排挤而辞职归乡,总体来说,就是仕途都属于戛然而止。
即便这三人退了下来。甬上风流人物,仍旧光耀一时,先是有汪镗孙任南京工部尚书,如今在朝的杰出人物,则是嘉靖四十一年申时行那一榜的榜眼。礼部侍郎余有丁。而叶钧耀的同年,以三甲一百三十六名通过馆选为庶吉士,散馆后留馆为翰林院检讨,如今已经不声不响升了翰林院修撰,甚至跻身为日讲官的沈一贯也是后起之秀。
相比这些人,以及出自鄞县真正名门屠家的屠隆,他叶钧耀从乡试开始就一路磕磕绊绊,当年在鄞县的那些文会诗社上,他也一贯默默无闻,没人想到他不声不响就到了京官五品,而且靠的竟不是乡党,而是歙党之力!
看出叶钧耀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苏夫人便打岔道:“老爷,礼部余侍郎前两天命人送了请柬,他家即将迎娶子妇,未来儿媳妇家和沈翰林家有亲。你进京已经好几年了,乡党那边素来都只是面上功夫,节庆随礼,露个面而已,这次不妨多与人交接交接。”
见叶钧耀满脸诧异,随即眉头紧皱,显然对那些从前对他不大热络的同乡同年很不感冒,苏夫人少不得再苦劝了一番,等到丈夫不情不愿地答应会去,而且绝不会半路逃席,她才在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
鄞县和余姚进士太多,但正因为人多,所以各有各的诉求,所谓乡党也是要看是否亲朋故旧。叶钧耀从前不受重视,但现在已经是户部一司之主,很值得别人拉拢了。不说改旗易帜,可一旦能在乡党之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那便不但能帮到自己,还能帮到女婿。按照汪孚林的说法,正五品的京官在朝中要再进一步相当困难,那么不如趁着如今局势莫测,谋求外放一任知府,又或者苏松这样重要的分守道,迈出从五品到四品的坚实一步。
然而,趁着叶钧耀去沐浴更衣,一个心腹妈妈闪进来之后,却是贴着苏夫人的耳朵说道:“夫人,游七把他的那个外室身边人全部卖了,看样子似乎是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哦?”苏夫人忍不住转了转右腕的手镯,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想个办法,让李文贵知道,他安的引线要爆了。李文贵为了摁住事情,少不得就要对游七下手了。”
“是。不过,游七软禁了这个外室之后,去另外那个外室那儿就勤了很多。而且,这几天他在张府呼朋唤友拉关系,不知道想做什么。”
“到这份上,他已经被逼到了死角,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只看热闹就行了。”
ps:就一更,不过字数挺多了。话说明代常有一门三尚书的佳话,比如余姚孙家,但一家同姓出两个阁老的事,好像是真没有的。相反,阁老家一般都败落挺快的,两代之后,第三代就不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