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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明朝谋生手册txt下载     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二四章 无形的锁链

    “秀珠姑娘,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呢?”

    单独站在汪孚林面前,没有陈炳昌这个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人,平心而论,秀珠的心里充满着不安。…UU小说,www.uu234.com从她离开罗旁山那点可怜的阅历来看,刨除汪孚林竟然是朝廷命官这一点来说,对方还是个根本看不透的怪人。而这样的评价同样可以用在小北和碧竹主仆身上,至少,她流浪的这些日子中间,从来就没见过女人是会武艺的,无论是阿妈的讲述,还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她只知道,富贵人家的女眷都是足不出户,连路都走不动的。

    所以,她明智地选择默不吭声。但她保持沉默,不代表汪孚林就会这么放过她。

    “你是罗旁山的瑶民,想必之前进广州城遇见陈炳昌,以及后来在潮州府遇到吕公子以及郑先生的时候,用的都是假路引,只凭瑶民以及假路引这两点,就足够你进大牢了,更不用说你还曾经对人自称是林道乾的女儿。所以,吕公子把你托付给我家娘子,我也同意了,为的不但是收留你,给你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也同样还有看守你的职责。现在你自己跑了就跑了,居然还拉了陈炳昌下水,你知不知道,他之前为了救你,已经自请退出了濂溪书院?”

    “我……”自打之前陈炳昌在人前一口揽下所有事情的时候,秀珠的心情就没有平复过,此时汪孚林旧事重提,她那种惭愧内疚的情绪就更深了。因此一个“我”字之后。她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编贝似的雪白牙齿已经把殷红的嘴唇给咬出了血。

    “他的家境,你应该很清楚,所以他在我这里做事,相当于把自己当书记的束脩,拿去贴补他在濂溪书院继续求学的大哥。但现在……”汪孚林突然顿了一顿,冷笑一声道,“我不想要他了!”

    在屏风后头的小北听到这话,对于汪孚林这次显露出来的不专业演技犯起了嘀咕。然而。事实证明,对于不谙世事的秀珠来说,汪孚林这种程度的演技已经完全足够了。因为,下一刻,她就听到秀珠大急地嚷嚷道:“你不能这样!陈炳昌他是胡说八道的,我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他,我是自己想逃跑的,我已经好多天都没见过他了,你不能怪罪到他头上!”

    对于几乎语无伦次的嚷嚷,把坏人扮演到底的汪孚林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想来秀珠姑娘你不知道。王法之中,向来就有连坐这一条?说实话。要不是他认识你,愿意为你做担保,单凭吕公子和郑先生救你时得知的那些事,你以为能够太太平平呆在这里,而不是大牢?所以,你犯了错,不管他之前大包大揽说都是他的错,这话是真是假,他都得负责任。”

    “你……你太不讲理了!”秀珠也遇到过坏人,可那些都是在最初接触过后不多久,就立刻露出狰狞面目的,哪里有像汪孚林这样,除却某些时候比较奇怪之外,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亲切和蔼,却突然这样翻脸不认人?她几乎急得连眼泪都快急了出来,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只要你别赶走陈炳昌,关我进大牢好了,反正都是我的错!”

    砰——

    大门一下子被人使劲撞了开来,狼狈冲进屋子的除了陈炳昌,还能有谁?少年秀才的脸上与其说是慌张,还不如说是紧张,冲到秀珠身前后,便直接一咬牙跪了下去。然而,还不等他的膝盖碰到地面,陡然之间就听到了砰的一声响。意识到是汪孚林用力拍了一记扶手,他的动作顿时僵硬了一下。而就是这小小的迟疑,身边的秀珠竟是使劲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拉了起来。

    “本来就是我的错,要跪也是我跪,你跑进来干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

    秀珠拿出一向压倒陈炳昌的气势,一眼瞪得他做声不得,随即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却是倔强地昂起了脑袋:“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别人背黑锅!”

    陈炳昌见汪孚林那张脸仿佛已经黑成了锅底,自从认识汪孚林后,哪怕是去濠镜那一次,他好像还从来就没见对方如此生气,顿时心急火燎,却是再也不敢随随便便下跪求人了。因为他很清楚,汪孚林刚刚那使劲捶扶手的举动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汪孚林曾经对他说过,跪下行礼可以是为了表示对长辈和尊者的敬意,可以是感激恩人,可以是忏悔罪过,但唯独不可以是为了求情!要求情,那就得拿出有说服力的理由来!

    然而,站在秀珠身边,心乱如麻的他尚未想到什么理由,他就听到汪孚林开口了:“我这些天要去一趟潮州府,小北也还有她的事情,没时间照看一个一天到晚就想跑的丫头!你既然想要坐牢,陈炳昌,你送她去广州府衙,你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了!“

    府衙大牢是什么地方,陈炳昌当然不知道,可不知道也会想象,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怎么能让秀珠去?而他敏锐地注意到了汪孚林提到要去潮州府的事,顾不上惊讶和意外,只觉得灵机一动。他顾不得秀珠什么反应,立刻上前一步说道:“秀珠她去过潮州府,这次偷跑出去,其实也是想要去潮州府打探林道乾的下落,还请汪爷能够带她一块去!她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随行起居,而且她还会武艺,绝不会成为累赘,反而是助力!”

    秀珠已经被陈炳昌说得呆了,等意识到汪孚林刚刚透露的消息代表着什么,陈炳昌的建言又代表着什么,原本已经破罐子破摔的她登时犹如抓住了一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汪爷,带我去潮州府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汪孚林哪会就这样轻轻巧巧地答应。态度异乎寻常的强硬:“笑话。你在广州就这样我行我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万一到了潮州府,真有林道乾的消息,你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岂不是坏了我全盘计划?陈炳昌,你若再多说,别怪我不念情分!”

    屏风后头的小北以手支额,心想汪孚林这一回扮黑脸还真是扮得绝对彻底。照这样子,自己如果想要出去扮白脸,恐怕只要轻飘飘几句话就能让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了,只可惜这次不需要白脸这种角色。所以,她还是按捺住了自己,没有现身,而是决定继续看热闹。

    毕竟,从认识汪孚林到嫁给他,除了那次在歙县衙门遭遇太湖巨盗挟持事件,汪孚林装傻充愣。在格老大等两人面前扮过文弱小秀才,她倒是从来没见过汪孚林在自己人面前这样演戏。

    而无论是陈炳昌也好。秀珠也罢,面对汪孚林的强硬表态,那自然是没法镇定下来,但两人的应对却截然不同。前者虽说面色发白,但还是千方百计竭力劝说汪孚林,似乎已经把汪孚林的警告置之于度外了。而后者则是在陈炳昌满头大汗劝说无果,只换来了汪孚林的冷淡沉默之后,突然开口说道:“只要能让我跟去潮州府,我什么都听汪爷你的!要是我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我就以死谢罪!”

    “秀珠!”陈炳昌悚然色变,见汪孚林眯了眯眼睛,似乎仍是不愿意相信,他只觉得心底生出了一股冲动,竟是开口说道,“若是秀珠真的再做错了事情,那就我来承担后果。我相信她一定会听汪爷的话,一定不会坏事的!”

    嘴唇已经咬出了好几条血印子的秀珠恍惚间抬起头来,见陈炳昌脸色坚毅,她只觉得又难过,又愧疚,偏偏没法开口拒绝他这担保的好意。算上第一次的救命之恩却不告而别,再加上今天这一次,算起来她已经整整欠了陈炳昌两次天大的人情,这辈子都难以偿还。尽管出自罗旁山,身上有瑶人的血统,但阿妈死后,她这个私生女本来在家乡就受尽冷眼,早已无牵无挂,因而此刻她在心底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而在她又期待汪孚林答应,却又不敢附和陈炳昌这番话,心情异常复杂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一个令她欣喜若狂的回答。

    “好吧,就看在你再次给她作保的份上。”汪孚林盯着陈炳昌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尽管很想挺起胸膛说自己绝不后悔,但是,面对汪孚林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陈炳昌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冲动未必会带来一个很好的评价,当即低下了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出了屋子,甚至连秀珠追出来之后说谢谢时,他也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只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低声对这个自己第一次认出其女儿身之后,就深深刻在心里的姑娘说道:“去了之后要小心,一定不要自行其是,还有……”

    “要我发誓吗?”秀珠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看着陈炳昌的眼睛,仿佛要把他刻在自己的心里,“我不会忘记,是你那样真心地为我保证,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一定不会再乱跑的!等我回来之后,偿还了汪爷夫人的债,我就去给你当丫头!”

    “啊?”陈炳昌彻底傻了,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钱,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抵偿你的恩情,那么当然就只有用自己来报答你了。”秀珠半点都没有注意到,陈炳昌那显然错乱的表情和心情,自顾自地说道,“之前,吕公子和郑先生把我交托出去,汪爷夫人收留我的时候,不也是让我来做丫头,抵偿之前他们救我之后的花费吗?这么算起来,我欠你的还要更多,我之前听过别人唱戏,不是还有卖身葬父吗?”

    “不不不!”陈炳昌赶紧拼命摇头,可还不等他解释清楚,却只听秀珠很突兀地开口问了一句。

    “对了,你能不能把那臂钏先还给我?”看到陈炳昌那惊讶而又犹豫的表情,秀珠连忙说道,“我以后回来时,会还给你的。但这次我带着有用,也许,我这次去潮州府,能够找到救过我母亲,却又离开她的父亲呢?”

    “好。”意识到秀珠的意思,陈炳昌松了一口气,连忙点点头道,“东西我锁在床头的暗格里,回头我就拿来给你。”

    “嗯。”秀珠露出了一丝笑容,当她抬起手来不自然地拢了拢耳畔的一丝乱发时,她突然轻声说道,“还有,谢谢你。”

    屋子里的小北已经出来了,见汪孚林站在门口负手而立,一副光明正大偷听偷看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嘀咕道:“你还真是撮合人上瘾了。”

    “我只不过是想给那丫头脚上绑一个叫做陈炳昌的铁球而已,否则,万一她到潮州府,我指使她不动,岂不是又多了一个累赘?再说她要是跑了,我哪来的人手去找她?”嘴里说得大义凛然,汪孚林面上却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也许这一次过后,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彼此倾心,他们就应该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小北已经不想对汪孚林的恶趣味发表什么评论了,撇了撇嘴后就岔开话题道:“我听说,海盗的规矩素来是船上不带女人,否则出海必定不吉,如果一旦上了船,万一秀珠被人识破女儿身呢?”

    “你的顾虑我早就想到了。你放心,你家相公我还没有逞能到那地步。自从凌云翼那封信送到察院,我下了决心亲自去潮州府,杜茂德就没少劝谏我,我当然不会贸贸然上什么海盗船的。吕师兄推荐的人,到底是眼光好,哪怕曾经陷身于海盗,但仍旧有过硬的人品。这次我会带他,留下徐丹旺和陈炳昌在察院。临走之前,我要见潘大老爷,你替我安排一下。”

    “那自然容易。不过,我建议你稍等两日。”小北见汪孚林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她便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就这两天,应该会有意外的惊喜到来。”

    用邱四海带来的那些珍珠玛瑙宝石之类的东西,从潘大老爷那儿兑换了足量的金子,平均分配到此次随行每个人的行囊中,汪孚林正担心这次的行李有些太过沉重,临走的前一晚上,他便在小北那儿看到了一行风尘仆仆的来客。

    赫然便是戚良领头,总共五名昔日戚继光的亲兵!此外,尚有浙军老卒十二人,一下子让他的人手从捉襟见肘发展到比较充裕!当下他便决定留下浙军老卒给小北,自己带上戚家军上路,要知道,粤闽沿海的不少军官都是出自当年的抗倭军,这批人简直帮上大忙了!(未完待续。)

第七二五章 潮州府的故人

    相比嘉靖年间出自徽州府歙县,和汪孚林乃是同乡的两位海盗王,汪直和徐海,在倭寇被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扫荡干净之后,依旧肆虐沿海的粤闽海盗,籍贯几乎都出自彼此紧挨着的两个地方——福建漳州府和广东潮州府。

    两府交界之地,有南澳岛,东山岛,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走私贩子和海盗最最活跃的地方。但如今历经一次次打击之后,一个个卫所在四周围星罗密布,也就使得大规模的海盗寸步难行,更多的海盗不得不化整为零,分散行动。

    然而,除了出海盗,潮州府却也是整个广东除却广州府之外最富庶的地方。潮州商帮在濠镜海贸中占据的份额同样非同小可,但相比广府豪商们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潮州商帮往往会在正经生意之外,剑走偏锋,涉足走私的家族不在少数,某些家族甚至还和海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背后提供补给、货源乃至于其他各种支持,有时候甚至还会花费重金打通官府和卫所的关节。

    正因为是犯罪和商业全都异常繁荣的地方,潮州府城热闹繁华并不逊色于广州府城多少,只是城池大小和人口有些差异。这里也是水系交汇之地,水运异常发达,如果不是在明面上朝廷禁止下海,繁华程度只会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城市中找一个人,原本就像是大海捞针一般,尤其是对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汪孚林来说更是如此,但很幸运的是。今天带他来的是杜茂德。这位秀才就如同老马识途的向导。顺利把他带到了一条远离繁华的巷子里。

    杜茂德并不认识小巷深处那座宅院的主人,只是按照汪孚林的说明沿途询问,一直找到了这里。毕竟,潮州那些常年呆在濠镜的豪商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广府话,而到了潮州当地,那就要面对和广府话完全不是一个体系,而是属于闽南口音的潮汕话洗礼了,这次如果没有杜茂德。就算汪孚林所谓“卓绝”的语言天赋,到这里也会成了聋子哑子。这会儿顺利来到了宅院门外,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字,汪孚林就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仆。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敲门的汪孚林,等得知是来见自家主人的,他丝毫没有把门开大一些放人进去的意思,而是细细又盘问了一番,这才砰地一声关上门,至于是去通报,还是把人拒之于门外。这就不得而知了。

    面对这种待遇,汪孚林摸了摸鼻子。对于平生头一次领受这种待遇,他倒没多少气愤,而是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昔日有那么一段相处的经历,又从香山学宫张教谕那儿听说过,路过潮州府治海阳县却过其门而不入,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是哪位旧交来访?”

    汪孚林并没有等候太久,随着这个非常流利的官话口音,大门再一次被拉开了,现身出来的却是一个两鬓夹着不少白发,年纪约摸在四十五六的中年人。甫一打照面,他的目光就掠过杜茂德,落在了汪孚林身上,随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是……”

    “冯师爷,久违了。”汪孚林笑呵呵地做了个揖,见昔日的歙县学宫冯教谕,也就是他一直称呼冯师爷的这位还在那呈现呆滞状态,他就干咳了一声道,“怎么,是不欢迎我这个学生?我可是刚到潮州府就直接找来了这里,谁都不知道我来了。”

    “你……咳,看我这一点准备都没有。”

    冯师爷连忙拱手还礼,把汪孚林让了进来。见跟在后头的除了一个杜茂德,就只有一个随从,他把老仆撵走之后,也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拽住汪孚林往里走就低声说道:“你如今可不是当年那小秀才了,出门怎么如此大意,就只带一个人?这要是万一出点闪失,你让叶县尊……咳咳,叶大人怎么办?白龙鱼服,鱼虾可戏,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杜茂德只知道冯师爷当年当过歙县学宫的教谕,见其一见面便如此提醒汪孚林,显然亲近程度远超过寻常教谕和秀才的关系,他不禁有些好奇。等到冯师爷把汪孚林直接请到了书房,他迟疑片刻,本打算留在外面,可看到汪孚林对自己招了招手,最终还是跟了进去。可这么一进屋,听到冯师爷和汪孚林接下来的一番对话,他就发现,这位曾经当过教谕,被汪孚林称作为冯师爷的中年人,与汪孚林确实非常熟稔。

    而冯师爷言谈中提到的叶县尊又或者是叶大人,随着汪孚林毫不在意地将岳父那个称呼流露出来,他就意识到,汪孚林竟然是娶了当初的本管县令千金,心里免不得有些猜测。可是,当冯师爷笑呵呵回忆旧事,他这才发现,分明不是汪孚林借了当初那位本管县令的势,而是那位县令得汪孚林之助,这才政绩斐然,升官发财,于是嫁女结亲的时候,他心里头的惊讶意外就别提了。

    不过,久别重逢的那两位显然没有只叙旧情的意思,话题就渐渐转开了来。尤其是汪孚林今天来找冯师爷,除了探访故旧,也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其实,要不是我之前走访濠镜经过香山县时,学宫张教谕说起冯师爷您和他是同乡,我就算到了潮州府,也不会知道您就近在咫尺。我此行少人得知,是为了……”

    饶是冯师爷一直都知道,汪孚林那就是个胆大包天到极点的人,当听说汪孚林此来乃是瞒天过海,只取得了两广总督凌云翼的默许,别人全都不知道,他这是去招抚海盗的时候,他仍然只觉得脑袋仿佛要炸裂开了。身在潮州府,他当然知道海盗这种生物有多可怕,当即忍不住苦苦劝说。劝不住就拿眼睛去看汪孚林今天唯一带在身边的那个中年文士。可见对方向自己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对方肯定也没少费工夫,就顿时气馁了。

    “这么风险绝大的事情,你怎么能如此武断!”冯师爷忍不住又拿出了从前第一回单独见汪孚林时,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说了他一顿的气势,又气又急地数落道,“就算是上峰吩咐的事情,这也得看能办不能办。怎么能什么事都扛在肩上,这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你家里人怎么办?还有,这么大的事情,你与我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万一泄露出去那又怎么办?你一向做事是最稳妥的,这次怎的如此莽撞糊涂!”

    “冯师爷,您的好意我自然知道。虽说我走时对察院的人吩咐过,不许对外人透露我的行踪,但到了潮州府。我不去见官府其他人,若是谁都不知道我来过。万一届时需要传递消息时有所差池,那我不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冯师爷,我和您认识那么久了,我做事的分寸,您应当再清楚不过了。这潮州府上下,若是您都信不过,还有谁信得过?我此来的缘由不止是叙旧,还需要您助我一臂之力!”

    尽管冯师爷早已过了会轻易感动的年纪,但自己都已经离开歙县好几年之后,如今已经一举越过乡试会试两道关卡,以三甲传胪迈入仕途的汪孚林,竟然表现出对自己的这种深刻信赖,请求帮助,他又怎会无动于衷?于是,他顾不得自己早已经放弃了再谋个一官半职的打算,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地问道:“你需要我如何相助?”

    看到山羊脸的冯师爷如此态度,汪孚林不由得暗自一乐——果然,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尽管已经不是教谕了,这位冯师爷仍然是个急公好义的热心人,否则刚刚何必一急之下就来了一通语重心长的教训?

    于是,他当即欠了欠身道:“我打算把冯师爷您这里当成联络中心,一旦有什么事,便会先送信到您这里,然后再送往广州。而广州那边有什么讯息,也会转送到您这里。一旦需要惊动潮州地方官府,也要劳动冯师爷您出面。另外,我需要一个通晓潮汕话的向导,最好能够熟悉柘林和南澳。”

    当汪孚林把联络中继点托付给冯师爷,而后离开冯家的时候,之前基本上就只是汪孚林引见时和冯师爷说过两句话的杜茂德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就这么信赖这位曾经当过歙县教谕的冯师爷?”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和我聘用你们一样,推心置腹,信之不疑。更何况冯师爷这人我了解得很,在这潮州府我举目无亲,那些官员更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更何况,我此来的消息暂时还不想让某些人知道。”

    汪孚林笑了笑,心里却知道,自己这些年东奔西走,虽说也曾经遇险,但终究还是交了不少朋友。因而哪怕骤然受命来到距离家乡数千里之遥的广东,依旧能够找到足可信赖的人,这就是年纪轻轻的他却能避免孤军奋战的最大原因。当然,刚刚对冯师爷说的那些话一半真一半假,联络点是真的,但联络潮州府官员,那却多半用不上。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回头冲着杜茂德笑了笑:“走吧,后路既然已经确保,接下来就可以轻松一些了。”

    听得此言,杜茂德不得不再尽最后一次努力。从广州出发之后,见邱四海一直都被蒙眼堵嘴丢在车上,他一直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怎么个章程,是不是想亲身犯险。但是,刚刚听到汪孚林要冯师爷再推荐一个通晓潮汕话的向导,他心里终于大略猜到了,但还是决定最后试探一下。

    “汪爷,海盗那边您不会真的打算亲自去吧?若是我两人全都置身险境,您之前答应我的承诺,岂不是做不到?再者,您既然要向导,想必也应该觉察到了,若不会说潮汕话,在海盗中可谓寸步难行。”

    汪孚林早在吕光午和郑明先劝解过自己之后,他就早打消了凡事亲力亲为的念头。术业有专攻,有些事情不是靠胆色就能够手到擒来的。连日以来,他一直在根据各种消息来变动自己的计划细节,要向导就是为了弥补不熟悉地理人情的最大短板。

    见杜茂德还在尽职尽责地劝谏自己,他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点点头道:“孤身入敌营,你带着邱四海去,我就算了,免得随机应变的时候出岔子,反而碍你的事。”可嘴里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这当口,两广总督凌制台已经开始用兵罗旁山,怕是即便遇到万一,也不可能腾出手来管这边的突发事件,所以指望不上那边有什么支持。除却潮州府冯师爷这边留下联络点之外,他需要再给杜茂德准备一批帮手。

    杜茂德终于从汪孚林嘴里掏出这么一句准话,登时如释重负。他就怕汪孚林非要跟着混迹于海盗之中,那可是九死一生,那些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海盗可不管你是否朝廷官员——即便这些年官兵的威慑力越来越大,可如果海盗们真的一怒杀人,到时候豁出去亡命南洋,哪里就真的能够抓到凶手?

    等汪孚林把另一番打算大略对他解说了一下,他如释重负的同时,自然又惊又喜。等到敲定此事,两人依旧照着之前投宿客栈时装出的架势,一前一后,彼此拉开老远的距离,只装成不认识一般,回到那座之前杜茂德推荐的小客栈时,汪孚林眼看杜茂德径直去了邱四海的房间,他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行回了房。没过多久,一直盯着那儿的刘勃悄然进屋,低声说道:“公子,杜相公已经带着那个邱四海走了,真的一个人都不用跟他去吗?”

    汪孚林没有回答刘勃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被带走的时候,邱四海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没有。”刘勃迟疑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句话,“或者说,至少我没看出来。”

    没有和没看出来,其中区别自然非常大。可是,汪孚林没办法苛求,毕竟不论吕光午和郑明先,还是杜茂德此行,那都是风险绝大。而他既然打算给杜茂德支援,自然也不能留在这潮州府城就岿然不动了——毕竟某些潮州商帮的商人可能会认识自己,否则他也不用找上冯师爷。

    “那秀珠呢?”

    “秀珠姑娘也很安分,一直呆在屋子里没出来过。”

    对于这样一个回答,汪孚林倒是有些意外。但想想秀珠此次跟出来,那是陈炳昌几乎拼尽全力担保的结果,他就释然了。虽说那是个我行我素的丫头,可对陈炳昌的感激或者说感情却是真实的,所以才能收敛。

    “收拾预备一下,等冯师爷那边推荐的向导到了之后,我们先去柘林,再去南澳!”(未完待续。)

第七二六章 草莽豪杰

    潮州府柘林镇与南澳隔海相望对峙,和黄冈、大埕相犄角,乃是海防要地。UU小说,www.uu234.com从前倭寇最最猖獗的时候,倭寇伙同海盗,常常以攻占此地作为来去粤闽的根基,柘林曾经好几次险些失守。嘉靖四十三年,这里还曾经发生过一场震惊天南的兵变,最后还是借助葡萄牙人的坚船利炮,这才最终平息了下来。而此地也是潮州府商人与番船的走私交易最最猖獗的地方,早些年来自暹罗的商船曾经塞满海河,屡禁不止。

    柘林有水寨,有大城守御千户所。其中,方圆不到二里的大城屡经战乱和修缮,城墙高度两丈七尺,四面都有城楼,驻军一千余人。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区区指挥使。走在此间,身着军袍的军士和平民却是各占一半,各种各样的商货应有尽有,显然,这些绝不仅仅是供应城中军户,而是另有其他往海外运送的途径。但要做那行当,却得打通军中门路,这就比拼各家背景实力和手段了。

    此时此刻,便有一个走街串巷叫卖的货郎来到了一家宅院后门,卖力地吆喝了两声,后门就出来了一个半老徐娘的仆妇。有些嫌弃地在他那一担子货里头挑来拣去,最终方才沉下脸道:“卢十三,你以为老娘是谁?拿这种针头线脑就想打发我,做梦!”

    见那仆妇丢下东西反身就往门里走,最终砰地一声关上了后门,那年约三十许,长得还算眉清目秀的货郎忍不住使劲啐了一口,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这婆姨越来越贪得无厌,光是给钱还不够,还看中了他的人。不就是仗着家中主人是柘林寨中的实权指挥?他又不是那些青楼姐儿。为了混口饭吃就卖身,那简直要丢死人了!

    就在他悻悻挑起担子,从那小巷中出来,快经过巷口时,却只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想当初被人称之为性如烈火,冲杀如狼的火狼。现如今竟然就这么甘心情愿地做了一个货郎么?”

    卢十三一下子浑身绷紧,脚下倏然一停,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肩膀上的扁担,但很快,他又重新恢复了埋头走路不理会的样子,但藏在斗笠下的眼睛,却用余光瞟向了这话语声飘来的方向。当看清楚对方也是一个背靠墙壁,戴着斗笠的人时,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但还是没有再次停步。眼看已经把对方抛在身后足有十来步远,他方才又听到了这个沙哑的官话声音。

    “柘林兵乱的时候,才十八岁的你是军余,却立下过汗马功劳,打吴平曾一本的时候,你又立过功,却因为得罪上司,以你不在军籍为由。抹杀了你的功劳,这之后你就一直都只是做做单干的走私贩子。我没说错吧?”

    “你是谁?”卢十三一下子停下脚步,随手卸下肩膀上的担子,他脚尖一勾一挑,轻轻巧巧把尖头扁担抄在了手中。凭借自己的爆发力和速度,他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异动。那扁担的尖头就会立刻把对方扎个对穿!可就在他喷火的目光下,对方却仍是那样懒洋洋地靠着,声音也依旧一如最初那般慢吞吞地让人恼火。

    “将军是当不成了,现在单干的走私贩子也难当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和盗贼为伍?”

    “藏头露尾的家伙。给我现出原形!”随着这一声低喝,卢十三终于抡起扁担疾冲上前。不过,他总算还顾忌一下子出人命的风险,那倏然疾刺稍稍避开了对方的要害,却仍是存心让人吃个大苦头。可当他骤然前冲之后,对方却是差之毫厘一个旋身,紧跟着就嘿然一笑,毫不客气地反击了过来。一时间,两人一来一往打成了一团,直到卢十三终于觑准了一个机会,掀翻了对方的草帽之后,他的动作却一下子慢了,浑然没理会对方直冲他面门的一拳。

    果然,那一拳擦着他脸庞,直接打到了空气里。

    “打架也不知道认真一点,万一我今天发了疯,真想要你的命怎么办?”气恼的却是刚刚一直出言向卢十三挑衅的人。在没有了斗笠之后,那赫然是一个圆脸年轻人,只是此刻圆脸上没了一贯懒散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气急败坏和恼火。

    “都知道是小石榴你了,我哪能不留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一见面就翻我那些老皇历,万一我火气上来臭揍你一顿,真要是伤了你,你姐非得抱怨死我不可!”知道是小舅子和自己开这种玩笑,卢十三气归气,但毕竟懒得和小家伙一般计较,头也不回地抄了扁担回去挑起了那货担子。可正当他打算招呼了人回家去一块吃饭的时候,却没想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

    “姐夫,我叫石陆,别叫我小十六,小石榴就更不行了!”

    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见卢十三嗤笑一声,并不理会他,石陆恼火地一跺脚,嘀嘀咕咕片刻后,终究还是追上了卢十三,一路走一路低声说道:“姐夫,我之前出去转了这么久,总算是见了些世面。别看走私这种事,有些人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但只要你只是单干,那也就是一个糊口而已。你这一身好武艺,既然没碰到赏识的人,干嘛不另外找个地方?戚大帅不就在蓟镇,辽东李大帅听说也很能耐……”

    “不管是辽东李大帅也好,蓟镇戚大帅也罢,要说军略和本事,比起柘林这些饭桶那自然是天壤之别,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要的是军令如山,哪怕是错的军令也不容半点违逆,一声令下,哪怕是让你去死,你敢不去?再说了,除却他们之外,想当初那位俞大猷俞大帅,本事就真的不如这两位?不过是不会做官而已。我早就看穿了,凭我这性子,不论到了哪里,不是炮灰的命,就是如当年俞大帅这般。功劳别人领,罪过自己得。”

    石陆听到姐夫竟是平平淡淡说出了这么一番话,顿时噎住了。他还不到二十,有些少年心性,但毕竟不是真的不知道世事险恶。他不自然地岔开话题,开始说起自己此行东南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在东南遍地开花的镖局以及银庄票号这些新鲜事物,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最后突然一拍巴掌道:“姐夫,要我说,这镖局不就是打打杀杀的吗?咱们其实也可以开一个!”

    “人手从哪来?”

    “姐夫你当初在军户当中那是什么声望,好多人不都佩服你,愿意跟着你?现在谁家没有几个军余,成日里辛辛苦苦却连个温饱都混不得。”

    “声望?声望能当饭吃?我招揽了人,总得给他们开工钱吧。生意从哪接?最重要的是,出了柘林镇,谁知道你姐夫我是谁?”

    连续三个问题砸得小舅子哑口无言,卢十三这才没好气地说道:“说正经的。之前你出去的时候,我托你去新昌探望吕公子,你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当然去了!不过没见到,说是吕公子正好出门。”石陆对于卢十三提到的新昌吕公子。那是好奇到了极点,之前跟着那个闽商到了浙江后。他特意请了几日假去新昌,谁知道却扑了个空。见卢十三满脸惘然,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姐夫,上次和你打过的,真是当年在东南帮着胡部堂抗倭的那位吕公子?他不会是随口说来骗你的?”

    “我一个走私贩子。人家有什么好骗我的,再说,除了那位当年赫赫有名的吕公子,还有谁能赤手空拳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招待人家的那几天,我是用了点钱。可事后吕公子却还悄悄留了十两银锭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他,要骗我用得着如此?”

    想到当时那数日的切磋,卢十三又是神往,又是懊悔,暗想自己当年若是早遇到吕光午这样的真正高手,也不至于走弯路。吕光午走后的这一年中,他尽力弥补吕光午指出他招式中的破绽疏失,以及他不顾养身,日后会留下的后患,就这么一段时日下来,他自觉武艺大有长进,按方子抓了草药打熬筋骨后,一些早年留下的伤痛也大大缓解了,心头感激得不得了。

    奈何就连吕光午这样的人,都不曾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更何况是他?

    石陆到底没见过吕光午,见卢十三那一路走一路出神的样子,他想想自己小时候听到的火狼旧事,心里直为姐夫感到不值,少不得盘算着之前听来的某个消息。都说南洋诸国遍地是黄金,而且天高皇帝远,根本没有任何赋税,不像在这里,别说官儿,就是区区一个小吏差役,也能闹得民间鸡飞狗跳,还不如学那些海盗去搏一搏试一试呢!

    郎舅俩各自盘算各自的,当来到卢家大门口时,耳朵很尖的石陆却听到里头仿佛有人说话。他还以为是姐姐得知了自己回来的消息,兴冲冲撇下卢十三冲进门去,却没想到一眼就看见自家姐姐石氏正站在院子里和几个人说话。几人中,为首那个年轻人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出头,衣着颇为朴素,但却佩着一把剑,这顿时让他羡慕得多看了两眼。毕竟,这年头军中佩剑的多是军官,而民间却只有有功名的读书人才能佩剑。

    而让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姐姐看到他这个弟弟只是笑了笑,随即就冲着他身后叫了一声。

    “十三郎,你可是回来了,这位公子说,是听新昌吕公子提到过你,所以特意前来拜访!”

    “啊!”

    卢十三和石陆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卢十三更是丢下担子就冲到了那年轻人面前,兴冲冲地问道:“这位公子和吕公子熟识?”

    “不久之前才刚见过。”汪孚林笑呵呵地回答了一句,目光就在卢十三的身上迅速打量了一下。

    吕光午的笔记上,广州十府,总共提到的人物足有好几十,但有些只是草草一笔带过,有些却是不吝浓墨重彩,其中,眼前这个看上去正在盛年的卢十三,便在潮州府占据了首位,尤其是那个火狼的外号,让他非常感兴趣。如果按照他从前的设想,那当然是日后派其他人暗地里按照名单一个个接触过来,可如今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手上这一摊子事正好需要人手,那么就只能现打主意了。

    卢十三却没注意到这么多,甚至来不及问对方姓氏来历,他就急忙问道:“吕公子现下在广东吗?”

    “应该还在。”汪孚林见对方眼神大亮,一旁那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则有些怀疑,他看到几个随从正悄然退往门外,眼尖的刘勃打了个门外没有情况的手势,他早知道屋子里除了石氏之外再无旁人,就轻描淡写地说道,“吕公子已经随同几个海盗下海,试图招抚其中最大的两股。”

    “什么?”

    这一次,卢十三和石陆再次同时嚷嚷出声,就连起头招待汪孚林时,觉得这位带着随从的公子和气亲切的石氏,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顷刻之间,卢十三回过神来,一把拽起汪孚林匆匆进屋,直到进门才稍稍反应过来,回头冲着妻子叫道:“娘子,外头看着点,别让人进来!”

    可随着这话,他却发现,小舅子石陆已经赶在他之前窜进了屋子,一脸你赶我也不走的模样,就这么杵在屋子里。于是,他也只得无视这小子,强自打起精神之后,也不松手,就这么看着汪孚林道:“这位公子,你能否说得明白一点?”

    “简而言之,就是吕公子得知粤闽一带众多海盗都在希望得到招抚,所以便和另一位昆山郑先生,深入敌营打探,争取能够招抚这些人。”

    卢十三终于遽然色变,一时失声叫道:“难道他不知道,林道乾林阿凤这两大海盗头子,如今也偷偷潜了回来,如今正窝在外平,好几个部下正在潮州府招兵买马?就算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到了海上靠的是坚船利炮,万一那些海盗翻脸不认人,那就糟糕了!不行,小石榴,你赶紧给我去找人,找船!”

    “都说了我不叫小石榴!”石陆气得一跺脚,但随即却没有挪动半步,而是盯着汪孚林问道,“我们都不知道你是谁,凭什么就信你的?新昌吕公子是你什么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

    看到卢十三也反应了过来,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我平日里都叫他一声师兄。而他之所以会去招抚那些海盗,那是因为,他受我之托。”(未完待续。)

第七二七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吕光午的师弟?

    卢十三打量着汪孚林那显然属于文弱书生的身材,着实难以相信,然而,他更加震惊的,是对方那最后几个字,吕光午去招抚海盗是受其所托?

    他阻止了想要追问的妻弟,紧盯着汪孚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阁下到底是谁?”

    “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UU小说,www.uu234.com”

    这短短不到十个字,却让石陆倒吸一口凉气。见姐夫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没有,他简直佩服极了。要知道,这年头文贵武贱,哪怕是堂堂总兵,在督抚面前也是说跪就跪,地位和开国之初那些武官勋贵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也就是戚继光李成梁这样上头有人,同时又功勋彪炳的一国大将,这才能够说话有底气。

    总兵都如此,下头各级军官那就更加不值钱,如果知道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在此,驻守柘林的那位指挥使,屁颠屁颠来拜见时肯定要跪的!

    然而,石陆却佩服错了人,因为此时此刻卢十三不是面无表情,而是震惊得没了表情。虽说他和吕光午也就相处过没几天,可也听其不无自豪地提起过,其师是泰山学派的大儒,常年不呆在家里,而是在游历天下,四处讲学的侠士何心隐,照这么说,这位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竟然也是何心隐的弟子吗?否则师兄二字谈何说起?

    可是,他只是个没有军籍的军余,因此之前连战功都没上功劳簿。更不要说叙功。这样一位十府巡按特意来寻访自己。那又是为什么?

    想得太多。就以至于卢十三竟是整整呆滞了许久,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按照道理,人家是官,他只是民,这纳头便拜半点都不过分,可单干走私贩子时间长了,膝盖比从前硬得多,他又有些屈不下这条腿。到最后。他干脆退后几步深深一揖,直截了当地问道道:“不知汪爷造访草民一介军余,所为何事?”

    姐夫,你这话太生硬了吧?说不得人家就能给你一个锦绣前程呢?年纪小,总有一股雄心壮志的石陆在心里疯狂腹诽,可毕竟之前戴着斗笠戏耍一下姐夫已经是极限。在如今这种场合,他终究不敢越俎代庖——否则事后非得被卢十三削死不可!

    汪孚林倒也不指望凭借着这个十府巡按的身份,到哪都得到纳头便拜的待遇。但他同样清楚,这年头文贵武贱,军中要出头。要么如同戚继光李成梁那样一开始就得贵人青眼,机缘天成。自身又文武全才,军略出众——但即便戚李二人,那也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他们都出身世袭军官之家,至少也有指挥佥事以上的世职!而寻常平头军户要一步步成为高级军官,那几乎是不可能事件,而且更鲜少有接触到他这样层级实权文官的机会。

    因而,对于卢十三那敬而远之的谨慎,他当然能够理解,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此行要去南澳岛上的南澳总兵府,我需要一些熟悉柘林以及南澳一代地形的人佐助去做一件大事。我听说,你擅长水战,操舟之术更是炉火纯青,可愿意随我同行?”

    见姐夫脸色凝重,但眼神中分明满是犹豫,石陆终于忍不住了,立刻开口说道:“汪爷,我姐夫刚从外头回来,太阳晒晕了,脑袋只怕有些不好使,您请稍待片刻!”

    说完这话,他一把拖起卢十三就往外走,到了院子里,他对真的搬了张凳子守在大门口的的姐姐石氏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又扫了一眼院子里汪孚林带来的几个随从,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姐夫,这位汪爷既然称吕公子为师兄,又能找到你这里,那他说的这一重关系肯定不假。你得罪了军中上官,又不肯连累从前那帮弟兄,这辈子难道就只当个走单帮的走私贩子?之前我还想过,你也不如下南洋去赌一赌,可又怕姐姐担心受怕,现在这是难得的机会!”

    见卢十三轻轻叹了一口气,石陆就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对方的性情为人都不知道怎么样,但你想想,泰州学派那位何先生名气那么大,收学生总得精挑细选吧?退一万步说,他若真要把你当炮灰,你到时候也可以不去啊……”

    这一次,他却被卢十三打断了:“小十六,你就是太聪明了!有些船一旦上去,那就再也下不来了。”

    卢十三在小舅子肩膀上拍了拍,发现其正呆呆发愣品味着他这句话,他摇了摇头,重新又进了屋子。看到汪孚林正悠闲自得地在乏善可陈的屋子里转悠着,他便沉声问道:“敢问汪爷,为何需要我这样的人佐助?”

    “我此来,有曾经在抗倭战场上身经百战的戚家军老卒五人随行。然则戚家军擅长陆战,鸳鸯阵固然天下无双,但如今海盗轻易不会上岸,所以我需要精通水战的一批锐卒作为预备。至于是什么预备,你若肯答应,我可以告诉你,但却得等到了南澳总兵府之后。我知道,若真有战事,难免会有死伤,所以,但凡应征之人,每人黄金二十两作为安家费,战功另赏!”

    这么优厚的待遇!

    刚刚摸到门口的石陆顿时怦然心动,要知道,他这次护送那个漳州府商人去杭州,一路上餐风露宿,辛辛苦苦走了几个月的报酬,也不过是五两银子,就这样已经是非常优渥的美差,而现如今汪孚林竟然一开口就是黄金二十两,官府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方的官了?他差点想要开口嚷嚷一声我想去,但终究还是舔了舔嘴唇,没敢抢在姐夫前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纵使是卢十三,也挡不住这样的诱惑:“汪爷此话当真?是走之前就先发这笔钱?”

    “不错。但我要的是好手。不要滥竽充数的家伙。而且。要隐秘,要快,收一个人,就给二十两黄金,童叟无欺。”

    这是做生意吗?居然还童叟无欺!

    石陆又是一阵疯狂腹诽,但这一次,他终于是按捺不住了,窜进屋子里就拍胸脯道:“汪爷算上我一个!虽说我功夫比姐夫差点儿。但水上如履平地,最重要的是,我正好知道谁有一条好船,却正愁没地方发挥作用!那条船可大了,船主就是不敢开出去!”

    “小十六,你给我闭嘴!”卢十三狠狠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小舅子一眼,心里却分外明白,要拿这二十两黄金,恐怕是要拼命的,否则人家何至于如此重赏?然而。他辛辛苦苦做走私贩子,却因为本钱太少。进货的地方不肯赊欠,而且风险又大,有时候还要接济某些曾经和他并肩打过仗的军余兄弟,一年到头的收入,也仅仅是只够糊口。更何况,他和妻子成婚多年却没有子女,也希望能够让其有一UU小说半辈子衣食无忧的本钱。

    更何况,刚刚汪孚林的话语中,提到了他身边还有戚家军老卒随行,这就意味着,这位巡按御史除却认识吕光午这样的豪杰,在官面上的支持也足够!

    因此,虽说喝止了石陆,但卢十三还是最终下了决心:“汪爷要多少人?”

    这样的回答,无疑表明了卢十三的态度。见石陆喜形于色,汪孚林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底牌尽出,赏格也开了出去,如果得到的回答却是拒绝,他为了保密只能扣人,那就麻烦大了。

    因此,他很爽快地说道:“至少三十人,如果能招募到五十人,那也未尝不可。还是那句话,我要精兵强将,不要滥竽充数的新丁。我会把戚家军老卒都派给你去做这件事,但动作要快,明日我就要去南澳,船只和人手,全都要在那时候之前准备好,不露出半点风声。”

    可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此话一出,石陆也开始紧张了起来,心里迅速盘算着自己认识的人中,有那些可靠而又身手好的可以推荐。而卢十三则是在合计了一阵子之后,点点头答应道:“好,我一定办到!”

    当汪孚林回到客栈时,身边的人已经只剩下了两个。戚良等老卒事先都埋伏在卢家周边,一来只要卢十三答应,立刻就可以跟着去招募人手,二来则是如若卢十三不答应,因为听去太多消息,也会被挟持带走,以防走漏了风声。所以,眼下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本来他们这一大帮子外地人入住柘林镇的客栈,哪怕是分散成几拨,也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但因为冯师爷推荐的向导不是一个,而是三个,柘林镇中亦因为是走私圣地,外乡人不少,总算稍稍掩盖了几分。

    汪孚林单独包下了一整个院子,此时一回到屋子,他就叫来了秀珠。不得不说,他用陈炳昌绊住这个太过冲动的丫头,确实是很好的方法,从广州出发到现在,秀珠愣是没出过半点状况,他可谓是少了后顾之忧。见人进屋之后屈膝行礼,没有开口问接下来的行踪,又或是提出什么不合情理的要求,汪孚林略感欣慰,当即开口说道:“明日,我要去南澳总兵府。”

    这是秀珠此回跟出来后,第一次从汪孚林口中听到确切的目标。她张了张口,但仿佛是想到了自己的承诺,最终竟是沉着地说道:“不管去哪,我都听汪爷您的。”

    “很好。”对于这个预料中的回答,汪孚林点了点头,“而明天出发时,你换掉这身丫头的打扮,到时候就是我的随从。在总兵府,不要透出半点你和林道乾有什么恩怨这种话,尤其是那什么我是他女儿这种闲谈,没有我的吩咐更不许再提,明白吗?”

    “是。”秀珠再次从牙缝里迸出来这个字,可接下来她听到的话,却让她又惊又喜。

    “如果这次林道乾真的已经潜回来,那么,你会有很大的可能见到他。至于那些恩怨情仇,我会给你机会的。”

    抬起头来盯着脸上挂着笑容的汪孚林,秀珠几乎想都没想就跪下磕了个头,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是唯一的表态。

    次日天明时分,当汪孚林这一行人分成几拨,最终汇合在一起,跟着卢十三派来的石陆出了柘林镇,一路来到了某处僻静的小港湾时,看到的便是一条比当初付雄那条单桅白艚船大一倍的四桅大船。看着簇新的船身以及颜色,汪孚林一眼便判断出这艘船应该刚下水不久——因为此次肯定不会装货,船身大半截都浮在水面上,看不到任何曾经装着重货在水中航行而留下的水痕,就连风帆也仿佛是新挂上去的。

    果然,见他审视着这条船,石陆连忙解释道:“汪爷,船主确实是之前才在泉州一家有名的私船厂打造了这条船,但因为他得罪了柘林镇的指挥使,所以家里附近一直都被人监视着,他根本离不开半步。其他人又怕得罪那位钱指挥,这条船也只能停在这当摆设,再时间长些,说不定就白白腐朽了。这绝对是一条好船,造船的船厂在泉州当地非常有名……”

    “那船主呢?”

    没想到汪孚林直截了当问这么个问题,石陆就打了个哈哈,眼神有些闪烁:“钱指挥可是派了很多人在家里看着他,他可挪动不了……”

    “也就是说,眼下我们这是不告而取?”汪孚林看到石陆的表情更加尴尬,分明把这算成是自己强行征用了,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然而,不得不说,这条质量看上去很不错,而且主人正陷入大麻烦被人看死的船,这样无声无息开走,确实很符合此行隐秘的要求。可走海路不像是走陆路,万一这条船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到时候发生海难,他就算会游泳,那也只有死路一条!

    正在汪孚林稍稍犹豫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很利索地从船头顺着绳梯爬了下来,到最后还剩几格时直接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正是卢十三。他大步走到汪孚林面前,只对石陆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汪爷,昨夜我就带着戚爷他们上了船,从上至下检查了一遍,这条船虽说没有载满货远航,但从泉州过来也走过一程水路,船主还开去过澎湖,此行只是去南澳,距离有限,问题不大。就算风向不顺,桨手也足够了。”

    姐夫你好样的!这话来得正是时候!

    石陆心中大喜,连忙也跟着附和个不停。而汪孚林抬头看向船头,见戚良半探出身子招了招手,随即竖起大拇指做了个手势,他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旋即便收回目光,对身后其他人说道:“那就上船,出发!”

    只希望这条船到了南澳之后,还能经得起远行!(未完待续。)

第七二八章 南澳总兵

    南澳岛地处东南要冲,粤东与闽南之间,自从嘉靖倭寇肆虐以来,倭寇和海盗常常盘踞此地作为据点,最最有名的,无疑是在此筑堡建寨,却于嘉靖四十四年被戚继光俞大猷联手扫平的海盗吴平。后来林道乾也曾经以此作为基地,即便在林道乾一度远遁暹罗北大年之后,南澳岛仍旧是海市繁盛之地,走私贸易屡禁不止。

    因而,就在去年,也就是万历三年,朝廷在广东总兵府增设了一员分守副总兵,驻守在南澳岛上,官面上的称呼是漳潮副总兵,但民间却往往因为地域,称之为南澳副总兵。至于那座副总兵府,则是因约定俗成,民间通常会省掉那个副字。

    虽说在此驻军,一来是为了缓解了柘林镇的压力,二来防止南澳岛又落入海盗手中,但因为这里乃是海上要冲,朝中大佬们出于海防以及制衡的目的,便把小小一个南澳划归广东和福建共管,就连副总兵麾下,除却左右标营之外,水师也分成福建和广东两营。而直到今年,这座被军民称作南澳总兵府的衙署方才刚刚落成。

    现任南澳副总兵晏继芳这一年五十岁,放在文官当中,那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放在武将里,论年纪他就属于小字辈年纪的将领了。毕竟,在全天下的诸镇副总兵中,他的年纪基本上可以倒数。可若是放在戚家军这个特定的群体中,他就并不突出了——作为戚继光昔日的部下,戚家军曾经的一员。他的同伴有的留在浙东。有的留在福建。有的跟随主帅戚继光北上蓟镇,每个人的军职虽说不同,但大多都有一个类似的特点,那就是年轻。

    戚继光这一年都还不到五十,更何况那些昔日在麾下打过仗的部将?

    但晏继芳却向来觉得,自己升官一点都不快。嘉靖四十二年,不到四十的他就已经是浙江都指挥使,也曾经有过藤牌兵大破倭寇的辉煌。如今上了五十。却还只是副总兵。当年那种不破倭寇誓不还的建功立业之心,他如今少了很多,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去掉这个副字。然而,从副总兵到总兵这道关坎,说容易很容易,当年李成梁从家徒四壁一文不名,到参将,再到副总兵,总兵。才用了几年?可大多数的副总兵终其一生,也就是四处调任。难得正职。

    所以,他的理想,无疑就是到告老还乡之前,调任一个不大重要的兵镇任总兵。

    而眼下这小小的南澳岛上,衙署才刚刚建起来,副总兵才当了不到一年,晏继芳当然知道,接下来的数年,怕就是水磨工夫。除了用兵不能出差错,更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在朝中谈不上靠山,便只有牢牢抱住旧日主帅的大腿。故而哪怕戚继光早就调到蓟镇去了,他每年总不会忘了节礼,书信往来更是频繁。至于在福建广东两省的督抚面前,他也向来表现得颇为恭顺,毕竟俞大猷不会做官老得罪人的前车之鉴尤在,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在他看来,这个新增设的南澳副总兵会落在自己头上,除却当年抗倭的战功之外,自己会做人,这无疑是最大的优势!否则,麾下广东福建两营兵马,协调不好,转眼就会出大乱子。而在偌大的南澳岛上,暗地里进行的各种海上交易,他这个管理者就更加得把握好分寸,要是一味放纵,引来朝中注意,必定会重申禁令,杀一儆百,他这个副总兵也会受到株连,而要是一味镇压,光是潮州府豪商背后的势力,就会把他撵走。

    所以,犹如走钢丝一般维持平衡的副总兵生涯,晏继芳可谓是绝不容易。商人又或者说走私贩子常常会送上金钱美女各种孝敬,他自知收了容易出事,大多推却,有时候碰到不能推却的人物,这才象征性收些薄礼。相较而言,岛上驻军辛苦,不能离开这南澳岛半步,这才是他最头疼的问题。除此之外,这里气候湿热,对于上了年纪,腰腿都有些不方便的他来说,那就更是折磨了。

    这一日,晏继芳照例在一队亲兵扈从下,来到了一处沙滩。随着宽大的油布伞被撑了起来,按照这些年常看的那大夫吩咐,脱下衣衫的他把整个人埋进了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中,一如既往地在片刻之后就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尽管知道海盗尚未肃清,但岛上各处都有瞭望塔,这沙滩的附近同样不会例外,因而他半点不担心会有海盗骤然来袭,没多久就昏昏欲睡了。就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帅,大帅!”

    尽管是副总兵,但既然是分守一地,并不用看人脸色,因而在私底下,亲兵也好,大多数军官和兵士也好,全都不会煞风景地迸出那么一个副字,向来都是称呼晏继芳为大帅。此时此刻,晏继芳从一声声大帅的呼唤声惊醒过来,却忍不住先眯了眯眼睛熟悉光线的变化,这才有些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有人到总兵府求见大帅。”见晏继芳眉头一挑,分明是说要是不知名的阿猫阿狗,定要找你算账,那亲兵连忙补充道,“来人自称戚良,说是您应该记得的,他和您……”

    这话还没说完,那亲兵就看到晏继芳一骨碌坐起身来,快速拍打起了身上的沙子。知道自家主帅必定是确实想起了对方是何方神圣,登时暗自庆幸自己没因对方是衣着朴素的独眼龙就爱理不理,而是明智地选择前来报信,尤其是在晏继芳身边那几个亲兵都躲事不肯上前通报时,硬着头皮承担责任上前把人吵醒了。

    等到其他几个亲兵抬了一桶水过来,服侍晏继芳擦洗了身体,又换了一套衣裳。他突然只见晏继芳朝着自己招了招手。慌忙一溜烟跑上前。

    要知道。他原本根本只能算是亲兵之中最外围的,根本混不到近前,没想到一次报信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那人形貌可还有什么其他特点?”

    一听这话,那亲兵就更加确定了几分,连忙看了看左右,等晏继芳摆手把人都屏退了,他才低声说道:“回禀大帅,那个戚良眇了一目。”

    “真的是他……”晏继芳轻轻咂吧了一下嘴。随即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很不错,亏得你迅速来报,没有耽误事情。你这就立刻回去,把人请到总兵府客房等候,记得命人好生招待!”

    等到那亲兵连声答应后行礼离去,晏继芳方才踩着马镫上了马,可一路缓行回总兵府时,他这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这件事,总觉得有些疑惑。因为他一直都没有冷落去了蓟镇任总兵的戚继光。和当初的不少袍泽也常有联系,因此他也听说过。戚继光仿佛是体恤麾下一些伤残的亲兵,因而设法通过朝中兵部消了这些人的军籍,把他们遣散了出去,因为都是亲兵,这些老卒的日子据说过得很不错。

    可既然如此,戚良突然来找他干什么?求助?笑话,这位当年深得戚继光信赖那是出了名的,与其跑到南澳岛这种偏僻地方,福建浙江一带,又不是没有其他戚继光的部将在,真有困难的话,谁会吝啬帮戚良一把?

    直到踏入南澳总兵府中那一间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客房时,晏继芳再一次看见戚良,这才确定,对方来找自己的确不是小事。因为此时此刻,这位昔日戚继光身边的亲兵小队长赫然一身短打,看不出什么优渥生活的痕迹,腰间佩刀,反而和南澳岛上时常可见的走私贩子护卫非常相似。那一瞬间,他甚至在脑海中想到,要是戚良真是护送哪家新入行的走私贩子到南澳岛,向自己请求通融时,他该怎么回复。

    但好在他须臾就不用纠结了。因为戚良一如从前那般爽快,起身行礼之后就单刀直入地说道:“晏大帅,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我不是代表自己来的,也和戚大帅无关,我此次是护送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爷过来的。”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晏继芳意料的答案。戚继光当年明里遣散那些残疾老兵,暗里托汪道昆帮自己打理私房钱,这件事情在老卒当中也只有戚良知道,部下们当然谁都不知情,甚至于戚良等人究竟在哪颐养天年,那也有多个版本。所以,此时晏继芳直到戚良略解说了几句,这才知道戚继光竟然是把人托付给了汪道昆。

    要说戚继光在官场这么多年,诗词又做得不错,认识的文官可谓是很不少,但要说真正相得的,唯有在福建搭档过的汪道昆。单单这一点,很多人都觉得挺不理解,晏继芳最初也一样,可当初他调任福建的那一阵子,听说时任福建巡抚的汪道昆曾经对戚继光全盘放权,而且承诺责任一起担,绝不推卸,果然在一次被倭寇钻空子之后,和戚继光同背了罚俸处分,那之后他就明白了。

    身为武将,要找个赏识你的文官容易,要找个肯跟你肝胆相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文官,那却是难如登天!当然,更难得的是,戚继光在更早的时候就得到了当朝首辅张居正的青眼,那时候张居正可还没有进内阁,只是还在翰林院里熬资格的储相而已。

    “原来是汪侍郎的侄儿。”晏继芳平复了一下心情,请戚良重新坐了,他就谨慎地探问道,“不知道这位汪巡按此来南澳岛,所为何事?”

    “这个,我实在是不大好说。如果晏大帅能够抽得出空,是否能亲自见一见汪爷?”

    戚良跟了戚继光那么久,分寸两个字最会把握了。别说因为汪孚林派人帮忙理财,他们这些老卒的生活这才过得优渥富裕,就说主帅那笔私房钱如今也增值了快十倍,哪怕汪孚林没考中进士,也不是什么广东巡按御史,他也不会将其当成寻常人看待。更何况,这次他不是答应汪家人的请托,这才带着几个有心活动一下筋骨的老卒到广东来,而是因为接到了戚继光的信。

    主帅都托他照顾一下汪孚林了,他哪里还有二话?

    晏继芳敏锐地察觉到戚良这态度当中流露出的细节,想了一想后,便开口问道:“汪爷可是不大方便到我这里来?”

    “晏大帅想得不错,我还能打着昔年旧识的旗号,厚颜登门拜见,可汪爷年不过二十,实在是比较显眼,想来南澳岛上有不少人都盯着总兵府。”话虽如此,戚良却知道,如果真要汪孚林扮成自己的随员,那一位是绝对不会觉得有失颜面。不这么做的最大原因,无非是不想一上来就把事情给弄糟了,因而由他出面初步接触,留一点缓冲的余地。顺便看一看,晏继芳是否愿意进行下一步接触,或者说承担这次接触之后可能带来的责任。

    “唔……”只是沉吟片刻,晏继芳就当机立断地说道,“也罢,我每日除却午后去沙滩之外,也常常去各处转转。你回去之后告诉汪巡按,今日傍晚,我在太子楼等他。”

    所谓的太子楼,也就是相传南宋少帝赵昺在南澳岛停留时的居所,如今时隔数百年,早已是一片废墟,连残垣断壁都没有留下,毕竟,时光是消磨这种痕迹的最好方法。此时此刻,站在南宋皇帝也许曾经呆过一阵子的地方,想到当年南宋皇室和官员在蒙古人的铁蹄下一路往南溃退,最终在崖山,随着那位少帝蹈海自尽的足有十万军民,汪孚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其实,凭借当初宋人的航海能力,扬帆海外远避锋芒也并无不可,但蒙古人在占据中原之后,其海外贸易之发达,甚至比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永乐皇帝都能够为了一个建文帝派郑和七下西洋,那么,如果南宋******远遁,蒙古人又岂会吝啬于派出浩浩荡荡的船队遍索南洋?就如同南明弘光帝一样,逃到缅甸还不是一样被送回来处死?滔滔大势,便如同历史的车轮一般,会把阻挡物碾得粉碎。他现如今是顺应大势的一方,所以看上去方才顺风顺水。

    大势这种东西,终究是最难抵挡的。

    “汪巡按可是来得真早啊。”

    听到背后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汪孚林转过身来,见晏继芳留着十几个亲兵在远处警戒,竟单身走了过来,同样留着随从在远处,以示别无他心的他立时迎了上去,兴亡之叹瞬息之间便抛在了脑后。(未完待续。)

第七二九章 三寸不烂之舌

    “晏大帅,久仰大名,冒昧约见,实在有些不恭,还请见谅。¥℉UU小说,www.uu234.com”

    尽管已经听说过汪孚林很年轻,但真正见面,晏继芳还是忍不住暗自惊叹。

    像他这样的世袭武官,步入仕途的起步乍一看去会比汪孚林这样从科场起步的进士高很多,毕竟,他一开始就是世袭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官。然而,如果不是家中祖父父亲都有过战功,攒下了一些家业,光是去京师承袭世职,打点上下,那花销就让人很难承担得起。而且,起步高却并不代表升官快,若非倭寇肆虐,他军略武勇也还算出众,又跟着戚继光征战建功,哪有今天?

    可大多数文官只要凭着所谓的政绩,一任一任资格熬下来,运气好的话成为尚书阁老,哪怕他们这些武将就算当到顶成为总兵,甚至因军功封爵,道上遇见了却还得避让,有事照样得去求爷爷告奶奶!更何况,汪孚林的年纪优势摆在那儿,三十年之后也才五十出头,只要朝中有靠山,前途无可限量!

    而现在只看汪孚林在朝中的两尊靠山,他就已经要表示出相应的善意了——因为他是副总兵,而汪孚林的伯父汪道昆是兵部侍郎,还和兵部尚书谭纶相交莫逆!这都还不算张居正,毕竟传闻有时候是有夸大的。

    所以,在最初几句彼此套近乎的寒暄之后,晏继芳就照着昨夜思量时的那番打算,热情地开口说道:“汪巡按此来既然如此保密,想来是有要紧事。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尽力相助。”

    对于这样一个看似非常豪爽的回答。汪孚林却知道。这已经是汪道昆兵部侍郎的官职,以及戚良出面接洽,这才造成的两大加成效果。但如果他认为晏继芳真的就会一听他的话便无条件襄助,那就错了。因而,在立时道谢了一声后,他就字斟句酌地起了头。

    “晏大帅应当知道,现如今这会儿,两广总督凌制台已经动用几路兵马。进军罗旁山了。此番广东广西总兵亲自上阵,两省兵马都有调动,但就在这节骨眼上,潮州府却有消息报说,有疑似林道乾者出没,而林阿凤也带着不少船只和人手从吕宋扬帆返回,麾下虽大不如从前鼎盛时,却仍是粤闽沿海的大患。”

    作为戍守南澳岛,直面粤东闽南的漳潮副总兵,晏继芳可以不知道罗旁山之战究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但对于海盗的那些情报,整个广东乃至于福建境内。他掌握在手中的信息至少排在前三甲。察觉到汪孚林竟然是为了海盗而来,他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就干笑道:“汪巡按说得不错,这些海盗来去如风,骚扰沿海,但要说他们是趁着凌制台分心不得之际趁机作乱,那却也未必。从嘉靖末年到如今,这些海盗那可是都被打怕了!”

    汪孚林并不怀疑晏继芳此时说的话,从嘉靖末年到隆万之交,可以说整个大明国力渐渐恢复,甚至进入了少有的上升期,军事上也因为先后出现了好几位名将,因此保持着对蒙古、对女真、对倭寇以及海盗三方面的强大威慑力。否则,又怎么会有邱四海之辈偷偷带着礼物想要和海道副使周丛文搭上线,然后争取投降之后换个荣华富贵?

    所以,他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嘴里却说道:“晏大帅所言不差,正是因为当年戚大帅俞大帅等扫荡沿海,晏大帅这样的宿将又精于用兵,勤于戍守,方才有如今海盗闻风丧胆的局面。然则朝廷因为屡屡拒绝招抚,如今这些海盗亡命海上,化整为零,就如同小鱼小虾那样,从渔民手中那些洞眼太大的渔网中偷偷钻了过去,比从前更加防不胜防。”

    这是要招抚?

    晏继芳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刚想要接话茬,汪孚林就主动说了出来:“我之前在广州时,就因缘巧合,俘获了几个带着重金想贿赂官府求招抚的海盗党羽。但是,此等滑胥之辈肆虐沿海多年,杀伤官军,祸害平民,从前也有屡降屡叛之举,实在是不值得信赖!”

    这是说不能相信这些海盗,不能招抚?

    “但若是绝其希望,彼等很可能破罐子破摔,一次反扑就可能造成防守虚弱的地方遭到重挫。毕竟,以戚大帅俞大帅当年的赫赫功绩,也曾有过马失前蹄,让这些贼寇得逞的时候,更不要说如今。”

    这到底是招抚,还是不能招抚?

    晏继芳和文官打交道的次数很不少,可汪孚林这样年纪轻轻刚入仕不久的官员,竟然也喜欢一会儿来一个转折,他不免有些头疼。可这还没完,接下来汪孚林说出来的几句话,却让他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而且,南澳岛此处,历来除了是海盗倭寇很中意的地方,也是那些私商交易的圣地。据我所知,岛上各处适合停船的大小港湾,足有几十处。整个岛上,除却总兵府所在的镇城之外,不少地方驻守的官兵寥寥,据说就在不久之前,也才有几条暹罗来船在此停靠过。”

    汪孚林怎么知道的?那两条暹罗船来时乃是傍晚,趁夜交易过后就立刻开走了!

    看到晏继芳那原本笑呵呵的脸上一下子变得阴沉了下来,汪孚林当然知道对方是怎么猜测的,当即笑了笑说:“唐宋元时,未尝听说过有本朝那么森严的海禁,那时候泉州、广州、宁波等地,全都是闻名天下的大港,无论东洋的日本朝鲜,还是南洋诸国,海贸往来全都最是兴盛,到了我朝一时严禁,就如同我刚刚打比方的拿渔网封堵,总免不了会有很多漏网之鱼。所谓漳州月港这一口通商,不过是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实话实说。我却是不赞同的。堵不如疏,而疏却不能只开一口。而且,南澳岛孤悬海外,军将实在是辛苦。”

    这么说,汪孚林也许是知道他放纵暹罗船来南澳岛上交易,以此弥补军饷以及粮草不足,所以不准备揪住这一点不放?

    晏继芳只觉得今天心情是大起大落,一惊一乍。此刻明白汪孚林应该不是要揭短抓把柄,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当即半真半假地说道:“贤侄不愧是三甲传胪的少年英杰,我这一把年纪跟不上你说话的节奏喽。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我还是那句话,若在能力之内,绝不含糊。”

    “晏大帅可知道二林如今的行踪?”

    微微迟疑了片刻,晏继芳就打哈哈道:“这些海盗来去如风,我又怎知?但不外乎是外平、大甘、小甘,乃至于澎湖诸岛。但最大的可能,却是在东番!”

    所谓的大甘和小甘。指的是福建最东南端的大甘岛和小甘岛,这两个岛隔着西门澳,就是玄钟所、南诏所、铜山所三个卫所。至于外平,则是南澳岛周边二十多个岛屿中相对比较大的一个,在南澳的东南边。至于澎湖诸岛以及东番,那就更不用说了,澎湖诸岛上好歹还有个澎湖巡检司,东番也就是后世的台湾岛上现如今根本就是连个统管的官府都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话,放在晏继芳所说的这几个地方,那都是绝对要被海盗吐口水的。

    汪孚林来广东之后,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海贸和海盗上,反而派他到广东来的本来目的,也就是平定瑶民之乱,他却很少顾及,至于巡按御史挑人错处的本职,他竟也玩忽职守地丢给了底下的幕僚——要是这些传出去,那他就得卷铺盖回乡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他对于广东福建的地形有了相当深入的了解,对于海盗的行踪也因为接触过相关者,不比晏继芳了解少。因此,在晏继芳抛出了这几个众所周知的地点之后,他就呵呵笑了一声。

    “可据我所知,林阿凤所部,如今就潜藏在外平。”

    他怎么可能知道!

    晏继芳已经尽量高看汪孚林,但对其所言俘获了几个请求招抚的海盗一说却是将信将疑,可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对方并非东拉西扯,频频转折,而且俘获一说很可能是真的!否则,对方又怎会得知,海盗正潜藏在外平?因为他对南澳岛上的某些走私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外平诸岛上有海盗活动,当然也瞒不过他,可小小的南澳岛上虽说建了总兵府,他如今手底下统共两营外加福建南路,广东东路水师,总共不超过五千人。

    而这五千人当中,老兵新兵参半,贸然兴兵攻打外平,风险太大,再者正当凌云翼全力平瑶之际,他这是想抢风头吗?

    所以,一动不动和汪孚林对视了好一会儿,晏继芳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满脸沉着地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从汪巡按,到贤侄,再到你,这称呼从带着几分客气,到亲切,再到眼下撕掉所有伪装之后的直截了当,充分显露了晏继芳在这短短一阵子对话之中的心路历程变化。作为始作俑者,汪孚林知道火候已经相当充分,当即拱拱手道:“我已经前后派了两拨人前往招抚海盗,只希望晏大帅能够在必要的时候,予以一定的接应。”

    晏继芳眼中厉芒乍现,声线却没有多少变化:“你这两拨人都是谁?”

    “当年曾被胡梅林公称之为天下英雄的新昌吕公子,与郑伯鲁公之子业已早一步前往,此外第二拨则是我新收的一位幕僚带着俘获的一名海盗。而在我此次到南澳岛坐的那条船上,尚有从柘林镇招募而来的军余四十余人,再加上一条好船,还有一位要紧人物,这是第三拨。”

    “你所谓的接应,应该指的是让我这南澳总兵府虚张声势,令外平岛上群盗惶惶难安吧?趁着盗中有所分歧,你这一拨死士当中,应该少不了精通天气以及水文的人,到时候加以偷袭,说不定就能让海盗分崩离析吧?”

    晏继芳终于显露出多年宿将的本色,准确地猜到了汪孚林此来的目的。看到这位年轻的广东巡按御史没有任何掩饰地点了点头,晏继芳眯了眯眼睛,脸上那圆滑世故全都无影无踪:“我若是不肯答应呢?”

    “我怎敢强求?若是晏大帅不肯答应,我自然只能设法联络,请他们保全自己先行回来,仅此而已。”汪孚林当然不会无知到要挟晏继芳,当下一摊手,非常光棍地说道,“我只是想招抚海盗开发东番,日后南澳总兵府可以从福建广东独立出来,统辖南澳、澎湖诸岛、东番,免得海盗招抚之后,在广东以及福建上岸为民却依旧不肯消停。日后一旦东番稳固,还可趁势经略南洋。不过这也不是我这个十府巡按该操心的事,办不成不办就是了,只可惜吕公子他们冒奇险的一番辛苦。”

    晏继芳当然知道吕光午当年的勇猛威名,这位说是斩将夺旗的猛将,但却是出身书香门第,和他不是一类人,可当时浙军之中不少人都与吕光午颇有些交情——当然,那都是打出来的!当然,敢于挑战叫阵的,往往都是那些不在乎输赢的家伙,他却没打过,但毕竟是老相识。想到这么一位竟然也甘为马前卒,想到戚良千里迢迢赶来,竟然仿佛是充当了汪孚林的护卫,再想到汪孚林这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意思,他不知不觉心却已经动了。

    “什么开发东番,经略南洋,你先说来与我听听。”

    看来先步步紧逼,然后以退为进的计策是对的。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里也没闲着,立刻开始了详详细细的解说。这是他早就让杜茂德和徐丹旺起草过的条陈中,详细推敲,补充过很多细节的,再加上他对东南亚诸国如今的格局,以及西班牙葡萄牙的现状颇有了解,自然说得头头是道。到最后将局势到未来计划,再到可能有的反弹等等一一挑明之后,他这才对着晏继芳拱了拱手。

    “事到如今,如果晏大帅不愿意贸贸然掺和进去,也可以用训练为由先行整编兵马,号称演练,等事情过去之后,如若不成,晏大帅只管当成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责任尽在我身上。如果侥幸能够成功……”

    “事败算你的,若是成功便功劳二一添作五,是不是这意思?”晏继芳没好气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已经发福的身躯这时候一挺,却愣生生多了几分久战沙场的威势,“我还不至于这点担待都没有!但唯有一条,吕公子也好,你那个幕僚也好,还有你那条船也好,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唯有你,绝对不许上船!”

    其他的风险他可以承担,但要是堂堂广东巡按御史却陷在海盗之中,这巨大的政治风险他却承担不起!(未完待续。)

第七三零章 落魄的枭雄

    外平诸岛位于南澳县东南,光是这个名字,后世的人必定会感到极其陌生,但如果换一个名字,南澎列岛,那么很多人便会恍然大悟了。》UU小说,www.uu234.com相比南澳岛,这些岛屿全都是人们眼中的荒岛,袖珍到有些岛人步行走一圈都只要不多久功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原本并不适合人居住。

    然而,对于被官兵从广东福建撵走,下南洋之后却又遇到诸多困难的海盗们来说,在东番也就是后世的台湾岛重振旗鼓后,这一片临时的栖身之地却是重新踏入粤东闽南的跳板。

    若不是想试一试官府是否会重新招抚,他们早就退守台湾岛去了,那好歹是个比南澳还大好几倍的岛,唯一的缺憾只在于距离大陆太远,比不上南澳岛、双屿岛这些沿海岛屿可以便利地走私货物!

    当然,散居南澎诸岛,总共二三十条船上,也不是没有反对意见。其中最激烈的一种,那就是之前一再求招抚碰壁,现如今不若集中力量,重点攻击某一处卫所,显示一下实力。官兵不愿意招抚,那是因为指量着他们已经快被赶尽杀绝了,要是他们能够显露出健壮的肌肉,那官府改变主意也未必可知。

    在这乱糟糟一片的各种声音中,在外平诸岛中最大的那个岛上,挂着简陋黑旗的一条艚船上,曾经叱咤风云的林阿凤正在专心致志地烤鱼。在这种远离大陆的地方,干菜、海鸟以及海鱼,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这一圈岛屿上。有可供饮用淡水。以及植被覆盖较为茂密的岛一共只有三个。实力最大的林阿凤占据了两个,另有一个则是一些散兵游勇暂居,但林阿凤也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是林道乾便在其中。

    若是早些年,他一定会冷笑一声,立刻调度全部船只和人马,去和林道乾干一架,决定谁才是海上霸主。但现如今他早已经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了。去年被官兵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于是把心一横去吕宋打了那一仗,看似曾经把那些红毛鬼子打得抱头鼠窜,但他的损失同样非常大。

    他已经没有当年鼎盛时期那号称上千条船,几万人马了——那当然是夸张,真要有几万人,他早就横扫南洋了——如今部众有的独立山头拉走了人,有的则是遁回家乡,他身边也就只有这稀稀拉拉几百人。

    这其中,明人只占不到一半。还有日本人、黑人乃至于吕宋当地的土人等等,战力参差不齐。当然。林道乾若躲在那些散兵游勇之中,实力只会更差!

    “凤哥,邱四海都已经把靳飞龙带回来两天了,您还是不见他们?”

    见林阿凤一声不吭,只专注地烤着鱼,他身边那个中年汉子终于忍不住了,紧挨着林阿凤坐下之后,就低声说道:“我也知道,现如今风声乱,邱四海带着那么多人走的,回来时却就他一个外加靳飞龙,说不定是遇到什么事,可那条小破船上除了他们俩就是船老大和两个水手,看到我们都吓傻了,我仔仔细细盘问过,没什么问题。”

    “那你说,靳飞龙当初好好的军师不当,也不肯跟我下吕宋,一溜烟跑了个干净,现在我手头就这么一点人,他为什么还跟着邱四海回来?你可不要告诉我,说是邱四海把人给我绑回来的!他要是有这本事,想当初靳飞龙也不会凭着那一把铁尺,打得很多自称悍勇的好汉没了脾气!而且,靳飞龙三个字,你以为是真名吗?”

    “可如果不是,邱四海又是怎么找到人的?”中年汉子是林阿凤的同乡饶三,自从林阿凤下海为盗就一直跟着他,可以说是最心腹的左膀右臂,此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后,看到林阿凤烤鱼的动作为之一滞,面上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就趁热打铁地说道,“再说,邱四海都说了,已经和海道副使周观察搭上了线,剩下的那些人都留在了周府周边,所以才只两个人回来。凤哥,如今人心都快散了,再这么下去,大家得在这几个小破岛上啃树皮了!”

    林阿凤也知道,饶三这个跟了自己时间最长的都已经焦躁不安,更不要说他手底下的其他人了。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好吧,你去一趟,把邱四海和靳飞龙都带来,我亲自问他们。”

    “好,我这就去!”

    饶三此来不但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也不仅仅是邱四海二人的请托,而是林阿凤麾下大多数海盗头目的意思。他兴冲冲地下船之后,绕着小岛走了小半圈,最终来到了邱四海二人乘坐的那条小船前。

    尽管海盗船都挺破的,但和这条小船相比,那就是庞然巨舰了。简陋的小船下头,还有几个人守着,显然是出自林阿凤的吩咐。但这会儿几个守卫正在和人支起火堆烤鱼,喷香四溢,说说笑笑,哪怕刚刚才在林阿凤那混了半条烤鱼的饶三看着都觉得有些饿了。

    杜茂德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烤着手里的鱼。重回海盗之中,他再度启用了靳飞龙这个霸气的假名,同时把什么诗书礼仪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溢于言表的痞气——如果不熟悉的人此时此刻出现在其面前,绝对认不出他就是大同村中那个秀才!此时此刻,他娴熟地烤着鱼,撒上胡椒粒后递给了邱四海,这些香料不消说,都是海盗劫掠商船的战利品。他非常懂分寸地没去帮那几个守卫,以防人家认为他是想要下药又或者干别的。

    紧跟着,他才仿佛是不经意间瞥见饶三过来似的,笑呵呵地招呼道:“三爷来得正好,一块再吃点?”

    饶三打量了一眼三个守卫,见他们起身叫了一声三爷,颇为恭敬。但那笑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被抓现行的尴尬。他何尝不知道。这三人也对招抚颇为心动,这才乐意和这两个林阿凤怀疑的人套近乎?此时此刻,他挨着杜茂德坐下,又打量了一眼邱四海,这才低声说道:“凤哥终于答应见你们了。”

    邱四海自从被蒙上眼睛裹挟着离开广州后便始终疑神疑鬼,直到最终上了船之后被解开束缚,他发现身边只有一个杜茂德,而船则是往外平走。他就更是天人交战,又想在林阿凤面前揭破杜茂德的真面目,又怀疑这家伙投靠了那股拿下自己的海盗。当杜茂德明确表示,他这个秀才确实已经联系上了官府招抚,又许诺了他荣华富贵之后,他不得不说服自己,先从了对方。此时听到饶三说林阿凤的态度终于有所改变,他登时暗自竖起了耳朵。

    果然,杜茂德仿佛并不意外,而是叹了一口气就苦笑道:“我知道。凤爷多半因为我之前不告而别,觉着我这人没义气。没胆量,可我当初说的话有错吗?哪怕去东番,也不该去打吕宋!结果还不是我当初说的,吕宋那些佛郎机人固然一时战败,可后来呢?后来不是又卷土重来了?说实在的,要不是这次竟然正好撞在邱四海手里,这家伙怕我走漏了招抚的风声,硬提溜了我上岛,我才不会回来!凤爷不想见我,说实在的,我还不想见他呢!”

    “那是那是,想当初有飞龙你在凤哥身边的时候,粤闽多少海盗,有谁能盖住咱们的声威?”饶三毫不吝啬地恭维了两句,见杜茂德面露几分得意,他知道此人从前就有些恃才傲物,因此又说了几句好话,又跟着吃完了烤鱼,这才带着他们打算去林阿凤那儿。

    就当一行三人快到林阿凤那条座船时,却只听船头突然有人嚷嚷了两句,情知有什么状况的饶三抬头一看,来不及招呼身后二人,立时三步并两步上了船。发现是有一条船从不远处另一个岛的方向驶来,看形制虽不是自己这边的,却好像挂着那群散兵游勇那边的旗号,他稍稍心安了几分,当下训斥了大惊小怪的水手们几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吩咐周边船只警戒一下,继而方才迎了杜茂德和邱四海上来。

    邱四海上船倒是规规矩矩,杜茂德却举目眺望了一下,无奈过来的那条船这会儿还距离很远,船头纵有人物也不过小黑点,他极尽目力也看不分明,也就放弃了心头的冲动——毕竟,他一到此地就几乎相当于被人牢牢看死软禁,尚未得到有关吕光午的任何消息,眼下哪怕再想打探,也只能先忍着。

    时隔一年多再见林阿凤,杜茂德顿时想起了当年的经历。那时在生死之间,他不得不入伙,而后又交过投名状,却在海盗中地位稳固人人信任之后,因为林阿凤执意要去打吕宋,而突然闪人。此刻在一个照面后,他把目光先落在林阿凤下颌上多出的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上。

    海盗们可不存在什么真正安稳的大后方,打仗的时候不说身先士卒,至少是不可能只赶着别人上阵,自己却缩在安全的地方,那样很快就会被部下推翻,所以林阿凤身上的伤疤就犹如这位海盗王的功勋一样,每次处罚逃兵时,一脱衣裳就是最好的震慑。然而,脸却是门面,如无意外,谁都不希望脸上密布刀疤,因为那会让人质疑海盗王的能力。都已经让人直接打到脸上来了,岂不是离死只差一步?

    所以,在杜茂德的印象中,之前林阿凤的那张脸除了眉角一道浅浅的刀疤,其他的都是小擦伤之类的细碎伤痕。而这次林阿凤脸上的那道刀疤,恐怕意味着,自己不在的时候,对方在吕宋又或者在其他地方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殊死战斗。那时候连性命都不知道是否能保住,哪还有工夫去保护那张脸?

    即便觉察到这一端倪,他却不动声色就垂下眼睑,在邱四海行礼口称凤爷之后,他就生硬地拱了拱手,嘴里却一声不吭。

    见他这幅光景,邱四海心头骇然,可他终究蒙着眼睛被汪孚林授意小北审讯过一次又一次,在有心归降的前提下,他的心理防线早已瓦解,所以对投靠了疑似另外一大海盗势力,又和官府勾勾搭搭的杜茂德,他心里十分忌惮——毕竟,自己归降之后的前途,还牵系在对方身上。

    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帮杜茂德遮掩道:“凤爷,我是在广州城里偶尔撞见靳先生的,死活才把他拉了来,毕竟若是真的想要朝廷招抚,说不得还要靠靳先生的智谋。因为这是我自作主张,靳先生不大高兴,凤爷您之前又不肯见我,我这简直成了两面不是人,实在是太冤枉了!”

    邱四海直接叫起撞天屈,林阿凤见杜茂德嗤笑一声别过头去,本来萦绕心头的疑忌顿时变成了吃不准。想着邱四海毕竟跟了自己很多年,而杜茂德则是不告而别一年多,入伙的时间也不过三年多,他就干脆略过了邱四海,看着杜茂德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邱四海费尽心思把靳先生你带了回来,你现如今看到我只剩下这么一点人,还困守在这只有鸟拉屎的外平三岛,那就出个主意吧?”

    “主意?凤爷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何必又问我?否则你把邱四海派去广州府鬼鬼祟祟做那些事情干什么?”杜茂德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就冷笑道,“你应该问我,屡次求抚,朝廷却不答应,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对。”

    林阿凤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下来。尽管有人已经把他看成了掉了牙齿的病虎,但不可否认,他仍然是粤闽海上最有实力的豪雄,也许没有之一。尽管发现杜茂德在自己的直视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照旧淡然若定,他还是冷笑一声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自从当年胡宗宪招抚汪直徐海,结果朝廷却杀了他们之后,这招抚两个字,就再也没有人敢相信了。纵使一时被招安,只要发现朝廷有秋后算总账的蛛丝马迹,又或者人家没动静,自己也要杯弓蛇影,降而复叛这种事几乎是百分之百。所以,官府不肯纳降,这原因猜都能猜出来,不外乎是不想接受这样莫大的风险而已。”

    “你和从前一样,说得一如既往有道理。”林阿凤貌似夸赞了杜茂德一句,却突然词锋一转道,“那接下来你莫非要说,让我解散麾下船只兵马,让朝廷觉得我软弱无害,是不是?靳飞龙,一年多不见,没想到你再回来时,竟已经是朝廷的走狗!”

    ps:之前接到通知,23-26要去参加作协一个学习某精神的培训班,骷髅在国外去不了,幸好血红答应去,心理瞬间平衡了……(未完待续。)

第七三一章 尔虞我诈

    别说林阿凤脱口而出的是靳飞龙这个名字,哪怕被人叫破杜茂德三个字,来之前就已经做好豁出去的准备,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杜茂德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恐惧这种情绪,自从他把妻儿托付给汪孚林之后,就已经彻彻底底从脑海中彻底摒弃了出去。

    “自从凤爷派邱四海去广州,不就已经有所准备,也打算夹起尾巴做一做朝廷的走狗了?”要比牙尖嘴利,杜茂德当然不会比林阿凤逊色,见对方杀机乍现,肩膀微微绷紧,仿佛随时都会暴起袭击,他却依旧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本来就只是屡试不第的穷酸秀才,同样属于想当走狗却当不成,否则也不会当初遇到你们,就为了保命露一手求入伙!”

    “这么说,你这靳飞龙这个名字是假的?”林阿凤仿佛一下子抓到了重点,立时冲着邱四海喝道,“邱四海,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积威之下,邱四海哪扛得住,毕竟,连日以来,他心里本来就积压了一堆恐惧和怨恨。然而,他本想张口就把杜茂德的事情一股脑全都抖露出来,然而,一想到林阿凤在外平的消息还是自己泄露的,杜茂德也是自己带到岛上来的,他就意识到要是一个字说错,杜茂德固然没命,他也好不到哪去。更不要说,将林阿凤本打算送给海道副使周丛文作为贿赂的那笔财宝拱手送给了不相干的外人,光是这一条就足够他死很多次了!

    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选择。于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凤爷。我是瞒了您一件事,可这也是在路上被靳先生逼的,靳先生他的名字确实是假的,他叫杜茂德,是广州府大同村的秀才……”

    既然起了个头,邱四海便原原本本将自己怎么在广州街头偶遇杜茂德。直接追到了其家乡,拿着其妻儿要挟,这才把他给带了回来。“

    林阿凤见杜茂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相当难看,赫然是火冒三丈,他自以为了解了对方缘何在见面之后的这一段时间里,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敌意。既然知道邱四海已经派人看住了杜茂德的家眷,他就轻松多了,当下笑呵呵地说道:“原来不是靳先生,而是杜相公。你之前捏造姓名入伙。想来是生怕声名传到官府,祸及家眷,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此事就当没发生过。至于邱四海那有些冒犯的举动,我替他赔礼就是。”

    作为一时枭雄,林阿凤说赔礼就赔礼,竟是站起身来笑吟吟对杜茂德作揖。果然,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就只见杜茂德非常不情愿地还了一礼,面色却没有缓和多少。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饶三方才赶紧出来打圆场,三两句话暂时消解了那僵硬的气氛后,却又把邱四海给扶了起来,半真半假地埋怨了几句他的冒失,这就算是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只不过,杜茂德在没多久之后还是找了个借口拂袖而去。什么出主意的事仿佛忘在了脑后。

    但是,刚刚已经自认为品味出很多隐情的林阿凤却不但没有因此大发雷霆,反而借此机会,留下邱四海好好盘问了一番。

    既然之前已经选择了说一半留一半,这时候。邱四海就唯有硬着头皮把谎言继续圆下去,好在除了他设局不成反被别人一网打尽的这件事,其余的细节都是亲身经历的,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因而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随着自己的诉说,他追随了多年的这位海盗王似乎颇为满意,登时如释重负,

    但隐隐之间,他原本就剩余不多的忠诚也就更少了一些。连他和杜茂德的异样都察觉不出来,而且此番回来,留在外平三岛的船只仿佛更少了,这岂不是说再这样下去,林阿凤麾下这些人只会更快分崩离析?

    出了船舱的杜茂德一刻都没有在船头停留,气冲冲地踩着船板下了船。在几个水手的眼中,他这会儿显然心情非常不好。只不过,别人眼中“心中有气”的杜茂德,却在离开林阿凤那条船后不久停下了脚步,仿佛不经意似的回头眺望了一下,正好看到之前自己关注过的那条船进港。

    杜茂德一眼就发现,和自己与邱四海来时高价找的那条船相比,过来的这条单桅白艚船也好不到哪去,显得破烂不堪,说是下一刻要沉没都有人相信。然而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船上,而是集中在船头依稀可见的几个人影上。粗粗搜寻了一番,他的目光就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尽管只是一个大概的体型轮廓,他还是认出了那个一身短衫,胳膊和肩膀上露出结实腱子肉的中年大汉。他原本还担心对方难以在港湾这么多船只和人员中发现自己,可就在他盯着对方看了没多久之后,他就发现人家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他就看到那中年大汉有些惊讶,仿佛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当下他立刻摇摇头,随即也顾不得对方是否能够领会,立时低头离去。

    仅仅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其他人就算发现,顶多也只会认为他心怀不满,故而看到这么一条小破船时摇头嘲笑!

    船头的吕光午却还不至于这样心有灵犀,仅仅从杜茂德的眼神以及细微动作上理解对方的深意,心里一时生出了许多猜测。

    杜茂德明明在去年就已经逃离了这群海盗,如今又怎么会又和这群人厮混在一起?是生活窘迫,又或者被什么难言之隐逼迫,不得不再次入伙?还是说,他临走前就曾经对汪孚林推荐过杜茂德,汪孚林记在了心里,立时就去寻访了来?虽说之前他并不知道此人家乡,但汪孚林是巡按御史,查一个秀才的底应该比他方便。

    不论怎么说,如果是最后一种可能。杜茂德是汪孚林派来的,那是最理想,但同时也是可能性最低的!他不能把一切寄托在这种渺茫的希望上,得想个办法去见一面才行。

    在之前漂泊海上直到外平三岛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和郑明先再加上吕家郑家七八个家丁,恩威并济。彻底把付雄给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且,郑明先定策,他亲自执行,在一场黑吃黑的遭遇战之后,他们先是成功拿下了一条船,而后以这两条船,二十多号人作为基础,在来到外平时,付雄的实力已经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三条大船再加上之前那条单桅白艚船,六十多号人马的实力,除却林阿凤这批人之外,他们在那些散兵游勇中也算是顶尖的。

    此时此刻之所以只开着这条小破船过来,却是吕光午考虑到林阿凤的反应,尽量低调。果然,看到这条单桅白艚船进港,只有一条船过来盘问。登船之后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船上总共也就五六个人,听说是来求见饶三的,也就很爽快地让他们停靠了。

    尽管付雄在粤闽海盗之中原本算不上一号人物,但如今有三条船的海盗也算是不错了,因此吕光午前几日也见过饶三这个林阿凤的左膀右臂。今次他主动出击,本来是想打探一下。林阿凤对将来究竟有什么打算,但既然见到杜茂德,他就改了主意。在海上走了一个多月,他早已把身上那一身雪白的练肉晒成了小麦色,看上去就和大多数水手没什么区别。再加上身上有当年练武和拼杀留下的不少伤疤,光着膀子的他越发显出了几分凶悍。

    甫一照面,他就气急败坏地向饶三抱怨了起来:“三爷,这里也太荒凉了,能吃的野菜都快被挖完了,什么海鸟海鱼早已经吃得兄弟们嘴里淡出鸟来,再这样下去,底下就真的要造反了!”

    饶三虽说瞧不起群聚在另一个岛上那些散兵游勇似的海盗,但毕竟林阿凤实力不比从前,需要这些零散的船只人手撑一撑声势,故而他立时打哈哈安慰道:“凤爷知道大家辛苦,再等几天,咱们就立时去做一票大的……”

    “凤爷这话已经不是说第一次了!”吕光午**地说了一句,继而就用威胁的口气说道,“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凤爷的心意,不就是想要朝廷招抚,又怕他们骗了咱们上岸之后却不认账吗?既然如此,那就来硬的,上岸干一票大的,看他们还敢瞧不起咱们!三爷,我撂一句话在这,这么想的绝不止我们那边三条船,十几条船的人都已经这么说定了!我今天来,就是这么说一声,是不是要告诉凤爷,您看着办!”

    饶三身边一个亲随听到这吃了火药似的话,又见饶三脸色不好看,不禁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立刻恼火地嚷嚷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和三爷说话!”

    见那亲随一边喝骂,一边朝着自己冲了过来,吕光午哂然一笑,面对那扑面而来的拳风,他动也不动,直到那一拳头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打在脸上,他才骤然伸手一抓,死死钳住了对方的手腕。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就这么轻轻一弯,一折,那亲随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手痛呼了起来。这时候,他方才生硬地拱拱手道:“三爷没个准信,我就一条一条船问过去,看看大伙是什么主意!”

    他说完就立刻大步出去,等到了船头,他竟也不用船板,就这么直接翻过船舷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去。

    等饶三反应过来追到船头时,就只见人真的往其余几条船赶去,仿佛真的打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来个大串联。面对这种棘手的局面,他再也不敢怠慢,慌忙亲自往报林阿凤。

    而吕光午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有限,一路上见船就找人传话,却也不多说,提高声音嚷嚷一番,随即拔腿就走。他这次打的主意很简单,看看能不能通过这样的动静,把杜茂德给惊动出来。果然,当他绕了小半座岛,看到一条不怎么起眼的小船时,才在船下叫了一句,船头就立刻有人探出身来,正是杜茂德。他假做丝毫不认识,依样画葫芦大声嚷嚷了一番,道是付雄等零散海盗决定即日就到潮州府又或者漳州府大做一票,有同意的便在林阿凤面前说说情。

    正当他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时,船上就传来了一个叫声:“等一等!”

    见是杜茂德已经顺着绳梯爬了下来,吕光午往四周扫了一眼,故意丝毫不停步,继续往前走。果然,不多时,杜茂德就已经追了上来。步子不停的他只听到身后传来了杜茂德那压得极低的声音:“吕大哥,汪爷让我给你捎带一句话,他已经去了南澳总兵府,应该能够在近日内说动漳潮副总兵晏大帅,造成出师的假象,一旦消息传来,我们这边就尽快造势。”

    果然是汪孚林吗?

    吕光午心里意外的同时,却也颇为欣慰。汪孚林见自己久久没有传回消息,不是仅仅担心自己的安危,派人打探,而是主动出击,同时却又找到了深悉海盗内部情况的杜茂德,令其也混了进来,只要南澳那边有所策应,也就是说,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了。他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却是依旧头也不回地说道:“知道了,你重回此地,未必能够稳获信任,自己小心些。我那边已经扶起了一个付雄,岛上至少半数人已被说服,你心里有数就行。”

    “吕大哥,我听说林道乾就在你之前的那个岛上,这消息……”

    “可能是真的,但我到底不认识林道乾。我那岛上除了付雄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颇有实力的海盗,麾下一共有四条船,我没有说服的人中,就有他们。如果林道乾真的在那里,只怕就躲在这伙人中。”

    双方各自得到了最想知道的消息,杜茂德自然不会继续去追,从而引来人怀疑,当下就停住了脚步,往回走时还故意没好气地就吕光午恶劣的态度大声抱怨了几句。当重新回到自己那条小船时,见邱四海仍旧没有回来,他很清楚林阿凤必定不会全然信任他,指不定还在盘问邱四海,但如今有吕光午带来的这一出,他的身份危机应该可以得到进一步的缓解。果然,他没有等太久,就有人匆匆过来传话,道是凤爷有请。

    当他再一次上了那条最大的船时,就只见吕光午被四个彪形大汉死死看住,而林阿凤身边则是站着七八个人,有些像饶三这样的他认识,但也有两人他不认识,想来竟是各大头目全都到齐了。(未完待续。)

第七三二章 蛊惑人心,秀珠寻父

    饶三自认为从报信到最终堵住吕光午,这一系列动作已经够快了,可仍然是让这么个家伙把反攻潮州府和漳州府的话嚷嚷了出去,让大半人马都听了个遍,要说心中没点火气,那自然不可能,更何况对方之前还险些折断了自己一个亲随的手腕!

    所以,得到林阿凤授意,他立刻出动了麾下最得力的四个心腹,把这么个人给押了过来。然而,此时此刻他本想仗着林阿凤的势,让对方屈膝服软,却没想到刚刚林阿凤在乍见此人之后,立时发出了一声赞叹。

    “好一位猛士!”

    也正是因为有林阿凤这一句话,吕光午很清楚,自己此刻看似岌岌可危,但实际上却还暂时安然无恙,接下来他可以选择最稳妥的应对,但考虑到如今的局势,他却决定冒点险。

    因而,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什么猛士不猛士,不过是一点蛮力而已!凤爷,我也不怕说实话,岛上的野菜早就都被掘完了,船上那些干菜和盐巴也已经快没了。就算海鱼管够,可顿顿都吃,谁能受得了?要避风头那就去东番,去澎湖,在这地方窝着,不是等死吗?再说了,自从停在这里之后,大大小小的地龙翻身,这都多少次了?”

    吕光午非常明智地选择了一个没有人能够反驳的切入点,那就是如今的处境。

    海鱼固然会被某些美食家誉为美味,但真的让你连续吃一个月试试?再说,盐也好,蔬菜也罢,全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但相比这些饮食上的困难,生病才是最大的危机。此外就是吕光午提到的地龙翻身了。要是汪孚林在这里,一定会大大点头附和,因为某人知道南澎列岛正处在一条地震断裂带上,哪怕如今没有大地震,偶尔来一次三四级的地震,然后是海浪高涨。那也够吓人了!

    杜茂德在心里为吕光午叫了声好,但他如今还属于妾身未明的状态,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贸贸然插嘴。但是,他非常欣喜地看到,接下来附和吕光午的头目足有好几个,至于剩下的人虽说没有直接说话,脸上那赞同的表情却根本藏不住。

    站在林阿凤身后的邱四海则心里明白,林阿凤求抚的事只有饶三和自己知道,至于派自己带着大笔财宝去求见海道副使周丛文。这事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林阿凤最怕的就是下头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了,而多少海盗头子就是因为这样一个缘由,死在了内讧中?奈何他虽说曾经是林阿凤的亲信,可仅有的几个心腹现如今陷在广州城,连死活都不知道,万一被人问起不好回答,他就更加不敢随便开口说话了。

    林阿凤也完全没想到。看上去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身材魁梧的吕光午,竟然会在自己面前还这样大胆地开口抱怨,而且还激起了众人的共鸣,哪怕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仿佛真的是嘉赏勇士,但他心里已经动了杀机。不过是跟着一个才只有几条小船。几十号人马的小角色,竟然就敢在自己面前这样乱说话?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就算懊悔不该给此人说话的机会,也只能藏在心里,甚至还得抚慰众多同样流露出不满的部下。

    “大家的难处。我都知道。”林阿凤扫了一眼那些不满的面孔,心里明白今次不能空口说白话了,立时当机立断地说道,“南澳岛那边仗着驻扎了兵马,时常和那些南洋番船交易。然而他们有两营水师,我们贸然去攻,只会损失惨重。之前南澳岛有人送来消息,近日之内会有两条暹罗船开过来。我的计划是,瞅准时机,截住这两条船,这应该就足够我们补给一阵子了!”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传来了乱哄哄的议论声。而吕光午则发现,林阿凤一边说,一边侧头瞅了一眼杜茂德。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杜茂德冷笑一声道:“从南澳到我们这边,还得看顺风逆风,要说正好堵截住这两条船的时机,那可不是这么好抓的,就算凤爷在岛上有内线,什么时候送消息,来回的时间,只要差之毫厘,就能谬之千里,简而言之就是一步错就赶不上了。”

    林阿凤没想到杜茂德竟是公然反对自己的提议,哪怕知道这家伙因为邱四海扣其妻儿的算计而存心捣乱,他也不免有几分恼火。

    但下一刻,他就只听杜茂德词锋一转道:“但是,这个主意稍微改一改,却可以让官兵疲于奔命。我们放出消息说要抢掠南澳海市,官兵定然会在南澳岛加强防备,固守南澳,实则我们去直奔漳州府月港!那里乃是现如今唯一的开海港口,我们直接狠狠抢一票,接下来先到东番暂避一时,只要撑一阵子,十一月十二月的风向,正好可以下南洋!”

    被杜茂德这么一说,四周一时一片安静。这几年来,只有海盗被官府撵在屁股后头满世界乱窜,一会儿这个寨子破灭,一会儿那个海盗被剿,大多数人的所谓做一票,也就是抢几个沿海的村子,敢打南澳岛海市以及番船主意的,就已经算是胆大包天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盯上月港!在一片沉寂当中,林阿凤已经不敢再让杜茂德说下去了,连忙打断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倒过来,放出咱们要去漳州府的消息,实则打南澳……”

    在接下来乱糟糟的气氛中,吕光午那番抱怨终于被林阿凤成功搁置,而这个让他心生杀机的大汉也再没有开口说什么,让他稍稍放心了几分,转而烦恼的却是杜茂德那仿佛眉头一皱就能计上心来的各种对策。尽管从前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时,他确实胜多败少,唯一的大败也只是官兵势大,他力所不及,至于到吕宋之后又被佛郎机人撵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他此刻还是生出了几分又有事情脱开掌握的无力感。

    偏偏就在众人乱哄哄商量的时候,舱房之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凤爷,海上有一条船过来了。”

    “只有一条船?”林阿凤立刻反问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皱了皱眉,一个小头目便笑着说道:“凤爷。说不定是有人想入伙呢?就算真是官军,一艘船顶个屁用?就算是想要混进来的内奸,只要不让他离开,那就什么消息都送不出去!”

    尽管林阿凤也知道这道理,心里终究不那么踏实。他草草结束了这样一次商谈,甚至就连本打算给点颜色看看的吕光午,他也没太理会,放了其坐着那条单桅白艚船离开去往零散海盗们占据的那个岛,而自己的目光。则是始终集中在那条莫名其妙的来船上。此时此刻,他已经派了饶三带着三条船迎上去,自忖凭借这多年经验,就算来的真是官军精锐,以多打少也决不至于落败。

    果然,一直到接舷为止,来的那条船似乎都没有什么异状。可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发现围着那条船的另外两条船掉头开了回来。他心中一凛。再加上发现那条来船竟是径直航往那些零散海盗占据的小岛上,他更觉得事情似乎和料想不同。等到派去的两条船渐渐驶近。他当即派人在船头喊话质问,谁知道却问出了一个让他大为愕然的答案。

    “凤爷,那条船是来找林道乾的,三爷一上船就被人挟持住了,那船看似不算最大,可竟然满满当当都是人。船上有个丫头自称是林道乾的女儿。就是她挟持了三爷,这会儿她带着几十个人去那边找林道乾了,说是找他要个说法!”

    此时此刻,莫说林阿凤简直认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就连同在林阿凤那条船上的杜茂德。也忍不住错愕。之前他和汪孚林兵分两路的时候,汪孚林倒是提过,除却去恳请南澳总兵府做出策应的行动之外,还会设法募集一批人以及船只,以投奔又或者别的借口过来,他只要当成不知道就行了。可如今船是来了,可这所谓林道乾的女儿又是什么戏码?

    “林道乾,你给我出来!我阿妈临死前让我找你,让我狠狠给你一巴掌!你给我出来,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阿爸!”

    相比他而言,已经返回之前那个岛的吕光午在听到新来的那条船上,传来了女人的嚷嚷时,他的反应就比杜茂德大多了。毕竟,秀珠可是他和郑明先救下来之后,这才托付给小北的,哪里会不熟悉这个声音?须知海盗船向来不带女人,哪怕在外漂泊再久也是如此,这是整个群体的忌讳。而如今这么多海盗窝在这三个岛上这么久,老母猪都会变貂蝉,秀珠这么个女人一现身岂不是大为糟糕?于是,他立刻叫上郑明先一块来到了船头。

    就只见各处停泊的那些船上,因为突然看到女人,有人起哄,有人谩骂,有人叫嚷,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看热闹。

    而那条来船上,秀珠一身瑶女服饰,身上的几样银器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再加上那出众的容貌,炫目得让人难以直视。更加让人不得不重视的,则是船头十几个举着刀剑站在其身后的汉子,显然是她带来的部下。因为她的叫嚷,她的打扮,大多数人都信她真是林道乾的女儿,至于是不是有人暗自琢磨着如何采撷这朵带刺的花,那就很难说了!

    而作为知道某些内情的吕光午和郑明先,则是在尽力搜索四周围的可疑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听说过某些流言,道是林道乾隐藏在这些零星海盗之中,因而绝对的船只以及人数虽不少,彼此之间却都互相提防,可始终没有抓到确切证据。然而,到了如今被亲生女儿挑上门来这份上,林道乾如果真的还在,却仍旧隐身不出,那么,其多年纵横四海积攒下来的那点名望,也就真的消散殆尽了!

    自从离开罗旁山后,吃过苦,受过骗,挨过闷棍,失望过,痛哭过,经历了不知道磨难之后,秀珠终于出现在这个林道乾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她只觉得满身精气神全都聚集在了一起,声音不知不觉提得更高。

    “阿妈死之前,千辛万苦给雇了这些护卫,让我来找你!我把广东十府都快走了一个遍,也变卖光了阿妈所有的银器,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一条一条船地找过去,杀过去,我说得到也做得到!”

    听到这话,接舷之后就被挟持在船舱中的饶三着实倒吸一口凉气,但同时也觉察到一丝机会。要知道,自家大佬林阿凤一直颇为忌惮的,不就是林道乾吗?只要证实林道乾真的在这里,那么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所以,他干脆地把怒气全都压在心底,暗想等找到林道乾,回头一定好好收拾你这丫头!

    各条船上也不知道起哄了多久,一条不太起眼的船上,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远望着光彩夺目的秀珠,仿佛被灼伤了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初那个一出现就夺去了他所有理智的女子。听到四周围充斥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话语,又看到周遭几个跟了自己很多年,不离不弃的部下,传言中早就各种死的他终于站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隔着老远的距离,秀珠却一直在努力在四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希望能够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当她听到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时,立刻往声音来处望去。尽管那里有好几条船,每条船的船头都是人,但她的目光还是在第一时间落在了其中一个鬓角霜白的中年人身上。尽管不能确认对方就是林道乾,但她还是高声说道:“阿妈给我起的名字叫秀珠,但我没有姓,阿妈说,随我高兴姓什么,只有一条,绝不能姓林!”

    “绝不能姓林……呵呵,绝不能姓林!”

    喃喃自语了几句之后,中年汉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到最后竟是笑出了眼泪。他仿佛丝毫没有在意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等最终停下笑声之后,他才开口问道:“那你身上应该带着那个‘贺秀珠吾女芳辰’的臂钏吧?”

    什么?

    秀珠一下子呆若木鸡。别说是她,就连吕光午和郑明先也有些始料不及。毕竟,秀珠和陈炳昌的那档子事,汪孚林对他们都提过,当时也让他们捧腹大笑。然而,此时此刻听到这疑似林道乾的中年男人竟然连臂钏上镌刻的文字都知道,他们怎能不惊?

    难不成秀珠不是假冒林道乾的女儿,而真的是林道乾的女儿?这差之毫厘,只怕就要谬之千里!(未完待续。)

第七三三章 雷霆万钧

    秀珠终于回过神来,随即本能地一把按住怀中那个布包。她只是有些单纯,但并不愚钝。如果那臂钏真的如同母亲所说,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救了母亲的大夫留下的,那么林道乾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尽管那个可能的答案让她浑身战栗,乃至于一颗心都猛烈地绞了起来,但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陈炳昌交还那个臂钏给她时,对她说的话。

    尽管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叮咛嘱咐,让她不要冲动,注意安全,让她一路上不要乱跑,要听汪孚林的吩咐,但满满当当都是温暖,不像此时那样,胸口冷冰冰的。这次见林道乾的机会,是汪孚林给她的,而之所以会有这个机会,是陈炳昌拼尽全力为她争取的,哪怕眼前才是她真正的亲生父亲……可那又怎么样?

    一个能让母亲到死都恨之入骨,因而告诉了她一个扭曲的故事,念念不忘让她报仇的父亲,又怎么比得上素不相识就肯救她,哪怕丢掉自己的前途都愿意保护她的陈炳昌?

    “带了又怎么样!”她昂起头回了一句,这才大声说道,“我带了来,是为了当着你的面扔了它!”

    “还真是和你的阿妈一模一样!”林道乾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笑着看了四面八方一眼,见有人惊讶,有人欢喜,有人眼神闪烁,回避自己的注视……竟是千人千面,绝不相同,他就负手说道,“既然都被我的女儿找上了门来。那就便宜了你们。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如今我林道乾不过四条船。七八十个人,如果认为可以趁势吞我兵马,要我的命,那就尽管来!”

    说完这话,他就看着秀珠道:“你要有胆子,那便到我的船上来!”

    “我当然有胆子!来人,把船靠过去!”

    对于其他人来说,剩下的父女之间那点八卦热闹。那都不是首要关心的事,最要紧的是确定林道乾真的就在此地之后,各家的选择。于是,就连之前因为饶三被挟持而跟过来的那条船,此时也在船上众人紧急商量之后,决定立刻返航,以便于通知林阿凤这个爆炸性消息。而吕光午和郑明先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确定刚刚秀珠到底是否认出了他们,最后双双回到了船舱中。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们能够干预的余地很小。与其轻举妄动,还不如静观其变!

    轻巧地踩着船板跳上了林道乾的那条船。尽管船上众人有人悄悄偷窥,有人大胆打量,但秀珠全都当成没看见似的,直接钻进了最中央的船舱。当她看见林道乾就那样坐在最中央一张椅子上,手中还拿着一只自己最熟悉不过的臂钏时,即便她已经有所觉悟,一颗心仍然一下子绷紧了。

    “你和你阿妈长得很像,不,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样。”林道乾抬起头来看着秀珠,再次笑了笑,根本就不像杀人无数,在很多地方可止小儿夜啼的海盗王。见秀珠咬紧嘴唇,突然就这么蹬蹬蹬走上前来,竟是高高扬起了巴掌,他就仿佛不知道这动作含义似的,依旧不闪不避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最终扛不住,四下一看,竟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他方才将臂钏放回了怀中。

    “不是要代你阿妈打我一巴掌吗?怎么又不打了?”

    “你闭嘴,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这句话确实是秀珠此时此刻最大的心声,可林道乾却哂然笑道:“怪不得之前我到潮州府招募人手的时候,曾经听说有人自称我的女儿,到处打探我的下落,还险些被人出卖到官府,也不知道被谁出手相救就无影无踪了。我那时候就在思量当初那些孽债,没想到,竟然是你,而且你真的还是找来了。既然你现在打不了那一巴掌,那你阿妈让你杀了我的遗愿,你不是也完成不了?”

    “你……”秀珠是真的骇然了,一个你字之后,她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脑袋一片空白。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很简单,你阿妈当初自从被我强要了之后,她就一刻都没有停止过逃跑,停止过行刺!我身上的伤疤里,有好几处都是拜她所赐,就算她最终带着你逃跑成功的那一次,我也吃了大苦头。不过,至少我在祖传的两只臂钏刻上你的名字后,她还带走了一只,这却是我没想到的。所以,这样性情太过刚强的女人,她在临死的时候又怎会让你打我一巴掌这么简单?”

    “没错,我本来是想杀你的!”秀珠终于豁出去了,瞪着林道乾恶狠狠地说道,“可没想到你这么没出息,现在手下竟然就只剩下这点人了,和当初差远了!反正我已经把你的身份给揭破了,接下来那个什么林阿凤一定不会放过你,我不用动手了!”

    “呵呵,我的女儿,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恰恰相反,正因为林阿凤知道我在这里,他一定会投鼠忌器。相反,聚在这里的那些海盗原本就怕他吞并,而现在我的实力又只剩下这么一点,他们一定会支持我,寄希望于我能够顶住林阿凤的压力。”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嘴里不屑一顾,秀珠心里却拼命把林道乾的这些话往心里记。她是不懂,但船上卢十三那些死士却总有人能够明白!只不过,今天在短短的时间里接受了这么多意外的信息,神经紧绷的她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当下站起身说,“你还有话要说吗?没有我就走了,我会代阿妈好好看着,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盯着秀珠看了许久,林道乾最终摇了摇头。然而,当秀珠扭头离去,快到舱门时,她突然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一句话:“看在你说了这么多话的份上。我也给你透个消息。南澳岛那边的水师似乎有些动静。也许是又打算上哪打仗!”

    等到秀珠的身影完全消失。林道乾的脸色方才一下子完全阴沉了下来。他是想到一粒沙子混在一堆沙子中方才不显眼,这才在林阿凤向四面八方的海盗发出召集令,号召大家集结在一起,然后向官府施压要求招抚的时候,带着自己嫡系的几条船混进来的,至于其他的部下,他不是没有,而是信不过。因为海盗素来是没有信义这种东西存在的。他被部下从身后捅刀子的时候还少吗?

    现如今,骤然听到南澳岛那边可能真的要动用水师追剿,他焉能不惊?因为这代表事情出乎了自己的预测,也应该出乎了林阿凤的预测。

    晏继芳不是戚继光,也不是俞大猷,就算早已确定林阿凤一伙真的在外平,他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集结兵马直接扑过来?

    他并不怀疑秀珠透露的这个消息有什么名堂,毕竟,在他看来,秀珠和她的母亲一样。都是不懂军略政治的人。因而,他当即扬声叫了一个亲随进来。随即吩咐道:“你去代我送信给付雄他们几个,就说今天晚上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

    他比林阿凤早知道这个消息,这是一个莫大的优势,即便林阿凤打算凭借两倍的实力吞下如今的他,这个消息也可以抛出来作为挡箭牌!

    夕阳西下,白天一度乱糟糟闹腾腾的港湾逐渐平静了下来。林道乾的身份已经传遍了这里的所有船只,所有人,尽管之前就有相应传闻,但真正确定两大曾经的海盗王如今都汇集在小小的外平,这仍然让不少海盗们心情复杂。

    干这一行的并不存在什么前辈后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也不知道多少海盗在稍稍露出颓势又或者破绽之后,被部下从身后捅了刀子取而代之。所以,在接到林道乾传来的讯息约见时,各方都提了相应的要求。

    会面的地点不能是在林道乾的船上,而是得在岛上,为了以防有人借此机会暗中使诈,各方只能带三个人。

    对于各方要求竟然完全一致这一点,林道乾想也知道,恐怕是有人惧他威名,故而早早串联了起来,哪怕他不召集众人,别人也迟早会组织这么一次会面。夜色之中,当他带着两名心腹手下,提着油灯来到了岛上的一块空地时,就只见他约见的人都已经到齐了,一共四拨,每拨都只有三个人,加上他这一边,总共不过十五人。然而,此时那边十二人却仿佛隐隐结成了同盟。

    面对这一幕,林道乾装作没看见似的,笑了一声,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各位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今天召集各位,不是什么为了对抗谁,而是为了给各位传递一个消息。今天我那个过来找我的女儿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她路过南澳的时候,发现南澳总兵府的水师正在集结船只和兵马。就这么一件事,我已经说完了,告辞。”

    见林道乾竟是撂下这么一个消息,随即转身就走,之前串联时定出了层层预案的几个海盗头子登时措手不及。哪怕身边有吕光午和郑明先,而且还得到了招抚保证的付雄,此时也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偏偏这时候身边的吕光午就如同哑巴似的,不干涉也不说话,直叫他急得满头大汗,这幅样子在周遭其他人看来,那真是再真实不过了。可就在他这个伪大佬心急火燎之际,正对着林道乾离去的路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笑。

    “道乾兄,你怎么能保证你那个女儿突然冒出来,不是早就设计好的戏码,用来吓人一跳的?”

    看到林阿凤带着三个人突然出现在去路上,不紧不慢地上了前来,林道乾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知道今夜这场密会恐怕瞒不过此人,也没打算瞒此人,可眼下这话他却实在不想忍!尽管曾经大败于林阿凤之手,但此刻他却寸步不让地回击道:“我林道乾纵横四海这么多年,要演戏,有的是人肯奔前走后,还用不着把自己的女儿拿出来当挡箭牌!倒是饶三。那么容易就被一个女人挟持。他还好意思自称你的左膀右臂!”

    白天秀珠回到船上之后。就让人把饶三放了。可怜饶三没了船,孤零零被丢在这大多不是自己人的小岛上,那憋闷愤恨就别提了。好在这里终究还有他当初替林阿凤埋下的钉子,他先是找了过去,又再次给林阿凤报了信,等林阿凤晚上带人坐小船过来会合,而后又好一番串联部署,他跟着来到这里。本打算出一口恶气,谁想到竟然被林道乾抢先讽刺了一番,险些没气得吐血。正当他打算反唇相讥的时候,就只听背后传来了那个他绝对不会忘了的女子声音。

    “女人怎么了?难道你们全都不是从自己的阿妈肚子里爬出来的?”

    林道乾反应最快,当他看到秀珠出现在一棵矮树上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听到了她的一声厉喝:“都动手!”

    瞬息之间,看到四周围黑影憧憧,林阿凤也好,其他海盗头目也好。全都陷入了片刻呆滞。他们之前可是盯紧了秀珠那条船,而且选择密会这地方也是事先清场梳理过的。怎么还会冒出这么些人?紧跟着,得到吕光午提示的付雄立时大吼一声道:“好你个林道乾,果然是你在耍花招!”

    这丫头想干什么?

    林道乾同样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局面,看到林阿凤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刀前冲,直奔自己而来,他只能压下心头莫名惊骇,疾步后退拔出了刀。而跟随他来的两个部下就没有那样幸运了,他们本能地认为林道乾是与这个女儿商量好的,眼看树上的秀珠飞扑而下,他们还认为对方肯定是向着林阿凤,却没想到人家是直奔他俩而来。就是这转瞬之间的判断失误,两人只来得及看见眼前银光一闪,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这时候,付雄终于听到耳后传来了吕光午的指示,登时心头大振。

    林阿凤却正正好好看见了林道乾那两个部下颈侧扎着的尖锐暗器,惊讶之余,他却已经来不及判断了,只知道林道乾只剩下孤身一人,这正是自己剪除老对手的最好时机。然而,他就只见刚刚还在指摘林道乾包藏祸心的付雄竟是大喝一声,提着大刀朝自己猛然冲了过来,仓促之下,举刀挡格的他躲过了这一击,可紧跟着,他却只觉背后一道劲风袭来,颈后竟是挨了重重一击,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倒。

    强忍疼痛,保留了一点意识的他回过头来,却见身后那个下手的中年人分明是付雄带来的两人之一。而等到他看见那白天才来过自己那岛上的另一个大汉三下五除二就将林道乾拿下,而四面八方的那些黑影则是配合默契地将其余三拨海盗分割之后一网打尽,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明悟。

    他联络了付雄之外的另外三拨人,约定共同进退,让出了很大的利益,满以为林道乾就算事先分化拉拢,也会被自己所趁,所以今夜哪怕林道乾设下陷阱也能够全身而退,却没想到有人把他连同林道乾一块算计了进去!可他明明盯住了各方的人,林道乾这所谓女儿的船也盯住了,除却林道乾的女儿四处乱晃,其他人都没下过船,这些人又是怎么冒出来潜伏的?

    眼看秀珠拔出匕首,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样醒悟过来的林道乾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没想到,你比你阿妈更狠!”

    “那是因为我比阿妈更恨你!”嘴里这么说,可明知道匕首只要再进一步,就能把母亲切齿痛恨的这个男人送进地狱,但秀珠咬紧嘴唇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她看向牢牢钳住林道乾手臂的吕光午,沉声问道,“吕公子,照你的吩咐,一切很顺利,接下来该怎么做,全都听你的!”

    听到这一声吕公子,无论林道乾还是林阿凤,又或者其余那些海盗,全都愕然看向付雄。见这位新崛起的年轻大佬满脸堆笑地跑到吕光午面前点头哈腰,要是再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们就是猪脑子了。

    在这无数目光注视下,吕光午呵呵一笑,和麻利地捆住了林阿凤的郑明先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派人去联系杜相公。就说这边很顺利。看看他那边情况如何。”

    不枉他凫水过去联络秀珠。汪孚林到底准备得充分,那条船上准备了许多黑色紧身水靠,而且从卢十三以下每一个人都悍勇无匹,否则趁着今夜没有月亮,下水潜入此间之后,哪来这样的战斗力?

    另一座小岛上,林阿凤才刚离开,已经解除了禁足的杜茂德就从邱四海处得到了消息。尽管秀珠来得突然。他不知道秀珠带给林道乾的消息,之前和吕光午的交流也极其有限,但他还是敏锐地觉着,此时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因此,他光明正大地去见了几个自己的老相识,又反过来说动了邱四海,请他再去召集那些他认识的海盗头目。最终来的竟然有整整八个人,全都是麾下有船有人的大头目。其中他不认识的只有三个,想来是林阿凤在他走后新招揽的。

    对于杜茂德那带着明显询问意思的目光,邱四海暗地里嗤笑一声。心想主事的林阿凤不在,自己按你的意思偷偷找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人怎么会不跟来看个热闹?反正他对折在杜茂德手里是满肚子怨气,此刻乐得看热闹,干脆装成没看见对方那目光,只低头用手里的小木棍拨拉着火堆。

    见邱四海这般态度,杜茂德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看自己笑话的意思。四周围的目光有的带着**裸的敌意,有的是审视,有的是挑剔,带着几分善意的只有他见过的几人,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生出了几分斗志来。因此,他烤了船上几个冷馒头,笑呵呵地将竹签子递给了那两个昔日交情最好的老相识,这才拍拍手道:“我知道,诸位有的认识我,有的不认识我。说实话,要不是邱四海,我不会重新回到这里来,毕竟,我好歹曾经是个秀才。”

    海盗并不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比如林道乾就曾经是小吏出身,只因为走私被发现,官府要查办,不得已之下这才逃到了海上开始做没本钱的买卖。但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入伙却基本上凤毛麟角,这年头哪怕穷秀才,只要肯拉下脸面,求个糊口还是有保障的。

    见打量自己的目光多了不少狐疑和惊讶的成分,杜茂德方才继续说道:“我之前见过凤爷,凤爷对我大倒了一堆苦水,无非是这两年来,海上的营生越来越难,所以想要求朝廷招抚,但又怕朝廷如同之前那样拒而不纳,甚至一面答应,一面骗了大家上岸之后,又不讲信用。而之前凤爷派邱四海去广州,就是想去试一试,能不能走通官府的门路,求一个招抚。”

    这一番话就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个人一下子为之哗然,首当其冲的就是邱四海。此时此刻,邱四海哪怕暗自大骂杜茂德的不怀好意,要是林阿凤回来之后知道这事情泄露出去了,非得削死他不可!可要是不承认吧,他又担心杜茂德会说出更了不得的话来,只能含含糊糊承认了。可他这一承认不打紧,立时就有人一下子跳了起来。

    “要投降?不,绝不!不管凤爷怎么说,我第一个不答应!”

    见这狂吼反对的,赫然是一个自己极其陌生的中年大汉,杜茂德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其他人,见他们却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不少人还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又或者可以称得上急切的表情,他就故意站起身来到那中年大汉身边,状似亲热地拍着对方的肩膀道:“这位大哥,何必激动呢,有话好商量……”

    “不,没得商量!”那大汉一把挣脱了杜茂德,冲着其他人大声咆哮道,“想当初凤爷在海上是什么声势,现在也就败了几次,你们就一个个这种死样子,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就打输了再赢回来,投降之后就是任人宰割,汪直徐海的例子还不够吗!”

    看到此人一再大声疾呼,下头却没人应声,而那大汉明显狂躁了起来,竟是突然一把拎起了邱四海的领子把人拽了起来,厉声喝道:“都是你马屁精蛊惑了凤爷,老子杀了你!”

    就在邱四海为之大骇,其他人瞠目结舌却来不及救人的时候,却只听这大汉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紧跟着就松开了手任由邱四海踉跄倒地,自己整个人却双膝一软跪倒下来。直到这时候,方才有人发现,其后腰上竟是深深扎着一把单旁枝的铁尺,此时伤口正大量喷涌鲜血,显然是神仙难救。

    “各位都想归降,而只剩下这么一个不识相,还想动手杀人的,我也只能请他去见阎王了。”

    时隔一年多,再次动手杀人的杜茂德环视了众人一眼,见很多人都伸手按住了兵器,他却举起双手道:“要知道,我和邱四海从柘林出发经过南澳的时候,可是看到南澳岛上的水师正在编练,从南澳岛开到这里需要几天,不要我再教各位吧?只杀首恶,其余不问,当年朝廷虽说出尔反尔杀了汪直徐海,其余的人却也不至于受到牵连。不是我危言耸听,今夜凤爷突然到了那边岛上去,想要联同某些人拿下林道乾,可未必就一定能胜,更未必能囫囵回来!”

    见众人没有一个扑上前来喊打喊杀的,杜茂德心里把握更大了一些,当下又加了一句话:“大家不用看我,别说我就这点功夫,就我一个人,也干不了什么。趁着今夜凤爷正好不在,大家做个决断吧!”

    ps:本来今天该两更,偷懒更一章将近七千的^_^(未完待续。)

第七三四章 奇功归何人?

    南澳岛大衙口,南澳总兵府。UU小说,www.uu234.com

    几日的水师演练下来,晏继芳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底下将兵之中弥漫着的某种情绪——已经有很多人都认为,他是要对海盗用兵,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认为,首要目标就是盘踞在外平的林阿凤一伙。当然,还有底下某些大胆的军官跑到他面前来打探虚实,甚至假惺惺地说什么,兵贵神速,这样大张旗鼓地演练水师,只会走漏风声,到时候真的大军开拔,那些海盗早就无影无踪了。

    有些人想争功,有些人本就里通海盗,还有些人和走私商人勾结,更有人是豪商的眼线。纵使他身为总兵,也不可能分辨得非常清楚,更不可能一一甄别,然后尽数革除出去。

    所以他索性一概不理会,每日亲自出去督促演练,做足了声势,同时却派遣身边最靠得住的几个心腹呆在汪孚林那儿,一来便于传递消息,二来也是生怕这位广东巡按御史与其在广州时一样神出鬼没一走了之,出了事他没法交待,只能让人将其死死看住。好在汪孚林除了命人去潮州府送过两次信,其他的幺蛾子倒是没有。

    眼看已经过去了四五日,这一天,晏继芳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瞅了个空子,他换了一身便装,只带着两个随从悄悄来到了自己给汪孚林安排的临时宿处。才一进院门,他派来此处的一个护卫就快步迎上前来,满脸郑重地说道:“大帅,刚刚有人来见汪爷,人还没走!”

    知道汪孚林在此处的,不是汪孚林留在潮州府的人,就是……莫非外平那边有消息了?

    晏继芳原本颇为担忧。尽管这只是猜测,他还是立刻提起精神,三步并两步来到了正房门口。刚想要敲门,他就只见大门被人拉开,却是汪孚林亲自开的门,对他颔首为礼:“听到外间有动静。我就猜到多半是晏大帅。这位是昔日胡梅林公幕僚郑伯鲁公之子,郑明先郑先生,刚从外平赶过来!”

    之前那次和汪孚林打交道时,汪孚林卖足了关子,这次对方如此开门见山,晏继芳竟是有些不习惯了。他曾经是戚继光的部将,对胡宗宪当然也谈不上陌生,而胡宗宪身边当时幕僚如云,郑若曾不像徐渭那样名声在外。但也是相当有名的一个,他见过好几次。如今见到这位故人的孙子被汪孚林让上前来,他不等对方行礼就笑着一把搀扶了:“都说虎父无犬子,没想到郑伯鲁公的后人竟也如此有胆色,竟敢深入虎穴建功而回!”

    要是没建功,汪孚林会这样神采飞扬?

    尽管这年头文官比武官金贵,但郑明先在科场上不大顺利,乡试三次落榜后就没再尝试。此刻晏继芳身为总兵如此礼遇,他自觉受到了重视。之前这一个多月混迹在海盗之中那些辛苦以及忧惧,也就丢到九霄云外了。不过,要把功劳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却还没这么厚脸皮,当即连忙谦逊地说道:“晏大帅过奖了,要说胆色。吕长离兄才是第一。其次便是汪巡按派去的杜相公以及秀珠姑娘,还有那些死士,我也就是出出主意。”

    他却是半句都没提,正是自己偷袭拿下的林阿凤。

    “诶,出谋划策的定计之功。那也同样是不可或缺的!”晏继芳秉着好话又不要钱的宗旨,再次给郑明先戴了一堆高帽子,又笑容可掬地对汪孚林的运筹帷幄赞叹了一番,这才开始询问此中细节。

    听到郑明先和吕光午一搭一档,帮着只有一条船几个人的付雄扩充实力,而后去投靠了林阿凤,他面上虽说点头,心里却不禁暗笑那些海盗如今不成气候;听到秀珠自称林道乾的女儿,带着南澳岛有变的消息抵达之后,海盗们坐立不安聚会商议之际,吕光午和郑明先裹挟着付雄以有心算无心,打了个漂亮的伏击,他方才有些动容,但心底还是觉得二林早已过气,不如当年;可当听到杜茂德在林阿凤离开之后,把林阿凤余部召集在一起,说服他们撇下观望意识浓厚的林阿凤,彻底归降,而且谈笑间杀了一个冥顽不灵的海盗头子时,他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了汪孚林一眼。

    明明是突然被调到广东来的巡按御史,初出茅庐的汪孚林竟然能把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网罗在麾下!而之前说是招抚,如今却变成了一网打尽,汪孚林之前说的那一套,如今还打算实施吗?换成别人,有这样的功劳打底,足够升官了,哪里还愿意多事!

    尽管晏继芳没明说,但汪孚林能够猜到几分对方的想法,因而,他当即开口说道:“如今林道乾林阿凤已然落网,其余海盗也愿意归附,还请晏大帅即刻派船派兵前去外门,先将人押解回来。但是,二林要杀要剐容易,但其他人的安置却是大麻烦。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杀了,有伤天和。充军辽东又或者西北等地看似容易,可千里押解,需要多少人?而令其上岸为民,这些人却又在海上漂泊惯了,时间长了又是祸端。所以,我还是坚持先前的看法。”

    知道再接下去要谈的,那是正儿八经的国事,晏继芳连忙摆手止住了汪孚林,吩咐外间自己那些人和汪孚林仅剩的几个随从一起,看好门户,这才进了屋子。等到汪孚林和郑明先坐定,他就说道:“你还是想将他们安置在东番?”

    “这些乌合之众被吕公子郑先生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怕也是士气低落,需要地方休整。据我所知,林道乾林阿凤等人之前在潮州府露出行踪招募了一批人手后,就一度潜藏在澎湖以及东番。这两者全都是海外岛屿,虽是我大明国土,却是地广人稀,置之不理,只会成为倭寇海盗的大本营。更何况,我之前就说过。以东番为跳板,再徐徐谋划经略南洋,那就方便多了。”

    听到这里,晏继芳不禁皱起了眉头:“但你需得知道,朝廷向来忌讳陆上民户逃散诸岛为岛民。”

    “我知道,之前我去过辽东。因为辽东民户逃居海岛之事,辽东巡抚张部院以及我的伯父汪侍郎还曾有过一番争论。但辽东和福建广东不同。辽东天寒地冻,军民逃亡极多,若不严禁逃居海岛,辽东就没兵了。但广东和福建却是地少人多,隐户有多少,想来晏大帅心里也有数,正因为生活无着,某些人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去南洋谋生。有些则是干脆成了海盗。而且最重要的是,辽东那些岛上不可能派兵驻扎,设流官管理,东番却可以!”

    “那种荒野不毛之地,谁肯去?”

    对于晏继芳这最后一个问题,汪孚林却嘿然笑道:“杜相公如何?”

    “啊?”这次惊呼一声的却是郑明先。可仔细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法子——除却杜茂德只有秀才功名这一硬伤之外。但想来大多数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是绝对不愿意跑到那么一个岛上去的,可杜茂德毕竟这次再藏不住曾经在海盗中呆过的名声。无论回乡也好,赏官也好,反而都更难捱。可要是在别人都不愿意去的东番当个官员,这却绝对可行!可是,汪孚林就怎么笃定杜茂德一定肯答应?

    晏继芳愣了一愣,随即终于笑了:“汪贤侄。你真是算无遗策。好吧,这些先往后再说,我这就去调集船只兵马,先把人押回来!只不过,凌制台现如今正在全力平瑶。这消息是我让人去禀告,还是你亲自走一趟?”

    “我亲自去吧,但这联署的事情,还要拜托晏大帅。”汪孚林一边说一边看了郑明先一眼,因笑道,“郑先生可否随我一起?”

    郑明先想起上次想见两广总督凌云翼,献父亲生前那几卷书的时候被汪孚林劝阻,如今一趟奔走之后,奇功在身,汪孚林主动提出带他去见凌云翼,他终于体会到此时的自己和当时的自己相比,多了一种什么东西——是理论变成实践之后,那种十足的底气!他当即笑着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而晏继芳听到汪孚林再次提出联署,想到自己今次也就是演练一下水师,虚张一下声势,相比在前头甘冒奇险的众人,可谓是什么都没做,他再想想自己当年打仗时,最恨这种蹭功劳的人,登时有些犹豫。可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站起身来,竟是对他深深一揖。猝不及防的他赶紧跳将起来,一把搀扶住对方,满脸嗔怪地说道:“有话好好说,贤侄这是干什么?”

    “晏大帅,我这巡按御史正遇上一桩官司,如今本该在广州城中察院闭门思过,可却金蝉脱壳跑到南澳来了,若无你联署背书,我哪敢去见凌制台?至于你担心的事情,我不妨说一句,你还至少在南澳岛上演练水师,我却只是在这里坐等,要说做事,我岂不是比你做得更少?换言之,晏大帅不要只想着这联署是争功,而要想着这也是你为我担待。郑先生,你说是不是?”

    郑明先没想到汪孚林兜兜转转,突然把话题给拐到了自己身上,他登时愣了一愣,随即才笑道:“正是如此。不过,从前我听说东南抗倭的时候,众将也时常争功不下,没想到如今晏大帅和汪巡按却如此高风亮节,着实令人佩服。”

    “要论功,不畏奇险,深入虎穴的诸位自是首功,其次是晏大帅的担待,至于我,就厚颜挂个末尾就行了。”汪孚林一语定下基调,根本不给两人反对的时间。他笑着挣脱了晏继芳扶着自己的手,径直来到窗前书桌,铺纸磨墨,只打了片刻腹稿,就立刻奋笔疾书了起来。

    郑明先和晏继芳全都知道汪孚林既答应亲自去禀告凌云翼,那么就用不着书信,眼前这无疑是给朝廷的奏疏。原本他们还能忍着不看,可当汪孚林抬起头来,笑着请他们上来看看是否还有更动删改之处,两人也就不客气了,一左一右上去看着汪孚林写。

    当一道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奏疏一气呵成,读写水平也就仅限于写得出看得懂的晏继芳只觉得应有尽有,自己想到没想到的,汪孚林都写了。而经史底子更扎实的郑明先,暗自琢磨的就是另外一个问题。

    汪孚林这文字没有半点浮华修饰,非常质朴,但却面面俱到什么都说了。据说其背后不止有兵部那两位大佬,当朝首辅张居正似乎也对其颇为关注,莫非这文风便是为了投张居正所好?

    想归想,郑明先终究没有多问,再三斟酌过这篇奏疏没有什么问题,汪孚林便请了晏继芳署名盖印,然后方才是自己的,但一前一后两个名字中间,却空出了很大一截。似乎是留着两个名字,而不是一个名字。在场三人心知肚明,如果汪孚林此行能够说服两广总督凌云翼,第一个位置就是留给这位的。平心而论,晏继芳丝毫不觉得,两广总督凌云翼会拒绝天上掉一桩功劳砸在自己脑袋上。毕竟,相比之前支持汪孚林在濠镜的那番变革,这次的政治风险要小得多。

    至于晏继芳之后的第三个位置,汪孚林也直接向两人挑明,那是留给海道副使周丛文的。

    尽管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当,但汪孚林还是等到南澳岛派出去的船队人马返航,已经能够在哨楼看到船队,确定旗号无误,此行成功,他方才带着郑明先以及几个随从立刻启程,路上又命人去给潮州府的冯师爷报个信,免得这位再担惊受怕。有堂堂南澳总兵晏继芳出具的路引,汪孚林和郑明先这一行人从南澳岛出发前往肇庆府的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然而,抵达肇庆府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凌云翼已经开始稳扎稳打地对罗旁山用兵,广东总兵张元勋,广西总兵李锡带领麾下十余万兵马全数出动,分为十哨,铁壁合围,因而出了肇庆府之后,路上便是常常遇到哨岗阻路,倘若不是晏继芳亲自签发的路引,盖着漳潮副总兵大印的公文信封,汪孚林恐怕就只能拿出自己的巡按御史铜印通行了。

    饶是如此,当他见到凌云翼,却已经是他进入泷水县境内第四天的事情了。发觉凌云翼见到他这位自称南澳总兵特使的时候,脸上那仿佛见了鬼似的表情,汪孚林瞥了一旁某个很像幕僚的中年人,想起刚刚亲兵通报时提到的话,他就知道,这便是凌云翼极其赏识,到任后亲自提拔的惠州知府宋尧武了。

    因而,他一本正经地给两人全都行过礼后,这才开口说道:“凌制台,幸不辱命,林道乾林阿凤等海盗,总计八百零四名,俘获的俘获,归降的归降,业已一网打尽。”

    宋尧武起头见凌云翼面对这漳潮副总兵特使的时候满脸错愕,还摸不准具体情况,可听到这话,他要是再不明白,也枉费凌云翼一番栽培。

    他早听说了凌云翼迫于布政司压力,再加上罗旁山用兵在即,没精力扯皮给汪孚林撑腰,打算等到最后时刻把汪孚林调过来分润一点平瑶的功劳,顺便解决那桩案子,所以派人送去一封亲笔信后也捎带了个口信,意思是让汪孚林不要在乎布政司的掣肘,可便宜行事。但口信终究是口信,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顶住压力跑去潮州府,而且还做成了,这简直匪夷所思!

    ps:今天就一更,为23-26的某培训存稿子(未完待续。)

    ps:  话说码字十一年,其他职业病倒是没有,就是眼睛度数直线上涨!大学期间才200和275,前几天去验光,已经300和338了,裸眼视力更是双眼都只有0.16,囧……真怀念当年小学毕业时1.5的好眼睛啊!前些天的一个晚上,突然睡到半夜醒来就觉得莫名头晕,而且持续了七八天,完全不明原因,这两天又恢复了,真是诡异。一想到过几天的培训就囧,前年参加过一个,一天上下午要听三堂讲座,每堂讲座超过两小时+,完全是靠手机看书支撑的……

第七三五章 沉重的信任

    吴福那桩连自杀还是他杀都暂时没有公论的案子,连日以来可谓是传得满城风雨。

    之前汪孚林微服私访去濠镜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吴有望这个濠镜巡检司副巡检作威作福却直接撞上了新任巡按御史的铁板,经过层层渲染,坊间百姓无不津津乐道。毕竟,这种耀武扬威却反遭神转折的戏码,是人们最最喜闻乐见的。于是,吴有望踢到铁板后被人揪出过往那些斑斑劣迹,上了十府巡按的参劾奏疏,眼看就要一撸到底,最后充军边塞,谁都不意外。可吴有望的儿子吴福这一死,舆论便有些分化了。

    “这可是以死鸣冤啊!啧啧,要说吴福也是条汉子,为了他那个父亲竟然能做到这份上。”

    “鬼扯!真要以死鸣冤,直接找到察院门口,吊死又或者一剪刀扎在胸口,这不是更好?我看人说不定是知道什么,被人宰了,然后留下那几个字混淆视听。”

    “说不定是新任小汪巡按杀鸡儆猴做得过头,他一时不忿才寻了短见呢?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好端端的把人逼死了,这就过分了。”

    “那吴福可是滚刀肉,说不定是四面求告无门,这才一发狠耍赖,留字只是为了给人身上泼脏水!”

    这一众说纷纭,自然无数目光都集中在察院,可偏偏那座小小的衙门大门紧闭,仿佛对这么一件案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各家相关的衙门,以及某些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两广总督府的主人凌云翼发了话,在这案子还没个具体说法的时候,让汪孚林暂且先留在察院中处理公务,以防再出什么乱子。于是。查明案子是他杀还是自杀,有何缘由以及内情的重担,就压在了之前和布政司抢夺主导权的三家衙门身上。

    可这种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之前在案发现场坚决贯彻府尊意志的广州府衙刘捕头,如今也简直有些悔青了肠子,因为按察司也好,广州府衙也好。甚至是南海县衙,全都对他表示了充分的“信赖”,这件案子竟然交给了他揽总。他是老刑名了,当然知道一桩案子最麻烦的是什么,那便是有人蓄意搅乱破案进程,放出各种各样或真或假的人证物证,让你去头痛个没完,偏偏这次就让他碰上了!千头万绪的线索中,一多半都是别人放出来混淆视线的。

    最初的几日。通过几个经验丰富的仵作,他唯一确定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吴福并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所留字迹也是他人伪造。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外间有那么一批人正在大肆散布对巡按御史不利的流言,可究竟是谁,即便他手底下人很不少。还有南海番禹两大县衙以及按察司做后盾,却依旧没能追查出来。

    好在此次庞府尊总算没有用追比这种常态手段来逼迫他尽快查案。否则到了限期没有结果,从上至下就是一顿限棍,这顿好打挨下来,人人哭爹喊娘,怨气深重,还怎么继续开展工作?可上头没给期限。不代表这件案子就真的可以无休止地拖下去,方方面面都不可能容许。

    因此,眼看转眼就快二十天,逼近一个月了,布政司那边传过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这一日。刘捕头便只带着两个心腹捕快,悄然来到了察院门前。关于两广总督凌云翼暗中吩咐巡按御史汪孚林闭门不出,不要惹事的小道消息,他自然听说过,也觉得那很可能是两位布政使联手施压的结果,可这并不影响他今日来求见时那毕恭毕敬的姿态。

    毕竟,巡按这种官职,即便是那两位布政使,如果真的轻视,就不会联手以大欺小,用这种手段限制人家的行动了,他一个捕头哪敢不当大爷敬着?

    而察院的门房中,出来接待的是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少年,传说中被汪孚林从辽东带回来的汉奴。刘捕头从前只闻其人不见其人,今天才算是见到了正主。和他想象中带有女真血统,必定会显得凶神恶煞这种猜测相比,除却五官微微残疾,王思明看上去和寻常的汉人少年没有什么不同。在得知他的来意之后,对方也没有因为他只是区区府衙捕头就使脸色摆架子,问明他此来缘由后,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下。

    刘捕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虽说人家没主动索要门包,他还是不动声色塞了一块足有五两重的银子过去,手法极其娴熟。到这种时候,他当然不会吝啬,舍不得银子套不找狼!不等王思明拒绝,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王小哥,我实在是不得已才来求见汪爷,烦请千万通融一下。”

    “不是我不通融,刘捕头此来,敢问庞府尊知道吗?”

    刘捕头没料想对方直接把刚收的那块银子给推了回来,又问出了这么一句始料不及的话,顿时有些尴尬。他也知道,自己受命查案,却跑来烦扰人家巡按御史,这实在是很离谱,府尊要是知道,说不定劈头盖脸骂他个狗血淋头,可问题在于,他实在是已经手段用尽,无计可施了。正当他硬着头皮,打算含糊过这个问题,然后再磨一磨的时候,冷不防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刘全,怎么是你?”

    这熟悉的声音顿时让刘捕头直接打了个激灵。他以为是自己连日以来太焦躁以至于出现了幻听,可回过头来一看,他方才嘴巴张得老大——有什么比别人刚刚问了你家府尊如何如何,自家府尊就出现在背后这种事更加惊悚吗?他第一时间朝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捕快狠狠瞪了一眼,埋怨这两个就没提早通知自己一声,可下一刻,他才意识到广州知府庞宪祖竟然是坐了一辆黑油车来的,低调到让人不敢相信。

    可他刻意没有回答,而是殷勤地上去扶府尊下车时,换来的却是一个恼火的眼神:“谁让你来的?”

    “府尊,小的只是实在被那乱七八糟的线索逼得毫无头绪。这才想求见汪爷,征求一下汪爷的意见,哪怕是猜测也好。”刘捕头又心虚又委屈,快五十的人就仿佛是个犯错的孩子。他很清楚,有什么说什么,庞宪祖就喜欢下属这种老老实实的调子。可这一次。他一直以来的经验没有占到任何上风,因为庞宪祖脱口而出便是一声斥责。

    “胡闹!”

    骂归骂,庞宪祖见刘捕头那老实认错的样子,又想到这是在察院门前,哪怕这条巷子并不是广州城中那些车水马龙的地方,却是不少衙门都有眼线盯着此处。因而,他只有没好气地再训了两句,终究还是带着刘捕头来到了王思明跟前。这一次,王思明却是躬身行礼之后。立刻二话不说侧身让路,以至于刘捕头跟在后头踏进这座外表其貌不扬的察院时,心里还是挺熨帖的。

    不论怎么说,庞府尊作为上司,有时候还是有点担待的。

    但是,刘捕头很快就知道,自家府尊为什么有这份担待。因为将他直接带到了第三进院子之后,面对迎出来的一个少年——也就是刘捕头同样只闻其人。不曾见过面的书记陈炳昌,庞宪祖说出来的一番话却让他忍不住肝颤了一下。

    “陈小弟。都是本府一时不察,派去查之前那桩案子的捕头刘全竟然病急乱投医,跑到这求见汪巡按了。他在门前杵着实在是不好看,而且案子毕竟是具体要他来办的,我就把他带进来了。此人在府衙快班当了多年的捕头,本府上任以来。他也屡破大案,算是本府的心腹,所以此次才会推荐给按察司凃臬台,南海和番禺两县刑房和快班也对他颇为服膺。所以还请来日陈小弟对汪巡按求求情,宽宥他这次犯浑。毕竟。汪巡按不在察院的事,不能让外人知晓,也需要有人遮掩。”

    尽管陈炳昌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后,满脸若有所思,没说话,可刘捕头终于意识到,为何之前门上那个王思明要问他此来是否请示过自家府尊,敢情因为庞府尊就是同谋,他却半点不知情,病急乱投医直接撞到这里来了!虽说庞府尊当着他的面捅破这层窗户纸,表现出了无比的信任,可他宁可刚刚被狠狠骂一顿后赶走,也不想一脚深深踩进这深不可测的浑水当中。可是,让他无力的是,庞府尊竟然还看了他一眼,口气颇有些严峻。

    “除却察院里陈书记等寥寥数人,知道此事的人,约摸就是一掌之数。本府如此信任你,若是万一泄露出去,本府第一个不放过你!”

    我宁可府尊你不要这么信任我啊!

    刘捕头简直欲哭无泪,可是,当那位他头一回见的少年书记笑着向又一个出现在面前的中年人打招呼,把庞宪祖这位广州知府交给了对方去接待,却是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家府尊大人会正好在察院门口撞上他固然是一种意外,但就算没有那意外,自己很可能还是要背上这么一个沉重秘密的。

    果不其然,陈炳昌端详了他一会儿,就点点头道:“那边徐前辈招待庞府尊,刘捕头你跟我到杜前辈房里说话吧,他正好不在。”

    汪孚林上任四个月不到,身边前后聘了两个幕僚,一个是来自濂溪书院的外乡小秀才陈炳昌,一个是曾经被潘二老爷当年陷害过的广州秀才徐丹旺,这是坊间很多人都传言过的,刘捕头当然耳熟能详,如今乍然听到陈炳昌口中吐露出杜前辈三个字,他第一时间就生出了一连串疑问。

    杜前辈是谁?汪孚林的又一个幕僚?人怎么不在?和汪孚林眼下也不在有关系吗?

    当然,他还不至于直截了当地在陈炳昌面前这么问,因为眼下最重要的是,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捕头这样一个消息!他才不相信那是因为庞府尊很看重他这个捕头,必然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素。果然,进了那整齐却极其朴素的西厢房后,他在陈炳昌的示意下,非常不自然地在正对门那张罗汉床的一侧斜签着身子坐了下来,而陪坐的陈炳昌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他就险些站起身

    “刘捕头查的吴有望之子吴福离奇身死之案,吴福之母,也就是吴有望之妻的下落,你可查到了?”

    庞府尊直接把这桩案子派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找他问过,故而刘捕头这还是第一次对人回报案子的事。而且,对于这样问到点子上的问题,他只觉得异常棘手,最后只能诚惶诚恐地答道:“房中极其杂乱,我也带人追查过,毫无吴福之母,也就是吴有望之妻的下落。”

    “那他们母子请托过的人都有谁,你可查过?”

    这同样是一个非常不好回答的问题。此时此刻,刘捕头已经一点都不敢小看年少缺乏经验的陈炳昌了,没经验的话,能这样每个问题都问到他如此狼狈?他擦了擦额头上一直就没断过的汗珠,低声说道:“他们母子请托过不少人,当然,都是和汪爷不大对付的,但布政司两位藩台根本就没见他们。海道副使周观察后来才回广州,也一样把他们拒之于门外。提学副使周大宗师的府上,他们买通过下人,但应该没见到大宗师。都司那边根本就把他们母子赶出去了。对了,市舶司蔡提举见过他们,但事后就气得大砸东西,说是这母子俩很不知好歹,还语出威胁。”

    说到这里,刘捕头的声音就更压低了一些:“吴家母子还去求见过广府商帮各家豪商的管事,威胁利诱都有。可以说,这对母子病急乱投医之下还胡乱得罪人,这应该才是取死之因,和汪爷肯定没什么关系,但毕竟还没什么眉目。所以,小人才想问问,汪爷觉着谁人嫌疑更大些。“

    陈炳昌之前两个问题,那都是小北之前派人见他,让他万一遇到查案的人上门时,就这么问的,见刘捕头全都回答不上来不说,而抛出的问题则让他根本无法给出答案,他顿时叹了一口气。他却没注意到自己这一声叹息会让刘捕头有怎样的误会,只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再次按照汪孚林的吩咐开口说道:“这桩案子既然你觉得棘手,那么,只管做出严查到底,做足声势的样子,如果还是一无所获,汪爷也不会怪你。”

    “是是是。”刘捕头如今哪里还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他连连点头答应,可临到末了,却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敢问陈书记,汪爷不在察院的事情,凌制台可知道吗?”

    “你说呢?”这一次,陈炳昌却没有回答,而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反问。可因为他素来显得憨厚,这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是憨憨的。

    可刘捕头却一下子噎住了。他哪知道!他要是能猜出这种高端人士的心思,他又怎会只是区区捕头!

    当他从陈炳昌那出来时,却得知庞知府已经离开了,至于说了什么,当然没人会告诉他一个小小的捕头。然而,当他垂头丧气出了察院,和两个捕快会合,随即出了察院街,这才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了下来。

    赫然是布政司理问所的理问徐默!

    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死死拦住此人,如今案子却又迟迟没有破获,刘捕头心里咯噔一下,而对方冷笑一声,却丢出了一句让他透心凉的话。

    “刘捕头,我可是特意来请你的,二位藩台要见你!”

    ps:今天有两更(未完待续。)

第七三六章 你未唱罢我登场

    尽管是三班六房中快班的捕头,放到外头,等闲富民也要对自己客客气气,那些百姓更是将他视作为手腕通天的角色,然而此时此刻,刘捕头跪在布政司二堂那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膝头犹如针刺,却是佝偻着腰,根本不敢抬起头来。毕竟,上头那两位是从二品的布政使,比广州府衙的主人庞宪祖的正四品还要高整整三级,他一个小小的捕头,那完全是对方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摁死的角色。

    然而,自家府尊选择了站队,他之前又是得了吩咐的,本着县官不如现管的原则,这才大胆顶回了布政司理问所的理问徐默,可谁曾想案子到如今还没有破,刚刚徐默趾高气昂问他,知不知道这种命案有期限,他哪能不面如死灰?偏偏就在他心里连声叫苦的时候,徐默却还不肯放过他。

    “怎么,刘全,你这是说不出话来了?庞府尊放纵你,可这规矩就是规矩,你自己算算,就算按照最宽松的五日一比,你得挨多少限棍?嗯?”自己虽说只是首领官,但毕竟是有品级的,当初在吴家竟然被刘捕头一个小小的快班捕头给顶回来,徐默是一想起就一肚子火气,如今瞅准机会,哪能不报复回来?见刘捕头支撑着地面的双手仿佛正在打颤,他便声音阴冷地喝了一声。

    “我问你,你今日到察院去干什么了?”

    刘捕头自打被徐默给直接截住,就知道自己的行踪全然在别人掌握之中。此刻面对这个问题,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道:“小的是想去请教汪爷。对之前的行刺案可有什么猜测?”

    “哦?”一直都任由徐默问话。自己丝毫没有开口的张廷芳终于不再沉默,而是声调缓慢地开口问道:“那汪巡按怎么说?”

    “汪爷说,并无头绪。”刘捕头不敢抬头,非常谨慎地回答了七个字。但下一刻,他就听到了砰的一声响,却因为不敢抬头,丝毫不知道是两位布政使中的哪一位拍了扶手。

    “事到如今,你还敢东拉西扯。文过饰非?巡按御史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你以为我和张藩台就不知道?”

    分辨出那是陈有杰的声音,刘捕头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头,干巴巴地说道:“小的不知道陈藩台在说什么。”

    见刘捕头竟然装傻,陈有杰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让人把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滑胥差役给拖下去重责一顿。然而,纵使从前也有布政使在火气上来之后,不管人是不是布政司的,直接就这么发落下去,事后把人给打死的。可如今巡按御史是汪孚林,他不想把这种现成的把柄给送到人手上。

    因此。他须臾就压下了火气,冷冰冰地说道:“你既是这般说,那本司也不勉强你。张藩台,一桩案子拖了这么久,实在是匪夷所思,干脆约上凃臬台,再叫上汪巡按,我们一起到广州府衙去。庞宪祖这个知府实在是当得太菩萨了,如此巨案竟然不限期追比,他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刘捕头终于遽然色变。他刚到察院去过,已经很清楚自家府尊也知道汪孚林人不在,这节骨眼上要是闹大了,天知道这两位对小汪巡按显然有恶意的布政使会再用出什么手段来?然而,他刚想张口,却突然醒悟到自己和座上两人那天壤之别的身份差距,立时颓然闭嘴,心里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反正事到如今自己是扛不住了,上头那些大佬,谁有能力扛谁扛,总不至于全都让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头顶缸吧?

    张廷芳见刘全蜷缩着身子跪在地上,而陈有杰则是一脸得意,虽说在这件事上两人是一边的,在朝中也算是一个阵营的,但平素在很多事情上不无争议甚至龃龉,他不禁在心里打定主意,一旦把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赶出广东之后,他得想办法把这个得意忘形的右布政使给摁下去,得让对方知道,这布政司中以左为尊,别忘了资历和上下!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开口,任由陈有杰继续发挥。

    “来人,把这刘全架出去,本司看他就心烦!”陈有杰喝了一句之后,见两个差役立刻进来一左一右地架起刘捕头往外走,他仿佛故意似的,嘿然冷笑道,“一桩说都说不清的什么行刺案,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月,还逼死了一个人,咱们广东什么时候出过这种无头案子!府衙快班一群饭桶,布政司的理问所倒是还有能干晓事的查出了几分线索,否则传扬出去,外人简直要笑我广东无人!”

    当被扔出布政司之后,狼狈不堪的刘捕头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顾不得心头又气又恨,而是拔腿立刻往府衙赶去,希望能够尽早告知庞宪祖这个消息。然而这一次,抄小路的他却又在半道上被一辆车截了下来。一天之内遭遇两次这般经历,而且背后两个彪形大汉直接堵住了退路,他只觉得浑身直冒寒气,偏偏之前他带着去察院的那两个差役在他被召到布政司之后就不知道躲哪去了,孤身一人的他不敢逞能,只得挤出了一丝笑容。

    然而,还不等他说几句好话,探问一下对方的来历,就只听马车中传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刘捕头,你想不想破这桩忙了好些天的案子?”

    这不是废话吗?都快跑断了腿,刚刚又跪得膝盖都快硬了,怎么会不想破案?

    心里这么想,刘捕头犹豫了一下,最终陪笑道:“当然想,敢问尊驾……”

    “想破案就好。”马车里传来了一个干涩的笑声,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接下来你就按照我说的,给庞府尊捎几句话……”

    张廷芳和陈有杰既是早已计议停当,召见刘捕头后确定府衙那边对查案并无方向。而汪孚林很可能真的不在察院。他们立时就迅速动作了起来。双双齐至按察司,挤兑了按察使凃渊和他们一块去广州府衙。至于察院,两人反而只是派人送了一张帖子,压根就没有直接跑一趟。

    不管巡按御史的名头能让府县主司如何忌惮,搁在他们这一层级,不过是个巡按御史而已,只要有背景,哪里就真的怕了他?

    当这地方三司之中最重要的布按两司三位巨头同时到了府衙时。亲自出面迎接的广州知府庞宪祖从表面上来看镇定自若,可陈有杰却猜到其心里肯定在骂娘。只不过,他早就对这个自称王学弟子的广州知府心怀不满,此刻却也不在乎对方是什么感受,居高临下地敷衍了庞宪祖的问好之后,他就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他本以为庞宪祖必定会诚惶诚恐告罪,却没想到对方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原来两位藩台和凃臬台是为了这事来的,那可是来得正好!”

    陈有杰听到这前半截话,本来就心中恼火,凭什么对凃渊就是单独的称呼。他和张廷芳却变成了两位藩台这种含含糊糊的称呼?可当庞宪祖那后半截话出口时,他就已经再顾不上这称呼问题了。心中咯噔一下,突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什么叫来得正好?

    张廷芳毕竟资历深,比陈有杰沉得住气,见一旁的按察使凃渊一如既往端着一张没表情的面孔,他不禁有些吃不准庞宪祖和凃渊有没有串通一气。可再转念一想,之前召见刘捕头的时候,那家伙分明应对狼狈,绝不像是要破案的样子。而陈有杰信誓旦旦地说已经买通了察院的一个门子,确定汪孚林绝对不在,这次再也不可能和上次逼宫那样无功而返,他就暂且压下了心头不安。

    果然,他就只见陈有杰在片刻的呆滞过后,眉头一挑,轻蔑地哼了一声:“来得正好?难不成庞知府你已经把这桩案子给破了?”

    陈有杰不过是刻薄得嘲讽一句,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庞宪祖竟是春风满面地说道:“陈藩台说的虽不中,却也不远矣。正好三位都到了,不如这就移步理刑厅,看看齐推官如何审案?今天正好要审好几桩案子。”

    这不可能!

    陈有杰差点脱口而出这四个字,但总算多年宦海生涯,他在关键时刻将这话吞了回去,换成了一声嘿然冷笑,却没有拒绝,而是跟着笑吟吟伸手相请的庞宪祖进了府衙,打算看看对方能葫芦里买什么药。可相较于他的自负,张廷芳却故意落后了几步,不动声色地想要从凃渊嘴中套话。奈何凃渊素来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不管他怎么打探,愣是装聋作哑,气得张廷芳腹中暗骂倔牛。

    府衙齐推官是和汪孚林同榜,万历二年的三甲进士,虽说没能留京,也没能得到一县之主的位子,但能够谋到广州府推官这样的官职,却也足见其人能力和背景。先前那桩案子迟迟没破,要说府衙之中除却快班刘捕头之外压力最大的,那绝对不是知府庞宪祖,而是他这个推官。因而此时拜见了联袂而来的三位大佬之后,他没有任何耽搁,立刻升堂审理。而首先被带上来的,无疑便是当日渔村中跟着付老头对汪孚林一行人下手的三人了。

    这也是张廷芳和陈有杰第一次正面接触到这三个所谓刺客,见不过是畏畏缩缩的寻常人,他们不禁嗤之以鼻。毕竟,最初还有说法道是他们暗中指使人谋害汪孚林,故而他们对吴福之死推波助澜,想要把汪孚林困死在察院中不能动弹,自然是为了报之前那一盆脏水的一箭之仇。此刻三两句询问之后,听到这三人一口咬定全都是听付老头的吩咐行事,根本不知道汪孚林的身份,陈有杰便忍不住哧笑了一声。

    “看样子,这不是还缺少一个要紧的犯人?这也能算是案子破了?”

    “那是因为主犯之前还牵涉到别的案子,所以一直在按察司没有押送过来。”这一次,出人意料开口的是按察使凃渊的。他没有理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两位按察使四道犹如利箭似的目光,更不会提人其实是才送到按察司都还没焐热的,照旧淡然自若地说道,“但我来时已经命人去带犯人了,想必这会儿应该到了。”

    陈有杰和张廷芳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庞宪祖这个知府满脸笑容,理刑厅主位的齐推官亦是从容镇定,他们就知道这主从两人是早就知情。遭遇这样的局面,不可谓不出人意料,可他们眼下已经骑虎难下,因此不得不静观其变,陈有杰也只能悻悻闭嘴,眼看齐推官继续审问三人。果然,不过片刻,外间就有人报说,从按察司解运的犯人已经带到了。

    “本官问你,是谁指使你行刺汪巡按?”

    随着那五花大绑垂头丧气的付老头被带上大堂,齐推官一拍惊堂木,刚问了这么一句,被关了好多天的付老头就先是呆若木鸡,猛地叫起撞天屈来:“冤枉啊,汪爷明明承诺过小的,只要小的家里那儿子带着汪爷的人去招抚海盗,就既往不咎,怎么现在就说话不算数了!”

    刚刚还心情非常不好的陈有杰登时霍然起身,只觉得又惊又喜,立刻大声问道:“什么招抚海盗?汪孚林要你儿子干什么?”

    “当然是要他那个当过海盗的儿子带路去招抚海盗!”

    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众人不禁都往外望去,但只见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团领衫,腰中系着素银带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进来,不是汪孚林还有谁?

    庞宪祖和齐推官倒也罢了,陈有杰和张廷芳本来断定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此时面对这个突然现身的巡按御史,都有些措手不及,可陈有杰还记得刚刚付老头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讯息,此刻立时质问道:“汪巡按,这招抚海盗之事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记得你有禀告过我和张藩台!”

    “事情重大,为防走漏风声,我自然不敢通告各方。再说,正值凌制台用兵罗旁山的紧要关头,广东广西两位总兵全都带着主力围困罗旁山,哪里腾得出手来对付海盗?如有万一,海盗肆虐沿海,责任谁来担当?所以,我和海道副使周观察商量之后,禀告了凌制台,而后小心隐秘行事。除了全力配合的漳潮副总兵晏大帅,余者全都不知情。”

    “你……”陈有杰差点没气炸了肺,指着汪孚林半晌说不出话来。总算张廷芳比他沉得住气,当下接过话茬问道:“汪巡按既然领凌制台之命招抚海盗,眼下却在广州城,那重任莫不成托付了别人?”

    “既然担此重任,如果不能办成事情,岂不是辜负了凌制台的信任?我这是刚从南澳岛上赶到泷水县境内见凌制台,然后才回来的。多亏新昌吕公子,昆山郑先生,广州杜相公以及秀珠姑娘,俘获林阿凤林道乾,招抚海盗八百零四名,!”

    说到这里,汪孚林只顿了一顿,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对了,之前新安县杀戮渔民的,不是什么海盗,而是濠镜动乱中那两个逃脱的佛郎机人。在之前新安之行中,我正好也把人一块拿住了,一会儿就押解过来,请齐推官一并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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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七章 一咬一大串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就算汪孚林上任之后,不顾布政司的风向,因为龙溪先生王畿的穿针引线,一直都和汪孚林走得挺近的广州知府庞宪祖,此时也觉得脑袋有些发懵。破获新安那桩海盗杀了渔民的案子,这不算什么,可汪孚林竟然说一网打尽林阿凤林道乾以下海盗八百余人,这就是非同一般的成就了……要是搁在之前东南抗倭的时候,这简直可以算军功!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想到,要是在倭寇肆虐沿海那会儿,海盗也就不是如今这幅捉襟见肘的模样了。

    而凃渊则只是从不明来处接收了犯人,同时听说汪孚林已经回来了,所以对布政司两位布政使强拉了自己到广州府衙来,他只当来看一场猴子戏。可大戏开场还没多久,就来了这么一个大转折,纵使是他也在心里犯嘀咕。当年北新关之变时,汪孚林挺身而出跟着一起去安抚的行为,现在品味一下,这汪孚林能折腾也善于收尾,似乎是由来已久的吧?

    至于齐推官,身为和汪孚林同榜的三甲进士,此时已经连羡慕嫉妒恨的感觉都没了——他只能够在心里感慨,自己能够把一府刑名给理清楚,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哪里能像汪孚林这样拼命折腾——人家巡按御史顶多博个青天之类的名声,这位却是把手直接伸到巡抚和总督的领域去了!

    然而,他们终究是亲汪派人士,和坚定的倒汪派人士张廷芳和陈有杰相比。震惊之后。那就是暗自赞叹了。可张廷芳和陈有杰这两位布政使却不一样。此时此刻一场精心设计了好几天,满心以为能够大获全胜的戏码,到头来竟然会迎来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转折,别说一大把年纪的张廷芳胸口生疼,年富力强的陈有杰都快吐血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汪孚林,想要训斥,人家不是他下属,想要质疑。汪孚林拿来当挡箭牌的是广东第一号人物两广总督凌云翼!而当他好容易恢复了语言能力时,汪孚林身后,却已经有差役押着两个佛郎机人上了堂,就这么往大堂上一扔,而随之进来的,则是南海县令赵海涛。这位笑容可掬地向座上诸位上官一一行礼之后,却如同半个主人似的,直接把汪孚林请到凃渊和庞宪祖身边,让差役安设了两个座位,自己紧挨着汪孚林坐了下来。

    陈有杰都不知道这个南海县令是谁叫来的!

    于是。理刑厅上齐推官居中,左手边是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张廷芳和陈有杰。右手边一流往下数是按察司按察使凃渊,广州知府庞宪祖,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南海县令赵海涛,对比品级,两边加在一起勉强平齐,可对比人数,两边却是二对四。而且,官场上很多东西本来就不是品级能够决定的,如今汪孚林手中捏着两位布政使根本就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大势!

    手握大势,接下来的审理中,纵使刚刚还在嚷嚷汪孚林说话不算数的付老头,也慑于那些风光一时的海盗尽数折在对方手里,噤若寒蝉不敢胡言乱语,更不要说那三个之前就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招供的从犯了。

    而维克多和另一个葡萄牙人原本还想装成听不懂中文,可架不住汪孚林一语道破,齐推官心领神会,两人被双双拉下去挨了五小板,吃过一番苦头之后,回转来就一五一十什么都招了,除了杀渔民,连之前在濠镜几次诈骗绑架的事也全都认了下来。

    眼看庞宪祖和跟来凑热闹的赵海涛对汪孚林恭维连连,凃渊则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陈有杰只觉得自己若再沉默下去,只会让对方更加得意。他当然记得自己今天和张廷芳是因何而来,即便知道汪孚林若是真的将林道乾林阿凤等海盗一网打尽,又得到了凌云翼的支持,今后必定不是自己和张廷芳就能够轻易挟制的,他仍然犹如已经输惨了的赌徒一样,丢出了最后的筹码。

    “这两个佛郎机人的案子是已经水落石出,这四个行刺汪巡按的犯人也已经招供,但吴福之死却至今尚未有眉目,如果我还没记错,庞知府之前不是说过,这桩案子也已经破了?”

    “那是自然。”庞宪祖一想到自己此次站队应该能收获不错的成果,心情就很好,陈有杰突然提出这一茬,他也照旧不慌不忙,当即对主位的齐推官说道,“横竖都是互相有关联的案子,齐推官,把这两拨犯人暂时挪开,提审下一拨犯人吧!”

    尽管除却最初那三个行刺汪孚林的犯人之外,付老头和两个佛郎机人刚刚送到府衙,自己也是才看到所谓的供词以及身份,至于下一拨人也同样如此,但齐推官可不比汪孚林一候选就是两年多,他上任广州府推官至今都已经两年了,刑名上头已经极其娴熟。他对庞宪祖欠了欠身答应之后,立刻吩咐提了犯人上堂,同时又吩咐差役提了此人先给付老头看。

    只不过瞅了一眼,付老头便立刻两眼圆瞪,高声叫道:“是他,就是他带着一百两银子到我家里来,还给了我一副汪爷的画像,说是一旦此人到村里来,就想办法把人杀了,活计要做得干净!”

    此话一出,陈有杰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怎么问的还是汪孚林遇刺的案子?莫非吴福之死不是什么为了父亲的案子,而是因为和汪孚林被行刺的案子有关,于是方才被人杀了,又或者畏罪自尽?可是不应该啊,市舶司蔡提举备了重礼来见自己,提到吴家母子相求,还提到了吴福之死的种种疑点,甚至还提供了几个人证,说是看到察院汪孚林身边的人去见过吴福,之后人就死了,绝对是汪孚林把人逼死的……莫不成那个一辈子都只能在浊流里头沉浮的老东西竟然敢糊弄自己?

    “很好。来人。把吴有望之妻。吴福之母带上来!”

    听到这句话,再看到两个牢婆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目光呆滞浑浑噩噩的中年妇人上来时,陈有杰忍不住眉头大皱。一个显然已经意识不清的妇人,哪怕真的给找着了,还能提供什么线索?可就在他哂然冷笑之际,却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原来是齐推官拍响了惊堂木。

    “吴福。你死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陈有杰满心疑惑,堂上其他所有人,包括叫出这么一句话,正在审案的齐推官,那也同样是不明其意——齐推官这句话,是某人把犯人送来时,特意在随附的案卷中写明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缘由——当然,汪孚林自己也不知道,他才一路紧赶慢赶回到广州。这里的一摊子事,本来就是交给小北去处置的。下一刻。理刑厅上的众人就发现,连路都不会走,仿佛已经呆了一般的妇人猛地跳了起来,身旁两个牢婆险些都没能摁住他。

    “阿福,快跑,快跑!蔡长德那个杀千刀的,他以为我们娘俩不知道是他出的买凶杀人的主意,还想杀我们灭口,你快跑,快跑!”

    蔡长德是谁,在座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那不是市舶司蔡提举吗?刚刚就有些怀疑的陈有杰只恨不得把那个满嘴胡言的家伙给千刀万剐,而张廷芳则是镇定了一下心神,冷不丁插嘴道:“一个疯婆子的话,只怕当不得证言。”

    “只不过是为了让诸位大人心里有个准备,知道这么一回事而已。”齐推官笑了笑,随即厉喝道,“来人,把封二带上来!”

    封二是谁?

    这一次,堂上众官就是脸色茫然的居多了。可是,当一个捆成粽子一般的人被推上来之后,齐推官张口喝问了一句话后,大多数人便恍然大悟。

    “封二,你还不给本官从实招来,你和你姐夫蔡长德都干了些什么!”

    看到这理刑厅上坐着一溜身穿乌纱帽团领衫的官员,封二顿时瑟瑟发抖,如同筛糠似的。要是可以,他当然会抵赖不认,奈何他落到别人手上的人证物证根本不止这一桩案子,还有很多私货番舶这种一旦翻出来就绝对要掉脑袋的大案!人家对他的承诺是,只要他把这一桩案子说清楚,那些旧账就可以略去不翻,他在天人交战之后,那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一股脑儿全都推到姐夫蔡长德身上,再说本来就是蔡长德的主意!

    想通了这一点,他立刻砰砰磕了两个头,一五一十地说道:“都是我姐夫蔡长德的主意,他恨汪巡按坏了他的事,而吴家母子又四处请托门路,找到了他的头上,他便想到了新安那渔村的海盗杀人案,又早就知道那边有几个杀人越货的渔民,让我出面找人指点吴家母子在那儿买凶杀人……”

    “胡说!那海盗杀人案虽说重大,但汪巡按却未必会去!”出言打断封二的,却是左布政使张廷芳,“你若再敢胡乱攀诬,重责不饶!”

    封二本打算把话说得含糊一点,没想到张廷芳如此精明,他在缩了缩脖子之后,终究把心一横,张嘴嚷嚷道:“这事情是不容易,所以我姐夫想了个主意,通过周提学家中的门路,说动了同样和汪巡按不对付的周提学,然后想办法让汪爷到那边去查案子……”

    “够了!”这一次喝止封二的却是凃渊。见张廷芳和陈有杰那张脸已经是如同锅底一般黑了,他便冷冷说道,“一个蔡长德就已经够了,还是说,两位藩台想要这封二攀咬出更多的人来,这才甘心?”

    张廷芳正想说话,冷不丁觉得袖子被陈有杰一把拽住,在一瞬间的恼怒之后,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这封二如同疯狗一样把姐夫蔡长德和提学副使周康给供出来之后,还可能会攀咬出陈有杰来?哪怕他和陈有杰再有这样那样的矛盾龃龉,可他们在倒汪上头却是一致的,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倒在这么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上!

    于是,趁着凃渊这明显给台阶下的话,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陈有杰的手,这才站起身道:“简直荒谬!蔡长德之前纵容副手,就已经罪莫大焉,现如今竟然还勾结罪人家属,构陷……不,谋害朝廷命官,简直无法无天,本司回去就参他!”

    撂下这话后,他才斜睨了一眼陈有杰道:“陈藩台可愿意联署?”

    刚刚张廷芳挣脱自己的手时,陈有杰险些以为这位既是盟友又是对手的同僚打算袖手旁观,等听到这样的表态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想都不想地起身道:“自然愿附骥尾!”

    “既如此,案子审到这地步,也不必再多听下去了,走吧。”

    眼见两位气势汹汹而来的布政使色厉内荏地丢下几句话,逃也似的飞快离开,凃渊方才对庞宪祖道:“庞知府,这案子牵涉到新安县、香山县、南海县,之前交给广州府衙来办,果然是对的。今天我们这些外人过来,也让你和齐推官为难了,还有赵县令帮着看押了那几个要紧犯人,这担待亦是难得。若是日后布政司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和我来说。虽是布按两司不相统属,但说一句公道话,我却还能做到!”

    在理刑厅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汪孚林顿时有一种扶额的感觉。当初凃渊是杭州知府时,就敢硬顶布政使和按察使,他佩服对方的风骨和担当是一茬,但也不免暗自嘀咕这位不会做官,可现如今人都已经做官做到按察使了,怎么还是这样**的一块石头?别看他一到广东就四面折腾,可他至少是团结一批打倒一批,而且巡按御史这种角色那本来就是搅屎棍,可以四面插手的,凃渊这个按察使打算染指布政司的事那又是怎么回事?

    可他还偏偏不好说。而且庞宪祖也好,赵海涛也好,齐推官也好,三人全都很吃凃渊这一套,当然表面上,他们还是要帮那两位布政使说几句好话的。然而,等到这乱哄哄的一幕暂时告一段落,犯人下监收押的时候,维克多却突然出声叫道:“我是佛郎机人,我当过布拉干萨公爵的书记官,我要见主教!你们不能随意处置我,否则将会带来战争!”

    汪孚林还隐约听到里头有几个葡萄牙语单词——不过他只听得懂英语,葡萄牙语那就无能为力了。可听到战争两个字,他就忍不住嘴角一挑笑了笑。

    他在濠镜闹出的那一套新体制,佛郎机人就已经正在跳脚了,哪里还顾得上维克多这么个叛乱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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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八章 知恩图报

    广州府衙理刑厅上发生的那一幕,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但除却那一长溜广东官场上顶尖的官员之外,在场的还有府衙的差役,刑房的小吏,因此哪里会是秘密。UU小说,www.uu234.com广州知府庞宪祖恨不得自己亲自去宣扬一番,又怎么会给下头下禁口令?于是,差役和小吏们私底下往外头传出的消息,经过各种渠道不断发酵,比最初的事实夸张了不知道多少。

    “听说是巡按御史汪爷深入虎穴,亲自把刀架在了林阿凤和林道乾脖子上!”

    “胡说,分明是汪爷调集了南澳岛上几千艘船,来了个瓮中捉鳖!”

    “布政司两位藩台原本是气势汹汹去找茬的,硬是想把吴福的死载到汪爷头上,可结果被将了一军,听说回去之后,也不知道其中哪位就吐血了。”

    “听说提学大宗师竟然也掺和其中,说什么行刺的人和他有关。”

    “最可恶的要属那位蔡提举了吧?只不过就因为一时之气,竟然在背后倒腾这么大名堂,也难怪凌制台亲自派了总督府亲兵将市舶司牢牢看住!”

    当海道副使周丛文在家中迎来了过府探望的汪孚林时,他着实是百感交集。想当初汪孚林在濠镜和香山倒腾了那么一出,完全撇开自己,还说动了凌云翼亲自把他绊住,那会儿他心里实在是憋屈极了。可等到了贡院时,若非对方出手相助,他就不是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而是直接一命呜呼去见阎王爷了。所以他对人观感也大有不同。

    更没想到的是。不过是这次偶尔的交情,他竟和汪孚林成了盟友,而且汪孚林连这次泼天的功劳都肯让他露脸挂一笔。汪孚林匆匆回到广州城的那天,就力请他在同时还有两广总督凌云翼以及漳潮副总兵晏继芳联署的奏疏上添了个名字!

    所以,如今已经恢复了大半,自觉不日就可以重新理事的周丛文,在汪孚林寒暄过后,提到那两个佛郎机人杀人的案子。他便立刻沉下脸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律法中明文规定的,纵使并非我国之人,在我国犯事,也同样该由律法处置。这样,我这几日就亲自去一趟濠镜,若是那些佛郎机人有什么不满又或者反弹,我亲自召集三司弹压!”

    分润功劳,那就要均担责任。因而周丛文有这样的表态,那也在汪孚林意料之中。他回来这两天也没闲着。已经去过一趟香山县,见了贾耐劳派来的代表弗朗西斯神父,很是扯皮了一番,又把徐秀才派在濠镜,担任双方沟通,同时,他又去了新安县,和那位搁置了杀人案的唐县令来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此时,他听周丛文这么说,少不得关怀了一番对方的的身体情况,又提醒了一下不妨请个大夫随行,等商谈妥当之后,这才起身告辞。

    凌云翼如今正在全力平瑶,无功受禄地在这次招抚海盗的功劳簿上记了一笔,当然不好再说什么,还笑纳了郑明先作为幕僚。而广东总兵张元勋原本还不满汪孚林竟是把手伸到了南澳岛去,又把自己都没能解决的两拨海盗给平了,但汪孚林用联名举荐香山参将的人选作为交换条件,消除了那点隔阂不说,还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至于其他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他在奏疏上都提到了。

    与此相比,布政司那两位得罪了就得罪了,反正他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出了周家大门,他长舒了一口气,准备上马的时候,今日出来时跟着的戚良突然低声嘀咕道:“回来好几天都在东奔西走,这是不是太公而忘私了?”

    汪孚林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戚良这是在暗指什么,不禁拍了拍脑袋。之前府衙那三桩彼此都有关联的连环案中,要不是小北把市舶司提举蔡长德给揪了出来,哪来这么顺利?他回头看了一眼戚良,想到当初在松明山村时,正是小北把他们这些戚家军认作是锦衣卫,后来戚良以下那些老卒却一度和小丫头比武比得欢快,他不禁哑然失笑。

    也怪不得戚良特意提点一下他别忘了妻子!

    好几百的海盗如今都圈在南澳岛,汪孚林自知自己不能在广州城停留太多时间,如今终于抽了个空挡,戚良又“打抱不平”了,他自然而然不能忘了另外一个功臣,耍了个金蝉脱壳的小花招,就来到了小北的私宅,谁知道却扑了个空。守在家里的一个随从没想到汪孚林会这时候来,连忙低声解释道:“公子,是潘大老爷让人捎了信来,请少奶奶出去会面。”

    汪孚林最近连轴转,潘家的事情早就忘在了脑后,但小北留守在广州城,濠镜的消息,潘家这些豪商的动向,京城的各种书信和消息,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事情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这才让她体会到当官是一件多麻烦的事情——汪孚林这种没事也要惹事的性子,更使得他比寻常巡按御史要忙几倍都不止,别的巡按御史只顾着监察地方官挑错处,又或者在民间洗雪冤案,谁会主动去招惹濠镜这种很棘手的地方,谁会主动去招惹海盗?

    所以,汪孚林当了甩手掌柜,徐秀才得在濠镜安抚眼看就要失去土地租赁权的佛郎机人,陈炳昌应付不了那些跑到察院来求青天大老爷做主的状子,也没办法处理某些信件,这些状子和信件就都悄悄送到了她这里。不得已之下,小北直接去了一趟濂溪书院,软磨硬泡让讲学上瘾留在广州不走的王畿推荐了四个出自王学门下的秀才,帮自己甄别状子,查访民情,同时自己带来的人手则负责揽总监察,以免有什么差错。

    而那些需要回信的信笺,却还是让她头疼不已。汪道蕴的家书。程老爷程乃轩父子的信她可以代回。父亲叶钧耀和母亲苏夫人那里也不用见外。汪道昆的信嘛……马马虎虎也可以代笔一下,可比如朱宗吉,比如沈懋学,比如临淮侯李言恭,比如……更多其他人,她也只好放着了。不得不说,这年头的驿站资源除却朝廷公文之外,也常常替这些达官显贵又或者各方面的关系人士捎带私信。汪孚林又属于交游颇为广阔的人,一个月就能收到几十封信,其中不相干人套近乎的信占绝大多数,都由陈炳昌处理,可剩下的就都堆在了她这里。

    于是,这会儿走进潘大老爷定下的雅座,小北一落座就开口说道:“长话短说,潘大老爷你这不是正在收拾家业的节骨眼上,到底为了什么事?”

    潘大老爷虽说是在从徽州启程之后方才和这位汪家少夫人认识的,还谈不上熟络。可也已经从之前对方的做派中了解了那性子,当即也不拐弯抹角。而是将桌子上的匣子推了过去。见小北眉头一挑,一副又来这套的表情,拿着手指在机簧上一按,看到里头东西的时候,更是眉头大皱,他连忙开口说道:“少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程老爷的东西。“

    咦?

    小北这才讶异了起来。刚刚只是一开一合的一瞬间,她就已经瞧见了,里头似乎是一叠契书之类的东西——之所以不猜银票,那是因为徽商的银庄票号还没有开到这里来,那些银庄票号开出来的银票在广州不通行,但如果是地契房契之类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想到程老爷之前来信还提到,虽说对潘家有恩,却也不可一直无休止挥霍这样的恩情,所以推荐掌柜的事情,他打算换一种别的方式,想来就和如今这匣子有关,她就心中思量了起来。

    而潘大老爷在看到小北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就接着解释道:“程老爷之前写信的意思是,程家、许家、汪家,三家总共占一半,潘家占一半,四家合股,联手在濠镜经营商行以及银庄票号。各家要么拿出真金白银,要么拿出相应的契书来。潘家占一半,股本是二十万两,差不多就是我存在少夫人那儿那些东西的价值。而眼下这些,却包括佛山镇的三家瓷窑,广州城内的两家织坊,以及浮梁的一家茶园,约摸价值六万多两,是程老爷的。”

    程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书信都转托驿站送给自己,而这么一大笔钱却直接送给了潘大老爷?

    小北只觉得心里纳闷极了,但汪孚林和程乃轩那是比兄弟还亲的朋友,程老爷从前也没少帮衬汪家,她就算有疑问也打算回头给程老爷写信再说。可就在这时候,她却只听潘大老爷说道:“其实,这是我给程家聘礼的一部分,我想续娶程老爷的养女黄氏,还请少夫人做个大媒。”

    原来这不是程老爷的东西,而是给程老爷的聘礼……问题是,程老爷家中有养女吗?

    因为程乃轩的关系,小北到黄家坞程家也走动过很多次,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程乃轩没有妹妹,否则用某人的话来说,早就要了汪孚林当妹夫。而且,养女这种说法,非常值得商榷,要知道某些徽商之中就素来有习俗,把什么扬州瘦马之类的少女买了过来,充当养女送给别家作为姬妾,用于拉拢关系,可程老爷好像没这么干过吧?可是,她这疑惑只在心里存留了一瞬间,继而就生出了一个念头。

    “想来是你在程老爷那里做掌柜时,结下的缘分?”

    “是。”见小北没拒绝,潘大老爷知道此事能成,便低声说道,“那时候我一把年纪,又只是个外乡过来,寄人篱下的二掌柜,还是个年近不惑,死了妻子,有一个儿子的鳏夫,她是大掌柜的独女,却偏偏看上了我。本来我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回乡,只想跟着程老爷做事,日后娶了她,接了她父亲的位子,没想到她父亲竟是突然因病过世了,家里叔伯为其过继了子嗣,她反而要看叔伯和嗣兄的脸色过日子,我又回了广州。我之前写信,求程老爷收了她为养女,想迎娶她过门。”

    听到潘大老爷回了广州却还没有忘记昔日旧情。小北这才面色稍霁。但这么一件大事。又是整整六万两的聘礼,她怎么都不可能越过汪孚林答应下来,再说她心里也隐隐觉得此事不那么妥当。她正要把话说清楚,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门外就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碧竹瞅了小北一眼,见自家小姐点了点头,她连忙上前开门。却发现来的竟然是汪孚林。

    这时候,不但小北站起身,潘大老爷也连忙起身相迎。汪孚林却只点了点头,瞅了一眼桌子上那匣子,他也没太在意,更没有解释自己能找到此地的缘由,而是径直说道:“看来我赶得正巧。潘大老爷,此行潮州府,从你这里兑的黄金派了大用处,我得谢你一声。”

    “怎敢当汪爷一个谢字。”潘大老爷连忙谦逊。却又知道眼下正是好时机,连忙把刚刚对小北的话又说了一遍。不等汪孚林答应或拒绝,他就又补充道,“潘家之前已经被那母子二人闹得千疮百孔,程老爷的提议实在是厚道,我却不敢就这样领受深情厚谊,再者汪爷厚恩未报,我更是满心难安。程老爷那边我还送了聘礼,而汪爷这边我却尚未……”

    “你以为程老爷就会挟恩图报,心安理得收了你的聘礼,然后随便打发养女一点嫁妆,就把人嫁了给你?”

    汪孚林打断了潘大老爷的话,见其一下子愣住了,他这才慢悠悠地说,“生意场上,讲究的不仅是一锤子买卖,还有细水长流。有些人是觉得受恩太重没法相报,反而觉得恩情是一个负担,但我想以你潘家的家业,你自己的本事而言,不至于这么浅薄。你要报恩,只用心经营,给三家股东回报就行了,那才是长远的利益。我相信术业有专攻,对于海贸,徽州没人比你这个潘家人更熟悉,至于银庄票号,也要借你潘家在广州府的名声。所以程老爷提的四家合股,也是货真价实的合股。我们三家除了出银子,只会派掌柜过来帮衬又或者对账,具体拿主意的人,只有你一个。“

    潘大老爷没想到汪孚林把话说得这么透,顿时出了一身燥汗。他元配早逝,唯一庶出的儿子还病恹恹的,而他是真心喜欢那个明朗的女子,但大恩难报,这却是他心头耿耿于怀的难题。

    而且潘家在父亲的糊涂和那个女人的乱折腾之后,账面银钱所剩无几,汪孚林之前又拿着珍珠玛瑙之类的东西兑了一笔金子,所以他方才下定决心,把聘礼全数换成产业送给程老爷,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他说的价值六万两,而是更高一倍,若是徐徐出卖,十二三万都不止,他只想着到时候程老爷若不肯收,那么其拿出真金白银六万两入股,正好就可以一出一入以高换低折成现钱,也就酬谢了一部分恩情。

    可现在汪孚林这么说,代表人家不是为了并吞潘家,否则又何必三家合在一起才占五成,大可挤占潘家的份额!

    “你刚刚入主潘家,大肆声张这桩婚事的话,接下来广府商帮难免会把你当成异类。令尊早就油尽灯枯,能够支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却也应该脱不了几日,既如此,为了承嗣考虑,一旦他有什么闪失,你打着孝道的旗号,在百日热孝间尽快把婚事办了,这才是真心为你那未婚妻考虑。至于聘礼,不是我在这里帮程老爷夸口,你备一份的聘礼,他怎么也会还两份嫁妆给你,你就不要让他为难了。”

    当小北跟着明明是不速之客却反客为主的汪孚林从后门离开了这座酒楼,上了骡车之后,她就忍不住打趣道:“不愧是四处给人保媒拉纤的人,几句话把潘大老爷说得满头大汗,我看他都快被你说得无地自容了。”

    “我这巡按御史不知道还能做多久,不得不未雨绸缪。”汪孚林呵呵笑了一声,随即很没正经地说道,“再说了,不快点把他打发走,咱们怎么跑路?就因为我回来之后东奔西走,没来感激贤妻大人坐镇广州给我帮的大忙,可是已经有人给我脸色看了。”

    从汪孚林口中听到跑路两个字,再加上这番若有所指的话,小北再听见骡车外那一声响亮的咳嗽,她登时忍俊不禁,却是故意岔开话题问道:“你这个大忙人整天东奔西走,难得有个空子,却还在监临广东乡试,你就不关心一下咱们家金宝秋枫这次南直隶乡试的成绩?”

    ps:幸好有存稿,昨天十点出门,晚上九点才回来啊……老了,吃吃饭开开会,聚会一天就累死了(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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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介绍: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明朝谋生手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谋生手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谋生手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