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六章 历史的节点
对于汪孚林的这个要求,李如松觉得很纳闷。要说人家是来找茬的吧,可汪孚林和小北虽说出过门,偶尔也会把盯梢的人甩脱,不知道钻到哪去干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还是挺老实的,更何况,汪道昆这个兵部侍郎自从上任以后就没找过辽东的茬,更不要说父亲在首辅张居正面前的地位不下戚继光,今年去京师送年礼的人回来,还说首辅大人却珍物,就收了点土产,说是对大帅器重有加。可要说不是来找茬的……汪孚林好端端的要见王杲干什么?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后,一大清早,汪孚林就又带着小北笑嘻嘻找了来,对他提出了一个让他更加瞪大眼睛的要求。
“你要学女真人的话,想找个通晓女真话的人教你?”李如松盯着汪孚林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学女真话干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虽说听起来都叫女真,但方言都不大相同,学起来得费老大的劲,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仗打完,抚顺那边肯定会重开互市。李大公子你也知道的,松明山汪氏起自于商贾,曾经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可现在许家程家崛起,汪家的生意大不如从前。而我家那位伯父起复之前,松明山汪氏的很多外务,都是我打理的,虽说如今我好歹算是个进士,可积习难改,既然到了辽东,总想要了解了解互市的行情,说不定日后就往这条线做做生意。李大公子要是不信,尽可以让人去打听打听。我汪小财神的名声也算是挺出众的。”
小北明明听到汪孚林之前口口声声对自己说,对于到辽东做生意没兴趣的,现在却看他一本正经在李如松面前说瞎话,着实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候倒知道夸自己是财神了,从前还对人说自己是灾星呢!然而,腹诽归腹诽。作为妻子的她还是适时帮衬了一把:“李大公子,我家相公这话听着像是自卖自夸,但他这人赚钱倒还是有一手的,想当初家里能够从负债累累到现在的颇有盈余,也都是他操持。他一手炮制了一个徽州米业行会出来,至今还当着会长。”
李如松听小北又详细解说了几句,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如今不比明初,大商人出身的文武官员非但不会受到歧视,而且早已渐渐自成体系。比如出自蒲州的王崇古张四维,不都是顶尖的晋商出身,在朝也常常为那些晋商谋利,其中尤以重开马市为最?可人家自己至少是不会亲自沾手这种铜臭的、汪孚林却反其道而行之,甭管这话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要是还不答应这简简单单的要求,那就是真得罪人了。
更何况。汪孚林要是真的别有用心,就今天这话传扬出去。科道言官的唾沫星子喷过来,就很难在官场立足!
“行,我回头帮你看看可有这样的人。”答应了这么一件事,李如松心中一动,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倒是父亲这一次打破古勒寨。带回来一批女真少年,你和弟妹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看?”
打破古勒寨后俘获带回来的女真少年?那么会不会存在某种极小的可能,自己此来辽东最大的目的之一,某个日后叱咤风云的枭雄就在其中?汪孚林一下子不能淡定了,整个人都陷入了疯狂的掐指计算中。随即一千次一万次痛恨自己前世里为什么就不是一个民间历史学家。
李如松竟然连弟妹这种称呼都直接叫出来了,小北也不知道人家是存心亲近,还是故意试探,反正她其实并不太乐意成天和李家那些儿媳妇们厮混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宿夫人极其难伺候,却对她还算不错的关系,哪怕她都已经是罗敷有夫的人了,那妯娌三个还是常常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倒是李成梁和宿夫人唯一的女儿李如敏和她还算合得来。
所以,见汪孚林仿佛在发愣,她就主动答应道:“那就去看看吧,只不过我要看中了谁,李大哥可敢挑来送我?”
虽说宿夫人提过彼此称呼不用那么生分,但小北一直没改口,可刚刚李如松叫了一声弟妹,此刻就听到她直接一声李大哥,顿时觉得这丫头挺好玩的。他想都没想就欣然笑道:“不过是一群战俘而已,虽说侥幸逃了性命,但本来也要发配去养马筑营做苦役,战时便作为奴军冲阵当炮灰。要有其他军将挑中去当亲随,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要我就送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一条,你家相公吃醋可别怪我。”
小北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李如松给调戏了,见人已经大笑转身先走,恨得牙痒痒的她便扬声说道:“上次夫人还提过,说是李大哥你身边家丁一个赛一个英俊,要真有那么出色的,我一准先给你留着!”
走在前头的李如松闻言差点一个踉跄。要说军中好男风,那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可他却货真价实只好美人不爱男色,只不过谁不喜欢身边用的人也能精神一些,省得看着也心里烦?想到之前在万紫山上就是自己主动去招惹这对夫妻的,他突然有些莫名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多事,要么就在问了那一两句后,没有出剑试探,也省得后来这一堆麻烦!
小北见李如松走得飞快,纯当没听见自己的揶揄,这才用胳膊肘撞了撞有些发愣的汪孚林:“喂,发呆什么,跟着去看看啊!”
正在那掰着手指头算大概年份的汪孚林这才恍然惊觉,干咳一声就冲着妻子竖起大拇指道:“这次带你出来真是带对了,赶紧走!”
否则若是真的发现了人,他还得想该怎么开口,谁知道小北嘴快先定下了基调!
汪孚林本以为李如松要带自己去的是战俘营,却没想到他带着自己和小北到了一处正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如今对于东南来说,已经春暖花开。但关外却还是乍暖还寒,可这里一应人等全都是**上身,有的扛木头,有的推石头,分明正在建造营房。而其中大多数人的身量都相当矮小,往往要两三个人才能扛起一根木头来。监工的军卒全都是五大三粗的壮硕军卒。每人手上都提着一条皮鞭,若有人动作迟缓,又或者偷懒耍滑,立时便是一鞭子点过去。即便如此,没人敢呼痛,更没人敢求饶,只有监工不时的吆喝声以及鞭子声。
策马而立的李如松斜睨了一身男装的小北一眼,本还以为她看到那些**上身的少年战俘,或许会羞怒。可却发现她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却没有过激的反应。而汪孚林也只是眼神闪了闪,没有对如此苛待战俘的行径指摘半个字,须知他本来还以为汪孚林会至少来一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
汪孚林确实有一瞬间动过恻隐之心,但须臾就完全被摁了下去。明朝自从立国之初开始,对女真就一直都采取招抚和高压政策结合的策略,而与之伴随而来的,则是无论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一旦崛起之后就会因为掠夺人口财富又或者纯粹的报复,用铁蹄踏破辽东的土地。一来二去。这种仇恨根本就不可化解,努尔哈赤带领女真人崛起之后,手段又何尝不残酷?
而李成梁的治军作风,其中最有名的一条,便是嗜杀。尤其是在打女真的时候,据说动辄屠城。此次打古勒寨应该是如此,而日后努尔哈赤的父亲和祖父,就是这么死的。这么多年明军杀了多少女真人,可女真人每年又从辽东劫掠过去的人口有多少,这笔血债怎么算都是没法算的。
见李如松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淡淡地说道:“想到昔日靖康之变后,宋国从王公贵族到后妃公主全都被掳劫北上,多少人便凄凄惨惨戚戚死在五国城的遭遇,我自不会有那妇人之仁。”
李如松对这话大为赞同:“朝中就是有些人常把仁义两个字挂在嘴边,完全没瞧见这些年来战死辽东,子哭其父,父哭其子的军属之家有多少。”
小北倒是很快调节了心情,见李如松那些随从上前去应付匆匆过来的几个军官了,她就岔开话题问道:“话说回来,这些战俘在此服苦役,似乎也用不着李大哥你亲自过来查看吧?你本来是上这儿做什么的?”
汪孚林也同样就想问这个问题,妻子代替自己问了,他心中暗赞一声知夫莫若妻,当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东张西望。
李如松从母亲宿夫人那里,就知道小北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耸了耸肩道:“父亲让我挑几个机灵点的,放在总兵府为亲随。教他们汉话,学会汉字,这些都是通晓女真地理的,只要能够用汉化磨软他们的心志,以后说不定会另有所用。”
就是这个!
汪孚林一下子抓到了重点,再看看那些做着最劳苦工作的女真少年俘虏,暗想努尔哈赤兄弟如果真的在古勒寨被打破后为李成梁俘虏,沦落到眼下这境地,在繁重的劳役下,能活几年那都是要烧高香的,怎可能轻易又逃回去?也只有李如松这样的解释,这才能说明问题。
小北看到不远处一个粗壮少年一跤跌倒,可招来的却是凌厉的皮鞭,俯卧在地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眼神,但嘴里却问道:“可那难道不会养虎为患?”
“弟妹太高看他们了!虎?别说现在顶多就是虎崽子,就算是真的山中猛虎,到了广宁这一亩三分地,也得给我老老实实跪着当狗!”李如松冷笑一声,抱手说道,“既然要当有用的狗那样养着,自然要拴上套子,提牢脖子,而且要多养几条,让他们在獠牙锋利了之后,彼此互相去咬。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他们想要当狗,也要等他们今天能够幸运地爬出来见我,那才能有这个机会!”
ps:话说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要是不死,他反而没有崛起的机会……不是历史巧合,历史本来就是人为的(未完待续。)
第五四七章 鹤立鸡群
尽管小北已经对李如松不大陌生了,知道这位辽东总兵的大公子除了言语直接,有时候粗鲁到有些粗暴,又是争强斗狠的人,可此时此刻听到他用那样**裸的话揭开那种血淋淋的现实,她仍然忍不住心里一跳。●⌒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她曾经从千金小姐沦落到颠沛流离,也曾经在县衙中手刃过太湖巨盗,见识过很多同样血腥残酷的事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最终没有做声。
而汪孚林那就更加镇定了。他眯了眯眼睛,带着几分狐疑问道:“那李兄打算如何挑选那些幸运儿?这些女真战俘,是大帅从古勒寨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你若是做得太过头,御史弹劾倒是兴许未必那么严重,可大帅那边也不好混过去吧?”
“世卿你到底是读书人,不知道军中某些狠辣的手段。比如说,给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让他们去完成,看他们如何挣扎求存,如何互相算计,如何最终爬到终点;比如说,让他们彼此厮杀到死;又比如说,以这个修筑营地的工程作为目标,告诉他们干活最多的最好的,到时候就能脱离这个苦役营,让他们去流汗流血;再比如说,让他们互相告发,若是能揭破同伴逃跑又或者其他图谋的,我就把人从苦役营里捞出来……”
见李如松说这些的时候,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活脱脱一个阴森恐怖的恶人,汪孚林突然善意地提醒道:“李兄,我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这个人说谎的时候,常常会不经意地轻轻动肩膀。”
小北还以为汪孚林打断李如松,是提醒他不可太阴毒,没想到却是迸出了这样一句话,呆了片刻就扑哧笑出声来。随即赶紧别过头去。而李如松则是下意识地往左右肩膀上瞄了一眼,等意识到汪孚林这话很有可能是故意的,他这才不怒反笑了起来。
“你说对了,我还没那么大闲工夫,要从这些苦哈哈的战俘身上取乐。要挑人嘛,很简单。他能做什么?如果没有价值,就让他在太平时期做苦役,打仗的时候充作炮灰。能者才有培养的价值,无能者就自己在这里等死吧。”
对于这样的回答,汪孚林觉得还差不多。毕竟,之前和李如松相处的这段日子,他没觉得这位大公子性格那样恶劣。屠城是一回事,把战俘纯粹当成劳动力是一回事,可拿着人命当取乐那又是一回事。等到他和小北跟着李如松穿过这宽阔的营地。看到不少干活的人偷偷往这边瞧看,那些眼神中分明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怨恨、惊恐、愤怒,他只扫视了一圈就放弃了从中找人的可能性。
而且,他所知道的努尔哈赤那个名字,是根据满语翻译成汉语之后的结果,到底怎样还说不清。而且,万一人家随便捏造一个姓名呢?他眼下只需要挑一个当初在古勒寨中应该有点身份,而且比较机灵。但年纪也不算太大的人就行了,到时候学一下当地土语。然后再慢慢打听消息,没有必要纠结于非得毕其功于一役,赌自己的运气爆棚。
总兵府大公子的驾到,对于统管此地的千户岳光而言,着实是一个惊喜。监管这些年纪全都不超过十五岁的女真少年战俘,绝不算什么重要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不受重视,而李如松不但是李成梁长子,而且年纪轻轻就已经战功不少,他当然希望至少在人前混个脸熟,以后能够被提拔到大帅身边。能有仗打,能立战功。所以,李如松说要挑几个机灵的女真少年作为侍从,而且挑明说是李成梁要的,他一点二话都没有。
可他正打算出去,却只听背后传来了李如松的声音:“去挑人的时候,你记得问一声,让他们想好了,究竟能做什么。要是只会那些谁都会的力气活,没有什么出众的能耐,那就不要带来了,我还没那样的闲工夫。对了,一定要会说汉话,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岳光愣了片刻,在心里一琢磨,立刻连声答应离去。一刻钟之后,他就带着十几个少年鱼贯而入。就只见他们还是如同之前一样精赤上身,但本来尘土满面的脸却总算是洗干净了,垂手低头,没有一个抬眼的。在听从岳光的命令跪下行礼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表现得异常顺服,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汪孚林虽说从这些人一进来之后,就开始仔细观察,奈何那一张张脸乍一看去都长得差不多,没有谁表现出虎躯一震,就让人另眼看待的王霸之气,当然这也不奇怪,真要有那种角色,在被俘的时候兴许就被一刀宰了。反正他今天是被李如松捎带过来看热闹的,这会儿就严格遵守一个观众的应有素质,在李如松没吭声之前,纯当不存在。当小北有些不耐似的动了动身子时,他立刻冲其摇了摇头。
果然,足足等了许久,岳光这才接到了李如松的暗示,立刻大声说道:“大公子奉大帅之命到这里来挑人,你们都会做什么,一个个好好说。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一个个说,别给我乱了次序!”
“小的会硝制毛皮,会钻木取火,会伺候花草。”头一个开口的少年应该是在外头就想好了,用一口比较生硬的汉话吐出这些话后,发现没得到任何回音,不禁有些心急地抬起头,可当接触到李如松那冷冷的目光时,他那到了嘴边的讨饶以及解释却硬生生地全部冻住了。直到脑袋被人重重摁在地上,这才再不敢发出任何异声。
“小的跟一个兽医学过,会给马看病。”
“小的跟人学过造房子。”
汪孚林在一旁听着,心里却忍不住琢磨,怎么就没听到那招牌的奴才两个字呢?不过也是,女真人大多不懂汉语,怕是这两个汉字还没通行。说起来,那个曾经在靖康之变中把自我中心的宋国打得满地找牙的金国,宗室大臣可从来不像满清那般奴化严重。从没听说过金国那会儿,皇帝和臣子之间叫什么主子奴才的,可以说是最快速度从奴隶制转化为封建制的典范。正因为如此,后世才有人口口声声说满洲和真正的女真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是什么通古斯人,至于八旗那变态的主奴制度。更不是什么女真遗存。
听李如松之前所说,还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可想什么就来什么,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只听得有人畏畏缩缩地说:“奴才对于抚顺关外东边的山河地理很熟悉。”
小北倒也罢了,汪孚林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待见李如松面色虽说如常,但原本支着脑袋的手却垂了下来,他就知道李如松也没把这话当成耳旁风,只是没有出声做出反应罢了。而接下来又是两三个很没新意的回答后。他就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会驯马,不管什么样的烈马,我都能驯服。”
这小子吹牛说大话的吧?
汪孚林瞅着那个瘦弱如同芦柴棒的小个子,心想这家伙顶多就十岁,十岁说什么能驯烈马,而且是在李如松面前,不怕人家真的找匹烈马给你试试?他正这么想,李如松果然嘿然笑道:“好。来人,去找匹烈马来。让这小子驯服了来见我!”
见那说话的小个子利索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扭头出去了,汪孚林忍不住为之大讶。难道这不是吹牛,而是当真的?耐着性子等到接下来四五个人一一说完,除却一个吹嘘武艺超群的,其他大多数人会的东西都比较普通。而且没有一个人敢自称读得懂汉文书籍。由此可见,在如今女真仍处在分崩离析的情况之下,就算他们掳掠过汉人,也许其中还有读书人,也不会将其放在什么要紧位置。能说汉话不奇怪,能看汉文书那就不大可能了。
因此,他也懒得看李如松接下来会如何考问这些人,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对那小家伙的驯马很感兴趣,先过去凑个热闹。”
“我也去看看。”小北最是夫唱妇随,更何况汪孚林的建议更对她胃口,也跟着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笑嘻嘻拱拱手就跟着溜了。
李如松见这夫妻俩走得飞快,原本也想去瞧瞧,现如今却不得不先把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先给完结掉。虽说岳光带来的这些人中,应该是这位千户认为的比较聪明机灵的了,可明显不符合他的要求,那个说自己熟悉抚顺关外地形的更扯淡了,都打过古勒寨,明军还会不熟悉那边的地形?辽东这两百多年来,对女真大规模用兵也有很多次了。倒是那个自告奋勇的十岁小家伙有点意思。
不过,若那只是吸引他的注意力,实则没有那本事,那么他接下来就只能亲自去挑。这种大海捞针的事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做的,可这次因为在汪孚林夫妻面前说过大话,至少总得选几个真正出挑的。之所以之前父亲凯旋回辽阳时没有先挑选,是因为辽东巡抚张学颜一直都在。
等等,此次父亲破古勒寨,总应该抓到了几个女真酋头的子孙,又怎会就这么几个货色?有人在藏拙?。
“如果真的是破了古勒寨后抓到的所有不满十五岁的女真少年都在这里,那么,刚刚那十几个之外,一定有人在藏拙,毕竟俘获的总该有几个女真族酋的子孙。”
这是汪孚林站在跑马场边上,低声对小北说的话。而在场中,已经有人放出了一匹不停尥蹶子打响鼻的貌似烈马,而那个自称能驯马的十岁少年,此时此刻在手心里吐着唾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此情景,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暗想莫非真的有十岁能驯烈马的少年英杰?而且此人在那群貌似驯服的女真少年中,确实显得不一样,只从自称当中就可以窥见端倪。
若是真的能够驯服烈马,到时候等待这小子的是死还是活?
汪孚林眯起眼睛的一刹那,正看到那芦柴棒似的少年犹如离弦利箭一般,朝着那匹没了人牵引正高声嘶鸣的烈马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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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八章 孤注一掷
尽管要驯服烈马的不过是一个十岁左右的芦柴棒少年,但选出烈马的人并没有一丁点放水的意思。那匹烈马确实是一匹脾气最不好的公马,尚未阉割,而且也没有鞍辔,马头两侧是漂亮的棕黑色鬃毛,确实是一匹很不错的马,也不是没有军将对其感兴趣,打算驯服为坐骑,但最终多失败了。不但如此,那奔跑的速度,冲撞的力度,曾经让不少人吃过苦头,所以这时候来看热闹的何止汪孚林和小北,围栏边赫然是一堆人。
当看到那直奔烈马冲过去的少年敏捷地避过朝自己踢过来的蹶子,一把抓住鬃毛,利落地翻上马背,场边传来了一阵起哄声。那却不是叫好,谁都知道,要驯服这种烈马,骑上去不过是最简单的第一步,如何能够不被甩下来,而且能够坚持越长越好的时间,而同时在马背上那段时间里,把这匹马给驯服,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果然,觉察到背上落了一个人,那匹棕色的高头大马立刻开始暴怒了起来,先是高高尥起了蹶子,紧跟着就一个劲打响鼻,开始满场乱跑了起来,时不时举起前蹄又或者抬起后腿,想要把背上的人掀翻下来。芦柴棒少年在坚持了一小会之后,终于仿佛支撑不住了似的,从马背上滑落了下来。见此情景,饶是小北本只是看热闹的,也不由得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而汪孚林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说:“还没完,那小子不简单!”
话音刚落,刚刚才从马背上滑落的少年竟是差之毫厘地躲过了要从他身上踏过的马蹄。巧妙从马腹底下钻了出来。随即又落在了马背上。而这时候,他的手上竟是多了一条绳子。汪孚林不清楚那是他驯马之前讨要来的,还是刚刚趁着滑落马背捡上来的,就只见其紧紧俯下身去,手脚很快地将绳子在马颈上绕了几圈,而后又在马肚子上绕了两圈,不多时竟弄成了一个缰绳再加单边简易马镫!有了如此辅助,芦柴棒少年紧紧抓住绳子和鬃毛。任凭烈马如何闹腾,赫然稳住了。
这时候,四周围终于传来了几声叫好,哪怕最初毫不看好他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了赞赏的表情。而汪孚林见这小家伙骑在马背上,并不是任凭那坐骑烈马闹腾不休,而是时不时腾出手来,将那小拳头往马身上不停地擂去,嘴里还发出了各种意义不同的呼哨,他不禁沉吟了起来。
十岁的少年能够驯马。或许有点出奇,但是自己练的。还是别人教的?而且,他是孤身一人被大破古勒寨的辽东兵马掳来,又或者是还有其他同伴?
汪孚林正这么想着,突然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心!”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却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猛然推开。踉跄了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子的他抬头一看,就只见那一人一马不知何时往自己这边狂奔而来,此刻距离自己刚刚所站的围栏不过一两步远,如果他不是被小北推开那几步,就真的遭殃了。
那匹性子暴烈的坐骑正腾空而起,仿佛要从围栏跃出去。意识到那芦柴棒少年驯马是假,逃跑是真,而这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正在修造的营地,很可能会引起骚乱,而后果便是极可能有更多人趁此逃跑,他登时挑了挑眉,但随即就笑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喝,紧跟着,一个人影就从他的头顶腾空而起,在围栏上借力一点,下一刻就一把抓住了马背上那少年。随着那匹烈马安然跨过围栏落地,随即疾驰了出去,马背上的两人却先后滚落在地,汪孚林醒悟到是小北气不过出手,也顾不上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正在堵截那匹跳过了围栏撒欢四处跑的马,立刻快步赶上前去,却发现灰头土脸的小北已经用膝盖压在了那芦柴棒少年的脊背上。
小北一想起刚刚汪孚林呆呆出神,险险伤在马蹄下,心里就一阵后怕,因此二话不说就把人摁在地上。侧头看见汪孚林过来,她立刻问道:“你没事吧?”
汪孚林见那芦柴棒少年死命挣扎,可后腰脊背被小北很有技巧地制住,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用不出来,他就笑了笑说:“多亏你推那一把,正好避开。这小家伙倒着实懂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要不是你截住,他说不定真的能跑出这马场。可这又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逃出去兴许能找个地方藏身,广宁城乃是军管,总兵府一声令下六门关闭,甭管有多少人趁乱逃脱,事后一个不少都会被抓回来,到时候也不知道要掉多少脑袋!”
他知道之前被选上去的人全都能够听得懂汉话,果然这话说出来,他就只见原本拼命挣扎的芦柴棒少年渐渐消停了下来,眼神中有些黯然,却死死咬住了嘴唇没吭声。此时此刻,四周围不少看热闹的人也都围了过来,尽管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汪孚林和小北,但看到又或者知道他是跟李如松来的却很不少,少不得上前关切一番,更有人恼火于这场大乱子,说出来的话杀气腾腾。
“这小兔崽子着实狡猾,杀一儆百,让这些小建虏知道厉害!”
“那也得大公子发落,这小子太过刁滑,不如先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免得他再耍花招想着逃跑!”
见已经有人拔出刀来,芦柴棒少年瞳孔猛地一收缩,继而声音沙哑地叫道:“杀了我!”
见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两个人没有什么反应,他不由得提高声音叫道:“快杀了我!”
小北把这芦柴棒少年从马背上掀翻下来,只不过是因为恼火这家伙好死不死非得从自己夫妻俩这边突围,险些就伤着了汪孚林,可听到周遭那些人一个个喊打喊杀,要杀鸡儆猴也就算了,挑人手筋脚筋这种话,听来却让人很不舒服。她正想反唇相讥这些事后放马后炮的家伙,却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这小子是死是活,把人带去见李大公子再说,这会儿动私刑实在不妥当。劳烦诸位去找几根绳子来。”
当李如松听到消息,又看到那个五花大绑的芦柴棒少年被人押上来摁跪在地上,他忍不住朝后进来的汪孚林和小北瞅了一眼,暗叹这要是他家里有个如此剽悍的妻子,平时一个闹别扭的时候,会不会在房里就大打出手?这比什么悍妇都更吓人,听说戚继光的夫人就是这样的,他可消受不起。
而岳光虽不知道汪孚林差点遇险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挑出来的人险些逃跑,甚至还引发了一场骚乱,更是感到背后冷汗涔涔,不等李如松问起,他便慌忙开口解释道:“这小子说是叫小齐,还有一个哥哥小罕,平时都还算安分守己,没想到今天竟然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刚刚那匹烈马在营中横冲直撞的时候,骚乱不小,幸好想逃跑的全都被拿下了。要不将这兄弟二人以及平日编伍的另外三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尽管被称作小齐的芦柴棒少年听不懂太过复杂的汉话,但岳光的某些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登时面色大变。他自己死了就死了,既然没法成功,逃不出去,与其在这种地方做苦役,还不如死了,可如果连累了哥哥,那岂不是白白筹划?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挣扎着抬起头道:“就是我一个人想要逃跑,你们杀了我,和别人没关系!”
“你今年几岁?”
听到李如松突然这样问了一句,小齐愣了一愣,虽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涩声说道:“十一岁。”
“十一岁,呵呵,十一岁能驯马,也算是很有能耐了。但十一岁能想出借驯马的机会,带着那匹烈马跳出马场围栏,而后在整个营地中闹腾一场引起骚乱,说不定还能逃出去几个,你这脑子倒是挺好使的。”见小齐咬紧牙关不作声,李如松这才开口说道,“不说没关系,拉出去,鞭一百。”
这样小的年纪,拉出去鞭一百,绝对就是一个死字,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却用眼神止住了微微有些不忍的小北。他知道,李如松如果真的要杀一儆百,手段会更凌厉狠辣,断然不会用这种零零碎碎折腾人的方式。果然,当芦柴棒似的小齐被人从地上拎起来往外拖去时,固然仍旧咬着嘴唇没有吐出一句求饶,可偏在这时候,外间却是传来了一阵喧哗。
岳光看了一眼李如松的脸色,吩咐架着小齐的人先慢一步,自己匆忙跑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就折返了回来,快步来到李如松身侧低声说道:“大公子,外间是这小子的哥哥小罕,他说这次的事情都是他主使的,和他的弟弟无关,他愿意用性命赎罪,只希望能够放他弟弟一条生路。”
“唔……”李如松突然笑呵呵地说道,“我还想呢,破了偌大一个古勒寨,就带回来一群废物,想不到终于有个有胆色的。你出去,把人带进来见我。”
对于李如松这样的反应,汪孚林不由得沉思了起来。照李如松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来看,如果那个小罕能够表现出某些让李如松满意的素质,别看刚刚那场骚动很不小,可这兄弟二人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却非常大。想到这里,他扫了一眼这座刚刚重新回来时,已经不见了刚刚那些女真少年的屋子,冲着小北勾了勾手,等到她凑过脑袋的时候,他就对其低声言语了几句。下一刻,小北就二话不说起身溜了。
而不多时,一个年约十五六岁,**上身五花大绑的健硕少年就被军士推了上来。可到了屋子里,哪怕被人在膝弯上使劲踹了一脚,他却只是往前踉跄了一下,竟然硬挺着没有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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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九章 王杲是你什么人?
眼见岳光和周遭几个军士为之大怒,上前就要把人按跪在地上,李如松却笑了起来。+UU小说,www.uu234.com
“果然有点意思。”但笑过之后,他就好整以暇地往太师椅上一靠,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叫小罕?胆子倒是不小。只不过,有胆色不怕死的人,这天底下多了。就凭你们兄弟刚刚闹腾出来的这么一出猴子戏,是死是活就只在我转念之间。说吧,如若之前你弟弟侥幸逃出马场,外头又真的起了骚动,你打算如何?是带着这些古勒寨中的人逃出去?还是打算趁机多杀几个辽东的将士?”
“我没想逃!广宁城中都是兵,李大帅又治军那么严,就算大家分散逃,也绝对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至于杀人,辽东兵强马壮,我们这些没有兵器,又只有这点大的,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小罕一边说,一边调整站立的位置,同时活动了一下刚刚被踹了一脚后极其疼痛的膝弯。见李如松显然对自己的第一句话有些意外,他这才镇定自若地继续说道:“我们都是古勒寨幸存的遗民,落到现在的下场,不能怪别人,只能怪王都督非要和李大帅对着干。我只是想借着今天的机会一见大人,恳求大人禀报李大帅,希望能够减轻十岁以下孩童的劳役,让他们能够填饱肚子,能够活下来。”
相比刚刚小齐以及其他女真少年的汉话,小罕的汉话显然要说得流利一些,但有些字眼听着还是有些别扭,但这话里的意思。没有人会听不懂。
果然不出他的猜测。闹这么大只是为了见上李如松一面!
而汪孚林眼睛审视着人。脑子则在思量李如松之前让岳光带人来见时的要求,心下越发觉得这位李大公子用一条会汉话的标准,便给那些女真少年俘虏划了一条分界线——大明对女真一向都封锁得很厉害,底层的女真平民、奴隶甚至于一些将领和军官的子弟,大多肯定是不会懂得汉话的,能够听说的少年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部落重要人士的子侄,又或者是有汉人血统。跟着父母学过汉话的。而再加上让他们自述才能,甄别起来就更容易了。
而眼前这个女真少年,显然便是颇有脑子的那种人,借着弟弟这样大闹一场,成功见到李如松,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说跪就跪,恭顺臣服,却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更多的见识,最后提出了一个不那么离谱的要求。但即便如此,冒的风险仍然非同小可。毕竟一个不好就肯定没命了。而且,这个少年真正的目的。却还值得商榷,他可不觉得此人会为了那些小孩子豁出命。
“让他们活下来?这么说来,代价就是你兄弟二人的命?”
小罕的脸色明显苍白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那我也只能认命,但希望大人能放过我弟弟,他只有十岁,什么都不懂,都是听我的。但他会驯马,还会很多别的事情。古勒寨周边那些山,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山间哪些果子和蘑菇有毒,哪些能够食用,哪些地方能够猎到毛皮,却没有凶狠的野兽,哪些地方的部落很友好,哪些地方却嗜杀,他都知道。如果大公子能够饶过他的性命,他可以一辈子为大人做牛做马。”
听到这里,李如松终于再次笑了起来。端详着这个依旧没有下跪的半大少年,他瞥见汪孚林仿佛在那出神,便开口叫道:“世卿,想什么呢?”
看到这么个少年侃侃而谈,汪孚林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最初那会儿面对功名危机,在明伦堂上面对提学大宗师谢廷杰质询侃侃而谈的情景。然而,他那时候并不是只有十四岁,两世为人的离奇经历,让他拥有远胜过这年代人的经验和阅历,可眼前这个女真少年却是货真价实就这么大,却敢想敢拼敢搏命,到底是在白山黑水之中挣扎求存的,不能轻视了少年的智慧!
正好听到李如松发问,他就笑着耸了耸肩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自己当初的事。”
这要是别人,当年险些被革功名,肯定当成很不光彩的事,一辈子讳莫如深,可汪孚林答了一句,李如松再一追问,他就笑呵呵地当着堂上众人的面说了出来。尽管满屋子连带李如松在内全都是武职,对于进学秀才那点事都不大了解,可汪孚林很会说故事,他们不禁都被他的节奏给带了进去。哪怕连汉话不算十分熟练的小罕,以及被押在最后头的小齐,也都竖起耳朵听着每一个字。
当汪孚林说到算计自己的汪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时,李如松差点没笑岔了气:“没想到世卿贤弟还有过那样窘迫的时候,只不过最终大获全胜,大快人心。只不过,你家里真有个现如今已经十三岁的儿子?”
“如假包换,这不,去年回去参加道试了,我出京到了蓟镇,又到了辽东,还不知道他考出了秀才没有。”汪孚林说到这里,眼睛迅速瞥了一眼那小罕,见他这个突然被人忽视的主角站在那里没有半点不耐烦,一副极其沉得住气的样子,他就词锋一转问道,“所以刚刚看到这个小罕当着李兄的面侃侃而谈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自己当初那点事。临危不惧侃侃而谈,你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之前被王台押送过来的王杲,是你什么人?”
嗯?
李如松没想到汪孚林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之后,突然竟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他的眼神一下子锋利了起来,就只见小罕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直截了当地说道:“他是我外公。”
外公……竟然真的会这么巧吗!
汪孚林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跳,却没想到李如松霍然站起身来,竟是嘿然笑道:“好。我就说。刚刚带上来的怎都是些没用的人。原来有胆色有见识的却藏起来了!你,还有你弟弟,算是有用的人。相比没用的人,有用的人总会有一条出路。”说完这话,他就对岳光吩咐道,“我回去会对父亲说,十岁以下的孩童,每日劳役时间减半。别把人都折腾死了,这广宁城中需要干活的地方还很多!”
等交待完这些,李如松才仿佛想起汪孚林似的,连忙扭过头去笑呵呵地问道:“世卿贤弟,怎么样?要是之前那些人你都看不中,这营地里随便你去挑,挑中谁就直接说,只要不是十个八个,就当我送给你的。”
为什么不给我这两个?我就想要这兄弟俩,你能给我。能容忍我回头问清楚之后把他们一刀宰了?
汪孚林在肚子里腹诽了一句,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很清楚。哪怕没有他单刀直入的那一句话,李如松也显然被他们这一出戏给吸引了,十有**会选择把人带回去细细再做盘问,以备他用。总而言之,能够在得知上头有辽东总兵府的大人物驾到时,急中生智想到了这种办法,而后兄弟搭档演了这么一出戏,来见李如松,不论怎么说,就算不是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这对很有名的兄弟,也绝对不是寻常人物。
因此,片刻之后,他就笑眯眯地说道:“刚刚有个少年说很熟悉抚顺关外的情形,我从马场回来的时候却没瞧见,已经让人去问了。不过,我刚刚在马场险些被这小齐纵马所伤,李兄把人赔给我一阵子,应该没关系吧?我迟早是要回京的,总不可能捎带女真人,我在辽东期间,让他们两个跟我,如何?”
尽管李如松对于那个小小年纪就能驯马的小齐也颇感兴趣,但人终究还太小,相对于刚刚侃侃而谈的小罕,就明显给比下去了。再说汪孚林说的是在辽东期间,明确表示不会带回京去,回头总还是李家的人。他此刻也发现小北溜出去了,这就表明汪孚林对之前那个自陈了解抚顺关外情形的女真少年真的很感兴趣。想到小罕刚刚历数了弟弟小齐的一堆优点,结合之前汪孚林和小北透露的此来目的以及过往经历,他也就才到了汪孚林为什么要这两人。
无非是为了钱财二字。
于是,在仔细考虑了一下之后,他最终便爽快地笑道:“好,既然是我自己答应的,人给你!”
此时此刻,已经有人给五花大绑的小罕以及小齐兄弟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但依旧捆了双手。当听到李如松和汪孚林二人的对话,小罕的眼神中登时流露出了一丝凝重,可是,当他回头去看弟弟时,却发现小齐正揉着手腕,看汪孚林的眼神中显然带着深深的仇视,他不由得头痛了起来。
自从古勒寨被辽东兵马所破,外祖父王杲仅能带走很少一部分家眷,祖父和父亲虽说及时带着大多数族人逃过一劫,但继母使坏,他和弟弟根本他来不及跟上,就在辽东兵马的铁蹄下沦为了战俘。他倒是早想过如何见上李成梁一面,可王杲一个嫡亲孙子却在表露身份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得不耐心地拖到了广宁。今天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可紧跟而来的变故却一再发生。
今天来的应该是李如松,可问他和王杲什么关系的,却是李如松身边这个比他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而非要把弟弟要过去的,也是这个人。听此人之前的口气,应该是中原的读书人,这样的人来辽东干什么,又为什么会关注他们这样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战俘?
可想归想,小罕就算再聪明,也没有办法挽回已经决定的事。他默然无语地被人押了出去,路过弟弟身边的时候,他用又急又快的建州女真方言吩咐了一句,大意是小心谨慎,不要乱来,随即就被人推搡出了门。背后没长眼睛的他当然不会看到,汪孚林一面看着他的背影,一面轻轻摩挲着下巴,眼神有些微妙。
汪孚林落后李如松一步出了屋子时,就看到一旁那双瞪着自己的眼睛。
对于一个十岁少年的敌意,他丝毫没放在心上,反而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道:“想报仇吗?要是想的话,跟在仇人身边,那可是最好的报仇方法。元杂剧赵氏孤儿挺有名的,但我儿时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一个更离谱的版本。说是屠岸贾杀了赵氏一家,斩草除根的时候却被程婴骗过了,漏掉一个赵武。后来屠岸贾阴差阳错把赵武养在了膝下,最后这个视若亲子的养子长大之后,却断送了他的性命。小家伙,学着一点人家的隐忍。”
李如松不禁犯起了嘀咕。且不说这一出乱七八糟的赵氏孤儿故事,汪孚林这中心意思是什么,指导年幼的仇人如何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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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零章 两个哈赤
早早因为汪孚林的提醒而溜出屋子去的小北,狐假虎威在营地晃了一圈,不但找到了之前那个自称奴才,又说对抚顺关外山河地理很熟悉的那个少年,而且趁着把人提溜在身边,她还进一步打听到了关于古勒寨中的更多消息。此时此刻,那少年亦步亦趋跟在小北身后,始终弯腰控背,不敢抬头。尤其当远远看见李如松那一行人出来时,他更是打了个寒噤,直接膝盖一软跪趴在了地上。额头贴着地面的他听到人声渐近,而后仿佛就在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
“世卿这眼光还真是……一头挑了一个骨头最硬,恨不得杀了他的,一头却让你挑中了这么个磕头虫。你刚刚一个人偷跑出来溜达,可逛完了?”
小北回头瞅了一眼头都不敢抬的那个瘦长少年,继而又看了看汪孚林身边那个用牛筋牢牢捆住双手的桀骜孩子,随即笑着说道:“就四处瞎转而已,人既然挑好了,我当然跟李大哥你回去。”
同样被牢牢捆住双手的小罕瞥了一眼那个跪趴在地上的少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他敏锐地注意到,李如松身旁的那个人一直都在打量自己,那眼神中倒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但却仿佛藏着某种他难以理解的情绪。然而,当出了营地,他们三人被人用绳子栓在马后的时候,意识到自己一会儿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随马奔跑,想起之前从古勒寨被押送到广宁的时候一路拴着绳子踉跄行走,他的眉头不由紧皱。心底充满了深深的屈辱。
明国也好。高丽也好。也不知道奴役了他们女真人多久,不会一直这么下去的!
尽管一行人并未打马飞驰,但等纵马一路小跑来到了辽东总兵府外,下马的汪孚林还是发现三个少年停下来之后,正弯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就连之前能够驯马,体力应该很好的小齐也不例外。他在路上来不及问小北具体打听到什么,这会儿仿佛毫不在意地让人把自己要的那两个人送回客院去。就跟着开口邀约的李如松去用午饭了。
等用过午饭,听李如松说沈家叔侄一个在李成梁那里,一个在后院演武场,他仍然没有立刻回院子,而是冲着小北使了个眼色,两人遂分头行事,一个去演武场,一个去宿夫人那消磨了一段时间。
等夫妻俩最终回到客院,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可一踏进客院,汪孚林就只见两个女真少年依旧被捆着双手站在院子里。仿佛被送过来之后就没挪过窝。面对他们回来,小齐根本连动都没动一下。另一个少年却慌忙跪下了。
见此情景,心中奇怪的汪孚林立刻扬声叫人,匆匆出来的碧竹就连忙解释道:“小官人,送他们过来的亲兵特意吩咐过,说是女真人野性难驯,尤其是那个小的能驯烈马,又用那样的法子脱身,必定满身刺头,最好先捆着饿几天,让他们吃吃苦头才好。先头因为宿夫人说男女有别,如今咱们和沈公子他们都是分开住的,我一个人怕制不住他们,就干脆没动他们,不过也担心他们饿坏了,丢了两个馒头给他们吃。”
汪孚林知道碧竹虽是身手不错,可毕竟没经历过生死,小北之前要不是打一个猝不及防,未必制得住那个小齐,所以他也没怪碧竹的谨慎。宿夫人之前的顾虑虽说没错,可也把李二龙那些浙军老卒和钟南风那三个给隔离了开来。他又不想人多嘴杂,除却院子洒扫之外,没接受总兵府的丫头仆妇,这下子多了两个心思难定的小家伙,身边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毕竟,那个磕头虫暂且不提,这小齐虽只十岁,却是一定要人牢牢看着的。
他想了想,见小北开口要说话,便直接先把人推进了屋子,又冲着碧竹使了个眼色,让她在外头看着。一进屋子,他拉着小北到炕上坐了,继而立刻问道:“你之前在营地里转了一圈,打听得怎么样?”
“院子里那个之前自称奴才,说是熟悉抚顺关外地理的少年,他说自己的母亲是被王杲掳劫到女真去的辽东汉人,沦为奴隶之后,伺候过王杲,但也伺候过王杲的儿孙,后来就有了他,因此他根本说不清楚父亲是谁,只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是奴仆,母亲因为吃了太多苦,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死了。至于他的名字,叫做阿哈。”小北刚说到这,就看见汪孚林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连忙问道,“怎么,你觉得他说假话骗我?”
“不是。我虽说不怎么懂他们的语言,但有几个词还是知道的,阿哈不是名字,只是贱称,要是用汉话翻译过来,就是奴才。”
小北顿时眉头大皱,这就相当于中原人给世仆起名字叫做奴仆,比叫做猪狗之类的还要作践人。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继续说道:“阿哈落地就是奴隶,因为他还算机灵,在伺候过王杲的两个儿子之后,十岁开始就调到了王杲身边担任亲随。因为母亲的关系,能够说一口比较流利的汉话,而且对建州的情形颇为了解。他说,今天驯马的那个芦柴棒似的小齐,叫做速尔哈赤,自称是主谋在李大哥面前担下所有责任的,叫做奴儿哈赤,好像就是这么个音,,他们都是王杲的外孙,据说王杲逃跑的时候,妻妾儿女带上了总共二十多号人,外孙之类的估计是顾不上了,各式各样的亲眷被杀被抓的都很多……”
奴儿哈赤……努尔哈赤?速儿哈赤……舒尔哈齐?
居然李成梁在大破古勒寨之后,真的把这对兄弟给一块抓回来了,然后就自己跟着李如松第一次去看这些俘虏的女真少年时,真的就直接给撞上了,这算是什么运气?
汪孚林忍不住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声。暗想之前那会儿是不是应该在旁边煽风点火。直接让李如松一怒之下把人砍了。那就兴许没有几十年后那场萨尔浒之役大败,更不会有清军入关。但想想努尔哈赤的崛起和李成梁的放纵有脱不开的关系,不把某些关联彻底弄明白,杀了这对兄弟也白搭,李成梁就不会扶持别人?更重要的是,李如松之前分明心头已有定计,并不打算杀了这对兄弟,他要是胡乱撺掇。之前在李家人面前的铺垫功夫就完全都白做了!
他须臾就回过神来,继而嘿然笑道:“既然是老天爷让我撞上的,那辜负了还真可惜。”
小北不大明白地看着汪孚林,突然就只见他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连忙跳下炕来跟上。等出了屋子,她就只见阿哈竟然还跪在地上没敢起来,不禁更加讨厌这样根深蒂固的奴性。可这时候,她发现汪孚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宝剑上了前,径直走到了那个直挺挺跪着的少年面前,手起剑落。竟是砍断了那捆住其双手的牛筋绳子。而阿哈在一瞬间的愣神过后,慌忙磕头道:“多谢主子。”
“如果按照女真人的话。主子两个字怎么说?”
听到汪孚林这话,阿哈愣了一愣,赶紧老老实实地说道:“叫做厄真。”
“主子叫做厄真,奴才叫做阿哈,你生下来就是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阿哈,而且名字也叫做阿哈,那么,有没有想过这辈子不当阿哈的话会怎样?”
“奴才……奴才不知道。”阿哈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却满是茫然。古勒寨没有了,那些动辄痛骂鞭笞的厄真没有了,可头顶悬着的利剑却换成了那些辽东的兵将,仅仅是在进抚顺关回到广宁这一路上,他就看到好些个和自己一样的阿哈不堪驱策赶路倒毙在路上,没有人收殓尸骨,就如同那些在古勒寨中触怒了厄真,被活活打死又或者被杀死的阿哈一样。
他不知道这辈子自己不做阿哈,还能做什么,因为那些厄真贵人都曾经骂过,说是他这个人还不如牛马来得有价值。
汪孚林看出了阿哈的失神,当下岔开话题问道:“会武艺吗?”
“会一点。”阿哈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决定不去想汪孚林刚刚说的那些话,生怕自己的回答让对方不满意,他甚至又补充道,“之前突围的时候,玛法(王杲)给我们发了武器,让我们顶在最前面杀出去。我因为从前偷看过几个厄真练刀,偷练过一点武艺,所以才逃出了一条命。”
“那么,打得过小齐吗?”汪孚林指了指小齐,见十岁少年顿时浑身绷紧了,而阿哈在偷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死命摇头,他就似笑非笑地问道,“他大概就十岁,你应该有十四五,为什么打不过他?”
阿哈心道速儿哈赤年少却敢拼命,烈马都能驯,甚至独立杀过恶狼,他一个奴仆不可能与之相比,可话到嘴边,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好容易才讷讷迸出了几个字:“我不敢。”
小北听汪孚林和阿哈一问一答,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此刻更是被这个回答给气坏了,当即厉声叱道:“这里又不是古勒寨,现在你们全都是一样的战俘,你怎么就低他一等了?”
“我……”阿哈张大了嘴,可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惊恐了起来,生怕下一刻就遭受一顿拳打脚踢。别说有缘故,无缘无故的这种打骂从前还少吗?
汪孚林没看小北那气呼呼的样子,若有所思地问道:“要是我让你现在爬起来,上去给他两个巴掌呢?”
阿哈一下子呆在了那儿,见汪孚林抱手而立,他登时有些犹犹豫豫地往小齐望去,见对方那眼眸中闪动着狰狞恐怖的光芒,他登时打了个寒噤。他还记得,这兄弟俩随同祖父父亲来到古勒寨后不久,因为他们的母亲也就是王杲长女都死了,王杲又很重视他们的祖父,再加上他们的继母是哈达贝勒王台的族女,因此对他们在家里受人欺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下头的阿哈们自然也免不了有所怠慢。
那时候王杲身边有一个颇为受宠的阿哈瞧不起寄人篱下的他们,于是在兄弟俩面前说过几句不好听的话,可速儿哈赤却在第一次用小弓学习弓箭的时候,就把那个阿哈一箭射死!事后,王杲只不过是哈哈大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如果他眼下敢下手,日后速儿哈赤一定会狠狠报复他的!那两兄弟一个有脑子,一个有武力,哪怕在辽东沦为俘虏,也一定比他能够出人头地,他们不会放过他的!可如果打了,他的境遇是不是会好一点?
可是,眼见汪孚林和小北全都回屋子去了,那个之前看着自己二人的婢女哂然一笑跟着进了屋子,阿哈整个人都陷入了彷徨中。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速儿哈赤嗤笑一声,用女真语又急又快地道:“他不是辽东人,很快就要离开辽东的。你要敢做什么,我发誓他日必定斩你的头,取你的心脏喂海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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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一章 虏中少年不可小觑
王杲从嘉靖中期崛起辽东,彻底站稳脚跟之后,几乎年年劫掠,岁岁犯边,被劫掠到建州的辽东军民,这么多年陆陆续续早已超过了一千人。⊙UU小说,www.uu234.com再加上从前那几十年上百年掳掠到的辽东人口繁衍生息,光是先前苏克素护河部拥有的奴隶,也就是阿哈中,其中就约摸有数千都带着辽东军民的血统,至于其他的,则主要是征战各部得胜的时候掳掠来的战俘,反而真正属于本族,世世代代都为阿哈的佷少。
部族征战就是为了掳掠财富和奴隶,这是典型的奴隶制社会特征。而一朝被劫掠为奴,从小就生活在朝打暮骂,温饱甚至生死都得不到保证的环境中,那种根深蒂固的奴性就深深刻印在了骨髓之中,别说消磨,很多人就这样认命了。
汪孚林还记得,唐朝有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的法律。而到了宋朝,奴婢这个阶层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已经被雇佣制的仆人所代替。而到了明朝,朱元璋和朱棣在建国之初先后把某些反对者贬为贱民,此外就是极少数赐给勋贵高官的官奴婢,民间收奴仆则是采取婚书这种变通的模式,说是有世仆,但官府原则上是不承认的。
可到了清朝,那真的是遍地都能听到奴才这个自称。尤其只要在旗,一朝生下来,定了主奴名分,又或者汉人民户投身于王公门下,你就算当多大官,也很难摆脱最初出身的那道沟坎,偏偏还有无数人以当旗人为荣!雍正倒是下诏给贱民以及世仆等等良民的身份,但满人的主奴制度是根本,再有魄力的皇帝都不可能去动。于是,所谓主子奴才这种变态的奴隶制,则是一直延续到清朝灭亡。这才和整个封建制一块灭亡。
然而,要汪孚林去深入思考什么制度,什么文明,什么进步落后之类的,那就太难为凡事求实用的汪小官人了。他在意的不是阿哈去不去打那一巴掌是不是奴性作祟,而是他隐约记得努尔哈赤兄弟俩因为继母的关系。在家里不受待见,在王杲那也一样是寄人篱下,可就是这样的处境,王杲的奴仆竟然还会对舒尔哈齐如此忌惮畏惧?奴性这种东西是很难说的,既然刁奴欺主这种事都会有,那么在离开古勒寨这个环境之后,阿哈没有理由再怕那两兄弟。
除非这两兄弟本身就具有让人畏服的特质。而今天在营地中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的表现,已经证明他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汪孚林,要不给他改一个名字。就叫厄真?”
晚饭摆上来的时候,听到小北这样一个建议,汪孚林顿时笑了:“如果现在连那点勇气都没有,你别说给他改名叫主子,改名叫皇帝都没用。”
小北一想到阿哈那悲惨的身世,一想到阿哈的母亲好端端的被掳掠到古勒寨,被异族人凌辱,生下的儿子又沦为奴隶。如今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又机缘巧合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故土。却别说勇气,连脊梁骨都是弯的,完完全全是奴颜婢膝的性格,就觉得整个人憋得慌。
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她让碧竹出去瞅一眼,就听说阿哈虽没跪着。却是呆呆盘腿坐在院子里,而小齐也已经熬不住坐在了地上,可在后者的目光瞪视下,前者愣生生半点勇气都生不出来,别说打人。就连靠上前去也不敢,她不由得怒气冲冲地说道:“真的气死我了!他就不能有点出息?”
她气咻咻地看了汪孚林一眼,见其没有出声,仿佛在那想心事,她忍不住问道:“难不成就真的把两个人扔在外面挨饿受冻一晚上?你毕竟对李大哥说不会把人带走,他才给你的,真要有个好歹来……”
“他们虽说年纪小,可终究男女有别,我一会儿把人丢给李二龙和钟南风他们,顺便对沈先生和士弘打个招呼。”
汪孚林安抚了一下有点炸毛的小北,随即笑呵呵地说:“你也不用太生气,那个小齐能够驯服成年人都没办法的烈马,哪怕只是拼命一搏而赌赢了,那也说明他的能耐。而一个在古勒寨中被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奴隶,他只要想一想后果,不敢随便动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之前那样一试探,阿哈的身份已经确凿无疑,否则他不至于这么怕小齐。这样一来,只要是他说出来的建州女真那些情况,至少能有七分可信,就算回头李如松把小齐要回去我也不吃亏。”
小北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对外头那个胆小鬼如此看重,心里有些犯嘀咕。可她更知道,汪孚林这个人认准的事情多半有道理,所以也只是狐疑地挑了挑眉。等到汪孚林出去吩咐了碧竹,叫了那两个小家伙起来,带了他们到沈家叔侄以及那几个浙军老卒和钟南风他们暂居的那个客院去,她本打算跟过去,可眼珠子一转,就决定去宿夫人那儿抱怨两句,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收获,比方说遇到李如松时,还能顺带问问小齐那个哥哥究竟什么情形。
汪孚林下午在演武场跟着沈有容学习骑射的时候,就开玩笑似的对他们提过早上那段奇闻,此刻把两个小子提溜过去,他直接把阿哈甩给李二龙这些人,把舒尔哈齐则是塞给了沈家叔侄暂时代管几日。如果是那个更有心机的兄长,他还担心沈家叔侄被人忽悠,到时候说不定成了其借机学习读写,了解汉文化的老师,可十岁的舒尔哈齐一身死脾气又臭又硬,自从他要过来之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到了沈家人这边也一样咬紧牙关不吭声,他倒是觉得省事了。
至少暂时放个几天,那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即便如此,沈有容送他出来的时候,汪孚林还是提醒道:“士弘,你别看我丢给你们的小齐只是个十岁孩子,这两兄弟着实有些不同寻常的特质。”
沈有容从宣城到京师,从京师到蓟镇到辽东。如此见识了一番后,哪怕他冲动的个性还在,可整个人已经有了不小的蜕变。哪怕没亲眼看见,可这会儿他细细一想,心里就生出了一个念头来。因为之前那汪叔叔和婶子这称呼在路上被打趣得很惨,他如今终于把称呼给换了过来。和沈懋学各论各的,当下他就直说道:“汪兄的意思是,他们之前一搭一档,奋力一搏,不是为了给古勒寨中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求情,而是为了能够脱颖而出?”
“尽管冒的风险很大,但只要李大公子真的赏识人才,他们脱身那是必然的,而且还可以顺带给那些幸存的同胞卖个人情。虽说如今都是差不多阶下囚的身份。但也许日后有得见天日的那一天呢?最重要的是,当弟弟的去驯服那匹野马,风险很大,稍有不慎就可能丢掉性命,又或者伤残,他却甘心因为哥哥的吩咐去冒险。而且在被内子擒拿了之后,为了不连累哥哥主动求死。至于当哥哥的,反而在当弟弟的被我扣下之后一言不发。足可见心性。对人家狠,对兄弟狠。对自己虽狠,关键时刻却终究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沈有容生长在大户人家,尽管宣城沈氏的家教很好,可别的人家那些兄弟相争狗皮倒灶的事情却也听说过不少,此刻听汪孚林把话说到这份上,他登时紧紧皱起了眉头。而汪孚林一看沈有容那样子。就知道他听进去了。随着此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门外是一条夹道,这会儿灯光昏暗,看不见外头什么光景,汪孚林心念一转。又说起了小北因为阿哈的奴颜婢膝而大发雷霆的事。
“积威之下,纵使那小齐只有十岁,阿哈被瞪了一眼后,却连对他挥掌相向都不敢,哪怕他的母亲当初受过多少凌辱,他自己又挨过多少打骂。我呢,其实也不是因为阿哈死了的母亲是辽东人氏,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只是想着在李大帅之前,辽东这边年年败仗,岁岁死人的时候,还有多少人沦落到这样的遭遇?古勒寨被破之后,能够回归辽东故土的军民乃至于后裔毕竟是少数,毕竟回归也已经无家可归了,反而会被人视作为女真人。”
沈有容最初看到小齐被带过来的时候还捆着双手,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此时此刻,他终于为之动容,立刻重重点头道:“我不是三岁孩子,没那么天真,叔父更不是那些腐儒。我们在辽东总兵府住了这么些天,我也了解了不少。这么多年来,单单王杲就不知道掳劫了多少辽东军民,杀了多少将士。而从前辽东兵马也不知道破了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多少寨子。就算是封贡称臣的俺答汗,早年间还不是肆虐北面二十多年,也就是这几年方才消停下来的?”
汪孚林很想冲着沈有容竖起大拇指,赞一声真是接得刚刚好,当下就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道:“对,就是这道理。要说士弘你也知道的,我这样的徽州人嘛,就是爱赚钱,所以古勒寨一破,我寻思着抚顺关那边的互市又要重开,所以也想代家里人去那边看看是否能有机会,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给了我不小的刺激。哪怕如今的女真和当年占了宋国半壁河山的兴许未必同源,可同样是散居白山黑水,让人真有点感慨。”
“虽虏中少年不可小觑,汪兄的意思我懂了,回头也会告诉叔父。你放心,我会让人轮流看着他。”
汪孚林和沈有容说这话的时候,院门外夹道处,有一个如同黑猫似的人影静静地隐伏着。直到汪孚林从里头出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似的进了隔壁自己那座院子的院门,又渐渐没了声息,那人影方才悄然转身,轻盈而又快速地往李如松书房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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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二章 养寇自重
在辽东的一亩三分地上,也许有事情能够瞒得过李家人,但在辽东总兵府中,但使李成梁父子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就绝对不可能被蒙在鼓里。︽UU小说,www.uu234.com至少,在李家人自己看来,这是最合理不过的。因为总兵府便是他们的家,谁还能在家里被外人蒙骗?所以,尽管这总兵府是朝廷的,断然不会有铜管地听之类很离谱的东西,可如果想要,眼线自可密布每一处。
于是,汪孚林和沈有容这段谈话内容,不过一小会儿就送到了李如松那儿。毕竟,汪沈两家人是他招惹回来的,沈家叔侄也就罢了,南直隶望族,亲友不少,可在朝中还没有太深的根基,可汪孚林却不同,尤其是今天还从自己手里讨了两个女真少年过去。
等到母亲那边又有人透信过来,说是小北因为白天的事情,再加上两个女真少年之间那点事,在宿夫人面前多有抱怨,他就更加确信,汪孚林做生意固然是一码事,可今天在营地遇到那档子事之后,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想,那汪孚林这三甲传胪也就是个功名,本身不过一书呆子而已。想到下人告知汪孚林对于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兄弟俩的评价,对比自己的印象和判断,他不得不承认,到底是在首辅面前都能兜得转的少年看人确实颇有见地。
李成梁本来听说汪孚林那夫妻俩跟着李如松去看一群俘虏过来的女真少年,心下还有些存疑,等长子李如松前来禀报之后,确定真的是一时兴起,哪怕事后因此有些想法,他也就放下了心思。只不过。李如松问出的两兄弟底细,他才是更关注的。
“女真人中,首鼠两端的人多了,那对兄弟的祖父,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苏克素护河部的觉昌安。不就是奸猾无比,两头下注?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王杲的儿子阿台,又让自己的儿子娶了王杲的长女,自己却迟迟不肯归附,直到苏克素护河部的其他人几乎都归附于王杲帐下,他才不得不率众归附。后来,他一面随王杲寇边,也不知道杀了多少辽东军民,一面却又时不时向我辽东总兵府悄悄传送各式各样的消息。这次能够大破古勒寨,就有他通风报信的关系,所以,你之前告诉我,觉昌安的两个孙子居然没来得及带走,就在古勒寨中,倒真的有些令人意外。”
李如松对于父亲李成梁对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的评价并不意外,但听到最后这意外两个字。他少不得多解释了两句。
“我问过奴儿哈赤,他说因为他是王杲的外孙。但他的母亲也就是王杲的长女已经去世了,而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王杲的关系,是利用和提防,所以在家里举步维艰。所以觉昌安给他的父亲塔克世续娶的是哈达部首领王台的养女,而这个继母因为觉昌安父子的纵容,没事就找机会苛待他们。对他们很刻薄。至于觉昌安,儿子多孙子更多,对于这两个已经长大的王杲外孙当然不会有多少重视。所以,我觉得这兄弟俩其实栽培栽培,将来可以作为楔入苏克素护河部的钉子。至少比觉昌安这个见风使舵首鼠两端的老货更顶用,那对兄弟如果能耐,取代他祖父和父亲也不是难事。”
“不止,也许他们还可以是楔入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钉子。”李成梁微微点头,浑然没有把李如松刚刚转述汪孚林的话放在心上。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早已习惯了乾纲独断,不容有任何外人插手。而他很清楚,就凭这一次的战功,哪怕汪孚林因为那对兄弟而有什么别样心思,万历皇帝和首辅张居正也全都不会在意这点小事。毕竟,王杲自从崛起之后,寇边劫掠无数,朝廷恨之入骨,只要这么一个人往京师一送,辽东所有不同的声音全都会压下去。
纵使两个再有心计的少年又怎样?不说女真,由于他崛起太过速度,辽东曾经有多少兵将不服?如今调走的调走,顺服的顺服,至于冥顽不灵的刺头,早就成了坟茔里的一堆枯骨!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的女真少年,还不是任他揉搓!
说完这个,李成梁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又开口问道:“把王杲押去京师这件事,你去还是你二弟去?”
“二弟去吧,这次打古勒寨,父亲也带了他,战功本来就有他一份。”李如松想都不想,就把机会让了出去,“我一来考了个武进士,二来又有父亲的恩荫,三来之前战功也不少了,让二弟去京师,兴许皇上又或者首辅大人一时大悦,对他有所赏赐,他这军职也就能再往上挪一挪。如今少主权臣,让二弟在京师再留一阵子,观观风色,也好过我们在辽东只能凭着臆测判断国事。”
“那就这么定了。”
李成梁对于长子素来颇为器重,此次令其留守广宁,不过是因为事先打探到朵颜部蠢蠢欲动,只是那攻势果然还是冲着蓟镇,广宁这边安然无恙,反而让李如松少了建功升职的机会,不免有些得不偿失。当下他又命人叫了李如柏来商议进京献俘的种种细节,而李如松既然不进京,则先走一步。
等到了自己的院子,一个亲随上来禀报,道是之前带回来的奴儿哈赤一直安分守己,一步没多走,一句没多问,他沉吟片刻就问道:“他连自己那个弟弟也没问过?”
“没问,但提过,希望能够向汪公子磕头赔罪,换回自己的弟弟。”
“他还不知道要了他弟弟的人是谁吧?”
“回禀大公子,没人敢告诉他。”
“那就好。”
随口吐出三个字,李如松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把亲随打发之后,他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抱手在院子里站了一站。
戚继光自从调到蓟镇之后,主要功夫都放在修筑墩台敌楼,以及修缮两千余里边墙上,除却这一次和前一次,很少率军出击,显然也深知对倭寇和对虏寇的战法大不相同,所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轻易不交战,战则求必胜,这也是朝中文武对他的要求,毕竟戚继光在南边抗倭的战功已经够多了,要是在北边还这样不知收敛,一个劲只求出击得胜,偏又在京师左近,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夜不能寐。
但父亲李成梁却不同,须知从嘉靖后期,尤其是从隆庆年间开始,朝廷的宗旨就是辽人守辽。
李家作为辽东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像戚继光崛起于东南抗倭,曾在胡宗宪部下,父亲李成梁袭封世职的时候,严党早就烟消云散了,却是从徐阶手上开始,历经高拱和张居正,一直都颇受重用。但是,在人看来是骤贵,根基浅薄,不多打点胜仗,让朝中大佬看看没用错人怎么行?战功越多越好,辽东这块地方现如今是天下九边最不太平的地方,和守别处大不相同。
李家人一贯深知打女真人的要旨。分化拉拢,逐一各个击破,但速度不能太快,否则全都打没了以后战功哪里来?当然,女真无力打,还有察罕儿的土蛮和泰宁部的速八亥。养寇自重这四个字虽说不好听,但多少领军将领不是暗自放在心上?
“来人!”
等一个仆人应声而入,李如松就吩咐道:“去一趟客院,如果汪公子还没睡,就告诉他,王杲不日就要押送进京,他既然想见见这个人,我明天就带他去。顺便让他带上那个小齐,让他们祖孙也见一见。”
他到时候再带上那个乳名叫做小罕的奴儿哈赤,也就可以瞧一瞧,王杲和这对外孙到底有多深的情分,日后有些事情也就好筹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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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三章 囚笼中的枭雄
整个辽东不设布政司和按察司,民政和刑名说是由山东布政司和山东按察司带管,但所有文武之中,哪怕连李成梁这个总兵,却还是受节制于辽东巡抚张学颜。∑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在大多数时候,如果真的有反了各项律法的犯人,都是在各级文官衙门看押,唯有战俘例外。由于辽东一面是女真,一面是蒙古,常常处在两面交战的情况,战俘往往都出自这两族,悍不畏死,故而广宁的辽东总兵府监房直接于地下开挖地窖,整个防守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也不为过。
当汪孚林跟着前头的李如松,被四个家丁牢牢看在当中的那两兄弟,自己落在最后,沿着石头砌成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时,他就发现,这里并没有其他监牢中那种阴暗潮湿外加让人掩鼻的味道。他也是有过好几次探监经历的人,但不管从前哪一次,和眼下这一次都没办法相提并论。且不说名将种子李如松带路,探视的是女真一代枭雄王杲,就拿前头那兄弟俩来说,那就真的可以用风云际会四个字来形容。
地牢总共两层,守备森严,军纪肃然,压根没有牢子饮酒作乐掷骰子赌博,嬉笑怒骂浑然不把职司当成一回事,沿途所见全都是五步十步一个,垂手而立的军卒,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整齐划一地行按刀礼,却谁也没吭声。这里的大多数的牢房全都空着,显然这座专用来关重要战俘的地牢不接待普通的犯人,而此次哈达部的王台让人送来的,也仅仅只有一个王杲。并没有别人。只有当经过一间有犯人的牢房时。李如松头也不回说了一声。
“这里头关着的。是格保和咬当哈,和之前死在古勒寨的来力红齐名,都是王杲的亲信部将。”
汪孚林对于王杲身边的人只了解个大概,毕竟,兵部的册子上,主要记录的是女真比较有名的族酋名字,像来力红这样杀过明将的当然榜上有名,其他的就没了。而且。大多数将领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译名,他着实没本事把这些拗口的名字记下来。所以此刻听到李如松着重点出,他少不得就着昏暗的灯火往里头瞧了瞧,却只能隐约看见两个被重重镣铐锁住的黑影,别的就再也看不清楚了。
可是,当他转头过来时,却看见前头被人一左一右挟持住的那两兄弟中,努尔哈赤的反应很平静,而舒尔哈齐却死死咬住了嘴唇,显然心情波动很大。他故意拖后半步。仍然落在最后,眼看那座乌漆墨黑的牢房就快过去的时候。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的牢房中飘来了几个字眼。
“玛法……它斯哈……哈哈济……罕……勃极烈……”
尽管汪孚林勉强根据发音,分辨清楚了几个词语,比如玛法指的是老爷又或者爷爷,勃极烈指的是大首领,罕要么是认出了努尔哈赤,要么就是汗王的意思,但大多数都是有听没有懂,其余的就完全一抹黑了。他唯有在心里暗叹,在辽东这地方,语言不通就等同于聋子。他快走几步追上前头的人,发现这些人不知道是没听见后头的动静,又或者听见也没当一回事,他想了想,干脆就硬挤到了舒尔哈齐身后半步远处。
果然,只有这个十岁少年没有那么深的城府,此时此刻眼睛里满是泪水,却强行忍着没掉下眼泪来。
很快,他就看到前头的李如松停了下来,原来已经是到了最后一道铁门。进去之后他就发现,一墙一门之隔的这里赫然是第二层地牢的尽头,木栅栏对面墙上的高处是七八盏油灯,虽然只能够照亮眼前这一丁点地方,但比之前那昏暗已经好得多了。从他的位置,能够看到里头盘腿坐着一个头戴重枷,脚上锁着镣铐的汉子。人很消瘦,灰白头发和胡子乱糟糟的,正往后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仿佛对外间的动静毫不在意,更没有抬头看他们这一行八个人。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被人两两架起胳膊提溜到了木栅栏前,因此完全能够看清楚里头那名囚犯的样子。
舒尔哈齐打心眼里不肯相信之前就已经传来的王杲被擒的消息。尽管这个外祖父对他们说不上很看顾,但也任由他和大哥跟着那些教习其儿孙的勇士学过武艺,让他和大哥学会了说明人的话,而且在建州女真人当中一向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今沦落成这样子,无疑对他的憧憬来说是莫大的幻灭。
而努尔哈赤的心情就要复杂多了,一方面痛惜外祖父竟然被哈达贝勒王台出卖,一方面却也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部族趁势崛起的大好机会。可丢下自己兄弟俩的祖父和父亲,还把他们当成自己部族的人吗?
然而,他对李如松供述的话却保留了一部分,觉昌安等人固然是先得到消息匆忙离开的古勒寨,但王杲也事先为了保存实力,让长子阿台悄悄带着一部分心腹部众悄然离开,而后自己留在古勒寨以观风色,发现明军竟然动了真格,这才虚怀纳谏听了来力红的规劝又带了一部分人马撤退,而断后的来力红则是带领剩下的人死战,只这一仗就战死了千余人,他也因此被俘。至于王杲逃出古勒寨后,又是如何被王台出卖送到了广宁,他就真的不大知情了。
“玛法……”
舒尔哈齐终究还小,忍了又忍之后,终究还是开腔叫了一声。靠墙而坐的王杲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等看清楚那两个几乎被人把脑袋按在木栅栏上的人影,他登时瞳孔猛地一收缩。因为光线的关系,他不但看清楚了正好在油灯光芒照射下的两个外孙,也看清楚了他们左右紧紧抓住其胳膊的亲兵,但更后头的李如松和汪孚林。他只影影绰绰能够看到两个身影。看不清是谁。
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兄弟落在辽东人手上,别人又把他们押来看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
王杲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用娴熟的汉语开口说道:“如果谁有话要对我说,不妨直接来,不要揪着两个孩子!”
看到背靠墙壁的李如松瞅了自己一眼,汪孚林就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一直骚扰得辽东不安宁,也不知道杀了多少辽东将领的王杲是不是有三头六臂,顺带看看祖孙最后一面是个什么情景,并没有什么话要问他,李兄请便,不用理会我。”
要是没有之前汪孚林和沈有容那段私谈被人听见了,李如松对汪孚林这番话必定将信将疑,此刻却是信了八分。他微微一笑,这才站直身子缓步上前。而抓着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的四个亲兵。则是立刻拽着人后退了。这时候,木栅栏就只剩下了这位辽东总兵的长公子抱手而立。
“王杲。你和哈达部的王台、栋鄂部的王兀堂并称为女真三英雄,但终究比不上王台。王台把你送来了,但你其他的妻儿家小却都被他扣下了,听说你的妻妾女儿有的被他收为姬妾,有的被他分赏给下头的将领,至于儿孙,大约以后也就是寄人篱下而已。我知道你在我辽东兵马兵围古勒寨的时候,很聪明地把长子阿台和一部分兵马给分了出去,现如今就只有这个儿子还不知所踪。如果你能够招抚他,那么,大帅可以想点办法,上书朝廷留你一条性命,让王台把你的家眷送来。”
这样复杂的用汉语表述的话,还夹杂着成语,舒尔哈齐勉强听懂其中一小半,努尔哈赤能听懂一大半,精通汉语的王杲却能完全理解。他摇摇晃晃费力地站起身来,挪动着被镣铐牢牢锁住的双脚,一步一步挪上前。沉重的木枷压在他的脖子上,却没有压弯他的脊梁。直到距离木栅栏只有寥寥几步,他才停住了脚步,一字一句地说道:“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喜塔喇氏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为了求生就搭上儿孙的猪狗。”
汪孚林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当王杲迸出这句话后,舒尔哈齐脸上流露出的激动之色,而努尔哈赤的反应却非常克制,只是深深低下了头垂下了眼睑,让人难以看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而偏偏在这时候,抓着努尔哈赤右臂的一个亲兵突然开口斥道:“放肆!就凭你从前寇边掳掠,杀人无数,送到京师必定是寸磔之后,悬首示众!知道什么是寸磔吗?便是用刀子一寸一寸割下你的肉!识相的话,便领了大公子的好意……”
那亲兵正说得声色俱厉,突然察觉到一旁目光有异,却是发现汪孚林正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自己。对于这么个来自京师的进士小白脸,他着实瞧不起,此刻顿时又羞又恼,可下一刻,他就看见李如松回过头来,眼神中赫然流露出深深的怒意。那一刻,他赶紧闭上嘴,心里终于意识到自己多事了。
“寸磔?我学了这么多年明国的语言,明国的文字,杀了你们那么多人,死的时候再受一番你们明国的刑罚,那也值了!”王杲突然脚下用力地往前迈上一步,一只手突然往木栅栏外的李如松抓去,见人只是微微一侧脑袋就错过了自己那用力一捞,王杲也没在意,只是突然张开嘴露出了一口锋利的牙齿,“我不是什么英雄,将来会有更多更厉害的英雄,把你们这些自以为天朝上国的家伙打醒,会有那一天的,我会在天上等着那一天!”
除了最初,王杲的目光就没有在两个外孙身上停留一刻,仿佛那完完全全是陌生人。直到李如松打了个手势让亲兵把努尔哈赤兄弟押出去,自己也一言不发转身跟上,他才跌坐了下来,下一刻,他突然发现一道黑影遮住了视线,抬头看时,却发现是之前和李如松一样隐藏在黑影中,自己始终没看清头脸的那个人。只见其不过比努尔哈赤大三四岁的光景,嘴角含笑,仿佛不像是军人。
“你刚刚这么说,是不是希望你那两个外孙成为这样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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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四章 辽东双雄
王杲看着那个低声问出这句话后,转身就跟上了前头那一行人的弱冠少年,情知对方只是随口问一句,并不期待他的回答。+UU小说,www.uu234.com即便如此,他仍是突然狂笑了起来,那犹如夜枭一般的笑声在这一间犹如密室一般的地牢之中回荡,随即就传来了他那诅咒一般的声音。
“亡明者,必女真!”
李如松听到这样**裸的诅咒,终于为之勃然色变。他没有转过头去,而是在出了这一间地牢之后,对在外看守的两个军士吩咐道:“张巡抚约摸就是这两日回广宁,届时会和大帅商议,派人押送王杲上京。在启程之前,好好把人养着,饮食挑好的喂下去,否则如果熬不过辽东回京这数千里路途,有个什么闪失,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努尔哈赤之前就注意到汪孚林上前对王杲说了什么,王杲方才有那极其突然的笑声以及诅咒,极力抑制方才忍住没有回头去看。此时此刻,听到李如松没有吩咐割掉王杲的舌头,又或者是用其他残酷手段折磨他这位外祖父,反而吩咐好好给饮食,他不由得如释重负,但紧跟着就想起先前李如松说的寸磔之刑,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等到出了地牢重见天日,尽管这一天的阳光异常暖和,可他却仍旧冻得牙齿都有些打颤。
那可是千刀万剐之刑!
相形之下,舒尔哈齐此刻则是表现得有些亢奋。那个阿哈没胆子来打他,这是他事先就完全料到的,没料到的是汪孚林没有像他猜测的那样报复。他没有挨上一顿激烈的鞭子。没有被丢到马厩里去睡上一夜。也没有不给吃饭。只是昨天晚上被绑了手脚,还有人轮流看守,一晚上睡得不大好,仅此而已。刚刚进地牢时那种强烈的失落感,已经被王杲那番话而引起的激奋给冲得一干二净,他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故老相传那些女真英雄的故事。
仿佛是因为此时此刻不在牢里,四个亲兵放松了挟持,任由他们兄弟靠在一起说话。知道辽东人中。很多都通晓建州女真的语言,努尔哈赤只能长话短说询问了一下弟弟昨天被汪孚林带回去之后的情况,得知没有吃什么大苦头,他松了一口大气,迅速瞥了正在说话的汪孚林和李如松一眼,这才又急又快地说道:“不要硬顶,现在我们不是在古勒寨,是在广宁,是他们的俘虏。你要顺服……听明白了吗?要顺服,忍!”
最后一个字。努尔哈赤几乎是用最轻的声音说的,随即又用尽全力捏了捏舒尔哈齐的手。见弟弟先是一愣,随即眼神黯然,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他这才放心了下来。趁着四个亲兵注意力分了不少在那边说话的两人身上,他又用蚊子似的声音说道:“这次被带到广宁,是难得的机会。这里是辽东兵马最多的地方,多看多听少说,摸清楚明人打仗做事的思路,最重要的是,练好武艺!”
觉察到李如松突然往这边看了过来,他立刻改口说道:“记住,玛法和阿玛都已经不要我们了,我们只能靠自己!”
可下一刻,他突然听见了李如松用很惊诧的口气问出的一句话:“世卿是说,你想去抚顺关?”
努尔哈赤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这个他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是谁的人要去抚顺关?抚顺关乃是明人在建州女真西面最重要的要塞,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互市交易之地,其中最大宗的货品就是马匹。而他的祖父觉昌安,就是通过抚顺马市积累了资金,从而拉起了一批人马,甚至得到了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的官职。然而,因为外祖父王杲崛起,获封建州右卫都指挥使,而后更收拢人心,在抚顺东面建古勒城,自称都督,俨然成为了建州左右卫女真的的领袖。
可以说,到了抚顺,他就距离家园只有一步之遥!汪孚林此行会带舒尔哈齐吗?如果带的话,他是不是要争取一同去?尽管窥视辽东军情人事很重要,而且祖父和父亲显然是把他们兄弟当成了弃子,但在广宁城内他除了舒尔哈齐别无依靠,可在建州却总有人同情他们兄弟的遭遇,至不济,他可以像外祖父和祖父那样白手起家,步步崛起!
不行,不能仅仅是逃走,只看外祖父王杲何等英雄人物,辽东一声令下,哈达部也不得不绑了人送来,如果他贸贸然和舒尔哈齐一道逃回去,那么说不定把他们兄弟俩押送回去的,就是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在实力不足的时候,表现出足够的隐忍顺服,然后再表现出自己的价值,这才能够争取到更多的东西,否则凭他们两个失去父祖庇佑的毛头小子,又能够干什么?
尽管因为王杲之前杀明将裴承祖,和建州女真互市的抚顺马市一度关闭,但随着古勒寨被打破,在辽东巡抚张学颜的主持下,马市已经重新开启。所以,李如松对汪孚林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大老远来到辽东,既为游历,也为求财,那么总不可能到过广宁就打道回府。他见那边厢两个小家伙全都往这边看了过来,心中不由得一动。
有父亲李成梁坐镇广宁,而且朵颜部被戚继光刚狠狠打过一次,据说直接到喜峰口去服软了,而女真那边也应该能消停一阵子,察罕儿的土蛮应该也不至于在这时候进犯,他又不去京师献俘,何妨也去一趟抚顺?就连觉昌安的这两个孙子……
汪孚林正在那等待着李如松的反应,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公子,张部院从辽东回来了。”
除却十岁的舒尔哈齐,每一个人都明白张部院这三个字代表什么。看到就连李如松也换了一副肃然正色,汪孚林对于汪道昆提过的张铁面倒是平生好奇。可自己如今不是秀才举人。而是进士了。但差着张学颜还有十万八千里。再加上汪道昆提醒过无数次此人不好对付,又不像李家父子这样的武将对文人总多几分客气,因此李如松立刻连努尔哈赤兄弟都丢给了亲兵看管匆匆走人,他压根没有要跟过去凑个热闹的意思。
须知当年张居正固然用尽阴谋诡计赶了高拱下台,但用人上从目前看还是颇为大度。尤其是各地的巡抚,只要有能力就长长久久地任用,不会因为什么缘故轻易撤换,不管那是不是高拱提拔的。比如说之前的应天巡抚张佳胤。又比如说现在的辽东巡抚张学颜。
作为辽东官场上层级最高的一文一武,李成梁是隆庆四年火线提拔上来的,至今当了快五年的总兵,张学颜则是隆庆五年走马上任的巡抚,也已经在任将近四年。李成梁胜在军功,用富贵荣华激励了一大批部将拼死力战,带出了一支和戚继光截然不同的家丁大军。而张学颜则胜在深得朝中高拱张居正两任首辅信赖,而且除却边事,在盐法、屯田、互市、岛民等一应众多事务上,全都很有见地。
正是张学颜在走马上任不多时之后。以文官大刀阔斧管武事,把赏罚落实到每一个军官。甚至细化到了虏寇杀几个人,掠夺几个人口,各层级的军官要受到怎样的处罚,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责成将领律,因为这一条,就连李成梁都从不敢怠慢张学颜的差遣。
而本来就归辽东巡抚管辖的分守辽海东宁道、分巡辽海东宁道、开原兵备道、宁前兵备道、辽东苑马寺、辽东行太仆寺这六道监司,因为之前战胜没有军功,战败也不受惩罚,所以观望情绪浓厚,以至于文武之间常有龃龉,因而张学颜又提出地方有功,六道与地方酌量同叙,地方失事,则一体同参。一时间文武全都绑在了一辆马车上,积极性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能够一举攻破古勒寨,同时又让王台送出王杲,辽东巡抚张学颜运筹帷幄之功,仅次于李成梁。然而李成梁之前班师,他却没有跟着回来,而是暂时留在了辽阳,并提醒各大关口防其狗急跳墙。果然王杲先前虽带了很少人从古勒寨逃脱,却又不甘心地卷土重来,正好一头撞在刚刚保举荣升的副总兵曹簋手上,又是靠部将阿纳哈穿了他的衣服舍身相救这才得以幸免,最终还是在投靠王台之后,被王台反而出卖送到了辽阳,而后又送到了广宁。
可以说,首先经手王杲这个俘虏的,不是李成梁,而是张学颜。
所以,张学颜归来的消息,在广宁各大文武衙门都刮起了一阵不小的旋风,李成梁带着长子李如松次子李如柏立刻前往察院拜见——这拜见两个字分毫不夸张,换成并非九边,又并非出自勋贵的总兵,见到巡抚总督这样的高阶文官,有时候甚至不得不要屈下一条腿,也只有李成梁戚继光这样战功显赫的,在巡抚面前可以分庭抗礼,但颇会做人的李成梁仍旧口口声声部院,就王杲解送进京一事与张学颜进行了好一番磋商。
最终,李如柏只是捞到一个随行的名头,至于主要负责押送的人,则是张学颜点了千总柯万,对此李成梁见张学颜心意已决,也就没继续争,毕竟儿子要立功有的是机会。这一文一武共事了将近四年,彼此虽说也有相持不下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都处得不错。所以在公事完结之后,少不得又说些题外话。当李如松恭维张学颜在此役大获全胜后,定然能加兵部侍郎的时候,张学颜只是置之一笑,反而看了李如松一眼。
“子茂这一次没能随行建功,可有遗憾?”
李如松在张学颜面前可不敢拿出大大咧咧的一面,赶紧谦逊了一下,谁知下一刻,他就只听张学颜开口问道:“听说,今科三甲传胪汪孚林,是你带回辽东总兵府的,还带他去看过俘获的女真奴军?”
尽管张学颜算得上是张居正信赖备至的外官,但这话问出来,李如松还是不得不谨慎,当下老老实实把此中情由全数倒了出来,又试探道:“汪世卿声称要前往抚顺,我尚未回复于他。若是张部院认为他一介书生在辽东闲逛不好,我提醒他就是。”
“那倒不必了。读书人就应该多多历练,这是好事不是坏事。如今抚顺马市将开,建州女真有的欣喜若狂,也有的蠢蠢欲动,也许正是子茂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张学颜送了李成梁父子出大堂之后,却有些微微出神。汪道昆是比他早两届登科的进士,和张居正同年,若非当过福建巡抚、郧阳巡抚和湖广巡抚,哪怕有谭纶力荐,也没那么快进一步为兵部侍郎。汪道昆之前巡阅蓟辽时,曾经对他开玩笑说,两人年岁相当,又都颇通兵事,也算是棋逢敌手。这次汪道昆却让侄儿又来辽东,难道是意在蓟辽总督?当然,若是兵部右侍郎这个位子腾出来,他这个辽东巡抚看似是最有希望的。
但他的抱负和本事又岂在区区一个兵部?又岂在区区侍郎?只要把辽东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好,他这个辽东巡抚的位子不动,加衔却会接踵而来,又岂会逊色于当初在两广平蛮的殷正茂?既然汪孚林不急着选官,却跑到辽东这一亩三分地晃悠,那就别怪他给这个年纪轻轻的三甲传胪找点事情做。谁让他是汪道昆的侄儿,是骡子是马,既然拉出来了,岂不能溜溜?
“来人,拿本部院的帖子,邀汪孚林和沈懋学沈有容叔侄明日清早前来,请李大帅长公子相陪。再捎句话,明天去外受降所,不妨也带上他们那几个女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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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大多数人只知道李成梁不知道张学颜,不知道张学颜也被人称为是隆万督抚的翘楚,和王崇古和谭纶齐名。嘉靖后期辽东巡抚十个里头三个贪贿,任期都短的可怜,而张学颜隆庆五年上任,万历六年正式回朝,在辽东和李成梁搭档七年,功劳很不小。回朝后任戎政尚书,然后是户部尚书。铁杆张党却至少致仕善终,不容易啊
第五五五章 又被汪道昆坑了!
张学颜的下帖相邀让沈懋学有些受宠若惊。虽说是东南名士,但他毕竟还只是举人,沈家固然算一方缙绅,书香门第,这些年在官场上却还没有非常腾达的人物,所以他怎么也不会认为出身北直隶的张学颜会是因为慕名而邀他的。至于沈有容,初出茅庐的小子就更加不可能有这面子了。所以,想了又想,他就把此事归结到了汪孚林的身上。
沈懋学压根不知道,汪孚林拿着张学颜的帖子看过之后,丢了给小北就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一个三甲传胪,那也就是放在去年登科的时候闹出点小风波来,张学颜一个辽东巡抚认得我是哪根葱?肯定又是给伯父当年遗留的首尾。我早该想到的,伯父上任之后没多久就巡阅蓟辽,一路上题本不断,从明面上看,那是帮蓟辽两地的巡抚总兵上奏解决了不少难题,可从另一方面看,当初很多事情肯定也曾经争得面红耳赤。你算算,这几年我被伯父坑几回了?”
小北见汪孚林那郁闷的样子,心里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知道知道,当初你那功名险些被革了,接下来公公又差点被派粮长,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关系到徽州夏税丝绢的歙县乡宦话语权之争,人家忌惮的是伯父,试探的却是你这个小秀才。接下来是汉口镇那一次,伯父新任湖广巡抚不久,徽帮却和洞庭商帮来了场大械斗,还死了人,背后主谋的邵芳也打过显然是张居正一党的伯父那主意,却被你摆平了。再接着是南直隶乡试,主考官耿定向因为担心他与伯父有点交情,不一样是本来打算黜落你?”
见汪孚林一脸的唏嘘。她故意打趣道:“如果这次你没猜错,张学颜还是冲着伯父,那你可真够背运的。”
“算了算了,要没有伯父,我又算哪根葱,什么十八岁的进士。想都别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希望那位张部院别闹出什么幺蛾子。”
说归说,汪孚林想想如今辽东武将嗷嗷直叫跟着李成梁刷战功,文官在张学颜那抽鞭子似的督导下,也没有懒散人存在的余地,可以说眼下是辽东在整个大明朝中最好的年代,论理张学颜也就应该只是见一见他这个人,仅此而已。于是,他嘱咐小北明日趁着自己和沈家叔侄出门。去宿夫人那儿刷一下好感度,请她推荐个精通建州女真方言的人——谁让李如松一面答应一面却忘了——哪怕能多学几个建州女真的词语,也有利于接下来的抚顺之行。
不止汪孚林和沈家叔侄对于张学颜的邀约非常重视,当努尔哈赤听到一个家丁给他带话,说是明日要随行李如松,跟着辽东张巡抚前往外受降所的时候,他同样吃惊不小,隐隐之中甚至多有警惕。
张学颜固然是文官。不像李成梁这辽东总兵一样,常常父子上阵冲杀在前。可禁不住张学颜手段高明。外祖父王杲纵横辽东二十载,最初从无敌手,就是自从张学颜上任之后,和李成梁一文一武一搭一档,宽甸六堡逐渐筑成,而后腾挪之地丧失。最可恶的是,张学颜对于海西女真有明显的偏向!
这样一个人如果对他和舒尔哈齐有什么想法,甚至只要一个眼色,他们就会人头落地!而且,外受降所是什么地方。他完全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听到王杲又或者觉昌安,甚至部族中的其他人提到过。或者他们是讳莫如深,又或者是根本就不知道,总之这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
汪孚林只听说过唐代那赫赫有名的三座受降城,从前丝毫不知道如今的辽东也有个外受降所,这还是到了广宁之后,东走走西逛逛,了解了不少周边信息,也没怎么听过这个名字。于是,他当天晚上下了好一番功夫,找人深刻了解了一下这座外受降所的历史。可是,次日一大清早,当他如约与沈家叔侄带着舒尔哈齐以及阿哈和李如松会合,接下来在广宁城西面拱镇门和张学颜会合,没说两句话便一路疾驰到了地头的时候,他就生出了不小的失望。
怪不得叫做外受降所,而不是外受降城,这连个石头又或者夯土堡寨都算不上,就是个木质结构的简陋寨子,围栏很低,没有多少防御性,依稀有不少低矮房子,内中走动的全都是前半个脑袋完全剃光,后半个脑袋垂着一条辫子的女真人。在外活动的大约有几十人,其中少有老弱病残,都是正当年纪的壮年男女。看到有二百余人马过来,尤其是其中大多数清一色的褐色衣衫,分明是声震辽东的李家铁骑,最初几个按上刀柄的男子也全都慌忙退避道旁。
“这外受降所,是隆庆六年张部院上奏朝廷,专门用来安置女真降人的地方。”
尽管李如松知道汪孚林和沈家叔侄一定打听过这些,但他有意说给后头那三个女真少年听听,因此不吝多说一遍:“广宁距离女真之地遥远,安置在此的人就算怀有异心,也不能呼应同伙,潜为向导内应。而且,总兵府专设千总管理进出和操练,若对察罕儿的土蛮又或者兀良哈三卫用兵,则会征调外受降所这些女真降人,如有战功,一体赏赐。当然,若是单身来投,没有家眷,在辽东也没有亲人,照例则发往两广烟瘴之地,不得在辽东居住。”
很明显,这是为了提防那种单身来投的死间!这种招降思路在如今这个时代算是比较先进了,汪孚林知道就连在最喜欢用蕃兵蕃将的唐朝,也难以避免降而复叛这种迹象,因此当然能理解这样的做法。哪怕他不大明白张学颜带他们来这外受降所的原因,这会儿瞧见一个大概是千总的军官带着亲兵吹响竹哨,聚拢兵丁,他少不得附和了李如松的口气,好好称赞了一番这种措置和管理方式。
沈懋学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又布置了一篇回去要写的杂记,至于体悟。一时半会却还说不上来。性急的沈有容则是忍不住问道:“这里总共多少人?”
张学颜虽说距离沈有容至少还隔着四五骑人,耳朵却很灵敏,此刻便侧过头来淡淡地说道:“不到三百人。”
听到这个数字,努尔哈赤悄悄舒了一口气,暗想建州女真八部彼此打仗的时候,哪一战的死伤再加上掠夺到的阿哈数量会少于这数目?这外受降所只安置了区区不到三百名女真人。由此可见甘心投靠明国的女真人显然很少。而且,望了一眼那简陋的屋舍,聚拢的人穿着的粗陋衣衫,他又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嗤笑。辽东总兵府中的情景他虽说只看了一个大概,但富贵奢华自不必说,可女真降人却过成这样,还要驱赶人去打仗,谁肯卖命?
他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异状,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心里的情绪。可当发现根本没人朝后看两人同骑的自己和舒尔哈齐时,他又生出了几分被人视作为无足轻重的失落。为了振作,他低声吩咐舒尔哈齐注意四周的动静,自己则是竖起耳朵听前面那些重要人物说话。
舒尔哈齐到底还小,此刻只自顾自拽着缰绳,却在思量出其不意逃跑的可能性。而阿哈则是老老实实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唯恐召来斥骂。
张学颜把汪孚林和沈家叔侄的反应尽收眼底。见汪孚林一副好奇宝宝东张西望的样子,沈懋学若有所思。沈有容则难掩失望,他笑了笑就反问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少?”
这一次,沈家叔侄没有回答,汪孚林本来也根本没想回答,可没想到张学颜死死盯着自己,他寻思着只能含含糊糊恭维一下:“外受降所毕竟是隆庆六年才设立的。至今才三年不到,再者女真人就算彼此之间有内斗,不得不逃亡,最好的选择也是投靠女真邻近部落中的有权势者,就如同建州女真的王杲甚至会去投奔海西女真的王台一样。所以轻易不会内附。所以说,广宁外受降城能有这样的规模,已经很不错了。”
就算他不是张学颜和李成梁的下属,好话又不要钱,多吹两句又不掉块肉!
“外受降城安置的,只是从我隆庆五年上任以来,新近投附的女真人。也就是从隆庆五年开始,新附女真全都不留在边疆,而是解送广宁,分投安置,一年后更是设立了外受降所集中编管训练。”
让汪孚林意想不到的是,说到这里,张学颜顿了一顿,竟然又开口问道:“你觉得,如果我一年之中要这外受降所增至女真降人上千,是否有可能?”
这一次,汪孚林货真价实有些为难。说不可能吧,天知道张学颜和李成梁是怎么想的,到时候说不定会觉得他小看了他们;可要是附和着张学颜的口气说可能……会不会在后头等着他的是什么圈套?这不能怪他想得太多,实在是因为碰到的事情很不少,一次一次给吓怕了。于是,眼珠子一转,他就用很不正经的口气说道:“张部院说可能便是可能,说不可能便是不可能。”
听到这话,汪孚林身侧的李如松简直有一种不忍直视的感觉。张学颜这个辽东巡抚为人苛刻刚正,文武上下就没有不怕他的,就连父亲也多有几分忌惮,汪孚林这就算自忖不属于他管,干嘛要回答如此轻佻,这不是让张学颜看轻吗?
然而,张学颜却并未动怒,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外受降城虽说是我上奏于隆庆五年建立的,但万历元年,兵部汪少司马巡阅辽东之后,不止是这里,又在辽阳设里受降所,安置蒙古降人,两年来已经也安置了三百余人。那时候少司马就说过,希望日后两大受降所能够如唐时受降城一样,控降人数万,以夷制夷。没想到少司马尚未再次巡阅蓟辽,他的侄儿新科三甲传胪却已经到了辽东。”
听到这里,汪孚林不禁有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果然,张学颜竟是冲着他打了个手势。虽说心里没底,但汪孚林还是策马上前,谁知道张学颜竟是一抖缰绳离开了大队人马十几步远,等他跟上之后,方才说出了低低的几句话。
“王杲将不日解送京师,然则其长子阿台当初却带走了不少部众。如若置之不理,古勒寨不出一两年便会重新东山再起。先前破古勒寨时,辽东大军得回王杲所有的敕书三十道,其余的应该是被王杲及其子侄带走。海西女真哈达部王台送来了王杲,却没送来敕书。我给你敕书十五道,条件是你招纳女真降人一千。此外,我给你抚顺马市以及开原马市许可文书十道,如若事成,不管徽商愿意到辽东来讨生活,还是其他籍贯的商人,全都可以通融。”
此时此刻,汪孚林第一个念头便是——又被汪道昆坑了!他完全忘了,这辽东是他自己要来,并非汪道昆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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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六章 我很看好你!
这算什么意思?难道张学颜才刚回来就知道了他这么个人,然后李如松那个大嘴巴把他到辽东的所谓赚钱目的已经告诉张学颜了?又或者说,张学颜还真的是早就注意到了他,他汪小官人见钱眼开难道很有名吗?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人物不对,后头还有李如松和辽东铁骑,以及那三个女真少年,汪孚林险些出口迸出一个靠字。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很勉强的口气说道:“张部院着实高看我了,我以前不过是小打小闹做点小本生意,又刚到辽东,民政军情一抹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你知不知道,令伯父少司马汪南明的位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稳当?”
汪孚林暗道张学颜今天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干脆光棍地说道:“愿闻其详。”
“他是谭部堂的老部下,蓟镇戚大帅的密友,抗倭的时候确实有功,但在福建巡抚任上节制军伍却显然还差点杀伐果断,这才会被人参奏。当然,这些都不要紧,坏就坏在,他这名士情结太重,单单是到我这辽东巡抚手上的兵部公文,但凡他经手的,必定文辞华丽,要看个老半天才能看出到底说的什么事。就是之前巡阅辽东时上奏的几个题本,他和我商量时我看过,也是一样。而行文累赘,素来是首辅大人最讨厌的一点。”
听到张学颜一句话直接打在汪道昆的七寸上,汪孚林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做声。别说汪道昆了。就是汪道贯汪道会。他这个少年进士和他们两个举人的诗词文章水平比起来。那也就只有一个字,渣!可问题官场不是看文章好坏的,汪道昆这一点炫耀文采放在别人那不要紧,放在张居正眼里还真是毛病,可也不算太大的毛病吧?
“喜欢开诗社,起文会,他和蓟镇戚大帅往来的诗词唱比寻常文人之间的还多,和王世贞之间也不少。再加上其他相熟的文人墨客,一多半时间都放在这种事上了,在首辅大人看来,他还能有多少时间放在公务上?”见汪孚林越发哑口无言,张学颜便继续说道,“而最重要的是,你那伯父为人随性,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正用他的时候自然万事都好,更何况背后还有谭子理。可万一谭子理不在,兵部换主官呢?”
汪孚林也知道。这年头侍郎升尚书这种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尚书要廷推,人选多半出自比兵部排名序列更后的各部尚书,又或者都察院左都御史,又或者南京各部尚书以及资深总督,所以上司是谁确实至关重要。可张学颜要撺掇他干活,却拼命把汪道昆拿出来说事,这怎么那么别扭呢?可张学颜话没说完,他不好打断,当下又继续听着。
“我和少司马虽非同年同乡,却也算是惺惺相惜,你去岁三甲传胪的风言风语,我也有所耳闻,想来迟迟没有授官,最大的可能便是为了避开风波,又或者说避嫌。你若能把此事办成,我保举你去都察院试御史,就是元辅也会欣然应允,其他人更无话可说。少司马常常说徽商左儒而右贾,喜厚利而薄名高,抚顺马市的厚利即便你看不上,也大可拿来结交别人。”
话说到这份上,汪孚林不得不承认张学颜那分析很有道理,利弊得失也摆得很明确,但还有一点却是不得不回避的,那就是……让他做这事,对张学颜又有什么好处?凭这位辽东巡抚的手段,招抚千八百的女真降人安置到外受降所,绝对不是难事!为何非得找他,为何非得是他?
见前头管理外受降所的军官士卒全都翘首往这里看来,而后头李如松等随行人马亦是盯着这边,汪孚林终于还是开口问道:“辽东人才济济,那张部院为什么找我?”他最终还是没直接把心里的疑问全部掏出来,毕竟,他和张学颜不但一点都不熟,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
“很简单,第一,之前王杲曾和边将盟誓,他不来劫掠,我们也不收留他们那边逃过来的子民。虽说他背信弃义在先,但裴承祖收留女真降人而被杀,边将一时就不敢这么做了,如今这些人里,大多不是王台王杲之下的部众。现如今古勒寨被破,尽管机会不错,但却多了另一重隐患。之前大破古勒寨,辽东铁骑斩首千余级,几乎是屠灭了古勒寨中剩余的人,但其中不少都是王杲麾下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女真子民,老弱妇孺,壮年可充兵卒的顶多就是一半。”
见汪孚林面色微微一变,张学颜方才词锋一转道:“当然,你要是扭头上书,我是不会承认的。所以,如今王杲那些幸存的部下因为家人被屠戮,深恨辽东兵马,招降远不是你想象的这么容易。钱财于徽商来说,应当是最不缺的东西,我相信你不会与那些和边将勾结的商人那般贪婪。而且,你这个生面孔有汪侍郎的背景,李如松又会随行,抚顺马市某些扣下女真人自己留着当奴隶,却不肯往外受降城送的头头脑脑就得掂量掂量。你的半官府却又非官府背景,做此事正好。我很看好你!”
去你的我很看好你!他算是见过两位巡抚了,浙江巡抚邬琏和应天巡抚张佳胤也算是一时名臣,可就没张学颜这么难对付!尽管张学颜摆事实讲道理,看似把一切都描述得很美好,但汪孚林两辈子加一块也活了不小的岁数,哪里就真的相信。可是,张学颜都把当初李成梁所谓大破古勒寨的真相给揭示了出来,尽管表示随时会不承认,可要是张学颜对李家父子暗示一下,他知道这些内情,那么回头李家父子的态度天知道会不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于是,在久久的沉吟之后,他就惜字如金地答道:“张部院既然如此抬爱。那么我只能说。试试看。”
汪孚林要真的一口答应。张学颜只会觉得这小子随口画大饼,虚应故事,但汪孚林摆明了如此谨慎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已经成了大半。接下来他策马回本阵,也不在乎那些探究的目光,一马当先进了外受降所。
正如他先前所说,总共也就三百余人,哪怕委任了千总操练。也不可能有个什么大章法,列阵等等都只是勉强有个样子,但当李如松接了张学颜一个眼神,从麾下人马中叫出了一个身形瘦长的心腹家丁,令其与外受降城的女真降人较量比武,甚至挂出了五两银子的彩头时,登时引来了一阵骚动。
一时间竟有好几个女真降人要应战,又是推搡又是争执了一阵子,这才最终由一个身形最魁梧的壮汉出来应战。然而,汪孚林只觉得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只见那看上去很厉害的女真壮汉骤然扑倒,竟然仅仅是一个照面就被放倒在地。紧跟着。那家丁便笑了一声道:“刚刚哪几个想要上的,一起来吧!”
这话虽说是用汉语说的,但他勾手指的样子却已经明白无误道明白了意思,那几个先前为了讨赏拼命争抢上场的女真降人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按捺不住,竟是齐齐冲了上来。这下子变成了五个打一个,尽管都是赤手空拳,但汪孚林凝神细看,终于看清楚了场中交手的情形。
那瘦长的家丁用的分明不是战场上你来我往的厮杀功夫,而是身形鬼魅,步法灵活,腾挪闪躲,总能在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手又或者出脚。仅仅是一会儿功夫,他的对手就又撂倒了两个,就在这时候,只听一声尖锐的竹哨声,那剩下三个原本打出了真火的女真降人突然动作一慢,随即齐齐后退,等退回原地之后,一个个脸上全都是愤怒不服气的表情。而瘦长家丁也回到了李如松身边,接过了那锭拋来的银子之后,登时躬身行礼,又喜上眉梢上了马。
和他下马步战时的灵活相比,汪孚林分明发现,此人上马的动作带着几分花哨,心里就大体明白了。这应该是不知道从哪过来投靠李家的练家子,但那看似蝴蝶穿花似的功夫放到战场上,就和他那出其不意的剑法一样不靠谱。果然,他就听到背后沈有容在那低声嘀咕道:“那些女真降人纯粹是被他激怒了,这才一时情急上了当,如果稳扎稳打,结阵对敌,早把人拿下了。”
张学颜不过是让李如松拿个人出来震慑一下这些外受降所的女真降人,至于用什么办法,他完全无所谓,尽管展示实力的只是区区一个李家的家丁,但立威也已经差不多够了,接下来他便摆出了此来的最重要目的——分赏。毕竟,此次攻打古勒寨,其中有几十个出自海西女真的降人也去了,尽管其中颇有死伤,也有不少人平安回来,而且带回了不少战利品,而这一次,张学颜便是来颁赏的。哪怕赏下的东西不过九牛一毛,但仍叫有些人欢呼不断。
看到那几家欢喜几家嫉妒的场面,张学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从女真逃到辽东的人中,一小半是权力斗争的失败者,还有一大半则是奴隶也就是阿哈,其中,有汉族血统的占了大多数。在他看来,如若不是背井离乡逃出来到辽东,一路九死一生,而且辽东往往会因为和女真首领的条约,拒收逃人,外受降城中的女真降人何止这个人数,尤其是那些因是战俘而沦为奴隶的女真人,又或者父祖是被掳劫到女真的人,都很有归附之心!
强兵弱夷,这才是比打仗更重要的根本之计!只不过在此事上李成梁却和他有根本分歧,毕竟只要顶着大辫子,来投之后,边将扣下来将其当牛做马种田充当佃户军仆,等到打仗的时候,割下脑袋充当军功,这在辽东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以,他当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汪孚林一个毛头小子身上,须知此事他本就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让汪孚林去吸引李家人的注意力好了。后头跟着李如松和李家那些家丁铁骑,再加上三个身份有干碍的女真少年,汪孚林怎可能有什么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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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七章 夫人们的推荐
尽管四十岁之前,李成梁还只有宿夫人这一位元配妻子,后来又纳了王氏为侧室,但如今正位辽东总兵已有五年,军功赫赫,威权既重,他的姬妾当然很不少。↗UU小说,www.uu234.com然而,这些莺莺燕燕既然没有儿女傍身,也就谈不上多少地位,在宿夫人的堂屋中,除却那位如夫人王氏,也就是李如松李如柏这些年长儿子的妻子,其余人等连踏入此地的资格也没有。但因为宿夫人威严太重,儿媳妇平日除却晨昏定省,都不大敢在她面前多留,反倒王氏来得最多,呆得最长。
毕竟,王氏是宿夫人当年亲自命人寻觅,买来送到李成梁身边服侍的,除却美艳的容貌,对主母更是敬畏到了骨子里,也只有她在宿夫人之外,给李成梁生下了一个儿子。照如今李成梁这战功赫赫的架势,按照宿夫人私底下对她的说法,不出数年,朝廷兴许还会在封了元配夫人之外,再给她一个诰命,这也让出身民家的她对宿夫人更加感恩戴德。
也正因为如此,一来二去在宿夫人这儿见小北见得多了,她发现宿夫人对小北竟比对女儿李如敏还多几分宽容,她自然而然调整了态度。
因此,当这天小北过来,说起要随丈夫汪孚林前往抚顺关,希望能有个精通建州女真方言的向导,她见宿夫人似乎有些惊讶,便连忙问道:“你们怎会想起去抚顺那样的地方?虽说大帅攻破古勒寨,但那边可不算是很太平,建州女真若要犯边,那里可是首当其冲。”
“姨娘提醒的是,可我家相公历来就是闲不住的,到了辽东就想要靠着两条腿把所有地方丈量一个遍。就和在蓟镇一样。从前在徽州的时候,人家和他一样的年纪,都在家里勤奋苦读,只有他成天往外跑,到最后竟然还瞌睡碰到枕头,考了个进士回来。想来传回徽州也不知道多少人会目瞪口呆。”小北先打了个铺垫,然后把汪孚林对李如松胡诌的那番话又给重复了一遍,最后才苦着脸说,“他之前对李大哥也提过,但李大哥应该是太忙,一时也没顾得上。”
宿夫人对于小北的好感,更多是来自于直爽的性情,以及在她面前谈笑无忌的从容,此刻一时莞尔。便看着王夫人道:“英华,你跟着老爷往来辽阳最多,可有人选?”
王氏没想到宿夫人竟然要自己推荐人,愣了一愣之后立刻冥思苦想了起来。老半晌,她才有些歉意地说:“我平常也只是伺候老爷,对外务素来不太留心。但我有个远房表弟当初投奔了过来,承蒙老爷夫人怜惜,在门下养马。听说精通各番语言,不但海西女真、建州女真的话。就连蒙古话也会说。但我只是道听途说,是否真是如此还真不大清楚,毕竟,这一表三千里,我都不大记得是否真有这门亲戚,更不曾见过他。”
宿夫人见王夫人说出这么个人选。嘴角微微含笑,这才看着小北说道:“李家和宿家都是世代居住在铁岭卫的军户,北面就是察罕儿,西面是泰宁卫,东面和东北面就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无论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的方言,都会说上一二,蒙古语也大多精通,所以与蒙古人和女真人打交道,并不需要什么通译,所以大郎之前忘了你家相公说的这件事,不是怠慢客人,肯定是一时忘得干干净净。”
小北见王氏亦是恍然大悟,自己也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夫人岂不是也会说蒙语和女真语?”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这也是大多数辽东最靠近边墙那些军民不得不学的一点本事。否则又并非人人都是要靠马市谋生的商人,学番语干什么?从前那些年,若是被掳劫到蒙古又或者女真,语言不通的话,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被活活打死,而且若是赶得巧,能说几句蒙混过去,也许就能够在入寇的兵马那儿逃出一条命,如果不是这样,谁愿意去学?”宿夫人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里话外却带出了一种深沉的悲凉。
而王氏虽是辽东人,原籍却更靠近广宁一带,虏患固然不轻,女真入寇却显然要少很多,所以她会说一些简单的蒙语,女真方言就谈不上了。知道如今显赫的辽东李氏在当年却一度困窘,她生怕宿夫人太过伤情,连忙岔开话题道:“都说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国家才能太平,如今有老爷带兵,辽东武将和往昔精气神截然不同,长此以往,边疆百姓也就能够安居乐业了。话说回来,汪小官人年纪轻轻,又是进士,怎么对赚钱这么感兴趣?”
小北知道汪孚林当初对李如松拿出来的这个借口固然不错,可难免会遭人诟病,问题是之前问他,他却老说无所谓,这时候,她只能凭着自己对某人的了解答道:“我家相公常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更重要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个人会赚钱只是小本事,但若是能带动大家共同富裕,那才是真正的能耐。”
她把汪孚林在歙县开义店,在收获的时候抬高粮价给农人实惠,在杭州把闲散打行归入镖局,在镇江则安置机霸和赋闲机工等等的事情一一拿出来,至于在南京和浙军老卒那点勾当就隐去了,最后这才说道:“相公说,一个人有钱,若只是吃喝玩乐自己享受,那不过土财主;拿出去做善事,也不过滥好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如果能拿出一部分财富,带动别人一同赚钱,这样富裕的人就会多,能花的钱也会多,而这些花出去的钱,又会刺激什么生产……”
说到这里,小北终于卡了壳,不得不苦着脸说:“他的奇谈怪论多得很,而且就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我记得的大体就是这么多了。”
宿夫人和王氏听着却都觉得颇为新鲜。汪孚林是如今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儿,在辽东总兵府住的这一阵子。她们也见过一两次,是个很讨喜的少年,而且有一次还开玩笑似的提到,那次兵部尚书谭纶问他是否有意上任蓟辽时他婉拒的理由。既然人家不打算到辽东做官,和李家人就不存在什么利益纠葛和冲突,反而若看在谭纶和汪道昆的面子上照拂一二。结下一点香火情分,异日说不定有用得上的时候。所以,她们并不在意小北这会儿是否夸大其词。
不过就是推荐一个精通番语的小角色而已!
当小北从宿夫人那儿告辞出来,回到客院屋子里不多久,外间就有人敲门,碧竹出去应门之后,立刻回转来说道:“小姐,说是之前您对夫人提过的,要精通番语的向导。如今人已经来了,可姑爷还没回来,是先让他回去还是小姐见一见?”
这要是别人,此刻十有**就让人回去了,可小北从来就是闲不住的性子。今天因为汪孚林是因为辽东巡抚张学颜的相邀去外受降城,她不好和上次李如松随口一提一样,理所当然大喇喇跟过去,这会儿她哪里会耽搁到汪孚林回来。毕竟。这事情还是汪孚林特意交待的。她只是想了想,就干脆让碧竹出去把人带进院子。等到院子里传来声音的时候,她才出了屋子。
只头一眼,她就发现,李成梁如夫人王氏的这位表弟竟是老老实实跪在那儿。此人乍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王氏的弟弟,他的发间夹杂着很明显的一根根银丝。容貌也显得有些出老,四方脸,宽额头上还有一根深深的横纹,说是王氏的哥哥又或者父亲都有人相信。毕竟,就她听到的说法。王氏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她的表弟理应更加年轻才是。
“起来吧,不用跪着说话。听姨娘说,你精通番语,建州女真和海州女真的方言你都会说,而且还能说蒙语?”
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依言起身,却依旧显得有些紧张,答话的时候竟是有些结结巴巴:“是,小的,小的是能说番语,这些都能说。”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小的叫范斗。是沈阳人氏。”
小北顿时一愣,虽说是叫范斗不是范同之类的,可周围只要有人打趣,必定会拿他的名字开涮。不过这不是值得在乎的事,她想了想就又问道:“你和姨娘有亲,又怎么会去养马?”
这问题却仿佛触及了范斗心中隐痛,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小的不认识字,骑射武艺也稀松寻常,精通番语在这辽东也不算才能……而且,小人是得罪了本家这才到广宁投亲的,若非大帅垂怜,就连这份养马的活计也找不到,早就被编管送到边墙边上那些堡寨了。”
听到对方如此坦白,小北又问了几句,觉得人果然还算老实本分,而精通番语与否,回头只要等汪孚林把那个小齐和阿哈一块带回来,就可以验证了,因此她就点点头道:“姨娘推荐了你,那就是你了。你把原本那份事情交割清楚之后,就带好行李坐骑,到隔壁院子找李二龙,他会安排你的住处。”
“里头夫人吩咐了下来,小的已经交割了差事,可小的……没有坐骑,小的买不起。”
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小北不禁哂然一笑:“那好,人过来就行,收拾好行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上路,坐骑自然会给你备好,只要你别说不会骑马了。”
“小的会骑马,会骑!”
范斗生怕人家不要自己,听到上头扑哧一笑,赶紧抬起头强调了两遍,等看到小北已经反身回房,之前见过自己的那个丫头抿嘴直笑,他才慌忙又低下头去,心里却想着既是前去抚顺,回头路过沈阳,能不能见上她一眼。可一想到自己区区一个马夫,又是被族长赶出来的,未婚妻肯定早就被那人抢了,他又不禁一阵黯然。
范家籍贯虽不在辽东,可迁到沈阳却已经有两百多年了,祖上说是宋时名臣范仲淹之后,就是二十年前也有过一位高官,说起来也算是沈阳大族,可却和他这种旁支的边缘人却没多少关系。若非母亲和李成梁侧室王氏有拐弯抹角很远的亲戚关系,他兴许早就连命都没了。
同姓却无良的血亲,比仇人都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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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八章 兴亡皆苦
因为无缘无故被张学颜给坑了一把,汪孚林从外受降城回来的时候,当然谈不上多好的心情。哪怕他只说尽力试一试,没有一口答应,但毕竟是被人赶鸭子上架,而且等进了广宁城和张学颜分道扬镳之后,李如松还打探他和张学颜究竟说了什么,他半真半假吐露了一些之后,就发现李如松显然神情有些微妙,他就知道这事李家人和张学颜恐怕不是一路,自然就更加恼火了。
李如松都知道了,汪孚林当然不会瞒着沈家叔侄。对于这一趟九边游历之旅到辽东时演变成了如今这光景,初出茅庐不怕虎的沈有容显得很兴奋。沈懋学却毕竟年纪大些,阅历丰富些,觉察到了几分隐情。一路上与其说是他们照拂汪孚林,还不如说是承了汪孚林莫大情面,这才能够轻而易举见到戚继光和李成梁,他又怎么可能袖手不管,完全没担待?于是,瞧出汪孚林显然有些心结,与其一路回客院的时候,他还特意低声宽慰了几句。
无非是此事若成,有辽东巡抚张学颜这样的高官推荐,汪孚林选官一定会一帆风顺……说归这么说,他一丁点都不觉得这事会轻易成功。
至于落在最后,由沈家家丁看着的舒尔哈齐和阿哈,听到接下来要重回抚顺关,那就是各有各的思量了。
舒尔哈齐虽小,不像长兄那样对祖父和父亲的偏心那般暗自怨望,可对于继母却没有最恨,只有更恨。毕竟在他认知中。就是因为继母没通知他们。他们才因此成了俘虏,如果这次能够趁机逃回去,一定要拆穿那个女人的嘴脸!而阿哈想到的却是在古勒寨那受尽欺辱的悲惨生活,可究竟那和从古勒寨千里解送回广宁,又或者作为战俘受的那些苦比起来如何,他又有些茫然。
作为汉人和女真人的混血儿,又一直是阿哈的低贱身份,他甚至从来不知道。何谓家园。
汪孚林今天没有带李二龙等人以及钟南风和封仲刘勃,原因很简单,其中除却钟南风,一大帮子都是浙军老卒,就算钟南风都还有个充军犯人的身份,万一被张学颜觉察到一点端倪,岂不是麻烦?可此时此刻,打头的他一进沈家人和自己这些随从暂居的客院,就发现院子里站着一大堆人,被围在当中的是一个陌生男子。显然有些局促,发现他这一行人进来。就更加举止无措了。这时候,人群中的李二龙立刻匆匆迎了上来。
“姑爷,沈先生,沈公子。”李二龙行过礼后,就笑嘻嘻地向汪孚林解释道,“小姐那边向李大帅夫人借了一个精通番语的人,叫范斗,因为刚来,大家都挺感兴趣的,问了他不少番语,所以都聚在院子里。”
汪孚林这才知道是小北效率很高地办成了这件大事,当下丢开了之前那点纠结,走上前去打量了一下那人,他就冲着沈有容招招手,见这位沈家公子心领神会地把阿哈给提溜了过来,他就冲阿哈说道:“随便说几句建州女真的话来听听。”
阿哈猛地听到这样的指令,顿时瞠目结舌,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后头的舒尔哈齐却冷笑一声,一张口便嚷嚷了一连串的话。等他说完,范斗却是面色尴尬,好一会儿才嗫嚅说道:“他说的都是些很难听的骂人话,小的不敢用汉语转述出来,怕污了诸位的耳朵。”
尽管昨天险些被烈马冲撞的时候,汪孚林就知道不能把舒尔哈齐当成简单的十岁孩子来看待,更不要说这小子那哥哥努尔哈赤还在李如松那里,可此时听到范斗这么说,他还是立刻眉头一挑,随即就冲着李二龙吩咐道:“这小子昨天就险些纵马伤人,晚上我是怕你们管不过来,这才交给了士弘,现在看来我真是太客气了,人交给你去管教,别折腾出事来,否则我对李大公子没法交代。从前你们军中若有什么折腾新人的手段,尽管用!”
李二龙一听范斗说那小子恶语骂人就恼了,既然有汪孚林的吩咐,他登时嘿然一笑,大步走上前去,左手一把拎起舒尔哈齐的领子,蒲扇似的右手立刻就给了人两个狠狠的嘴巴子。见小家伙被打懵了,他方才掏出一块连本色都看不清的手绢塞到其嘴中,右手顺手扭了其两边胳膊,直接把人提溜回了屋子。不多时,屋子里立刻就传来了痛苦的呜咽声。
沈懋学昨天听到过沈有容转述汪孚林的话,虽觉得那是孩子,少许有点不忍,但下一刻就只听汪孚林对呆愣在那儿的阿哈说道:“不知道讲什么,就用建州女真的话说说你在王杲那儿每天都要干什么,若是做错了事情的时候,都要受什么处罚。”
有了个范围,阿哈总算醒悟了过来,就连舒尔哈齐都要挨打受罚,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奴隶哪敢有半点怠慢,当即用一口纯正的建州女真话说了起来。而一旁的范斗则是全神贯注一边听一边复述,可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都打了个哆嗦。
“每天到河边洗刷老爷的坐骑,打扫老爷的议事厅,浆洗衣服,如果有偷懒或者出错,鞭二十。在老爷出门上马的时候当肉凳,老爷骑马在前的时候快跑跟随,不许落后超过五步,否则鞭二十。老爷出声叫人的时候必须最快时间应答,来回传事不得有半点耽误,否则鞭三十。值夜的时候不许打瞌睡,否则鞭三十……”
林林总总一条一条的规矩说出来,饶是沈家的家丁们都认为家里规矩够多了,哪怕浙军老卒们还有人背得出来当年戚家军的军规,听着听着却都露出了惊色。不论是在哪,即便是再严苛的主家,也很少有如此不拿奴仆当人看的。更何况到最后动辄杀人的几条。更是完完全全的草菅人命。所以。哪怕是刚刚还在想舒尔哈齐小小年纪是否受得起李二龙折腾的沈懋学,听到最后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几岁跟着王杲的?一直都是这样严苛的规矩?”
“奴才八岁跟着老爷,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那时候选上去一共八个奴才,活到现在的就只剩下一个了。”
剩下的一个是谁,只看看阿哈还站在这儿,谁都不会问这样的蠢问题。偏偏赵三麻子是个好事的,昨晚上带了阿哈一晚上,也问过这名字是个什么意思。这会儿就突然问道:“那八个都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因为汪孚林没吩咐,阿哈用的是汉语,但回答得依旧有些磕磕绊绊:“因为好几个没跟玛法多久就死了,我只记得其中有一个叫做米哈肯,意思是野猪崽子,一个叫做尼哈韩,意思是狗崽子。尼哈韩当初很受宠,因为建州一向都认为狗很忠诚,但后来因为他打破了玛法珍爱的一样东西,就被活活打死了……”察觉到了四周围那种极度冰点的气氛。他赶紧又添了两句解释。
“当初挑上去的八个奴才,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有汉人的血统。其他的有两个是建州右卫的世代阿哈,还有四个是海西女真的战俘。”
哪怕听到这么说,院子里的众人依旧沉默居多。赵三麻子情知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干脆二话不说拽过阿哈道:“昨晚上就觉得你小子身上一股味,走,打水给你洗刷洗刷。再有,那奴才两个字收起来,听着就让我觉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说到这里,他一下子意识到越俎代庖了,赶紧冲着汪孚林露出个笑脸:“小官人您说是不是?”
见汪孚林沉着脸一点头,他立刻在阿哈脖子后头拍了一巴掌,再次提醒了一声,等到人忙不迭点头,他这才拎着人匆匆进了另一边屋子,又招呼了封仲和刘勃去帮忙要热水,而沈家几个家丁也赶紧回了房去收拾。
等到院子中稀稀拉拉没剩下几个人,汪孚林看了一眼又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范斗,正打算向沈家叔侄打声招呼先回去,突然就只听范斗小声说道:“女真那边贵贱分明,阿哈的日子不好过,可辽东这边,还不是年年有人逃亡?虽说张部院上任之后,减免钱粮,安抚军民,招降岛民,可还是免不了人心思变,谁都想进关,到更温暖的地方去过活,谁愿意给那些长官做牛做马,当不要钱的佃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当李家的家丁,还不是因为能吃得饱,饷银高!”
此话一出,汪孚林和沈懋学立时为之色变。沈懋学甚至来不及吩咐沈有容,自己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门口,发现并无人窥伺,竟是在院墙上一扒拉一纵身,直接上墙扫了一眼,继而又迅疾无伦地跃下地来。确认没有人偷听,他如释重负折返了回来。这时候,范斗已经面色苍白,显然也知道一时义愤之下,已是说出了几乎能让自己万劫不复的话,可最终还是忍不住。
“辽东戍边,天下最苦,所以逃亡的也最多,隆庆初年的田亩数,较之嘉靖初年不知道抛荒多少,军屯名存实亡,若非张部院上任以来,下令新增民田永不起科,逃亡的人更多。可民田永不起科,那些卫所军官却让麾下正军和军余去开田,于是他们占的田亩最多。我家里的二十亩民田,便是被在军中任职的长辈给占去了。”
说到这里,范斗已是声音哽咽,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哪怕汪孚林在东南也走遍多地,看到过很多不平事,也不由得心情郁结。
天下各种弊政之深,已经到了积弊难返的地步,又岂是一个崇尚法家,推崇的却是恢复洪武旧政的张居正可以挽回的?又岂是李成梁在辽东打几个胜仗,戚继光在蓟镇和朵颜部定约保太平,这就能够长治久安的?制度这种东西从明朝建国的时候就不进反退了,如今更是落后的制度又烂到了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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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九章 李家的分寸
李成梁上任之前,三任总兵全都是战死,辽东总兵府一度被人认为是不祥之地,而在他入主之后,却是大小胜仗不断,尤其是之前大破古勒寨,海西女真哈达部贝勒王台这位东夷长更是把王杲绑上送了过来,这更是让他完全奠定了威名。↗UU小说,www.uu234.com可此时此刻,从广宁解送王杲去京师的前夕,他却眉头紧锁,再次盯着长子李如松问道:“你确定张学颜真对汪孚林说了,让他趁着此行抚顺,招降女真人安置到外受降所?”
“父亲,是汪孚林自己说的,张学颜是否托付此事却说不好,毕竟那时候两人说话的时候距离我等十余步远,风向又不对,所以连只言片语都没听到。”见李成梁显然表情凝重,李如松就低声劝道,“汪孚林此行就算并非纯粹私人游历,而是带着半官方的目的,后头也许不止是兵部汪侍郎,还有首辅大人,可父亲新近大捷,他又显然很不情愿接受张部院交待的这件事,父亲又何必忧心?”
“张学颜这个人……很难应付,我和他共事时间不短了,但还是摸不透这个人。更何况招降女真……开什么玩笑,外受降所如今三百女真人,万一有什么乱子,广宁周边轻而易举就可以调人平定,他居然要再招降七百,达到千人以上?哪怕这里相比抚顺,距离女真腹地已经很远,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事他张学颜会不知道?”李成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随即又问道,“汪孚林可有说过。张学颜如此赶鸭子上架。就没好处?”
“说了。要说那汪孚林真是口无遮拦。虽只是对我提的,但到底不谨慎。他说是张学颜给他许了很大的好处,一来给了他十五道建州女真的敕书,二来是许了将来向首辅大人举荐他进都察院试御史。要说巡抚挂着都察院的职衔,但那只是为了行文当地的巡按御史更方便,并不是真正的风宪官,张学颜倒是不嫌牛皮吹得太大。”李如松虽知道张学颜的能耐,但私底下腹诽文官那是习惯了。当下又哂然笑道,“汪孚林倒是福分不小,居然被张学颜挑中了。”
尽管李如松提到的张学颜这两个交换条件,乍然听去确实很诱惑人,但李成梁听在耳中,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他当然不会知道,汪孚林还隐藏了关于张学颜关于汪道昆的那些话,以及对于给汪孚林抚顺马市许可这样的事。
最终。李成梁若有所思地说道:“广宁最近肯定无事,你去一趟抚顺关也好。带上两百家丁,若是真的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再次报捷而归。汪孚林虽说年轻,但十八岁的进士很稀罕,十八岁的三甲传胪更是稀罕,你不要拿他当成寻常少年来看。你母亲那里捎来的话,你刚刚也听到了,哪怕他那媳妇多有夸张,他也绝非光靠运气才有今天的。”
“我可没小看他,不说别的,我也没想到当初不过随手一试探,就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这么一拨人来,沈懋学文武全才,沈有容武艺不错只缺实战,就是他那媳妇,又能打打杀杀,又能和母亲说得上话,简直很难想象其岳父叶钧耀当初不过小小歙县令。只可惜南直隶太远,很多东西打听不到。”李如松说到这里,便词锋一转道,“父亲,既然去抚顺,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这对兄弟……”
“带着。觉昌安首鼠两端,抚顺马市若是重开,他很可能会去,试探一下他对这对兄弟有什么想法。如果他凉薄不理会,你不妨对那当哥哥的挑明,只要他们顺服于我,我不是不能栽培他们。女真人的规矩和当年的蒙古人差不多,幼子守家业,我要放了他们很简单,可他们不妨自己考虑考虑,是跟着我,异日在建州另起炉灶有前途,还是现在回去上头有凉薄祖父、薄情父亲、苛刻继母的建州。当然如果他们性急不过,一早就想逃跑,那就一个字,杀。”
李成梁前头说着用人的话,最后却吐出来一个冷冰冰的杀字,李如松自是明白父亲的考量。当下父子俩商量了一番此去抚顺的其他细节,临到李如松要告退出去的时候,李成梁突然又叫住长子,却踌躇片刻才吩咐道:“如果汪孚林安分守己,只想着赚钱,敷衍张学颜的差事,随便带个几个几十个女真降人回来,那就任由他去。如果他真的殚精竭虑打算弄个几百女真降人……”
毕竟那是今科堂堂三甲传胪的进士,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儿,表字还是谭纶起的,见过张居正,和张家几位公子也都见过,李成梁接下来的话自然极其谨慎:“你小心使点绊子就是,注意分寸。唔,不妨多多提醒他,辽东和建州女真之间可是有盟约的,他们不犯边,我们不收留女真逃人。女真三王,王杲已经没了,王台和王兀堂接下来必定会有一段小心谨慎的日子。大规模收留逃人,一旦启边衅,可要算到他头上。”
父子俩全都心领神会,还有一层弦外之音没说出口。如果此事成了,全都是张学颜和汪孚林的功劳,这暂且不提,可降人一多,边疆用兵的斩首功又从何来,还得防着人叛乱,得不偿失!
从广宁启程去抚顺的前一天,汪孚林被沈懋学硬是拉去了广宁卫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这一个进士一个举人在城中逗留,初来乍到时半点人气也没有的广宁卫学,这几天竟然颇有些秀才出现在卫学,然而却只是点个卯。毕竟,辽东这些卫学的教谕素质,远远比不上东南那些县学府学的教谕,哪怕人称赵师爷的广宁卫学教谕也就是个监生,可各种经史都读得磕磕绊绊,秀才们也很多都是军官子弟,讨个秀才功名唬人而已。
因此,沈懋学开口谈诗论文没几多功夫,不少人就找借口溜之大吉,就连自己不过半桶水的汪孚林,都觉着这些秀才的功底惨不忍睹。他是醒来就秀才,押题考举人,运气中进士,可终究还是不断强化经史,四书倒背如流是起码的,五经除却犄角旮旯也都能兜得转,可这些秀才里竟然还有论语都不大通的家伙!更让他无语的是。本来打算攀攀交情拉拉关系的秀才们退走时,有人还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当初大帅没承袭军职之前,也是我们这样儿的秀才,那么顶真干什么?”
今天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范斗。见偌大的卫学须臾之间就空了,他想起自己因为家贫不能读书,这些有条件的却这般态度,心情自然更加气苦。当惯了马夫的他牵过缰绳服侍汪孚林上马时,便忍不住说道:“辽东进士从来都是最少的,有时候遇到大年,能出两三个进士,遇到小年,则是一个都没有,若非不少致仕的老爷们常常会回乡讲学,只怕会更糟糕。又要戍边,又要屯田,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一百户人家中都难得能有一家供出一个读书人。”
“你可想离开辽东?”汪孚林突然问了一句,见范斗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他就笑了笑说,“本来听内子说起的时候,我还当你是个规行矩步的老实人,却没想到颇有气性,又精通番语,只养马可惜了。你要是愿意,回去我对李大公子提一提,就签个十年契书,跟了我吧。读书写字这种事,东南很多商铺的伙计都会,你才二十多岁,学起来很容易。我当初收留过一个有趣的小伙计,可惜他在徽州离不开,而我身边还需要一个人。”
范斗从之前到现在,自忖总共也没单独对汪孚林说过几句话,此时只觉得天上砸下来这个馅饼实在是太过突然。直到手上还拽着缰绳的他觉得传来了一股拉力,发现马匹已经往前去了,他慌忙拔腿追上去,却因为在大街上不好下跪,只能连声说道:“公子,小的愿意,一百个愿意!”
“愿意就好。”
沈懋学对范斗的印象也不错,听说汪孚林不是收奴仆,而是只要十年活契,相当于收个掌柜又或者伙计,他不禁暗叹到底有气量,即便知道那是李成梁如夫人王氏的表弟,也没太放在心上,就这么随随便便招揽了。当下他就打趣道:“只不过,你日后说话小心点。”
“是是是,多谢沈先生的提醒。”
人既然是李成梁侧室王氏向小北推荐的,汪孚林定下了这事,回去就和李如松去打了招呼,小北当然也赶在临行之前,又去对宿夫人和王氏提了一声。王氏原本不过是宿夫人那么一说,自己冥思苦想好容易才想到一个人选,就算汪孚林不用,于她来说也没什么要紧,可汪孚林不但用了,而且还流露出很看重人的意思,特意向李家要了过去,她见宿夫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自己当然觉得更有面子。
因为当初和她提及此事要人的是小北,明日人要启程,宿夫人送了地图等几件很实用的东西,她也少不得有所表示。她只是侧室,宿夫人都没送金玉表里之类的俗物,她自然不会炫富,除却两顶应季凉帽之外,竟还有一样让小北大吃一惊的礼物。
一只虎头虎脑的小虎崽,捎带专门照料的仆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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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零章 小虎崽子和小破孩子
这是爹娘还没当,先要当虎爸虎妈吗?
当看到小北喜上眉梢地进了屋子,随即解开那绒布,露出里头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时,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后世当然也有权贵人物偷养老虎的,私人动物园和马戏团也有不少这样的存货,谈不上非常稀罕,但终究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宠物,养个小狗小猫就差不多了。王氏竟然在他们明天就要启程的时候,送来了如此一份礼物,就算这表示了她与自己夫妻很友好的意思,可骑马赶路的时候带上一只小虎崽真的好吗?
而且他记得老虎幼崽可不是那么好养活的,半路死了怎么办,回程怎么去见王氏?退一万步说,将来养大了之后又该怎么办,人家在京城的宅邸里养猛犬看门,他直接放一只威武雄壮的东北虎震慑来客?想想那种画面,他就觉得脑仁有点疼。
偏偏小北还喜滋滋地说:“那时候姨娘说送我一件活物的时候,我还想,千万别是什么小狗小猫小兔,这些东西我从前不知道折腾死多少,就是养不活,一匹好的坐骑倒还不错,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万兽之王!汪孚林,你看,这额头的王字,多威风!”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苦着脸道:“我姑且问一声,这种东西不理应是进贡给宫里,然后养在西苑的吗?”
“姨娘说了,这次大破古勒寨的时候,总共抓到好几只活虎,已经全都装了笼子。预备和王杲一块送到京师。这都上书奏明了。其中还有好几只幼崽,都在昨天跟着李二公子和柯千总他们进京去了。至于剩下的两只,说是毛色没那么好看,尤其是这只,你瞧瞧,耳朵不知道被什么咬掉一块。”小北把毛茸茸的虎崽子递到汪孚林跟前时,还有些明显的宠溺和怜惜,“姨娘说她那儿养着一只波斯猫。照顾不过来,而且也头疼今后怎么办,这虎崽子就送我了。”
汪孚林猛地想到猫身上有所谓弓形虫类的东西,这老虎和猫号称是师兄弟,会不会也有?一时间,他对那只懒洋洋睁开眼睛,似乎还在打呵欠的虎崽子着实谈不上多少好感,更何况还要带着赶路。于是,他好说歹说先说服了妻子把小家伙交给那专门照顾的仆人,而后特意跟出门。严厉嘱咐那仆人一定要将其收拾得干净再干净,跳蚤虫子决不许有。转身回房后。他又监督小北来了一次从头到尾的彻底洗刷。至于洗刷到最后满屋子水,那就是题外话了。
于是,次日一大清早,夫妻俩上马启程的时候,自然而然都有些精神不振。对此,打着呵欠的汪孚林在路上对李如松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李兄,姨娘这只作为礼物的虎崽子也未免太烫手了,在辽东还好办,以后进京我怎么处理?难不成送了去给首辅大人养着玩,还是直接也送进西苑,别人不弹劾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又或者蛊惑君王才怪?而且这小家伙也太小了,路上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对不起人家一片心?”
李如松也没想到王氏会直接把父亲一时兴起给的这虎崽子送了汪孚林,不过想也知道这挑剩下的东西,王氏并不太感兴趣。要知道另外一只不够格送进京的小虎崽,那毛色实在是太寒碜,父亲丢了给下头一个参将,人家也是当烫手山芋一般苦着脸抱了回去,听说没两天就死了。就是王氏配的这位喂虎的仆人,从前也只是养狗比较擅长,这不,为了虎崽子路上有奶吃,顺带还牵上了一条刚生过崽子的母狗,好在是条不错的猎狗,带上也不算太累赘。
因此,他只能打哈哈道:“姨娘送给你,那是姨娘的好意,你尽心了就行。娘生**洁,一直都不喜欢小狗小猫之类的东西,就算是小虎也没兴趣,父亲这才给了姨娘。不过,我瞧弟妹似乎挺喜欢它的,你就当个物件似的养着。至于回到京师,随你送给谁,实在不行骑虎出去招摇过市,岂不是也不错?”
对于李如松这不负责任的话,汪孚林翻了个白眼就没理会了。然而等到中途停下来,在路边休憩的时候,他就发现,对虎崽子爱不释手的小北就不说了,就连李如松身侧的努尔哈赤和李二龙看守的舒尔哈齐,也全都在偷偷看那脑袋上有王字的小家伙,反倒是阿哈对此表现得很克制。
而刚刚和汪孚林签了十年活契,拿到了五十两定金银子的范斗,在看到汪孚林的目光所向时,便低声说道:“小官人,这老虎崽子从前沈阳也有人养过,几次捕猎都带在身边,但最终还是一去不回了。”
我要是到了京城带着一只老虎出城打猎……那场面估计会是会引发恐慌的!
汪孚林再次瞅了一眼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半真半假地问道:“那兄弟俩的眼神瞧着怎么如此热忱?还是说,建州女真崇拜老虎?”
“当然不是。抚顺马市并不是只交易马,还会有各种深山老林的特产,比如人参鹿茸虎骨。能够搏杀老虎的女真人,如果在部族中又有地位,那就算是猛士了,可以被称为巴图鲁。可如果是仅仅几个人的山中猎户,哪怕是经验很丰富的,遇到老虎十有**就是一个死字,一来老虎动作快,二来还会上树。每年抚顺又或者开原马市上摆出来的整具虎骨少则两三副,多则五六副,再多就没了。毕竟,这要是到林子中才能撞见的,拼的是运气。”
自从真的撞见这赫赫有名的两兄弟,又发现李家父子显然另有主意,汪孚林就一直在琢磨,自己该怎么办。要说明里一刀杀了那是最简单的,可后续的连锁反应却不可预料;暗里行刺宰了,李家人也一定会查;思来想去。紧急事态之下的迫不得已。又或者是什么牵扯不到自己的突发事故。这是最理想的。但杀人总体来说还算是简单的,更重要的是,得弄清楚李家父子的真正用心。
舒尔哈齐盯着小虎崽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终于克制住心底的盼望,别开了眼睛。他记得伯父礼敦曾经打猎拖回来一只母虎,还顺带把一窝小虎都掏了回来,他虽说眼馋,可礼敦在族人当中有巴图鲁的称号。他的父亲塔克世却谈不上什么出众之处,故而礼敦分给谁,这完全要看谁与这位巴图鲁走得近。于是,他自然是连根虎毛都没摸着。到最后,几只虎崽子全都被他那些堂兄弟活活养死,他至今一想起就在心里骂糟蹋东西。
而现在,又是这样一只老虎崽子落在了坏家伙手中!
坏家伙这三个字即将忍不住蹦出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一看是李二龙,登时打了个寒噤。十岁的他虽说在家里受到继母苛待。但不论怎么说还没到朝打暮骂的地步,自从被俘。从路上押解到广宁,又在营地干活,在长兄的保护下,再加上他们许诺过会设法见到李大帅改善待遇,总算勉强还过得,可一连几天,李二龙那变着花样的收拾却让他噤若寒蝉。
那种折腾人的花样和一顿蘸水皮鞭的痛苦相比,竟是截然不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如今在看到李二龙的时候,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小子,我警告你,别玩花样。”李二龙用蒲扇似的巴掌揉了揉舒尔哈齐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道,“否则别怪我和你继续算差点纵马伤了小官人那笔账!”
舒尔哈齐躲又躲不开,只能龇牙咧嘴在那硬挺,突然只听得那边厢传来了一个声音:“李二龙,把小齐带过来。”
根本来不及抗争,舒尔哈齐就被人一把拎起衣领给揪了过去。等被放下的时候,他就只听到李二龙笑呵呵叫了一声小官人,而那个他至今还不明白身份的可恶少年则是弹弹衣角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冲着某个方向勾了勾手指头。他因为李二龙就在身边,不敢扭头去看,等人到了面前,他才发现是之前一直抱虎逗玩的那个女子,一下子为之凛然。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之前纵马跳过围栏的时候,就是她把意气风发的他掀翻下马背的!就是骁勇的女真人中,也没几个这么好身手的女人!
“干嘛?”小北有些疑惑地瞅着汪孚林,冷不防汪孚林从其手中把虎崽子一把捞了过来,随即塞在了舒尔哈齐手中。
“从今天开始,你和之前伺候这只小虎的阿森一块照料,要是少一根汗毛,你自己知道后果。”汪孚林见舒尔哈齐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虽说立刻死命压下去,但终究还是迟了,他不禁在心里暗笑。小样,十岁熊孩子我还收拾不了?
见小北立刻圆瞪了眼睛,却没反对自己,而是把人提溜到一边去严厉嘱咐了,他就对一旁不解其意的李二龙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叫了范斗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寸步不离跟着小齐,不能让他和他哥哥有任何形式的言语接触。你懂女真语,他们要是私底下说什么,你也应该不会错过。至于打不打得过,你不用担心,你现在是我的人,他们两个女真奴仆,不敢对你如何。”
等范斗没多问就立刻应声去了,汪孚林方才叫过李二龙,指了指后头浑浑噩噩的阿哈:“舒尔哈齐你已经把人收拾得怕了,不用再管他,接下来你和赵三麻子他们一块用点劲,把这个别扭的小子给我扭过来。什么时候他能够主动找我要求改名,就算成了。”
李二龙顿时苦了脸。这是把他当成带孩子的保母了,矫正了一个还不够,还得再添一个?这些女真小破孩子他真的是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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