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零章 游园之日贵客来(第三更)
中秋将至,松明山中依旧是旧日宁静小山村的模样,但各家之中做月饼、宰鸭子、腌糖桂花,甚至还有好事的乡民抓来了一篓篓的螃蟹。UU小说,www.uu234.com就连连日以来被折腾得够呛的汪小官人,面对佳节,他也终于回忆起自己回乡并不仅仅是为了刷文武双全这一成就的,他此行还带了一袋子辣椒末,一袋子辣椒籽,想要找个地方种下去。抽了个空子,他便对汪七郑而重之地交待了这项工作。
即便前世里他在花盆里种过这玩意,吩咐汪七试种的时候仍旧没有多少底。至于那袋辣椒末,他则是直接吩咐汪七嫂给自己加菜了。
柯先生也好,方先生也罢,全都是那种认准一个目标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类型。所以连日来,叶小胖、汪无竞、金宝和秋枫是四个应付一个,汪孚林是一个人就得应付一个,熬过了柯先生的三天强化辅导后,又是方先生的八股强化班,他简直觉得大明朝读书人在科场打拼期间,整个人生都是灰色的。
可用李师爷这个助教的话说,谁让他在之前那场遇袭之后,竟然好死不死失忆了,而且之前又因为表现太突出,汪道昆叶钧耀冯师爷三人联动,已经给他预定了一个廪生名额,岁考进不了一等就是丢脸?别看冯师爷现在和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区区一个县学教谕,岁考这事根本说不上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骇然听闻,连岁考都是掌握在提学大宗师手里的。于是。他不得不品尝自己上蹿下跳而酿的苦酒。享受着超豪华的岁考特训班待遇——李师爷是举人。柯方两位至少也是举人,否则也不会说起乡试头头是道,对那些乡试中举者的态度也不以为奇。而这样三位举人,现在正围着他一个小秀才外加四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小家伙转!
眼看转日就是中秋节,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俩出面,向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位软磨硬泡,众人终于得了两天难得的休息。
这下子,别说小家伙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就连汪孚林都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汪小妹扭扭捏捏提起早听说西溪南吴氏果园最是漂亮,能不能去一览风光,他想到进城回乡这些天,基本上没怎么带两个妹妹出门,当即满口答应,厚着脸皮过河亲自去果园问了一声。所幸果园主人又是汪道昆至交,又是其姻亲,爽快应承了下来,盛情相邀汪孚林把包括柯先生方先生在内的家中主客全都带过去做客。汪孚林索性连汪无竞都带上了。
奈何柯方二位对于富家园林不感兴趣,反而对戚良很感兴趣。拉了李师爷作陪,四个人一块去爬松明山了。即便如此。早就钦慕于西溪南诸多园林风光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胜。可叶小胖当然不会跟着去爬山,兴致勃勃跟着汪孚林等人一块去果园了。在他想来,这才算是放风,而不是换个地方继续读书。
虽说之前他进过汪道昆松园,可那是代表父亲去给南明先生道贺,他只能走马观花随处看看。而西溪南吴氏果园比松园大了一半,吴守准亲自当了向导,小家伙只觉得大饱眼福,一路上满脸兴奋地拉着金宝和秋枫嘀嘀咕咕,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秋枫从这么多天的相处中,隐约觉得叶小胖家中也颇为富贵,当即小声问道:“听说江南水乡园林最多,这吴氏果园还是当年祝枝山祝大才子设计的,你不是货真价实的江南人吗,怎么还觉得新奇?”
“宁波又不是苏州。”叶小胖耸了耸肩,见汪无竞循规蹈矩地跟在汪孚林身侧,反倒是汪二娘和汪小妹带着连翘落在后头,此刻三人正在一株花树下说着什么,他便叹了口气说,“我家虽说挺有钱的,可宅子是老宅,家里人口也不少,若不是我娘厉害,兴许早就被那些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给算计了。再说,宁波府固然富庶,可不像苏州扬州杭州那样以风景秀丽著称,所以出名的园子不多。而且,我爹的性子你们知道的,我就更别想去这种地方做客了。”
金宝如今和叶小胖已经很亲近了,此刻不禁也插嘴问道:“那你娘的娘家呢?”
“我娘?”叶明兆歪了歪头,最终咳嗽了一声说,“我娘家里人口少,但我外祖父当初在南边经商,一年到头都不在家,她从小就帮着我外祖母管家里的事情,可厉害了!就是现在,我祖母对我娘都从来不曾大声,因为家里那一两千亩水田的位置不好,佃户全都是刁民,要是没我娘,那些佃户早造反了!”
金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你娘这一趟出来,宁波家里怎么办?”
“我哪知道,不过听我姐说,娘多半是看妯娌对她得祖母信任眼热心热,所以让她们去尝尝什么叫做烫手山芋!”
这话不但金宝和秋枫听到了,就连后头只隔着几步远的汪孚林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一旁的吴守准亦是面色微妙,却竭力装出若无其事,他不禁对这位叶县尊夫人生出了深深的好奇。接下来的游园,已经先后来过两次,一次在这打人,一次在这和戚良等一帮老卒住了一晚上的他自然不像其他人那样兴致勃勃。临近午饭时分,众人也逛得累了,吴守准正要带着众人回花厅用饭,却有一个丫头匆匆赶了过来。
“少爷,松明山村那边有人捎信过来,说是找汪小官人。”
“找我?”汪孚林赶紧走上前去,“可有说什么事?”
那丫头想到外间报上来的那个讯息,她不禁多瞅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恭恭敬敬地说道:“斗山街许家二老爷,还有叶县尊夫人来了,所以捎话让您赶紧回去。”
此话一出,别说汪孚林呆若木鸡,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吴守准也大吃一惊。斗山街许家出自许村,可这些年挣出了老大家业,与汪孚林交好的程乃轩之父程老爷并称程许,再加上在两淮盐业中素来很有名气的汪氏,汪、程、许三分两淮盐业,这绝对不止是说说而已——当然,这三姓也包括了歙县以及其他五县中,同姓汪、程、许的其他盐商。至于叶县尊,虽说不及本地豪强,可终究占着父母官的名分,而且那位夫人之前没听说过,难道是刚到的?
“什么,我娘来了?”叶小胖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垮了,他慌忙一手抓住金宝,一手抓住秋枫,紧张兮兮地说,“你们可得给我作证,我最近都在用功,从来没偷懒。”
不等汪孚林开口,吴守准心念一转,当即笑着说道:“既然都来了,那便是有缘,不如请两位贵客到果园稍作盘桓如何?”
可就在这时候,一路上中规中矩的汪无竞突然开口说道:“贵客莅临松明山,我等尚未尽地主之谊,怎可搅扰果园主人和吴世兄?”
吴守准这才意识到,这里站着未来的松园主人,顿时有些尴尬。而这时候,刚刚被两位突如其来的客人给震得有些发懵的汪孚林赶紧打了个哈哈:“今天原本是打算搅扰吴世兄的,可真没想到居然会那么巧有贵客登门。虽说猝不及防,可就像无竞说的,不尽地主之谊总说不过去。倘若叶县尊夫人和许二老爷还要盘桓一阵,我再引荐如何?今天实在是抱歉了,都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哪里,是我相差了,自是如此。”
吴守准爽快地把一行人送到了果园门外,眼见他们立时三刻匆匆走了,他才招来一个小厮吩咐道:“去松明山看看,许家和叶家来了多少人,打探一下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当汪孚林赶回自家的时候,就只见老宅门口停着好些车马,光是随从就有一二十。一想到自家那小小的房子连日以来可谓是迎来一拨拨身份不凡的人,汪孚林第一次觉得这屋子有点小了。虽说他不明白当年家境殷实的时候,老爹是一直住在城中祖宅,所以对这座村中旧宅没修缮过,还是和那座祖宅一样,原本在松明山的大宅院也变卖还债了,反正汪七在禀报安置两位客人的地方时,那局促根本藏都藏不住。
因为就是两进的院子,叶县尊夫人被请到了内院汪二娘和汪小妹的房间,汪孚林一个眼色,就把叶小胖先打发去陪了。至于那位许二老爷,则是安置在前头厅堂中奉茶。因为连翘都不在,家里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是汪七嫂亲自端茶递水。这会儿汪七嫂对汪孚林说起这事时,口气还有些心有余悸。
“那位许二老爷板着一张脸,不会是兴师问罪来的吧?”
叶县尊夫人来干什么,汪孚林不是太担心,因为有叶明月这么个聪明女儿,当娘的就算厉害,也不至于不通情理。但许二老爷上门之后还这幅鬼样子,他就有些心里不爽了。于是,他打叠了一下心情和表情,不卑不亢地迈进了自家厅堂。
甫一照面,他就觉得,汪七形容的兴师问罪那四个字绝非臆测,因为这时候许二老爷看他的眼神就赫然流露出深深的挑剔和审视,让人很不舒服。
“汪小官人。”见汪孚林拱手施礼,许二老爷眉头一挑,淡淡地说道,“我奉家母之命来送中秋节礼,当然,也是想看看能让家母心折,小女动心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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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 男不如女,老爷不如夫人(第四更)
汪小官人的个性,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连松伯这样卖糖葫芦的,人家对他真心,他也对人家诚意,更不用说许家老夫人方氏这样带着善意的老人了。£∝UU小说,www.uu234.com可要是那些一上来就分明表示出不友好的,即便出自相熟的人家,他当然不会软面团似的一味客气。因此,对于许二老爷这缠枪夹棒的冷言冷语,他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反刺了回去。
“老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晚辈受之有愧。至于二老爷说老夫人心折,我倒是不敢当。算来算去,我和老夫人总共也就只见过区区三回,不过是陪着积古老人家拉拉家常闲聊,仅此而已。至于动心之类,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听说府城县城的千金闺秀当中,结社自娱,外间发生什么事,就会当成趣闻似的彼此交流,以至于对我这个连番遭事的倒霉人多点关注。倘若这就算是动心,那可不知道要掉落多少颗琉璃心了。”
许二老爷没想到汪孚林在自己面前亦是如此牙尖嘴利,登时分外恼怒。他冷冷瞪着面前的汪小秀才,见其对自己微微一笑,随即转身便到主位上大喇喇坐了下来,他几乎生出了拂袖而去的冲动。可是,想到兄弟之间明争暗斗,若不是母亲喜欢许薇这个孙女,平日也对他多有偏向贴补,他在长兄三弟的虎视眈眈下,几乎不可能有所作为,他又硬生生忍了下来,继而冷冰冰地问道:“你可曾婚配?”
这已经是最近以来,汪孚林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可相对于鲍夫人那种做媒口吻。眼下许二老爷的态度无疑生硬而不情愿。故而汪孚林毫不迟疑。当即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父母在外,从前也并未提起过,我身为晚辈,实在是不知情。”
许二老爷本来就没什么耐性,此时更是再也忍不住了,当即霍然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我就如此回复家母了,告辞。”
汪孚林才不想对着一张死人脸。巴不得这位赶紧走——就算当初那桩连环诈骗案,他是欠了许薇和方老夫人颇大的人情,可许薇在程乃轩和许家大小姐那桩婚事中险些闯下那么大祸,承诺帮忙隐瞒遮掩的他也算是把人情给还清了。反正大姐只是嫁到斗山街许家旁支,又不是在许二老爷手底下讨生活,他也不用忍这口闲气。因此,维持仅有的礼节把人送到门外,眼见许二老爷招呼随从扬长而去,他也就转过身来。
“许家送了什么节礼?”
发现小主人面色不太好看,汪七便小声说道:“四色月饼。两匹新式样的杭绸,一套景德镇的粉彩茶具。还有老夫人的拜帖。”
得知还有方老夫人的帖子。汪孚林方才有些动容。要来帖子一看,见上头那笔迹赫然是贺中秋佳节,并没有别的,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汪七哥,你去搜罗准备一些新鲜瓜果菜蔬,再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活鱼野味,回头叶县尊夫人回城的时候,你跟着一块去一趟,先给叶县尊送回礼,然后去斗山街送回礼,顺带给大姐带一份,我一会儿就去写封信给她。”
汪七连声应下,立刻对厨下忙活的妻子说了一声,自己转身就去张罗东西了。而汪孚林来到内院,尚未进屋子,他就听到里头传来阵阵说笑声,等到在门外先问了一声,继而跨过门槛进去,他便发现屋子里何止叶小胖在,他的两个妹妹,汪无竞,还有金宝和秋枫都在,连翘正忙着和小北一块整理什么东西,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容,和刚刚许二老爷往屋子里一坐,连气温都低了十度的态势截然不同。
“让夫人久候了,实在对不住……”
汪孚林正要打个招呼赔礼一下,却不想苏夫人已经款款站起身来。她笑着直接走到汪孚林跟前,却是个头颇高,比眼下的汪小秀才高上一个头。饶有兴致地近距离打量了汪孚林好一会儿,这才欣然说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多亏你,我家老爷方才能够度过初上任的难关。奈何他是个最要面子的人,平时想必也就是嘴上功夫,也不曾好好谢你,明月和明兆姐弟又不好越俎代庖,故而今天趁着中秋在即,我方才亲自来看一看,也好道个谢。”
早从叶明月那儿听说母亲厉害,汪孚林进屋前却还陪了三分小心,此刻见其快人快语,却又和叶明月的作风有些不同,他顿时放下心来,赶紧谦逊道:“夫人这道谢二字实在是太重了,要说叶县尊对我关爱信赖有加,也帮了我不少忙……”
“他对你信赖是真的,可这关爱却实在不够。你出身歙县,又有秀才功名,固然不可能和李师爷那样名正言顺收束脩,明月这个当女儿的也不好贴补,可只要他们肯动脑筋,总有的是酬劳的方式,却只知道拿廪生这种中看不中用的来谢人。”苏夫人说着一点头,小北赶紧拿了一个匣子过来,她接了在手后,就直接送到了汪孚林跟前,“我这个人素来的宗旨是,情分归情分,酬劳归酬劳,绝不让人白干活。这是你应得的。”
汪孚林自从到了这年头,第一次碰到如此爽利性情的人,而且竟然还是个官太太!饶是他素来脸皮很厚,这会儿还是迟疑了一下,这才接了在手。因为苏夫人的气势语言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问道:“夫人,这里头是……”
苏夫人顿时笑了:“李师爷四个月束脩三十两,我和老爷商量过,等他启程再送程仪五十两,谢他师生一场。而这里也是八十两,毕竟这几个月你不比李师爷轻松多少,至于你家这两个和明兆一块读书的好孩子,我很喜欢。”
见小北赶忙去拿了两个盒子,一人一个塞给金宝和秋枫,又闪到了苏夫人身后,汪孚林不禁吃了一惊。
“只是一人一套文房四宝,都是适合初学者的东西,用得着。”苏夫人说着又看向了汪二娘和汪小妹,笑吟吟地说道,“你两个妹妹天真烂漫,待人接物又和明月的缜密细致不同,我也很喜欢。刚刚送了她们俩一人一套九连环,闲来也多个趣味。”
即便对于唯一一个不在意料中的汪道昆长子汪无竞,苏夫人也自有馈赠,却是不同于金宝和秋枫,乃是义乌那边民间编纂的一套名宦祠碑文拓本。这其中,在义乌县令任上颇有建树的汪道昆,自然也在这些碑文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夫人想得这么周到,汪孚林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只能有些不好意思地谢了一声,心里这才对苏夫人的所谓厉害有了一个深刻的认识。这样雷厉风行的妻子,怪不得叶大炮会畏之如虎,抬不起头来。这要是换成苏夫人来当县太爷,绝对不会和叶大炮似的处处被人牵着鼻子走束手束脚,当然,如若这位早早跟随来任上,那很可能就没他汪小秀才什么事了!
生平第一次,他竟是感觉到了一种生存危机。毕竟,别看他眼下算是汪道昆的代理人,可也很需要叶县尊谋主这么一重身份!
正事说完,苏夫人却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对了,你可曾婚配?”
历史上第三次,今天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汪孚林着实狼狈非常,而且要知道,这会儿周围可是杵着一大帮人,其中既有汪二娘汪小妹这两个妹妹,还有金宝这个养子,秋枫这个伴读!他正要把刚刚用来搪塞许二老爷的由头给搬出来,却不想苏夫人笑了笑,却是突然回到原来的位子坐下了。
“我并不是别的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父母不在,倘若有心仪的人,可以直接告知我和老爷,这徽州一府六县,无论是谁,凭你的家世、才学、能力,都足以匹配,到时候我们出面替你说媒。哪怕是我家明月又或者小北,你若喜欢,也只管直说。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咣——当——
这一次,屋子里再次传来了响亮的瓷片碎裂声。汪孚林循声望去,只见汪二娘汪小妹虽瞪大眼睛,杯盏都好端端放在旁边茶几上;金宝和秋枫是晚辈和仆友,侍立在那儿,只顾目瞪口呆了;而失手砸了杯子的,却是整张脸都僵住的叶小胖。而苏夫人身后的小北虽说没再摔着什么锅碗瓢盆,但那张脸已经是犹如见了鬼似的。好半晌,叶小胖还没反应过来,小北却已经失声叫道:“夫人,您胡说八道什么!”
苏夫人却仿佛这声响和嚷嚷声不存在似的,含笑说道:“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想好才是,不要因为那些流言蜚语,便轻易为人所趁。当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拿主意的,也是你爹娘。只是以你之前的心性手段,想来只要是心上人,总会说服双亲的。”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终于整理好了刚刚仿佛被雷劈过的脑袋,索性大义凛然地说:“夫人关切,学生铭记在心。只是……功名事业未立,何以家为?”
天知道他对功名真的不太感兴趣,只是他真不想在这种顶着少年皮囊的时候,谈论终身大事,而且还是面对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苏夫人!
“好。”苏夫人丝毫不以为忤,欣然点了点头,“只要我家老爷还在任一日,我这话便始终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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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小额米券(第五更)
既然大老远过来,苏夫人当然不会像气急败坏的许二老爷那般,来得快去得也快。UU小说,www.uu234.com因为柯方两位先生以及李师爷戚良尚未回来,用了一餐简单的午饭后,她就先提溜了叶小胖,跟着汪孚林和汪无竞,去松园拜会。这一次,出来见客的并不是老姨奶奶何为,而是汪道昆的继室夫人吴氏。交谈之后,无论是对于苏夫人育有一女两子的福气,还是丢下幼子给婆婆,自己坐蓐完毕就立刻过来随夫上任的勇气,吴氏都又羡慕又钦佩,更是请了女儿真娘出来拜见。
而对于这么个腼腆的姑娘,苏夫人则是直接褪下了手中一只玉镯作为见面礼,最后复又回到了汪孚林那相比松园逼仄狭窄许多的宅子。这时候,李师爷等人都已经回来了,苏夫人一一与之相见,无论寒暄还是感谢,说出来的话绝不重样,汪孚林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
等到她听说汪孚林早起带着其他人和叶小胖去了西溪南吴氏果园,不禁笑着敲了敲儿子的头:“在宁波府的时候你就喜欢出门逛,现在还是这样!看来,是我今天来得不巧,让人家那里白准备了一番,这样吧,眼下还有些时间,送一张帖子过去,如若方便,我就去拜会一下,也该谢谢人家的招待才是。”
许二老爷来得快去得快,而苏夫人则是盘桓了许久,当吴守准得到下人打探出来的这一消息,正踌躇该如何禀报给伯父,苏夫人的帖子就追来了。得知苏夫人要过来。他再不迟疑。立时亲自过去和伯父商量。然后请了婶娘和自己的妻子准备款待客人,自己则是亲自去了松明山迎接,以表热络和恭敬。
于是,等到苏夫人这一圈走下来,便发现动身回城竟来不及了,她只能在少年老成的汪无竞的邀请下,在松园用了晚饭,继而在那里留宿了一夜。
这一夜。好些人都没能睡好,尤其是汪孚林。小秀才一面想着许二老爷今天过来,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了所谓的婚事,一面思量苏夫人那番话到底该正着听,还是该反着听,一面又想着为什么苏夫人话里话外连小北都给带了进去。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干脆披衣下床,到了床边若有所思地出神,随即就干脆轻轻把支摘窗推了开来。年久老旧的窗户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因为屋子紧巴巴而跟他挤在这两间东厢房里的金宝和秋枫都睡得浅。先后就惊醒了。
因为床铺不够,两人全都是打地铺。这会儿听着那踱步的声音,秋枫见金宝眼睛已经睁开,就低声问道:“金宝,你想谁给你当娘?”
金宝顿时哑巴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秋枫在心里盘算着叶家和许家的优劣,但到了最后,他就摸着下巴嘀咕道:“叶小姐又厉害又聪明,许家九小姐则是和善好说话,还真挺难选的……”
即使到第二天清早,也就是中秋节这一天动身回城时,苏夫人也始终没有探问许二老爷的来意。而对于叶明兆这个长子,她只是勉励留在松明山好好读书,旋即就启程。而汪孚林发现,小北这次没有骑马,而是被苏夫人给拉进了四人大轿中。
对于这位不请自来的叶县尊夫人,汪孚林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风风火火——无论言行举止,苏夫人都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当然,这一位大手笔地发了他一笔工钱,这无疑深得他心,至少,他的待遇和之前教三个学生的李师爷持平,在也不算打白工了。
小小插曲过后,便迎来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松明山村各家各户的节日喜庆。好在天公作美,夜晚一轮明月当空,皎皎银辉洒落大地,赏月的人们流连忘返,更有众多村民议论着明日开镰割稻进入收获季,今年难得风调雨顺,一亩地能有多少收成。
苏夫人和许二老爷先后过来送中秋节礼之后,汪孚林的闭关生涯就正式告一段落。城里各拨人等接踵而至,先是户房司吏刘会亲自跑了一趟松明山,汇报歙县各粮区对于各里收各里的新政,有支持有反弹,然后提到最近叶县尊准备召见所有轮值里长,请他届时一定要回去。紧跟着是冯师爷这个县学教谕前来探望学生,大大褒扬了汪孚林的苦读不辍,但拿出手的却是杜骗新书第二卷,打算请汪小秀才过目后,再送回去给县尊斧正,免得出纰漏。
至于最后来的,则是程乃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程大公子现如今再不用背着彪悍未婚妻的沉重包袱,生意又做得红红火火,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别提了。因为自己家现在人口太多,柯方二位盯得又紧,汪孚林只想着从人眼皮子底下离远一点,少不得涎着脸请了个假,干脆拉着程乃轩出了家门,直接到了那座横跨丰乐河,连通西溪南和松明山的桥上说话。
这会儿从桥上往两边看,正好可以看到两岸那金灿灿的稻田,以及田间地头正加紧时间收割的乡民们。程乃轩出身城中大户,对于这样火热抢收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竟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热闹,方才想起了正经事。
“双木,你倒好,把火烧起来,自己就袖手不管了,你是不知道,这些天竦川汪氏那叫一个焦头烂额。那位汪老太爷出身贫寒,早年间又跟着继父改姓程,为了科举方才改回原姓,回归本家,对那些当初对他母亲不好的本家亲戚,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而他腾达之后,继父那边的亲戚水涨船高,程家人和汪家人那些龃龉多了,投到他门下充为仆人的也不少,这次五县乡宦知道是他在背后捣鬼,一下子就有各式各样很多状子送去了衙门。”
说到这里。程乃轩便乐呵呵地笑道:“你是没看到。汪幼旻耀武扬威开在咱们林木轩对面的那家店。最近那门庭冷落的样子。那天他还想到我们店里头找茬,结果正好衙门有人找了来,说是有事情找他作证,找他这个汪家三老太爷的长孙,县学秀才去衙门作证!哎,这么有趣的场面,你居然没看到!”
“早就看饱了,所以我才躲回乡来。”汪孚林耸了耸肩。这才问了一下林木轩的生意,得知状元果因为之前的宣传生意爆棚,但凡家里有读书人,总会买点儿回去沾沾吉气,就连街头那些不再用红纸,而是寻常纸包的小胡桃,也卖得格外红火。虽说之前白送出去很多,可打赏的喜钱,外加比平日暴涨几倍的主顾,这些天来已经累计盈余二百多两银子!
说着这边的盈余。程乃轩突然词锋一转道:“可那义店再这么下去不行啊。你看,你们松明山和西溪南已经割稻了。到时候稻米源源不断入市,我看本钱要吃紧了。就算之前拉了不少大户捐资入股,可总共的股本也就是三千多,幸亏前些天闹的那一场,乡民赎出去不少。可就算这样,叶青龙也告诉我,账面上的钱,大约只有一千五六百两左右,而且存粮的仓库告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汪孚林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指两岸稻田说:“你看,咱们徽州一府六县地少人多,粮食无论丰年还是灾年,从来都不够吃。徽州府的粮价,并不完全握在粮商手中。外来的粮食多,粮价就降,外来的粮食少,粮价就涨。说到底,每到收粮的时候,压低粮价,也是因为各家米行粮店的仓库,地方是有限的。至于价格,本地坐商在本地仓储空了的时候没有话语权,外来行商在本地仓储满了的时候没有话语权。只能彼此坑蒙拐骗,看谁上当。”
程乃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只听汪孚林继续说道:“所以,农民靠天吃饭,其实粮商也一样是靠天吃饭,而且,囤货的时候,看运气,赌判断,如果今年囤了一大笔,明年正好是粮荒之年,抛出去斗米卖出一百五十文也不足为奇,这就是几倍的利润。但如果运气不好,囤了一大笔,明年却是丰年,粮价大跌,那么就会血本无归。至于百姓,那就更没有选择权了,多少钱卖,多少钱买,都得看招牌上的价钱。”
“这些我都知道,可这和我们本钱不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汪孚林微微一笑,突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印章递了过去。程乃轩接了在手,左看右看好一阵子,最终纳闷地问道:“图样很繁复精细……喂,你别卖关子啊,到底干什么用的?”
“发米券。”汪孚林轻轻吐出了三个字,见程乃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解释说,“对于一般乡民来说,哪怕有个一二两,二三两的积蓄,想到的绝不会是鸡生蛋蛋生鸡,因为他们找不到钱生钱的路子,所以,他们会自己好好存起来,积少成多。而以义店如今的信誉,如果放出告示,本店发行面额为一两的米券,发行时间为六个月。发行之后,随时可以持米券来本店领取一石半白米,又或者在六个月满期后,持券到本店来兑付本金一两,外加利息一钱银子。你认为,大家是什么态度?”
程乃轩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用意。之前那样一而再再而三折腾,是为了立威立信,让人相信义店的信誉,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米券做准备。他一下子看向了汪孚林手中的印章,心领神会地说:“这印章是发米券时,用来防伪用的?”
“对,除了这个,还要再找人研究研究,比如用密语来做密押,最好再收购一家可靠的纸坊,用比较特别的纸。现在正是丰收季节,米行卖米差不多就是一两银子两石米左右,而六个月后肯定会涨。唔,第一期六个月兑付期太长了。干脆就一个月兑付,届时支付一分半银子的利息,第一期发行二百张左右试试水,如果都能够卖出去,那么回笼资金二百两银子。而一个月后,准时兑付,信誉真正做起来了,我们可以再根据形势进行微调。接下来就发行六个月的米券,那时候正是大米丰收,需要本钱的时候,等到六个月后则是米荒的时候,无论持有米券的人选择是支米,还是支银子,他们都是赚的。”
见程乃轩已经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计了,汪孚林便继续说道:“我也知道,市面上放钱取利,少则月息三分,多则月息五分甚至一成,而且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可乡民那一二两银子的积蓄,自己放不出去,那些兑换银钱的钱铺也不可能愿意替他们放这种小钱取利。而且说一句不好听的,大家也怕被那些店坑,可是义店却不一样。”
义店尽管横空出世才这么一些天,但名声却很好!这一句潜台词,程乃轩当然听明白了。一时间,他来之前对资金压力的担心一下子烟消云散。
“双木,你这主意真是绝了!不过,你别想继续在这松明山躲懒。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回头非找人把你绑回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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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三章 犄角旮旯里的律条
不用程乃轩琢磨着怎么绑人,中秋节后仅仅只过了几天,被柯先生和方先生两位联手,用八股特训整得欲仙欲死的汪孚林,就不得不回城了。UU小说,www.uu234.com因为叶县尊直接把壮班班头赵五爷给派了过来,还外加十来个民壮充作护卫。赵五爷笑眯眯说了几句话,就立刻带着手下一拥而上,直接把汪孚林给簇拥上了滑竿,浩浩荡荡抬出了松明山,就连汪孚林抗议说自己已经会骑马,竟也没人听他的。
目瞪口呆的汪家人直到那一群人抬着滑竿飞也似地跑了之后,这才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全都去看叶小胖。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这两位初来乍到时日不长的,那眼神更是恨不得在叶小胖身上挖出几个洞来。叶县尊的宝贝长子都还扔在松明山呢,赵五爷这些人大老远过来,竟然也不提问个好请个安,直接把小家伙丢这儿不管了,怎么瞧着汪孚林仿佛比叶县尊亲儿子还要更亲儿子呢?
这时候,李师爷便轻咳一声说道:“这松明山虽好,可接下来是收获季,全村上下忙着割稻,我们住在这里反而给人不便,也该回城去了。”
“说的也是,躲懒这么久,也该回去干活了。”戚良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也不知道我们出来这么久,城里头怎么样了。”
尽管对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全都丢下自己这个儿子不管,叶小胖颇有些忧伤,但真的要离开松明山,他却有些舍不得。他从小城里长大。很少有在乡间地头四处飞窜玩闹的时候。更何况相比家里那些堂兄弟表兄弟。金宝和秋枫这两个玩伴更合他心意,投他眼缘。在这里,不辨禾稼的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水稻,什么是各种餐桌上的菜蔬,什么是活鸡肥鸭子。虽说没能像汪孚林那样下水游泳,可在河边拿网子捞点小鱼小虾的经历,实在是新鲜而愉快。
相比之下,读书的苦累和压力反而不像在城里时那么繁重。
同样不舍得走的。还有自小长在松明山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以及金宝。可谁也不放心汪孚林一个人在城里,不走也得走。因为是临时起意要赶紧回城,三个人一面手忙脚乱地整理各种东西,一面还要去四乡八邻打招呼,汪二娘还亲自去松园额外送了个信。
等到匆忙吃过午饭启程,会骑马的李师爷和柯先生方先生在前,戚良则是骑马走在后头,一头一尾全都照料周全。抵达徽州府城时,却已经是申正过后。距离城门关闭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因为汪孚林家里和知县官廨就在县后街上门对门,所以一行人紧赶慢赶。直到通过德胜门进了歙县城,这才终于定下心来,稍稍放慢了些速度。走在熟悉的县后街上,路上的小摊小贩大多数正趁着日头尚未落山,做着最后的生意。当金宝路过一个挂着各式各样鬼面具的小摊时,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不想小摊上一个背对自己埋头正挑选面具的人突然转过了身。
“咦?”
小北午后方才悄悄溜出来,府城县城满大街闲逛,就是想着买点什么,回头好偷偷去斗山街许家,安慰一下从许村回来后,就再未出现在人前,包括衣香社各种活动的许薇。思来想去,她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这个小摊上。她没想到竟然会遇上这一行人,惊咦一声后就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迎上前,直接逮了叶小胖问道:“怎么,这是要回城住了?怎么夫人没提起过?”
“爹突然派了一大帮人来,像绑票似的直接把汪小官人给带了回来。我们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想想也干脆回城算了。”叶小胖说到这里,又瞅见小北手中一张憨态可掬的老虎面具,不禁有些奇怪,“小北姐你买这个干什么?”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小北一板脸,又看看天色,知道这会儿要去看许薇,那是不可能了,遂将老虎面具给了摊主,让他包好之后送到知县官廨。她也不理会人家听到地点时那瞠目结舌的表情,赶紧跟上了一行人。等到了地方,她见汪二娘和汪小妹双双下轿,脸上都有些说不出的疲惫,她少不得上前安慰了两人,又拍胸脯表示立刻帮忙去打探自家老爷和汪小秀才到底在捣鼓什么,随即就拉着叶小胖一溜烟闪进了知县官廨。
见柯先生和方先生一直都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北,李师爷想到之前苏夫人还带着她来过松明山,不禁有些奇怪两人的态度。可在这时候,就只听戚良突然出声说道:“二位先生一直盯着刚刚这位姑娘看,是觉得她眼熟吗?”
此话一出,柯先生顿时和方先生对视了一眼。这时候,性子懒散的方先生打了个呵欠,笑眯眯地说:“秀色可餐嘛,多看两眼有什么奇怪?”
上次在松明山村就已经发现了,这丫头依稀像一位故人……可这位故人已经西辞黄鹤楼,再也回不来了!
戚良当初默许那些老卒和小北过招,便是因为觉得她有点像一位从前见过的故人,听到方先生顾左右而言他,他也不追问,一点头就表示自己先回去,拱了拱手告辞。
“还是不当官的好。”这次开口的则是柯先生,感叹过后,他突然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李师爷不太明白这两位长辈怎会突然有如此感慨,暗暗记在心里后,便邀请两人进了知县官廨。叫了个小厮一问,他们便得知,这会儿正是县衙一日三堂的晚堂时分,而叶县尊正在料理的是几桩词讼。这些词讼不是别的,恰是状告竦川汪氏从族人到仆役等人各种枉法事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偏偏让人不胜其烦。连日以来不止歙县这边词讼量突然大增。就连其他五县衙门以及徽州府衙。也同样是各种小案子不断。
显然是五县乡宦和汪尚宁已经开始对掐。问题是这种对掐实在很没技术含量。
角门之后,汪孚林听着大堂上那乏味的陈情以及各种辩解,简直无聊得有些想打呵欠。
什么竦川汪氏族人挪移田界,多占了几分地;什么管事强纳佃户之女为妾,如今已有三年;什么欺行霸市,不许佃农转佃别家的土地;什么强行定田租,荒年也不肯蠲免,以至于逼得父亲病死……绝不是他没有同情心。不同情某些人的悲惨遭遇,更不是他不想趁机把竦川汪氏的名声彻底搞臭,而是他并非刚穿越那会儿的吴下阿蒙了。
有两个资深小吏刘会和吴司吏在,对于各种文书事务以及官司猫腻,他都能有个大概的判断。更何况,吴司吏刚刚还贴心地给他送来了案卷说明,就差没直接告诉他这是没事找事?还好他当初在看完两版徽州府志后,又粗粗翻过大明律,以及朱元璋的《教民榜文》、《大诰》等各种律法之外的刑事法规。
这些乡宦还真会柿子挑软的捏,当初对他的时候是什么阴招都来。现在轮到自己掐的时候,就上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恶心人!
当下。他便对身边一个小厮说道:“去县尊书房,把教民榜文给我找出来。”
那小厮立刻拔腿就往后头跑。然而,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后头却还跟着李师爷和柯先生方先生。汪孚林比两人早出发一个半时辰,可一回来就被叶县尊拉到书房里絮絮叨叨地说赶明儿召见所有里长时需要做的准备,再接下来就是这里的乏味词讼,所以他此刻对于追来的众人也只能打起精神拱了拱手算是招呼,随即就赶紧接过了书。
作为地方官,大明律、大诰、教民榜文,这三者在明初是所有官员必备。虽说后两者中那些法外酷刑如今是废除不用了,很多条文也被束之高阁,形同废弃,可地方官真要用的时候,还是可以把这些搬出来,作为理论依据,就好比他现在这样。他快速翻着这厚厚一本书,总算是找到了自己依稀记得的那一条,当即用指甲在那一段上头掐了个痕迹,这才对旁边的小厮说:“送上去,给县尊看。”
叶钧耀在大堂上也同样昏昏欲睡。这实在不能怪他这个父母官当得不到位,实在是今天四桩案子,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每天都有一两件两三件这样类似的案子,他不胜其烦却又不能不受理!此时此刻,他正拿眼睛不断去看放着堂签的签筒,恨不得丢下几根下去,责令皂隶狠狠打这些家伙几大板出气,可这也只能想想而已。他这个歙县令现如今声望已经很高了,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抹黑。
一时之气,忍着吧!
叶大县尊正忍着那一阵阵困意,突然只听到身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侧头一瞧,见是一个小厮弯腰控背地上来,随即将一本书放在了他的案头,继而一声不吭就这么下去了,他顿时奇怪不已。等瞄见面前那本摊开的书上,似乎有指甲划过的奇怪痕迹,他不禁心中一动,一字一句看完之后,心头大振的他不假思索,突然举起惊堂木重重拍在了案头。
“够了!”
见喋喋不休的堂下倏忽间清净了下来,叶钧耀方才声色俱厉地说道:“连日词讼繁多,本县原来是本着以民为本的宗旨,故而一桩桩亲自问案审理,却不想纵容得词讼双方越发变本加厉。今天,本县给你们读一读当初太祖爷爷的教民榜文。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高官,务要经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妄自来诉者,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评理!”
听到这里,柯先生和方先生两两对视一眼,全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惊异。这样犄角旮旯里头的条文,亏汪孚林能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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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当我的女儿吧(为第一个盟主阳光柠檬茶加更)
小北早就瞧见汪孚林在那边角门的屏风后头站着,因此悄悄溜到了另一个方向偷偷窥视。←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在眼见得汪孚林翻书,指使小厮去送书,之后叶县尊又这么疾言厉色呵斥了一通,她忍不住轻轻磨了磨牙,嘀咕了一声一如既往地狡猾,随即就懒得在这儿继续看那无趣的戏了,脚底抹油溜回了后头官廨。虽说她还记得对汪家两姊妹的承诺,但第一时间,她还是不忘先去向自己最亲近的人汇报。
苏夫人正在指导叶明月手绘扇面,当小北闯进屋子,笑眯眯地复述了前头公堂上的情景时,叶明月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微微一笑,苏夫人却毕竟是第一次亲耳听到这样绘声绘色的描述,和信上看到的感觉更不相同。在一怔之后,她就笑着说道:“真是个有趣的孩子。要说那位汪老太爷和他可是有仇,他竟用这样的法子挡住了这一波比一波恶心的词讼,给老爷省却了老大麻烦。”
“这么起个头,各县衙门大约都会如获至宝地用这一招。毕竟,十停之中难有一停是真的,简直不胜其烦。”叶明月放下笔,看着UU小说那扇面,有些发窘地看着母亲说,“娘,我都说了,我在画画上头没天分……”
小北过去瞅了一眼,见扇面上那只大鸟确实画得有些惨不忍睹,她便帮腔说:“小姐有其他天分就行了……再说,画鹅不行,还能画花,画别的……”
“小北!”叶明月哭笑不得地叫了一声。见母亲似笑非笑。她赶紧将那扇面拿起来揉成一团丢在字纸篓中。老鹰都被她画成了鹅。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夫人深知女儿的优缺点,笑过之后也不为己甚。等到吩咐了叶明月去看看弟弟叶小胖,她见小北也要跟着溜,却开口把人叫住了:“小北,你之前虽说跟着明月,一块在我这儿学了些四书五经,但都是囫囵吞枣,倒是从不肯放下武艺。可你要知道。古来虽有花木兰梁红玉,甚至有带领娘子军的平阳公主,可要让女子上战场的时候,多半已经是国将不国的危急关头。更何况,你这本来就不是战场上的功夫。”
小北没想到苏夫人突然说这个,愣了一愣后方才低头说道:“我也没想上阵杀敌,可既然小时候跟着乳娘学过,后来又……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身武艺,至少能够保护自己。也保护真正的亲人。”
“傻丫头。”苏夫人一把将她揽在怀中,随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真的遇到你爹那种事,便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如何?”
小北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下巴搁在了苏夫人的肩膀上,随即用双手抱住了她。可紧跟着听到的话,却让她一下子浑身僵硬。
“到歙县这么久了,你也跟着明月去过徽州府衙。”苏夫人顿了一顿,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说道,“连我都能打探得到,想来昔年旧事,你也应该都打听过了。
小北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老半晌方才低声说道:“是,我早就都听说了。”
“那西园和北苑呢,你就没回去看看?”见小北沉默不语,苏夫人便拍了拍她的肩头,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若是你家兄长还是不肯承认你这个妹妹……”
“我本来就不稀罕他们承认!当初我是跟着乳娘翻墙走了,可我总不比他们丢脸!”小北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怒色,“一个听到家里人都下狱了,关键时刻丢下爹的灵柩自己跑路;一个母妹遭奇耻大辱却不知道开解劝慰,反而还累得她们早死……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多年,那些义士还知道奔走,可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就改不了这性子,当初你乳娘油尽灯枯的时候把你送来我这儿也是,就像是炸毛的小猫,浑身是刺!”
苏夫人摇了摇头,随即摩挲着小北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说:“你娘当初选择嫁给你爹做妾,我没法认同她这想法,可你这话说得好!若你真是死了心,反正我被人当妒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时候就说你是老爷的庶女,流落在外接回来,因为怕我嫉妒,老爷一直没说,所以就把你当成丫头使唤。如今我终于被老爷说通,就给你上了家谱,还了名分给你。日后不用等回宁波府,就把你嫁了,也不用看叶家那些人脸色。”
见小北先是瞠目结舌,随即慌忙连连摇头,苏夫人就正色说:“你不要忙着摇头,听我说完。那时候你家中被围,你跟着你乳母逃走,你那嫡母和一个未嫁的嫡姐却含屈忍辱,赤足过堂受审下狱,虽得人营救最终出狱回家,可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她们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先后莫名其妙地病故了。你那乳母当初也许是忠心护主,也许是为了你不受辱,可毕竟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些周遭风言风语如刀似剑,归宗之后一切听凭长辈,你一个女子丝毫自主也没有。”
“我……”小北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很想说自己那时候不过九岁,根本就只知道跟着乳母翻墙逃窜。她很想说自己流落在外的时候,最想念的便是家。她很想说自己每逢做噩梦的时候,想到的全都是被锦衣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的父亲。可最终,她能做的只是无言流泪。
“错的是那个心胸狭隘卑鄙无耻的徽州知府何东序,错的是那些赶尽杀绝的御史言官,错的是……反正总不能怪你一个九岁孩子。”
苏夫人把话头掐断,总算没把根子归结到皇帝老子头上,随即方才低声说道:“想当初。我可以把你当作远房亲戚留在家。可为何要以你为婢。一直跟着明月?把你留在乡下,我不放心,又难找人教养。把你当远房亲戚留在叶家,从上至下人多嘴杂,免不了要被人问东问西,到时候万一问出点什么,你就难有立锥之地了。想来想去,只有让你和明月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我又可时时照拂,到时候当我女儿嫁了就好。”
叶明月本待去看看弟弟,可在屋子门口就看到他正在小大人似的指挥小厮整理行装,还像模像样拿着书看,她就干脆回转了来,却不想回到自己那屋子门口时,听到了里头这样一番虽未指名道姓,却能够听出一丝端倪的话。她使劲吸了一口气,正想着自己究竟是避开。还是咳嗽一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闯进去,突然就只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如果你担心老爷。那大可不必。他虽说喜好夸夸其谈,但大是大非却还分辨得清楚,他会认你这个女儿的。”
叶明月下意识地看向二门,见母亲身边两个得力仆妇背对自己守在那,而这边厢根本没人,想来母亲根本就不怕自己又或者弟弟乱闯,她不禁暗自苦笑。整了整云鬓,她干脆径直推了门进去。看到小北下意识地抬起头,随即犹如慌忙从苏夫人怀中挣脱出来,连连后退了几步,她就无奈地说道:“小北,娘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其他的我不知道,娘说的法子,爹一定会答应的。”
小北做梦都没想到,叶明月竟然也这么说,她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良久方才讷讷说道:“让我想一想……让我先想一想……”
叶县尊既然拿着教民榜文直接发威,公堂上原本相持不下的僵局,须臾就出现了松动。杖六十这种责罚,显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想要领教的,顷刻之间,本来扯皮几日的案件,苦主便立刻撤诉了。神清气爽的叶县尊拍下惊堂木宣布退堂之后,出了角门见汪孚林正等候在那,他便笑吟吟地一把拉住汪小秀才,兴高采烈地说:“孚林,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今天晚上不要回去了,我让厨下设宴,给你接风!”
我又不是从哪大老远回来,只不过是在家乡呆了一阵子好不好?
汪孚林着实哭笑不得,可对叶县尊的美意,他还只能干咳一声说道:“与其接风,学生更希望来日能够庆功。等到明天见完里长,有所建树之后,再定定心心大快朵颐一顿,县尊觉得如何?”
“这个……也好!”
叶钧耀思量片刻,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却硬是拉了汪小秀才往自己官廨走。等快到二门时,看见两个仆妇犹如门神一般扎在那儿,他方才有些讶异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两个仆妇瞅瞅叶县尊,又看看汪小秀才,其中一个就垂手答道:“是夫人正在里头对人说要紧话,所以让小的在这看守。老爷和汪小官人自是无碍。”
叶县尊惧内归惧内,可却不希望旁人察觉,见两人如此说,他顿时松了口气:“我本就打算和孚林在外头书房说话,就不去搅扰夫人了。”
可话音刚落,叶钧耀便只听里头吱呀一声,却是东厢房的门突然打开,首先出来的赫然是苏夫人。当妻子的目光往这儿看过来的时候,他脚下不由自主往前走几步迎进了二门,却是笑着说道:“夫人说完话了?”
“是小北进来禀报说,老爷快刀斩乱麻把这些案子都给处理了。”苏夫人说着便看了一眼二门外的汪孚林,微微颔首后,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老爷和孚林商量正事吧,等你清闲一些的时候,我再和你商量事情。”
“那好那好。”
眼见妻子笑着往长子的屋子去了,叶钧耀松了一口大气,赶紧出了二门,直接把汪孚林拉进了自己的书房。反手一关上门,他便拉着汪孚林直接到了书桌后头,继而就把声音压得极低:“孚林,之前我那夫人跑到松明山,对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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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章 秋粮新政(求月票)
之前叶钧耀让赵五爷等人火烧火燎地把汪孚林从松明山给请了回来,为的是这些迫在眉睫的琐碎案件,如今既是快刀斩乱麻把事情全都给解决了,而且还会给其他五县树立一个标杆,他放下了一桩大心事,自然免不了问出了这个他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UU小说,www.uu234.com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汪小秀才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方才吞吞吐吐地问道:“县尊真想知道?”
叶钧耀简直都要抓狂了:“不想知道我问你干嘛?”见汪孚林不做声,他越发心头感觉不妙,可正当他要补救什么,就只见汪孚林对自己笑了笑。
“夫人除了那些节礼,另外送了学生八十两银子,说是这小半年来的工钱。”
“啊?”叶钧耀直接目瞪口呆,好半晌,他才有些尴尬地说,“夫人也是的,我等读圣贤书,视金钱如粪土,岂能如此看轻贤士……”
叶县尊你错了,我还就喜欢尊夫人这样慷慨大方的人!
汪孚林只当没听见叶钧耀那嘀嘀咕咕,至于苏夫人另外那番只要你看中谁就说出来,我们夫妇替你做媒的话,他当然只字不提,省得叶县尊继续抓狂。眼看晚饭将近,他想着家里还有一大家子,少不得辞谢了叶县尊留饭的好意,先回了家去,可临走时叶大炮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吃过饭后赶紧过来商量大事,免得明日里长齐聚议事的时候出岔子。汪孚林自然一口答应,同时提醒叶钧耀把户房司吏刘会。刑房吴司吏。以及赵五爷全都叫上。
郑班头在赵思成一事上倒戈。与那位汪老太爷算是正式决裂,可终究是背叛者,而胡捕头这墙头草同样还不足以完全信任。两人都不能纳入核心阵营。
次日一大清早,充当里长的各地乡民便把县前街全都挤了个满满当当,等到云板敲响,县衙大门敞开,一群衣着各异的人鱼贯而入,一个个跟着差役在廊下站定等候接见。虽是不停有人喝令不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依旧不绝于耳。虽说里长素来有催科的职责,也是粮长之下首要负责完税的,可如今负担一下子全都掉到他们的肩膀上,大多数人都很有抵触心理,就算少数觉得有利可图的,也都希望能够讨价还价。
“县尊升堂了。”
升堂排衙之后,叶县尊照例说了几句公式化的开场白,这才是里长入见。歙县乃是徽州府首县,从前是十五个粮区。每区大约都是十一里左右,所有里长加在一块。足足有一百六十多人,即便歙县公堂再大,一百多号人全都挤上来,那简直会没有下脚的地方了。所以,叶钧耀打着体恤的旗号,根据刘会勾出来的名单,只挑了约摸二十个里长进大堂,余者全都在公堂外听宣。
果然,这么一大帮子人磕头起身之后,叶县尊不过刚刚重申了各里收各里的新政,下头就立刻喧哗一片,其中叫嚣最多的就是两个字——祖制!
依旧站在屏风后的汪小秀才对于这两个字,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为他自己就老用这两个字扳回不利的局面,可现在这两个字又犹如绊脚石一样放在他的面前。好在祖制并不是百试不爽的灵丹妙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好比他当初扳倒赵思成,靠的是所谓洪武旧制?那只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障眼法而已,就和昨天他把教民榜文让人塞给叶钧耀一样,不过是让叶大炮打人一个猝不及防,顺便给竦川汪氏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人情。
我都已经帮你到这份上了,要是你不领情,不自己出面去了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那我就依律判罚,到时候你别怪我心狠手辣!
“今时是今时,往日是往日!”叶钧耀已经不是最初的菜鸟县尊,此刻对齐齐叫嚣的祖制,他显得很淡定,一拍惊堂木就沉声说道,“照你们的说法,这些年在江南推行的均徭里甲也好,一条鞭也好,难道全都是违反祖制?嗯,谁若是如此认为,那就站出来给本县看看!”
此话一出,下头暂时鸦雀无声。要知道,均徭在前,一条鞭在后,从嘉靖年间开始在浙江和南直隶小规模试行,而后推行到福建、江西、广东、广西,现如今浙江几乎全面推行,南直隶这边虽有海瑞领衔,可一直步履维艰,至今尚未深入到徽州府。虽说朝野对此颇有非议,可作为区区里长的升斗小民站出来说这是违反祖制,谁那么大胆子?
面对这一幕,叶大县尊很满意。他瞥了一眼藏在书案下头左手上那几张纸片——这就是昨夜他和汪孚林吴司吏以及刘会商议到深夜之后,集思广益预备的各种小抄,上头记述着各种突发情况应对方案,其中祖制这一条就是早在预料之中的。接下来,他对广大里长摆事实讲道理,说明了这些年各地对于祖制的种种变通,强调了这是沿袭和发扬,而不是违反,好容易说完这些,他口干舌燥后喝了口水,觉得有些累了,这才扫了一眼刘会。
“户房刘司吏,你代本县给各位里长讲一讲,各里收各里的宗旨。”
汪孚林知道叶大炮是大炮放得有点累了,这才让刘会代劳,索性自己也顺带靠着门休息一下。虽说这地方宽敞得能放下一张椅子,可毕竟影响不太好,他又不是担着个师爷名头的李师爷。
刘会倒不比叶县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截了当地说道:“各里收各里,第一年里长先收,其后每年从各里中不分里长甲首,拣选十户人丁以及田亩全都居前者为小粮长,十年一轮,管收本里之粮。然后,汇总由各区大粮长解送上京。而所有当年未曾轮值的本里人户,则各自出帮贴银子,以供小粮长收粮,以及大粮长路上所用。每里总共就一百一十户,征收不累,且本里全都是熟人,比大粮长奔波一区征收,要简便许多。”
全里一块帮贴?
里长们顿时面面相觑,不少人的眼神中,全都闪烁着意动的光芒。这若是帮贴多少全都掌握在自家手里,倒不用像从前那样被那些大粮长占便宜!
不等下头里长们提出同意或不同意的意见,刘会又继续说道:“为防出现之前征输库收粮,粮长私置大等,加收银两的弊政,届时会官府会下发官等,悬于歙县各大城门,让解纳银两的百姓复秤。而若是手头没有银两可供完税的百姓,县尊已经与本县出资设义店收纳粮食的各家大户商定,于夏税秋粮期间,由义店根据当时收粮时价浮涨一分银子,收取相当于完税银两的粮食。若是里长一次性收齐所有应交税粮,到义店出卖,则每石浮涨一分半银子。而每区大粮长,则给予该粮区所有贴役银的三分之一作为解运上京的路费,以示优抚。”
此话一出,眼见下头再次哗然一片,叶钧耀方才重重咳嗽了几声,发现这些里长丝毫没有安静的趋势,他不得不重重又拍了两下惊堂木。
“本县知道,里长之役本就繁重,从前也有催科收税之责,但从来没有过明路。如今骤然各里收各里,难免会心存顾虑。本县的宗旨是,各里赋役均平,贫者富者各司其职,不至于每次佥派粮长的时候,一个个都只会推三阻四。之前歙县一众乡宦大户共同出资成立义店,这是一心为本县乡民谋福利,本县感动之至,再加上有感于当初征输库第一天收税就闹出了民户粮长厮打,故而才一力推出各里收各里之政……”
接下来,叶大炮再度施展出了招牌的话术,汪孚林掏了掏耳朵,却知道所谓贫者富者各司其职,只不过是一个口号。真正的大户那是没人敢去触及的,能够做到的公平,也只不过是相对公平,而且很可能只在叶钧耀这一任有效。可那又如何?在张居正还没当权,尚未满天下清查田亩的情况下,徽州府根本就没法推行一条鞭,那样只会更不公平。他要的只是把粮长之权直接下放,让里长成为变相的小粮长,同时用适当提高粮价的办法,给他们一点甜头,减轻赔补的压力。
说到底,叶县尊刷政绩,他替自己以及一系列盟友刷声望的同时努力赚钱,仅此而已。
由于竦川汪氏正深陷各种官司的恶心泥潭暂时脱不开身,因此今天无人搅局。里长们就算本来有牢骚的,也少不得细细思量这其中的好处。毕竟,本来他们也是带着乡民缴纳税粮以及银钱给粮长,有时候还得受盘剥,可现如今风险和好处并存,这就值得去试一试了。于是,当早堂散了之后,一众里长行礼后鱼贯退出县衙之后,相熟不相熟的不免全都聚到了一块。
至于自感现如今越来越有权威的叶大炮,从角门退堂时,连唇上那抹小胡子都翘了起来。
“若真能解决今年秋粮的问题,本县就高枕无忧了!”
“原本十五区粮长的旧制,只要收买几个大粮长,就能让整个歙县的完税都受到很大影响,现如今别人要是再要有小动作,少说也得收买几十个里长。”汪孚林一语道破真正的玄机,见叶大炮心领神会,他就笑眯眯地说,“虽说还没到庆功的时候,但县尊可以定两桌席面庆祝庆祝了!”(未完待续。。)
第一九六章 李师爷走了,许老太爷回来了
汪孚林的本意是随便找个由头定两桌席面,分了男女里外坐,大家热闹热闹算完。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志得意满的叶大炮和他回到官廨后,却得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李师爷竟然打算走了。
“在东翁这里坐馆虽不到半年,可实在是受益颇丰,尤其和汪贤弟相交一场,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我本待不回家乡,直接上京,可今天却有宁国府的旧识到知县官廨捎信,说是我一走了之,家母却蒙受了巨大压力。此次在歙县小半年,我的阅历经验都大有长进,正好回去在那些心思各异的亲族身上用一用,这样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应考。而且,柯先生和方先生既然都来了,我打算明日就启程,所以打算向东翁和汪贤弟辞行。”
按照李师爷的本意,是想直接从徽州坐船到杭州,而后再走运河北上直达京城。可一听说自己一走几个月,家中母亲却因此被人欺上门来,各种软磨硬泡从联姻到其他各种奇葩要求络绎不绝,以至于母亲应付乏力,他顿时恼火了。他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面团老秀才,母亲辛辛苦苦供他读书,就是这次他因为族中逼婚而躲出来,也有母亲在背后的建议和支持。某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性子有几分随便和懒散的柯先生对李师爷家里情形颇为了解,便帮腔说道:“他早一日回去,就能早一日收拾好局面,所以还请县尊能够通融。”
“哪里称得上通融,儿行千里母担忧。回去也是应该的。”叶大炮赶紧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突然心中一动。立刻看着汪孚林说,“孚林,立刻去订两桌席面,我们晚上就给李师爷饯行!”
之前和叶大炮说好定两桌席面庆功,现在变成了给李师爷饯行,汪孚林只觉得这样更一举两得,而且还不至于让人认为他们轻狂,立刻就答应了。
李师爷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对。就看到汪孚林已经快步闪出了屋子。等叶县尊又吩咐人去前衙三班六房,通知铁杆心腹刘会吴司吏赵五爷一块参加,又是让叶明月亲自去汪家,把汪家姊妹一块带上,又是捎话给叶小胖和金宝秋枫,好生想想该给他这老师送什么临别赠礼,即便他往日并不是什么情绪都上脸的那种人,这会儿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身为举人却来当门馆先生,在旁人看来他是发了昏,可眼下他却觉得这几个月过得异常值当!
就连柯先生和方先生。眼见叶钧耀十足十把李师爷要走当成大事来抓,原本只是出于一时争斗意气方才留下来教书的他们俩。这会儿也有些动了真心。即便两人见多识广,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才能卓绝的地方官,叶大县尊在他们看来不过菜鸟一个,可要说待人,这位歙县令却着实可圈可点。
不管外间对于叶大县尊各里收各里的税赋新政有怎样的反应,这一天的歙县衙门,更多人却都在议论李师爷的即将起行——这位年未弱冠的举人今科是否能够考中进士,没有人能够打包票,可终究是未来的希望之星。只看叶县尊竟然定了两桌席面,又把心腹和汪小秀才全都叫上给人饯行,这种重视的态度就已经很明显了。
践行宴上,素来节制的李师爷来者不拒,喝了个大醉。上一次他在微醺之际对汪孚林说过,自己这次当老师当得太投入,甚至有过这一届不去会试的念头。而这一次大醉,他硬把汪孚林给拉出了屋子,死活磨着汪小秀才唱了当初他听过的那首小芳后,方才大笑开怀,指着房顶说道:“汪贤弟,你可在房顶上睡过觉?”
汪孚林看了看那屋顶的瓦片,想想自己前世里小时候够皮了,上房揭瓦爬树下河游泳什么都干过,可屋顶睡觉这种事还真没干过——万一摔下来怎么办?看到李师爷左顾右盼,仿佛正在找梯子,他只能赶紧拦住这只醉鬼。
“李兄,明天就回乡了,这上房的事咱们下次再试吧?”想到人家明天还要走远路,汪孚林干脆把这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扶到了小厨房,让张婶给人做了点酸汤解救,等李师爷显然眼神清明了些,仿佛稍稍醒了点酒意,他才搀扶着人回房。可一推开房门,他就听到李师爷又悠悠说起了话。
“小时候爹科场连败,被人骂一辈子考不上举人的穷酸,那时候我心里不忿,又嘴笨吵不过人,就干脆跑了出去,后来浑浑噩噩从一处梯子爬上了房。也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柯先生。他那时候正在房顶睡觉,我一时兴起也跟着睡,可战战兢兢地怕掉下去,根本就没睡好。后来先生醒过来,和我搭讪了几句话后,就决定收我当学生。他教了我三年,那三年我从童生都不是,到县试府试道试小三元案首,再到南直隶乡试亚元,于是再没人敢笑话我爹了。”
汪孚林这才明白,李师爷写信把柯先生给找来,这是怎样的人情。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死死扣住。
“我这次一定会金榜题名!我等着你!”
“好好,李兄你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汪孚林当然不会徒劳地和醉了的人讲道理,当然连声答应。因为最近的强化训练,因为柯先生和方先生至少都是培养出举人的牛人,他对于最初毫无把握的岁考,总算也有了几分自信。至于那几个小家伙,哪用得着他操空心?金宝自律自控,秋枫一心上进,叶小胖……好吧,即使是看似资质性情最初很糟糕的叶小胖,也在好同伴的带动下收起玩心读书,总之明年童子试大可期待期待。
当这一夜过去,又一个大清早来临,启程的李师爷脸上看不出半点宿醉痕迹,也没流露出半点软弱茫然又或者不舍,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宁国府的归途。汪孚林代替不能缺席早堂的叶大炮,和其他人一块去送了一程。而等到他们回来,叶大炮刚刚结束了新一天平淡无奇的早堂,立刻笑吟吟提出了双双礼聘柯先生和方先生为门馆先生的请求。
当初还纠结于怎么二选一的他被苏夫人一敲脑袋,立刻恍然大悟。其他师爷都能有几个,门馆先生为什么不能留下两个,他又不是出不起钱!
二十年游历诸省多地,即便不能称为大名士,可也能够被人称一声高士,柯先生和方先生都不是迂腐的人。既然看得顺眼叶大炮,又有几个有趣的学生,又能拿到丰厚的束脩,两人便慨然答应了下来。至于汪孚林……反正叶县尊的门馆先生,就是金宝秋枫的老师,就是他的客座老师,还不用他掏半分银子当束脩,他干嘛要反对?不论怎么说,他和叶大炮一样,全都觉得运气好极了。
县衙这边和汪家正喜气洋洋的时候,斗山街许家却弥漫在一片微妙的气氛当中。就在三天前,年逾六旬,却仍旧带着长子奔波在两淮盐业第一线的许老太爷,突然从扬州回来了。方老夫人以及其他儿孙自然都吓了一跳,等得知许老太爷将扬州的基业直接交给了长子执掌,家中上下自然暗流汹涌。就连方老夫人,也没想到一贯亲力亲为的丈夫会突然如此决断。最初几天的缄默过后,这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庞都宪这次巡理九边盐务,闹得沸沸扬扬,看这情形要出事,我就干脆躲了回来,交待老大在扬州闭门谢客,先看看风色。”许老太爷握了握老妻的手,随即笑了笑说,“我又不是程任谦年富力强,都已经到了被人称作老太爷的年纪了,也该退了。”
见方老夫人顿时沉默了,许老太爷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是不是他们不服?”
“一个个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方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把许薇的那点糟心事和盘托出,末了才气恼地说,“我原本让老三去松明山送中秋节礼,便是打算试探试探,可他回来对我说那汪孚林如何如何倨傲,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又不是没见过人,那分明很谦逊很有礼貌的少年郎,怎会无缘无故那副样子?分明是他自恃家世,盛气凌人,又或者心存不忿,这才激得人家没给好脸色。”
许老太爷这几天只看到留在府城的两个儿子并两个儿媳上蹿下跳了,却是第一次知道还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会儿竟有些愣神。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哑然失笑道:“照你这么说,小薇看上了松明山这位汪小官人,她爹却还看不上人?那是南明先生的族侄,十四岁便考中秀才,而且还摆平了众多难题的小才子,她爹有什么资格看不上人?更何况,人家叶县尊说不定会捷足先登!”
“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我禁足小薇只是气她胡闹,结果她就真的半个月没出屋子半步,再这么下去真的要憋出病来。偏偏那边又说父母不在无人做主,老三又得罪了人,总不成一个劲去死缠烂打吧?”
许老太爷捻着下巴上稀稀疏疏几根胡子,最终笑眯眯地说道:“叶县尊刚刚宣示了今年秋粮各里收各里的新政,那反弹绝不会小。而且,虽说他拉了那么多人参加那个什么义店,我却不信真能有多大的本钱。我刚刚回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让我先瞧瞧汪小官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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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七章 米券发行日(求月票)
一大清早公鸡刚刚打鸣,叶青龙便从深沉的睡眠之中惊醒过来,继而半点不敢赖床。£∝UU小说,www.uu234.com一骨碌爬起来之后,他就动手穿衣,打水,洗漱。等到收拾停当,指挥小伙计搬开门板开店,站在这会儿还半点人烟都没有的大街上时,他就用力伸了个懒腰,而后弯弯腰踢踢腿活动了一下身子,预备迎接新的一天。
从义店最忙的那段时间开始,他就从县后街上的汪家宅子里搬了出来,直接把这义店当成了家。尽管这里总共就三间屋子,环境谈不上,整天还要忙得和狗似的,可他却浑身是劲。哪怕这几天乡民全都在忙着收割,一度门庭若市的义店已经变成了门可罗雀,每天光顾的就是小狗小猫两三只,可他却依旧兢兢业业。因为程乃轩那次从松明山回来,就已经找他紧急商量过了汪孚林的主意,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时生意不好算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而且,这两天生意不太好,可门前鬼鬼祟祟的人却很多,更有人不买也不卖,却特意跑到店里找他这个徽州最年轻的掌柜聊天!分明就是叶县尊召见百多名里长时宣布的消息传开了来,所以人人都在窥伺动静。可越是如此,和叶县尊同姓的叶大掌柜反而觉得与有荣焉,走路说话派头见涨,尤其是对着几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小伙计,更是老气横秋教导他们要有上进心,唯有对着那个年纪比自己大两倍的帐房时,这才会恭敬客气。
这会儿。他正在和老帐房套近乎。突然听到一个小伙计的声音:“叶掌柜。有人来了!”
“店里有人光顾,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叶青龙不耐烦地抬起了头,可看清楚门外街上那人影,他立刻瞪大了眼睛,随即来不及和老帐房打个招呼就一溜小跑出去,却是满脸堆笑道,“小官人要来怎么不吩咐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咦。程公子也来了?”
“你挺威风啊,叶掌柜。”汪孚林笑吟吟地看着满身消息一点就动的昔日小伙计,随即方才正色说道,“今天既然要大举动,当然我们都得来。不止是我们,南溪南吴老员外也会来捧个场,其他股东那里我也送了帖子,能来几个不知道,总之,今天你这个掌柜有得好忙了。”
叶青龙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地说:“这么说,是今天干?”
程乃轩气派十足一点头:“小叶子。一会儿其他那些布置的东西就会送来,布置的事情就全靠你了。”说完程大公子就一挥手,后头的墨香立刻抱着个大包袱进了店。
虽说叶青龙对于小叶子这三个字有些嘀咕,可程乃轩这个东家和汪孚林一样只管出主意不管执行,对他这个掌柜完全放权,因此对于这些小小细节,他就不计较了。这会儿摩拳擦掌的他只觉得浑身是劲,当下吩咐几个小伙计再一次打扫店堂,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
他却不像从前那些自己痛恨的东家又或者掌柜那样只知道呵斥人,指手画脚了一阵子后,他便轻咳一声道:“今天除了汪小官人和程公子,还有不少要紧人物会来,谁表现得好,将来说不定就是又一个我。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今天这事办得好,每个人另发一个月工钱作为犒赏!”
他这个掌柜动用了这样的大杀器作为激励手段,小伙计们登时全都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忙碌了起来。等到须臾东西送来,叶青龙亲自跟着人转悠布置,等看到店堂门口拉起了一根长长的红绸,中间还接着一朵偌大的红色绸花,饶是他如今已经算见过世面的人了,仍然不免好奇地上去东瞅瞅西看看。他都如此,几个小伙计就更加觉得纳罕了,干活的空隙全都溜过去瞧了瞧,就连一贯处变不惊的老帐房都不例外。
每一个人都闹不明白,这红绸是干什么的?
自己人都如此,在附近窥伺动静的人就更加疑惑纳闷了,更有人慌忙把消息传回去。歙县县城就这么丁点大,短短的时间里,义店这边的古怪景象就传遍了各处,好事的闲人纷纷到这里来凑热闹,当赵五爷和郑班头带着壮班和皂班来这里维持秩序的时候,整条街上等着看热闹的人足有一二百,而且这人数还有增加的迹象。多亏那红绸将义店这三间铺面当中的一间拦得严严实实,两侧门板重新疯了,否则非得有好事者要闯进去瞅瞅怎么回事不可。
就当太阳逐渐升高,渐渐有了些许燥意的时候,一直人影晃动却看不出在忙什么的店里头,终于有人出来。那人一露头就引来了外间众人一片议论声,原因很简单,那不是最近几个月来每次都折腾出满城风雨的汪小官人还有谁?见其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闲汉也好,探子也好,全都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这架势是还有人要来?
人们并没有白等。不多时,之前在其他米行粮店涨价风波中出现镇过场子的吴老员外来了,陆陆续续到来的,还有三五位歙县名流,虽不如此前状元楼歙县名流云集来得震撼,可看到那么多人一块来,终究还是让人更加好奇。又过了一会儿,最外围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看那边,是四抬大轿!”
“是叶县尊!”
“什么事要这样大张旗鼓,叶县尊亲自来?”
就算放在后世,官员出席某某商业巨头的剪彩仪式,那也是司空见惯的。所以,尽管是在大明隆庆年间,尽管自家还远远算不上商业巨头,可汪孚林还是凭借人脉优势,成功地把一县之主请来坐镇——毕竟,眼下他所做的本就也是为了叶大炮刷政绩。
须臾,人群让出了一条通道,坐在四抬大轿中,被人前呼后拥的叶钧耀安全通过,最终在义店门口停轿。而这时候,最初在叶青龙的指挥下,临时封闭的三间铺面左右两间的门板,也被汪孚林让人临时卸下了一块。他就这样钻出了店去,到了轿子前头深深一揖,这才笑着说道:“今天有劳老父母亲临!”
这种出风头的事,每次叫上本县都不嫌烦!
叶钧耀在心里如是说了一句,出轿子的时候却官威十足,环视众人一眼后方才微微笑道:“义店能急歙人之所急,苦歙人之所苦,本县身为歙县令,当然也要支持。”
嘴上说支持,可此时此刻看到一根红绸将整个店面拦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刚刚汪孚林出来时那个缺口,叶钧耀仍然有些纳闷。而且,今天自己是被请来干什么的,汪孚林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卖关子,所以他也是满头雾水。当汪孚林引着他从那个又卸下一块门板的缺口入店,紧跟着缺口就被人补上了,汪孚林拍了拍手,叶青龙和墨香同时端着个盘子上来,一个送到他面前,一个送到吴老员外面前,他更是愣了神。
这盘子里头系着大红绸缎的……怎么瞧着像是剪刀?
见吴老员外和自己一样,那脸上有些糊涂的样子,叶县尊便决定保持自己身为一县之主的神秘感,强忍好奇,没吭声。
而这时候,汪孚林方才站到了店门处正对着那大红彩球的位置。见这会儿外间已经聚集起了足够的人流,他便运足了中气说道:“歙县的父老乡亲们,今天,本店披红挂彩,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本店即将推出的一件东西。”
今天这一系列举动,已经拉足了人气,而汪孚林上来第一句话却仍旧是卖关子,下头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暗骂。好在汪小官人仅仅是微微一顿,继而就从容说道:“有道是钱生钱,利生利,虽说官府有令,放钱取利,不得高过三分,否则律不追索,可民间却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月息一成甚至两成的高利贷多了去了。然而,一边是背了高利贷的还不出债被逼得走投无路,一边却是父老乡亲有三两个钱,却不知道上哪去找利生利的路子。所以,从今天开始,义店将推出米券。”
见下头传来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汪孚林便开口说道:“所谓米券,面值一两银子,第一期两百张,时限一个月,月利一分半。也就是说,买一张米券,需要用一两银子,而一个月之后,如果拿着米券前来支取,那么除却可以拿回一两本钱,还可以再加上一分半的利息。”
买这么个东西回去,在身边放一个月,等回头拿回来的时候还有利息?
听到这样新鲜的事,下头顿时起了一阵比最初更大的骚动,而汪孚林在用力拍了拍双手之后,等人群稍稍安静了下来,他方才说道:“我知道大多数人的习惯,是落袋为安,即便一二两银子,宁可挖个坑埋起来,也比放在别人那里放心。可是,请大家想一想义店的声誉!我们要做的,是让大家没法放出去生息取利,也不能变出钱来的闲钱能够增值保值。也许有人觉得一分半银子不过区区十几文,那么等第二期,你可以选择六月期,总共利息一钱,又或者到期不支钱,而是换一石半白米的米券。”
这一次,就连最初有些不屑的路人,也忍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放高利贷的那些人自然有一二两也拿出来放的,可一般小民百姓哪敢放高利贷,不怕放了却要不回来?只能一块块银子攒着,然后多了到钱铺熔铸成大的,平时挖个坑埋在后院,又或者束之高阁,哪里可能放着生息?就算做生意的,有不惜本钱投入的,也有赚到一点就开始藏钱的,如果真的按照这位汪小官人所说,那么倒可以考虑!(未完待续。。)
第一九八章 剪彩之后一抢而空
见成功吸引了众多人的注意力,并没有人不感兴趣就此离去,汪孚林方才稍稍放下心,右手放在背后做了个手势,叶青龙立刻上来,扯开喉咙大声说道:“最新特惠,第一期两百张米券,时限一个月兑付,现在购买,除月利一分半之外,附赠状元果及美人果一包。一个月后,发行半年期米券,半年利息一钱,到期可选择直接兑本钱以及利息,又或者直接支取白米一石半。”
之所以第一期压根不提支取米的事,是因为汪孚林知道现如今正是秋收时节,一个月之后米价只会跌不会涨,谁会放着好端端的现银不要,而选择现米支取?但半年之后就不一样了,那时候应该是明年三月开春粮价最高的时候,选择兑米而不是兑银子,有可能得到比利息更大的收益!
事实证明,对于这样的物价规律,围观百姓中很多人都能想明白。但半年期限毕竟很长,再说是一个月后再发行,不少人就琢磨着是不是先买张一月期的试试水。毕竟,这银子相当于只是换个保管人,一个月后照旧还是自己的,还能白得十几文利息外加两包时下最流行的状元果和美人果。
而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再次开口说道:“但是,我也在此严正申明,若有其他地方也发售同样或者类似的产品,与本店无关,或有被人卷款潜逃,兑付无门的危险。敬请各位互相转告,谨防上当。现在,有请歙县叶县尊。以及南溪南吴老员外。戚百户。西溪南吴公子,为今日盛事剪彩开张!”
围观的人们从来都没听说过剪彩这么一个新鲜的名词,眼看本来左右两间都下了门板的义店店堂,这会儿都被人挪移了开来,此时此刻就只见一整条红绸横在门里,三朵大红绸花异常醒目,而这会儿站在红绸后头的那四位大人物,手上全都拿着系了大红绸带的剪刀。脸上表情却都有些古怪。
随着两旁高高挂起的鞭炮陡然噼里啪啦炸响,那四位第一回被邀请做这种事的嘉宾稀里糊涂剪下了自己的一刀,而汪孚林和程乃轩叶青龙则是直接接住了那剪断的绸花,随即将其扔向了围观人群。
面对这一幕,有人敏锐地跃起,接住了这价值不菲的绸花,而更多的人则是蜂拥进了店堂,开始询问米券的诸多事宜。汪孚林示意程乃轩引了叶钧耀等人赶紧往后头走,在之前定好的酒楼好好款待一下众人,自己则是亲自出面接待这很有可能成为第一批主顾的客人。
整整一个时辰。他也不知道应付了多少咨询的人,自始至终笑容满面。耐心十足。由于他汪小秀才的名声、信誉,此时此刻的态度,有人回去拿钱,也有身上正好有闲钱的当场买下。当店堂中传来叶青龙紧张的叫声,表示第一期已经发售完毕,敬请下次赶早的时候,没赶上的人顿时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总算有了个空子,汪孚林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茶水,这才抽身而退去了程乃轩包下的酒楼。看到那些全都留下的嘉宾,他就知道今天这事不但引来了民间的兴趣,这些官宦缙绅也都很感兴趣。
由于他来得快,其他人还不知道义店那边的销售状况,叶大炮就关切地问道:“孚林,卖出去几张?”
“有劳县尊关心,都卖出去了,那些来晚的人,好些都懊恼得很。”
都卖完了?
这下子,就连一向最为支持义店这个新鲜事物的南溪南吴老员外,也顿时瞪大了眼睛。一张米券一两银子,二百张也就是二百两银子,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很大的数字,更何况到期这笔收入还要加上利息再倒贴回去。他注意到的是这样一种模式,这意味着义店的信誉很受民间肯定。别人兴许能够如此跟风,可第一个开创者到底不同,而且今天叶大县尊的亲临,更是等同于用官府的信誉给这批米券做了背书。
而今日受邀而来的西溪南果园主人的侄儿吴守准,则是若有所思地说:“这些米券不会被人仿制吧?”
“那是当然。程家从前就有一家小书坊,这次用了特殊的颜色,红蓝黑套印。因为是第一期,米券和留底上都还记录了买主的手印,严防假冒。今后还会根据发行日子的不同,使用特殊的密语,敬请各位放心。”印章也请了一位老微雕师傅的事,汪孚林就不罗嗦了。有些事情留一半说一半,这样会比较有利。
听到一切顺风顺水,叶大炮当然是最高兴的那个。毕竟,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背上的县衙亏空应该能够在离任的时候填补,而且只要夏税秋粮以及岁办岁贡能够完美达成,考评时最难的催科两个字,他就算达成了,只要其余政绩也过得去,三年一次考满后,说不定就能往上挪一挪。因此,尽管今天糊里糊涂参加了一场剪彩,他依旧兴高采烈。
想到汪道昆当初把自己这些人交托给汪孚林时,自己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亲眼看到汪孚林拳打脚踢折腾出义店这么个怪物,戚良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虽说他只是在义店挂个虚名,其实压根谈不上股份,他还是很尽职尽责地提醒道:“汪小弟,今日米券既是一抢而空,我觉得,半年期的米券,你不如尽快准备完全,省得被人抢先。”
听到戚良这么说,吴老员外也点头道:“从前没人想到这样收纳民间闲钱,今天既是百姓表现出了这样绝大的兴趣,你不妨听从县尊建议,尽快准备。”
汪孚林本待用一个月时间来建立信誉,此刻众人一个个都这么说,他便看向了程乃轩。程大公子当即二话不说地拍胸脯说:“我本来就已经让人在套印了,密语也已经准备好了。这下子加紧就是。不过。这次发多少张?”
见汪孚林打了个手势。分明是五百,程乃轩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吴守准又问道:“如果这五百张到时候全都支米,一次性就是七百五十石。而开春本来就是粮价最高的时候,到时候也许会涨到一石米七八百文钱甚至一两,如今屯粮的收益岂不是会……”
“吴公子所虑很有道理,所以,这五百张米券之后。我就不会再发可以支米的米券了,只发到期兑付本钱和利息的米券。用七八百石米的代价,来树立百姓对义店的信心和追捧,这还是很划得来的。今年徽州府风调雨顺,每亩地应该都会多打几斗粮食,故而只怕要叶县尊令人立刻腾出预备仓库房,让我暂时存一下粮食。当然,此事我也会和段府尊接洽,省得届时有人就此兴风作浪。”
对于腾出储备空空的预备仓,叶钧耀当然是支持的。其他几个股东听到汪孚林说还会去和段府尊商洽,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作为缙绅大户。他们之中有的人明令家中不得放印子钱,也有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只是其中那丰厚的利润。他们深知汪孚林如今推出的米券利率绝不算高,对于有钱人吸引有限,可对于小门小户紧紧巴巴过日子,只有一丁点积蓄的人家来说,却相当于存钱还倒贴利息,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这样一来,不用担心义店在秋粮收获之际却资金不够的问题了!
至于这一个月赔本赚吆喝的问题,如今已经在林木轩上吃到了丰厚甜头的汪孚林和程乃轩,当然不会在乎。尤其是汪孚林,他今天请来了包括叶县尊在内这么些人,只请了一餐饭,加上之后要付出的利息,以及几百包美人果状元果的钱,哪怕把今天剪彩和装饰店堂用的那些红绸也统统算上,总共付出的代价不到二十两,但起到的宣传作用却非同小可,一两日之间就能传遍徽州一府六县!
因此,既然叶钧耀等人都建议要尽快发第二批半年期的,汪孚林少不得就再三嘱咐程乃轩尽快把东西炮制出来。等到回家进了自己那屋子,一上午高强度亢奋工作,一中午和大人物们说嘴扯皮,此时此刻累坏了的他直接往床上一躺,忍不住就这么笑了起来。
最困扰人的资金问题,至少短时间之内不是问题了!
汪小官人战斗力强的名声,徽州一府六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谁都没想到,他从松明山刚刚回城,叶县尊正式推出了各里收各里的秋粮新政,紧跟着义店就来了这么一出。只要不笨的人都能看出,这米券一发,义店的资金压力就能立刻消解——当然从前也并非那么大,毕竟程乃轩乃是程老爷独子,关键时刻回家调钱就行了。可这两个道试吊榜尾难兄难弟的小秀才在玩闹一般的林木轩之外,却真的致力于粮商这行当,却很让人意外。
因此,原本认为狼已经吃饱喝足,暂时不足以再成为威胁的吴兴才等粮商们,顿时再次纠结了。徽州一府六县就这么大,他们都是多年老坐商了,不缺本钱,当然就更不会想到利用这样的方式,招揽分散在无数寻常百姓手头的闲散资金。当一群人再次碰头,彼此之间面面相觑的同时,那个入行最晚的胖粮商便低声说道:“有人给我递了个话,咱们可以在回头收粮的时候把价钱抬得高高的,反正他许诺每石比我们高一分……”
“够了。”吴兴才本来该是最恨汪孚林的一个,这会儿却咬牙切齿地说道,“给你出主意的家伙没安好心,我们高价收粮有什么好处,回头更两面不是人!之前汪孚林说什么米业行会,我们拖着没去谈,可现在到这份上了,显然他不是玩玩而已,何妨看看他能出什么主意?如果不好,我们当然可以不听,可万一真的合则两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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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九章 倒霉的廪生(求月票)
吴兴才固然有这样的提议,可粮商们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UU小说,www.uu234.com就在他们继续纠结的时候,不过区区数日,义店便推出了第二期,面值同样为一两,但时限却是六个月的米券。这批米券到期兑付利息一钱,又或者可以选择兑换一石半白米。也不知道多少人自从上次风声之后,就在等着这么一期产品——开春米贵就直接兑米,米贱就直接兑本钱和利息,简直不要太完美——于是,从放出消息到五百张一抢而空,和第一期所用时间差不离,也只有一个时辰。
这还是因为,根据汪孚林的嘱咐,这头两期米券采取的全都是记名方式,登记姓名籍贯住址以及手印,否则早就抢光了。
两期一共收入七百两银子作为本金,之前担心的资金问题迎刃而解,汪孚林也就不再急吼吼了。放在后世,这种低利息集资根本不可能套取如此资金,但现如今不是不流行有息储蓄吗?所以,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借此真真正正地赚到第一桶金。办完了这件事,把这些天做生意做到走火入魔的程大公子一块拎上,他就与其走了一趟黄家坞程家大宅。
因为程老爷不在,程乃轩没了负担,对于回家自然半点不怵。可是,站在自家祖母和母亲面前,旁边的汪孚林竟是开口说了一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话。
“老夫人,夫人,程兄和我连日以来忙于杂事,课业难免不能周全。转眼就要到年底岁考了,我二人却几乎是紫阳书院生员中请假的常客。正好叶县尊请了先头李师爷的恩师柯先生。还有汪二老爷的授业老师方先生为门馆先生。教授叶公子和我家两个小子。之前也常常指点我经史文章还有制艺。我想,程兄如果也在闲时一块跟着学习磨砺,应该会能够很快上手。”
程乃轩的祖母和母亲彼此对视了一眼,他的母亲陆夫人便抢先说道:“如此甚好,他爹写信来问时,我们也就好交待了。”
“喂,双木,咱们的事业都刚起步。哪有时间……”程乃轩才要开口抗议,就只见汪孚林朝自己瞪了一眼。
“老夫人和夫人既然同意,那么我有一件事想和二位商量。义店那边倒还好,程兄之前花一百两给我雇了十年的那个小伙计叶青龙,现在掌柜当得像模像样,而林木轩那边,有之前管着油坊的那位管事,也可保无虞。但印米券的那家书坊,需要绝对可靠的人。我的建议是,让程兄身边的墨香。以及我家中和金宝一块读书的秋枫,轮流监督管理。以防出现问题。”
听到这里,程乃轩的祖母俞老夫人不禁笑了起来:“你想得很周到,就这么办。如此乃轩就干脆借住在你那里,学业为重,不可轻忽。”
程乃轩没想到汪孚林直接把主意打到了墨香和秋枫身上,而且祖母不但答应了,还吩咐自己就住在汪孚林那儿,分明是极其放心。他忍不住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暗想老爹也好,祖母和母亲也好,信人家竟然超过信自己!可让他更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程兄之前虽说也在我家中住过,可那时候毕竟是特殊情况,此番能否请老夫人和夫人借我一个稳妥的管事?我家里如今人口不少,可四个轿夫是南明先生给我的,伺候两个妹妹的是丫头连翘是程老爷送的,跟着金宝读书的秋枫也是程老爷送的,叶青龙是程兄玩笑间替我雇下来的。我自己找来的,只有一个帮厨的刘家嫂子。本来我应该仔细斟酌再添几个人,但一直都没顾得上。而且,想来老夫人和夫人也希望能有个人看着程兄。”
“喂喂,双木你这话什么意思?”
见程乃轩又开始抗议了,俞老夫人就没好气地说道:“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没个人看着你,我和你娘还真不放心。这样吧,就是谢管事。他跟着你爹东奔西走很多年,却因为一次事故腿脚不便,方才留在了家里,看着你却是正好。媳妇你说呢?”
婆婆都决定的事,陆夫人当然不会不点头。想到汪孚林自陈家里人手不够,她就笑着说道:“谢管事在挑人上头很有眼光,现在跟着老爷的几个人,全都是当年他挑选的。孚林你既是没空添人,可以让他代劳,眼光绝对上佳。”
那敢情好,这种饱经世事的老管家正是他最需要的,就因为不可能在市面上轻易找到,这才求助于程家!
汪孚林顿时欣喜若狂,赶紧谢过。等到他告辞的时候,程乃轩二话不说硬是要送,可一出屋子就没好气地揪住了他。
“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次叶县尊觉得你功劳不小,决定也给你弄个特批廪生,估计就这两天公布。也就是说,今年岁考你一定要考进一等。”汪孚林直截了当地丢出了缘由,见程乃轩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就慢条斯理地说道,“考不进一等就得停掉廪米,停掉廪米就意味着丢人现眼,你想想,等过年你爹回来,知道你升了廪生却停了廪米,会不会对你大发雷霆?还有许村你未婚妻许翰林家,会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所以,老老实实把生意交给行家,然后跟我去读书!”
汪孚林嘴上说得大义凛然,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之前被柯先生和方先生轮番上阵,折腾得快心理阴影了,决定抓个同伴一块受罪!可特批另一个廪生名额的事,这还真不是他对叶县尊和冯师爷提的,而是那两位看在程乃轩岳家乃是那位许翰林的份上,在他得知之前就已经私下里定了下来,如今,程乃轩和他一块,推荐名单已经呈报南直隶督学御史谢廷杰,他连拦下都不可能!
之前紫阳书院换门联事件,汪孚林已经团结了大部分的歙县生员,此次面对硬塞过来的廪生名额,无奈之下,他对叶县尊冯师爷提出的交换条件——义店为紫阳书院之中勤学苦读的非廪生生员提供特别助学金,其数额相当于每月六斗的廪米,一共二十人份,这也算是他和程乃轩抢人名额的补偿。
当然,即便如此,仍然不能避免有些贫寒却又清高的生员心怀怨愤。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可从来没想要过廪生,否则他用得着岁考一等如此拼命?
再三确定汪孚林不是故意骗自己,程乃轩顿时抓狂了。能够从县试府试道试三关杀出重围,最终考中了秀才,程大公子当然不能算是纨绔,天赋才情也都不错,可问题是秀才这种科场基层在歙县从来不缺,整个歙县学宫整整一两百都是这样的,要考一等,就意味着要比一大帮年纪大的前辈考得更好,至少要杀入前二十到前三十!虽说程奎等人中举之后,学宫少掉一批最强的竞争对手,可岁考二等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一等?
而且他还早就翘掉了紫阳书院的课,经史子集都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用担心,柯先生和方先生都是应试高手,强化一个月,包你岁考二等,再强化一个月,包你岁考一等。”汪孚林直接给程乃轩打了包票,见他将信将疑,他就笑眯眯地说,“你别无选择,只能搏一搏。好了,你赶紧准备准备搬我家去,我去府衙求见段府尊,谈一下预备仓仓库的事!”
说实话,汪孚林真不是坏心眼,之前乍听得叶县尊和冯师爷把廪生问题报给了南直隶督学御史谢廷杰,他还争取过修改的,可既然改不成,他当然乐得自己有个难兄难弟陪绑。这不就叫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知道,他可比程乃轩更不想下科场,做个官商挺好的!
徽州府衙阳和门外,汪孚林只是对门子客客气气通报了一声,连门包都还来不及送,就只见那个四十开外的门子满脸堆笑,先是把他请到了门房小坐,继而一溜烟跑了进去通报。只不过一小会儿,人就带着一个青衫令史回转了来,那笑意比之前平添三分,点头哈腰地说:“小官人,府尊有请。这位是户房陈令史,您跟着他进去就行了。”
这要是换成歙县县衙,得到这样的待遇毫不出奇,毕竟通过直接间接手段,汪孚林对三班六房已经有了相当的掌控,可此时此刻走在徽州府衙,他只觉得四周围那些目光半是敬畏,半是羡慕,不由得就有些犯嘀咕了。虽说舒推官成了凉透的冷灶,府衙刑房因为他的缘故被彻底清洗了一遍,可前者有迹可循,后者没人知道,而快班王捕头只是在吴家米行门口吃了他一个哑巴亏,可也没到眼下这种犹如凶神过境的地步吧?
因此,在绕过大堂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叫道:“陈令史。”
然而,原本一声不吭在前头带路的那位户房青衫典吏,却是直接先打了个哆嗦,随即方才停步转身,脸上表情竟有些紧张:“小官人有何吩咐?”
看这家伙的表情,汪孚林就更觉得不对劲了。他想了想,便稍稍迂回了一点问道:“府衙是不是有什么变动?”
陈典吏小心翼翼地瞥了汪孚林一眼,这才陪笑道:“小官人这变动两个字着实精妙。是有变动,前几天绩溪县县令丁忧出缺,段府尊因为秋粮在即,故而令舒推官前往署理绩溪县令,舒推官今早才被人抬着去绩溪。”(未完待续。。)
第二零零章 坑人的最后是被爹坑
名字似乎叫舒邦儒的那位舒推官,竟然去绩溪署理县令了?还是被人抬着去的,这什么情况?
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货真价实满脸诧异。而陈典吏见其这般反应,意识到对方是真的不知道,就又添了几句解释:“舒推官自从之前跟着徽宁池太道钱观察去探望过歙县叶县尊的病之后,回来之后就旧病复发,所以这次是抱恙去绩溪上任的。”
如果是什么好地方,那么舒推官抱病去上任,汪孚林还有可能相信,可绩溪那是什么地方?徽州一府六县之中,绩溪最小,也最穷,固然出过胡宗宪这样的高官——胡宗宪当初还是以他籍参加科举的——固然有身家豪富的大商人,可总的来说,绩溪在整个徽州府中占据的科举名额最少,赋税份额最低,这都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大约体悟到,就如同已经失宠的妾妇一般,舒推官竟是被段府尊给赶到绩溪去了!
难不成府衙这帮子人认为事情和他有关?他是很讨厌舒推官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可他还没有那样的能耐!
再一次快到段府尊的书房时,汪孚林正想着自己上一次在此对门面壁的经历,就只见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随即一个身穿青莲色衣裳的少女从里头出来,低着头不看路,只是心事重重地往前走。他也不记得这是否上次自己见到的段小姐,不想多事,见陈典吏连忙退到一边躬身行礼,他就往其身后闪了闪。像模像样稍稍低了低头。果然。人压根没看到自己。就这么从身侧过去了。他才刚刚舒了一口气,就只听陈典吏出声说道:“府尊,汪小官人来了。”
汪孚林也管不了身后是否有目光投来,听到里头段朝宗一声请,他立刻进了书房,见陈典吏也跟着进来了,还妥帖地关上了房门,隔绝了窥视的目光。他顿时轻松了不少,当即开口说道:“府尊日理万机,学生本不该贸然打扰……”
“不用客气了,此次夏税,歙县第一个完税,你功劳不小,更何况,这次歙县叶知县首倡各里收各里的新政,一人粮长,全里帮贴。算是走在了赋役均平的最前列,你又紧跟着捣腾出什么米券。难道不是为了帮衬他?”段朝宗直截了当地揭破了这一点,见汪孚林打哈哈连连谦逊,他就叹了口气说,“你来得正好,我也想找你。南京那边飞派白粮的玄机,应该瞒不了,今年秋粮,只怕比夏税更艰难。”
这有消停没消停啊?汪孚林简直想哀嚎了,可这种饮鸩止渴的伎俩,是南京户部出的,说不定还有汪道昆在其中煽风点火,他也不好评价什么。
于是,他决定不理会段朝宗的暗示,轻咳一声便开口说道:“不论此事是否会事发,各里收各里之政,里长们都没有提出反对,而十五区大粮长只需站柜收粮,较之从前奔走不可同日而语,若有人要闹事,就得在一百多个里长当中摆平几十个。至于那些大粮长,视此为畏途的会欢欣鼓舞,至于当做生财之路的……”
汪孚林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这些人劣迹斑斑,往年只不过靠着他们收粮,这才只好捏着鼻子忍着,现如今若是他们不服闹事,正好一体收拾了!”
这一体收拾四个字杀气腾腾,陈典吏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暗想不愧是敲饭碗的煞星汪小秀才,对那些别人畏之如虎的刺头只当纸老虎。
而段朝宗对这个回答虽说不上十分满意,可汪孚林的意思是全力保证歙县今秋完税,他也只能勉强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汪孚林和其他五县又没什么交情,凭什么越俎代庖?看来,他只好给其他五县县令下死命令,省得回头再闹出什么来。
“你今天来见本府,不是只为了汇报歙县叶知县的新政吧?”
“当然不是。学生今天来,是想向府尊请示一件事。”汪孚林看了一眼陈典吏,字斟句酌地说,“学生想借一下歙县预备仓的库房。”
段朝宗登时眉头一挑。这些年各府县的仓储全都一日不如一日,别说歙县没有按照规矩一定要有的七万石粮食,估摸顶了天也就七百石,而其他五县只会少不会多。可朝廷毕竟还在三令五申地下文,让各府县把预备仓好好抓起来,把库房借出去这种事,说小很小,但说大却也很大!他恼火地一瞪汪孚林,正要呵斥,可见汪孚林表情耐人寻味,他细细一想,最终就对陈典吏说:“你到外头守着,不要让无关人等乱闯。”
虽说陈典吏也很好奇汪孚林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段府尊的命令不能违背,他只能依言出了书房。可刚到外头,他就发现刚刚撞见从书房里出来的段小姐竟然并未离去,而是在院子门前张望,只在见到他时,露出了几分慌乱,踌躇片刻后方才低头走了。他也不想多思量这种府尊后院的事,站在门前努力竖起耳朵,试图听清楚屋子里头的交谈。然而,让他异常失望的是,段府尊还不时有些许声音,汪孚林却仿佛哑巴了似的,接下来竟一声都没吭过!
在最初的疑惑之后,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汪孚林定然是通过纸笔,又或者其他方式和段府尊交谈,此事竟是如此不欲人知!
不管陈典吏如何腹诽恼火,当看到段府尊笑容可掬亲自送了汪孚林出来,而且还给予了本府小看了你这样的重量级评语,只是区区府衙户房典吏的他哪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来,少不得根据府尊吩咐,又恭恭敬敬把汪孚林送到了阳和门。眼看汪孚林上马之后径直离去,他方才擦了擦头上汗珠,暗想要不要给汪老太爷,又或者其他人透个信。
至少让他们知道。汪小官人如今不但是歙县叶县尊的红人。也是段府尊面前的红人!
出师告捷直接把库房的事情给敲定了。再不用踌躇粮食收得多没地方放,汪孚林少不得立刻回县城义店,对叶青龙嘱咐了一下此事。当然,届时和仓大使以及官仓老人、斗级之类扯皮的事,他就不出面了,自有刘会吴司吏外加赵五爷这些三班六房资深人员去帮忙搞定。
之前汪孚林回城的时候被赵五爷等人一拥而上给架上了滑竿就走,可现如今戚良直接送了他一匹还算是不错的坐骑,他终于不用成天出行基本靠抬。一天到晚过着剥削阶级的**生活了。骑在马上较之坐滑竿坐轿子,又自由自在,又舒爽惬意。只可惜当初汪道贯借给他的这座宅院固然五脏俱全,却没有马厩,因此他只能把这匹坐骑暂时寄放在县衙马厩,再绕一个大圈回到自家,这就是唯一的不便之处了。
他刚推门进去,就只见一个人影窜了出来,险些吓他一跳。看到是素来老实的金宝,他顿时有些奇怪。还没开口问,金宝就激动地说道:“爹。湖北来信了,汉阳府那边来信了!”
湖北?汉阳府?记得那两位他穿越过后还没谋面的爹娘双亲,似乎就是在汉阳府汉口镇吧!
汪孚林心中一跳,不假思索快步入内,一进后院,就看到汪二娘和汪小妹两个小脑袋正凑在一块看一封信,连他走近都没发觉。虽说心里同样急得火烧火燎,当然最担心的还是那个不靠谱的老爹给他折腾出什么来,可这会儿他还是稍微留了点耐心,只是用力咳嗽了一声。
汪二娘和汪小妹这才反应过来,当姐姐的立刻把妹妹的手掰开,随即把信送到了汪孚林面前:“哥,是爹和娘的信。”
这么说这二老至少顺利碰头了,而且看样子都还算好!还好还好,他真怕出现什么三长两短特别狗血的情况!
汪孚林接了在手,一目十行看完了第一张,结果尽是些嘱咐他好好读书努力上进,嘱咐汪二娘和汪小妹姊妹俩好好照顾他这个哥哥……没错,就是让妹妹照顾哥哥这种特别不合理的状况!他为从前那个汪孚林的书呆和不负责任撇了撇嘴,看到老爹对他收金宝为养子表示欣慰和认可,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暗想这位老爹人看来还不错,至少是通情理的。
等他挪到了第二张信笺。这一次,只看了几行字,他就彻底更改了自己关于通情理三个字的定义,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雷劈过了似的,外焦里嫩,简直快傻了!
老爹在信中说,当年给他订了一门婚事,念在这年头很多人都有娃娃亲的情况,他可以忍,大不了他想办法让人家主动把亲退了……可信上说,因为种种原因,这门婚事已经早就被人退了,但他不承认!所以他希望他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一定要考好试做大官,然后再把这门亲事结回来……
这是什么见鬼的情况?
这都是什么爹啊,太坑人了!自己病了妻子过去侍疾,丢下家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从前还背了一屁股烂债,躲着债主不来往,让他以为自家和族里亲戚就是这样冷淡的光景;现在又突然来信说他已经订了婚,婚事被人退了还卯足劲要结回来,这算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纯粹神经病?
“哥,哥!”汪二娘一看汪孚林满脸悲愤就知道不好,赶紧使劲拍着他的脊背,直到把人叫回魂,她方才小声说道,“哥,爹的信还没完呢。”
发现还有最后一张,汪孚林顿时咬牙切齿地拿到眼前,见老爹在信上提到生意多年不见起色,之前又病了一场,于是干脆脱手给了别人,捎带回来的那二百两银子算是给他们兄妹三个的生活费,他正想着这两人总算要回来了,可转瞬间就看到了最后一句。他那个完全没有做生意天赋的老爹,竟是在汉阳县令家里找了个门馆先生的活,像模像样给人当起了先生来,母亲不放心他的病还留在那,所以已将他们仨儿女托付给了汪道昆!
他终于意识到,老爹这信捎回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汪道昆已经上任郧阳巡抚,更不清楚金宝之外,歙县这边发生的各种情况。
不过不回来也好,省得他回头不知道拿什么面孔来面对这尽坑儿子的爹!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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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一章 惨剧之后的岁考
有了程乃轩这个难兄难弟,临时抱佛脚的汪孚林总算有了个伴。UU小说,www.uu234.com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人的习惯完全不同,柯先生是放任自流,平日就是布置题目,指点如何写出点睛之笔,务求一篇文章弹眼落睛,让主考官眼睛一亮,再也挪不开,而缺点则是万一不合主考官的胃口,很可能会直接黜落到低等。而方先生则是一丝不苟,八股的每个环节都要求严格,虽常常让汪程二人叫苦不迭,但几十年老夫子才写得出的四平八稳,在他的指导下却可让人信手拈来。
十数日后,汪孚林和程乃轩递补为廪生的事就批下来了,反正不知道叶钧耀和冯师爷替他们说了什么好话,此事在歙县学宫,也仿佛没引起多少风浪。而在这时候,从江西那边破开重重封锁传过来的消息,却让整个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的读书人心有戚戚然。
就在上个月,科举大省江西的众多生员没能跻身科考一二等,不够格参加乡试,所以蜂拥而至省城南昌参加大宗师主持的乡试资格试之遗才试,呼啦啦一下子去了三万八千余人!尽管提学大宗师和地方官临时又是腾房子,又是调人手维持秩序,但最终还是酿成了大骚乱。因为维持秩序的军官一时判断失误,弹压手段过于凶暴,结果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踩踏事件,当场死者就高达四十八人,次日死亡名单上又多了十七个人。
这一场原本是用于录遗的遗才试,最终成了一场极大的悲剧,高达六十五名死者之外。轻伤重伤者高达千余!虽说地方官不敢不向朝廷禀告。可生怕其他各地生员有所骚动。拼命控制舆论管制消息,可这种事哪有可能真的阻止,所以才不到一个月,距离江西很近的徽州府,就得知了这么个消息。
一想到三万八千人一块参加考试那情景,汪孚林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还是低估了这年头人们的科举热忱,这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一旦科考失利。那就肯定死心了,什么录遗,什么大收,绝不会去凑热闹!直到现在,他对于临考强化还是抱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要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两个廪生砸到了他和程乃轩脑袋上,谁乐意这么用功去读书?想到那惨剧,歙县学宫自发悼念的时候,他少不得也去上了一炷清香。
然而,这样一件惨剧的影响。绝对不仅仅是歙县学宫众多生员自发为邻省的死难生员写了不少悼文悼诗而已,其后续效应还在不断发酵。十数日之后。南京那边就传来了消息,提学大宗师谢廷杰将巡视南直隶各府县,亲自主持今年岁考!
要说三年一任的提学,职责就是巡视各地,录取生员,考查生员,然后辅佐乡试主考官进行乡试。所谓岁考本来是一年一次,可南直隶十几个府,每年兜一次已经很累了,更何况每年兜两次?所以,提学在三年至少两考的硬指标下,都会偷懒把自己任上的第二次岁考和科考放在一块,省一次奔波。
而且,南直隶大多数岁考都是用的类考,也就是类似县试、府试、道试的三类考选,由州县主司以及府学县学的教授教谕一块,一层层选择出优秀的往上报送,提学只在道一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生员考核定等。汪孚林本来就是钻的这个空子,打算靠着自己和段朝宗叶钧耀的关系,怎么都预先混进这岁考道试再说。可今年,谢廷杰显然是因为朝廷很可能会乍然紧下来的风声,不再坐镇徽宁池太道考察诸府生员,而是不惮路途遥远,直接又下来了!
大约知道如此考选耗日持久,谢廷杰在得知江西遗才试惨剧后就决定,将南直隶十余个府分成江南江北,年底前先考徽宁池太四府,过年到二月期间考苏松常镇江应天五府,三月之后再考江北的扬州淮安庐州等地。而且,此次这位提学官不用类考,而是调六县生员齐集徽州府城,举行调考。若非要在短时间之内直接跑遍六县县学很不现实,这位不辞辛苦的大宗师甚至打算深入基层。
得知这个消息,赞颂声很多,但背地里的骂娘声同样很多。有不少生员在县衙府衙打好了关系,到时候高高批个等级,送去道试,只要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岁考取一个高一点的等级还是很可能的,可现如今提学大宗师亲自下来逐县考试,这意义就大不同了。
发现徽州一府六县会轮到第一批接受考核,就连之前一度放了大话要让汪孚林出丑的汪幼旻,都再也顾不上自己那家门庭冷落的店,立刻开始闭门苦读做文章。反倒是提早进入准备期的汪孚林在惊愕过后反应淡定,在他看来,只要还是谢廷杰就好,不论怎么说,自己在这位提学大宗师面前树立的形象,那还是很不错的。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天一丝不苟的方先生来接替柯先生时,竟是把一沓厚厚的书撂在了他的面前。
全都是那位阳明先生王守仁的文章!
汪孚林看了一眼同样目瞪口呆的程乃轩,小心翼翼地说,“方先生,不是说咱们以应考为主,暂缓学习这些学派精髓的吗?”
柯先生属于湛若水甘泉学派,方先生属于王学泰州学派,两人说是学派之争,但至少这段日子忙于强化八股的汪孚林没感受到。而且,他又不打算当个大学问家,所以尽量避免字里行间提到那些容易刺激两人的敏感字眼。可这一次,方先生却眉头一挑道:“你不知道吗?这位提学大宗师是王学泰州学派的中坚,立志于重编阳明先生全集。以你现在的文章底子,百多人当中脱颖而出不那么容易,但加上王学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此话一出。汪孚林登时又惊又喜——这简直和科举作弊的时候用某某字眼。考官就会直接录取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而程大公子显然比他更急切。连忙问道:“这岂不是说只要咱们多多宣扬些王学的东西,就能直接跻身一等?”
“谢廷杰是王学泰州学派的人,这又不是秘密,是个人都能打听出来。到时候一百多人当中,定然会一大堆人颂扬王学。”方先生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但此时眼神却意味深长,“可浮夸和务实,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徽州府乃是朱子家乡。理学重镇,虽说我王学泰州学派也好,湛学甘泉学派也罢,都曾经发展到这里,甚至建书院讲学,但比起新安理学的根基,那还是差远了。所以,这次谢廷杰到徽州来,我押他会务实,而不是务虚!”
当一大堆秀才生员火烧火燎准备即将到来的岁考时。秋粮虽说还没开始进入征收期,一批一批的粮食却已经陆陆续续进入了市场。一时粮价应声而跌。这次义店没有和其他粮商大唱对台戏,粮价自始至终维持在与人平齐的水平。而之前叶钧耀对于各里收各里的诠释,也传到了各乡各里。得知如果是完税就可以多点收入,除了一小部分家里紧巴巴的最底层佃农,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先存着粮食看看年底的市场价如何,并不急着发卖。
于是,第一批二百张米券的赎回,波澜不惊地完成了。如愿拿到本金和利息的人们高高兴兴回去,而叶青龙亲自把回收的米券给汪孚林送了来,眼看这两百张在火盆中付之一炬。而此时此刻,第三期米券的推出,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墨香几乎是常驻那家书坊,连少爷这边都顾不上了,秋枫也是两头跑,生怕自己负责的第一件大事有纰漏。当这一期米券推出之后,虽则没有开春兑米的巨大优惠,可冲着利息,仍是在两天之内卖完了五百张。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吴兴才等粮商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直接找上了门。这一次,再没有人嘲笑汪家那些不体面的用具,姿态全都放得很低,对于米业行会这四个字,也是一口答应。汪孚林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强大的吸纳资本能力,还有背靠预备仓的强大仓储能力,这才让这些粮商暂时臣服,因此对于众人推举自己为米业行会第一届会长的事,他完全没有推辞,反手把叶青龙推到了台前,还奉送了一个理事长的名头。
几个月之前还是被人呼来喝去,连饭碗都被掌柜给敲掉了的小伙计,现如今却突然蹿升到了这个位置,叶小掌柜在飘飘然的同时,当然有些诚惶诚恐。这天晚上,特意跑回来却被告知了这个消息的他使劲拍了拍双颊,这才讪讪地说道:“小官人,您这不是捧杀吧?”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就是那个栈道,给我死死顶在前面,拉住别人的注意力,明白了吗?”
见叶青龙赶紧点头,汪孚林便吩咐他,接下来一定会有很多应酬,该推掉那些该接下那些,等到把晕乎乎的昔日小伙计给打发走,他方才接见了从程家借来的谢管事。就是这么一位腿脚不便的中年人,给他挑选了两个丫头两个门房,还代替他回了一趟松明山,带回了汪七夫妻推荐的两个同村乡民,作为管家后备,同时,也正教着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何主持家务,查核账本。
这位拿着程家工钱的谢管事,恰是如今汪家最忙的人。
而此时此刻,汪孚林不好意思却理所当然地,在谢管事的肩头上又压了个担子。
“户房刘司吏给我推荐了四个人,有劳谢叔帮忙甄别一下,我想要派人出去做点事。”说话的同时,汪孚林从小几上拿了个匣子,双手递了过去,“这些是辽东送来的虎骨,还有一些藏红花,虽说补偿不了您这些天的辛苦,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ps:隆庆四年江西遗才试的这次事件是真的,我查岁考和科考资料时正好看到,于是想象了一下三万八千秀才云集的场面,只觉得头皮发麻……所以还是徽州人通达,很多人科场失利就去经商,免得一棵树上吊死。求下月票,谢谢大家^_^(未完待续。。)
第二零二章 岁考第一站徽州!
谢管事最初在程家接下差事的时候,还以为只要到汪家点个卯,象征性地看着程乃轩就好,谁知道他一到,汪孚林一口一个谢叔,拿他当自己人似的压担子,以至于他这些天根本就是住在汪家!累归累,可看到程家的未来主人程乃轩老老实实被人死盯着读书应试,他也乐意效劳。≧UU小说,www.uu234.com此时此刻,当汪孚林亲自送他出了门,又请轿夫抬他回家的时候,自从伤了腿之后,不能再跟着程老爷东奔西走的他第一次觉得,本以为只能当个废人的余生,还是有价值的!
“小官人只不过刚刚才知道我这个人,就敢这么相信我?”
“否则怎么办?我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而且,我相信程老爷的眼光,总比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强。”
想到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汪孚林说的话,谢管事不禁微微一笑,随即竟是就直接在滑竿上翻看手中的资料。尽管那四个人他还没见,可上头身世来历,从前做过什么,一应俱全,显然不是汪孚林弄出来的,官府的痕迹要多重有多重。
“应该是快班……还有刑房的手笔,这才能够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谢管事心有余悸地轻轻吸了一口气,暗自佩服自家老爷的眼光。
汪小官人在科场上能走多远,他不了解,不敢断言,可在商场上却很难说。如果说老爷当年是豪赌,这一位便是剑走偏锋,先趟平官路。再开展商途。
岁考竟然是大宗师亲自莅临徽州府。也不知道多少人家为之发愁。尽管这并不是决定生员是否能参加乡试的科考。重要性大大不如,可毕竟牵涉到附生递补增广生和廪膳生的问题,而廪膳生考得不好,也会失去每个月六斗米的廪米福利,甚至于被降级,革除廪膳生的名号。正因为如此,无论府城还是县城,有生员的人家无不闭门谢客。营造出有利于生员苦读的环境。
于是,对于汪小官人最近很少到县衙串门,和他熟悉的人都心里有数。苏夫人特意命人送去了各种润燥的滋补品,刘会和吴司吏赵五爷也尽量帮忙解决杂事,免得搅扰了人家的“科举大事”——他们完全不知道,汪孚林其实是很欢迎人家拿点其他事情上门,让他换换脑子的。至于再下头一点的那些吏役,则是无不琢磨着能否通过在别的地方帮点忙,巴结一下这位巡抚侄儿,县尊面前的红人。
这其中。包括刑房典吏萧枕月。这位当初在给叶县尊的文书上打原刑房司吏张旻小报告,而后跟着吴司吏演了一出戏。张旻一伙人被舒推官一锅端了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提早知道消息从后门溜回来的,也是事后除却吴司吏之外最大的得益者。故而要说县衙三班六房之中倾向于汪孚林,又或者说松明山汪氏的铁杆,刘会和赵五爷吴司吏之后,就要轮到他了。不说别的,当初班房里的帅嘉谟还是他领着汪孚林混进去探望的。
所以,他打算利用空隙,在府城县城各处溜达一下,看看在这岁考的节骨眼上是否发生什么状况,然后预先排除掉。但是,碍于县衙每天早堂午堂晚堂轮轴转,三班六房几乎要从早伺候到晚,闲暇时间不多,他就和吴司吏以及刘会赵五爷全都打了个招呼,万一县尊过问的时候帮忙说句话,自己一连翘掉了几天的午堂。出于某种众所皆知的原因,除却那些酒楼茶肆,一身便装的他往汪家三老太爷家门口晃悠的次数最多。
五六天下来,他别的没发现,各家生员的癖好八卦却听说了一堆。比如说谁特别迷信,每晚都要拜菩萨;谁特别喜欢流连花街柳巷,最近却一直都没工夫寻花问柳;谁特别好财,曾经买通巡场的差役,和其他富家生员换考卷,让人岁考又或者科考进高等……反正乱七八糟的东西收集了不少,真正有用的却找不到。
这天午后,当他照例找了家生员常出没的小茶馆,松乏一下兼探听消息,结果发现都是些没营养的抱怨,又或者不着边际的雄心壮志。他听得烦了,就索性趴在桌子上眯瞪了一会,可人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细微的交谈。
“真的能弄到考题?不是骗钱?”
“骗你干什么,是岁考,又不是决定乡试名额的科考,而且整个南直隶十几个府,哪怕这不会一考三天,一天就完了,顶多两三道题,加在一块就得多少?”
“你是说大宗师提早出好了题?可这真能弄得到……”
“嘘,总之,值得试一试。有个消息你大概还不知道,汪家三老太爷那边透出消息,说是大宗师第一站就会到徽州府来!”
萧枕月在听到头两句对话的时候就已经清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这两人真能弄到考题,等听到不过单纯痴心妄想,顿时大为失望。唯一让他觉得有所收获的,便是知道大宗师会第一站抵达徽州府!不管是真是假,这都是一个莫大的消息。于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这两个年纪不小的生员谈完离开,他这才装成睡眼惺忪的样子起来结账,随即追了出去。
可不过是这么一小会,人就已经不见了。他也并不气馁,想到是竦川汪氏那边流传出来的谢廷杰将会先到徽州,他就干脆又往汪尚宣大宅那边去转了一圈。奈何后门毫无动静,等到他从后门转到前门时,却刚巧瞧见有人被迎了进去。虽说只是一个侧脸,一个背影,可他却眉头大皱。
秋粮还没开始收,但今年收成不错,叶钧耀心情当然很好。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案子都给他之前拿着教民榜文给打回去了,听说竦川汪氏花了血本,有的私下和解,有的软硬兼施,有的纯粹敲诈的则是用了些什么手段,总之没再拿来烦他。而且,他的处置方式被段府尊当成了范例传达给其他五县,听说那些官司都这么不了了之,当初的菜鸟县尊,如今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能吏,甚至还不时有游历士人来拜见,叶钧耀第一次觉得当个县令也挺好的。
这天傍晚,晚堂刚结束,他刚出了角门没走多远,正觉得饥肠辘辘,却发现应该从大堂前头正门退下的户房司吏刘会,竟是追了上来。
“堂尊,府衙送来消息,提学大宗师大概这几天就会先到徽州!这次,徽州府是整个南直隶岁考的第一站!”
怎么会这么快?就算先考徽宁池太道,也应该先是太平府这种距离南京最近,更不要说太平府的芜湖可是徽宁池太道分巡道驻扎的地方!
叶大炮登时大吃一惊!他一下子想到自己运用知县职权,把汪孚林和程乃轩狠狠夸赞了一通,又联同冯师爷这个自己人,成功地把本该岁考才能决定的廪生名额,给硬生生弄来了两个。此时此刻,哪怕他原本还嘀咕汪孚林闭门苦读,这些天几乎都躲懒不见了,这会儿却庆幸起汪孚林幸好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否则他也得跟着一块丢脸。于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立刻开口说道:“你去给孚林他们两个送个信,让他们有个预备。”
真要等到堂尊您去通知,黄花菜都凉了!
刘会腹诽了一句,嘴里却答应了一声,反正他照惯例总得过去吃晚饭。其实,这个消息他已经告知了汪孚林,只不过再和叶县尊通个气。毕竟,他是户房司吏,又不是汪孚林家的大总管,该有的尊重总得给足叶县尊。可就在他回到户房之后,刚刚坐定,突然只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他认出那是萧枕月,便开口叫道:“连着翘了那么多天的午堂,今天干脆连晚堂都不来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时候,萧枕月方才闪了进来。他也好,刘会也好,刑房吴司吏也好,全都属于三班六房中少有的骤然飞黄腾达的异数,平日里关系好归好,可他终究是吴司吏的下属,所以没事也不随便往户房凑。这会儿吴司吏已经回家去了,他又心里揣着事情委实没主意,这才跑来找刘会。他在刘会面前坐下,不顾自己比刘会还大几岁,认真地问道:“刘哥,你说这次大宗师下来亲自主持调考,汪小官人和程公子应该没问题吧?”
要是其他的,刘会肯定想都不想就会给出回答,但岁考这种事,他别说只是户房司吏,他就是县令知府也没法打包票。于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最近都在闭门苦读,又有名师辅导,总应该有把握的。”
是应该有把握,而不是绝对没问题,这种区别,萧枕月怎会听不出来?他终于把心一横,先把谢廷杰先过来徽州的事情说了,听刘会说,已经从府衙那边得知了这个消息,他顿时再无怀疑,低声说出了另外一件事。
“我今天在汪家三老太爷门口,正好看到一个人进去。当初提学大宗师不是来处理汪小官人的事吗?如果没记错,那一次,跟在他身边的就是这样一个监生。”
刘会登时再没有半点核算各里秋粮数据的心思,支着扶手霍然起身,“你确定没有看错?”
“只是一个照面,然后就是个背影,我只能说,应该有八分准。如果是真的,这样一个人和竦川汪氏勾勾搭搭,实在可疑。如果是假的,人家让我看到这一幕,难不成是想让汪小官人对提学大宗师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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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三章 汪小官人的恶名(求月票)
在鸡飞狗跳,风起云涌的氛围之中,提督学校巡按南直隶谢廷杰谢大宗师,终于风尘仆仆抵达了徽州府城。》UU小说,www.uu234.com这一次,他不是处理区区一个生员的问题,而是要对徽州一府六县所有生员进行岁考,所以驻扎的地方当然是徽州府学。然而,府学生员们并没有得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福利,因为谢廷杰一入驻,府学就停课了,所有生员各回各家,各见各妈,就连府学的两个门子都得了严令,倘若敢放外人进来,那么一体开革不说,还要挨板子!
提学大宗师摆出了这样闭门谢客,油盐不进的态度,有心钻营的人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不说别的,谢廷杰此来轻车简从,但跟着他帮办事务的监生,再加上随从,也有将近十人。这十人总不可能犹如谢廷杰一样从不出门。一时间,但凡他们露出行迹,总会有一大堆苍蝇想尽各种办法凑上去。至于谢廷杰自己,也不可能真的谁都不见,就比如品级比他高不少的徽州知府段朝宗,他就不可能将其拒之于门外。
其他各省的提学大宗师品级都有至少五品,但只是按察副使,受制于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主官;而南北直隶的提学官则是品级很低,不过七品,却因为挂着巡按要职,直接向都察院负责,位卑权重,一任官太太平平当完,回去就能蹿升到五品。故而,谢廷杰一听说江西遗才试闹出大纰漏,提学再加上布政司按察司,只怕要倒下一批人。他就立刻决定。宁可辛苦一些操劳一些。也要在今年的岁考中跑遍南直隶十几个府。
所以,他对段朝宗不免有些谨慎提防,生怕这位知府替人关说人情,暗示他应该把谁谁谁放在一等二等。好在段朝宗压根就不提这个,只是对他辛苦奔波表示慰问,对江西那边的死难生员表示同情,顺带叹一下苦经——因为徽州府没有贡院,府学地方不够。只怕到时候要动员差役临时搭建考棚。毕竟,和唐代考试那样,每个考生就发一个坐垫,连桌子都没有,让人左手悬腕拢卷,右手悬腕书写,简直是和练功似的,现在的生员们绝对要闹翻天了!
谢廷杰也知道,把实行了多年的类考,一下子变成调考。地方官肯定会犯嘀咕有意见,于是。他欠了欠身,诚恳地说:“段府尊的难处,我知道,但我也是不得已。说实话,岁考也和取生员似的,用县试府试道试这样的类考,这一点朝中不少人都颇有微词,觉得如此一来,提学官鲜少深入各府县学校巡查,这提督学校四个字就变成了空文。所以,我才不得不用调考。其实,这次要不是时间实在不够,我本来是打算走遍六县,每县分别岁考的。如果仅仅是多花点功夫,就能避免出江西那边似的惨剧,不论怎么说还是值得的。”
段朝宗也就是半真半假抱怨一下,毕竟在眼下这个时间岁考还算好的,因为秋粮完税截止日期是在明年二月,正好不用挤在一块。他又盘桓了一会,说了些官面上的话,当下就站起身预备告辞。可就在谢廷杰起身送他的时候,突然开口问道:“对了,歙县叶知县以及县学冯教谕将汪程二生员增补为廪生的事,段府尊可知道?”
这要是别的,段朝宗立刻打太极推了,但涉及到汪孚林,他顿时少许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谢提学说的这件事,我确实知情。汪孚林虽是今年才通过道试成了附生,名次也不算出色,但这数月以来,他在歙县乃至于徽州,都实实在在做了不少事情,就连紫阳书院新换的门联,也出自他手。更不要说今年歙县夏税能够第一个交齐,也有他不小功劳。所以,叶知县和我打过招呼,我也点了头。”
谢廷杰远在南京,南直隶那么多府中,徽州府只能算是居于中流,绝对不算起眼的一个。故而叶钧耀和冯师爷联名陈情,他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后,犹豫了一下就批了,可批下之后没多久,就是江西遗才试出事,他顿时又有些后悔。不管是汪孚林当初在明伦堂中据理力争,把中伤者驳得体无完肤,又或者在给他送行的时候,吟了那样一首诗,可终究那不能和学业文章挂钩。可现在,听到段朝宗如此说法,他不禁有些愣神。
记得那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秀才,到底折腾出什么事情来了?
多了个心眼的他没有继续追问段朝宗,把人送走之后,就干脆派了个随从去打听。等到那随从转了一圈回来,禀告了各种各样的奇妙传说,谢大宗师顿时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眉头更是拧成了一团。
敲了好多人饭碗,甚至破家灭门的灾星煞神。
做生意如探囊取物的财神。
歙县令叶钧耀的幕后谋主。
公报私仇,心胸狭隘,不敬前辈,不礼尊长,骄横跋扈……尽管做生意以及隐身叶钧耀背后为幕僚,等闲人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在性子稍稍有些古板的谢廷杰看来,仍然属于不务正业的表现,而那些层出不穷的恶评,更是让他心情很不好。毕竟,汪孚林当初的功名算是在他手里保住的,递补为廪生也是他操作的,如果这样一个人却如此品行不堪,唯利是图,甚至身为生员却在一县之主背后搬弄是非,那他这个提学官岂不要被人戳脊梁骨?
那随从说完之后就一直在小心翼翼观察谢廷杰的脸色,见其面色阴沉,默不做声,他就添油加醋地说道:“大宗师,小的也只是道听途说,只怕做不得准。大宗师何不挑一天微服出去看一看听一听?”
见谢廷杰不置可否,摆摆手吩咐自己出去,他就不再多言语。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他仿佛漫无目的似的在如今冷冷清清的府学各处转了一圈。最终来到了大门口。见只有一个中年门子在那看着,他便上前去套了几句近乎,确定没有闲杂人等在窥伺,这才嘿然笑道:“我已经对大宗师都说了。”
那鹰钩鼻的中年门子顿时喜形于色:“怎样,大宗师可信了?”
“那可是提学大宗师,哪有这么蠢?我已经建议大宗师出去微服私访,想来他一定会这么做的。要不是这么谨慎小心,他又怎么会非得把类考改成调考?可他人住在府学。进进出出能瞒得过谁?只要熊监生能够安排好,那么想让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听到这里,鹰钩鼻门子不禁连连点头:“周爷说得对,总之这次您帮大忙了。”
他一面说,一面环视四周,动作轻巧地将一张东西塞了过去,眼见人亦是动作迅疾无伦地将其拢在手中,继而看也不看就笑眯眯走了。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拢着双手。没好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宗师?身边人一个个全都是捞钱的主,自己就算再清正廉明有个屁用?还不是被人算计得死死的?幸好老子不是歙县人,替汪家干完这一票,这门子就不干了,区区二两银子一年,又是在府学这种没油水的地方,真受够了!”
大宗师这么快就莅临徽州府,压力山大的并不是只有那些生员,还有金宝和秋枫。金宝当初在明伦堂上见过谢廷杰一面,结果彻底摆脱了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哥哥。秋枫则是在给这位大宗师饯行的时候,自作聪明地把汪孚林那首大杀器给放了出去,惹来了好一场风波。和没什么实感的叶小胖不同,两人深知提学大宗师这个名头代表什么,所以之前听说消息后,都很想力所能及地帮一下汪孚林,可得到的却是一人一个栗枣。
“好好读你们的书,少想其他!”
今天是柯先生的课,所以发呆一下也不会遭到严厉呵斥,故而叶小胖见金宝和秋枫只顾着嘀嘀咕咕的,便少不得竖起耳朵偷听,等明白两人在担心什么,他便忍不住了,干脆凑过去低声说道:“你们担心谁也不用担心汪小官人,我娘和我姐那么厉害的人,全都对他很佩服。不就是一个岁考吗?难道还能比你们两个明年要参加的童子试难?”
“岁考比童子试难多了!”秋枫和叶小胖相处习惯了,对这位县尊公子也就少了几分毕恭毕敬,小声解释道,“童子试,也就是县试和府试,每年一次,道试每三年至少两次,也就是说每年都有少说一二十个生员,现在歙县学宫看着只有一百多人,可实际上的生员数量,我估计不会少于两百,很多人平时不来学宫而已。而小官人这次要参加的岁考,因为不进一等就要革掉廪米,所以需要在这些当年也是层层筛选出的生员当中,考进前二十,或者说至少前三十,你说这难不难?”
叶小胖这才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头计算了起来,最后吐了吐舌头表示惊叹,对于未来的科举之路,那竟是一丁点奢望都没了。柯先生看着他们分心,却也不提醒不点破。下了课之后,金宝和秋枫照例结伴往外走,刚一出知县官廨后门,就有一个婆子突然冲了出来,直接往金宝扑了过去。秋枫吓了一跳,赶紧闪身挡在了金宝面前,厉声喝道:“站住,你是谁?想干什么?”
“金宝,金宝,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田婆,我从前去看过你的,我有你娘的消息……”
金宝登时瞪大了眼睛。盯着鹤发鸡皮的婆子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二话不说一把拽起人就走。秋枫顿时傻了眼,愣了一愣方才赶紧追上。
他家里父母兄弟打心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亲人,金宝的哥哥还要更加卑鄙无耻,竟是连金宝的亲娘都卖掉了……那么现在怎么又会突然有消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