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7 指路高人
人偶师一行人的背影,在监视屏幕上只维持了短短的三四秒钟,就被随机切换成了其他的陌生进化者,林三酒连他们究竟是否选择了85点道路都不知道。
不过,只要有得选, 谁也不会选85点的路吧?就算人偶师没准数,那还有余渊在呢……她暗暗安慰着自己。
如果大家都是朝烟花方向走的,那么应该迟早就会碰头。只是到现在林三酒也想不出,为什么自己被朋友们一把推进来了——推进来就推进来吧,他们自己也跟进来干什么?
要陷害人,怎么也没有个陷害的样子?
当电梯触及地面的时候,她已经在屏幕上看过了近十组进化者,有的在选择道路, 有的已经上了路, 有的在凑筹码……每组人数从一人到五六人都有,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个不知为什么浑身都罩在玩偶服下的二人组,一人是个大黄鸡,一人是个大狗熊。
“这么说来,我们的样子可能也被播放给其他人看见了,”同样一直盯着屏幕的潘翠说道。
二十几层楼很快就过去了;直到电梯“叮”地一声开了门,她们才将目光从屏幕上剥了下来,转向了正徐徐打开的电梯门口。
在走出电梯门后的两三秒钟里,几人一直静静站在门前,谁也没有动一下, 谁也没有出一点声音。
林三酒猜测, 在那一个片刻中, 另外两人可能和她一样, 都陷入了一种幻梦似的茫然里:她们对自己的感官和认知产生了怀疑,仿佛被自己的躯体给驱逐了、嘲弄了,大脑一时没法在视觉和逻辑之间产生和解。
她们明明是从一栋四十几层的商住高楼上坐电梯下来的, 然而在电梯门打开、走出去以后,林三酒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灰暗狭窄的小巷里。
没有电梯间,没有一楼大厅,没有现代大楼该有的一切;当林三酒终于回过头的时候,她发现身后是一栋不过十层高、墙皮上浸着不知多少年黑渍的老楼。
电梯倒仍旧是电梯,只不过也从宽敞明亮的新电梯,变成了一架用于运货的老电梯,地上铺着的几块木板脏污糟烂得都看不出原色了;电梯门直接面冲着一条小巷,在关门的时候,还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涂鸦。
她之所以能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因为就连夜晚也消散了。此时天光苍白中浸着一层暗蓝,不知道是临夜的暮色,还是早晨之前的破晓;眼前小巷被两边的楼房遮挡住了光,沉沉地陷在昏暗里。
电梯门终于合拢的那一声,像是突然把几人都从某种咒语里给释放出来了,皮娜急忙一转身,口中叫了句“等等”;然而她的目光落在了电梯和老楼上以后,她又顿住了, 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等一等似的。
就像林三酒一样, 皮娜也同样不敢把后背亮给小巷太久, 匆匆又转过了头——或许是一种生物本能。
“这天色是怎么回事?”皮娜喃喃地问道,“我们难道在上一条路里待到了清晨?”
“不,”潘翠看了看腕表,说:“加上在终点休息的时间,我们一共只在那条路上花了三個多小时,按理来说,外面应该是深夜才对。”
“也就是说,每一个区域里的道路,都可能自带‘环境条件’?”林三酒猜测着说。
“这可糟糕了,”
皮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次,似乎还在找最开始的那一栋高楼。但老楼附近也是一片老楼,似乎这一片区域就是乱糟糟的旧城区,楼房上方的天空里扯满了电线、天线,自然怎么看也没有结果。“我们是在高楼上看见烟花的,现在连那楼都不见了,我们还怎么判定终点赌场的方向?”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林三酒还来不及回答,潘翠忽然指着前方小巷,说道:“等等,那个……你们看,是牌子吧?”
小巷里很暗,不仅仅是大半天光都被折断了,好像多年以来住在此处的人们的日子,也浸透了这一段短短的石板路,让它也变得昏沉厚腻、污糟粗陋了。潘翠抬起手的时候,小巷里恰好吹起了一阵风;在石板路中央,半空中横跨过去的一截晾衣绳上,晃晃悠悠地吊着一块牌子,在衬衫、床单和大裤衩之间若隐若现。
几人还没看清点数,风落了,床单、睡裤、汗衫又归了原位,将牌子给遮在了一层层衣物之间,只露出了一个隐约的边。
“去看看吧,”林三酒第一个迈出了步子,“这里应该不止一条路,皮娜,你观察力好,你留意着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牌子了。”
她的战力最高,由她打头,潘翠和皮娜一左一右地戒备观察着,几人一起走向了小巷中央。有了上一条路的经验,林三酒也不敢全然信任【防护力场】了,干脆取出了【延伸手】,用它撩开了面前的衣服;后面是一大块床单,她又将床单给推去了一边。
果然正如潘翠所说,挂在晾衣绳上的是一块告示牌,牌子上是一行林三酒已经十分熟悉的黑色印刷字——“此路点数40,请交出相应筹码”。
皮娜发出了一声好像被突然掐住了气管的噎声, 猛地止住了脚步;潘翠唰地一下从腰间不知何处抽出了一张金属网,低声朝林三酒叫了一句:“快退回来!”
林三酒也站住了,【延伸手】依然抓着床单。
一张涂着厚厚白粉的脸,正浮在牌子上方,那一个微笑似乎是凝固进了肌肉里的一样,纹丝不动。
“进……进化者?”皮娜小声问道,“还是副本NPC?”
那人涂得雪白的脸上,眉毛被画得粗粗黑黑,一双眼睛反反复复被加重了黑眼线,好像在一块白板上挖出了两个深洞。他将嘴巴画得又小又红,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软帽;当林三酒终于能挪动眼珠,朝吊牌下扫了一眼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黑白条的T恤,黑色的背带裤,还戴着一双白手套……此时那双白手套,正在牌子下方,摆成左手前右手后的姿势;他眼睛盯着林三酒一行人,过了几秒,双手一转,转成了右手前左手后。
“这个是……哑剧演员,”林三酒低声对身旁二人说道,“他好像想让我们把牌子转过来。”
2056 逻辑上不是路的路
“等等,”
当牌子翻过来以后,连刚才为了安全而始终站在林三酒与潘翠身后的皮娜,也突然往前走上几步,隔着她们肩头说:“我——我没看错吧?还是这块牌子写错了?”
谁也没回答她;此刻的林三酒也正盯着牌子,脑海中撞击回荡着同样的疑问与惊异。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这块牌子、哑剧演员,都只是其他进化者设下的一个陷阱,是为了要打劫后来的人……然而她越是仔细看牌子背后的文字,她的直觉就越清楚:此处应该确实是副本里的一条路。
尽管从逻辑上来说,它分明不可能是一条路——因为它的长度为零米。
「通往终点的路?」
本牌下的道路,似乎不太像是通往终点赌场的路之一。
本牌下的道路,是一条比较不易走的路,至少下注40点后准入。
本牌下的道路,一共有零米长,在平安完成本段道路后,且满足条件者,即为赢家。在路上流连超过24小时,则判定为输,失去下注物品后,赌客将会被遣返起始点。
本牌下的道路赔率为1:2.5,赢家可在本段道路末尾领回自己下注的筹码,另外获得本段道路赔付的60点筹码(以下注40点计算)。
“你是NPC吧?”
潘翠从牌子上抬起头,笔直盯进了哑剧演员的眼睛里,质问道:“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条路只有零米。首先,一条路如果只有零米,它怎么能被称之为‘一条路’?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它既然只有零米,我们就等于已经身在道路末尾了,为什么还需要下注走它?”
她的思绪确实称得上清晰敏捷,这么快就把林三酒想说的都组织成了言辞和问题。
然而下一秒,她们就知道为什么这段路上的NPC,会是一个哑剧演员了——那张涂得雪白的面孔上,突然唰地一下收了笑,嘴角垂下去,深深拽出了两条纹路;随即他抬起手,捏起食指和大拇指,在嘴上一划。
就连生在末日后的人也能看出来,这是他模彷拉上拉链,表示自己不能说话的意思。
几人都不由泻出了一口又烦又躁的长气。
“下面这一段……”潘翠再次将目光转到了牌子上。
其实下面的补充说明,她们都已经看过一次了,再看自然也不能看出新字样来;天台时看见的说明,被替换删去了不少,大概是因为能够走到这儿的人,都已经看过了对道路的基本说明,不需要再赘言了。
注意事项:一、本牌下道路每一小时仅容五人进入;
二、即使一起进入的人,完成道路的时刻也可能会不同;
三、只有被妥善对待的员工,才能持续为副本创造价值,我们非常注重员工的身心健康,请不要攻击我们的员工;
四、请信任我们员工作出的指示与引导;
五、完成本段道路后的赢家,将会被员工送往下一段道路;
六、当本道路员工感到疲惫的时候,你就走上了一条失败的道路(你喜欢我们的双关语吗?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还有更多)。
“你们好像漏看了一个关键的地方,”潘翠的目光才挪下去,皮娜就出声了,手指在牌子上重重一点,说:“第一条这里,不再是说本道路‘或许’是通往终点赌场的路了,却变成了‘似乎不太像’是通往终点赌场的路……”
她说到这儿,干脆一转身就走了回去,边走边往两侧楼房上张望,带着几分怒气地说:“如果这条路不能通往终点,我们何必还要浪费时间考虑它是怎么回事呢?直接走了不就完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潘翠看了看林三酒,邀请似的说:“我们一起找找其他道路吧?”
哑剧演员似乎对此并没有不赞成;就像在天台时一样,这个副本不在乎进化者拖延时间——除非进化者下定决心,后半辈子就住在道路开始处那一小片空地上了,否则他们迟早是要选一条路走的。
他只是重新笑了起来,涂着厚厚白粉的脸颊肌肉高高挤了起来;因为面皮涂得太白,那一双被衬得发黄的眼球,牵着血丝,一会儿滚过左边,一会儿又转过右边,还用手挡在眉毛上,好像在模彷着几人“寻找”的这个动作。
“我们是被他嘲笑了吧,”皮娜颇有怨气地一边说,一边使劲推了几下小巷里一扇民宅铁门。
潘翠在林三酒和皮娜的肩膀上,轻轻点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说:“你们听我说,我们得做好这是唯一一条路的心理准备。”
“我肯定能找出另外一条路……”
皮娜的话还没说完,潘翠却摇了摇头。
“假如根本没有另外一条路呢?刚才来的路上,我们谁也没看见其他牌子吧?总之,我们要做好两手准备,得趁下注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尽量搜集线索,分析一下这条路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能再随随便便就开始走一条路了,这可是40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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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朋友分散开以后,能在副本里遇见潘翠这样头脑清醒的同伴,林三酒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庆幸。“我尽量,”她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线索是什么样的。”
皮娜耸了耸肩膀,没说话,似乎是默认同意了。
潘翠略带忧虑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很担心,”她边探头往一扇窗户里看,边说:“我们在来的路上,不知道哪里犯了错,走了不正确的路,才会把走向终点赌场的可能性给越走越小了。”
上半截窗户都被发白的粉红窗帘给遮住了,一盆已经干枯萎死的花被挤在酱油瓶、塑料盒和洗洁剂后,玻璃上都是浅浅的污渍和油点——窗户后好像是一户人家的厨房。
“你们注意到了吧?”潘翠说,“这次牌子上写着的是会被遣返起始点,而不是起始点天台了。说明不同起始点的人,没走对路的话,也会到达这里。我得仔细想想,究竟是哪一个决定,让我们离终点越来越远了……总不会是纯粹的运气。”
彷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推断一样,三个人在这半条短短的小巷里仔细搜寻了近一个小时,却一无所获。
老楼天台上方,只有天线、晾衣绳和花盆;一间看着就十分可疑的小牙医诊所,门半开着,好像才刚开门人就匆匆走了;一栋老居民楼的楼洞门没锁,她们大受鼓舞之下,沿着黑漆漆的楼道一路爬到了被锁住的天台门前,看了不知多少脏兮兮的脚垫,留在门外的鞋,停在楼道里的自行车……但是哪儿也没有多一块告示牌了。
当她们终于放弃的时候,哑剧演员从告示牌后伸出一只裹着白手套的手,手背冲着她们,朝她们招了几下,红红的笑容让林三酒想起了多年前在人类社会里看见过的麦当劳叔叔。
2059 哑剧演员的哑谜
若是以挂着告示牌的晾衣绳为分界线,这一条小巷里,就好像被划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猜测,惊疑,讨论, 紧密的声音与情绪挤满了空气;另一半是永恒的沉默,厚重得似乎用刀也割不断。
林三酒是落在哪一边的,自然不言而喻。
她是第一个下了注的人,或许是因为她的特殊物品多,更容易狠下心押40点的注;零米长的道路上,居然也出现了一个黄色箭头, 只不过这个黄色箭头在地上转了一圈,首尾交接,形成了一个0的形状。
等她攥着找零筹码站在一边以后, 潘翠和皮娜见状,也终于一个個走上去,放下了筹码——皮娜是最后一个,放下筹码的时候,表情简直像是割去了她一条胳膊似的。
谁也没想到,皮娜的筹码消失以后,她刚要转身走,告示牌后的哑剧演员就闪电般地伸出了手;皮娜的应变本能不算慢,然而等她作出反应的时候,她已经被哑剧演员给抓住了一条胳膊。
“你干什么?”皮娜吓了一跳, 怒声问道。
哑剧演员维持着小丑一般的笑,冲她立起了一根食指。
“啊?”皮娜皱起眉头, 脾气显而易见被磨得有点毛了,“什么意思?”
然而哑剧演员却随即松开了手, 不再理她了, 朝潘翠招了几下。
“我?”潘翠狐疑着走上来, 看着哑剧演员抬起手,冲她立起了两根手指。
“是二吗?”潘翠问道, 却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林三酒猜也该轮到自己了;果然,等她被招呼过去的时候,哑剧演员同样笑眯眯地冲她比了个三。
“一、二、三?”潘翠看了看几人,说:“这是我们各自的……号码?还是干什么事的顺序?”
哑剧演员似乎没有表示确认的习惯,任她的猜测悬在半空里,脸上始终是那个空洞洞的庞大笑容。
随即,他接连比了“二”、“三”这两个手势;潘翠和林三酒精神一振,集中注意力盯紧了他,却没想到他接下来用双手紧紧遮住了眼睛,两个胳膊肘平直地伸进空气里。
“他这是……”林三酒猜测道,“让我们两个遮住眼睛不要看的意思吗?”
哑剧演员如同聋了一样,保持着双手紧捂双眼的动作,一动不动。
潘翠与林三酒对视一眼,彼此都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了;在她们把目光落在皮娜身上时,皮娜冲她们点了点头,比了一个似乎是“我来说”的手势。
“不想让你们看,就要你们自己遮自己眼睛, 有点傻吧……”意老师咕哝了一句。
话是这么说, 但林三酒的手才一放在眼睛上,立刻就体会到了了不对劲——她的眼皮上好像不知何时被涂了胶水一样, 手刚放上去就拿不开了,将视野遮盖得死死的;两个胳膊肘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腾地一下分向两侧,高高地抬进了空气里。
皮娜倒吸了一口气的时候,林三酒也明白了:她,以及潘翠,此刻的动作姿态,肯定与哑剧演员一模一样。
不仅是“该做的”动作与哑剧演员一模一样;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哑剧演员刚才没有做的动作,比如说跑跳转身、发动进化能力等等,她此刻也一样做不出来。
“他……他果然放下手了,”
在一片漆黑里,皮娜谨慎的报告声响了起来——“他比了个一,应该是在叫我注意……”
林三酒真想问一句“他让你注意什么”,但是哑剧演员既然刚才没有张嘴,她此刻自然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噢,他不让我说——”
这半句话好像被人突兀地切断了似的,皮娜奇异地陷入了沉默。
果然,哑剧演员不会任皮娜一直说话而不拦着她;否则的话,就没有让另两人遮眼的意义了。
在皮娜安静下来以后,不管林三酒如何全神贯注地去听,小巷里依旧只有轻风吹动晾晒衣物的声音,以及哑剧演员动作时,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或许是直觉,或许是想象,但哪怕林三酒看不见,也总感觉到哑剧演员占据了皮娜的所有精神——他在干什么?
在漫长的数分钟以后,皮娜终于又发出了声音。
“啊?”她听上去比刚才还茫然,“你是要我去那边?”
去哪?
林三酒无声的质问,好像也被皮娜听见了,她继续解释道:“他指着旁边那一栋楼,好像是让我过去……我先过去,一会儿你们喊我。噢,他比了个二!他应该在叫你了,潘翠!”
林三酒仍然纹丝也不能动;但是她的皮肤、汗毛和耳朵,都捕捉到了身旁潘翠的动作——潘翠走路时激起的空气流动,衣服的摩擦声,都表示潘翠已经过去了。
这一次,潘翠也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被哑剧演员给指派去了另一个地方,似乎与皮娜不在一处。
等终于轮到林三酒的时候,她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地,让天光重新照亮了她的视野;不知何时从告示牌后转出来的哑剧演员,一张微笑的面庞硕大地硌在她的视网膜中央。
他首先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尽管林三酒身边没人在了。
“果然,不能说话了,”意老师在脑海里不太高兴地报告道。
哑剧演员笑眯眯地盯着林三酒的眼睛,见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随即甩起胳膊,抬起膝盖,把脚踩在了地上,随即又抬了另一只膝盖——他竟在原处走了一个圈子,走完以后,又以反方向绕了一个圈子。
为什么要表演走路?
哑剧演员冷不丁地站住,刚才的动作就像枯叶一样从他身上脱落了。他很快就开始了下一个动作:这次,他跑起来了,腾腾从林三酒身边一溜烟过去了,又腾腾地跑了回来。
林三酒脑子里的疑惑,已经可以用斤称量了,然而她的疑惑却才开了一个头。
接下来,哑剧演员一口气做了十几个动作,逐渐变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具体:一开始还是跑跳、走路、转身等常见的动作,很快就变成了“拉开什么东西”、“伸长脖子探头看”、“四肢着地爬”等等……不管林三酒怎么猜,也没法在这些动作之间串起一条逻辑线。
等十几个动作结束,林三酒感觉自己又能张嘴说话了,却只有一个缓慢的:“……啊?”
哑剧演员模样夸张地喘了几口粗气,假装抹了抹汗,随即一指不远处的理发店。
别无选择的林三酒,像做梦似的,抬步走向了那家又小又破的理发店。
2060 最讨厌的一种理发师
外面巷子里的天光,正渐渐明亮暖热起来,地面砖板上亮起了白色光斑;林三酒背离了光,推开门,一脚踏入了昏暗的理发店内——被困成一个房间形状的阴凉空气, 含着沉沉的寒意,受了她的搅动,像果冻似的颤了几下,逐渐把她吞没了。
店面不大,深处挂着一张帘子,透过帘子缝隙,还能隐约看见洗头台的轮廓。临街的窗户玻璃, 因为贴上了各式过时的发型模特图片,透不进来多少光;四张黑色的假皮椅子, 在店内排成一排,各自面对着一块冰凉漠然的镜子。
林三酒找到灯光开关,啪啪按了几下,店内依然沉沉积淀着一团昏暗,就好像不管是阳光还是灯光,都不愿意踏足这家理发店似的。
她想了想,从窗户边的收银台上抓了一本厚厚的发型杂志,用它将敞开的门给抵在了墙上。
“我真是一点也不明白这条路,”林三酒低声自言自语道,“究竟要我进来干什么?店里什么也没有啊。”
一边说,她一边从临街窗户里往外看了看——原本只是为了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没想到这一看,却赫然发现对面小杂货店门后的阴影里, 正浮着一张笔直望着她的人脸。
霎时冲上来的惊慌中, 林三酒却立即认出来了。“潘翠!”她叫了一声,使劲摆了摆手,“原来你在那儿!”
阴影里的人脸也顿时往外扑了两步,朝她挥起手来——变成了一个清晰的潘翠。
“我们好像不可以出去,”她在门口扬声叫道,“你看见皮娜了吗?”
“没有,”林三酒问道,“你知道这是要我们干什么吗?”
“我也不敢肯定,”潘翠摇摇头,说:“但是不管干什么,好像还没开始。”
确实,屋里空空的,林三酒转身朝店里看了一圈,心想。除了零散堆放在外的吹风机、梳子和喷雾瓶之外,只有一层时日积下的灰尘——
以及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哑剧演员。
林三酒心脏的那猛然一跳,差点让她以为自己要失去心脏了;她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喝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哑剧演员当然是不会回答她的。
他颊肉高耸的雪白面孔上,深深陷着同一个微笑,无声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来到第三张皮椅前,双手比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要我过去?”林三酒怔了怔,随即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潘翠已经从杂货店门口消失了,杂货店的门也被关上了。
哑剧演员又朝她比了几下, 毫无疑问是让她走过去坐下。
林三酒很不情愿地坐进了椅子里。
似乎是为了表示感激,哑剧演员朝镜中的她鞠了一个夸张的躬,随即打了个响指——说是响指,却也一样没有发出声音——就在这时,挂在店内天花板一角下的电视机,“啪兹”一声亮了。
林三酒的目光迅速划上了电视,却在一片蓝的屏幕背景上看见了哑剧演员:他仍旧保持着笑容,站在镜头前时不时地整理一下头发,拉一拉背带裤的带子;在他旁边,是一个足有脑袋大小的数字,1:00。
什么意思?
林三酒刚一转回头,却发现镜中只剩下自己了,哑剧演员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在她急忙转头寻找他的同一时间,理发店店门“咚”一声被重重地关上了,又从店里切掉了一块天光,从角落里涌出了更深的昏暗。
不对,等等,林三酒忽然一怔,随即以脚后跟抵住地面,使劲顶了几下,后背上霎时发出了一层热汗。
不管她的肌肉如何发力收缩,手怎么推动椅子扶手,她的身体却像是被关在了一个无形的套子里似的——“我站不起来了,”她对意老师匆匆说道,“为什么我怎么也没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看,”意老师说,“角落里的电视!”
刚才的1:00,在林三酒抬眼时,恰好跳成了0:59。
这就是……“开始”了?
电视屏幕上毫无疑问,是在给她倒计时;想一想,离它出现,差不多正好是过了一分钟。可是每条路都有24小时的时间可以让人走,为什么要单独给她倒计一个小时呢?
还有,这一个小时里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会站不起来了?
“等一下,眼前的情况,跟刚才你捂住眼睛的时候不是很像吗?”意老师来了想法,说:“那时你按照哑剧演员的样子,捂住了眼睛,然后你就像是被困在‘捂眼睛’这一动作里了,任何其他动作都做不出来了……现在感觉也是一样的吧?”
“可他现在不在这里——”林三酒的话才开了个头,突然恍然大悟。“反过来说,只有哑剧演员做出过的动作,我才做得出来……”
“刚才那一串表演!”意老师补完了她的话。
“快,帮我回想一下,他刚才都做了哪些动作,”林三酒盯着自己的镜中倒影,拼命催促道。
镜中的她,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甚至连表情都看不出一丝焦急——大概是因为哑剧演员从没有流露过惊慌焦急之类的表情,所以她也做不出来——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平静的顾客,正在等着自己的理发师。
“他走、跑、跳了,”意老师一个个地数着,“还站在原地扭头扭腰地四下看过……这就四个动作了……”
一双手,放在了镜中林三酒的肩膀上。
在那一瞬间,林三酒感觉自己立即就要扑出椅子了——几乎就像是灵魂受了惊,乍然跳离了身体一样——一回过神,她才意识到自己仍旧被困在“坐”这个动作里,扑出来的只有身上一层层汗。
她的目光从镜中那一双手,慢慢地往上走,看见了一双细伶伶的干瘦胳膊,黑色T恤衫,一对肩膀……以及一个巨大的头颅。
在连灯光也没有的昏暗理发店里,那一颗硕大头颅仿佛一颗缓缓从地面上升起的气球一样,浮在林三酒的头上,几乎与她的肩膀一般宽,足足占去了上半截镜子。
黑色头发乱七八糟地从头颅上冒出来,奇异地既稀疏又浓密——看着浓密是因为每一根头发都很粗,不是一根一根,而是一条一条,如同生了满头漆黑油亮的河粉,了无生气地垂坠在脸上;稀疏是因为它们分得很散,生长得随心所欲,不仅是头皮上,连额头皮肤上也冒出了一条条头发。
那张脸上,两个橙子一般大小的眼球,朝下一滚,在镜中与林三酒的目光相遇了。
“第一次来我们这吗?”
那张嘴从左到右地裂开了, 仿佛拉开了一条无形的拉链。上下嘴唇波动着,吐出了一个甜腻腻的男声:“今天想理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呀?”
林三酒几乎快要被一波波汹涌海涛般的惊惧疑虑给淹没了——或许是因为“理发师”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她终于遇见了一个说话的副本生物,或许是因为意老师此时正在脑海中绝望地叫道:“没有!我把刚才的一幕幕都拉起来看过了,那个哑剧演员就从来没有坐下去过!”
没有坐下去过……那么他自然也没有表演过“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个动作了。
电视屏幕上的倒计时,跳成了0:58。
背后那一个自称是理发师的生物,冲镜中林三酒裂开了一个笑。“噢?你说什么?”他——还是它?——将一只瘦小干枯的手,贴在了硕大的脸庞上,好像很害羞似的说:“你喜欢我的发型?你觉得很好看?”
没有!她没有说过!
“诶呀,谢谢你,那我也给你理一个同样的吧。”
2061 尽职尽责理发师
她上了哑剧演员的当——哑剧演员肯定比谁都清楚,只要邀请她坐下去,她在计时开始后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即使这几个又急又怒的念头在林三酒脑海里来回撞击,撞得她两耳嗡嗡作响;但理发店依旧沉浸在一片安静的幽暗里,店内唯一的声音, 就是理发师生物低低的哼唱声,随着他越走越远,哼唱也越来越轻。
灰尘被搅得悠悠地转起来,又一颗颗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快,”林三酒在脑海中怒叫道,“你快抓紧时间告诉我,第五第六个都是什么动作?”
“是‘像个报纸卷一样在地上滚‘, ”意老师说着,林三酒也“看见”了当时哑剧演员的那一幕——原本站着的哑剧演员,忽然咚一下倒在地上,手脚就像是长虫体下的须足一样,支撑着他飞快地、骨碌碌地滚去了石板路另一头,又迅速地爬了起来。
“第六个呢?我被椅子困着,没法滚,”林三酒催促道。
她不知道理发师生物去哪了,去干什么了,或者什么时候回来,只有拼命四下扭头看,试图找到一个能脱身的办法——左右两侧一米远,各是一张黑椅子, 在面前半米远的地方,是一面长镜子;镜子右侧是一个小柜子, 摆放着瓶罐剪子之类的杂物, 怎么看也不像能用得上的。
“‘拉开什么东西’, ”意老师说,“他站在地上,做出了一个伸手拉开的动作, 就像打开了一个无形的柜门一样。”
就在这时,林三酒从店内深处的挂帘后,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声响——她唰地扭过头,发现那个理发师生物又从幽暗中浮现起来了,声响正是来自于被他巨大头颅顶开的帘子。
在他手臂上,挂着一大块沉沉的、浸满深褐色污渍的脏布,需要一点想象力,才能看出它原本是白色的。
林三酒看了它一眼,突然明白它是干什么用的了:在理发之前,理发师不都会在顾客身上系一块罩布么?
“第七个,”意老师不敢耽误,迅速说:“是‘四肢着地爬’——”
哑剧演员双膝跪在地上,随即像个狗一样,又将双手撑在地上,反复转圈、停顿、改向地爬了好一会儿的那一幕,从林三酒脑海里浮现了起来。
“这个,”林三酒眼睛一亮, “这个说不定可以让我爬下去?”
当理发师生物朝她走来的时候,她当机立断, 果然将上半身顺利伏了下去,双手压在了地上——然而她的臀腿却像是属于另一个人似的,死气沉沉,发不出一丝力道将她从椅子上托起来。
这样一来,“双膝跪地”这个部分,她就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了。
“怎么会这样?”意老师焦急地好像恨不得在脑子里转圈,“明明手都落在地上了……”
“我明白了,他四肢着地爬的这一个动作里,有伏下上半身的部分,所以这个部分我能做得出来,”林三酒话是这么说,却又不死心地试了几下,心脏跳得咚咚响,“可是他跪下去时所需要用到的肌群、发力方式,和离开椅面完全不一样……我就做不出来了。”
也就是说,只要是哑剧演员做出过的动作,她哪怕不做完整,只取一部分,也是可以的:比如说,哑剧演员转头90度,那么林三酒可以选择转头60度;因为哑剧演员在转头90度的过程中,肯定有一个节点上,他是曾经“转头60度”的。
“你在干什么呢呀?”
甜腻腻的男声从背后响起来的时候,林三酒腾地一下直起了身——幸亏“四肢着地爬”的最后一部分里,包括了“直起身”。
镜子里,那一双橙子似的眼球左右滚了几圈。
“可不要乱动呀,”理发师生物笑了起来,“你好好配合,我才能早点理完发嘛。”
早点?难道说要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完成,自己就能走——
那张脏布呼地一下展开了,在一瞬间里,林三酒被那一股浓烈熟悉的臭给呛得连刚才的念头都丢了开去;在末日世界里生存久了的人,迟早都会在某一时刻闻见这种气味,因为他们迟早会看见腐烂的尸体。
她看着那张布在自己身前展开,也明白那些深褐色污渍是什么东西了。一股股想要呕吐的欲望,又被无形之力给压了回去,她连颤都颤不起来;理发师生物慢条斯理地将那张裹尸布围在了林三酒脖子上,说:“不要不高兴嘛,虽然脏了一点,但是来这里理发的顾客,都是用这块布的哦。”
他伸来一只冰凉干瘦的手,在裹尸布领口处整理了一下,说:“比如说,这一位。”
林三酒抬起眼睛的时候,镜中自己的肩膀上多出了一个脑袋。
那是一个男人的头,不知道是如何从裹尸布领口里,与她的脖子一起探出来的,软软地歪朝外倒在她的右肩上;男人的脸色青白发灰,半张着的嘴唇仿佛生了大片灰白霉斑一样,显然早就死了不知道多久——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出现在了她肩膀上。
难道是……是连着裹尸布一起裹在她身上的吗?
“再比如说,这一位,”理发师生物又说话了,“发质和你一样,很健康呢。”
左肩上,多了一个歪歪的女人头颅。她死去的时间似乎比男人头要短一些;黄褐色的粗糙头发,垂下了林三酒的一侧肩膀。
“你看,你的头发太短了,”理发师生物的手从林三酒头上划了过去,叫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理成我这样的发型,就必须要接发……”
意老师的嗓门猛然尖起来了。“接发?他是说,从死人头上接发?”
“要把三人头发都串一束,”理发师生物似乎兴致很高,那一张宽得一眼看不完的脸上,竟然开始传出了完全不成调的哼唱声,“毛孔要打开,打开,三人头发一起进去,进去,钻出额头来……”
不知何时被他拿在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在空气里张开了。
林三酒现在完全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碰到自己的头发;再一个个地问意老师都有哪些动作,肯定是来不及了,现在必须要争取到一点时间——林三酒一咬牙,忽然抬起了右手,肩膀上的男死人头被颠簸得一歪。
她冲前方做出了一个“拉”的动作。
只是前方没有任何把手可供她拉,所以她的手伸出去,拽回来,起到的唯一效果,就是划过了镜子前的柜面,哗啦啦地扫下了一大片杂物。
头上宽阔硕大的面孔,沉沉地垂下了脸皮。“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他作为一个理发师,应该会去收拾好东西吧?
林三酒僵直地坐在原位,紧紧盯着镜中那一个庞大得令人越看越不舒服的头。
当理发师生物终于不情愿地将剪子放下,朝柜子迈出一步的时候,林三酒急忙在脑海里叫道:“快,下一个动作是什么?都告诉我!”
第八个动作,是一把抓起某种东西,再扬圆了胳膊将它抛出去;哑剧演员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脚下还往前冲了一步,用于借力——但对于如何从椅子里出来,却没有帮助。
理发师生物像糊弄似的,随便从地上捡了一个瓶子,放在了柜面上。
“第九个,”意老师迅速说,“他往后下腰,然后来了好几个后空翻。”
理发师生物低下巨大的头,看了看地面。
“第十个,”意老师不敢耽误,“他一脚立地,一脚高高侧踢进了空中,然后……然后好像踢得很疼似的,抱着脚,跳着转了两圈。”
都是什么玩意!
在林三酒心中骂街的时候,理发师生物叹了口气,似乎不耐烦一件件去捡了,伸出一只脚,将东西都哗啦啦地扫了旁边的椅子下。
“好了,我们继续吧,”理发师生物朝她缓缓转过了头,因为太过巨大,以至于一秒又一秒过去了,他却仍然还在转头,还没转完。“反正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
当镜中他的剪子在林三酒头上张开的时候,她已经要急得狗急跳墙了——她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靠这些动作组合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确实没有一个动作能帮她站起来——她只是想要躲开头上的那一把剪子;她的身体反应得极迅速,上半身一拧,她的头,带着左右两颗晃晃颤颤的人头一起,就从剪子底下滑了过去,扭到了一边。
下一个动作,几乎完全是下意识做出来的,就好像她的身体早就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在等待一个下决定的机会。
林三酒裹在野战靴里的脚,重重地侧踢出去,轰然踹上了前方的镜面。她的腿长,椅子离镜面又只有半米远,这一踢的力道顿时将她连人带椅子都一起推了出去,全砸进了理发师生物的身体里。
头重脚轻的理发师生物,踉跄地跌了出去,“咚”一声摔在了地上;椅子从林三酒的身下滑了出去,她几乎是同一时间也跟着跌到了地上。两颗人头仿佛要耳鬓厮磨一般,紧贴着、拥夹着她的头,她完全是枕在女人头上,又被男人头枕在下方的。
“太好了,”意老师叫道,“很多动作里都有‘站起身’这个部分,快!”
其实不用她把话说完,林三酒已经飞快坐了起来,一把抓住裹尸布的胸口,抡圆了胳膊,将它连着两颗人头一起,给远远地丢了出去。
尽管动作受到限制,但她的身体素质与速度力量都还在;当她一骨碌跳起身,飞扑到了店门口的时候,余光告诉她,那个理发师生物才刚刚好不容易站起来。
“当啷”几声过去,饶是以林三酒的力量,理发店大门竟依然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被她拉开的意思。
“你已经……被分配给我了呀,”身后,理发师生物慢慢地说,“我不剪完头发,怎么能让你走呢?”
2062 不怕困难的勤恳员工
从贴满模特发型图的玻璃窗里,疏疏零零地投进来了几片零碎的光,落在幽暗的理发店里。
林三酒转过身时,那张巨大饱胀、肤色灰白的脸就浮在她背后,几块光斑摇晃着, 正好照亮了从他眉毛上方钻出来的一条粗粗黑黑的油亮头发。
从近距离上看,它就越发恶心了:它粗得就像显微镜下放大了许多倍的头发,却没有正常毛发的毛鳞片,反而光滑、油腻又粗大,仿佛沾了一层油的漆黑粉条。
“遇上难伺候的客人,也得尽心尽力才行, ”理发师生物贴着她说。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半句,可嘴巴仍在缓慢地开裂, 还没完全张开。“我附赠你一个剃须服务, 好不好?。”
她一个女人,剃的哪门子须?
理发师生物似乎觉得她很不合作,被撑张得薄薄扁扁的五官里,竟也露出了几分无奈。“好了,跟我回去坐下吧。”
要不是发不出声音,林三酒真想“哈”地冲那张脸上来一声冷笑。
别说她不傻,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走回去乖乖坐下,就算她傻,她现在也不可能再坐下去了。
除非……理发师生物对她动手,让她失去行动能力,再把她摆在椅子上?
林三酒念及此处,立刻在脑海中急急问道:“空间不够侧踢, 哑剧演员还做了其他什么武斗动作吗?这个理发的家伙头重脚轻, 应该不难打。”
“武斗动作……”意老师有点为难地说, “下一个动作是伸长脖子探头看, 肯定不行。哦对了,你记得吗, 他曾经假装脱下鞋子的那一个动作?”
林三酒一怔, 也想起来了:哑剧演员当时低头一看,随即假装自己被吓得一跳,立即脱下鞋子,弯下腰,使劲用鞋子拍打地面。
“没用,”她不由丧气了,“理发师脑袋跟我肩一样宽,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当成虫子打啊。下一个呢?”
然而还不等她从意老师口中得到答案,面前的理发师生物却忽然动了。
“我先过去,等你噢。”他摇了摇那一个巨大的、令人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从脖子上折断下来的头,随即竟然转身走了。
……诶?
理发师生物慢吞吞地将椅子扶起来,走过去抓起了那一块连着两颗人头的裹尸布,随即抬手一挥,将裹尸布罩在了椅子上。因为没了人的肩膀支撑,两颗人头就像两个快要软烂腐败的硕大葡萄似的,萎萎地从椅背上垂下来,仍然叫人看不出来究竟是怎么连接在裹尸布上的。
“这……这就放过你了?”意老师带着不可思议低声说。
林三酒愣愣地站在门口;不远处的理发师生物, 却没再转头看她一眼了。
他的剪子似乎是永远也掏不尽的, 在林三酒的目光下,他又从腰间拿出一把新剪子,拉起了女人头颅,随即紧贴着头皮,“咔嚓”一下剪下了一束头发。
捏着那一小束头发,他又转过剪子,“咔嚓”一下,同样从男人头上剪下了一小撮头发。
“他这是……要把头发搓在一起?”林三酒心中惊疑不定,想了想,有点明白了:“是了,他刚才说要把三个人的头发都攥成一束,给我接发……或许在他收集完头发以前,就是我离开的机会?”
“你试试把门或窗户踹烂,”意老师提议道:“反正你最会这个。”
当屏幕上的倒计时跳成了0:38的时候,林三酒鼻子里喷着粗气,活像一匹精疲力尽的马,终于停下了。再不停,她的腿脚都要震麻了。
足足好几分钟的时间里,饶是她将门和窗户都踢得嗡嗡震响,除了被激起来的飞灰,连一丝缝隙都没出现过;奇怪的是,理发师生物也不来管她,任她咚咚地踹了半天,自己却只站在椅子后,在两个死人头颅上修修剪剪。
“怎么出去?”林三酒犯愁了,“不可能真让他把死人头发接进我的头皮里啊……接下来的几个动作,又感觉一个比一个没用。”
在她踢门的时候,意老师也将接下来几个动作回忆了一遍:第十三个动作,哑剧演员在从地上拎起了一个什么东西,似乎是个瓶子之类的容器,作势把容器里的东西都泼了下去,要走时自己却不小心踩上了,咕咚一声摔坐在了地上。
第十四个动作,是他假装一手拿本子,一手拿笔,愁眉苦脸地写了一会儿字,又摇了摇头,又写一会儿——似乎对自己写的东西不满意,他一把扯下纸页,揉吧揉吧,扔了。
第十五个动作,也是最后一个,大概算是无用之王:哑剧演员挨不住热似的,又是扇风擦汗,又是脱衣喝水,后来干脆扭开一个不存在的水龙头,将头脸都塞进“水流”里,冲了一个痛快。
林三酒在肚子里叹了口气。肯定有不需要完成理发就能出去的办法……表示自己不能付钱?她说不了话。破坏理发师生物的工具?他腰间的剪子似乎无穷无尽。
一般来说,副本都不会是一个死局;这儿的生路,到底会是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四下看了看,想要碰碰运气。收银台处摆着一台电脑,一个台历,后头是一把空空的椅子和几个文件柜;门口摆着一盆盆栽,已经枯死了;一把吹风机躺在一个理发椅旁边的柜子上,墙上还贴着“本店明星级高端发型总监”——照片上是一个两颊消瘦的男青年,肤色发黄,笑容生硬,底下还写着他的名字:汤马斯·陈。
“莫非那个大脑袋的东西,就是汤马斯·陈?”意老师猜测道。
抱着疑惑,林三酒悄悄回头扫了一眼。
自打从刚才开始,理发师生物就对她不理不睬,好像压根不在乎她是否会回去;她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想要故意让自己放松警惕再下手,但是她刻意好一会儿都不去瞧他,理发师生物也依然没有任何异动——不,等等。
理发师生物此时正在干一件他刚才从没做过的事:他正对着两颗人头中间的空气,来了一剪子。
剪空气干什么?
理发师生物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的镜子,随即低下头,又在空气里剪了一下。看起来……就像是那儿正坐着一个无形的客人似的。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远远站在门口看,大概是什么答案也不会有的。林三酒刚才始终与他保持着半个店面的距离,现在也不由得一步步地慢慢走了过去。
“说不定是要骗你过去呢?”意老师提醒道。
林三酒真希望自己能用上【防护力场】,或者叫个武器出来。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只能赤手空拳、毫不设防地,一点点走近那个脖子上好像顶了个月球的理发师生物。
在离他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她停住了脚。
第十一个动作,就是在这一时刻自然而然地派上了用场——林三酒微微倾过身,伸长脖子,探头看了看理发师生物。
理发师生物头也不抬地说:“想回来继续理发吗?随时欢迎的噢。我这个人效率很高的,不会因为你走开就耽误工作,所以你任何时候想回来都行,我们无缝继续的呀。”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客人都走开了,理发师还能继续工作?
在那一刻,林三酒心里充斥着疑惑,以至于她压根没有多想,就朝另一侧转过了头;究竟是余光里捕捉到了什么,还是下意识的直觉,她也说不好。
另一侧,也就是理发师生物的对面,正是那面被她踹了一脚,却依旧完好的镜子。
镜中的林三酒,面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张裹尸布紧紧系在下巴底下,左右两颗人头已经被剃光了。
2063 副本生物上班也是有规矩的
林三酒与自己的眼睛在镜中相遇了。
对方的神态平静极了,似乎对自己头上那一块被剪得矮了下去的头发,全无所觉;她坐在镜子里,坐在正全神贯注给她理发的副本生物身前,安宁地等待着下一次朝她头上落去的剪刀。
镜子外面,那两颗被布系在椅子上的死人头颅,明明仅是被剪去了几绺头发而已,可镜中的人头,却已经是光秃秃的了——那么自己头上呢?林三酒心想,假如她现在能够抬手摸头的话,她会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剪得矮了一块呢,还是没有变化?
“当心!”
意老师的警告声,与危机感一起,蓦然使她的血流加大了马力,急速冲涌进了全身。林三酒根本来不及从镜子里收回目光,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她的余光什么也没捕捉到,几乎是由她的皮肤,感觉到了从身前压下来的那一片阴影。
第一个冲上脑海、投映上身体四肢的反应,正是第五个动作:像报纸卷一样滚。
这个动作的第一步,是先倒在地上。
在那一瞬间里,林三酒的身体已经急急地倒向了地面;她的视野就像是由碎片组合起来的,一大半是压下来的模糊阴影,一小半是迅速上划的镜中影像——镜中坐着的林三酒,和她背后的理发师生物,仍然像刚才一样在继续专心剪头发。
他没动,那危险是从哪里来的?
林三酒念头升起的同一时间,她的身体也砸上了地板。就像哑剧演员当时一样,她迅速腾出一只手,压在地面上,推着自己像报纸卷一样骨碌碌滚了出去——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不算她刚开始滚的时候,额头上“啪”地被拍了那一下的话。
“怎么回事?”连意老师都没了主意,“你额头被什么碰上了?”
哪怕是滚着的林三酒,速度也不慢,后背很快就“咚”地一下撞上了收银台,急忙重新跳了起来。
等她站起来抬眼一看,她才意识到危险是什么;刚才朝她压下来的阴影,正是不远处那一个不知道何时转过了身,从椅子后走出来的理发师生物。那一颗仿佛加大版气球的脑袋,浮在半空里,正笔直地望着她。
“怎么……”意老师喃喃地说,“刚才镜子里的理发师……不是始终站在椅子后一动没动吗?”
也就是说,不止有她自己的影像会留在镜子里?
原来当理发师生物转身攻击她的时候,他的影子依然会留在镜子里,继续“修剪”镜中林三酒的头发……这条路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可糟了,”林三酒在脑海里说道,“就算我能把这个理发师给打死……我也阻止不了镜中‘理发’的进程。何况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还能再死一死的东西了。”
哑剧演员从没有抬手摸过头,因此林三酒也抬不起手,无法检查自己的额头;她只能一边盯着对面的理发师生物,一边小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离他最远的一块镜子前,迅速朝镜中瞥了一眼。
在她的眉心上方的皮肤里,钻出了一根浓黑油亮、粗如米粉的圆滚滚的黑条。
或者应该说,它是从镜中影像的额头上钻出来的;当林三酒猛地将目光扭回理发师生物身上的时候,她的眼前并没有甩过那一根黑亮滚圆的头发。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额头上暂时是干净的?当镜中自己完成“理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不管是什么,恐怕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比起刚才,理发师生物离林三酒又近了不少,近得一伸手就能碰上了——她刚才仅仅只是朝镜子里瞥了极快的一眼而已,对方却已经欺上眼前了。
这个东西,似乎有两种行动方式?
一种是正常地一步步走,另一种是像瞬移一样,几乎不需要时间,悄无声息地就与人缩短了距离……而当林三酒一眨不眨地看着理发师生物时,他就不再往前走了。
“不要急,我已经把外来材料都采下来了,”理发师生物口唇逐渐裂开地说道,还缓慢地摆了几下手。
他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是空的。
“你本身的头发,我也采下来了一部分,”理发师生物近乎满足地说,“所以要接发的话,已经可以接上一部分了,全头还不够……我先给你接一点,看看效果,你照照镜子,是不是挺好的?”
林三酒的脖子僵住了似的,仍旧紧紧盯着他。
因为理发进程走到“采发完毕”这一步了,所以他只需要用空着的那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拍一下,就等于完成一次“接发”了?
“我说过,我的效率很高的,还有……”理发师生物想了想,说:“33分钟,我就能够完成理发了。”
33分钟?
尽管还不明白为什么,林三酒却激灵灵地打了一个颤——哑剧演员没有颤抖过,因此她这一个冷颤,就像是被困在身体内的神魂,朝牢笼般的肌肤冲击了一次,又被沉沉地挡了回去。
33分钟……是了,刚才她停止踹门窗的时候,电视屏幕上的倒计时是0:38。
从那时到现在,算一算,差不多正好五分钟。
“也就是说,屏幕上的倒计时,原来是理发的倒计时?”意老师叫了起来,“不不,这应该是个好事……半个小时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应该足够我们想出办法离开了,对吧?”
这家店不大,按理来说,半个小时足够将它到处都走一遍、仔细看一遍了;可是她连“离开的办法”可能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找?
除此之外,林三酒始终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虑:既然屏幕上显示的是理发倒计时,那旁边站一个哑剧演员干什么?单纯是想要昭显存在感吗?
“要是你能跟我回去坐下,那我效率就更高了。”理发师生物忽然开口了,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等了几秒,见林三酒还是没有一点要乖乖回去的意思,不由摇了摇头,好像觉得这个客人不上道似的,但也不催促她,只慢慢地转过身,朝黑皮椅子踱步走了过去。
当他站住脚的时候,他又一次举起剪子,开始了对着空气的理发——时不时地,还要抬头看一眼镜子,好像暂时忘记了林三酒本人的存在。
这一次,林三酒在行动的时候,就不敢太过靠近理发师生物了。
她盯住了理发师生物,紧紧贴在店面另一侧,走向了店内深处,也就是隔开了洗头池的那一道布帘——她在离开镜子后,还扭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影像从镜子里消失了。没有理发师生物时,它们似乎只是一些正常的镜子。
在经过理发师生物背后的时候,林三酒放开步子,以哑剧演员允许的最快速度跑了过去;扑到布帘前,她猛一扭身,发现他依然站在黑皮椅子后,在慢条斯理地给空气理发。
天花板一角的电视上,倒计时正好跳成了0:32。哑剧演员脸上的笑似乎消了一点,百无聊赖地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
32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得抓紧了。
林三酒没法后退着走,只好又盯了理发师生物一眼,随即转过身,身子笔直地穿过了帘子——她同样没法抬手掀开帘子,因此有短短的片刻,帘子整个儿裹盖在了她的脸上,彻底遮住了她的视线。
当帘子终于从头上滑下去的时候,林三酒本已做好了又一次看见硕大脑袋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面前只有一片空空荡荡的黑,理发师生物竟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给她“接发”。
连着躺椅的洗头台一共有两个,都在左手边。即使这儿比外面还要昏黑多了,林三酒依然能勉强看处来,它们已经又脏又旧了,连躺椅都开裂了。右手边是一个小柜子,一层层地堆叠着毛巾和白布,不知道若是抖落开来,是不是也都是裹尸布。
在柜子上方,挂着一张纸。林三酒走近了,凑上去看了看,发现它原来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文字很少,因此她没费太大工夫就认出来了。
最上方的一行大字,是“打卡签到表”。
除此之外,整张表上只有一行小字:“5月19日,值班员工”——在这半句人话后,紧跟着的名字,却不是林三酒或任何人类能辨认出的字眼了。
实在要形容的话,她只能这样打比方:那一块所谓的“字”,令人想起了一块大脑,被“啪叽”一声砸在地上;若是稍稍定睛再一看,稀烂四溅的脑肉深处,仿佛还滚涌着无数灰白色的蛆虫。
在那一块“名字”后方,有人歪歪扭扭地打了一个勾。
“也就是说,那个家伙在第一次走出来之前,还在这里打卡签到了?”意老师有点不敢置信地说。
林三酒不敢将后背暴露太久,赶忙转过身,面对着布帘和洗头台,四下看了看,却忽然来了一个主意。
“哑剧演员不是有一个扭开水龙头,冲洗脑袋的动作吗?”她盯着洗头台,喃喃地说:“我头上现在多了一条‘头发’……那个动作,是不是正着落在这儿了?”
2064 自把自为林三酒
就算林三酒以前从没接过发,她也知道接上的头发是会掉的。假如她现在用水猛冲那一根看不见的、刚刚接上的头发,能不能把它也冲掉?
“要是冲掉了,”意老师充满希望地说,“是不是所剩时间也会增加?”
其实林三酒也清楚,除了“哑剧演员做过冲水动作”之外,她这个想法没有多少根据。只是当她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签到表以后,不由暗叹了口气——她眼下能试一试的办法,恐怕也只有冲水了。
因为签到表被夹在一块板子上,板子又是挂在墙里一根钉子上的,而哑剧演员偏偏没有做过“抬手取下东西”这一动作。
“先试试这个,”林三酒走到两个洗头台之间,四下看了看。“冲不掉的话,再想想其他办法。”
两个洗头台都冲着墙壁,躺椅则对着布帘。假如她站在墙壁这一侧冲头的话,万一理发师生物进来了,她就等于被堵在了墙壁与理发师之间……可是她也不能给理发店的东西都搬个家啊。
林三酒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站在躺椅旁边,将身体一侧对准了帘子。
这样一来,假如理发师生物进来了,她至少还能给他来一个侧踢——刚才都能把他给撞飞一次呢,现在再给他踢飞一次,也不是不可能吧?
水管开关似乎很久没被打开过了;她扭开开关以后,水管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咕噜噜”的滚响,等了一两秒,才总算哗哗地冲出了水柱。林三酒迅速抬头看了看,发现帘布外的理发师生物似乎仍然没有走过来——帘布下的地面上,只有一片昏淡的光,没有影子。
“开始吧,”意老师似乎有点紧张地说。
洗头池设计得很深;等她埋下身的时候,林三酒发现,她的整个视野都陷在了洗头池里,连帘子都看不清了。
水柱沉沉地冲打着她的额头,水花四溅着跳进了她的眼睛里,流过了她的整张脸。她不得不使劲挤一下眼睛,再重新睁开;眯着眼睛看一看四周,再赶紧闭上眼。
尽管她费尽心思想要保持对周围环境的警觉,可是如此反复几回之后,林三酒心中不安却越来越浓了。
她的五感仿佛都被水流给冲散冲碎了,连帘子究竟有没有动过都不知道;就像蒙着眼睛走在悬崖边上一样,林三酒实在忍不住不安,赶紧从水池里直起身,像哑剧演员一样抹掉了脸上的水,抬起头。
在她低低的喘息声里,帘子仍像刚才一样,沉默地垂在面前,隔断了外面本来就已经十分昏蒙的光。
“好像没事,”意老师松了口气。
林三酒也放下了半颗心;身后洗头池的水龙头还在哗哗流水,完全是下意识地,她转过了身。
理发师生物的硕大头颅,正立在她身后,那一个又宽又长的笑容从左耳裂到了右耳。在他的面孔前,是一只急速朝林三酒面孔上压来的手。
“快躲!”
在意老师的尖叫声里,林三酒的身体已经作出了反应。洗头台旁空间狭窄,她无法闪转腾挪;第九个动作就像是光一样,自然而然地照在了她的身上——眼看着那只手已欺上面门,林三酒迅速向后压下了腰。
那只手正好打在了空气里,也是她的脸刚才所在之处。
“快从这儿出去,”意老师急急地说,“这里空间太窄了!”
林三酒双手在地上一撑,核心肌肉登时发了力,将她的身体拉入了半空,朝后空翻了出去——店面空间窄、东西多,哪里经得住进化者的几个后空翻;她在向后翻跃的时候,不慎扯下了帘子,帘子又拽下了杆子,她的肢体还撞翻了几个柜子椅子,等她好不容易在店内直起身的时候,半个店里都是一片狼籍了。
而理发师生物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工位上,再次慢条斯理地剪了一下空气。
从镜子上划过的那一瞥,也告诉林三酒,她的行动没成功;额头上那一根油黑滚粗的头发,依然没有被水冲掉。
“好歹没有再长一根那种恶心人的玩意,”意老师都有点气喘吁吁了,“那家伙是怎么绕到身后去的?”
林三酒站在满地打翻的瓶罐和椅子之间,缓了缓气,目光一直没敢从理发师生物身上松开。
尽管她也不知道,一直监视他究竟还有几分意义。
“他可以瞬移到任一位置,而且即使被我盯住了,也仍然可以向我进攻……”她在脑海里理了理目前的情况,心下越来越寒,“可我能做的动作就这几个,我怎么躲得开?”
一味躲闪退守不是办法,她就算躲得开,也不能从店里出去。林三酒焦虑之下,目光在店内扫了几个来回,忽然一顿,重新落回了地上。
她刚才不慎撞翻了许多东西,此时在她脚边,与盖子分了家、滚在地板上,泼洒出了一片蓝色膏体的,正是一罐染发剂。
林三酒抬起眼睛,失去帘子遮挡后,远处的签到表就暴露在视线里了。
她又看了看染发剂。
尽管她也说不好,自己究竟在期盼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接下来的动作却几乎顺理成章了。哑剧演员做的不少动作,都需要先弯下腰去,因此她顺顺利利地就抓起了染发剂,再次做出了第八个动作——抡圆胳膊,她重重地将染发剂扔上了签到表。
蓝色染发膏“啪叽”一声四溅而散,将整张签到表都染得花了;远远看去,什么字都不剩了,只有一片斑驳的蓝。
“你干什么!”理发师生物腾地扭过了脖子,“你怎么乱动我们店里的东西?”
他终于有反应了?
林三酒盯着理发师生物,发现他巨大的脸上,竟隐隐浮起了几条粗壮青筋——跟正常人的手指一样粗。
“那是我今天来签到上班的证明!”理发师生物仍在发怒,“没有了它——”
没有了它,是不是他就可以赶紧滚蛋了?
然而与林三酒的期望不同,理发师生物的下半句话却是:“我得想别的办法证明我今天来上班了!”
他顿住想了一想,粗如手指的青筋渐渐消了回去。“等我给你理完发,你签个字,证明是我给你理的发,应该就没问题了。你把我们店的东西都搞乱了,这一点不算什么吧?”
林三酒愣愣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失望、焦躁还是愤怒,令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确实没有想到,毁掉签到表,竟对理发师生物几乎没有造成影响。
“你再等等,我还有一会儿就能完成了。”理发师生物说着,再次转过了头。
还有多久?
林三酒这才想起来时间问题,急忙转头看了看店内一角的电视;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此时电视屏幕上的倒计时是0:26。
哑剧演员又一次慢慢地打了个呵欠,嘴张得好像要把脸都吞没掉似的,等他好不容易闭拢嘴,他抬起手,抹掉了眼角的泪珠。
二十六分钟……
林三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二十六分钟……应该没有错,她刚才又是查看环境、又是冲水,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不,不是时间出错了。
她看了看理发师生物,自己前不久说的话,忽然又一次响在了耳边。“他可以瞬移到任一位置,而且即使被我盯住了,也仍然可以向我进攻……”
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既然理发师生物的攻击几乎是不受限制的,那为什么他没有反复对自己动手?他为什么要攻击一次,再回去剪好一会儿头发?
如果他不间断地进攻,林三酒现在脸上哪止一根头发?
她又看了看电视屏幕。
屏幕上,是在倒计理发完成所需时间;假如理发师生物一直持续不断攻击林三酒,那他肯定不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理发。
也就是说,理发师生物的目标,恐怕根本就不在于“完成理发”——否则他为什么大部分时间都不进攻呢?
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后,不管林三酒怎么想,她也只能想出唯一一个答案了:理发师生物的目标,是“要把时间拖满一个小时”。
屏幕上出现哑剧演员,肯定是有意义的,不会是单纯为了昭显存在感。把这一点加上去考虑的话——
意老师尖锐地抽了一口凉气。
上当了,林三酒感觉浑身都是冰凉的,一时间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
上当了,她上当了,她看见屏幕上的倒计时是一个小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从理发店里出去,完成这条道路。
“快,”意老师急得都结巴了,“快出、出去!”
在转身冲出去之前,林三酒再次朝屏幕上划了一眼,发现哑剧演员正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强迫自己圆睁开了眼睛,还使劲揉了揉眼角。
哪怕是往最好的方向上考虑,她的时间也所剩无多了——她根本没有26分钟可用。
她怎么会忘了呢?
这一条道路上明明就有个奇特的注意事项,当本道路员工感到疲惫的时候,进化者就失败了;现在看来,哑剧演员很显然在一个小时结束以前,就会感到疲惫了。
“理发时长”,根本就只是一个要把人拖失败的障眼法。
然而理发店的大门却丝毫不在意林三酒究竟有没时间、是否想要离开,它始终牢牢地与墙壁粘在一起,没有半分要打开的意思。
“不行,”林三酒近乎绝望地对意老师说,“光是时间快到了没有用,果然还是要找出出去的办法。”
问题是,该怎么出去?她自己无法开门,理发师生物不到一个小时,也不会给她开门——林三酒焦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了一个圈,目光划过了收银台,顿住了。
要说整个店里,有什么地方是她还没仔细看过的,那就只有收银台后了。
收银台后的空间很小,却挤下了一张椅子,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和一个柜子。第七个动作,在如此狭窄拥挤的空间里做出来,比林三酒想的还要吃力多了;她四肢着地,在椅子旁爬了两步,扭头看了一圈,却仍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打印机,”意老师忽然说。“这里有一台打印机。”
林三酒怔了怔。
这里有打印机,也就是说明……签到表是从收银台这里打印出来的。
她觉得自己离答案只剩一层纱了,一时间浑身上下都仿佛凝固住了,所有的神思精力都集中在了那一层遮住答案的纱上。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线索,可以让她知道该怎么离开……签到表,打印……
林三酒脑海中霎时亮起一阵光的时候,她浑身皮肤都炸开了一片鸡皮疙瘩。
收银台附近她都看过了一圈,只剩下眼前的柜子还没看过了;她立刻用上第六个动作,拉开了面前的柜门。
随即是第十一个动作;她伸长脖子,探头看了看柜里的东西。
等林三酒意识到摆在她面前的是什么东西时,她激动得几乎快打起战了。
“笔,”意老师说话都不成句子了,“笔,桌上,我刚才看见的!还有,快,把它拿出来!”
第十三个动作,“拿起一个容器往外泼”,此刻也终于有一部分派上了用场。像哑剧演员拎起容器一样,林三酒伸手从柜子里拎起那一张同样夹在板子上的表格,随即用上了第十四个“写字”动作,将它托在了手上。
“排班表”三个字,清清楚楚地映在了她的视野里。
是的,既然有人打印出了签到表,那就说明,一定是有人事先排过班的,有人安排了理发师生物今天上班。
果然,排班表上的“5月16日”后,又是那一块令人难受的名字——但林三酒此时看着它,却想不起恶心了,甚至简直想要笑。
激动之下,她抬起笔,拼命将那一块名字给刷刷涂成了一坨黑;几乎是刚刚涂黑的同一时刻,余光里远处正在剪头发的理发师生物,手中剪子忽然一抬,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一样。
“不对呀,今天是我上班吗?”他自言自语地说。
林三酒转头盯着他,兀自有几分不敢相信。
成、成功了?
“我怎么记得好像就是我呢……”理发师生物喃喃地说,陷入了沉思里,“如果不是我,那会是谁?这么一想,果然还是我吧?”
林三酒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飞快地在涂黑的地方旁边,写下了另一个名字——“汤马斯·陈”。
“咳,”理发师生物转手就收起了剪子,懊恼地说:“今天该上班的是老陈嘛!白干了半个小时,真讨厌,走了走了……喂,这位客人,你是打算留下来等我们的高级总监给你继续剪,还是改日再来呀?”
为了今天就把理发店副本结束,我一口气写了个长的!明天就能出去啦,高兴
(本章完)
2065 完成这一段路的代价
直到大门门锁从那一只干瘦的手下,发出了“咔哒”一声,门缝里逐渐张开了一道不断宽起来的天光,林三酒才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这不是副本的又一个障眼法,她是真的能够离开理发店了。
“走吧, ”理发师生物退到了一旁,似乎不喜欢被门口的阳光照射到。“改天等我上班了你再来。”
谁还会再来啊?
林三酒连虚应故事地点一点头都不想做,僵硬地走近门口,忽然转头问道:“我头上已经接上去的那一根头发……会怎么样?”
“理发没完成,它粘不牢的,”理发师生物觉得很没意思似的摆了摆手,说:“过几分钟它就会自动脱落了。”
林三酒这才松出了一直憋在胸腔里的气。她可不愿意后半辈子每一次照镜子, 都会看见自己额头上那根黑粗头发。
她一步踏入了外头明亮暖热的阳光里, 不由眯了眯眼;身后理发店大门“当”一声甩上了,再次将店面拢进了一片阴暗里。
与半个多小时以前相比,小巷里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远处一道道晾衣绳上的床单与衣物,仍然在阳光下微微飘摆,偶尔露出了哑剧演员的身影,就又将他遮住了——林三酒一颗心顿时跌回了肚子里:太好了,他没有消失,也没有躺下,这大概能够说明,她出来得还算及时。
“奇怪,”意老师低声说,“明明都离开理发店了,可是你的身体行动,依然受哑剧演员的十五个动作所限制……别的动作还是做不出来。”
或许是要等“走”完这段道路,才能恢复正常?
林三酒刚要抬步朝哑剧演员走去时, 小巷对面的杂货店木门却在这时“当”地一下被人撞开了;她吃了一惊, 一抬头,从挂着几只昏白灯泡的店面里, 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潘翠此时正背对着门口,双手在身前抓着一根扫把,一边飞快扫刷着地面,一边往后退,一边似乎还紧紧盯着店里深处地面上的什么东西,连回头看一看自己离门口有多远的余暇都没有。
哪怕她一样不能出声,仅从背影上,林三酒也能看出来此时的潘翠有多紧张。
真不知道她在杂货店里遇见了什么古怪情况,才必须要一边扫地,一边后退着出来……不过既然杂货店的门都打开了,那么说明潘翠十有八九,也可以成功离开了吧?
林三酒都能感觉到,自己心底那一股暖热热的高兴,等浮上面颊时,就变成哑剧演员那种夸张得荒谬的笑容了;为了不吓着潘翠,她赶紧收了笑,加快几步朝杂货店走了过去。
因为光线与距离,她看不清杂货店里究竟存在着什么,才将潘翠的注意力牢牢抓在店面深处的地板上;但是等她走上去几步之后,林三酒却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杂货店与理发店不同, 门外还摆着一个架子, 架子上尽是一些无精打采、蔫巴巴的水果蔬菜。潘翠倒退着从门内出来的时候,肯定是会经过果蔬架子的,这原本不是问题——如果那一颗表皮干皱的橙子没有忽然动一下的话。
林三酒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悄悄往果蔬架前走了一步。
橙子微微一歪,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底下拱出来了似的,随即又跌回了原位。还不等她仔细看清究竟是什么拱了一下橙子,附近更多的橙子、黄瓜、香蕉和蔬菜就全都微微摇晃起来了,就像有一场小型的、无声的,只影响到了果蔬架的地震。
“什么玩意……?”意老师用不出【意识力扫描】,此时也陷入了茫然,“刚才果蔬架上——”
当潘翠后退着走出门口,正巧走近了果蔬架的时候,林三酒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因为潘翠一直低着头,似乎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地面上了,所以她也下意识地低下了目光——随即她发现了地上那一片片朝潘翠滚涌过去的“鼓包”。
说是“鼓包”,它们却几乎无形无色,涌过蔬果架子时,就像是蔬果架子的木板被烫伤了似的,冒出了一片片翻涌着、凸起着的麻点;它们好像波浪一样继续涌下去,流到地上时,看着又像是石板路上生了皮肤病。
不论如何,它们的目标却非常清楚了:正是后背对它们毫不设防的潘翠。
“第十二个动作,”意老师猛地在脑海里叫了起来:“你一直没有在理发店里用上过第十二个动作!”
林三酒早已一把扯掉了自己的靴子,来不及出声也出不了声,攥着靴子就朝地面上的“皮肤病”拼命地啪啪打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拿鞋底打,究竟对这种古怪东西有没有抑制作用;只是那些“鼓包”似乎非常讨厌被靴子给砸上,每一次落在地面上的击打,都会在原地震慑出一小片空白。
潘翠听见声音,此时早已扭过了头;她是亲身经历过杂货店的,此时打眼一扫,就已经明白过来了,当即一把扔掉扫把,使劲朝哑剧演员的方向转了转眼珠,拔腿就跑了过去。
二人尽管都不能说话,但此时林三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连鞋也来不及穿上,干脆一脚靴子一脚袜子地跟着她,一块儿冲进了晾衣绳之间——当二人扑到他面前时,哑剧演员正慢慢悠悠地收起了一个哈欠。
他看了看二人,抬起两只手,慢慢地鼓起了掌。
这是……恭喜她们完成了零米道路的意思吗?
林三酒的念头才升起来,就见哑剧演员朝告示牌下方指了指。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筹码要拿,赶紧碰了一下告示牌,从地上捡起了自己退回的以及该得的筹码。
“啊,能说话了,”等潘翠也拿了筹码以后,她自己似乎都有点吃惊,喘着气说:“刚才真的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我恐怕就折在那一家杂货店里了,更别提完成这条路了。”
林三酒摆了摆手,不太好意思地应了一声“没有没有”,回头看了看。她们成功跑到了哑剧演员面前,似乎就意味着“终止”了,杂货店此时又关上了门,地板上、果蔬架上也回归了沉寂。
“这条路上的东西太讨厌了,”潘翠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面色仍有点发白。“那家杂货店里……好恶心……”
“我是从理发店出来的,”林三酒深有同感地打了个寒颤,“真的,也好恶心。”
“诶呀,别这么说嘛。”
当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二人都凝固住了。她们对着彼此眨了两下眼睛,随即慢慢转过了头,转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哑剧演员一边按摩着自己的面部肌肉,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这些做生意的街坊,都很勤恳啊。再说,你们最后不也成功出来了嘛。”
“你……你能说话了?”林三酒仍旧有几分不敢置信。
“我感到累就可以下班了,下班了就可以说话了,我又不是天生哑。”哑剧演员说着,又打了一个呵欠。“你们既然完成了道路,我现在把你们送去下一段路,然后就休息去喽。”
“等等,”林三酒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皮娜呢?她在这吗?”
哑剧演员耸了耸肩膀。“她还在街坊家里没出来呢。”
“在哪?”林三酒心中一紧,迫问道:“她是和我们一起来的,我们走也得一起走才行。”
“哪有这种道理?”哑剧演员抬起眼皮,打量她一眼,将告示牌转过来,敲着说明文字,训斥道:“提示和条件都说得一清二楚了,同时进来本段道路的人,可未必能同时出去。你要留下也可以,我带着她走,你自己单独等那个女孩。事先说清楚啊,我下一次上班时间,是24小时以后。”
怪不得员工一疲惫,进化者就都失败了——林三酒被他的话给噎住了,潘翠赶紧拽了一下她的手腕。
“不要跟他争,我们争不过副本NPC的。”潘翠小声说,“只要皮娜别被副本得逞,只要她能走回到这条路上来,她本人应该是没事的……只不过,她24小时内肯定离不开这条路了,她会被遣返回天台上。”
“就是嘛,”哑剧演员点着头说,“你听一听,这才是讲理的人说的话。”
尽管情感上,放弃没赶上来的同伴令人不好受,但理智上,林三酒也知道她别无选择。她就像忽然一下流失了不少力气似的,弯下腰,将双手拄在了膝盖上,叹出了一口长气。
潘翠伸出胳膊,轻轻拢住了她的肩背,在她肩头上安慰式地抚了几下。
“皮娜观察力好,人反应也快,肯定会没事的。”她轻声说道,“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
“嗯。”林三酒心中感激她的善意,刚要直起身,却在抬头时不慎把头发挂在了潘翠的袖口上;二人身为进化者,却也像梳痛了头皮的小女孩子一样,又忙又乱又哎哟哟叫了几声,才总算让林三酒的脑袋解脱出来了——在这个小插曲以后,林三酒也多少恢复了冷静。
哑剧演员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催促着二人跟上他的脚步,在小巷里七扭八拐,等她们终于走出了巷子时,发现哑剧演员把她们领到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边上。
“这里,”哑剧演员指了指马路边上的公交车站,“下一段路开始处,是这个车站。”
2066 一条六米的道路
在自行车道的另一边,几米远以外的距离上,公交车站沉默地站在天光里。
从二人所在之处,她们只能看见公交车站背后的大幅广告,和立在一旁的站点牌;但林三酒和潘翠谁都没有急着过去——她们转过头,看着哑剧演员的背影终于完全消失在了小巷阴影里,这才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真的走了,”林三酒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地说,“他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确保我们走上下一条路。”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潘翠狐疑地四下看了看。“这条马路也没被封掉……我们就算不去公交车站,去了其他地方,他又怎么知道呢?”
这条马路是城市中常见的双向道,前后通畅、四通八达,不仅连着其他方向的几条路,远方还架着一座人行桥、或插着几段斑马线;双向道两侧更是楼房群立,巷道密布,若有人想要逃脱副本的掌控,这儿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试验地点。
在没人出声的时候,整座空荡荡的、被抛弃的城市,就压下来了沉重的、凝固似的死静,连呼吸声都彷佛随时会被它压断似的。
“我们试着走一走?”林三酒提议道,“虽然我觉得副本不会让我们简简单单一口气走到终点去,但是试一试也没有什么损害嘛。”
潘翠抿了抿嘴,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我觉得副本既然敢把我们放在这儿,就一定是有防范措施的。”她果然不太同意,却也没有瞒着,直截了当地说:“况且这里范围太大了,一眼看不到头,我们总不能一直走下去……既浪费体力,又浪费时间,还会有找不到返回路途的风险。”
她的顾虑倒是有道理;林三酒见她不愿意,也就放下了这个话题,点点头说:“那咱们过去吧?”
潘翠冲她露出了一个笑。“你这个人真难得,”她轻声说,抬步下了自行车道。“我遇见的很多人,受不了人家跟他意见不一样,总觉得那是对他个人的一种攻击……”
林三酒怀疑自己此刻红了脸;她干咳一声,就跟了上去,应了声“哪里啊”。
“还有你也很温柔,”潘翠夸起人来没完了,边走边说:“你刚才还惦记着皮娜呢,在各扫门前雪的进化者里很少见。说起来,我也有几分惭愧,你用你的‘余出动作’救了我,可我却没有用我的‘余出动作’,帮上你或皮娜的忙……”
“‘余出动作’?”林三酒一怔。
“啊,那是我的叫法。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潘翠回头看了看她,说道:“在哑剧演员分配给我们的动作里,有的是行动需要的基础动作,有的是线索,有的是成功离开的关键,有的却是陷阱……还有的在我们自己的场景下用不上,多余出来了,我怀疑是可以用来助别人一臂之力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在各自离开场景之后,仍然受哑剧演员的动作局限。”
林三酒半张着嘴,说话时有点结巴:“啊,是,对的,我也发现了。”
意老师小声地说:“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了。”
所以说,“洗头”的动作肯定是陷阱之一吧……林三酒对意老师充耳不闻,又咳了一声,转开话题:“你看见下一条路的告示牌了吗?”
“看看另一边,”潘翠说着,绕过了公交站——紧接着,她的脚步声就被突兀地刹住了。
林三酒心中一紧,立即扑了过去,目光一扫,随即自己也像潘翠一样愣在了原地。
下一条路的告示牌,正贴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正面,恰好挡住了一个模特的脸。
「通往终点的路?」
本牌前的道路,应该不是通往终点赌场的路之一。
本牌前的道路,是一条较难走的路,至少下注70点后准入。
本牌前的道路,一共有6米长,在平安完成本段道路后,且满足条件者,即为赢家。在路上流连超过24小时,则判定为输,失去下注物品后,赌客将会被遣返起始点。
本牌前的道路赔率为1:7,赢家可在本段道路末尾领回自己下注的筹码,另外获得本段道路赔付的490点筹码(以下注70点计算)。
本牌前的道路,每十五分钟仅容一人进入。
“不……不可能吧?”潘翠盯着告示牌,喃喃地一个个数了起来:“不是通往终点的路,较难走,而且下注点数和赔率都这么高……”
这也就意味着,这条路不仅风险高、难度比之前两条路都大得多,而且就算她们能够侥幸脱身,这一切也都将是无用功。
“等一下,”林三酒突然反应过来了,赶紧碰了一下潘翠,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后,说道:“这张告示牌和我们之前看到的都不太一样啊?”
潘翠一怔,随即也明白了。
此前的告示牌正面,都只有一句话提示下注点数,背面才是更多的解说、规则和注意事项;可是这一次,仅有的几条解说都出现在牌子正面上,牌子本身是牢牢贴在广告牌上的,根本翻不过来。
“也就是说,除了这几条解说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可提供的消息了吗……”潘翠抹了把脸,说:“或许你是对的,我们果然还是要往四周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其他道路?”
林三酒没说话,沉默着点了点头。
有另一个想法,正在不受控制地膨胀、占领她的脑海——假如“道路难度”与“通往终点的几率”呈现负相关,也就是前者越高、后者就越低的话,这是否说明,人偶师他们早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可能通往终点的道路?
只不过在获取更多信息之前,她再担心也是白操心,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猜测的前提正不正确。
然而她懂这个道理,却也止不住胡思乱想;直到等她与潘翠分头各自往外走了一阵子以后,另一个念头才逐渐投下了足够大的阴影,把她此前的担忧给淹没了。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一个小时后,林三酒又回到了公交车站。
疲累暂且不去提,她只需远远从潘翠脸上扫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恐怕和自己产生了一样的感觉——附近太过于四通八达了,每一条路都有好几个方向的分支,每一个分支上都有数栋高楼;随便选任何一个方向走下去,都会面对更多的选择,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完这一座城市。
正因为选择太多了、地方太广了,所以不管她们走了多远的距离,看了多少条路,感觉却好像和一步未走没有任何区别。
“这不是巧合,”林三酒皱着眉头说,“我们在随机选的方向上,走了一个小时,也没有见到任何一块道路开始的告示牌……”
“恐怕不管走得多远,都根本不会出现下一条路的告示牌吧?”潘翠苦笑了一声,说:“从天台开始,我们遇见的道路难度越来越高,需要点数越来越多,但是通往终点的可能性却越来越小……而且连可供选择的道路数目,如今也终于被减成了一。这肯定不是巧合。”
林三酒在等车的长椅上坐下来,感觉自己的疲惫正漂浮在一片茫然上。
“像你所说,如果这是一种趋势的话,那么就算我们能完成这条路,下一条路也会更苛刻,而且肯定不会到达终点,失败是迟早的事。”她想了想,说:“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坐下去……你记不记得,最开始天台的告示牌上,写的最终失败条件?”
“你是说……”潘翠的眉头更紧了,“失去所有筹码后仍然在这座城市里流连超过24小时以上的人,就会变成副本生物?”
“对,”林三酒点了点头,“它却没有讲清楚,如果有人仍有筹码,却在城市里流连徘回,不选一条路走的话,会有什么惩罚。”
这一点其实可能也不必讲清楚了——只要四下看一看这座徒有其表、一片死寂的城市,就知道这一类的“自我流放”,本身就是一种惩罚了。
如果有人不舍得自己的特殊物品,不愿意再下注赌一条不可能到达终点的路,那就会一直在空荡荡的、没有尽头的城市里走下去,没有方向,没有物资,没有补充,没有同伴……只能等待着被大洪水搅乱后,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的传送。
更何况,林三酒还需要尽快出去,与人偶师一行人汇合——不上路,就意味着要失散;如今若是失散了,再汇合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二人在公交车站里,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我觉得,我们还是上路的好。”
潘翠终于开了口:“不上路不是一个办法,除非你打算硬耗到传送。我们目前都只赚到了35.05点的筹码,把它们都押上,还得再加一个物品。万一在这条路上失败了,就要赔掉近35点……也就是一个很不错的特殊物品了。这个风险的确是很大。”
她顿了顿,又说:“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条路只有6米而已,再难,它也是有限度的。只要我们能够赢了这条路的筹码,我们就多出420点可用了,哪怕在下一条路上失败,被遣返起始点天台,我们也仍有足够的资本重来……损失35点的风险,却能博一博420点的收益,这个风险收益比,我看是很值得一试的。”
“她的思维真是很清晰,”意老师忽然在脑海里感叹了一句,“她就是不知道,你不需要她分析风险收益比,你也必须上路。”
即使出发角度不同,二人最终的决定也都是一样的:下注。
在赢来的35点空白筹码之外——那块0.05的牌子她根本懒得掏出来——林三酒又拿出了【因材施教】;等她一会儿下完注之后,就会找回一块5点的空白筹码。
“我先走,”潘翠握了握林三酒的手,郑重地说:“我还是会像办公室时一样,在前面停下来等你。”
反正都要停下来等人,谁先走的区别都不大。林三酒点了点头;看着潘翠在告示牌下放下了几块筹码。
果然,公交车站前的马路地面上,随之出现了一个黄色箭头——然而奇怪的是,只出现了一个箭头。
潘翠踩在箭头上,也有点茫然了:“下一个箭头在什么地方?”
回答她的,是远处忽然无声无息开来的一辆公交车;在二人的瞪视下,那辆玻璃漆黑的公交车缓缓滑入了站台,黄色箭头所指着的,正好就是上客门。
------题外话------
终于写完了,我滚蛋了
2067 林三酒林三酒林三酒林林林三三三酒酒酒
“哧”的轻轻一声,公交车上客门冲着潘翠徐徐打开了。
她怔怔地看着公交车,嘴唇半张着。
“潘翠!”
林三酒叫了一声,抬脚就朝公交车上客门跑了过去。她下意识地想要看一看,公交车里等待潘翠的是什么, 她们是否还有碰面的可能;可是她冲到车门前的时候,潘翠正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样,抬步踏上了车内,恰好将林三酒的目光给挡住了。
“等等,”林三酒回头扫了一眼公交车。车身上每一扇玻璃都是漆黑的,她压根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情况;然而这一眼, 却忽然令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林三酒急忙退开两步, 再次前后打量了一下公交车,一个念头像光似的打进了脑海里。
这辆公交车, 看起来应该是7-8米的长度;刨去车头车尾,上客门和落客门之间,岂不恰好就是6米?
但是她看出来了,潘翠却未必;潘翠刚才直接上车了,从她的角度说不定很难看出来车身长度——林三酒一想到这儿,赶紧掉头冲着上客门内的潘翠背影喊道:“潘翠,从这里到落客门差不多就是6米!也就是说,我们的任务是要成功下车!”
潘翠的背影一震,扭过头来,看着林三酒的眼睛里闪烁起了亮光。
“我明白了,我争取在第一站就下车,”她朝林三酒感激地点了点头,说:“是公交车的话, 总该有停落站的,我们到时候再见。”
林三酒使劲点了几下头。潘翠匆匆说了一声“我该走了”, 随即就转身朝公交车里走了过去——露出了驾驶座上一个模模糊糊的侧影, 应该是司机。
是副本生物吧?
林三酒眯起眼睛,想要趁公交车门合拢之前, 多看清楚一些细节;但她没料到,就在车门重新开始合拢的时候,只听咚咚几声沉重脚步声,潘翠竟又冲回了门口。
“怎么了?”意老师吃了一惊,“她怎么看起来——”
那一瞬间,在半开的车门里,潘翠的神色仓皇无措,仿佛想要从什么极不可理解的事物中逃脱一样;可是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一碰之后,潘翠一切的神色与表情,却忽然像是被冲淡了、褪了色,从她脸上脱落了。
潘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重新转过身走回去,消失在了公交车内。林三酒刚要张口叫她的时候,公交车门已经彻底合拢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辆玻璃漆黑的公交车载着她新结交的同伴,无声无息地驶出了车站;不知道是哪一次眨眼,那辆车尾亮着“103”数字的公交车,就从远方路面上消失了。
车上是什么东西?
林三酒兀自有几分反应不过来,慢慢走到了公交站牌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困难, 能够让进化者连从上客门到落客门的6米距离都走不过去……不, 她和潘翠一定能走过去的。
公交站牌上只有一个103号公车的行驶路线,倒是让她松了口气;不然万一来接她的公交车不是同一路,她们再想碰头可就难了。
只不过这块公交站牌的内容长度,却让林三酒吃了一惊。
“怎么会这么多站点?”她盯着那块比平常公交站牌大了一倍的牌子,仔细数了一遍,发现牌子上竟然写了足足48个停靠站点。这岂不就是说明,她们有48次机会可以试图下车吗?
“道路又短,”意老师喃喃地说,“下车机会又多,平均每三十分钟就有一次……在这么宽松的离开条件下,难度竟然还算是很高的,我实在想不出你上车后会遇到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现在先做好准备。”
林三酒此时难得没有受到任何局限和压制,干脆将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防护力场】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意识力锁链被她缠绕在手腕上,她已经打算好了,只要一上车,立即动念让它飞扑出去,替她抓住落客门旁边的扶手杆。
考虑到这个副本里的危难,都叫人防不胜防,她又小心地咽了两口咖啡,避免自己会像第一条路时那样疲累昏睡过去——公交车上不是常常有人会睡着吗?
等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准备可做的时候,林三酒才放下了自己的筹码和【因材施教】。
“一定要回家啊,”意老师居然对【因材施教】嘱咐了一句。
当来接她的那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时,林三酒颇有点紧张地呼了口气,站在了黄色箭头上。
它与刚才带走潘翠的车一模一样,就连上客门打开后露出的司机,也同样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明明离得不远,看司机时却看不清,好像高度近视眼没戴眼镜似的;林三酒眯起眼睛,往前探了探头,司机的轮廓就好像清晰了一点,却仍朦胧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一定要把司机看清楚的执着劲,脚下不由自主地,一步踏上了公交车内。
林三酒突然明白为什么潘翠刚才会呆呆站在门口了。
这辆公交车没有刷卡或投币的机器,她只要一抬手,就能碰上司机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衣服、方向盘、扶手等等细节,都清晰极了——然而在司机制服帽子的下方、制服领口的上方,却仍旧只有一个模糊的、肉色的人形轮廓,就像是拿水彩笔粗略涂出来的色块一样。
仅能称之为“模糊色块”的司机,对林三酒似乎毫不在意;随着色块朦朦胧胧地一摇,身后上客门就响起了关闭的声动。
“别看他了,”意老师忙提醒了一声,“快点找落客门吧。”
林三酒一个激灵回过神,转头就将目光投进了公交车里——出乎意料的是,从外面看是一片漆黑的玻璃窗户,从内部看起来却是干净透明的,映进来了明亮的天光。
在天光下,她看见了满满一车的人。
……假如不是时境离奇,林三酒恐怕真要误以为,她上了一辆普通公交车了。
离她最近的座位上,是个抱着一大束花睡觉的人,那束花太大了,完全遮住了头脸;坐在那人身旁的人,高高拉起了卫衣帽子、正在转头看着窗外。
一个女人戴着耳机,低头读着手上一本书;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脚边摆着几袋塞得满满的菜,用手紧紧抓着袋子提手,以免它们翻倒了;几个穿着校服,好像是中学生模样的,不肯分开去坐,正在公交车中央聚成一团,仿佛正在无声地说笑。
越过那几个中学生,另一个拎着公文包、穿着西装的人,站在落客门旁边,一手握着把手;那个上班族身旁的爱心座位上,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
最后一排上,有人一手举着电话,好像在高谈阔论时被人掐掉了声音;一对情侣模样的人,一个人将头倚在另一个人肩上。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是公交车乘客该有的样子——除了一点之外。
每个人,都是林三酒。
乖乖坐在妈妈身旁的那个小女孩,是面貌稍幼的林三酒;她坐在一旁的、三四十岁的妈妈,也是林三酒。穿着维修工连体裤的,是肤色略暗的林三酒;穿着男式白衬衫低头玩手机的,是似乎刚上班不久的林三酒……
她知道当时潘翠返身冲回车门边时,是想要逃离什么了。
当时那一辆公交车上,一定是满满的潘翠。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潘翠会忽然面色平淡下来,好像突然不认识林三酒了一样,重新走回车里。
不,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副本的障眼法,她很清楚自己是谁,就算车上装满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由其他人“改装”后变成的林三酒,林三酒自己也不会受到这种迷惑。
当务之急,是要先抓住落客门旁的把手。
意识力绳索顺顺利利地破开空气,迎面打上扶手杆,绕着它一转,就将扶手杆给牢牢抓住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下一站应该有大概三十分钟,用意识力拽着自己,一点点往后拖,总归是能拖过去的——为了不触发什么副本效果,林三酒看着手上书页,心想自己还是越少动弹越好。
等等……书?
她看着手中的书,眨了眨眼睛。
她抬起手,伸向耳边,摸到了一只耳机。
当她慢慢地抬起头时,她看见在上客门旁边,正站着一个进化者版本的林三酒。
……什么?
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已经看了很久的书了?上客门旁边那个人,是谁?原本手上的意识力呢?
“下车的乘客请注意,已到达,安普路,已到达,安普路。”
公交车里冷不丁响起的女声,惊了林三酒一跳——难道这么快就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还是说,自从她上车开始,其实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只不过她一直在看书,所以没有意识到?
她甚至无法验证自己这个猜测的准确性;因为自从她上车以后,她似乎就干了两件事——一,是把意识力缠在了扶手栏杆上;二,看书。
而且,好像是分成两个身体去做的两件事,林三酒甚至还没有机会回头看一眼公交车显示屏上的时间,似乎就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
“意老师?真的已经过三十分钟了吗?”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却没有从空空荡荡的茫然中听见任何回应。
当公交车终于在一个车站里完全停下的时候,上客门旁的那一个进化者林三酒,抬步就走向了落客门,在读书林三酒的瞪视下,轻轻松松地下了车。
当门外的风扑上脸时,她一个激灵,想起自己也要下车,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读书林三酒的位置,离落客门很近,只要跳起来一扭身,就能从门口扑出去了——
“咚”一声闷响,她的额头撞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上。
额头上生疼生疼,立即让林三酒滋生出一股委屈,想要踢腿、想要哭闹;她立刻感到身边有一只手拉住了她,随即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问道:“你干什么?你怎么自己用头往椅子上撞?”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三四十岁、略显疲惫的脸。
她低下头,看见了一只尺寸很小的手,和粉红裙子里的小短腿,垂荡在椅子边上。
林三酒蓦然扭过身体,发现公交车后方、正对着落客门的座位上,那一个戴着耳机的林三酒已经坐了回去,正准备继续看书。
“下车,”她以稚嫩模糊的口齿说,“我要下车……”
“下什么车,”妈妈林三酒按住了她的身子,说:“别闹了,没到站呢。”
2068 又碰头了
我要死了……才刚写完……
“记住了么?小依说中心十二界里,每一界都有一些非常出名的碰头地点,周围都是供人长期落脚、等着与人见面的旅社……到时你可不要走错了。”
兔子的表情非常郑重。
同样的嘱咐,林三酒昨天就已经听过一次了。她笑了笑,揉揉兔头:“你是不是以为我傻?你放心走伱的, 我一定会想办法到达中心十二界的。”
兔子很不高兴地将被她揉乱了的毛抚平整——自从被腐蚀过一次以后,它的毛又长长了,此时看着像个拖把——“另外你还得小心些,人偶师似乎在签证官系统里给你挂了名了……一到中心十二界,马上躲起来啊!”
“我知道了,你安心。”
在随机名四人组和白小可先一步传送走了以后, 又过了两三个月,终于到了兔子离开的时候。它跟林三酒都是在极温地狱中一个时间段里进化的, 因此传送时限也差不多;在目送兔子的身影逐渐像泡沫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以后, 她愣愣地呆了一会儿,想到它即将去的“狂欢节”世界,长呼了一口气,心里乱七八糟的。
身边只剩下了薛衾和千正关——薛衾只比她晚两个月,千正关却还有将近十个月要独自挨过,此时一张小脸直发苦。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了,得赶快把该告诉你的都说完。”林三酒看了看薛衾,后者虽然仍然努力保持着冷硬的神色,但时不时地就流露出了一点迷茫。两个月后就是她的第一次传送了,但到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不太可靠的千正关,林三酒也感觉很不放心,将一些要注意的都细细与她说了。
在此以外,除了给自己留下了两天份的口粮以外,她还把剩下的所有食物,甚至包括在极温地狱中收获的鱼肉干,都通通给了千正关——“你就挨着树根坐,这样人家抢不了你的……你自己也省点吃,知道了吧?”
千正关眨巴眨巴大眼, 又像是磨年糕似的慢慢地说:“林姐,以后只要我能帮到你的……”
林三酒在肚里叹了口气——她不是急性子的人,听他说话却真是叫人着急。
等一切都差不多安置好了,她仍然没有出现要传送走的迹象——干脆自个儿找了地方坐下,检查起身上带的东西来。
难得有这样一次闲暇,她干脆把自己的卡片库全翻了出来。
从极温地狱带出来的日用品,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口器更是早被她扔在了黑塔上,现在想想没了这么趁手的武器,还真有几分可惜。属于极温地狱的、能够让她回想起自己家乡的东西,已经没有多少了……林三酒微微地叹口气,看着手上的香薰蜡烛,想起了当初在超市的那一段日子。
好在从伊甸园里,她又补充了很多物资。
最近用得最频的,还要算是从伊甸园实验室里带出来的【粒子高频振荡切割刀】了——这玩意儿虽然看起来只是一把普通长刀,实际却已经彻底超越了传统刀“锋利”的概念——在它的振荡切割方式下,只有切得快不快,根本没有切不开这一说。
跟它相比,从伊甸园士兵身上缴获的枪支就显得又大又笨,威力也强得不好掌控——林三酒想了想,仍然将它跟切割刀一块儿收了起来, 以防日后不测之需。
除了【吹泡泡的女孩】这个追踪爆炸装置、和已经没有用了的微生物烟云回收器之外,她手上还有三件从实验室里得来的黑科技,每一件都充满伊甸园标志性的嗜血特征;而剩下的一小堆,都给兔子几人分了——这么一看,在伊甸园的收获还真不错。
【融肉化骨吹风机】:不要用它吹头发,不要用它吹头发,不要用它吹头发!作用顾名思义,超高温热风下,不一会儿人体就会融化成为黏黏的一滩……需要配备能源块使用,每块可以吹风一次。
“当时走得匆忙,顺手拿了四块……应该也够了吧?这玩意儿怪伤天和的。”林三酒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手下的亡命魂,将它和能源块收好了。
【龙卷风鞭子】:真的没有比这更直白的武器名称了,完全用不着介绍。鞭子手柄制造出来的龙卷风并不大,直径不到两米,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据说发明者是为了用它看漫天飞舞的槐花。
【猫叫闹钟】:每天清晨固定响起的猫叫声,真的很烦啊……不过这一只闹钟,为非常喜爱历史上猫形象的研究员所制造,所以声音其实还有点可爱。
“……作用呢?真的只是闹钟而已?”林三酒彻底蒙了,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把这个玩意儿拿出来:“只能用来叫起床,哪里嗜血了?”
对着猫头形状的钟发了一会儿呆,她最终还是把它收起来了——别的不说,模样倒还挺好看的,反正变成卡片也不占地方。
跟【猫叫闹钟】放在一起的,是【犬用飞盘】——这个东西一路把他们引到了树根上,这才惹出了这么多风波,结果最后也没找到基座在哪儿,林三酒还真拿它有点头疼。
“会不会是耳导最开始发现了一点点树根,所以把基座埋在上面了?”想了半天,林三酒也只得出了这一个推测,如果基座发出的是波长之类的东西,有可能随着树根一块儿扩张了?“没有了基座,这玩意儿也没什么用了……算了,还是留着吧,反正也不沉。”
想到了耳导,林三酒便心情复杂地拿出了他的尸体卡。
老实说,被自己害死以后,耳导的尸体还真的帮了她不少忙……要不是他的血,恐怕林三酒早就死在了辐射之下。
“这儿到处都是树根……等我去了下一个世界,会给你好好安葬的。”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收好卡。
剩下的,无非就是一些防辐射服、从广朱房子里翻出来的衣服、一些日用品,她挑挑拣拣,留了一部分有用的。
除此之外,都是在极温地狱中收集到的了。
【皮格马利翁项圈】仍然好好地戴在脖子上,【猫砂】也还剩下大半袋,【春花飘落的时节你甜美的笑声仿佛柔软了世界】在伊甸园中还一次都没有用过。
伊甸园中的对手,基本也让她用不上【糟糕!钱包不见了】这件特殊物品,于是林三酒把这一张卡,和【防卫版晴天娃娃】、【Another/Way之人鱼养成液】收在一起放好了。
为了日后做准备,在众人临走之前每一个都被她抓了来,用【录音机】录下了整整十四段能力描述,加上以前剩的几个,想来绝对够下一个世界用了。
【能力打磨剂】现在根本就成了林三酒的照明工具,而【劫贫济富箱】因为太宝贵了,反而成了一直压箱底的东西。
“啊……这个。”林三酒从卡片堆里捡起一张,看着上面画着代表任楠的小小死人,叹了口气。“要不然到时一起埋了算了?”
时隔这么久,再看见这个险些置自己于死地的前男友,她居然心境很平淡。
将卡片都收了回去,也整理得差不多了;把东西都收好以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依然没有出现要传送的迹象。
“是不是没有签证就传送得晚?要不再趁机看一遍能力……”
她刚这么嘀咕了一句,突然眼前一黑——只来得及遥遥喊出一声“我走了”,林三酒的身体已经迅速从伊甸园中消失了。
(本章完)
2069 第二次机会
“你来的时候正好,”皮娜咕咚咚地灌下去一大口水,抹了抹嘴,说:“我在天台上等了一天多,实在有点等不下去了,
都准备再次上路了。”
她在天台上住了一天多的痕迹,此时正四散零落地铺在林三酒的视野里:两只空罐头,一架野外炉,几团皱巴巴的、好像是拿来当床单用的衣服,甚至皮娜的两只鞋,此时都在远远被扔在一旁歇气。
“她才等了一天多就坐不住了,
”加嘉田摇着头,说:“我可是在这等了快两天,
才等来皮娜的。”
他好像在等人夸他能沉得住气一样,却只换回了皮娜悄悄的一翻眼睛。
当林三酒刚刚看见蓝天、还没有从“被遣返”的愣怔中回过神的时候,皮娜就跳了起来,冲天台另一头使劲喊了几声“加嘉田,快过来,林三酒回来了!”——看起来,在共同等待的时间里二人已经混得挺熟了。
只不过熟归熟,皮娜似乎还是不大喜欢加嘉田,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个堪堪可以忍受、又必须共处一室的同事。
“你在这儿等了快两天?”林三酒皱起眉头,在心里算了算,“也就是说,你是在第二条路上就失败了吗?”
“不,我也是第三条路上失败的,”加嘉田说,“但我没有在第三条路上待满24小时,就被遣返回来了。”
“不到24小时也能算失败?”
“我的第三条路很难走,
要求下注85点,”加嘉田说到这儿,
脸色都不由灰暗了一层,
似乎想起了自己损失的特殊物品。“不仅要在24小时内走完,而且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不能看见红色的东西。一旦看见,就马上当场失败了。我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小心,结果在第……第五個小时吧?看到了。”
林三酒简直想不出来该怎么避免失败,真亏他能拖到第五个小时——不睁眼看怎么知道附近是否有红色的东西?可是等看见了,人也就失败了。
加嘉田叹了口气,说:“或许塔斯克不肯进入道路,也不算错。”
他曾经说过,在他们完成第二条路以后,他们面对的下一条路上,有两个选择,一个要求下注85点,一个要求下注90点。加嘉田最终咬了牙、狠下心,上了85点的路;当他离开的时候,塔斯克仍旧固执地坐在原地,
说什么也不肯走上下一条路。
“他宁可等传送,也不想损失85点特殊物品,
”加嘉田那时说,
“可他也不想一想,如果传送对这个副本内的人无效怎么办?或者说传送以后,副本的一些设置没有解除怎么办?我可不愿意束手无策听天由命。”
当林三酒问他,他具体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加嘉田答道:“我们所有的特殊物品都被‘系’在了筹码上,筹码没了,特殊物品也就没了。谁能保证传送可以让一切都恢复原状?万一筹码在我们离开副本时消失了,我们的特殊物品也跟着一起全没了,岂不是比损失几个赌注更糟糕吗?”
这个可能性,林三酒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他的顾虑显然没能说服塔斯克;加嘉田说,他在天台上等了快两天,等来了从零米道路上失败的皮娜,并劝她也别急着出发、留下来等一等,但二人始终没有等到塔斯克,想来后者大概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处呢——这倒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顽强了。
“你为什么被遣返回来以后,没有立即走呢?”林三酒问道。
加嘉田正在掏零食,闻言从书包里抬起头,说:“是潘翠的主意啊。”
“诶?什么时候?”皮娜吃了一惊。
“第二条路开始之前,潘翠那时跟我提了一句,如果我们不幸被遣返,不如就互相等一等。毕竟再上路的话,身边还是有同伴互相照应比较好。”
林三酒点了点头,感叹着说:“她思虑真周全……我在想,既然都我回到天台上了,潘翠还没回来,说明她应该已经成功下车了。咱们不妨也等等她,如果一两天了她还没有回来,那咱们再上路。”
事实上,在仅仅十几个小时之后,潘翠就出现在了天台上。
跟林三酒一样,她从地上爬起来以后,也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彻底接受了现实。尽管主意是她提出来的,但当她发现其余几人都留在天台上等她的时候,潘翠依然流露出了几分惊讶和感激:“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等……”
“毕竟我们已经是同伴了,”林三酒冲她一笑。
潘翠握了握她的手,含笑说:“其实我也等你了。”
“是你下车之后吗?”林三酒立刻明白了。
潘翠点点头,有点不太好意思似的说道:“我花了十多个小时,才终于下了公交车,早就不知道我下车的究竟是哪一站了。当时有一个副本NPC要把我带去下一条路路口,我那时问了他,得知在哪一站下车不重要,只要及时下了车,都会被带去同一个地方,于是我就下条路路口等了十来个小时。”
也就是说,潘翠一直把林三酒在公交车上的24小时等完了,知道她肯定是失败了,才进入了下一条路的。
“等等,这么算来,”皮娜打断了她,说:“你在第五条路上岂不是没待多久吗?”
潘翠的面色暗了一暗。
“是的,我只待了五分钟。”她低声说,“第五条路要求下注200点,赔率1:18,还有一个附加条件……‘走在绿色走廊里的时候,绝对不允许想到粉红色大象’。”
“什么?”皮娜一怔。
林三酒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以潘翠的沉稳,也不由来了点怒气。“第五分钟的时候,莪进了一条绿色走廊……然后立刻想起了粉红色大象。”
这个附加条件的设置,本身就造成了一个“在绿色走廊与粉红大象之间建立关联”的触发机制——与其说它是附加条件,不如说它根本是个陷阱。
“你是怎么成功下车的?”林三酒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记不记得我掉头从车厢里冲出来了一次?正是那一次让我意识到,原来每一次想要下车的企图和努力,原来都会让我们不受控制地被甩到另一个还不需要下车的‘自己’身上。”
这一点林三酒也想到了,不仅下车的努力会让人跳转身体,失去意识也会;但是她在过去的24小时里,依然没找出一个下车办法。
潘翠苦笑了一下,说:“当我意识到第二站的路途很长,有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就开始故意在路上试图下车,果然我也在满车人之间被甩来甩去……借着这个机会,我在每个人身上、包里都找了一遍,想找到能帮我下车的线索。”
她摆了摆手,说:“具体说来太长了,总而言之,我最后是根据我找到的线索和物品,推测出是谁要在哪一站下车以后,让我自己昏睡了过去,然后跳到了那个要下车的人身上,把我自己的身体扛下去了。”
林三酒微微张开嘴,却没说出话。
“但是根据你的描述,”潘翠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情,安慰似的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你应该是被自己的能力给连累了。如果你无法远远勾住落客门栏杆,你就不会被甩到别人身上,你不被甩到别人身上,你的身体就不会因缘巧合地独自下车……我猜,当你的身体独自下车的那一刻,你成功的几率就被清零了。”
久违的意老师,在林三酒脑海里发出了一声哀号。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或许咱们都还算是幸运的,”林三酒想了一会儿,长长吐了口气。“如果这些道路像外面的其他副本一样,可能我们失败的时候就死了,压根没有机会被遣返天台……如今只是损失了一些物品,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这番话,就像勾子似的,将另一个更重要的话题给带到了眼下。
“我们上一次走的是5点的道路,结果大家都全军覆没了……”加嘉田四处看了一圈,叉着腰说:“这一次呢?我们这一次怎么走?”
“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潘翠慢慢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从天台开始,就选择走50点的路。”
2070 最不可能出现的一种人
其实几人心里都模糊地存着同一个印象,就是从5点道路出发以后,好像接下去的路就越来越危险了;不过最后还是由潘翠说的一句话,让他们顺利清晰地达成了一致——“我怀疑这个副本,就像人生一样,
”潘翠苦笑着说,“如果每次都选比较容易的路走,那么日子就会越来越难。”
或许是因为这一句话,让大家都觉得自己终于开始做正确的事了,所以即使是一個个在放下筹码的时候,林三酒发现其他人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痛心。
“我上次赚的筹码还剩一半,
”在进入道路之前,潘翠甚至还主动提议说:“你们如果凑不出筹码,我愿意给你们补上。不必担心还我筹码的问题,反正我也是从副本里赚来的。”
在她坦荡的大方面前,倒是没有人愿意蹭她便宜,皮娜和加嘉田都表示自己身上的筹码还够用;等几人商讨一会儿以后,决定由观察力最好的皮娜首先进入,探查过环境以后,在入口附近寻找一个最佳位置等待后面三人。
按照猜拳顺序,林三酒成了最后一个进入的人。
等她推开天台门的时候,她的目光还没来得及适应楼梯内部的昏暗,她就先听见了其他几个人的聊天声——当林三酒忽然放松下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她有一部分的神识始终是被紧掐起来的,隐隐为他们的计划而焦虑,生怕又会像上次一样出意外。
不过,现实却很顺利:在画着黄色箭头的一截楼梯下,也就是楼梯拐角的平台上,
潘翠、皮娜和加嘉田都正盘腿靠墙坐着聊天;一见门推开了,几人立时抬起头,冲林三酒欢呼了一声:“你总算来了!”
林三酒忍不住浮起了一个笑。
“我检查过了,上下两段楼梯都没有问题,”皮娜好像已经把同样的话说过三次了,又流利又熟练:“我们从这下去之后,黄色箭头就不是指向楼梯的了,而是指向了旁边一道大门。”
“最好还是不要脱离黄色箭头走的好,”加嘉田说了一句废话。
“你们感到了什么限制吗?”林三酒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问道:“比如说,对进化能力的压制,身手有没有迟缓……”
当几人纷纷摇头否认的时候,她自己也感觉到了:意识力、进化能力、特殊物品……一切进化者的手段,似乎都完好无损,可以毫无阻滞地用出来。
“一雪前耻的机会到了,”意老师简直是不必要地摩拳擦掌起来——想不到自己的性格深处还藏着这么一点好胜心。
为了小心起见,尽管上次喝的咖啡没能帮上多少忙,林三酒这一次还是让几人都少少地抿了一两口咖啡,以备不测;几人之中,她的战力最高,于是就由她陪着皮娜打头,
加嘉田走在中间,潘翠殿后,一起来到了那一道大门前。
由【防护力场】包着手,林三酒小心地推开了一点门缝,听了听动静,又将门缝推得大了一点。
他们此刻与那两层又脏又乱、还藏着尸体的办公室,仍然在同一栋楼里,不过或许是因为路线不同了,此时当林三酒从门缝里往内望去时,只看见了一条干干净净、光光秃秃的白走廊。
除了头上天花板里间隔很远的小小日光灯泡之外,只有地上一路延伸向走廊深处的黄色箭头。
楼外的一切风声、杂音都被隔绝在外了;他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之后,发现在这一条死寂的走廊里,只有灯泡电流所发出的低低嗡鸣声,清楚地悬在几人的头上。
“好像没什么问题,”皮娜四下看了一圈,以气声说道。当人走入一个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时,往往会不由自主放轻声气,哪怕在副本里也不例外。
林三酒的【意识力扫描】、纯触,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值得警惕的痕迹;她点点头,转头示意后面两个人继续走。
这可是50点的道路,再小心也不为过;几人在顺着黄色箭头往深处走时,简直谨慎得就像是在蹚地雷一样。可是说来也怪,他们一连拐了好几个弯,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却什么事也没遇上——眼前除了白走廊,黄箭头,还是白走廊,黄箭头,二者仿佛要一直这样永不终结地持续下去,不会被任何危险所打扰。
他们的警戒都渐渐松了点儿,说话声音也大了些;谁都没想到,他们居然在副本的道路上走得有点无聊了。
“怎么连一个房间也没有,”潘翠在队伍最末尾说,“有个东西看一看也好啊,我眼睛都有点花了。”
说来也巧,她话音才一落,皮娜就忽然“啊”了一声,说:“前面!那边有一道门,你们看见了吧?”
仿佛无穷无尽的白走廊和黄箭头,总算是被一道门给打断了一下,展示出了一块木色。林三酒伸手试了试,小心地将木门给打开了——就算屋里是个滚油地狱,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门后的空间却平常得让她吃了一惊。
就像是共享办公室里常见的咖啡间一样,门后摆着几张长沙发、几副桌椅,另一侧还有洗手池、冰箱和咖啡机一类设施;其中,在靠着墙的一张沙发上,一个女人受了惊似的,蓦地从她的笔记本电脑后抬起了头。
她被电脑照亮了面庞中央;在一副又圆又大的茶褐色眼镜后面,她冲着探进门口的林三酒等人眨了眨眼。
好几秒钟的时间,从沉默里慢慢地拽过去了。
“那个……”皮娜犹豫地开口了,“你是……副本NPC吗?”
“啊?”那女人茫然地等了几秒,好像还在等她详细解释。见皮娜好像没有下文了,她才也很犹豫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你找错人了吧?”
一行四人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那……你是进化者?”林三酒问道,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你也是要完成这段路的?”
戴着茶色大眼镜的女人,左右看了看,好像为了确认她确实是在和自己说话。等她失望地发现房间里没有别人以后,她才有点紧张地说:“啊?进化什么?不是,我、我经常来这里做点工作啊……完成什么?什么路?”
后面两个人的脑袋也都一起伸过来了;在充满茫然与迷惑的几秒钟以后,加嘉田小声地说出了几人心里的共同想法。
“这个人……应该是个普通人吧?”
2071 热心帮忙加嘉田
这一章快写好了,今天还不算太晚?
幻象是个很方便的手段。
在那个一脸疲态的年轻人眼里,飞船货舱里大概一切都还好好的,既没有被骨翼切断的钢架,也没有被战斗撞击得坑坑洼洼的地板。因此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在所有的乘客都陆续步出了飞船以后,“砰”一声关上了舱门。
下一秒,如同广场一般大小的飞船发出了一声雷霆似的轰鸣,猛烈气流急喷而出,盘旋着将它托了起来。花了好几分钟的功夫,飞船才渐渐地在视野里变小了。
当它的痕迹彻底从天空中消失时,被气流掀起来的海浪这才咆哮着砸回了海里——近万吨的海水在空中凝成一個高墙后,
又以惊人的速度紧紧贴着峭壁摔了下去,砸得海平面都震了几震。即使这个小型的海啸并没有碰着礁崖,
但仍然气势磅礴地瞬间冲透、打湿了礁崖上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林三酒和对面一群“乘客”。
大概那个年轻人认为,反正整个礁崖都要被冲湿的,自然也就没必要提醒他们小心海水了。
即使身上的衣服一瞬间湿透了,皮肤上也还残留着被海水打过后的隐隐疼痛,但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水以后,林三酒还是感到略略安慰了一些。
……至少,她和这群生物被无尽的海洋从人世间隔离开了。
“这儿就是中转站吗?”沃德——林三酒习惯性地想到了这个名字——眺目四望了一圈,语气说不上来是赞赏还是讽刺:“……别看模样乱七八糟,这个世界还挺井井有条的。”
林三酒抿着嘴唇,没说话也没动。
多看一眼“沃德”的笑容,都会令她感到难受。
在短短不到一分钟的相处后,她作为一个人类的直觉,已经敏感地令她意识到灵魂女王根本不理解人类笑容的含义。
它一直在笑。
当笑容在急雨一般的海水里被浸透,却仍然一动未动的时候,那种温暖开朗的意味也渐渐变成了凉凉的诡异。
“原来你们不喜欢脸上有水,
”灵魂女王观察着林三酒,
下结论似的说了一句,嘴角仍然高高扬起。随着它抬起手,
它身后的一群灵魂都纷纷跟着把水从脸上抹掉了。
……它们学习人类干什么?
压下心里的不适,林三酒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这块当成转乘点的礁崖面积不大,岩石高低不平,几丛暗绿的草从岩石缝隙间钻了出来。在礁崖远远的另一头,立着一间小小的木制房屋,不知是作什么用的,由于长年潮湿的空气,木头上早已长出了片片霉斑和层层蘑菇。
她尽可能地将看见的东西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借助意识力,她知道自己此刻现在看到的都是现实;再过一会儿,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对手是一族的女王……林三酒可不认为它和AYU的战力在同一水平上。
灵魂女王似乎并不急着要穿上林三酒——事实上,它对这件“皮衣”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自从红鹦鹉螺被击沉以后,我们就一直在沉睡休整,”灵魂女王歪头看了看林三酒身后的骨翼,突然说道:“……不过这么久以来,我也是头一回看见有人类能自主改变外形,在自己身上生长出威力这么大的武器。你是个成长型,又拥有可变基因……”
可变基因——林三酒想不到灵魂女王在短短几分钟后所下的判断,
竟然能够如此精准。
对方脸上的笑容虽然没有变,
但声音却忽然颤了颤,
似乎十分兴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等我吸食掉你的内部以后,或许可以用你形成骨翼一样的方法,来塑造出我们灵魂一族的生殖系统……啊,这件尸囊真是太完美了。”
它说完后顿了一顿,随即它身后的AYU仿佛忽然听见了什么似的,随即低了低头:“……谢谢王的夸奖。”
与其说灵魂女王是在和林三酒交谈,不如说更像在自言自语;即使没有来自林三酒的回应,它也毫不介意。“更何况,你自从来了这个世界,就一直在跟我们灵魂一族打交道……拿你们的话来说,这应该就叫缘分吧。”
“等等,你怎么——”林三酒一凛。
“你是想问你上船前经历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灵魂女王透过沃德的眼睛看着她。
“两者都有。”
“噢,原来你还没明白。骗走你一本书的,就是我族内的一个灵魂;收集人类手上有威力的道具,是我给它的任务。只不过那本书也有点奇怪,居然自动发动了,逼得它从皮囊里逃了出来……后来你又遇上了那个叫萨杰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灵魂女王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略了细节,反而带着它一成不变的笑容扫了一眼站在它身后的同族——除了一个半融化似的红发老杰克,其余的灵魂看起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群人类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是女王。我族内每一个灵魂的位置,状态,生死……我通通都知道。”灵魂女王笑着说。
说时迟那时快,在它最后一个字刚刚落下的同时,一个影子猛然从灵魂女王身后跃向了另一边,动作之快,令身上绿色的裙摆在风中呼呼作响——一个呼吸里,另两条黑影也猛然扑向了第一个影子,瞬间淹没了那一抹绿。
当林三酒看见其中一个影子正是形状诡异的“红发老杰克”时,她的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意识到了眼下的状况。肌肉由于激动而颤栗起来,她脚下一蹬,伏腰的同时骨翼已经借势急扑向前方,在灵魂女王有所动作之前,骨刀的尖刺已经扎透了红发老杰克的下巴——
一声尖嘶,一个大了一圈、四肢短小的肉块从红发老杰克的尸囊里挣脱了出来,一头奔进了AYU的怀里;还挂着尸体,骨刺顺势一摆,就把另一个黑影也远远地击了出去,似乎是无名男子。
虽然在转瞬之间连退二人,但此时灵魂女王的攻势也跟到了脚边——林三酒仓促间在空中一个滚翻,手臂一卷,两只骨翼彻底地横向展开,这才有几分狼狈地向后摔在了湿漉漉的岩石上;不过,她刚才一击的目的也终于达到了。
张华碧在她怀里狠狠地喘了一口气,这才发出了侥幸余生后的一声“啊”。
“吓、吓死我了,原来,它知道……”她露在裙子外头的皮肤异样地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温度也跟看起来一样冷。但是当林三酒狐疑地一把按住她的手腕时,那有力的脉搏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本粉红色的唇膏被海水冲掉了,露出了底下的铁青。不知因为冷还是因为惊恐,她浑身都在发抖。
“你没死!”林三酒一颗心都砰砰跳了两下,“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救——”
“我差点儿也死了!”张华碧猛然抬高嗓门吼了一句,随后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随之跑光了,声气又软弱了下来。她朝林三酒摆摆手道:“……我回R区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还以为装成它们的样子就能蒙混过关,但……”
“但没想到我一直都知道?”灵魂女王缓缓地走了过来——直到这时,林三酒才看清楚刚才从身后袭击她的是什么。
是礁崖。
好像不满意这一群访客似的,她刚才所在之处的一整片岩石,都被挤压着掀了起来,又重重砸向了底下的裂缝。假如林三酒的动作慢了那么几毫秒,她和张华碧此时恐怕都已经被岩石砸得变形了——当然,变了形也是不妨碍灵魂女王穿上她的。
“你挺精明,运气也不错,”灵魂女王表扬似的对张华碧点点头,“你杀死那一个本来应该穿上你的灵魂时,正好我当时顾不上你。后来一想,这样也挺有意思……再说,聪明一点的尸囊总是要比蠢的好用一点——仔细想想,这一点真奇怪。毕竟连大脑都已经被吸食了,你会以为都是一层皮,不应该有区别呢。”
林三酒瞬间明白了。
假如张华碧在飞船上闹出什么动静,引来了更多的人类,多少都是个麻烦;所以它故意让她以为自己蒙混成功了,引着她下了飞船,又想让“红发老杰克”尸囊里的灵魂吸食掉她——
她的目光落向了AYU怀里那个形状恶心的东西上。
或许是因为灵魂的外形,她虽然早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高等智慧的种族,但始终没有真正将它放在心上——直到现在,林三酒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个种族的头脑并不逊于人类。
冰凉的手指抓住了林三酒的手肘,张华碧发慌的声音响了起来:“……咱们现在怎么办?”
“我建议你们不要挣扎了。”灵魂女王的笑容好像是雕刻进肌肉里了似的。随着它举起了一只手,一波浪潮猛然从礁崖峭壁边扬了起来,裹着巨大水势轰然冲向了林三酒,登时将猝不及防的二人给打得坐在了地上——然而巨浪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从灵魂女王的身边绕了开来,只溅湿了沃德的裤脚。
“我与我的族人不同。它们只能制造出幻象,我却能制造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