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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14

    林三酒很后悔。

    仔细一想,她以前从黑泽忌身上学到的东西真不少,比如纯触、气流漩涡,和刚才对空间的感知……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一学就会。黑泽忌如今显然对她的学习能力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当他往走廊口投来了一眼的时候,脸上神色清清楚楚地表明,他觉得这事儿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剩下的,就是等林三酒几人有样学样地过来罢了。

    至于波西米亚和NPC之流到底行不行,也许从来就没进入过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那样子是干嘛?”波西米亚的气声在林三酒耳边响起来,“干嘛一副好像在鼓励人的样子啊?他这样能鼓励谁啊!”

    黑泽忌轻轻巧巧一侧身,就避开了身后一条朝他挥来的手臂。他现在不是能说话的时候,再说下去也要让警卫们怀疑了——眼看着他一转门把手,“等等”二字几乎马上就要冲出林三酒的喉咙了;紧接着,黑泽忌拉开门,一闪身,就消失在了“副本引擎”的门后。

    “真的他妈自己进去了,”波西米亚喃喃地说,“我真不敢相信……”

    “你盯着点,”林三酒一拍她肩膀,迅速后退两步,抓起了胖子的衣领:“他一个人进去了!房间里面是什么?接下来会怎么样?”

    “小声点,”NPC满头是汗,嘴角却带笑:“别让他们听见了。房间里面没有危险,他一个人先进去了反而是好事。”

    林三酒在回答之前,先扭头看了一眼走廊拐角。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会看见一群群警卫一边喊一边跑地冲出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从刚才黑泽忌进去到现在,都过去好几秒了,拐角后方却连一个赶出来示警的人都没有。

    “我们都像是被编写好的程序一样,各自有各自的职责和活动范围。”NPC匆匆解释了一句,“警卫不能进入副本引擎,但他们又必须要抓住入侵者……当这两个条件冲突的时候,他们就会陷入混乱了,这不就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吗?”

    “他们好像都慌了,”波西米亚恰好这时转过头,“一群没头苍蝇似的,手都没地方放了……你快来看看!”

    等林三酒扑过去一瞧的时候,就明白了NPC的意思。说这群警卫像是一堆崩溃了的电脑程序,未免有点瞧不起他们的人性化程度了;但是他们确实全都突然没了主意,有的傻站着,有的来回转圈,有的还把干枝似的手插进头发里,“怎么办?”之类的低呼声不绝于耳。

    “我们先找个地方等一等,”NPC用两只手拖着身体划过地面,“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陷入混乱之后,会做出什么行动。”

    “这附近有办公室,我看他们现在不会去搜办公室了,”林三酒迅速下了决定,一把捞起了胖子。波西米亚早就准备好要走了,还不忘顺手拉上卫刑;她目光一扫,发现红脸人仍站在不远处,一副要跑又不跑的样子,嘱咐道:“你也跟上来!”

    就在几人即将动身的时候,走廊上一个警卫忽然停下了脚,使劲拍了拍手:“都听我说!”

    包括躲在拐角后的几人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说话的警卫。

    “他进房间了,肯定还是要出来的。我们分出一半人,哪里也不去,就在门口守着!”那人与其他警卫不太一样——他的整个头颅下半部分都是一个黑幽幽的深洞。“至于其他人……去周围搜一搜,入侵者不止一个人,先找到他的同伙再说!”

    得,NPC嘴里的所谓“好处”,维持时间还没超过一分钟;毕竟他们以前都是真正的进化者,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地就“程序崩溃”。林三酒在心里暗骂一声,拽着波西米亚掉头往来时的方向跑去,吩咐道:“你先回工具间!卫刑跟着我来!”

    “那你呢?”

    “我想办法把他们从走廊上引开,围在门口的人越少,我越有可能进去,”她匆匆说到这儿,将快要从肩膀上滑下去的NPC又往上抬了一抬,“他们马上要出来了,你快走!”

    “你一个人带着他们两个?”波西米亚反而住了脚,“还得引开警卫?你能行吗?”

    林三酒很清楚现在该说什么,能够叫她干脆利落地走掉:“不用照看你就行。”

    “去你妈的,”波西米亚果然转身就走,“我一会儿来替你收尸。”

    红脸人这回没有犹豫,立刻选择跟上了波西米亚。见他们二人一起往更安全的工具间去了,林三酒自己也不敢浪费一点时间,抬手在半空中卷出了一个气流漩涡,朝反方向的走廊上扔了出去。“轰隆”一声巨响,墙壁上登时开裂、深陷下去,灰尘与碎粉远远地汹涌席卷起来,像是惊醒了昏暗中的某种巨大生物一样,回音一路远远地激荡在了走廊里。

    等警卫们顺着声音找过去的时候,林三酒早就跑远了。她背上扛着一个活地图,只要把意图一说,NPC就能迅速给她指明方向;而卫刑好像也知道情况紧急,始终一声不吭地牢牢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不会被引开多久的,”NPC警告道,“发现那边没人他们就会回来……到时你打算怎么办?”

    “你吃牛扒的时候,是不是得切开?”林三酒答不对题地说,“不可能一口吞下去吧?”

    她能感觉到NPC朝她投来的目光,好像充满了对她神智正常与否的疑问。不等对方说话,她先喘了口气,笑了:“你不是想吃掉这个副本吗?我来帮你把它切成小块。”

    这个医院地下层里的墙壁、走廊、天花板……统统都是可以打碎的,而林三酒又恰好是一个徒手拆迁专家。

    【龙卷风鞭子】虽然被医院拿走当抵押品了,但她还有金属拳套、集装箱以及气流漩涡。在NPC的指点下,她一路跑一路放出了好几次假动静,果然将警卫们一点点地引向了她想让他们去的地方:地下层尽头。

    不等亲眼看见他们真的走进了死路,林三酒就掉头跑了回去。当她来到几条走廊的交接处,也就是从死路上折返时的必经之路时,她停了下来。

    “你站远一点,”林三酒头也不回对卫刑说,“免得我不小心砸死你。”

    接下来的,就是简单的力气活儿了。

    医院地下层里一条走廊接着一条走廊,就像是个四通八达的兔子洞;想要在兔子洞里抓兔子,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走廊毁掉,将目标都困在一个区域里——而毁掉走廊最有效的办法,则是打碎天花板。

    仅仅几次气流漩涡之后,天花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在迅速开裂的沉重响声中接连碎成了几块;其中一块轰然砸进了没有墙壁支撑着的走廊上,将地板都撞得龟裂了。林三酒将集装箱也当成了攻击手段,反复将它卡片化、再解除卡片化,一次又一次地用集装箱撞击着两侧墙壁。灯管、电线、标牌……一切小物件都早就被碾压得变形断裂了;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了,在撞击下散成碎块——没过几分钟,整段走廊都塌陷下来,仿佛遭受了强烈地震一样,彻底堵死了这一个出入口。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和汗,回头朝卫刑一摆手,重新抓起NPC,就朝“副本引擎”的方向冲了回去。

    崩塌的走廊无法将那群警卫永远困住,但争取到的这段时间应该足够她用的了。在回去的路上,林三酒远远瞧见了另一队急匆匆赶来的警卫;他们大概都被刚才的山摇地动给惊着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自己的目标就从数米之遥外滑了过去。

    赶过去查看情况的人越多,留守在“副本引擎”门口的人就越少,林三酒巴不得能多遇见几队才好呢——不过可惜的是,直到她回到了那一个拐角处,也没看见第二队人马。

    “可是还有警卫守在门口,”卫刑头一次开口说话了,“你打算怎么进去?”

    警卫人数少了一大半的话,那么或许她也能试试黑泽忌的办法?

    林三酒心里有点儿没底,一边琢磨,一边探头飞快张望了一眼。剩下的警卫至少还有十来个人,此刻都学乖了,呈一个半圆形将门口牢牢地包围了起来,很难再像黑泽忌一样借站位发力了。她想了想,将NPC放下来,吩咐卫刑道:“你扛着他走过去。”

    “我?”卫刑脸色一变,“就算我的任务是骗人进入实验室,也不代表我就有自由活动的许可。我每次下来只能待三十分钟,就得找那个我们一起见过的女NPC重新带我出去……我这次找不到她,待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三十分钟了!我如果就这么走过去,我也会被抓的,到时你还怎么靠我拿点数?”

    “少废话,”林三酒懒得和她多解释,将胖子往她身边一推,“叫你过去就过去,我不会让你被抓走的。”

    “你只是要我们吸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卫刑犹豫着问。

    “你这不是挺知道的吗?”

    卫刑也真算是个当机立断的狠人,稍一在心里衡量过情况,就立刻点了点头。不仅决定下得快,她还迅速明白了林三酒的计划,补充道:“你要在他们要来抓我还没抓到之前,冲到合适的位置上。只有你进了门以后,再来拉我们进去——”

    “我真的不用你来教。”林三酒打断了她,“准备好了吗?”

    卫刑颇有几分紧张地“嗯”了一声。

    在推她出去之前,林三酒再次往走廊里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叫她浑身都凝住了。

    她刚才没发现,是因为那人正站在另一头的拐角处,正好被几个警卫给遮住了。此刻他似乎有点儿心神不宁,来回走了几步,从警卫投下的阴影中露出了半个身体,这才叫林三酒察觉到那一群警卫身边不知何时还站了个人。即使离得老远,视野中又是一片昏暗,她依旧认出了那一张点缀着斑驳红漆的面孔。

    他不光是一个人。

    他手里正拄着一根长杆子,杆子顶端挂着一只巨大的捕虫网;网兜里鼓鼓囊囊地,显然装了一个人。此时那网兜布的表面不断起伏、扭动,但不管里头的人怎么挣扎,却连一点儿声息也传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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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三酒感觉到,卫刑在自己身边悄悄地蹲下了。

    “不管你信不信吧,”后者用气声说,“……至少我自己明白,我心里确实是愧疚的。我知道这话说了,除了让我稍稍好过一些,也不指望你听了以后怎么样。我想说的是,至少我还懂得是非……你跟我打交道,至少比这副本里随便一个人要安全多了。”

    她没出声。

    “能在这个副本里混到今天的,都不会是什么直率的角色。”卫刑毫无笑意地一笑,“他给自己设定的假象就是一个动手快、说话直、只顾自保的人……不过,他也不是唯一一个有人设的进化者。”

    就像卫刑一开始也给自己安了人设那样吗?林三酒感到她最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却懒得问下去。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该走出去了,”她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起伏,“不管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计划照旧。”

    卫刑咽下了吃惊。她站起身,伸手将NPC捞起来扛在肩上,在走出墙角时,回头确认了一句:“你会在合适的时间出来,对吧?”

    林三酒正一张一张地检查着物品卡片,随着她的手指动作,金属拳套不断泛起没有温度的光泽,像是冷冷的意志。

    “我说会,你信吗?”

    卫刑想了想。“如果是别人的话,”她喃喃地说,“我不会放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会。”

    没有等林三酒回应,她转身就走出了拐角,警卫们显然立即就发现了她,转身时的衣物摩擦声沙沙作响。卫刑急忙举起一只空着的手,像投降似的说道:“等一等,我不是入侵者!”

    林三酒没有探头看——红脸人很可能会先检查这个方向——她只是贴在墙壁上,将拐角后的声息全都捉进了脑海里,再重新构建成一副图景。

    “你们听我说,我进来是有NPC许可的,”卫刑声气仓促,听起来情真意切:“不过我恰好发现了这个受伤的NPC,这才想着将他交给你们。”

    警卫们一时无人说话,但从动静上听起来,至少有两个人正在往卫刑身边走来。

    “他告诉我,是入侵者切断了他的双腿的——”卫刑说到这儿时,忽然真真切切地吸了一口气:“诶?怎么他也在?”

    “他怎么了?”终于有人问道。听声音,似乎是刚才反应最快的那一个警卫;他此时走到了卫刑身边,离林三酒只有数步之遥了。

    “他和入侵者是一伙的!”卫刑提高声音,没给警卫们多少反应时间:“我和NPC都被入侵者抓了,好不容易才趁她被其他警卫追捕的时候逃出来。所以我们很清楚,他一直在协助入侵者——”

    胖子也开口了:“对,他是那一边的。”

    哪怕是事实,但若是红脸人再反过来咬NPC二人才是协助入侵者的人,那未免就太不可信了——毕竟,NPC这个身份就已经是保障了。林三酒屏住呼吸等待时,果然听红脸人沉默几秒,随即嘶声一笑:“你们误会了,我那是在卧底。你们看,我这不就抓住了一个入侵者吗?”

    巨大的捕虫网摇晃了几下,绳结吱吱一响。

    这样还不行,她无声地吐了口气。红脸人站在走廊后方,隔了一群警卫,贸然冲出去很可能被他跑掉;卫刑必须想办法将他引过来,她才能发动袭击。

    卫刑不是一个笨人,很快就掌握了情况,随即冷笑了一声,朝身边警卫说:“你们见过网兜里的人了?没有?那你们怎么知道网兜里是入侵者?我要找给我许可的那个女NPC,正好一直没找到呢。”

    警卫们顿了顿。隔着墙壁,林三酒都能察觉到他们一瞬间的茫然。

    “我们要的东西是一样的,”红脸人阴沉沉地说,“你用NPC换,我用入侵者换,彼此不冲突。你干什么给我找麻烦?”

    卫刑没理会他,只对那警卫趁热打铁:“你叫他过来,检查一下网兜里面的人,这样不就放心了吗?”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警卫果然答应了。尽管红脸人极不情愿,他也清楚,自己越抗拒,就显得越可疑;他举起捕虫网,一步一步朝那警卫走来,还不忘问道:“我将她交给你,你们肯定会放我出去的吧?”

    原来是打算用波西米亚换一个出去的机会。

    一想到她掉出网兜后能骂出多少新花样,林三酒不由轻轻勾起嘴角一笑。

    ……她以雷霆之势扑出去的时候,甚至连一直等她出现的卫刑都差点来不及躲避。

    就像乍然见到狮子朝自己冲来的羚羊一样,红脸人的第一个反应,也同样是惊恐;直到半秒以后,他似乎才想起来自己身边还有很多警卫——但那时已经晚了。

    在双足蹬地、跃进半空之后,林三酒几乎就没有再碰到过地面。她戴着金属拳套的右手毫无阻滞地打碎了天花板灯管,随即手指一合,就借着拽住了断口的那一瞬间,将自己的身体稳在了众人头上——红脸人眼前刚一黑下去的时候,一个黑影已经急速冲到了他的脸前了;林三酒吊在半空,一脚就将他的面骨给踢碎了,靴子尖足足陷进了面皮半公分。

    红脸人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就被她给踢上了旁边一堵墙。巨大的捕虫网骤然失去了主人,摇晃着摔向了地上,林三酒没有落下去抓它,反而身子一蜷,恰好避过了下方一只挥舞过来的警卫手臂。

    幸亏警卫人数少了一半,她才能这样从容有余。当她瞧见下方数张脸都一起朝她扬起来、露出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黑洞时,她松开了吊在天花板上的手。

    【胸腹之沙】,这张她在伊甸园拿到的卡片,因为没有什么作用而一直被林三酒忘在了脑后,直到今日才终于派上了用场。在气流漩涡蓦然爆开的时候,一股浓沙也轰地在空气里炸开了,沉沉厚厚地盖住了所有人的眼耳口鼻;在警卫们被阻拦了的这一刹那,她“咚”一声落在红脸人面前,解除了金属拳套的手一把压在了对方连下巴都稀烂不成形了的脸上。

    红脸人倒真不愧是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进化者。即使他被压出了一声吸气似的惨叫,眼睛里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依然捉住了这个机会,五指大张地冲林三酒抓了过来,指尖上不知什么能力似乎正滋滋作响——她灵巧地一猫腰避过去,就地一滚,想要扑到墙壁下头的时候,身后的警卫们都纷纷扑了过来。

    【胸腹之沙】的量极大,走廊里仿佛刮起了一瞬间的沙尘暴,这才将警卫们拦了一拦;然而他们毕竟已经不是真正人类了,迅速从沙尘暴里反应过来,涌向了昏暗中的人影——这里地方太窄,警卫们人数却太多,林三酒刚贴着墙壁一站起身,就被重重打上了肩膀。

    那警卫的战斗反应不慢,刚一意识到自己与目标产生了肢体接触,立刻改击为抓,顿时把软绵绵的林三酒给紧紧握住了,不忘喊了一声:“我抓住入侵者了!”

    “我也抓到了她了!”另一个警卫像呼应一般地说。

    手里抓着林三酒的警卫,肉眼可见地一怔。天花板上的灯光没了之后,连带着警卫们和NPC的视野也跟着雾蒙蒙地暗了;他凑近了仔细一打量她,不由从黑洞中叹出了一口气:“唉,原来是这个红脸。被打得挺惨啊。”

    他松开了手。林三酒在摔到地上之前,及时重获力量稳住了身体,目光一扫,伸手就将那只仍旧在地上不断翻滚的捕虫网给捞进了手里。几个警卫压的压、踩的踩,将红脸人一起围在了中央;越过他们的肩膀,她还能勉强看清楚红脸人后脑勺上的头发——因为波西米亚给她开了瓢,那一处头发后来被猫医生削短了,乱糟糟地像是被狗啃过。

    收好了宫道一给她的那个【马克吐温集:《王子与乞丐》】,林三酒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刚才刻意踢碎了红脸人的下巴,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用不了多久,警卫们就会发现他的哼哼声更像是个男人,身上穿的也是男装……

    她悄悄绕到警卫身后,来到了副本引擎门口——卫刑机敏得很,刚才在战斗时就拖着NPC早早躲在了一旁,此刻猫着腰小步赶上来,正好在林三酒一开门的时候,抢先滑了进去,连NPC都留在了外头。

    林三酒一把将捕虫网扔进去,将门拦住了,几步上去拽起了NPC。一个警卫恰好在这时转过头,在一闪而过的迷茫后突然张大了眼睛,喝了一声:“喂,别开门!那扇门要一直关着的!”

    没有回头看的时间了。林三酒一握住NPC的衣领,当即急速后退,恰好在几个警卫转身的时候,跌跌绊绊地摔进了门后——门后是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点微光,晕染出了卫刑站在门口的侧影;当她心脏一跳,以为这个女人又要对她下手的时候,卫刑“砰”一声关上了门。

    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就像是突然不存在了一样,什么声息都消失了。黑暗里,只有几个人的喘息声清清楚楚。

    “黑泽忌?”林三酒叫了一声,一边听着卫刑的动静,一边在地上摸索那只捕虫网:“你在哪里?”

    “你花的时间够长的,”黑泽忌的声音低低地说,听起来隐约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有火吗?”

    波西米亚有能够照明的游鱼,放她出来大家就都能看见了——林三酒摸到了网兜,在一片绝对黑暗中,费了半天劲儿总算将它打开了;她摸到了长裙裹着的身体,忙低声说:“把你的鱼拿出来!”

    波西米亚没有应声,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自己的长裙给绊了一下。林三酒一把扶稳了她的胳膊,心中那一份不安却越来越深了:黑泽忌怎么了?为什么这里一片漆黑,和NPC描述的不一样?

    “你们先找火,”NPC恰在此时说话了,“我知道怎么打开这里的灯光。卫刑是吧?你扶我过去一些。”

    黑泽忌没有说话。

    卫刑窸窸窣窣地摸到NPC身边,似乎将他给拖去了另一边。林三酒不明白为什么波西米亚还不肯动,有几分不耐烦地刚要开口催促,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呼吸着一阵阵熟悉的、冷冷的浓香。

1216

    ……林三酒站在原地,手中仍旧紧握着波西米亚的长袍,流苏在黑暗中轻轻地刷过她的膝盖;鼻间闻见的,却是毫无疑问属于人偶师的独特香气。

    “波西米亚?”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一片沉默。她又试了一次:“……人偶师?”

    不管叫谁,被她捉住的人都没有半点反应,甚至连动也没动。她反而听见了黑泽忌十分不耐烦的声音:“你到底在干什么?灯!”

    林三酒现在解释不清,只好迅速翻找起自己的卡片库。礼包给了她不少手电筒,可惜她用一个弄丢一个,到现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剩不剩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不远处“啪”一声响,光芒顿时驱散黑暗、充斥了视野。

    从绝对漆黑里乍一亮起如此刺眼明亮的光,她不由眯起眼,下意识地低下头,想抬手挡一挡——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愣住了。

    站在她面前的人个头很高,远远超出了波西米亚的高度,但却蒙头披着一件属于波西米亚的外袍。这人也不会是人偶师,因为长袍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了一个头颅的轮廓;在波西米亚的袍子下方,露出了他身上披着的一件长长布单,将他从头到脚都笼得严严实实。

    红脸人抓到的是什么人?

    林三酒急退两步,目光仍旧盯在那人身上,甚至没来得及扫一眼四周,直到黑泽忌猛地低声喝道:“停下!”——她才一个激灵,及时顿住了脚。

    “怎么回事……”

    她喃喃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那一个黑泽忌让她停住的原因上。

    一开始,她完全没有理解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应该说,一直盯着它看了好几秒以后,林三酒还是不明白。她脑海中爆发的疑问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她有好一会儿,既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才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处于幻觉之中。

    她的脚下是普通地板,与医院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她脚后跟以外、大概数寸的地方,地板像是黄油一样融化了。它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和质地,像一片盘旋堆积的沙丘一样,在外来者面前屈服、退让了。在地板上方——

    为了形容它,林三酒不得不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会儿合适的词汇。

    “我明白,这里的东西看上去很难理解,”NPC的声音将她从怔忪中震了出来,抬手指了指,示意道:“不过我没有骗你,这里确实是装着死人点数的房间。”

    这房间大得惊人,站在门口往里看的时候,另一端的墙壁只有指甲盖大小,与其说它是房间,不如说它是巨型仓库。房间里林立着一只只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成的树形白色物体,每一棵“白树”都伸展出了许多枝杈,整整齐齐地一直排列到房间尽头,仿佛一个被大雪染白了的果树园。唯一没有摆放“白树”的空地,就是他们此刻立足之处,也就是门口附近了。

    “每一根枝杈,都代表一个死去的人,”NPC此时坐在墙壁下方,算是唯一一个神态正常的人了。“正像我说的那样,只要卫刑说对了赚取点数的隐藏途径,我就可以变通一下,将点数取出来给你……”

    现在,能不能拿到死人点数,已经变成了林三酒脑海里最后一个问题。眼前白树林立的这副景象,与她身后不远处的东西一比,压根不算奇妙了。

    她愣愣地扫了一眼身旁蒙着布袍的高个子,又愣愣地打量了一会儿身后的东西。它显然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地方的东西,将地板都像波浪一样推开了;实在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有人把某个丛林里的夜晚给截下来了一块,挤进了这家医院的空间里——浓密的层层枝叶从地板上方探出来,离得近了,还能闻见树林里淡淡的青草与土腥味。在它与医院的交界处,光线、物质好像都被微微地扭曲了,模糊着,波荡着,仿佛一团虚影泡在另一团虚影里。

    “这、这是什么……?”她轻声问道,好像怕惊吓着那东西一样。

    NPC反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林三酒怔怔盯着它,再开口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说:“……这是另一个副本。”

    “啪啪”几声脆响,惊得她差点跳起来——NPC使劲拍了两下巴掌,赞叹道:“你是猜出来的吧?因为这里没有任何能让你做推测的根据。一猜就能猜中,真是了不起!”

    它真是副本?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副本里还有副本?

    她的脑海里几乎快被问题给撑炸了;就在这时,黑泽忌从喉咙中发出了沉沉的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林三酒循声望去,这才第一次把他看清楚了。

    乍一看上去,他和进房间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此时正抱着胳膊站在另一侧墙壁下,连臭脸都是一样的;但是她又多看了两眼以后,忽然凝住了。

    在黑泽忌身后,隐隐地透出了一模一样的、扭曲了的光影边缘,只不过从一晃而过的色调上看,光影里包裹的不是丛林了,而是别的什么场景。那个东西的规模显然比林三酒身旁的小,被黑泽忌的身体给堵得几乎瞧不见——但再仔细一看,她心里不免咯噔响了一下。

    他并非是正好站在那儿的。

    他是被那个副本给“捉住”了脚腕。

    “别过来,”黑泽忌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想要干什么,沉着脸说:“我身后的这个东西……这个副本,正在一直想要往外挤。”

    “你是什么意思?”林三酒使劲揉了揉太阳穴,“你……难道说你正在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它……往外挤?”

    黑泽忌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反正不用你过来。那个人是谁?”

    他一向不喜欢别人帮他——林三酒顺着他的意思,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被蒙在布袍下的高个子,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茫然过。问题太多了,好像从哪个开始解决都没有关系了;她走上去,伸手拉住袍子,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来看看吧。”

    属于波西米亚的流苏长袍,哗地一下从那人身上被拽了下来,另一层长长的布单也顺势滑落了——底下的人稍稍一颤,似乎想要动一动,却又止住了自己。

    ……在两层布料的下方,林三酒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空荡荡的肩膀上。

    在锁骨以上的部位,什么也没有。

    而锁骨以下的身体上,穿着一件与其他病人一样的病号服;病号服只是松散地套上去的,她一眼就能看见里面黑色的紧身皮革。

    “不是活人吗?”站在NPC身边的卫刑,不免有点吃惊:“我之前看见网兜里动了……”

    林三酒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一样,茫然地扔掉了布袍。她伸手拉起了对方的一只手——那的确是人偶师的手,她记得他的皮肤有多苍白,手背上青色血管隐约得如同叶片的脉络。他的手指冷冷的,瘦得只剩下细长骨节,在不发力的时候,简直像是一折就会断的冰。

    但是——但是——

    她赶紧捡起了波西米亚的袍子,又一次蒙头盖脸地将它罩在了人偶师身上。果然,正像刚才一样,在明明什么也没有的肩膀上方,布料却顺着一个头颅的形状落了下去。

    “这人到底是谁?”黑泽忌大概很不喜欢陷入迷惑里,口气又恶化了几分:“他到底有头没头?”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林三酒没有取下袍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偶师的身体问道。“你……你是人偶师吧?”

    布料下的人举起了一只手。在几个人的目光注视下,那只手左右摆了一摆。

    “不、不是?”林三酒额头上都见了汗。对方显然是听得见的,要不然也不会抬手作出回应。但他不是人偶师,又会是谁?不不,如果真是人偶师的话,他怎么可能在没有头的情况下走来走去……“那你是谁?”

    布料下的人举起了两只手。这一次,他伸直了两条手臂,在空中一起比划了一个大圈——这是一个打死人偶师也做不出来的动作,林三酒心里一沉,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这人果然不是人偶师。

    ……到底是什么情况?

    “什么意思?”她喃喃地问,“你比划的是个……很大的东西吗?”

    这句话一出口,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噎着。

    “大——大巫女!”林三酒原地跳了起来,“大巫女!”

1217

    尽管不明白大巫女是怎么办到的,但林三酒还是看出来了:她挪动人偶师的身体,和鸦江搬自己的大腿一样,既不灵活又十分吃力。人偶师一步一步“走”向旁边的时候,看着就像是一具重新站起来的尸体似的,关节僵硬、动作滞缓,有一次大巫女搞混了,还差点连着把右腿迈出去两次。

    但是,为什么波西米亚的袍子会罩在大巫女——或者说是人偶师——的身上?波西米亚去哪儿了?他们有过接触吗?而且,人偶师的身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大巫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能写字吗?”林三酒从鸦江那儿拿到的白纸本子又一次派上了用场,“能不能把发生的事写下来?”

    蒙在布下的“头”朝她蓦然一转。这个“头颅”的形状,显然是大巫女不知怎么以意识力形成的,自然不受生理限制,此时一转就转了一百八十度,活脱脱鬼片一样,倒给她惊了一跳——林三酒还是将纸笔都塞了过去,劝道:“你试试,可以把字写大一点……”

    纸笔“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属于人偶师的手刚张开了一半,却没来得及接住它们。大巫女驱使着人偶师的身体,勉强坐了下来,像抓着刀一样抓住了笔。林三酒刚要弯腰看看她能不能写,忽然只觉自己后背上的空气骤然收缩压紧了——她在意识到不对的同一时间,也及时控制住自己没有反抗;气流猛地旋转着朝四周炸开,她与人偶师的身体一起被漩涡给掀飞了出去,砰砰几声,二人将门板都撞得微微摇晃了起来。

    趴在地上喘息着一抬头,林三酒正好看见一根长长的、粗壮的树枝,从那一团夜色中伸出来,像在朝人招手似的,悠悠探进了医院房间里。棕褐色的树皮与枝枝颤颤的绿叶,在日光灯下看起来清晰得几乎格格不入。它是什么时候摸到背后的,她压根就没察觉到——要不是黑泽忌及时一个气流漩涡将二人都打飞了,那根树枝正好能碰上她的肩膀。

    “有光了还不看着点,”黑泽忌仍旧板着一张脸,好像生下来嘴角被钉子钉住了似的:“这些东西很古怪——”

    他话只说了一半,猛地刹住了话头。即使他不愿意让别人察觉,林三酒依然听见他低低地喘了一口气,这才稳住了呼吸。

    不管捉住他的副本是怎么回事,要堵住它不再往外扩张,显然都已经消耗掉了黑泽忌不少的气力。

    “你能不能脱身?”她低声问了一句,也知道对方大概不会好好回答,又转头问NPC:“他能不能脱身?这儿怎么会有其他副本?”

    “想要吞噬掉这个医院的,又不只有我一个人。”NPC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我没说过吗?大洪水不是从某个地方席卷过来的一股力量,没有过程这一说。”

    “什么意思?”

    “它无时无刻不在向四面八方蔓延。它是吞噬掉一切规则和秩序的力量,所以它本身既无规则,也无秩序。”

    如果波西米亚在的话,或许她能听得懂这种玄之又玄的鬼话。林三酒现在没有耐心去考究大洪水的性质,她只想赶紧把大家都带离这个地方——哪怕回到lava里也好。

    “所以呢?”

    “这些副本,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吧,它们都摸到了这家医院的边。扩展自己的领地,吞噬、覆盖掉另一个副本,这对每一个副本来说,都是本能的欲望……”NPC说到这儿,看了看屋内几人,低声一笑:“就和你们人类一样。一旦约束你们人类的规则不存在了以后,你们遇见的每一个人,在你们眼里就是另一片还未征服的领地。”

    林三酒无意与他争论。

    “所以,这些副本……”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入侵了?”

    “对。”

    她一时不知该继续问什么才好的时候,黑泽忌冷不丁地开了口:“我身后的这一个,一直想把我往后拽,卷进它的内部。”

    大概是看见了林三酒投来的眼神,他摇了摇头:“不行,我用力抽也抽不回来。”

    NPC点点头:“把你卷进去以后,它就可以继续往医院里扩张了。在副本入侵以来,现在终于能抓住一个活人,大概它也很高兴吧。没想到你能坚持住不被吸进去,反而还把它的扩张途径给堵住了,真是叫人佩服。”

    黑泽忌的嘴角微微拧了一下;即使是林三酒,也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凶厉杀气之下微微打了个战。

    她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喃喃地说:“陷入副本之后,的确,单纯靠力量没法脱身。一般来说,唯一的抽身办法就是满足副本的条件……但是……”

    黑泽忌现在只有一只脚被副本“抓住”了而已,怎么满足副本的条件?总不可能让他放弃抵抗,被副本卷进去再说——若是被这种已经被大洪水刺激得变异了的副本卷进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你们配合我,”NPC缓缓地说,“我或许能将他放出来。”

    “怎么放?”

    “它们入侵了医院,但是不代表医院就毫无抵抗能力了。”NPC坐在墙壁下,“如果我能吸收掉这家医院,反头吞噬掉它们的话,那么原本就已经身处于医院里的这个小哥,还是一样会处于这个医院里,没有风险,他却自由了。”

    黑泽忌没吭声,似乎没有什么意见。

    “那我们要怎么配合你?”林三酒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吞噬了这个医院之后,对玩家有什么影响?毕竟我们还有一个朋友在外面,我得出去找到她。”

    “没有影响,在我和医院融于一体的时候,反而可以给你们行一些方便。不管是出去也好,找人也好……毕竟你们帮了我,我得给你们一点回报嘛。”

    “等一下,”卫刑忽然插了一句,“等你吞噬掉这个医院以后,也可以放我出去的,对吧?”

    NPC笑起来时,露出了一排特别小,又特别密的牙。“我对于你是走是留,并不在意。你只要愿意,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从收费处出去,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卫刑清清楚楚地松了一口气,肩膀都稍稍懈了下来。林三酒瞥了她一眼——即使是差点被对方害惨了,她依旧不由产生了几分唏嘘。这不是出于对卫刑这个人的同情,而是见到世间不幸时,她天生会被激发的不忍心。

    所以,她没有提醒卫刑一个字。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下场,就像看见纪录片里的狐狸咬死了兔子一样,她在恻隐的同时,也默认了卫刑的未来。

    “首先,我需要和这个房间产生联系。”NPC在她思绪打转的时候,开口说道:“只是坐在这个房间里,还远远不够。你不是想要这房间里的点数吗?现在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卫刑,”

    卫刑在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时,激灵了一下。

    “你要赶紧告诉我,你和他们是一队的,你的知识就等于是他们的知识。”NPC歪头打量了她两眼——尽管二者外表是一男一女,目光之中却一丝对异性的欣赏也找不到。“快点,别晚了来不及。”

    “当然,”卫刑看了看林三酒,“……我们是一队的。我知道的,就等于是他们知道的。”

    “好,那么你一会儿在我要求的时候,把赚取点数的隐藏途径告诉我。然后,”NPC转向林三酒说,“你告诉我你需要多少点。在我取得了死人的点数,并且把它交给你的时候,我与这个房间也就产生了真正的联系。”

    怪不得NPC对于他们找不找得到Gamer一事如此上心。林三酒一直以为要求拿到死人点数,是她自己的主意;没想到其实正中了这个胖子的下怀。

    “然后呢?”大家的安危系于这个行动上,她不得不多问几句。

    “然后……有点难以解释,不过我会尽量说明白。”NPC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耐心地说:“相比你们身后的那两个外来副本,我是这个医院的一部分,当然不会引起医院对我的排斥反应。当我向医院贡献出我自己时,为了能够聚集抵抗入侵副本的力量,它会立刻吸收掉我。为了维持医院的正常运转,一般来说,医院不会去碰员工的……但是我主动来到它最危急的地方,向它提供了我的力量,那就不一样了。”

    也许是看见了林三酒的神情,他又露出了一嘴奇小的牙:“至于我被吸收之后的事,就是我与医院之间的抗争了。”

    “那你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很简单,”NPC说,“在我争夺医院控制权的时候,你们要尽量为它雪上加霜。那个小哥挡住了一个副本,很遗憾……不过幸亏还有另一个。你们可以攻击另一个副本周围的地方,将医院尽可能打破,为它提供继续入侵的道路。这样一来,医院首尾难顾,被我反过来吞噬掉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林三酒现在只想速战速决。

    黑泽忌能撑住的每一刻,都可以称得上是小小的奇迹;他竟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地堵住了副本的扩张——但不管他用的是什么力量,都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大巫女,发现那个被蒙在布袍下的身影,仍旧在僵硬、吃力地与纸笔作战,随即朝NPC点点头:“我知道了。”

    在NPC的示意下,卫刑将他半拎半抱地扶了起来。

    “带我去那儿,”他指了指一排排白树中间,说:“在那儿告诉我你猜到的隐藏途径是什么。”

    卫刑瞥了一眼林三酒几人——她的神色清清楚楚地表明,即使到了最后关头,她也不愿意让林三酒几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将NPC放在一棵白树前,后者只要一伸手,就能摸着一根枝杈;卫刑蹲下来,凑近了NPC耳朵边。从林三酒所在之处,只能看见她的嘴唇飞快地一张一合,却什么也听不见。

    听不见倒是无所谓,只要能顺利拿到点数就行。其他人倒还罢了,人偶师需要的点数太多,靠猎取器官根本不够用……

    就在她在心中一阵一阵不安的驱使下,来回转圈的时候,NPC抬起了头——她立刻就顿住了脚步。

    “她猜错了,”NPC似乎也愣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说的,根本就不是Gamer赚取点数的隐藏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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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刑仿佛一下子被掏成了个空壳,空荡荡的灰暗了下去。她在这一刻受到的震惊,似乎比在场所有人加一起更严重;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NPC的袖子,不可置信地问:“猜、猜错了?不可能啊?”

    “你猜的是器官垄断,的确是一种赚取点数的方式。这方式我的确见过。因为玩家要出院,就必须得器官齐全,那么如果有一小组人通过狩猎单独某个器官,并且把所有点数都集中在一起,将医院所售的该器官都买下来,那么迟早会有人为了不得不出院,而高价购买该器官。这个方式很有效,不过对小队成员的要求很高,限制也很大。”NPC有意抬高了声音,让在场众人都能听清楚:“……但说到底,它本质上仍然是猎取器官。只要是用猎取器官这一方法,那么你就必须交器官给我,我才能把点数给你,这是医院的铁则。”

    林三酒拳头死死地握紧了,低声问道:“Gamer所知道的那个方式,不涉及器官吗?”

    “对,不涉及。”NPC大概也没料到计划都进行到了这一步,居然出了这么样一个岔子,终于将不紧不慢的神色一扫而空,胖脸上皱出了深深的数层纹路:“你们也都想一想Gamer会有什么办法,快点,哪怕只要挨着边呢。”

    林三酒自打进入了医院,作为一个通缉犯的时间比作为一个病人的时间长多了,到现在连全部规则都不能说清楚,哪里能想到Gamer会有什么隐藏手段?黑泽忌就更别提了——他连病人都不是,莫名其妙地就被她给召唤进来了。而大巫女就是再聪明,一直躺在ICU里、得不到外界半点相关讯息,也不能空手生蛋……她越想,牙根咬得越紧,恨不得在自己的牙齿与牙齿之间,夹着一个卫刑。

    卫刑比谁都慌。在她看来,她唯一的性命担保,就是她的这一点子知识了;如今突然被证实她其实毫无用处,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猛地原地跳起来,直直退进了后面两排白树之间,将自己与林三酒一行人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喝了一声:“都别过来!”

    说是“都别过来”,其实这话也只是冲着林三酒一人说的而已。

    “我、我肯定知道隐藏途径是什么,”卫刑急急地抢先一步说道:“让我想一想……”

    林三酒连一眼也没看她。现在卫刑说什么、做什么,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了,就像没有人会和癌症晚期的病人计较一样。

    她经历不知多少绝境、困局与死路,每一次都似乎毫无希望了,但她仍旧挣扎着走到了今天;所以她压根不相信,她与她的朋友们会在这么一个灰暗、变异的医院里迎来终点。

    在此时此刻之前,她经历的一切之中,肯定隐藏着某一个破局的关键。一定有什么地方,是被她忽略了的……

    假如卫刑不是第一次猜错呢?她能错一次,为什么不能错两次?

    这个念头浮起来时,让她顿了一顿。对……万一卫刑杀掉的前任警卫,根本不是Gamer的话,是不是仍然有几分可能,红脸人其实才是真正的Gamer?

    林三酒将目光转向了房门。

    他们一行人已经进来好一会儿了,被她踢碎了下巴,丢在警卫堆里的红脸人,现在还在不在原处,实在不好说——更何况见他们进了房间,门外一定还有不少警卫正像他们一开始计划的那样,牢牢地围堵在走廊里。

    但是,这是她的唯一一个办法——或者说侥幸心里——不试试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你们小心些,”林三酒对黑泽忌和大巫女各自嘱咐了一句,“我出去看看。”

    她摸到门边,再次回头扫了一圈房间。卫刑的影子藏在远处的白树里,似乎是见到她回头了,那影子又往后缩了缩。就算黑泽忌不能动地方,双手可还是自由的;卫刑如果真的敢在她离开时趁机下手,那么也算是走运了——至少她可以早早死在黑泽忌手里了。

    将门悄悄推开了一条缝隙时,林三酒的全副力量都集中在了手臂上,做好了随时将门用力拉回来的准备。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站在门另一侧的警卫们,似乎谁也没发现门被推开了,更没有人一把抓住门不让它关上。她顺着门缝往外一瞧,不由怔了怔。

    ……门外的警卫又少了一大半,此时只有区区三四个了,还都正背对着门口,看守警戒着外头的走廊。侧耳听一听,她大概就猜出了警卫们的去向:在医院深处,有人用工具不断撞击、挖掘什么东西的声响不断化作音波,在幽暗中一圈圈荡开涟漪,让她觉得自己听见的是一个建筑工地。警卫们显然已经发现她把医院走廊砸碎了,导致一部分人被困进了死胡同里,现在应该正在重新挖开一条通道。

    但是,她一心想找的红脸人此刻却早就不见了踪影。在门缝后张目四望,她看见的只有地板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伸展出去,消失在了墙壁拐角后方。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跑不远——林三酒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回头向屋里打了个手势,悄悄将门拉大了一些,还没忘记及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门后泄露出去的灯光。

    一共四个警卫,呈现半弧形背对着门,将门口围了起来。直到她一步迈出门,几人都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靠近了。林三酒猫下腰,确保自己始终处于他们水平视线以下的位置,将门合拢了之后,慢慢靠近了最左边警卫的身后,也就是离血迹最近的地方。

    她无声地往嘴里塞了一颗糖。宫道一对她还真是十分慷慨,即使以她这种消耗速度,【你们班上应该有这样的人吧】的瓶子里仍旧还剩了五六颗糖果;等她感觉到特殊物品的效力发动以后,她自然而然地直起身,低着头,朝那警卫说了一声:“劳驾,让一让。”

    “嗯?”就算满脸黑洞,那警卫还是泛起了显而易见的一瞬间迷茫。他回头看了一眼林三酒,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你去哪?”

    她含含糊糊地从嗓子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那警卫停下来,“我们现在人少,最好一步也不要离开……你要干什么去?”

    这些家伙肯定不必上厕所,这就让她无话可说了。林三酒埋下脸,一闪身从他让开的地方滑了出去,尽量没有碰上那警卫的身体。当她往外走去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警卫在疑虑之下,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几个同伴。

    “……诶?人都在啊,”他立刻叫了起来,“喂,你站住!”

    林三酒头也不回,脚下一个加速,就扑向了血迹消失的拐角处。她知道警卫一定会追上来,区别只是会留下多少人继续看守门口而已;然而当她奔至墙角、往后飞快地扫了一眼的时候,她却猛然意识到四个警卫竟然都追了上来。由于事发突然,几个警卫没来得及商量,都作出了条件反射下的第一回应,因此有那么短短一刻,门口连一个守卫都不剩了。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在林三酒的余光里,一个黑影猛地从另外一边的墙角后窜了出来,像闪电一样直直扑向了门口。她在吃了一惊的同时,脚下却已经早早越过了拐角,那个影子也从视野中顿时消失了;林三酒脚下急急刹住了,在转过身之前先是一弯腰,感觉一条手臂从自己背后上空挥了过去。

    她刚躲过了一击,就听身后两个警卫也反应了过来:“有人来了!”

    两个警卫顾不上这个不知是友是敌的人了,转身就扑回了房间门口。林三酒在另二人一怔的时候,也一个拧身,调转方向重新冲了回去,连带着两个追兵也一起跟上了她——若是有不知情的外人看了,只怕还要以为这五个人是商量好了,要一起来回折返着玩儿的呢。

    “入侵者!”当那人影将手放在门把上时,最前方一个警卫高声叫道。

    林三酒猜得没错,在这种时候,硬生生非要往房间里冲的,只有一个人。

    波西米亚迅速扫了一眼朝她冲过来的几个人:两个警卫,一个不知是不是警卫、不太起眼的人,又两个警卫。她一张小脸都白了,嘴唇抿得几乎瞧不见;她的后背上系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一只手扶着它,只剩一只手开门——显然更加没法战斗了。

    “波西米亚,是我!”这句话还在林三酒的喉咙里,没能吐出来的时候,只见波西米亚一拉门,闪身就钻了进去,“咚”一声合上了门。林三酒踉跄停下了脚,正好处于四个警卫的包围圈里。

1219

    林三酒傻眼了。

    门离她很近,只要一抬手臂就能碰上,只可惜在这一臂之距里,却满满当当地站着两个警卫;而她身后另二人,也各自往两旁迈了一步,将她拦在正中央。

    门牢牢地阻隔了房间内的声息,她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也没法喊波西米亚给她开门——少了来自房间里的配合,她只能自己想办法突破这四个警卫的包围圈。

    “你是什么人?”糖果的效用仍在,警卫们还没有把她看成入侵者,这算是此刻唯一的好消息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她垂着头,活像害羞不敢看人似的,小声说:“我……我路过的。”

    大概这个借口太过荒谬,以至于一时间连警卫们也哑了壳。

    “路过的?”顿了两秒,一个警卫抬高了嗓门:“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三酒没回答,只在脑海中迅速衡量了一下众人的站位,以及警卫们可能朝她袭来的攻击。对方只剩四人了,她有把握试试黑泽忌的办法了,只是在真正动手之前,她必须要仔细计算——

    脚下轰然一声闷响,地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天花板上已经被她打破了的灯管里簇簇洒下了无数细小碎片。在一惊之下,地面随即恢复了平静;几人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波震颤颠簸又猛地袭来了,这一次再没中断过。除了林三酒之外,几个警卫都没能及时站稳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摇晃给震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人手臂在半空中一抓,恰好刮过了她的后背,当即叫她也跟着一起栽向了地面。

    “怎么回事?”几个人再顾不上林三酒了,在不断的震颤中高声问道。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一点之外:震源似乎处于房间内部。所有声音都被房门阻隔了,激烈的震感却一阵强过一阵,波浪一般从门下大地里卷上来,连连将门外几个警卫掀得站也站不住;在他们的挣扎摇晃里,林三酒躲避不及,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们的肢体扫过,又被接连不断的无力感给牢牢按在了地上。

    这可真他妈要了命了——她在心中骂了一句,知道她没有犹豫的余地了。现在连警卫们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这股地震给晃到什么位置上去,黑泽忌的战术就彻底没了作用;唯一一个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卡片库底下那一件特殊物品拿出来了。

    她在游湖副本中一口气拿到的七件特殊物品里,现在只剩下两样还没有拿出来用过了,其中一个,正是【破茧为蛾】。

    【破茧为蛾】

    本物品能为您提供一个脱胎换骨、重新做蛾的机会。在本物品一层层将您缠绕包裹起来的时候,您将会从纷纷扰扰的世界中,获得片刻的绝对平静与安宁。在雪白的丝茧中,只剩下一件真正重要的事,那就是您自己的突破与蜕变。以您为目标的打扰、威胁,基本上都将被丝茧给阻拦在外。只有当您自己决定从丝茧中出来的时候,您才会出来;除此之外,任何外力都无法将丝茧打破,迫使您出现。

    注意:丝茧可以使用的时长一共为十分钟,使用次数不计。使用者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多次进出丝茧,也可以一口气待满十分钟。在十分钟过后,丝茧依然不会消失。不过一旦超过十分钟,使用者再出来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蛾子。

    PS:不是真正的蛾子。请想象一个与蛾子基因混杂了的人类吧。

    这玩意儿一旦生效、变成了丝茧,就不会再挪动地方了,除非有人推着它往前走。林三酒紧紧攥住卡片,好不容易抓住一个重获力量的空隙,甚至来不及爬起身,只是就地一滚,朝咫尺之遥的门口滚了过去。地面颠簸起伏,像暴风雨中的海面一样,将感知、方向都搅得乱了;她只能祈祷自己滚到了正确的地方,随即掌心里卡片轻轻一动,她的视野里很快就被覆盖上了一片雪白。

    ……现在,她完全就是一只被裹在茧里的毛毛虫了。触目所及,尽是丝丝缕缕、厚厚密密的白色丝茧,在震颤中不断微微摇晃;但是至少,警卫们碰不着她了——她能感觉到,有人正“乒乒乓乓”地撞在丝茧外壳上,又被立即剥了下去。

    林三酒勉强稳住自己,顺着记忆中门口的方向伸出了手。

    白茧迅速在她的意志下融化出了一个出入口。出入口迅速张大,她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探出去,果然模糊地看见了一个门把手;还不等她松上一口气,正好在这个时候,从门后传来的一股震颤感猛地像海潮一样推了出来,比刚才的力道猛烈得多了——整只丝茧都被掀了起来,从门口被高高抛进了半空;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抛远了,林三酒情急之下及时一伸手,死死地拽住了门把手。

    就像是蚌壳吐沙一样,她从越张越大的出口里掉了出来,丝茧却被脚下震颤的大地给甩到了身后。她来不及回头看,喘息着爬起身,在门被拉开的同一时间,将自己扔进了门后。

    地面轰隆隆一震,就像是有人从她身下把她的双脚抽走了似的,林三酒急忙又是就地一滚,总算没有被甩出门去。在一片摇晃、颤动、明暗不定的色块与光影里,好像所有的物质构造都被冲击得失去了形状,在化作齑粉与保持原状之间摇摇欲坠地抵抗着;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靠在墙上维持平衡,直到一个阴影忽然从斜刺里扑出来,在她急忙一收拳头没有打出去的时候,一头撞进她怀里,将她撞出去了好几步远。

    “躲开点啊,”波西米亚一副恨儿不成器的口气,“这样了还不知道躲开点!”

    哪样了?

    多亏她动态视力极佳,林三酒此时也迅速适应了不断震动、不断变形的画面。她回头一看,恰好看见了自己刚才落脚之处:一条裂口像是一张试探着张开的大嘴,从地板蔓延开裂到了墙上,恰好能掉进去一个人。二人此时跌出去了好几步,眼看着自己够不着她们了,那张大嘴般的裂口才顿了顿,迅速收拢、消失——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怎么回事?”她一翻身跳了起来,顺便捞起了波西米亚:“发生了什么?”

    “那个胖子说副本入侵导致医院发了疯,”波西米亚声气匆忙,还不忘责备她:“你跑去哪儿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还瞎跑!”

    想必是糖果药效过了——林三酒摸了摸脸,苦笑不得地问道:“NPC人呢?”一切构成了医院的物质都像是要坍塌崩坏了一样,甚至连目光都投不出去多远——“其他几个人怎么样了?”

    “都活着呢,就是黑泽忌不大方便,他动不了。胖子在白树附近,我本来正要过去的,”波西米亚匆匆答道,“既然你来了,正好,你把他给胖子拿过去吧!”

    什么?

    谁?

    林三酒的疑问还困在喉咙里来不及发,波西米亚就一指不远处:“他!”

    她顺着手指一望,只见一个瑟瑟发抖的影子正趴在一张桌子底下,正好冲林三酒扬起了脸——前任警卫。

1220

    这可真是末日世界中最了不起的能力了。

    林三酒冲过去一把抓住前任警卫的胳膊,将他拽出桌下的时候,后者在惊恐中发出了一阵鸭子叫似的声音;她没有多解释,只是将他一把推向波西米亚,喊道:“你带上他,我去找人偶师!”

    “人偶师”三个字一出,波西米亚立刻就跟挨了扎的气球一样,所有气都跑没了:“大、大人也在这儿吗?”

    “不是你把裙子扔他头上的吗?”

    波西米亚看起来比她还茫然。在一片地动山摇里,她还抽空思考了几秒钟:“没、没有啊……我哪敢……”

    现在可不是能容许她们坐下来慢慢说的时候了,林三酒的目光搜索了几圈,总算在无数摇动、崩裂又合拢的环境里,隐隐瞧见了人偶师——由大巫女暂时接过管控的身体,此时显然适应不了周围的激变,步伐笨拙踉跄,怀里仍抱着那个本子;要不是黑泽忌稳稳站在原地,以一个又一个气流漩涡将他推开、拉近,帮助他避过危险,恐怕他早就被不断张合变化的副本给一口吞进去了。

    “等我,”林三酒嘱咐一句,跃上刚才前任警卫藏身其下的桌子,以它为跳板,双脚一蹬就朝人偶师扑了过去,喊道:“抓住我的手!”

    至少这一点,大巫女还是能办到的。

    那只清瘦的手刚一握紧林三酒,她就将其往回一拉,顺势将胳膊环住了人偶师的胸膛,抱着他往波西米亚的方向冲了回去——后者一张白脸特别显眼,下意识地将前任警卫挡在自己身前,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通畅;林三酒以那只没有长出左手的胳膊一拍她,“别愣了,快走!”

    直到她自己的袍子从大巫女“头”上滑落下来,波西米亚这才意识到人偶师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一醒神,赶紧跟上了林三酒,一边跑一边喊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我们分开以后,我还没走到工具间,那个红脸苍蝇就他妈趁机偷袭我——我能让他抓住吗?”波西米亚好歹昔日也算个人物,身手还是不错的:“被我跑掉以后,那油漆桶盖子就一直在后头追我……我跑着跑着看见一个蒙着床单的怪人,走路还同手同脚,看着笨了吧唧的,我、我就……”

    她说到这儿,声气就弱了下去。林三酒担心她被什么裂缝夹了脚,匆匆回头一看,发现波西米亚嘴都扁了,好像随时能哭出来:“我就……一脚把他踹倒了,又给他套了一件我的袍子。”

    ……行,这是又一件人偶师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她心里叹了口气的时候,只听不远处的白树之间,NPC抬高嗓门叫了一声:“我在这里!”

    二人各自抱着她们的人肉行李,匆匆几步跳进了白树丛中——这儿比副本入侵的地方要稳定多了,最起码不必时常注意脚下开裂的深洞;失去双腿的NPC坐在一棵白树旁边,急得满脸是汗,而卫刑却早早就不见了踪影。“我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怎么,他活过来了?太好了,我们现在继续计划还不晚!”

    前任警卫还懵着呢,就被波西米亚给扔到了胖子面前。他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干什么,还没忘回头要一句保证:“你、你们……会把我带出去的,对吧?”

    “肯定会。”林三酒对他始终存有几分同情,以自己最大的诚意说道。

    得了保证,前任警卫仍不太放心似的,小声说道:“那个……我想,隐藏途径可能是通行证。这是医院里唯一一个买入卖出价格相等的道具,不像器官,买回来的价格是卖出去的一倍……”

    他的声气低微,在轰隆隆不断震颤的房间之中时断时续,很难叫人完全听清楚;不过NPC只听了个开头,似乎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连连摆手说:“对,对!我去取点数,你继续说!”

    NPC伸手从白树的枝杈上一抹,回头看了看林三酒:“点数给谁?”

    她是个通缉犯,拿了点数也没有用;波西米亚的身份如今也朝不保夕了,自然只能给一个人——林三酒将人偶师往前一推,“给他!”

    NPC才不在乎点数给谁,他似乎只想早点完成这个“交接”程序,好让自己与医院房间产生关联。“人偶师?”他辨认了一下对方——说来也怪,不管是有没有头,或者外貌遮得多严实,这些NPC却还能认出来谁是谁。“给你!”

    只拿了一个死人的点数,恐怕不够的。林三酒踏上前去一步,正要催促NPC多给一些,目光从脚下一扫,却发现大巫女刚才抱在怀里的本子,不知何时跌落在了地上。她顺手捡起来,目光下意识地一扫,原本要向NPC嘱咐的话就嘱咐不出来了。

    像小孩子初学写字一样歪歪扭扭、骨节脱离的笔迹,挥挥洒洒地占了一大片白纸。大巫女刚才费了很大的劲,写下来的内容却不多,只有七个字:“有人跑……别相信他。”

    前面三个字,应该是她刚坐下来不久时写的,是为了要告诉林三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是波西米亚从人偶师身后跑上去时的经过——而后面四个字……却是大巫女在那之后写下来的警告了。

    她警告林三酒别相信的对象,想来想去,也只会是一个人。

    林三酒一扔本子,右手如闪电一般探向前方。此时的NPC,正在嘀嘀咕咕地说“我再给你拿几个人的点数”;恰巧就在她的右手快要够着人偶师衣领的时候,NPC也猛地一伸手,一把抓住人偶师的袍子,挥手就将他甩向了白树的枝杈。无数枝杈仿佛坚硬、尖锐的鹿角一样,直挺挺地立在半空中,等待着穿透人体的那一刻——大巫女压根反应不及,人偶师的身体倾斜着朝枝杈丛里倒了下去。

    林三酒的指尖擦着人偶师的衣服划了过去。波西米亚离他更远,更加不可能及时抓住他;眼看着他就要落入枝杈丛里了,她正巧灵光一现,手心里顿时吐出了一条鞭子的长影。【龙卷风鞭子】的效用已经被医院收走作抵押了,但鞭子本身却还在;它像一条绳子似的,须臾之间就一吐一卷,绕住了人偶师的腰,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不等她伸手接住他,一旁的波西米亚已经蓦然跃出,抬手就将一串珠串扯散了,兜头盖脸地往NPC身上洒了过去。林三酒这时转眼一看,才发现原来继人偶师之后,前任警卫也被NPC猝不及防地抓住了脖领子,推向了几根雪白的尖锐树枝。胖子抬手一挡,松开了前任警卫;后者趁机往地上一摔,半滚半爬地回到了林三酒身边。

    将二人都险险地拉了回来以后,再一抬眼的时候,那NPC已经远远地退向了白树丛后方。他没了双腿,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行动;以双手拄在地上、抬起上半身,他竟能以手代脚,在几秒钟里就灵活迅速地退出了十来米。

    “你干什么?”林三酒怒喝道:“你一直在骗我们?你想把我们杀了?”

    “我没骗你,”NPC气喘吁吁地一笑,紧贴在一棵白树旁边,尖尖的枝杈甚至陷进了他的皮肉里。“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只不过是漏掉了一部分没有说……”

    大巫女挣扎着站稳了双脚,指了指他所在之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家医院现在已经抵不住那两个入侵的副本了,”NPC以肥厚的几层下巴示意了一下几人身后,“等我再消耗掉它一部分力量,掌控了它以后,它就难免更虚弱了……怎么还能抵抗那两个副本?你不想让你的朋友脱身了吗?”

    林三酒愣愣地盯着他。

    “你要是想让你的朋友脱身,就得让我——也就是医院,有足够的力量反吞掉那两个副本。”NPC舔了一舔嘴唇,张嘴时细小的牙齿一闪而过:“想要力量,就得先有养分。你要是不想牺牲无头人,也没关系。你和那个Gamer不是头一次见面吗?把他给我,你和你的朋友就都能离开这儿了。”

1221

    林三酒很清楚,为什么NPC张口要的养分是前任警卫。她不知道卫刑藏到哪儿去了,却知道卫刑肯定没有被NPC当成副本养分,大概正躲在哪里庆幸自己的好运——波西米亚这时喃喃地说话了:“我倒不是在乎这个家伙死活……但我心里怎么这么不高兴呢?”

    她也不高兴。

    借着大地猛然一震的时机,原本缩在一旁的前任警卫蓦然跳起,像个被狐狸看见了的雪貂一样,转身就逃向了门口。可惜林三酒早有准备,长臂一舒,就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掼在了地上。

    她将前任警卫拉回身边,牢牢制住了他。戴着金属拳甲的右手,仿佛钢圈一样卡死在他的脖子后方;由于前任警卫个子矮,她一拎,他的双脚就离了地。

    “你现在把养分贡献给医院,医院有了力量,抵抗住了入侵的副本……”林三酒一边对NPC说,一边示意波西米亚带着大巫女退去黑泽忌的身边,自己挡住了NPC跟随着他们而去的目光。在不断震颤开裂的房间里,她稳住平衡,慢慢朝NPC走近了一步:“这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了?”NPC的眼珠仍旧留在她身后,在波西米亚一行人的方向上游弋。

    “医院如果获得了力量,那么你还怎么吞噬它?”林三酒的每个字都薄薄的、紧紧的:“除非,你的目标根本不是为了吞噬医院,只是为了要把我们这些影响了医院运行的意外因素给消灭掉而已。”

    她早就隐隐有所怀疑了——她们一行人闹得这么大,也许早就对医院产生了影响,使它的运转发生了偏移、滞后甚至障碍。再说,副本必须保持在一个模式内运行,如今连连发生意外,也许就要靠NPC这样具有智能的角色来解决了。

    “啊,你还真是被这个地方给骗怕了。”NPC垂下眼皮,说道:“我说过我没骗你。你说的不无道理,所以我只要求你把这个Gamer喂给医院而已,你就算喂多了我还不愿意呢,因为那时医院的力量就太大了……刚才我是看你及时救下了那个无头人,我才又抓起Gamer扔过去的。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医院第一次从养分中获得了好处,那么第二次当它以为又有养分可以吃的时候,自然会放开警戒,毫不设防。它不会想到,第二次的养分是我。”

    他环视了一下隆隆震动的房间,说道:“你放心吃下去的食物中,却含有某种细菌或病毒……这一点,很好理解吧?我要是你,我就会全力相助。”

    “噢?”

    “我与医院相争的这一过程不会短,在拉锯战中,整个副本都会处于非正常状态。到时你们说不定可以趁机取点数,该修复修复,该换东西换东西,拿回抵押品,自由离开,再也不回来……这一切可能性,用一个不认识的人就能换来了,难道不值吗?”

    林三酒甚至可以从皮肤上感觉到前任警卫的恐惧。他一连几次反抗挣扎都没有起到一点效果——老天是公平的,既然给了他一个奇迹般的复生能力,就拿走了他大部分的体能增幅;就连他想用特殊物品时,都因为动作比旁人稍慢一线,而早早就被她给看出端倪、压制住了。

    “……很值。”她叹了一口气。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NPC一笑,稳住了自己因为地板颤动而来回摇晃的身体:“就算我说的这一番全是假话,少了他一个,你也没有任何损失。不,应该说,不管我的意图是真是假,你们得到好处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坏处。”

    “……没错。”林三酒点了点头。

    前任警卫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呜呜咽咽的哀求声。

    “只不过吧,”她像摇晃死鱼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男人,叹息着说:“我这个人呢,虽然什么都明白,还就是有点驴。我不爱踩着别人的尸体过河,也不喜欢钻别人设好的圈。”

    NPC的脸渐渐沉了下来。前任警卫不扭了,仿佛不敢置信一样。

    “你不合作的话……”胖子慢慢说道,“你们怎么出去呢?”

    林三酒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因为她一直等待着的猛烈震颤,终于在这个时候从脚下蓦然迸发了——脚下地面像是被人捏紧了又弹开似的,一瞬间释放的力道,将她双脚都颠得快离了地;她借势一点地面,跃进半空中的时候,一把将前任警卫甩向了波西米亚几人所在之处。

    “接住他!”她吼了一声,在身体下坠时,一脚踹上了面前的白树。树干在她的千钧之力下“咯啦啦”断裂开,无数尖锐的枝杈一齐朝NPC砸了下去。胖子不由尖叫了一声,往地上一扑,正好被震颤之势给掀了起来,骨碌碌滚向了下一排白树之间,除了挨了血淋淋几道划痕之外,倒没有受什么伤。

    只是当他好不容易扶着白树停下来时,林三酒的一双靴子早就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我有一个想法,”她抓起了NPC的后颈皮,右手臂肌肉因为接连发力而隐隐酸涨着,她却浑然不在意:“……想让医院进入非正常状态,不一定非要让你和它斗嘛。”

    在被一路拖向门口的时候,NPC使劲扭打着,却丝毫也挣不脱林三酒钢铁般的手指牢笼——“你什么意思?你不要乱来,你不懂这家医院……”

    “我的确不懂,”

    在几个跳跃间,林三酒就冲近了波西米亚等人身边。除了前任警卫哆哆嗦嗦地正在爬起身之外,波西米亚和大巫女都正蹲在地上,查看黑泽忌小腿后方的情况——黑泽忌大概也是见情势不妙,终于也不得不让他人帮忙了;尽管瞧他脸色的话,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他正在受什么折磨。

    一见林三酒落了地,几人都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不过,有一点我是懂的。”她示意几人让开,高高举起NPC,走近了另一处充斥着夜色与树林的入侵副本旁边:“……现在的医院,已经处于非正常状态了,不是吗?那么就说明,如果我想要从它的非正常状态里占便宜,不靠你也行,还有入侵副本嘛。”

    “别、别胡说,你的朋友出不去……”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林三酒冲他一笑,狠狠将NPC塞进了入侵副本的夜晚里。

1222

    林三酒才一将NPC推进去,丛林里枝叶一颤,顿时将胖子给吞没了。视线被丛丛枝叶遮挡住以后,只听一个沉重的肉体“咚咚”滚落下去的声音,似乎是正好摔下了山坡;即使她连翻滚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却听不见NPC发出哪怕半声叫——好像是他在短短片刻之间,就已经失去了喊叫的能力一样。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副本显然是忽然得了养分,夜色骤然四张,转眼就朝外又扩展了数寸,引得地面又一次剧烈晃动起来——林三酒急急退了几步,正好避过副本,转身朝另几个人喝道:“他情况怎么样?我们得赶紧走了!”

    大巫女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波西米亚答道:“他的一条小腿已经完全被那一个泥浆副本给吞没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撑这么长时间,还能挡住泥浆……”

    一只脚踩在一个副本里,另一只脚陷进另一个副本里——这恐怕是末日世界以来的头一遭。武力在这个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而林三酒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波西米亚,”她叫了一声。

    或许是她声音中的某种情绪,叫后者一下子警觉起来。“怎么了?”

    “你的那个狗绳,”林三酒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快,拿出来给我系上。”

    “什么狗——”波西米亚茫然地才问了半句,就被打断了:“你的意识力修炼方式,那个花园,可以到达什么神性还是灵性的宇宙层面来着……”

    林三酒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初波西米亚是怎么一番神棍说法了;后者也不耐烦听她演绎,摆摆手问道:“你想让我带你进入交叉小径的花园?为什么?”

    “上一次我们不是看见了大洪水吗?这一次我想让你带我去找大洪水。”林三酒加快了语速,“从这个星球、这个世界来看,lava毫无疑问已经受到了大洪水影响。它一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我需要你带我去找到它!”

    波西米亚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又突然转头回去看了看黑泽忌,有点明白了。

    “你要用大洪水……把他传送去下一个世界?”

    “希望能这么顺利才好。”林三酒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大洪水是反秩序的,自身并不包含任何规则;也有可能从他身上卷过去,却没有任何效果。

    “更何况,”波西米亚又补充了一句,“大洪水万一离他很远怎么办?”

    林三酒感觉自己喉咙紧紧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似的,手心里也湿湿地泛起了一层汗。她刚才在把NPC塞进夜色里时,就在脑海里隐隐勾勒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我有一个想法,我想试试。”

    波西米亚瞪着她,黑泽忌也朝她紧皱着眉头。

    “不试试的话,你就真出不来了,”林三酒对他叹了一口气,“总不能放弃抵抗,被泥浆副本吞进去。”

    她之所以会把NPC塞进入侵副本里,就是想瞧瞧会发生什么——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被吞进去的人会变成副本的养分。

    波西米亚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在她拿出那一根带子时,她还没忘回头对一脸坏情绪的黑泽忌说:“记住啊,我这就救了你两次了。”

    ……再一次进入交叉小径的花园时,医院房间里不断的震颤感就像是被压缩成了薄片,又一路沉入了感知的最底层。林三酒知道自己的身体仍旧留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房间里,但却像是从很高的地方,看着底下的肉体站立不稳一样——这感觉现在无足轻重,甚至抓不住她的注意力哪怕半秒钟。

    她任凭自己上升、融合在一片深邃幽暗又寂静的宇宙之中,现实成了一张透影纸,朦胧地在意识边缘留下了一层痕迹;若是用心看,还能看见房间里的白树、摆设和身边的几个人影。一条条鲜红游鱼从幽黑之中倏然滑过,仿佛是深海之中不被人察知的短暂意念。

    “大洪水不在这里,”波西米亚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她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但是,大洪水曾经来过这里。”

    被波西米亚“领”着转了一个方向,林三酒明白了。原本应该是一片幽黑深寂,无形无体的宇宙里,此时却泛着光色温柔绮丽的点点亮泽,就像是退潮后仍留在沙滩上的片片水光,又像是一张黑色幕布被光芒穿透了,闪烁不定地摇荡在灵魂的眼睛里——她很熟悉这光色,这是大洪水的光色。

    ……大洪水早已走了。

    “现在怎么办?”波西米亚的声气很焦虑,“我们出去吧?这种情况下进花园,我不放心。”

    “等等,”林三酒忙叫住了她,“你记不记得NPC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

    “‘大洪水无时无刻不在向四面八方蔓延’。”如今面对着洪水余留下的闪烁光泽重复这一句话,令她几乎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我那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现在我其实也还不太明白。但是……”

    波西米亚将胖子的话重复了两次,也很不解。“按照字面意义解释,岂不是在说大洪水一直存在于所有地方吗?”

    也许NPC正是这个意思。

    假如大洪水不是从某个地方席卷向另一个地方的话……那么为什么所有末日世界的秩序、副本、进化者都一齐受到了冲击和影响,就解释得通了。假如大洪水并不是某一股外来的神秘力量,而是从这个摇摇欲坠的末日世界体系中酝酿迸发出来的,从内而外、无视时间与空间地穿透了一切的话……

    林三酒冲向了不远处光泽点点闪烁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处于现实之中的身体,也顺从着她的意志,甩脱了大巫女的手,掉头跑向了物质世界中的某一处;但那感觉却遥远极了,不真实极了,好像物质世界只是为了维持观众而制作出的假象。

    “你干什么去!”波西米亚叫道,似乎也急忙跟了上来。

    林三酒一时间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语言。她只是朦朦胧胧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却连为什么也解释不清;她的身体一路冲向了房间的最深处,很快,她的“目光”就被一片片温柔波荡的零散光色给映亮了——在即将碰上那一片片光色时,她刹住了脚。

    “你别跟着我了,”她对随后赶上的波西米亚嘱咐道,“往后退远一点,免得一会儿万一我成功了的话,你也会被卷走。”

    “什么?”波西米亚愣了。

    “我想,大洪水很可能是从内部产生的,”直到在这句话骤然脱口而出时,林三酒才突然相信了它的真实性:“是从万千末日世界的体系内部产生的——所以它才无处不在。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大洪水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交叉小径的花园’是你的意识力修炼方式,它就像一个窗口一样,只是提供给我们一个看见大洪水的途径而已。既然大洪水是存在于现实中的,那么在花园创造的精神宇宙里,它就碰不着我们……记得吗?”

    波西米亚想起来了。“对,但实际上它可以从精神与现实层面上同时碰到我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三酒平稳了一下心绪。“那是因为你的意识力修炼方式,也是这末日世界内的一部分。如果大洪水是从内部产生的话,那么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只要是末日世界中的元素,它都能碰到……就很好理解了,是不是?”

    “先、先不说这是不是真的,”波西米亚不知怎么有点慌,“如果它真是从末日世界内部产生的,那又如何?”

    林三酒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她望着前方的点点水泽,低声说:“那就说明大洪水曾经从这里产生、涌现过……有没有可能,我们用某种刺激手段,叫它再次从这里产生呢?”

    “你指的‘刺激手段’,是——”

    林三酒所能想到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成功,但无论如何也要为了黑泽忌而咬牙一试了。

    从波西米亚那儿借来的意识力,此时在她体内鼓荡、翻滚着,就像是在不断撞击着笼子的猛兽。当林三酒用尽全力,将自己投向了那片片水光之间的时候,她似乎隐约听见了波西米亚在后方发出的一声惊叫。

    ……她所想到的“刺激手段”,就是她自己。

    这个星球上,包括菌菇社会、lava世界、医院副本、NPC,都已经受到了大洪水的影响;秩序与规则早就摇摇晃晃,连维持都很难了。而进化者却不一样了:他们本身的存在,就证明了一部分规则与秩序仍旧是鲜活有效的。

    面对这样一块“鲜肉”,散布于漆黑宇宙间的点点闪烁光色,像是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了一样——无数光点从无形之中迸发、聚集、汇拢,像是地底喷发出的岩浆一般,高高冲入半空;耀眼的变幻光波,低头就朝下方那一个小小的进化者人影扑了过去。

1223

    意识力,是在末日世界无穷规则下产生的一个小小元素;而大洪水,则是能够摧毁末日世界一切秩序的力量——那么,以意识力去抵挡大洪水,是不是就相当于螳臂挡车?

    当绮丽光色映亮了林三酒的视野时,她居然丝毫不紧张。一切转身、发力、逃离……之类的行动,都更像是肌肉记忆,或者说是早早在体内设定好的程序。她确实接触过一次大洪水,但是相比上次来说,这次的大洪水竟多了一些情绪:光芒仿佛正伸出手臂想拥抱她,想将她深深埋入自己温暖的躯体之中——而林三酒也发现,她其实并不抗拒被这片光芒吞没。

    “一切都崩溃、坍塌,消于随机”这个概念,像毁灭和死亡一样,有时带着令人绝望的吸引力。要不是仍然惦记着自己的朋友,她说不定会怔怔地走入那片绚丽光波里了。

    这或许说明大洪水的威力又一步上升了……?

    林三酒现在无暇去想这个问题——她必须要将自己与大洪水拉开距离才行。往常以意识力包裹身体的办法,此时是绝对行不通的,就算是螳臂挡车,她也不得不挡一回了;她早已将波西米亚借给她的所有意识力都凝聚在了一起,在转头就逃的时候,将一大块意识力都甩向了身后。

    用意识力作为隔开她和大洪水的屏障物,就像是用棉花糖隔开火一样。

    她不必回头,都能感受到那一大块被凝聚压实的意识力正以惊人的速度,被大洪水不断吞没、消解;假如说它真的阻挡住了大洪水的话,那么也仅仅是极其细微的一刹那,甚至叫人几乎感觉不到区别——温柔得如同波浪般的光色,还差半个指甲尖的距离,就要碰上林三酒了。

    这样逃下去,不等到达黑泽忌所在之处,她自己就先要被传送走了。

    除了波西米亚借给她的那一部分之外,她在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意识力,此刻也被全扔到了身后,作为阻隔大洪水的第二重屏障。哪怕只是叫大洪水缓上千分之一秒,也比没有的强。

    这双脚要是能再快一点——

    远处的波西米亚一直紧盯着她,此时忽然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一传入林三酒耳朵里,她立刻明白自己身后有什么事发生了;她咬牙逼迫自己在全速之上再快一线,这才终于抢到机会一拧头——那一瞬间的惊讶,差点将她给绊倒。

    在大洪水粼粼波荡的光晕里,意识力一瞬间就被消解了,随即在水波里幻化出了新的景象:布满星辰的宇宙,一幢民居,大巫女宽宽的帽檐……足有汽车那么大的J7的头部冷不丁地从光波中探出来,在压向林三酒后背的时候,化作了礼包低低的一声啜泣。

    意识力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形态,在洪水中分解成了她脑海中无数纷杂的意象。

    “别被影响,”快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响起来一声喝,居然是来自黑泽忌的——“右脚!”

    波西米亚一定也把他拉入了交叉小径的花园!

    以前被他训练的身体记忆还在;林三酒激灵一下,下意识地顿住了正要落地的右脚,身体直直落了下去。她早已有了准备,右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翻,这才看清楚有一片大洪水的光晕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到了她刚才就要落脚的地方了——她双脚一着地,立即继续朝前扑了出去,竟没有延缓上半秒。

    “快!”黑泽忌已经离她不远了,此时向前倾着身体,朝她伸出一条手臂:“抓住我,我将你甩出去!”

    这样就能逃过大洪水了!

    林三酒心中划过这个念头,毫不犹豫地抓向了对方伸来的手。

    就在她的手指马上要落进黑泽忌的手掌里时,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发出了疑问。

    ……原来黑泽忌离她这么近吗?

    他不是在房间另一头,堵着副本吗……副本呢?

    等她升起这个疑问时,她也同时听见了波西米亚的尖叫“别碰!”,以及黑泽忌本人的怒吼“缩手!”——林三酒猛地一激灵、意识到面前的“黑泽忌”身体上隐约亮着一层光的时候,她已经收势不及了。

    而真正的黑泽忌,仍站在十数米之外。那一瞬间,他血红的眼睛深深灼烧进了林三酒的视野。

    完了。

    ……她激起的大洪水,并不只有一处。而大洪水,显然也并非只有一个形态。

    她很难说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好像就在她的手落进“黑泽忌”光芒波动的掌心里时,一个影子像炮弹般从右侧冲了过来,直直撞上了林三酒,二人一起跌落翻滚了出去。在她从大洪水的指掌间被硬生生扯走的下一个瞬间,前后两股光芒就蓦然融合了,“黑泽忌”消失不见了。比刚才更加壮丽的光芒海啸般朝前席卷而去,横扫过大半个房间,将真正的黑泽忌给吞进了闪烁温柔的层层色晕之中。

    林三酒还来不及回头看看是谁将她撞出了大洪水,就不得不一跃而起、纵身扑向了房间最深处的角落——波西米亚正站在那儿,后背紧紧贴着墙,一双眼睛瞪得仿佛猫头鹰;她身后的人影也一起扑了过来,大洪水的光从几人背后一划而过,温柔色泽盛然大放,随即又蓦然黯了下去。

    她趴在地上,过了一两秒钟,才从惊魂未定中意识到了自己还在,自己没有被碰上,没有被传送走。波西米亚撤掉了意识力,她的知觉感官又恢复了正常,大洪水的光芒也终于彻底消失了。她喘息着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黑泽忌。

    “我被碰上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但是好像没起作用。”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

    “会有其他办法的,”她哑着嗓子说,随即一愣。她发现罩着一层长袍的大巫女正四肢僵硬地站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紧贴着门——那么,刚才将她撞出来的人——

    她转过头,望着身后的女人,慢慢眨了眨眼睛。

    “不用说什么,”卫刑低低地吐了口气,“我们得赶快走了。”

    “黑泽忌,”林三酒压下一瞬间被激起的情绪,没有回答她,只是迅速爬起身:“你身后的副本也应该被大洪水碰上了,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她的话卡住了。

    ……因为黑泽忌消失了。

1224

    震动停止了。

    在远方渐行渐远的余响里,寂静像雪片一样簇簇地落满了房间。

    几人或沉重或急促的喘息声,粗粝、清楚地刮着耳膜。副本入侵的地方,把医院给撕开了两处口子,露出了两团不属于这一世界的景象;黑泽忌刚才立足之处此时空空荡荡,而那一片流淌的泥浆副本,却在即将探入医院的边缘裹足不前了。

    “他真走了?”波西米亚兀自有点不敢相信。

    每一次与朋友在漂流无定的末日之中相逢,就像是从翻滚的无边苦海里尝到了稍纵即逝的一点蜜。每一次别离,林三酒心想,或许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她早已——不,与其说她已经习惯了,不如说她现在知道该怎么将情绪切离了。

    无论末日与否,人生不就是由苦海中一点又一点的蜜糖串起来的吗?

    “他早点离开这里*****西米亚一边爬起来,一边自言自语:“厉害是挺厉害的,傻也是太傻了嘛,我要是愿意,可以给他裤子都骗光。”

    她拍拍裙子上的灰土,一抬脸,却忍不住“诶?”了一声:“它、它们怎么退下去了?”

    林三酒目光一扫,也怔住了:原本一直不断试图侵蚀着医院的副本,如今却越缩越小,仿佛正被人擦洗下去似的,没过几秒,各自就只剩了个拳头大。再一联想刚才黑泽忌消失前,人人都以为大洪水没有起效的短暂片刻,她不由吸了一口气:“莫非……第二次的大洪水反而暂时恢复了这里的一部分秩序?”

    正常传送本来就是一个有时会持续长达几分钟的过程,只有上一次被大洪水一口吞没的夜行游女众人,才会突然从原地消失。这一回,大概是恰好传送机制生效了之后,一小部分秩序才恢复的。

    “你说得还有点对嘛,”波西米亚好像难得对她刮目相看一次,“既然大洪水本身没有任何秩序和规则,那么它随机恢复了一部分秩序,也是有可能的了。”

    “你们说的这些,具体的我不明白,”卫刑忽然插话了。她刚才像个影子一样,尽量不往自己身上招惹注意力,直到这时才提醒了一句:“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趁现在赶紧走了吧?”

    前任警卫赶紧连连点头。

    她这话倒是没错——刚才医院陷入混乱,加上林三酒摧毁了一部分建筑,警卫们大概都乱了套;如今大洪水恢复了一部分秩序,要不趁警卫们重新形成组织之前赶快走,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不过在走之前,林三酒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问你一件事,”她观察着卫刑渐渐失去光泽美感的面庞,“……如今那个NPC没了,我又想多拿一些死人点数,我该怎么办?”

    在这里,成百上千的白树一棵棵形成行列,繁密层叠的无数枝杈自成了一片丛林。她还没忘记,每一根枝杈上都沉甸甸地缀满了他们最需要的点数。

    “我?我怎么会知——”卫刑似乎觉得她问得十分没来由,刚刚一笑,却又顿住了。她皱眉想了想,吸了口气:“诶,你还别说,我还真的听说过。对对,似乎就是那个胖NPC不知道什么时候提起来的……奇怪,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个不重要,”波西米亚现在不耐烦起来,也很有几分黑泽忌的风采了:“快说是什么办法!”

    卫刑瞥了她一眼,话却只是对着林三酒说:“但是这个办法,需要一个很重要的道具,你们恐怕没有。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只好出去拿了那道具再回来……不过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奉陪了。”

    谁从这儿出去以后,都不希望还要回来的。林三酒忍下小腹里升起的一股焦躁,问道:“什么道具?”

    “属于一个死人的收割器,用它拿枝杈上的点数。”卫刑叹了一口气:“谁身上会好好地带着死人的收割器呀,交给收费处还能换点情报呢,你——”

    她的话没说完,林三酒已经一把拉起了波西米亚,招呼着大巫女,掉头就冲回了白树丛之间。从树上收割死人的点数,正好是把收割活人器官的过程反过来:先从树枝上划过,再将点数按进人的身体里。她到底不是NPC,不知道自己每一次收割都能拿走多少点数;因此像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既然没人管,就卯了劲儿地拿,能拿多少拿多少,硬硬的白色树枝被打得连连作响、摇摇晃晃,听着就像下了冰雹似的。

    至于最重要的收割器——五十帆不是早早就死了吗?

    当林三酒发现用五十帆的收割器,点数就归五十帆的时候,简直像挨了当头一棒;但是谁能想到,原来被五十帆骗了那一回,竟会在这儿柳暗花明?

    “你身上还真有?”卫刑也有几分不敢置信,“可惜我暂时不需要什么点数……”

    “也没有人说要给你吧,要给也是先给这个Gamer啊。”波西米亚伸长了两条胳膊,挨着精钢收割器一下一下的打,终于受不住了:“行了行了,我们拿的点数应该都够多的了!”

    大巫女蒙在布下的脑袋也使劲点了点。

    林三酒没有费心给自己拿点数,毕竟她是实打实的通缉犯,不像波西米亚身上还存有几分侥幸。她将收割器一把塞回卡片库里,拍了一下还愣着的前任警卫,喊了声:“走!”

    几人一推门才发现,门口的警卫简直像闻见血味的鬃狗,不但不肯散去,比上次林三酒闯进房里的时候还多了几个人。但是这一次,几人冲出去的过程却顺畅轻易得多了:因为之前脱下的那一只丝茧,此时正打横卡在了走廊稍远一点的地方,一时还没有被挪走。

    对几人来说,它正好能起到一个安全岛的作用。在林三酒抵挡警卫、给她们打掩护时,几人纷纷猫腰冲了过去,连卫刑也跟在最后,手忙脚乱地钻进了丝茧里。接下来,林三酒将丝茧当成了防守掩体,在闪避、攻击之间,连连发力,将丝茧给推到了另外一条走廊上——几人一从丝茧里爬出来,林三酒立刻将它卡片化了,拦腰抱起人偶师的身体,招呼一声,领着剩下三人就扑入了医院深处的走廊。

    最妙的是,当她们远远将警卫们甩在后头的时候,林三酒还听见有人提醒了一声:“别都去追!里面应该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NPC才对!”

    接下来,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拐角,熟门熟路地冲入收费处,一把掀开里面的值班NPC,翻身越过了柜台……一切都迅速得简直令人不敢相信。由波西米亚打头先跳了出去,林三酒随即将大巫女扔给了她;前任警卫咕咚一声摔下柜台后,她也撑着柜台,一跃而出了。

    她双脚落地时,回头看了一眼。

    柜台后,卫刑面色苍白灰败地站在小卖部一样的收费处里,双手抵在柜台边缘上,骨节泛白。电风扇吱呀吱呀地在她头上旋转着,有气无力地打搅着沉闷发热的空气;灯光映亮了她的头顶,原本白金一样的发色,现在看起来却越来越深了,仿佛即将进入毫不起眼、平凡无奇的黑棕色领域。

    “我……”卫刑张了张口,后半句话却没发出来。过了几秒,她抹了一下眼角:“我为什么出不去?”

    林三酒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卫刑身后的NPC正骂骂咧咧地爬起身,踉跄着朝墙上电话摸了过去;她却没有动地方。

    “你刚才之所以能及时救我,”她低声说,“是因为你看到了进化者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大洪水。”

    她知道波西米亚没有将卫刑拉入花园里。那么卫刑能看见大洪水的原因,就和胖子NPC了解大洪水的原因一样了。

    卫刑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水光闪烁——这隐约叫她又有了一点初见时的风采。

    “你还没照过镜子吗?你还记得波西米亚说你长得一般吗?”林三酒从卡片库里找出那面小镜子,抬手扔给了她。“看看吧。”

    卫刑紧紧抓住那镜子却不敢看,仿佛镜子里隐藏着她最恐惧的东西似的,只有泪珠不断地往下掉。

    林三酒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希望你做NPC的时光,能够不被大洪水打扰吧。”

1225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警、警卫部——”

    那一个慌张无措的NPC刚刚对着话筒叫出了三个字,卫刑猛地一拧身子,扬手朝他的喉咙上挥出一片漆黑的扁平扇影;那人万没料到她会下手,喉间皮肉“嗤啦”一声被撕开的声响,与鲜血一起从灯光昏白的收费处里溅了起来。

    她一举就杀了个人,回头时却像是突然腿一软站不稳了,双手扶着柜台,喊道:“你别走!我……我这不就把他杀了吗?NPC怎么能杀NPC呢?”

    电话掉了下来,在墙壁上一撞一撞。

    林三酒回过身,目光扫过话筒,停住脚,反问道:“副本都可以侵蚀副本,为什么NPC不能杀NPC?”

    卫刑下唇颤抖着,一只手里仍旧死死抓着镜子,却一眼也不看,强笑道:“你……这是耍口舌而已,不是说得通的原因!”

    她就像一个急切地想要摆道理的辩论家,仿佛只要对方的道理讲不通,那么对方说的肯定就不是真的。

    “其实你自己也不是毫无察觉吧?”林三酒打量着她如今只能算是平凡无奇的脸庞,低声说:“那个每次都给你带路,领你出去的女NPC,这一次忽然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你提到她时,脸上的焦虑浓得怕人,但只有在我们问起时,才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好像这事儿根本不重要似的,就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了。”

    卫刑不自觉地弓起已经不再纤细的腰,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仿佛正经受着肉体上的什么痛苦一样。

    “还有一件你明明应该很在意,我们在实验室外重逢时你却一句也不提的事,就是你的任务。”

    这或许是形式最完美的报复:对方最怕、最恨、最不甘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实现了,而将对方一把按进现实里的人正是自己。

    只不过林三酒丝毫没有半点愉悦。

    “你说过,我是你最后一个目标,把我塞进实验室,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可以离开lava了。你没想到,我不仅从实验室里好好地出来了,甚至还把上一个目标,也就是红脸人给拉了出来。”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换作是我的话,肯定会担心任务到底算是什么状态,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是你在好不容易遇见一个NPC之后,却一句也不问他自己的任务怎么办,就像你的任务突然不再存在了一样。”

    “我那时就存了一个心思,想要问问NPC,在你这种情况下,任务是不是算失败了,有没有什么惩罚。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我始终没有来得及问,却也不需要问了。因为我眼看着你的样子……”林三酒说到这儿,止住了话头。如果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那么对卫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毕竟,她曾经是一个连被夸“漂漂亮亮”,都会觉得称不上自己的美人。

    “我的样子怎么了?”卫刑忽然一笑,那笑容浅淡、颤抖得像是要从脸上掉下来。她一把扔掉镜子,将它打碎在了墙角里:“我的样子怎么也没有怎么!”

    林三酒没有否定她。

    任务失败,很显然是有惩罚的,她们现在都知道那惩罚是什么了。

    所有和玩家打交道的NPC,长得最好的也只能勉强称上一句“其貌不扬”。哪怕像上一个胖NPC那样走了极端,也是在用一身肥肉叫人不愿意看,从而淹没了自己的模样——假如有一个NPC的容貌和卫刑一样,岂不是太耀眼、太吸引注意力了吗?

    至于后来,当那胖子NPC想把玩家当成养分喂给医院时,他却没有对近在身边的卫刑下手,反而放任她躲远了——那当然是因为,她那时就已经不再是玩家了;而胖子只想要让医院吞下一个NPC而已,那就是他自己。

    当然这些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对卫刑说。

    林三酒觉得自己该走了。没想到她刚一转身离开,身后就响起了一声带着哭音的叫:“等等!”

    她回头看了看卫刑,从后者的模样上垂下了目光。经历过再多末日世界,她也还是有不忍心看的时候。比起许多血肉模糊的人来说,卫刑现在的样子并没有多么惨不忍睹——但是她在人心里激发出的情绪,却远远超过受伤变形的肉体。

    “我,我只是想走,”卫刑抹了一把脸,在即将放下手时,指尖忽然狠狠一弯,将她的皮肤深深挠出了几道鲜红血条。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语速几乎没有顿上一顿:“哪怕不好看了也没关系,我只想离开这里,拜托——拜托,我也救过你一次——”

    “如果我能把你带出去,我会的。”这句话,林三酒是发自内心的。

    “会有办法的,肯定会的!”话一说完,卫刑随即茫然了一瞬间,被一片空白击中了;她似乎是在想办法的时候,意识到了她竟然没有一点办法。

    林三酒摇摇头,要走的时候,又一次被叫住了。

    “我有话要告诉你,”卫刑仍旧弯腰趴在柜台上,两条手臂朝外舒展着,抓着柜台外侧的边缘,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甲里还带着来自她脸上的血迹——她不能像玩家一样翻身跳出柜台了,于是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尽可能往外伸的姿势,好像离医院远一点点也是好的:“对你们而言很重要的,可能关系着你们的生死。”

    林三酒在心里衡量了几秒,把卫刑的语气、神态,以及周遭环境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终于答话了:“……是什么?”

    “如果我不提醒你这件事的话,你们一定会有危险……我会告诉你的,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不,是请求。这个请求对你来说不难,只是举手之劳。”

    林三酒等了等,见她却没往下说,不由问道:“是什么?”

    卫刑抬起眼睛。她的眼球只是往外突出了一些,上眼皮垂得低了点儿,眼角调了些角度——说起来变化不多,看起来却完全不美了。

    “杀了我。”

    不等林三酒回应,她轻轻一笑:“我原本想了很多出去以后要做的事情,现在一件也做不成了。”

    “所以……你宁可死?”

    卫刑没有回答,目光越过林三酒身后,在远处波西米亚等人身上转了一转。“只要你答应,我就会提醒你该注意什么。不止这样,我还可以把你的通缉犯身份取消掉。”

    这是一个林三酒几乎没法拒绝的提议;更何况,其实就算卫刑什么也不交换,见她这样哀求,林三酒也实在狠不下心转身就走。只不过这个要求确实分量不轻,她想了想,苦笑了一声:“……只要你想好了就行。”

    卫刑想好了。事实上,似乎随着每一秒的流逝,她的决心就更坚定了一分;等她打过电话、联系了不知什么部门之后,为了证明林三酒现在确实已经重获了买卖器官的资格,她还招呼波西米亚回来,以后者的点数换了一个通行证,又叫林三酒卖回通行证,给了她三个点数。卫刑的动作快极了,全程只花了她三两分钟,就好像比起她们急着走,她更加急着死去。

    有了身份,有了点数,一行人出院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离开lava的路头一次这么清楚了:抽一次“奖”,完成任务,走出这个世界。

    等一切该交接的都交接好了,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卫刑以双手拄在柜台上,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身体不住微微打颤。

    “虽然我做过不少很差的决定,不过也有好的。”当林三酒一步步走近柜台的时候,影子笼住了她的脸。她在昏暗之中抬起头,不知是笑还是落泪:“……要不是我一时冲动救下了你,我就要永远留在这个地方了。”

    波西米亚难得地沉默了一回。她往后退出去几步,远远地看着二人。

    卫刑朝前探过身体,在林三酒耳边低声把话说了;后者一怔,不由仔细看了看卫刑,这才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个,”卫刑抬手在自己的锁骨上比划了一个圈——她接下来的解释,听在林三酒耳里,却觉得有点儿过于牵强了。与其说卫刑真的知道点什么,不如说是她从一个不能说明什么的细节上,发挥出了一套猜想。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等林三酒实现了承诺之后,波西米亚轻声招呼了她一句:“走吧?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他们得把大巫女先安置好,等一连死了两个NPC的风头过去以后,再将人偶师的身体带回来——不然就算林三酒现在不是通缉犯,几人看上去也够可疑的了。

    “走吧,”

    林三酒最后看了一眼卫刑。后者仍旧保持着同样一个姿势,双臂伸出来、垂下去,好像随时都会翻过柜台,逃向医院、lava之外的世界一样。

    “她告诉你什么了?”在走向大巫女和前任警卫的时候,波西米亚问道。

    林三酒一直盯着远处二人,过了两秒才答道:“我觉得,卫刑的话也没有什么根据,暂时还不能全信。留个心吧。”

    “所以说,留心什么?”

    “她说……前任警卫是一个心理状态很不正常的人,要我们多加小心。”

1226

    老实说,在末日世界里生活的人,也没有几个心理状态很正常的吧?

    如果有人要求你,用你赤|裸、软弱的身体一遍遍在石磨里滚,被石舂捣,体肤撞击着坚石,撞得青肿渗血、肌骨断裂……那差不多就是一个末日进化者的日常生活状态了。

    物资匮乏带来饥狼心态,不得安宁之下的焦虑感……都还不算是最叫人难受的。最折磨人的是,当你昏昏沉沉从某个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因为前天的伤势而病情沉重,却不敢离开你藏身的水沟的那一时刻——因为你一离开水沟它就说不定就会被别人占了;因为没有给你送水的人、沟壁上的脏水现在也很宝贵;因为你害怕被人发现你病了。

    林三酒觉得,她至今还未看见任何一个心理状态正常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但是,卫刑显然是指前任警卫的“不正常”,已经上升到另一个级别了。

    她们二人走近时,前任警卫表现得却很正常:他离大巫女站开了好几步,不太敢接近人,手脚也像没地方放似的。

    “你接下来去哪?”林三酒观察了他两秒,问道。这是一个委婉的送客令。

    “我……”前任警卫茫然地想了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离我进来的时候,过去多久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答案。

    “我们又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一年,连它怎么算日子我们也不知道,”波西米亚像是教训人似的,说道:“怎么能告诉你过去多久了!”

    “也是,”前任警卫说着,又怔忪起来,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他有可能在底下徘徊了几十年,也有可能是几个星期;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无所谓的事,但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他们总想确认自己在时间长河之中的立足处,一旦失去了它,他们就会怅然失措。

    前任警卫甩甩头,将自己从茫然里甩回神:“那个……我刚才没有拿到点数,我也什么都没有……让我跟着你们行吗?我能帮上忙的话,就分我几个器官……啊,要是你们不愿意让我跟着,给我分几个点数吧?你们拿了那么多呢。”

    原来是这种类型的人吗?一点也没有羞涩感,看见别人有什么,往往张口就要,反而会叫面皮薄的人不好意思不给——不过老实说,这不是最差的类型。

    “我们给不了你点数,”

    林三酒一边走,一边瞥了他几眼。她们只能返回收费处,以点数换道具、再换回点数的方式将其“折现”;但她得赶紧在有人发现死了两个NPC之前赶快脱身,再说还得尽早找到鸦江的落脚地,让大巫女先安顿下来——绝没有为了这种小事而回头的道理。“你最好也别跟着我们。”

    “但、但是我本来以为,我不用一个人闯这个副本,我身边还有队友的……突然让我一个人……”他说着说着,倒有点委屈起来了,活像是林三酒决定让他一个人挣扎的:“你说我一个人能怎么办?”

    波西米亚来了脾气,刚要转头瞪眼的时候,却被林三酒轻轻按住了。她琢磨了几秒,看了看前任警卫,忽然轻轻一笑:“你要跟着也行。”

    等几个人快走到鸦江落脚的病房时,波西米亚赶上来几步,小声抱怨道:“你喜欢定时炸弹啊?”

    说来或许令人很不能理解,林三酒自己也清楚,这不是最现实、最有利的决定——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前任警卫身上哪里触发了卫刑的第六感;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能不能察觉前任警卫的不对头。

    何况如今她有心防备,加上前任警卫战力一般,她倒也不怕对方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波西米亚当然是一丁点儿也不赞成的。等林三酒好不容易挨过了她的一通冷嘲热讽——“你以为这是做数学题哪?”“对,我就是做过,你少说废话!”“要是你夜里被捅死了,我就用你的脑壳烧开水”——一行几人也总算找到了那一间挂在波西米亚名下的病房。

    人偶师的身上没有通行证,只能在墙角乖乖等着,由波西米亚留下来当保镖;林三酒独自一人走上墙壁,一连爬了好几层之后,在目标病房门旁边停了下来,蹲下身敲了敲门。

    “鸦江?”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们一去大半天,林三酒都做好心理准备鸦江等不耐烦走了,却没想到他竟真的如同约定好的那样,依然等在这儿——“咔哒”一声,门就被推开了,好像甚至都没上锁。从打开的门上方,探出了一个熟悉的脑袋:“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在门口摆摊做生意,都赚了值五六个点的器官了!”

    ……这人还挺有商业头脑。

    “早知道让你摆摊算了,省得我们费这么大劲。”林三酒苦笑一声,没有给他细讲这一去的经历,而且现在站在门口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示意鸦江将门全打开,自己重新下去,将人偶师的身体扛进了病房里——波西米亚咕咕哝哝地拽着前任警卫,将他一路也拽了上来。

    “那个脸上有斑点的女人,怎么样了?”

    林三酒把人偶师的身体“咚”一声扔上了病床,布料下大巫女脑袋一转,感觉仿佛在用意识瞪了她一眼。小小的单人病房里忽然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一时间居然热闹得不像是一向肃杀的医院了;鸦江没浪费时间,把两截身体中的那一条儿“连接”也恢复了不少,如今看着像个腰特别细的怪人。

    “占用了她身体的那个男人,一开始嘴倒真够紧的,死活也不说他们两人的病房到底在哪,”鸦江哼了一声,“不过后来我怀疑,可能那个灵魂投影有点限制,或者说副作用……他没撑住,终于告诉我了。我把他带回他的病房,弄醒了那个女人,至于以后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这也就够了。最起码芝麻饼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公平——她不应该被自己一心惦念的同伴所害。

    自打进入医院以后,林三酒还是头一次心里安宁了,甚至还带着几分就快要完成目标的隐隐满足。人都找回来了,他们身上也有充足的点数了,连不擅识破谎言、被人一骗一个准的黑泽忌都被她送走了……

    接下来等待风声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病房里充满了着波西米亚述说经历时的手舞足蹈、时不时几声惊叹和笑、大巫女忍不住要插嘴时就抓笔写字的声音、嚼饼干时的脆响……就连唯一一个不确定因素,前任警卫,也始终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端茶倒水,不被提问的时候就很乖觉地从不开口。

    死去两个NPC,果然在医院里造成了不小的震动;然而或许是因为医院急需从之前的混乱中恢复秩序,在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戒严就解除了,一切又回复了平常。

    林三酒还算肯定,在她动手的时候,收费处周围没有任何目击到她们的人;因此当她抱上大巫女,招呼波西米亚一起走的时候,除了吃下一颗【你们班上应该也有这样的人吧】作为聊胜于无的防备手段之外,倒也不怎么紧张。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外头一轮lava游戏还没有结束,收费处却换了新位置。几个人错过了收费处出现地点的提示,不得不费了不少工夫,才从别的进化者那儿“骗”来了它的地点——连该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大巫女一笔一笔写下来告诉二人的——但不论如何,她们总算是找到收费处了。

    遥遥看见那一间熟悉得过分的小房间时,林三酒顿住了脚,皱起了眉头。

    “你看,”

    她低低叫了一声波西米亚,“现在刚换完点数的那个人……是不是五十明?”

1227

    林三酒独自走上去的时候,五十明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低眉垂目、默不吭声地站在数米开外,配合刚吃下的糖果,看上去毫不起眼,果然没有叫丑老头儿认出她来。不过一见收费处旁有了人,五十明还是防备性地微微侧过一点身子,使他自己半朝向着林三酒,将声音减轻几分,继续朝NPC低吼道:“你们这儿可是医院!”

    “是啊,原来你也知道,”

    卫刑早已被从柜台上挪走了,房间又恢复了原样,压根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死过两个NPC。一个新的NPC挑着指甲缝,眼也不抬地说:“我们是医院,又不是弗兰肯斯坦实验室。”

    “但是,”五十明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好像要把对方的话打碎似的:“连不剩任何器官的空皮囊,你们都可以叫他再活过来——这和我的要求有什么区别?”

    丑老头儿此时穿了一件套头毛衣,松垮垮地遮住了他鼓涨的肚子,身体上没有任何不正常;任何人看了恐怕都很难想象,他曾经被人切开了后腰、脊椎骨被人为不断延长,甚至一直垂到了小腿边。那副模样,至今林三酒想起来,都忍不住想打个寒战。

    “区别可大了,”NPC从指甲上抬起眼睛,扫了一下五十明的腰间。“我们可以往空皮囊里装器官和血液,但总得有个皮囊吧?你就剩一个脑袋了,我们上哪儿去给你接一具身体啊!”

    就剩一个脑袋……?

    五十明抹了一把脸,又像要发怒,又像要哭了。他瞧着最少也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很有可能几十年都没掉过眼泪了;当那一张苍老难看的脸皮突然颤动起来时,不知怎么,远远比一个年轻人的眼泪更有冲击力。

    他稳了稳情绪,声气低弱下来,仿佛哀求一般:“你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我……她是我姐姐,我不能就这样没了姐姐……”

    林三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有点明白的同时,也更糊涂了。毫无疑问,五十明拿到了五十帆剩下的最后一个完整身体部位——也就是她的头——此时正想要医院想办法把她救活;但随之而来的疑惑,浓得令她简直喘不上气。

    她走的时候,五十明已经没有任何行动能力了,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为一个人了。林三酒并不以自己的行为自豪,她当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过不论怎么说,五十明那时都更接近于一件被滥用了的物品,而非一个人。

    处于这样一种状态里,他怎么能够活过来、来到收费处、给自己重新安一身器官、治疗伤口……甚至还拿到了原本应该是锁在房间里的五十帆人头?

    “你不用担心点数,”五十明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曲起身子;好像他肚腹间被人挖出一个伤口,他不得不蜷起身体保护它:“我……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拿到足够的器官……只要、只要你能想想办法,救救我姐姐……”

    接下来几分钟的对话,就完全是反复循环了。NPC一再表示人已经死了,只剩一个头了,除了让它慢点腐烂,他们没有任何办法;而五十明却好像突然听不懂这门语言了似的,充耳不闻,只不断换着方式问同一个问题——以及那是他的姐姐,是他的家人,他不能让她走,他不能一个人。

    林三酒没有再听下去,转身走回了波西米亚和大巫女藏身的小拐道里。

    “我不明白,”当她将自己听见的复述了一遍之后,波西米亚果然也升起了同样的疑惑。“不可能的啊,”她一连说了好几次:“那种状况下,他基本就和死人一样了!这医院里有义工啊?专门救死扶伤?”

    把一切都从头给大巫女讲一遍的话,未免太耗时间了,再说大巫女估计也不会知道答案。林三酒看了看依然蒙在布下的人偶师身体,叹了口气:“他活过来就活过来了,不重要。他要是以为五十帆是我们杀的,敢找我们报仇,那就算他运气不好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人偶师的身体恢复,把几个人的欠债还上,再抽奖拿一次任务目标。

    等五十明终于放弃的时候,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忘记了该怎么走路似的,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趔趄,才又找回了平衡。几个人站在暗处,目视着他一路走远了,都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确认了周边安全之后,在几人走向收费处的时候,波西米亚小声说:“我觉得吧,要是我和他有了冲突,哪怕杀了那个丑老头儿也就杀了,我都不会觉得心里怪怪的。但是他姐姐死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就觉得怪怪的……”

    那叫同情心——林三酒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低声嘱咐道:“……以防万一,把你的脸蒙上,站在我们身后。”

    波西米亚点了点头,毛茸茸的卷发挠着她的手掌心。

    大巫女指挥着人偶师的身体,行动不免僵硬笨拙,膝盖还“咚”地一声撞进了柜台里。林三酒赶紧扶住了他的后腰,朝NPC说:“他需要做手术——是在这个地方吗?”

    “收费处,怎么给你做手术,”那男NPC似乎不抓住机会教育别人几句就不舒服,“不过在这里交了病房费和手术费,就可以给你安排了,到点了医生会过去的……诶,你这个人应该本来在ICU的啊?”

    林三酒心里一紧——大巫女简单地告诉过她,所谓的ICU里尽是一个个“玻璃管子”,封得死死的不让病人出去。要不是林三酒当时摧毁了几条走廊,震动了附近的ICU,使“玻璃管子”被震得脱离原位、在地上摔开了,她恐怕到现在还出不来。

    男NPC的两个眼珠,一动不动地对准了林三酒。如今医院恢复了秩序,到底该如何解释之前混乱时发生的、但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又让NPC相信,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我……”林三酒犹豫了几秒,忽然想起人偶师的入院登记表提过一句话,顿时有了主意:“噢,我是他的家属。是我要求把他挪出来的,ICU太贵了。”

    男NPC将这句话消化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家属?”他又问道。

    林三酒的答案脱口而出。

    “侄女,”她一边说,一边把人偶师的手臂放在柜台上:“我是他侄女。”

    “怎么这一回的病人都沾亲带故的,”NPC看样子信了,咕哝着收了人偶师的点数,还吃了一惊:“哟?他居然有这么多?你这个侄女可以啊,很照顾长辈。”

    是,是。林三酒点头如捣蒜——波西米亚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行了,”NPC忙活完了,一拍柜台:“回去他的病房等着吧,外科医生很快就会过去了!”

1228

    在离开收费处、去找人偶师的新病房之前,林三酒还没有忘了其他的琐事。几人利用换通行证的方式,把人偶师和波西米亚身上多余的点数转了一些给她;除了出院时可以还上欠债之外,她现在还缺了一整只左手,以及一个肾。

    将【熔岩伤势修复膏】抹在皮肤上后,林三酒看着皮肉的颜色从左手腕断口处一点一点朝外蔓延开,仿佛有个对她的肢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画家,几番涂抹,将她的左手重新从虚无中带了回来。没错,那的确是属于她的左手——她太熟悉那只手上的皱褶纹理、骨节形状了,毕竟她对着它瞧了二三十年。

    ……这不免叫林三酒悄悄松了口气。

    她一直没有仔细看衣袖里重新长出来的手臂,除了风波不断、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看之外,也是因为她隐隐担心,那会是一条自己认不出来的陌生人的胳膊。万一长短、大小不对称怎么办?万一松松垮垮、绵软肥胖怎么办?就算很对称也不太对劲;她能接受自己长出骨翼,却觉得被接上了一条他人的胳膊,有点叫人不舒服。

    “原来所谓被lava‘吞没’……只是被暂时‘扣除’掉,”她反复看着自己的掌心掌背,轻声说:“医院提供机会让你把它拿回来,所以拿回来的东西也肯定是你自己的。”

    这么一来,她倒是有点明白人偶师的“头部重建手术”是怎么回事了:名字听着虽然唬人,实际上他的头一直就在;打个比方的话,手术就像是从一个她们看不见的频道上,把头部的图像拨到了她们看得见的频道上。

    “是,也不是。对于肢体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器官就不一样了。”男NPC又掏出一个修指甲套装,吱吱啦啦开始磨指甲。“你赎回去的第一个器官,肯定是你自己的,比方说你丢了个肾,”他说到这儿,朝林三酒露牙一笑;肚子里揣了许多事,却不肯明说的那种笑。直到这一刻,林三酒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要把肾换回来的事——“你拿回去的第一个肾,是你的。但如果你要再拿一个肾,就是别人的了。那么等到那个人也来换肾的时候,他就没有自己的肾可拿了,他只能换一个别人的肾。”

    林三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突然一愣。“那我肯定拿不回来我自己的肾了呗!”

    NPC一副“啊,你想到了”的表情,又低头琢磨指甲去了。

    “为什么?”波西米亚凑头问道。

    “这不就和多米诺骨牌似的吗,”林三酒有点气急地冲NPC说,“只要有第一个人拿了两个肾,后面的人全部都会因为连锁反应而拿不到自己的肾。除非,”她转头对波西米亚解释道,“你能在自己器官被卖以后的第一时间,赶在所有人之前,把器官赎回来——我是早就赶不上这班船了。”

    至于那“第一人”至今出现了没有,根本是一个不用问的问题。光是GamerClub这群人,就用过不知几次“器官垄断”的办法赚点数了。

    波西米亚使劲抹了抹脸,一脸差生跟不上老师讲课速度的神色地问:“那……头壳里的大脑,算器官还是算肢体啊?诶,不过要是能换成一个温柔的大脑,好像也不赖……”

    赖大了——林三酒一抬眼,NPC正好回答道:“你叔叔的情况特殊,大脑是和头壳一起被收走的,所以做手术就能恢复原状。你的肾就不同了,”他用舌头尖在嘴里打了个响,“换吗?”

    能不换吗?

    好在器官移植也算是常见的概念了,比别人的左手叫人好接受多了。林三酒交上点数,看着NPC在一个大本子里翻找了一会儿。

    “嗯……”这个声响,在他的鼻子里持续了足足两三分钟。

    “怎么了?”林三酒提起了一颗心,问道。

    “嗯……”NPC跟便秘似的,嗯了半天总算挤出半句话:“那个,肾的库存量方面……”

    “没了?”林三酒万万没料到这个情况,“医院里没有肾了?都被人换走了?”

    “也不是‘都’换走了,”他的舌头打得哒哒直响,“剩还是剩了两个的。”

    “残疾的?”波西米亚一拍柜台:“缺口儿的?有尿毒症?”

    “那倒都没有……”男NPC讲话的速度能让人急死:“就是吧,和一般的肾不太一样。其中一个是鸡肾。”

    “鸡肾?”波西米亚抬高了八个度的嗓门,“换回来烤了吃吗?”

    “你跟我喊也没用,那确实是从一个进化者身上拿出来的、属于他本身的肾,所以我们才收下的。我的猜想是,他肯定是知道我们的系统,所以用了什么保护手段,别人拿走的话就是鸡肾,只有他拿了才是人肾……”

    这猜想有理,却一点都没用。

    “那还有一个呢?”林三酒赶紧问道。

    男NPC又犹豫几秒,慢吞吞地说:“我们把它登记成是肾,不过……其实它是一团黑影。”

    估计是在医院被大洪水搅得混乱时收进来的——林三酒抬高眉毛:“黑影?”

    “对,它是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取出来的,取出来的时候,也同样是肾……或者说,起到了肾的作用。要不然,我们是不会收的。”NPC看着登记本,一脸茫然,“但是不知怎么……拿出来之后,就是一团黑影了。我估计啊,放进你身体里以后,应该也能起到肾的作用……我估计。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你换吗?”

    “换个屁,”波西米亚毫不犹豫地说,“谁知道放进去以后会怎么样——”

    “换,”这个字从林三酒口中吐出来时,把她自己也惊了一跳。她在波西米亚的瞪视下琢磨了几秒,心里那一股热乎乎的确定感就越发清楚了:“现在就换!”

    要她说为什么,她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

    “就是要和你妈作对罢了,”波西米亚一脸不赞成不高兴,看着NPC取出一团不断游动、仿佛自带生命的暗影,皱起了脸:“这玩意儿看着简直是夜晚和噩梦浓缩出来的精华!”

    不愧是背了许多诗的人,一下子就把那团黑影给人的感觉给描述清楚了。它就像是一团缭绕深浓的黑色雾气,凝聚而流动,边缘烟雾袅袅飘转,却始终不散。若是往深黑处看久了,甚至有一种头晕目眩、仿佛马上要被吸进去一样的错觉。

    “准备好了吗?”NPC举着它问道。

    ……林三酒也有几分提心吊胆。

    【敏锐直觉】虽然敏锐,却也不一定每次都对;她一句话不说,在那团黑影毫无阻滞地融入皮肤以后,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发现除了因为紧张心跳得特别快之外,身体里一直没有什么异样感,这才稍稍松了半口气。

    接下来,就只差让几个人各抽一次奖,抽出一个完成lava的目标了。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据NPC说,有人只要把柜台前地板打扫干净就能出院了;有人却必须要累积兑换211个器官才能出院。考虑到自己的运气,林三酒决定还是等人偶师醒来以后,问问他有没有能够增强手气的物品,再来抽奖。

    在一行人近乎心满意足地走向人偶师的新病房时,几人又一次远远瞥见了五十明。离得老远,林三酒都能看出他紧张得连身子都硬了;他蹲在一个墙角里,不断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盯上似的——要不是她发现得早,恐怕他早就跳起来跑了。

    但即使他这么紧张,他也没有用点数换一间病房。他把点数用在哪里了,答案很明显:五十明此时一手捏着【熔岩伤势恢复膏】,另一手抱着五十帆的头颅,近乎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在断口上抹恢复膏。

    “……没用的吧?”波西米亚也驻足远远看了一会儿。

    林三酒转过头,不想再看了:“走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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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介绍:
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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